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凱旋:儒學既非專制,亦非憲政

景凱旋:儒學既非專制,亦非憲政2011年08月16日11:11南都周刊景凱旋[導讀]雖說歷史上傑出的儒家思想家一直都試圖限制君權,但儒家本身能否內在地發展出憲政思想?在現代人熟悉西方法治甚於儒家政治文化的前提下,從儒家思想中尋求憲政的合法性有無必要?

作者系南京大學教授

在當今知識人眼裡,傳統儒家具有截然不同的面目。秋風先生認為儒家是憲政主義,袁偉時、易中天先生則認為儒家是專制主義,各自都代表了不同觀點的知識群體。從方法論上說,都是取其一點,前者強調儒家的限君主張,後者注重儒家的社會專制。

新文化運動是一場社會改革,而非政治改革。當時的國家觀念不是很強,新青年視儒家為專制主義的精神淵藪,是因為在他們看來,家族社會扼殺了個人自由。陳獨秀《憲法與孔教》指出,儒家維護的是家族制度,不符「個人獨立之道」,是很有時代代表性的言論。新青年既然要搞社會革命,勢必要將矛頭對準家族制度及其精神支柱儒學。這與晚清最後一代士人嚴復、譚嗣同等形成鮮明對比,他們的目標只是政治改革,所以很容易看清,中國專制皇朝的精神支柱是主張絕對君權的法家。

專制(autocracy)是政治學上的政體概念。假如將絕對君權視為專制,那麼周朝封建制便不是專制。這一點秋風是對的,周天子與諸侯、諸侯與大夫之間的盟約,是一種上下互相承擔責任和義務的關係,而以「吾從周」為旨歸的原始儒家則自然談不上專制了。

不可否認,家族社會在某些方面壓制了個人自由,但社會不是政權,秦以後以法家理論為內核的皇朝政體屬於專制,而專制下的社會卻不等於專制。正因為新文化運動將專制一詞用於社會批判,將矛頭對準家族制度,最終演成後來的社會革命,採用暴力摧毀鄉紳主導的基層社會,造成國家權力獨大,社會與個人皆被擠壓至無。而更重要的是,具有普世性的傳統基本道德也同時遭到破壞,對於許多沒有宗教信仰的國民,道德規訓淪為空白。此後的新道德一直都是無源之水,只是靠不斷地推出英雄模範讓社會效仿,道德變成一種強加的外來的權力規訓,它的失敗是可想而知的。

然而,要將儒家與憲政主義聯繫起來,理據也是不夠的。現代憲政的宗旨是限制公權力,其最終目的是通過法治維護每個個體的權利。雖說歷史上傑出的儒家思想家一直都試圖限制君權,但儒家本身能否內在地發展出憲政思想?在現代人熟悉西方法治甚於儒家政治文化的前提下,從儒家思想中尋求憲政的合法性有無必要?仍是有待論證的問題。

漢儒曾試圖限制絕對君權,由董仲舒抬出一個「天」來嚇唬帝王,甚至提出「貶天子」的非常之論。但這個天是虛擬的,且與自然災異相聯繫,沒有在此精神源頭上形成一個實在的人間約法來限制君權,故漢武帝接受董仲舒的理論,看中的是「以經術緣飾吏事」的一面,並不真的相信災異之說,試覽一部《冊府元龜·諫諍部》,當諫官以災異進行規勸時,結果常常都是「書奏不省」,何嘗懼怕過上天動怒?錢穆先生稱董仲舒的理論多出黃老、刑名,既非孔子本義,亦非公羊本旨,而與「民視民聽」之意不同,余英時先生亦稱漢儒的政治學是儒學法家化,此皆是尊儒的現代史家的持平之論。

對此,宋儒早已看得很清楚,所以朱熹說一千五百年來,「其間雖或不無小康,堯、舜、三王、周公、孔子所傳之道,未嘗一日得行於天地之間也。」宋儒同樣也有限制君權的意圖,他們的政治理想是三代之治,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似乎可以比擬為現代的精英政治,但理想一旦落到權力的世界,便會產生變化。宋朝擴張相權的結果造成權相的產生,便是一例。正是由於王安石得君行道的失敗,宋儒才由外王轉為內聖,走向心性之學。這表明在缺乏個體權利意識的前提下,儒家本身很難在政治學上發展出憲政思想和路徑。

這樣說並不是否定儒家在歷史上的正面作用,尤其是引進西方憲政思想的正是近代一批有眼光的儒家士大夫。今天將董仲舒的公羊學視為憲政理論的認識,總不能落後於當年嚴復「群己權界」、「自由為體,民主為用」的主張吧。故此,儒學的現代轉型不在政治學,而在倫理學。沒有一個社會是只靠法律維繫的,在當下中國,如何使仁、義、禮、智、信超越親情社會關係,成為現代公民社會普遍的道德準則,或許才是值得我們深長思之的問題。

(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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