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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台說史·明朝怎樣被「大義」裹挾自壞江山

引言:1630年8月16日,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悲劇發生的日子,這一天,明末愛國將領袁崇煥被處死,而且是用了最為殘酷的凌遲。袁崇煥被處死後北京城的百姓「劊子手割一塊肉,百姓付錢,取之生食。頃間肉已沽清。再開膛出五臟,截寸而沽。百姓買得,和燒酒生吞,血流齒頰」。群情激奮的平民百姓甚至賄賂劊子手只求能生啖一口「賣國賊」袁崇煥的皮肉。時至今日,我們當然知道這是一個殘酷的玩笑:袁崇煥的具體施政或有可議之處,但是毫無疑問是忠誠愛國的將領,而群情激奮的百姓也是熱愛大明的普通子民。那麼為什麼同樣愛國的兩方,卻會以這種形式載入史冊?

袁崇煥悲劇的背後,實際上是整個明末上演的一出國家利益被全國上下瀰漫的「大義」所裹挾綁架,最終自壞大明江山的更大悲劇。

一直以來,對於明朝有一段評價,被不少人津津樂道「大明276年,不和親,不賠款,不割地,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粗看之下,確實正氣凜然,大義滿滿。但實則,這種一氣強硬到底的「輿論氛圍」卻真正要了大明朝的命,順帶將所有真正愛國者的一切努力砸得粉碎。

這種「除了強硬別無選項」的思想和氛圍,實質上是一種植根於天朝上國傲慢的自大。帶著這份自大,大明朝廷眼前沒有平等的「外國」,只有匍匐於腳下的附庸和「不遵王化」有待大明軍隊將之徹底蕩平的「外虜」。無論是兩者中的哪一個,大明的態度都應該是強硬再強硬,不把對方逼到山窮水盡已經是大明的仁慈,更不要談讓大明有一步後退。

帶著這份「強硬」或者說「傲慢」的「大義」,明末的大明朝從皇帝到平民聯手開啟了自毀模式。在這個模式下,誰把大明吹得越牛逼,越不可戰勝,把後金、蒙古等「外虜」貶得一無是處,誰就越「愛國」,誰老實承認後金其實很強大,大明其實處於劣勢,誰就等著「漢奸」的帽子掉到頭上來。

時光回溯到後金十一年八月此時明朝的大敵——後金的天命汗努爾哈赤死了。在努爾哈赤生前,從薩爾滸到廣寧,這位後金太祖把大明軍隊打得毫無還手。直到寧遠遇上袁崇煥,攻堅城不下,才小有挫折。

繼位的皇太極接手的是個地道的爛攤子,由於屢次劫掠明朝,使得後金的白銀儲備大大增加,但是「小冰河」也同樣衝擊到了後金,使得後金遭受了惡性的通貨膨脹。

當時皇太極有兩條路可選,一條路是繼承父親的老路線,繼續劫掠明朝以戰養戰。另一條路則是是恢復與明朝的朝貢關係,以貿易來取得所急缺的物資。

袁崇煥 資料圖

也許蒼天也覺得戰火已經足夠了,此時擔任明朝寧遠巡撫的袁崇煥派人前往後金弔唁努爾哈赤之死,皇太極非常熱情的接待了這隻使節團,並將自己的意願告知了袁崇煥,希望他能促成雙方議和。

這裡值得一提的是其實努爾哈赤時代就一直有和明朝議和的意願,當時的議和條件是「釋我七恨」,「封我王號」,再加上三千匹綢緞和三百兩黃金以及三千兩白銀,以當時的水準這真心非常厚道了,要知道當時後金的精銳有六七萬人,在野戰中明軍根本打不過後金軍,而發動和維持戰爭所需要的財力物力更是遠遠超出努爾哈赤提出的條件,至於所謂七大恨和王號更是面子罷了。

可對於「強硬之外別無選項」的明朝無視了努爾哈赤的請求,到了皇太極時期後金的實力水漲船高,要求自然也提高了不少除了「釋七恨」這種老皇曆外物資上的要求達到了黃金十萬兩,白銀一百萬兩,綢緞一百萬匹,毛青細藍布一千萬匹。作為回報後金方面會給「東珠十、貂皮千張、人蔘千斤」

滿洲隗寶東珠 資料圖

這條件猛一看完全就是獅子大開口,但是當時女真的物價已經到了膛目結舌的地步,例如糧價,就算如約明朝給了百萬兩白銀其實也就夠買十幾萬斗(不考慮白銀進一步輸入導致的新一輪通脹),此時皇太極軍隊已經逼近十萬,平均下來每個八旗兵也就一斗米分而已,而且不同於努爾哈赤所需的是完完全全的「賞賜」,而是「貿易」。說白了價格或許高但是結合後金此時的情況也談不上漫天要價,最重要的是向明朝釋放了一個「我要互通有無,不希望通過武力解決」的信號。

之後皇太極又在明朝的要求下後退一步,捨棄了「面子」,答應不再提七大恨,要求也降低到了一半也就是五萬兩黃金和五十萬兩白銀,綢緞五十萬匹,毛青細藍布五百萬匹,然後每年再給十萬兩白銀和一萬兩黃金以及十萬匹綢緞,和毛青細藍布三十萬匹,希望和明朝達成協議。

皇太極 資料圖

平心而論此時皇太極基本可以肯定是完全真心的,要求也並不算高,要知道明朝後來為了平定後金,每年付給林丹汗的傭金就到達了每年三十二萬兩白銀。(註:林丹還是個不守信的,時不時要去明朝邊境村鎮打秋風,要知道這僅僅是僱傭蒙古的價格,不算明軍自身那龐大的消耗。)後金的條件其實完全沒有超過明朝「願意為遼東安寧所付出的代價的上限」。可以看出,如果明朝後退一步與後金議和,確實可以讓自己喘一口氣。平衡財政赤字,重新打造有戰鬥力的軍隊這些都需要時間和機會。

但是,明知打不過,大明朝就是死活不願意議和。

很多人一直津津樂道的從不屈服的大明王朝,自下而上一定要保持「硬氣」已經是「規則」,即便貴如皇帝也不能將之打破,因為不願意「留下罵名」。從談判的過程中也能看得出來,明朝對實際的物資條款不置可否,甚至必要的時候也可以非常大方。但是首先明確的便是要求皇太極不提「七大恨」。

而北京城下的袁崇煥,恰恰好踩了這根紅線,這就不難解釋袁崇煥後來的罪名最重要的一條便是——擅自議和,因為朝廷從上到下沒有誰願意「背鍋」,大明朝必須「永遠政治正確」。

這股原本只應該存在於士大夫階級的風氣在明代也蔓延到了下層,固然有各種說法例如百姓被蒙蔽之類的,但是可以看出人們情緒中對「通敵」的存在是充滿了義憤的。那麼,誰「通敵」?誰是「漢奸」?按照大明朝朝野上下的「大義」輿論,誰敢不強硬,誰敢議和,誰就是「漢奸賣國賊」,這頂帽子袁崇煥戴定了。留下的史料記載,當時民間輿論中袁崇煥是「賣國賊」的說法已經鋪天蓋地「袁崇煥入援,抵都城下,然崇煥雖託名入援,聽虜騎劫掠,焚燒民舍,不敢以一矢相加。城外戚畹中貴亭庄舍,為虜騎蹂躪殆盡,皆比而揭其罪狀入告。民謠雲「投了袁崇煥,達子跑一半」,更有各種如袁崇煥軍暗中偷襲友軍;袁崇煥要帶後金姦細入城;袁崇煥軍和後金軍見面嬉笑偶語,往來遊戲,就是不打等謠言傳遍北京。民間早已將袁崇煥定為頭號「賣國賊」,才有了本文開頭那一幕。

袁崇煥死了,大明朝朝野上下為殺了一個「漢奸」而歡呼,但大明朝的處境更加每況愈下。

因為「越強硬越愛國」的政治正確,議和不能提了,提起後金那當然只有一個字「戰」,但光「戰」還不能證明愛國。我大明天朝上國,對付後金一蕞爾小丑,那必須一鼓蕩平。誰要是提「守」,那就算不是漢奸,也與愛國賊相差無幾了,必須得「攻」。早在袁崇煥之前,就有這樣一個犧牲品,老於邊事的熊廷弼深知明軍打不過後金軍,主張收縮防守。結果手中權力全被架空。輕狂書生王化貞大喊進攻,要一鼓蕩平後金,結果兵權在握。最終廣寧一戰王化貞20萬大軍全軍覆沒。朝廷追究起戰敗之責,卻是一直主張防禦,並且權力皆無的熊廷弼被下獄論死,傳首九邊,直接責任人王化貞卻得到緩刑的包庇。

熊廷弼手跡 資料圖

熊廷弼的例子在前,之後連「攻」也不太平了,急沖猛打才「強硬」,穩紮穩打就有不夠「愛國」之嫌了。袁崇煥之後,在決定明清兩國國運的松錦大戰中,明軍統帥洪承疇就這麼被逼上了絕路。大戰之初,洪承疇指揮大明最後的精銳15萬大軍穩紮穩打步步推進,取得了一連串中小規模勝利。於是朝廷上下開會一合計,洪承疇你這麼能打,這次一定要一鼓作氣把後金快快蕩平。於是決定由兵部尚書陳新甲派出親信張若麒催促洪承疇快速進軍。洪承疇剛提出反對意見就被大帽子壓死了——「用師年余,費餉數十萬,而錦圍未解,內地又困……何以副聖明而謝朝中文武諸人之望,主憂臣辱,台台諒亦清夜有所不安也!」張若麟甚至直接插手指揮,「振臂奮袂,扶兵之勢,收督臣之權,縱心指揮」,於是明軍「但知有張兵部,不知有洪都督,而督臣始無可為矣」。就這樣,明軍加速前進,掉進了後金主力的包圍圈。明朝最後一支能戰的精銳就此覆滅,洪承疇被俘後投靠後金。

直到這個時候,大明已經沒有資本和後金掰手腕了,崇禎皇帝也意識到不和談就要亡國。但「大義」的威力是如此巨大,馬上又誕生了新的一個犧牲品——之前把洪承疇逼上絕路的兵部尚書陳新甲,同時真正將大明送上絕路。

在松錦會戰之後,明軍九邊精銳基本喪盡,同時皇太極的八旗軍隊也擴大到了十二萬,過去稀缺的重型火器也非常充沛,僅僅是紅衣大炮就有百門之多,時人感嘆「奴之火器十倍於我」便是指此,按理已經有了強攻已經空虛的北京城的能力,不過皇太極依舊願意和明朝談判,面對明朝秘密使節團甚至出城十里相迎(八旗貝勒打勝仗歸來也不過五里)。

結果本已快完成的議和條約被兵部尚書陳新甲的屬下泄露了出去。在觸犯了「政治正確」情況下,明朝朝野上下群情激憤,人人痛罵議和的「漢奸賣國賊」,皇帝在壓力下拿陳新甲當了替罪羊,明清最後一次議和告吹。明朝在外有後金內有農民軍的夾擊之下迅速滅亡。

那麼僅僅是外交如此嗎?答案是否定的,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崇禎南遷。

張皇后 資料圖

崇禎第一次南遷之議在崇禎十六年春,此時後金的攻勢早已壓的崇禎緩不過氣了。國內農民起義也讓他焦頭爛額,由於外交已經失敗,所以便動了南遷的念頭,由於朱棣在南京留下了一套完整的政府班底所以,崇禎如果去了南京,依舊是天下之主,所以「上以邊寇交織,與周延儒議南遷」,結果被張皇后(天啟皇后)所阻止,因為「宗廟陵寢」都在。

如果說張皇后是皇室強硬思維代表,那麼第二次南遷就是代表了明朝內閣們的意見。

崇禎十七年,在大順軍進逼下左中允李明睿上書崇禎,請求遷都,考慮到李明睿官職太低顯得不夠格。不願意獨自背鍋的崇禎拉上了內閣眾臣,表示自己「身死沙場亦所不顧」,以此暗示大臣們同意南遷,結果大臣紛紛強硬的表示願意代替君王上前線,就是無一人提起南遷。

幾乎對此絕望的崇禎決定拉上滿朝文武開會討論,結果在二月二十七日討論會上李明睿和左都御史李邦華分別提出南遷和太子監國兩個建議,結果除了少詹事昱支持太子監國外,群臣幾無人明確態度。

明白了大臣沒有人願意被輿論指責之後,崇禎被輿論挾持,不得不表現出強硬君主的形象,所謂「國君死社稷,朕將何往?」,一口氣將兩個方案都否決了。

事實上一直到大順軍攻破北京前兩周都有崇禎可能離開,三月十四日鞏永固上書「聖駕南行,徵兵親討。臣號召京畿義勇,可得十萬眾,扈從啟行。」結果「諸臣皆其誕妄」,「大義」在此,只能強硬到底,自然「上意不決」結果最後一次機會就流失了。

結局就是導致大順軍攻破北京後,即沒了皇帝也沒了太子的南明政權已經缺乏一個足夠合法性的皇帝,結果陣腳大亂,浪費了大量時間精力在內訌上。剩下的明朝官員失去了主心骨,直接導致了南明政權猶如螳臂當車輕鬆被清兵碾壓,反而是鄭成功和李定國這種非原本官方出身的抗清力量能撐得久一點。

鄭成功 資料圖

那麼明朝朝野上下是不是真的就那麼的剛強呢?

答案是否定的,崇禎在否決了兩條建議之後,其實一直在偷偷探查南渡的可能,一直到大順軍破城的前一日,也就是17日崇禎似乎才決定放棄所謂「強硬」像現實屈服「上密詔鞏永固曰:『卿向勸朕南行,今尚可及乎?』」,可惜此時人心已經散了,再也沒人願意「扈從啟行」,第二天夜裡大順軍便攻破北京。

那麼那些打死也不給大明朝後退餘地的大臣們呢?

答案也是沒有一個人表現的那麼剛強,崇禎表示要他們殉國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願意陪葬,甚至崇禎自盡的時候,身邊只有一個太監王承恩。沒有一個大臣願意送他們君王最後一程。無論是李自成攻破北京的時候,還是不久之後八旗進入北京都沒有前明大臣組織有效的抵抗。

那麼那些生吞袁崇煥的京城百姓呢?和大臣一樣無論是大順還是八旗都沒抵抗,北京高大堅固的城防等於擺設,在剃髮令之前沒有多少人再願意「強硬」了。

剃髮令 資料圖

由此可見,這股被朝野上下士民把控著的「強硬」「愛國」的「大義」輿論,實際上將大明朝所有實事求是務實操作的空間封死。這種源自無知自大的傲慢一旦成為不可違逆的「政治正確」,就逼迫著大明朝在極端道路上越走越遠自毀長城,反正「大義」的操控者們不用親自上戰場面對後金的軍刀。而一直站在抵抗後金第一線,真正從現實出發著手解決實際問題的真正愛國者如袁崇煥、熊廷弼,卻反被打成「漢奸賣國賊」、「軟弱」身敗名裂。結果到了明朝滅亡,清朝奪得天下後,這些曾經義憤填膺的士民都成為大清朝的順民,再不見當年高喊強硬大義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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