關於牙齒的胡思亂想
牙,一直是我的麻煩。四環素牙,是我們這一拔人的標誌。一張嘴,一排小黑牙。多漂亮的人配這口牙也讓人驚悚。四環素牙,像時代在我們身上打下的一個胎記。我媽說,我4歲之前,差不多每個月都得病一場,當時最好的消炎藥就是四環素。等大家發現四環素有害時,已經晚了。
四環素牙,不僅難看,還特別愛壞不結實。三四歲時,我就開始了這輩子漫長的牙疼歷程。記憶中的一個畫面是,被我媽抱著,在她的懷裡哭得死去活來,因為牙疼。我媽能做的,就是讓我咬一小片去痛片,別咽下去,等牙麻木了,再把去痛片吐出去,只記得滿嘴的苦味。又疼又苦,對疼痛的深切感受,是從牙開始的。
我們小時候好像都沒有刷牙的習慣,上小學還是中學才知道刷牙呢,不記得了。能記得的是,總是過一陣,就有牙齒出問題了,開始疼,堵呀,鑽呀,這個好了那個又壞了。慢慢的,牙疼變成了一種習慣。牙的各種疼法我都領略了。牙疼不死人,但這種疼,你要一個人承受,沒人能幫得上你,即使你最親近的人,也只能幹瞪眼看你在那折騰。
小學時,有一年過年,吃瓜子,小時候好像只有過年才有瓜子吃,瓜子皮塞到門牙的牙縫裡了,費了好大勁才摳出來,門牙上因此有了一個很小的縫。這個不起眼的縫我注意到了,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對著鏡子看,預感到這個縫會帶來不幸。我想像不出來會發生什麼,但我的確又無能為力。後來這個縫就一點點變大,終於變成了個漏風的門牙。這時我已經上大學。如果說以前的牙出問題,還能掩飾,因為那些壞牙都藏在口腔裡面,我不張嘴,別人看不見。現在牙齒變壞的局面竟然公開化了,甚至明晃晃地壞到了門面上來,我的壞牙再也沒處可躲。修過補過,上大學時本來不多的錢還要拿去看牙,覺得很貴,牙疼心也疼。我和牙齒的戰鬥漫長而挫敗感叢生。
因為門牙上的這個洞,還有那一排小黑牙,已經知道美了的我,從此笑不露齒,使勁憋著,怕露餡怕出破綻的不自然,可能在別人看來就是一種忸怩吧。因為在我不小心張嘴露齒時,我在別人的眼睛裡看到了錯愕。
因為牙齒的自卑,我對一切牙齒潔白整齊的人,都充滿好感和羨慕。這甚至影響了我對男朋友的選擇。當他潔白的牙齒在雙唇間白光一閃,那華光初現的驚喜,對我來說,不遜於明眸間的深情。
老人們說,女人生個孩子掉顆牙,這話在我生兒子時不幸應驗了,那顆出洞的門牙終於徹底地壞掉了,就像我小心掩飾多年的一個秘密終於再也藏不住了,我只能面對。鏡子里,門牙掉了的我,一副破敗相,毀容了一樣不堪。做了個假牙,套在其他牙上,那時的假牙工藝好差,或者是我不捨得花錢,忘了。反正,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要在吃飯說話時,處處小心,以防假牙掉下來,想一想,都覺得那好恐怖。
牙齒的各種問題,總是埋伏在我生活的各個階段,不一定什麼時候就冒出來突襲你一下。牙疼的感覺,像有個看不得我好的人,經常在我高興的時候,伸出一個針來狠狠地扎我一下。那是一個如此頑強和鬼祟的敵人。一個小小的牙齒,只要它想,絕對能夠在一瞬間把你生活中的全部美好都破壞掉。那種疼,讓你愁腸百結,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在我同牙齒交手的這場生命不息戰鬥不止的持久戰中,我能求的,也只有階段性的苟安。
幸運的是,有一天,我和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同學重逢了。當年那個沉默害羞的小女生如今已經出落成最好的牙科醫生。
她第一次給我看牙時說的一句話,我一直記得:「哎呀,你這口牙真破,就這麼幾個好的,一看,好的這幾個原來還都是假的。」有救嗎?
自從她接手了我這一口破牙,我的世界從此晴空萬里。這種幸福你能體會嗎?我換上了烤瓷牙,明眸不敢說,晧齒沒問題,終於可以咧開嘴大笑了,別人以為我豪放,我其實只不過是想讓他們看看我也有一口好牙,他們當然看不出是假的。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得意與得瑟呀。回頭想一想,這麼多年,我就沒開口自然地笑過。容易嗎。
原來我的牙總是修修復補補,修來修去,太麻煩了,實在不耐煩了我就一狠心,拔了,斷舍離,反正還是剩下的多。自從同學接手,她小心保護我的每一個破損的壞牙,像保護文物那樣反覆琢磨推敲各種保護方案。把我感動的,我這破牙還值得你費這麼大的心思嗎?我才明白,我那之前二十多年的修牙經歷,其實是對牙齒的浩劫呀。經常是我自己的牙又有一部分壞掉了,可她給我堵的那部分還好好的。為了在殘存的牙根上安個牙冠,她發明了一個方法,在牙根里埋了個鋼絲。這樣牙冠就結實了。我的這口讓我絕望的破牙,卻被她如此精心地愛護著,小心善待著,讓我覺得溫暖。人生無常,有人能這麼精心地管理我這口破牙,我覺得特別欣慰和踏實。以前一牙疼,我的世界就昏天黑地的,現在再牙疼,我也不害怕了,這是一種心理上的保障。她還有一大天賦,我在電話里一說我的哪顆牙又壞了,她馬上就能說出我那顆牙是什麼情況,以前是怎麼治的,哪怕是10年前治的,她也說的清清楚楚。不僅是我的牙,我兒子的牙,我媽的牙,她全都了如指掌。有病人和她打招呼,她不一定能認得,但只要對方一張嘴,她立刻就知道哪顆牙是她治的,是怎麼治的。分毫不錯。
她洞悉我牙齒的全部秘密。牙齒的秘密是不是也是我們身體的秘密?我動員她說,我老了想到哪個城市去養老,你也去唄。我還極盡諂媚地對她說:到時候我給你當司機,我還會做饅頭,你天天曬太陽就行。她被我忽悠的不好意思了,回報我說,到時候我就開個小診所,一天就看兩顆牙,夠我們花了咱就出去玩兒。
有時我納悶,我的這些牙早晚都得壞掉,你幹嗎還費這麼大勁,好像它們要長生不老似的?她說,能救一點是一點,能用自己的,盡量不用假的。對牙的修理,沒有一勞永逸。修牙的過程,也像希希弗斯推永遠的石頭。
人同牙齒的戰鬥,註定是要失望的。這些神經系統豐富的小骨頭,能為我們再來那麼多的快樂,也能帶來那麼多的痛苦。牙齒在口腔里的時候,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幫助我們享受各種美味,它們也是我們心情的一部分。可沒有什麼東西你能一直用下去,永遠鋒利,它們也會疲憊,也會衰老。每一個拔掉的牙,我都要放在手心裡仔細地看,它們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可它們脫離你的時候,真的好醜。露出牙齒的微笑是美麗的,相愛的人接吻是甜蜜的,享受美食的大快朵頤是快樂的,可死掉的牙齒卻是醜陋的。看那些老人,失去了牙齒的口腔,像一個空布袋子,這個袋子空了,他們身體的袋子也就乾癟了。我能做的,就是沒事的時候,用舌頭舔舔我的那些牙齒。這是我愛它們的方式。致我那終將逝去的牙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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