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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廣迎:天上月色能移世界——《那一輪明月》後記

1993年夏,由重慶經長江三峽至武漢,攝於江渝號輪船上。 天上月色能移世界

——《那一輪明月》後記

文/ 劉廣迎

居住在大都市裡,似乎很少見到月亮的面目了。然而,在我心中,卻總有一輪明月……

每當我閉上眼睛,腦海里便會映現出一輪皎潔的月亮。這月亮離我是那樣的近,彷彿伸手可及;卻又是那樣的遠,遙在天邊。

我極力追尋這明月,漸漸地,月亮變得清晰起來。那棵大大的桂樹旁邊,揮著斧頭的,不是砍樹的吳剛么?瞬間,桂樹又幻化成舞姿綽約的嫦娥,在她身邊跳來跳去的,不是那隻白色的玉兔么!

月亮變得越來越清晰,那桂樹、吳剛,嫦娥、玉兔漸漸隱去,那桂樹屹立的地方,卻變成了一架紡車,真真切切的,那是奶奶的紡車呵……

我想起兒時,那時的我,不過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孩子,天天偎在奶奶身邊問這問那,奶奶盤腿坐在蒲團上,手搖著紡車,一邊紡線,一邊耐心地回答著我這樣那樣的問題。於是我便知道了,那月中的嫦娥和玉兔,還有那砍樹的吳剛。奶奶說,那個吳剛是個傻子,那樹天天砍天天長,永遠砍不倒,可他還在那兒砍個不停。

奶奶還講起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她說,那梁山伯也是個傻子,跟祝英台同窗共讀好幾年,竟然不知道祝英台是個女孩兒。

「你長大了可不要是個小傻子哦……」奶奶點著我的鼻子說。

冬天的夜晚,月光分外明亮,靜謐的山村,偶爾傳來幾聲狗叫。大人們圍著火爐喝茶、聊天,這時也都歇息了。月光象瀑布一樣傾瀉下來,照亮整個打穀場。一群男孩子在玩兒官兵捉強盜的遊戲,女孩兒在玩老鷹抓小雞,他們不知疲倦地喧鬧著,拚命地追逐著,滿頭滿臉的汗水,濕透了棉襖。

夏秋之交的夜是喧鬧的。剛下過雨,空氣中充滿了潮濕,月光照在水面,整個池塘像一面鏡子。瓜田裡一片草蟲的唧唧聲,池塘里的蛙鼓,此起彼伏,水面傳來一聲輕輕的響動,一片漣漪由岸邊向池塘中心蕩開……那是一隻青蛙跳進了水裡。

我趴在瓜棚里,借著昏黃的小馬燈在讀書。瓜棚所在位置,是池塘北邊高地的東南角落,在這兒可以俯視整個池塘,東側是村林業隊種植的一片菜地,那是我負責看管的主要對象。菜地在月光照射下變成了灰白色,放眼望去,整個菜地一覽無餘。

瓜棚後面是一片梨樹,西邊住著一戶人家,大門外空地上有人在聊天,不時傳來開心的笑聲。一隻螢火蟲從我面前緩緩飛過,我剛要伸出手,它卻機警地飄了開去,從容飛向那塊瓜田,漸行漸遠……驀然間,一陣悠揚的琴聲響起,始則舒緩,繼而高亢激昂。那琴聲里,有一股難以掩飾的憤懣和蒼涼,又有一種不可壓抑的悲慨和鬱勃之氣,令人蕩氣迴腸。我放下書本循聲走去,卻原來,是村裡小學校的老師在那裡撫琴。我向老師請教,他說這首曲子名叫《蘇武牧羊》。

多年以後,膠東昆嵛山中,皎潔的月光下,一位年輕戰士,手握一柄鐵鍬,在小水庫的閘門處勞動著。他在關閘蓄水,那是為保證明天能夠澆灌連隊的幾畝菜地。月光下的瀑布,像一匹白練,從百米高處直直瀉入位於山腰的小水庫里,水漸蓄漸多,山澗發出一陣轟鳴。近處松樹上棲息的貓頭鷹發出幾聲啼叫,引來遠處那飢餓的狐狸凄厲的哀鳴。空山曠寂,水響谷應,萬壑松風,颯然而至,讓人不寒而慄。戰士於這些似乎渾然不覺,他從容地收拾好水閘,抬頭仰望,皓月當空,一碧如洗,他游目四顧,只覺得今晚的月色好美,美得像一幅交響音畫。他肩起鐵鍬,踏著被月光映成白色的小路,大步流星,向山下走去……

二十年前,三峽工程尚未啟動,也是夏秋之交時節,我坐上了由重慶前往宜昌的江輪。一路行來,奇峰突兀,怪石嶙峋,峭壁屏列,儼如一條迤邐曲折的畫廊。巫山十二峰群峰競秀,姿態萬千,那碧綠的蒼苔,蓊鬱的草木,以及浮動的煙雲,讓人分不出人間天上。然而最令我難以忘懷的,卻是那三峽的月光。

江輪緩緩在峽谷中穿行,兩岸峭壁的黑色剪影慢慢向後逝去,夕陽不知何時已經沉沒。我耐不住窄狹的船艙那鬱悶的空氣,便踱到甲板上乘涼。

江風吹拂過來,給人以無比愜意的清爽。汽笛一聲低沉的長鳴,輪船繞過一道峭壁,江面豁然開朗。「呵……」甲板上的乘客幾乎同聲呼叫起來。一輪皎潔的明月,懸掛在東邊山樑上,那清冽的輝光直直地鋪灑下來,寧靜的江面,波光粼粼,幾隻不知名的水鳥飛掠而起……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那不是王子安的詩句么,我簡直被這令人窒息的美景驚呆了。

「桂棹兮蘭漿,擊空明兮溯流光……」難道那才華橫溢的蘇子,幾百年前就見到了今晚的景色么?一定是的,「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李太白的詩句早已穿越時空。

「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這淡淡的哀愁,是對朝廷的關切,還是懷才不遇的惆悵?!

「……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不是屬於自己的,不作非分之想,「不食嗟來之食」,這就是蘇子做人的骨氣。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東坡就是這樣一個人,無論經受何種挫折,他總會想出開解的辦法。身處逆境依然那麼樂觀、自信、豁達、開朗。而江山無盡,天地無私,風月長存,聲色俱美。他是那樣的隨緣自適、隨遇而安,人生得此大自在,夫復何求!?

時光如江水一般逝去,我由一個無知的孩童,成長為壯年,而今步入耳順之年,可是,我似乎依然沉浸在這迷人的月色里。

有學者說,中國文化起源於月神文化,中國的藝術精神,其實就是月神精神。中國藝術,包括文學、音樂、繪畫、書法等等,無不浸潤著月神精神,從而映射出我們這個民族的大度、包容、仁愛與諧和。中國書法篆刻史上,蕭散簡遠、中正平和,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的「二王」書風,雍容端莊、渾穆雋永的秦漢璽印,也是與這種藝術精神相表裡的。我在一篇文章里曾經講到,西方藝術是陽剛之美,是壯美;東方藝術是陰柔之美,是優美。(《東西方文化之審美差異》)而這種優美,便是月神精神在中國藝術中的集中體現。

明人邵茂齊有言:「天上月色能移世界」,這一點我是深信不疑的。宗白華先生說:「月亮真是一個大藝術家,轉瞬之間替我們移易了世界,美的形象,湧現在眼前。」(《美學散步》)每到月明的夜晚,我會久久地仰望,欣賞這月的清幽與晶瑩、朦朧與曠遠;沐浴在月的清輝里,我能感受到天地、自然與我同在,整個身心便會愈加空靈、清澈,從而生髮出一種溫馨的寧靜和安詳。此時,我常會找出那張貝多芬《月光奏鳴曲》的光碟,聽著那山澗小溪般流淌的音符,拿起筆來,記下我的所思所想。我的這些文字,大多是這樣寫成的。

我不是文學家,寫東西沒有固定程式可言。我似乎更喜歡那種在月光下漫步似的書寫。所以我的這本隨筆集,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隨筆,而是顯得有些駁雜。但是總體格調的追求,是以文學性、學術性、知識性和趣味性為旨歸的。全書共分四個部分:

一、學林漫步。是我平素讀書治學的一些體會和研究筆錄,研究內容涉及儒道釋及藝術美學,亦不乏對人生終極意義的感悟與思考。

二、書齋清興。記錄了我對書法、篆刻與繪畫在理論和技法兩個方面的探索與思考。毋庸諱言,在書法篆刻藝術創作觀念上,我是標舉傳統,入古出新的;但在具體技法上,不乏一些離經叛道的觀點和創見。

三、屐痕萍蹤。有關紀游和回想類文字。包括報刊訪談錄之類的命題答卷,童年的記憶,家人以及師友間的趣聞軼事,出國考察紀勝等等。

四、吟賞煙霞。相對於隨筆雜文,詩歌一直是我的弱項,這從全書文字所佔比例可以看得出來。我嘗言:「詩是貴族,我望而卻步。」我的意思很明白,詩歌是純文學,不是那麼容易寫得好的,與其寫不好倒不如不寫。

談到本書的結集出版,應該感謝我的助理——青年作家、著名策劃人鍾蘇宏先生,是他的建議和督促給了我支持和壓力,促使我定下決心將近些年陸續發表以及尚未發表的文字做一個系統的爬梳和整理。

在這裡,首先應該感謝我一向崇敬的師尊、著名學者文懷沙先生,他不僅始終指導我的讀書與寫作,而且以103歲高齡於將赴歐洲講學之前的百忙之中為本書撰寫了序言。師尊要求是嚴格的,他說文章應該孜孜讀寫、惜墨如金,且勤學勤改,莫輕易示人。並以袁子才「愛好由來下筆難,一詩千改始心安。阿婆還似初笄女,頭未梳成不許看」的詩句相勉。

感謝著名詩詞格律專家王成綱先生、中國書法雜誌責任審讀張振華兄撥冗審閱全書初稿,二位學者以其深厚的古典文學底蘊使本書大為增色;感謝廣西區委宣傳部賴榮生先生、廣西師大出版社社科分社湯文輝先生的熱情關注和支持,使本書能夠在較短時間內得以付梓;感謝本書責任編輯伍麗雲小姐高度負責的工作精神以及具有建設性的意見和建議,使本書趨於完美。

最後要提及的是,我慈愛的母親因病於上月與世長辭了。母親一生為人正直,性格堅強、勤勞持家、疼愛子女,始終把兒女的工作和事業放在心上,母親的愛就像明月的輝光永遠播灑在我的心田。在安葬母親的日子裡,我萬念俱灰,很長時間幾乎無法集中精力完成本書最後階段的審校。

謹以此書,告慰我慈愛的母親在天之靈。

御雲劉廣迎2013年12月15日凌晨

匆草於北京村西佳處時為將飛赴大洋彼岸前夕

(本文載於劉廣迎《那一輪明月》,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3年12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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