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波 | 想當年,中原曾經是犀牛熊貓滿地跑

距今7500-2500年前,中原大地上漫步著很多今天在動物園才能見到的珍禽異獸,除了犀牛,還有大象、野生水牛、貘、孔雀,以及大熊貓。

1 、「凜冬將至」

唐貞元十二年(公元797年)冬天,長安冷得出奇,還下了場大雪,「平地二尺」,很多竹柏被凍死。

彼時「人民詩人」白居易只有25歲,未及關心京師有沒有群眾殞於酷寒,卻為皇家動物園一位新喪住客撰寫了悼亡詩:「馴犀生處南方熱,秋天白露冬無雪。一入上林三四年,又逢今歲嚴寒月。飲冰卧霰苦蜷局,角骨凍傷鱗甲縮。」

看得出來,白居易對這頭犀牛是有感情的。

白居易哀悼的這頭犀牛,來自海外進貢,而早在這些外來物種被引進皇家苑囿之前,中國也曾有過本土的犀牛,它們的棲息地甚至比上林苑更北,在今天的山東、山西、寧夏及內蒙古南部一線。

那是在商代。

那時就像《冰與火之歌》中持續幾十年的長夏。中國華北一帶,比今天的湖南還要溫暖濕潤。到處是茂密森林、竹林和湖泊,只有零星草原,才是人類的居所。

在距今7500-2500年前,東亞剛從一個冰期復甦,大量熱帶物種,隨暖濕氣候北伐,北方如同魔法國度異乎尋常生機勃勃。

當時在中原大地上漫步的物種,除了犀牛,還有大象、野生水牛、貘、孔雀,以及大熊貓。對,就是今天的國寶大熊貓。大熊貓在北方的分布區域雖然早於大象和犀牛開始收縮,卻相當頑強,西漢《上林賦》書寫時期,可能在西安附近仍有分布,並且到今天仍守住了西南一大塊根據地。大象在中國的情況就差很多,基本已經只在雲南邊境地帶活動。至於野生水牛和貘,已經沒有人會認為是中國本土的野生動物品種了。

後來出土的殷商文物,證明犀牛曾在此棲息的實錘很多。殷墟中曾有犀牛頭骨被發掘,甲骨文中也有關於殷商國王獵捕犀牛的記載。商代卜辭記載商王捕獵犀牛,少則1頭,多則6頭,有一次竟然捕獵到71頭,可見犀牛在當時的中原多麼繁盛。

還有「小臣艅犀尊」,這個青銅器是一個胖乎乎的可愛兩角犀牛形象,肚子中空,可以作為容器,內底刻有銘文4行27字:「丁巳,王省夔京,王賜小臣夔貝,唯王來徵人方。唯王十祀又五,彤日。」講述了商王征伐夷方的往事,以及鑄造它的緣由。犀尊造型和現存蘇門答臘犀一模一樣,絕非臆造。

小臣艅犀尊

現在中國歷史博物館還藏有一件犀牛骨做成的匕,相當於餐匙,上面刻的文字表明這件骨匕就是用國君捕獵賞賜的犀牛骨做成的,受賜人備感榮耀用作紀念。

那是犀牛與人類最初密集接觸的時代。但是,犀牛與人類都不知道,凜冬將至。

2、倉惶南渡

從公元前2500年開始,中國北方的氣候,總體趨勢是溫度明確向下降的。公元前500年,這個趨勢變得更加明顯。在這之後,又經歷了多次小冰期,比如東漢末年,還有宋朝。

犀牛都非常怕冷。它們對氣候的變化極為敏感。這種持續千年的變冷趨勢之下,惟有選擇向南遷徙。只不過,在局部小氣候溫暖的區域,這個過程,可能會持續很久。

寒冷是犀牛第一個最大的敵人,也是它們完全沒有還手之力的敵人,哪怕是象徵性的。

寒冷不僅是犀牛的敵人。幾乎每一個小冰期,都會給人類社會帶來麻煩,東漢末年長期的寒旱,就造就了黃巾軍,以及進一步的分裂動蕩和戰亂。這對犀牛可不是好消息。

犀牛的敵人不止寒冷的天氣,還有……人類。

犀牛是陸地上僅次於大象的巨獸,自然界中其實沒有天敵。但在人類看來,犀牛恰好是那種最合適的狩獵目標,龐大,笨拙,有一點危險,而且「全身都是寶」。

犀角曾經用於製造酒器。這種風習沿襲久遠,直至據信歷史背景是在明朝前期之後的武俠小說《笑傲江湖》里,祖千秋還傳播了大通酒具文化,關於犀角杯,祖千秋是這麼說的:「這一壇關外白酒,酒味是極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氣,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飲,那就醇美無比。」

宋 蟠螭紋犀角杯

除了那些小玩意,犀牛還能大批應用於裝備軍隊——或者說,幫助人類屠殺同類。犀牛最主要的用途是用它的革制甲,鐵甲興盛以前,犀甲是春秋、戰國時各國武士所羨慕的裝備。

可以想見,特別是在饑荒戰亂時代,人類對軍事用具的急需,必先導致對犀牛這種生殖率很低的大型獸類圍追捕殺。

不過,與幫助人類「殺人」這一功用相比,造成犀牛滅絕的更重要原因,是它們的角被認定可以「救人」。無論是「救人」還是「殺人」,對犀牛都是致命的功能。

對犀牛角藥用價值的神奇想像,早在東漢就已經出現。《神農本草經》賦予了犀牛角神異的藥效,認為它可以「殺邪氣之蟲」,是寄生蟲剋星。晉代道士葛洪在《抱朴子》中說它不但能殺滅一切毒蟲,還能清熱解毒,讓人精神百倍,簡直就是神葯。

犀角也是中土人士入嶺南避瘴的良藥,盧仝二《寄蕭二十三慶中》:「就中南瘴欺北客,憑君數磨犀角吃」。

獵殺不斷上演,甚至沒等到李時珍出現,中國本土犀牛數量已所剩無幾。對犀角入葯的需求有增無減,缺口由外貿補充,至今不絕。輸入犀角主要來自東南亞。唐朝時,犀角已經是重要輸入藥品,宋朝貿易量更是大增。

現代藥理學證實,犀牛角的成分主要是角質蛋白,和黃牛角、水牛角甚至人的指甲一樣,種種神效,俱屬胡鬧。真是冤枉。

天災人禍,寒風刀劍,皆欲殺之,君將奈何?

3、徹底敗亡

作為一個寒冷時期出世的聖人,孔子對犀牛的命運似乎格外關注,多次在《論語》提到犀牛,最出名的一幕,當屬寫《春秋》「絕筆於獲麟」。說的是魯國人打了一隻怪獸,孔子聽說,掩面大哭,涕淚沾襟,「這是麟啊」。

沒錯,儘管有人認為「麟」只是個傳說,但也有相當多證據表明,讓孔子心傷的「麟」,正是犀牛,確切地說,是印度犀牛。

曾經生存在中國的犀牛有三種:大獨角犀(印度犀)、小獨角犀(爪哇犀)和蘇門答臘犀(雙角犀)。大獨角犀生活在水邊,在中國古籍中,也稱為「水犀」。它身上「珠甲」突起,使它很容易被辨認出來。

大獨角犀(印度犀)

小獨角犀(爪哇犀)

蘇門答臘犀(雙角犀)

印度犀是三種犀牛中最怕冷的。毫不意外,氣候變冷,它首當其衝消失於北中國,時間,不比孔子傷情的時候晚太多。

中國古書中,還有一個「兕」,出場率甚至高於「犀」。詩經中「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很兇悍的樣子。《山海經》講「兕」和「犀」,也分開說:「兕在舜葬東,湘水南。其狀如牛,蒼黑,一角」,「兕西北有犀牛,其狀如牛而黑」。

綜合古籍記錄,一般認為,「兕」就是「犀」,是三種犀牛中的小獨角犀(爪哇犀)。其間誤會,最大可能是古人缺乏動物分類知識,加之雌雄體形大小干擾,造成誤判。越到晚近,人們能接觸的犀牛實體越少,以訛傳訛難免。

《西遊記》九十二回:「三僧大戰青龍山,四星挾捉犀牛怪」,曾有三個犀牛怪出場,分別叫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塵大王。看似剛好對應中國的三種野生犀牛,但《西遊記》成書之日,江南一帶已經很難見到犀牛,相關知識恐怕也不可能那麼準確,這種對應,只能說是巧合。

在《西遊記》中,犀牛怪不只出現這一次。另一個非常厲害的妖怪名叫「獨角兕大王」,本是太上老君的坐騎。小說里對它的描寫是「比犀難照水,象牯不耕荒。」是一種跟犀牛和水牛(牯牛)都不太一樣的東西。但在電視劇里,「獨角兕大王」還是被搞成了兩隻角的青色大水牛。

電視劇中,渾身冒綠光的獨角兕大王

「獨角兕大王」因為太上老君的背景,結局有驚無險,但它事實上的同類,那三隻犀牛怪,不僅戰鬥力弱爆,而且命運欠佳,被角木蛟、斗木獬、奎木狼、井木犴四木禽星趕入海里,辟寒兒當場被井宿咬死,脖子都咬斷了。另外兩隻被活捉,也給豬八戒殺了。全都剝皮鋸角。4隻犀牛角進獻給玉帝,一隻留在金平府縣衙,另外一隻說要進獻個如來佛祖,貌似後來也被取經團隊匿下了。與其他虎豹豺狼妖怪相比,犀牛似乎只能被當作價值珍貴的「經濟動物」看待,因為要被人拿來給領導送禮,連命都保不住——這不也正是犀牛在中國的現實命運。

犀牛不斷敗亡。首先是印度犀牛,另外兩種也迅速跟上。陝西關中一帶,最遲到西漢晚期,犀牛巳經絕跡。長江下游,漢代以後已經沒有犀牛記錄。

然而,唐代時,長江中游湘鄂等11個州郡,加上四川盆地、雲貴高原的4個州郡,仍是當時全國犀角的主產區。到宋代,這一範圍已經縮小至湖南衡陽等兩府。

在華南,唐代時,偏遠的山區還有野生犀牛存在,很可能是蘇門答臘犀。兩廣犀牛零星分布,直到19世紀30年代,方漸趨滅絕。

雲南是犀牛在中國最後苦守的據點。滇西南在唐宋後,也長期是野生犀牛產地。但在人類持續捕獵和人口壓力下,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雲南野生犀牛基本滅絕。1945年,雲南邊界地區還有個別捕獵記錄, 1950年代以後,沒有人再捕獵到野生犀牛。

中國終於失去了曾經擁有的犀牛。

那麼,今天的中國境內,是不是真的就再沒有野生犀牛了呢?不見得。我本人1999年到西藏墨脫進行全國陸生野生動物調查,在靠近印度實際控制區的邊界地帶,曾聽到當地多位居民提到見過犀牛。在那塊濕地的南邊,就是印度控制區內幾處野生犀牛保護區。這一調查信息因為缺少實體證據而未作為正式記錄。但假如今天中國境內還有野生犀牛,最有可能的,是在西藏自治區東南地區,而種類,就是最早消失於中國的印度犀牛,孔子口中的「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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