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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菱的老師是黛玉,黛玉的老師是賈雨村

作者

雲中羽衣子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紅樓夢》最為重要的特徵就是它將世情和整個生活詩化,將高蹈的精神追求與俗世的人間煙火糅合在一起,形成光輝燦爛、雅俗共賞的特有的紅樓文化,也正如中國的文學傳統,傳統詩學從一開始就服務於仕途經濟,唐高宗後,進士科尤為時人所重,到得玄宗時,詩賦已經是進士科考試的主要內容。

詩作為士人精神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從來是既有其超逸的精神追求,卻也可能兼具實用的功利性質。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乃至四十九回前半,其實說的就僅僅是一件事,因為薛蟠避羞遠走,香菱進了大觀園,跟隨寶釵,因為「慕雅」,向薛林學詩的經歷。這種「慕雅」是對超逸境界的一種羨慕,但究其本身,其實是具有功利性質,想要躋身群芳的初衷。

但在寫香菱學詩之前,曹老講了誰也避不開的一個情節,正如插花,一枝橫斜,因此疏密有致,動搖生色。

他似斷似續間通過平兒之口,先向寶釵說了石獃子二十多把舊扇子,被賈赦看上,賈璉數次沒弄過來,賈雨村枉法害人,連累得賈璉被打的故事。

這一枝節看上去旁逸斜出,和上下文聯繫不大。實則曹公匠心獨運,潛氣內轉。其間蛛絲馬跡,互相牽連,引發無窮奇致妙趣。

上文連接薛蟠香菱,賈雨村正是讓香菱歸了薛家的最重要助力,「葫蘆僧判葫蘆案」一節,決定了香菱之後的命運。而下文的林黛玉教香菱詩,賈雨村正是林黛玉的西席老師,林的詩學觀其實可以也可以看作賈雨村的詩學觀。再回想前文,和冷子興演說賈府時,獨有他懂得寶玉的至情至性,不以為邪;寶玉題詠大觀園前,賈政要待他來題匾。可見他原就是一個才智雙全,卻也至俗至雅的人物。

由這一節將上下文連接,將俗世的步步緊逼和大觀園的高蹈忘憂、桃源樂土放在一起,其實正是時時處處都在提醒讀者,那個詩意的琉璃世界,恰是建立在外部的風刀霜劍之上。它既依存它,卻又受它限制戕害,也終將因它而土崩瓦解。是指向「白茫茫一片真乾淨」的終極虛無的歸處的內因。

在賈雨村身上,曹公也投射了文人,或者說純凈美好的精神世界,在這險惡的外部世界——人生之中,只有兩途:要麼如大觀園乃至諸女兒和寶玉一般,寧為玉碎,化作烏有,但卻是亘古星空中划過的永遠不會被遺忘的星辰。另一途就如同賈雨村,只能折墮,最終同流合污,甚至更加兇狠。但也同時湮沒於茫茫人海,不過流傳在連名姓都是假託的假語村言之中。

賈雨村其人從出場始就帶著文人特有的自戀與自詡,他是有著極大的追求抱負,是「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賈雨村,叫做賈化,字時飛,他的字正出於這種不甘平庸,想要「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的最傳統讀書人的思維和路子。他名賈化,在我看來,可以解作精神上所追求的化境於他,不過是一層外皮。就如香菱之學詩慕雅,其實也是想要躋身不屬於她的階層。曹公將雨村奪扇一事放在此處,正是一擊兩響,互為照應。只是一個慕雅,一個從俗,恰好形成背道而馳的對比性張力,將四十八章自然渾成一個世界,一個有著太極八卦,雅俗兩極的世界。

到得成為黛玉之師前,賈雨村已經中過進士,做過縣官。貶官的評價正是「才幹優長」,「未免貪酷」,且「恃才侮上」。如果真正混過那一階層,必然明白,其真正致命原因正在「恃才侮上」四字。到得葫蘆僧判葫蘆案時,顯然雨村已經接受了教訓,懂得只有護官符,才能陞官保命。只是那時候他還有幾分清高,還曾躊躇過在清正的名聲、微時的相識和自己的前程中搖擺。隨著葫蘆僧被尋了因頭打發,賈雨村也從此真正走上了經濟仕途之道,懂得了逢迎,他可以做賈政的清客相公,也可以做賈赦手中的刀。

這顯然不是第一起,也不是唯一一起,只看他下手的乾淨利落,便知是慣常的手腳——訛他拖欠官銀,變賣家產,抄了扇子,「為了許些小事便弄得人家傾家蕩產。」

到這裡,人物的成長草蛇灰線之間已經形成十分優美的弧度,完美演繹「官場現形記」。從原本清高自負,才情見識非凡(對於正邪稟賦之說,可見他胸襟的不同俗流)終於折墮,或者說入世成為最適合那個世界,那個官場生存的酷吏與奸雄。

曹公的高明之處在於,他並非濃墨重彩的寫原本應該十分尖銳凌厲的章節,他將它變作水草背後的水,只是輕描淡寫的通過平兒之口轉述,這樣做的好處,使得整個故事如同羚羊掛角,將外邊的世俗世界隔絕於大觀園這個精神烏托邦之外。卻又是大觀園存在的底色和社會背景。更將每一個人,因其個性特徵,因其見識才華,因其成長背景,變作水中的水草,搖曳生姿,十分動人。

這裡主要要講的當然是寶釵。

薛寶釵一方面是極善體察人心,極願意成全別人的人。正合兼著釵黛之美的可卿房中那副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是文章。」於四十八回的具體表現是薛蟠因要避羞出門,薛姨媽徵求她的意見,她是去與不去幾方面都想過,幾方面都照顧到,既安薛姨媽母親的心,又遂哥哥的意,並不提他半句丑字。並沒因為是家人就遠則怨,近則不遜。也因此薛蟠雖然混賬,對他這個妹妹一向十分看重愛護。於香菱入大觀園一事,則又是早將香菱素日所想看在眼裡,先提出來成全。且讓香菱同住也是遊子思婦,恐薛姨媽心中有所擔心掛懷。以安薛姨媽的心……再看香菱入園第一件事只顧興頭想著學詩,寶釵卻讓她先從老太太起,各處各人知會一聲,各姑娘房裡走走。就可見平日做事就是人情練達,四角皆圓,處處留心,不讓任何人因為一時疏失心中不虞。

平兒特來說賈雨村事更見這位幽閨淑女素日的處事風格。平兒單來問寶釵尋棒瘡葯,不問別人,正是因為她口風密實,素來不過問別人的事;口角厚道,既不傳八卦,也不諷刺臧否。

且請同看行文中寶釵的反應。

平兒問:「姑娘可聽見我們的新文了?」寶釵的回答是沒有,你們那的事一概不知,連姐妹也沒見。但看後文,她顯然並非真的不知。平兒說是賈赦打了賈璉,寶釵這時的回答是,早起恍惚聽了一句,也信不真。這說明什麼?這說明她根本就是知道的,當事人自己不說,她一概不理旁人的事,不涉是非。賈璉小廝跟尤二姐曾經評價過寶釵的處事風格正是,「一問搖頭三不知」。所謂悠閑貞專,躬行仁義,聞弦歌而知雅意,一切古代社會加諸淑女的規範都可在寶釵身上找到並體現。

但她的內里我在第十七回精讀時,就說過還有另外一面。她清心玉映,有著極其突出的才華,也正因為這種才華,她和黛玉雙峰並峙,是大觀園最為美好的化身。而這種才華她願意展現或者說願意對話的,只有知音人,只有水平相當的園中諸姐妹。香菱學詩一節她的反應,素來被人們認為是為了順應社會規範:女子無才便是德。但在我看來,其實這是來自於她靈魂之地的閥門。她的精神世界通常是緊閉的,唯一曲徑通幽,給人看見一點端倪的,便是從才華學問,性情看書上。但,有資格看見的,有資格懂得的,僅僅二三子。這二三子,在寶釵,或許連寶玉都不具備資格。

她日日挨著香菱住著,香菱請教詩,她的幾次對應如下:第一次便是打發她依著禮數去拜會各人,第二次直接說的「何苦自尋煩惱?你本獃頭獃腦,添上這個,越發成了獃子。」這說明在她看來,香菱根本資質不足,不可教也。其實在我看來也是一樣,在本文下篇會試分析一二。黛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教誨,從香菱詩作看來,顯然根本沒聽明白。

第三次卻是香菱做了詩給寶釵看,寶釵只說,這個不好,不是這個做法。你去問她(指黛玉)。是寶釵不會教嗎?不可能,寶釵風格筆力都是走的學養派的路子,這一路原就講究規矩和章法。教和學都只會事半功倍。何況連四姑娘如何畫園子如何安插人物她都能如數家珍,她一向擅長的詩道不可能不會教。而黛玉則本身走的是性靈派的路子,詩詞出彩全在一腔靈性,一脈情思。性靈一路反而是和各人性情天賦有關,可以賞鑒不可學習模仿。也因此香菱直到《紅樓夢》整書完結,也沒有再度出過什麼詩作,更不說什麼學有所成。此節正如天外飛來的文章一般,是《紅樓夢》全書的一個異數。

我曾與小小就這個話題討論過,為何反而是不可教的人教,她認為黛玉其實在隔空對話寶釵,你不能教的我偏要教給你看!是一種旗鼓相當的人物的對峙。在我看來,卻另有原因。教香菱詩正合黛玉性情,她的詩詞走性靈一路,做事做人其實也更偏重隨著自己的性情喜好。真正相比較倒是寶釵處處有寄人籬下的規行矩步,自我約束。黛玉本身則整個賈府都要多擔待一些。這樣的性情人物,於精神世界更有著十分執著的熱愛,她對香菱的教導與其說是她認為香菱是可造之才,不如說其實是因為她熱愛那一個詩意的世界,她願意和每一個和她談及的人,一起尋訪追求。這是一種對於詩的世界本身的熱愛!

諸君如果有過十分喜好的癖好,必然會明白這種經歷,別人談起心頭愛物,縱使對方根本不懂,也會津津樂道,聊得十分深入。她希冀的是,願照耀過她的光芒和美也普惠別的喜歡的人,願這個世界有更多的詩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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