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爾·雨果的故事》
《阿黛爾·雨果的故事》另譯:情淚種情花法國1975年出品導演:弗朗索瓦·特呂弗(Francois Truffaut)主演:伊莎貝爾·阿佳妮(Isabelle Adjani)西爾維亞·馬里奧特(Sylvia Marriott)本片評分1.表演*伊莎貝爾·阿佳妮在本片中凄楚欲絕的眼神可以讓人終身難忘。2.影像(*)一貫的隱蔽。3.故事(*)缺少戲劇張力,但故事本身蕩氣迴腸。4.導演(*)以自然主義手法表現浪漫年代的故事。5.觀賞性 現代觀眾能否接受?綜合評分:*(***)《阿黛爾·雨果的故事》根據法國偉大浪漫主義文學家維克多·雨果的女兒阿黛爾·雨果的真實經歷創作而成,由法國電影「新浪潮」的代表性作家弗朗索瓦·特呂弗攝製於1975年,表現一段風雲激蕩時代不可能實現的浪漫情懷。影片完成至今將近30年了,30年後再看這樣一部由一代電影大師攝製的人物傳記片,大師和影片本身都構成了一個有趣的文化現象。「一個女孩站在河邊從舊世界來到新世界與愛人重逢這就是我的願望」這是影片中的一首詩,可以視為對阿黛爾·雨果命運的一種隱喻。1863年,阿黛爾·雨果,一個法國貴族小姐,人類最偉大的文學家的女兒為了追尋她的戀人——一個正在與美國人作戰的英國軍官,隻身一人遠渡重洋,猶如一片落葉從歐洲飄落於加拿大的哈里法斯。這是一個風雲激蕩的年代。美國南北戰爭結束,奴隸制廢除;而在阿黛爾的故鄉歐洲,科學共產主義誕生,工人運動風起雲湧……這就是阿黛爾的生活場景。她在這樣一個風雲激蕩,禮崩樂壞的時代追尋惟一的愛情,並把這個願望當作她生命的惟一,這種個人的主觀願望和時代要求之間的巨大反差註定這種追尋只能以悲劇結束,註定阿黛爾·雨果只能是一個悲劇性人物。這部影片具有特呂弗的「新浪潮」經典作《四百下》、《朱爾和吉姆》以及後期創作的所有特點:人為的紀錄性,攝影機隱於後面,流暢、從容不迫地移動,演員的個性支配場面調度,對探索愛情關係可能性的關心,剪輯避免重點或視點的任何突然轉換,等等。這使得影片就像鑲嵌在一幅畫框中的古典風格油畫,具有一種厚重的古典美。讀解這幅作品時是否激動,是否獲得美感有時似乎不完全取決於作家,甚至更取決於觀眾本身。然而,以這種平實的話語訴說一段風雲激蕩時代的浪漫激情在現代觀眾眼裡可能會顯得有些冷漠,可能會因此而產生審美的隔膜。阿黛爾·雨果是一個為愛情燃盡生命的貴族女性。為了那段萍水之情她被內心的激情燃燒,從歐洲到加拿大的哈里法斯,再到巴巴多島;從一個善感任性的貴族小姐變成一個流落街頭,衣衫襤褸,被狗追趕,被小孩子鬨笑的「可笑」瘋子;她自以為是皮尚——那個始亂終棄、見異思遷的政治投機者的太太,目光獃滯、形同槁木一樣穿行於和親人遠隔大洋的異鄉僻壤,窮街陋巷。「我再也沒有什麼嫉妒和自傲了我已經遠遠地超離了驕傲既然我不能擁有愛的微笑那我就去接受痛苦的煎熬」在阿黛爾眼裡只有對皮尚上尉愛的熱望。內心的愛欲把她灼燒得頭暈目眩,她已毫無理智可言,世界已不重要,親人和尊嚴也無暇多顧,什麼樣的冷漠與殘酷也無法讓她相信皮尚早已不愛她、或者說根本就沒有愛過她。如此慘烈的內心煎熬、如此強烈的情感衝突,那種驚心動魄的心理煉獄都讓人不能不為這個奇女子、一代情種而一掬情淚!在如此風雲激蕩的生活場景,如此感天動地的曠世戀情面前特呂弗是否太無動於衷了?《四百下》憑藉不動聲色的「積累」營造了總體的真實和情緒的高潮,獲得動人心弦的審美效應。那麼,《阿黛爾·雨果》的不動聲色「積累」了什麼?「積累」和訴說;紀實性和戲劇性——30年後看特呂弗的《阿黛爾·雨果的故事》似乎也有一種錯位,和阿黛爾小姐的錯位一樣——主觀願望和時代要求之間的錯位。許多人都注意到了伊莎貝爾·阿佳妮無與倫比的演技。她的確出色地表現出阿黛爾·雨果內心的倔強與脆弱、任性與游移、理智與迷惘……塑造了一個豐滿、複雜的性格,尤其是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流露出的那種永恆憂鬱、永恆凄迷都具有攝魂奪魄的魔力。曾有影評家說:「不知當年特呂弗拍《阿黛爾·雨果的故事》時用的攝影機還在不在?承受了阿佳妮那樣注視的攝影機鏡頭即使不瘋狂,可能也碎裂了。」這是伊莎貝爾·阿佳妮最具光彩的表演。然而我們還是要謹慎一點,不能說《阿黛爾·雨果的故事》是伊莎貝爾·阿佳妮的電影,不能說伊莎貝爾·阿佳妮救了這部電影。這對她本人和特呂弗以及法國電影「新浪潮」都不公平。首先,現代電影和早期好萊塢明星制時代電影的重要區別之一就是,表演元素是現代導演藝術的基本元素之一。也就是說,在現代導演那裡不可能存在著獨立於導演藝術之外的表演,伊莎貝爾·阿佳妮的傑出表演是特呂弗對所有電影元素總體控制的結果。正是他那種如同由畫框中看畫一樣的總體美學追求,才凸顯出伊莎貝爾·阿佳妮的傑出表演,才為她的表演提供了足夠的空間。這種對表演的自覺同樣是特呂弗一貫風格的具體呈現,在法國「新浪潮」電影家中特呂弗的影片成就了一批電影表演藝術家:《四百下》的兒童演員讓—彼埃爾成為世界電影史最著名的「鏡子演員」——一種表演風格的同義語,其流風甚至澤被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還有「新浪潮」表演的一代教母——讓娜·莫羅;以及後來的伊莎貝爾·阿佳妮……表演是現代導演藝術的基本元素之一,導和演之間的關係不能顛倒,這是我們讀解現代電影的重要原則之一。退一步講,如果一部電影真的只成就了一個演員,而這部影片的表演元素使影片獲得了足夠的光彩,那麼我們還能說這部影片的導演無所作為嗎?《阿黛爾·雨果的故事》畢竟攝製於30年前;特呂弗對情慾的表述畢竟不是當代人的表述。同樣一個故事假如我們請菲利普·考夫曼或者請安德烈·岡察洛夫斯基執導,可以斷定會比特呂弗好看,然而那還是特呂弗,那還是一個個人化的故事嗎?不錯,當代人藉助噴氣式飛機可以在一瞬間脫離大地越升到一萬米高空,然而,當我們向下俯瞰時能因此而說大地不偉大嗎?特呂弗在本片表現出的主要風格元素:1.對探索愛情關係的可能性的一向關注。2.一貫的隱於後面的攝影。3.克制的表演。4.自然主義的剪輯風格,使影片看起來似乎沒有經過剪輯。阿黛爾·雨果的故事阿黛爾·雨果的故事(一)新浪讀書
提起我的父親——維克多·雨果,世上沒有幾個人不知道的。至於我,一個被朋友們稱做阿黛爾的平凡女子,恐怕就鮮為人知了。而我也有我自己的故事,那段刻骨銘心的戀情,將作為父親傳記的花絮,永遠而真實地存在。那是個動蕩的年代。美國南北戰爭已進行到白熱化階段,大不列顛意識到南部聯盟的獨立已成定局,也參加到這場美國人的戰爭中來。因為這場戰爭,哈里法斯——加拿大諾斯 科省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城市,成為英美雙方爭奪的戰略要地。最終,英軍搶先一步將它佔領,派進了駐軍。我熱戀的情人——第16輕騎兵團的中尉阿爾伯特·皮尚,就是這批駐軍中的一員。我在法國家鄉的小鎮格絲日夜期盼著來自大西洋彼岸的消息,而等到的卻是日益深重的失望。他的信件越來越少,最後終於音訊全無。經過若干個孤枕難眠的夜晚,我再也受不了相思的煎熬,與家人不告而別,隻身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當時的哈里法斯正被一群好戰的狂熱者掌握著,城市中到處是喧囂與騷動。離開家鄉靜謐的小鎮,突然置身於這座與戰爭只有一步之遙的土地,一股無法抵擋的恐懼與無助令我不寒而慄。然而想到我最親愛的人也在這片天空下,我的心又被巨大的快感充盈了。見我孤身一人,好心的馬車夫——布萊恩先生,建議我去漢普酒店,他說那裡乾淨、便宜,而且房東桑德拉太太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那裡最適合單身女士居住。他的話果然不錯,從見面起,我就對桑德拉太太產生了好感。她是一位高瘦、清爽的婦人,眼角微微下垂,這使她的面龐總帶著一種悲天憫人的神情。她麻利地接過我手中的皮箱,問我旅途是否辛苦,稱我為「我的孩子」。我暫時還不敢透露實情,只告訴她我從法國來,到這兒來找一位很久沒有聯繫的表兄,他叫阿爾伯特·皮尚,是一位英國軍官。桑德拉太太沒多問什麼,但我想她一定猜到了我倆的關係。是啊,哪個女子會跋涉幾千里,隻身一人來尋找一個不相干的人呢?第二天,我來到旅店附近的書店,我需要大量的紙。我將記錄下在這裡的每一天每一刻,這將是我這段感情的憑證,這段經歷也將是我人生旅途中的重要一站。在書店門口,一個青年軍官與我擦肩而過,那瘦削挺拔的身材,那堅定有力的步伐,都那麼熟悉。直覺告訴我,這個人就是我親愛的阿爾伯特。我急急推開書店的門,向老闆詢問道:「剛才離去的是皮尚中尉嗎?」「是的,」跛腳老闆(後來我知道他叫韋斯里先生)很健談,「他剛來到這兒不久,但已很有聲譽了。不過,聽說他欠下了一些債務……」回到旅店,桑德拉太太邀請我與她共進晚餐,因為她丈夫一會兒要去軍官俱樂部服務。我的心一動,「英國軍官也會去嗎?」「當然,」桑德拉先生一邊整理服裝一邊說,「這次聯歡就是以他們的名義搞的,是為了慶祝第16騎兵團的到來。」「這麼說,我表兄也會在那兒。桑德拉先生,我能請您給他帶封信嗎?」「當然可以。」我急奔回房,匆匆寫下:「我親愛的,我們的分離讓我心痛欲絕,自你離開後,我日夜等待你的消息。現在我來了,我和你在海洋的同一邊,一切又會重新開始。愛你的阿黛爾。」整個晚上,我的心都在懸浮著。我特意坐在靠近門邊的椅子上,這樣,即使在幫桑德拉太太做活兒時,也能時刻注意到門口的動靜。桑德拉先生回來後會怎麼說呢?說阿爾伯特看到信後驚喜若狂?說不定,我親愛的阿爾伯特,知道我到來的消息後馬上就會迫不及待地跑來看我。幾次想到入神處,臉上情不自禁浮現出笑容,惹得桑德拉太太一再地問我是否太累了。終於,桑德拉先生回來了,興奮地大談宴會多麼豐盛,樂隊如何出色。我終於忍耐不住,「那您見到我表兄了嗎?」「哦,你說皮尚中尉?當然見到了。我從未見過像他這樣英俊的軍官,又那麼會講笑話……」「我是說那封信。」桑德拉先生遲疑了一下,我真怕他給忘了。謝天謝地,他說道:「他看了信,但他說他不想回信……」我的頭「嗡」地一下漲大了,似乎瞬間天空都坍塌了。連日來的猜疑終於得到了證實——現在的皮尚中尉已不是當初那個發誓要娶阿黛爾的阿爾伯特了,他違背了我們曾經的誓言。我的耳朵轟鳴著,桑德拉先生又說了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清,巨大的失落與痛苦咬噬著我的心。我轉身衝上樓,趴在床上痛哭起來,我不遠千里尋到這裡,難道就為了這更徹底的打擊嗎?待我平靜下來,桑德拉太太才告訴我,阿爾伯特根本沒看信,他看了封皮就將它塞進口袋裡。狠心的人,他甚至不想知道我對他的思念。
當晚我做了噩夢,夢見自己掉進一片無邊的水泊中,接連而來的浪頭不斷將我壓入水底。我掙扎著鑽出水面,頭上卻像蒙著面紗,窒息、壓抑,看不到一絲光明……事情已發展至此,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用一切手段實現我此行的目的——讓阿爾伯特回心轉意,進而和他結婚。我在日記中寫道:「在離開家千里外,我開始學慣用不同的方式對待生活。現在我可以習慣一切事情,但關於愛,我只有他一個。當感情的潮水再次把我 推向他時,為了打動他,我願意做任何事。我會以溫柔的方式戰勝他。」同時,我寫信給已傷透心的父母,告訴他們我在這裡的情況,請父親把我這兩個月的生活費寄來,哈里法斯的費用太昂貴了。轉機很快就來了。這天中午,桑德拉太太急匆匆地敲開我的門,告訴我樓下有位年輕軍官要見我。哦,一定是阿爾伯特,他決定回到我身邊了?一時間,狂喜使我手足無措,既擔心髮髻亂了,又惟恐衣服不得體,在鏡前照了又照,才匆匆奔下樓去。阿爾伯特正焦灼地在房間里踱來踱去,不停地擺弄著手裡的馬鞭,身上還穿著團隊制服,估計是臨時趕出來的。不過,這身裝束使他看起來更加英俊威武。桑德拉太太見我下來,馬上找個借口出去了,並輕輕掩上房門。我疾步投入到他的懷抱中,用顫抖的手撫摩著他的臉,喃喃道:「我終於找到你了。」阿爾伯特卻沒如我期待的那樣熱烈回應,他的身體仍是硬梆梆的,「你不能待在這裡,在這個國家裡你什麼都沒有。」「不,只要你在,什麼地方我都可以去。」一絲譏諷的笑容從他臉上掠過,「那你偉大的父親怎麼說?我確信你沒有告訴他。」「我們可以結婚,那樣我們就可以得到千萬法郎的財產,就可以不依靠任何人。」他突然煩躁地將我推開,「你父親瞧不起我,他永遠不會答應的。總之,我不是來求婚的,請你離開哈里法斯。」「難道你不愛我了嗎?」我的聲音中已帶著乞求。「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的心猛地抽緊了,似一記鋼鞭從心頭掠過。希望化做肥皂泡,正在逐漸消散。我徹底爆發了,歇斯底里地喊道:「如果你不答應我,我就去告訴你們長官,讓他們看你給我的信,告訴他們你以前的所作所為,把你從軍隊中開除出去……」憤怒與嫉恨使我變成了一個惡毒的小婦人,而這種孤注一擲恰恰徹底摧毀了我那基礎本不牢固的愛情。阿爾伯特用一種冰冷而陌生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轉身向門外走去,那目光讓我心寒。我頓時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一旦他走出門口,我將永遠地失去他了。我發瘋一般衝到他前面,將身體堵在門口,從口袋裡抓出一把鈔票塞到他手裡,「去還你的賭債。」這是我能挽留他的惟一手段了。阿爾伯特沒有拒絕,然而從那緊繃的嘴裡吐出的話語卻更加讓我心痛,「我接受了,不是禮物,是借款。」說完輕輕推開我,轉身走出門去,再也沒有回頭看我一眼。雖然阿爾伯特如此殘酷地對我,我卻無法讓自己停止去想他。我渴望見到他的身影,哪怕盼來的仍是冰冷的目光和言語。我整日在軍營附近遊盪,不知疲倦,不知饑渴,似一隻潛伏的野獸,等待獵物出現。有幾次我彷彿見到了阿爾伯特的身影,然而急切地奔過去,看到的卻是另一個男人的詫異的面孔。軍營里的人一定以為我瘋了。然而有一次,我千真萬確看到了阿爾伯特,絕對不是幻覺。他出了軍營,進了附近街區一幢豪華的住宅。我像一隻貓頭鷹蜷縮在房前的矮樹上,不安而急躁地等待我最不願看到的一幕發生。屋裡燈火輝煌,我看見一位衣著華麗的小姐迎上來,阿爾伯特熱切地擁住她,兩張唇迫不及待地貼在一起。讓我窒息的長吻結束後,阿爾伯特輕輕攬住小姐的腰,一如當日對我那樣溫柔,兩人相擁著走向通往卧室的樓梯......「我再也沒有什麼嫉妒和自傲了,我已經遠遠地超離了驕傲。既然我不能擁有愛的微笑,那我就去接受痛苦的煎熬。我有愛的信仰,我不會只獻出我肉體,也不會只獻出我的靈魂。……我還年輕,但有時卻已感到了生命的秋天。」天氣越來越冷了。哈里法斯的冬天真是可怕,棉絮樣的雪片鋪天蓋地飄撒而下,彷彿要蓋住世間一切的骯髒。我仍穿著來時的薄大衣,父親這月的匯款還沒到,而上月寄來的錢大部分都給了阿爾伯特,剩下的那部分扣除交給桑德拉太太的房租,已所剩無幾。我的紙又用完了,儘管天氣冷得逼人,我還是掙扎著走到韋斯里先生的書店。我可以不吃東西,但不能沒有紙。我需要用它傳遞我對阿爾伯特的思念,也要用它記載我的心路歷程。這已是我惟一的慰藉了。
韋斯里先生早已為我準備好兩卷我常用的紙,恐怕我是他有生以來接待的最古怪、最大宗的顧客了。我翻翻口袋裡那幾個可憐的硬幣,滿懷歉意地說:「對不起,我沒有錢買那麼多了,只要一卷吧。」「沒關係,下次再給吧。」我道了謝,走出門去。一股冷風襲來,我的身體像紙片一樣顫抖起來,腳下的路突然變得像棉絮一樣柔軟。我覺得自己好像走在雲間一樣,飄飄欲升。終於,眼前一黑,倒在雪地上。當我恢復知覺時,我已躺在漢普酒店自己的床上。桑德拉太太告訴我,是韋斯里先生將我送回來的,並說她已請醫生為我診斷過,是胸膜炎,需要加強營養,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好心的桑德拉太太,肯定又是她為我支付了醫療費,但我現在卻無力回報她。當晚,我用顫抖的手給父親寫了信:「親愛的父親,皮尚先生終於決定和我結婚了,但條件是他收到你們認可的信件。我又沒錢了,在這裡每月沒有400法郎是不夠的......我的身體很好......」半昏迷半清醒狀態中,我又開始重複那千篇一律的噩夢:我掉在水泊中,巨浪接連將我壓入水底,我拚命掙扎卻無濟於事......這期間,我一刻也沒有放鬆對阿爾伯特的感情攻勢。我買通他的貼身侍衛,在他的制服口袋裡塞進寫著各種字樣的紙條,有時是「記得想著我」,有時是「我為愛而瘋狂,你不能拋棄我」,也有時寫「沒有你我不是我自己」。總之,都是我最真實的情感。我想像著他見到這些字條時的情景,惱羞成怒?暴跳如雷?亦或無可奈何?不管怎樣,我要像陰魂不散的幽靈一樣跟著他,讓他時刻感覺到我的存在。父親很快寄來了700法郎和認可我們婚姻的信箋——「我,維克多·雨果,前法國貴族,同意我女兒阿黛爾與英國軍官皮尚先生結婚。」為了他的小女兒,父親放棄了他的原則和尊嚴,可這一切能換回他最愛的小女兒的幸福嗎?當晚,我穿上桑德拉先生的黑色禮服,混進了軍官俱樂部。在二樓旋轉餐廳里,我見到了阿爾伯特,儒雅倜儻而彬彬有禮,和兩位穿晚禮服的女士有說有笑的。他抬頭看見了我,不禁一愣,與兩位女士低語了幾句,然後不動聲色地朝門外走去。我緊隨著他,到了一個無人的角落,他停下來,冷冷地說:「你穿成這樣來監視我。」「正相反,我穿成這樣是不想讓你難堪。」我掏出父親的信,期待著他的欣喜如狂的擁抱。沒想到,他只粗粗瀏覽了一遍,就把信扔還給我,「我不能和你結婚。」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角,「你說過只要有我父親的認可信,你就和我結婚。」「可我現在變了。」「不要忘了是你先追求我的,是你在我父親的晚會上摸我的手臂,又在走廊里吻我的......」「你不要恐嚇我,」他輕蔑地瞥了我一眼,「之前和以後,我都有自由結識別的女性。」「我們結婚後,你......也可以有自由,但你不能阻止我愛你,阿爾伯特。」「如果你真愛我,又不那麼自私,就不會逼我要你。你應該離開哈里法斯!」不知何時,阿爾伯特已離去,留下我一個人呆立在濕冷的夜風中,絕望地品嘗著孤獨的滋味。我已欠下父親大量的債,為了能在這個城市中繼續留下去,我不得不將謊言延續。「親愛的父母,我和皮尚中尉結婚了,婚禮將於星期六在哈里法斯的一個教堂舉行。因為我需要錢做嫁妝,我馬上需要500法郎做津貼。從現在起,我的地址為:那威斯科,哈里法斯,北街33號,皮尚太太收。信頭一定要寫皮尚太太。」沒想到,做事循規蹈矩的父親竟然通過出版社為我的婚姻做了聲明,而這則聲明又輾轉到了阿爾伯特的上司手中。很快,我又收到父親的信,信中說他對我的欺騙行為感到失望,阿爾伯特已與他通過信,說他永遠不會同我結婚。我不知阿爾伯特為此事受了怎樣的懲罰,也不知他做了如何的保證來澄清事實,總之,我猜他對我一定恨之入骨。父親隨信附上600法郎,要我馬上回法國,因為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捧著信,我潸然淚下。可我能就這樣離開嗎?不,我寧願做不肖的女兒,也不能做愛情的弱者。只要他在這裡,我就不能離開。為了讓阿爾伯特回心轉意,我用盡了一切辦法。我曾為他物色美貌的姑娘,親自送到他門上;我曾在腹部填上枕頭,騙他說我已有了他的孩子;我甚至曾求助於巫師,不惜花掉5000法郎,希冀藉助上天的力量重新贏得他的心。我想我已經快瘋了。我無視其他一切人和物,整個世界在我的眼中濃縮成一個目標:奪回阿爾伯特。
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我意料中的最壞的結局到底還是出現了:報上登出了阿爾伯特與艾格·約斯通的女兒安格絲小姐訂婚的消息。安格絲小姐,就是那晚在卧房中與阿爾伯特耳鬢廝磨的那位貴族小姐,她將取代我永遠地擁有我親愛的阿爾伯特了。我突然醒悟:愛情本是一顆晶瑩的水晶,完好時可以折射出五彩的光芒,而一旦破碎了,將難以再複合。第二天,我就以維克多·雨果的女兒的身份坐在了約斯通法官面前。我開門見山:「我想皮尚中尉不值得您的接納。」法官望著我,斑白的眉毛揚了揚,表明我的話已引起他的注意。 我將陳述繼續下去,「我認識他已經幾年了,他巴結我的家庭——您知道我父親的聲譽,他知道如何去誘惑天真的女孩。他是個偽君子,他根本不是牧師的兒子,他曾債台高築,由於償還不了,他只能選擇入獄或從軍......我們結了婚,他也曾簽婚約。」「有證明嗎?」「當地的報紙曾宣告我們的婚姻。」「那你為什麼還要做他的妻子?」「您以為每個人都能駕馭她的感情嗎?」我的聲音已近於尖叫,「而且......我有了他的孩子。」我的這一招終於奏效了。阿爾伯特與安格絲小姐的婚禮終於沒能如期舉行,關於「皮尚中尉」為人的傳言鬧得滿城風雨。不知是否為此,不久,他就隨政府遷到了巴巴多島。我的目的達到了,但我卻感到一種發自心靈深處的空虛和疲憊。我費盡心機,又得到了什麼呢?親愛的人已離去,因為他而出現的籠罩於城市上空的光環也隨之消失了,這片土地在我的眼中又回復了它真實的面目:垃圾、暴力、疾病,到處瀰漫著死亡的氣息。我決定回法國,回到我年邁的父母身邊。桑德拉太太為我的決定由衷地高興,她認為我連日來的奔波都是自找苦吃,而現在她的「可憐的孩子」終於幡然醒悟了。她邊幫我整理少得可憐的幾件家當,邊溫和地安慰我:「你真不應該為皮尚傷心,他以為自己是誰,不和你結婚?」「不,是我不想和他結婚,」到現在,我還在試圖維護我那可悲的虛榮心,「我覺得婚姻對女人來說是一種貶低,而且我還不想放棄『雨果小姐』的稱呼。」話雖如此,眼淚卻又掛滿兩腮。「一個女孩靠父親施捨過日,4年後還帶著恨。這就像我,難以置信。一個女孩在河邊從舊世界到新世界與愛人重逢,這就是我的願望。」雖已決定離開,卻無法說服自己的雙腳,它頑固地帶著我在這座城市裡遊盪。只要還在這座城市裡,我就覺得我親愛的阿爾伯特仍陪伴在我身邊,在花間我能嗅到他的氣息,從雲中我能辨出他的影子。我踏遍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就是希冀能尋到他的足跡。我曾不止一次來到他住過的宅院,那裡已換了主人,惡狗撕爛我的衣衫,抓破我的腿腳,卻阻止不了我前往的慾望。因為,那裡的每一物都曾與他的肌膚相觸。我已身無分文,再也無法住旅館,累了就在公園或車站的長椅上蜷一會兒,餓了就去餐館撿些殘羹剩飯。我淪落成了一個徹底的乞丐,而且是個很可笑的乞丐。你想,曾經華麗的衣裙如今變成絲絲縷縷的破布,捲曲的長髮粘滿樹葉和紙屑,目光獃滯,口中念念有詞,整日幽靈般在街上遊盪。常有整群的小孩跟在我身後,叫著「瘋女人,瘋女人」,沖我吐唾沫、扔石塊。我不但不惱怒,反倒向他們報以微笑,因為我的確是個瘋女人。我覺得我的身體正在發生某種變化,似乎靈魂正在掙脫肉體的束縛,奮力向上升騰、升騰......有一天,我似乎見到了阿爾伯特,他仍穿著軍裝,英俊、威武。他一直跟著我,隨我穿過大街小巷,彷彿還叫了我的名字,聲音像我們初見時那樣溫柔。我卻無力回應他,我的雙腳的確已變成了超越意識支配的另一個整體,它不肯停下來讓我投入他的溫暖的懷抱。奔走、尋找,已成為我今生永恆的理想,不經意間卻迷失了尋找的目標。突然,我的眼前出現一條河,就是在我夢中出現多次的那個水泊。我的雙腳帶著我走向它,於是,我陷入了永遠的黑暗與無意識中......以下所述是我後來才知道的。我暈倒在巴巴多島的黑人區,一個叫巴阿的黑人婦女因為父親的聲譽收留了我。待我的身體有所好轉後,她護送我回到法國。父親將我安置在聖曼德醫院的獨立病房中,直至今日。這就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次愛情。阿爾伯特,我至今無法將他忘懷。我說過,他是我今生惟一的戀人。從當年保留下來的日記中,我仍能找到他的影子;在夢中,我時常與他相會。我慶幸我們選擇了這樣一種獨特的方式,因為在那裡,我們永遠不會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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