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倫佑:「詩性張力」或張力的詩意
「詩性張力」或張力的詩意
周倫佑 鐘山2015【3】
寫詩的朋友在一起聊天時,經常會討論到現代詩的一些最基本的問題,比如:什麼是詩?詩與非詩怎麼區別?一首好詩和一首壞詩如何鑒定?而評價一首詩歌作品是優秀的而另一首詩歌作品是重要的,是如何判定的?其評價的標準又是什麼?我想,這些問題不僅是詩人要面對的,也是任何一位嚴肅的詩學研究者不應該迴避的。
說到詩歌標準,雖然迄今為止,有關現代詩公認的、統一的批評標準暫時無法建立,但不等於詩歌沒有標準。其實,詩歌的標準一直存在著———它就存在於我們每個寫詩者和愛詩者的心中。
這裡講一件我親歷的與這一話題有關的事。
2012年,我和陳仲義兄一起在鄭州參加杜甫誕辰1300周年紀念活動,在會上,遇到北京《詩刊》社的一位編輯,他也寫詩,但他不承認詩歌有標準。朗誦會下來,他拿出他的詩給我看,問我:「什麼是詩,什麼不是詩?有什麼標準來確認?」我說,理論上確實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但如果我編一本《中國新詩百年百人百首詩選》,假如你入選了,我請你選出你自己認為最好的一首詩,你能選出來嗎?他說:當然有啊。然後說出了他認為的自己那首代表作的標題,並念了一些片段給我聽。我說你根據什麼標準來選的?他說說不清楚,只是知道這首詩好。我說:這說明你有關於詩以及好詩的標準啊!怎麼說沒有呢?他最後默然表示同意。
其實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關於詩的標準,只是不能確切地說清楚它。我們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最好的詩是哪一首;也知道別的詩人最好的詩是哪一首。我們在對別的詩人進行評價時也在依據著某種標準———這些,就已經確切地證明了詩歌標準的存在。所以我認為:
第一,詩是有標準的,只是不容易定義和說清楚;
第二,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關於詩的標準,比如,甲詩人有甲詩人的標準,乙詩人有詩人的標準,周倫佑有周倫佑的標準;
第三,但是———在我們每個人的相對標準之上,又有一個共同的絕對標準。那個標準高高在上,我們無法完全把握它,但能感覺到它,並在自己的寫作中不斷地努力去企及它,接近它。
那個最高的、終極的標準就是瓦雷里所說的「絕對之詩」。
陳仲義兄《現代詩張力論》的論旨就其根本來看,主要是想解決現代詩的批評標準問題,這是它的主要方面。從詩歌寫作的角度看,「張力」確實是現代詩的一個核心問題。仲義兄的《張力論》抓住了現代詩學中長期被忽略的的一個關鍵點,對中國現代詩學的縱深拓進具有重要的、建設性的意義。
在存在論的意義上,我們可以說,人作為一種偶然的存在,一出生就被拋入到一個「張力場」中。人在向死而生的不歸途中,一直被這「張力場」中的種種張力所撕扯。這種撕扯著我們靈與肉的張力,從大的方面看,包括:「希望與絕望」之間的張力;「有限與無限」之間的張力;「瞬間與永恆」之間的張力———以及「存在與虛無之間的張力」(還有「愛與恨」的張力、「生與死」的張力等等)。這些張力在向上提升我們的同時也在向下拉墜著我們。詩人的寫作,就是在這個命定的「張力場」中,在「存在與虛無「的空白之間,用有限的生命去感知無限,用瞬間的直覺去企及永恆的一種聊以自慰的精神勞作。
因為我們談論的詩歌中的「張力」是在語言中通過語言體現的。所以,我自然地想到了維特根斯坦。
關於語言與世界的關係,維特根斯坦有兩個著名的觀點:
第一個是:我們的語言的界限意味著我們的世界的界限;
第二個是:對於不可表達之物,我們只能保持沉默。
第一個觀點划出了世界的語義界限———即我們所謂的「世界」,只是我們通過語言感知的、並由語義界定和描述的世界;
第二個觀點划出了語言的表達界限———即語言不是無所不能的,它有它表達的界限。
我這樣說,不是要取消詩人的想像特權,也不是要取消詩歌的超越性意向。而是想補充被維特根斯坦所忽略的一點:詩歌恰好是在維特根斯坦所劃定的兩道邊界之間並試圖實現對這兩種邊界的僭越———首先是對「世界的語義界限」的僭越;然後是對「語言的表達界限」的僭越。也就是說,詩人在自己的寫作中,總是力圖實現對「世界的語義界限」的打破,同時實現對「語言的表達界限」的打破。這種「打破」或「越界」,在詩人的寫作中,通常表現為對「不可表達之物」的表達,對「不可言說之物」的言說。
正是這種「打破」或「越界」,產生了張力,形成了張力!而正是「張力」,使詩———成為詩。這提示了詩歌寫作的難度,也提示了詩歌寫作區別於其他文學體式的主要特徵。正是這種「難度」和「特徵」,使詩歌成為文學的極致、藝術的最高形式。
近幾年來,「詩意」這個辭彙又開始回到了一些詩人的思考中。我在2010年草擬的一篇演講稿:《向詩歌的純粹理想致敬》中(見《當代作家評論》2010年第二期),就以比較多的篇幅集中探討了「詩意」及「詩性」這兩個概念。陳仲義兄的「張力論」提出後,我感覺對我很有啟發。我甚至覺得「詩意」與「張力」這兩個概念是相互關聯的。詩歌作品中的所謂「詩意」,往往存在於對「不可表達之物」的表達,對「不可言說之物」的言說中,或者說,就是這種「打破」或「越界」的表達與言說本身。所以,可以說,正是語言構詞中的「張力」產生詩意。而且,我感覺,如果將「張力」與「詩意」、「詩性」進行並置,寫成「詩意張力」或「詩性張力」,也是順理成章的。這對我們更好地理解「張力」的玄妙意味似乎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
從語言修辭學的角度來看,根據我的寫作經驗,不同的修辭技巧,往往會形成不同的詩意張力。
我們日常閱讀的主要有三種詩歌:中國古代詩歌、五四新文學以來屬於草創期的白話新詩,以及以「現代主義」命名的翻譯為中文的外國現代詩和中國本土的現代詩。這三種詩歌如果從語言修辭學的角度來看,大致可歸為兩種修辭系統,即以「比喻」、「比擬」、「誇張」為中心修辭格的傳統修辭系統,和以「象徵」、「隱喻」、「通感」、「悖謬」、「暴力嵌合」、「自由聯想」、「反邏輯比喻」為中心修辭格的現代修辭系統。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中國古代詩歌、五四草創時期的白話新詩中的某些極少數的作品,也會使用到諸如「象徵」、「隱喻」、「通感」這類修辭方法(比如李商隱和李賀的某些詩);而現代詩的某些作品也會使用到「比喻」、「比擬」這類傳統修辭手法,但這並不代表主流。主要的傾向仍是:中國古代詩歌和傳統的白話新詩主要使用「比喻」、「比擬」、「誇張」這類傳統修辭手法,而現代詩則主要使用「隱喻」、「通感」、「悖謬」、「暴力嵌合」、「自由聯想」、「反邏輯比喻」這類現代修辭技巧。
比如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白髮三千丈」,就是通過誇張手法來獲得詩意張力的。如果我們將「燕山雪花大如席」改為「燕山雪花大如碗」,或者將「白髮三千丈」改為「白髮三十丈」就不會產生意想的張力。
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則是通過暗喻的修辭手法來獲得張力的。在這一點上,已經比較接近現代詩了。
而要求強張力的現代詩,其詩意張力主要是通過現代修辭手法來達成的。
陳仲義在他的《現代詩張力論》中,將我的一首短詩《哲學研究》作為「強張力」的例子進行分析。我完全同意他的解讀。這首詩全文如下:
樹木被自己的高度折斷
飛鳥被天空拖累
鏡子坐在自己的光陰里
沉溺於深淵的快感
一個帝國的手寫體
目睹落日的加冕儀式
糧食攻陷城池
羊群在我身上集體暴動
從修辭學的角度看,這首詩中主要應用了「暴力嵌合」、「反邏輯比喻」、「通感」、「隱喻」這幾種現代修辭技巧。
還可以再舉一個例子:
我2002年完成的長詩《變形蛋》的開頭兩句題詞:
我首先刺瞎雙眼,然後再看見你;
我首先咬斷舌頭,然後再說出你。
我認為這兩句也是「強張力」類型。但是如果從修辭學的意義上看,這兩句題詞並未使用任何特別的修辭技巧,也就是說,它的張力不是藉助於修辭,而是產生於內在意義的「悖謬」。為了更好地了解這兩句題詞產生的背景及其所指,請允許我引用這首長詩中的幾句詩。
在長詩《變形蛋》的正文中,有這樣一個意象:一個巨大的蛋形異物,上面長滿刺狀的眼睛——
誰看見它,或說出它的藏身之所
其人必遭橫禍,且禍連九族
除非你早有準備———
在看見蛋之前,首先刺瞎自己的雙眼
在說出蛋之前,首先咬斷自己的舌頭
這樣一個始終拒絕我們看見和說出其真相的龐然大物:
應該被看見,而不準看見,但還是要看———
應該被說出,而不準說出,但還是要說———
於是就有了「我首先刺瞎雙眼,然後再看見你;/我首先咬斷舌頭,然後再說出你。」這樣兩句題詞。
我在前面談到了,陳仲義兄提出「張力」問題,我感覺是想為中國現代詩批評奠定一塊基石。中國詩歌界為什麼那麼混亂呢?你說你的,我說我的,互相不服氣,就是因為沒有大家都認同的詩歌批評標準。由此造成了「口水」也是詩,「廢話」也是詩,甚至那些分行排列的散文、雜文也變成了詩,報章語言分行排列也在冒充詩。我們連詩與非詩的標準都沒有了,還能談其他嗎?
如果沒有某種標準的建立,現代詩的批評和解讀是無法有效進行的。
我在閱讀陳仲義的《現代詩張力論》時,也感覺到有一點不足之處。也許是出於理論上的系統化需要,陳仲義兄把「張力」鋪得太寬,延伸得太廣了,雖然作者對「張力」作了「強張力」與「弱張力」以及其他的多種區分,但從其所舉的例子來看,「張力」的立論及論證存在著某種過於泛化的傾向,似乎在陳仲義兄的眼裡,大多數被稱之為「詩」的分行排列文字都是有張力的。而在我看來,那些發表的或印成集子的成千上萬的詩歌作品中,有張力的是極少數,也就是說,只有真正的好詩和傑作才是充滿張力的。舉例的寬泛,降低了「張力」的難度,也弱化了「張力」本身的張力。而且可能對「張力」這一現代詩批評標準的確立帶來某種負面的影響。
我的這點看法不一定對,僅供陳仲義兄參考。
我前面提到了「絕對之詩」。但「絕對之詩」是什麼呢?我們說不清楚它,也看不見它,甚至不能論證它,但我們能切切實實地感覺到它,並且堅信它的神聖———因為我們無時無刻不被它牽引著,光照著。它在每一個真正的詩人身上驗證著他的存在。在「張力」、「詩意」、「詩性」這幾個詞語的澄澈語境後面,我好像隱約看見了它的身影。它現身於彩虹的那一邊,我們追不上它。正在我們輾轉反側,「為伊消得人憔悴」時,我看見陳仲義兄正試圖用他的《現代詩張力論》為我們架設一座橋,希望我們通過他的「張力」與我們瞻望中的「絕對之詩」更接近一些。我想,這是陳仲義兄《現代詩張力論》的另一重意義。
某種詩歌標準的尋求,即一種詩歌信仰的建立。這在一個真正的詩人或一個嚴肅的詩學研究者的理論探索中,是一種最真實、最重要的體驗。他不要求別人信服,只要自己堅信。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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