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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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行從沒有如此沉睡過,陷在枕被中就不想再起身,彷彿永遠都睡不夠似的。中途幾次醒來,睜不開眼睛,索性就不動了。半夢半醒間,他好像聞到了瑞香味,將原就不真切的夢境催化成更加捉摸不透的朦朧和迷離。他動了幾下嘴唇,想從床上掙紮起來,但是沒有半分力能使得上。四肢像是被打斷了筋骨,雖然還連在他的身上,卻已經和他無關了。

  頭越來越昏沉,逐漸燥熱起來。他出了一身汗,難受地掙扎,想要踢開身上厚重的棉被。才三月初,就如同走進了煉獄,沸騰的熔爐岩漿在縱情狂歡。數以萬計的新鬼在懸崖上排隊發顫,被挨個扔下火海,蒸騰出濃烈的血腥味,濺起的猩紅色灼燙著他的眼瞳。他四下尋覓逃跑的地方,不能再滯留,可是他無法動彈。身上束縛了層層繭絲,將他禁錮在地上。他費力地向外拉扯,怎麼也掙不開。鬼差好似發現了他的存在,正拿鋼叉朝他走來。他已分不清臉上流淌的是淚是汗,正如他不明白究竟懼怕和掙扎哪者更多一些。

  在他閉上眼睛後,準備好接受刀山火海的結局。炙熱卻又忽然漸漸散盡,徐徐涼風吹來,帶著清爽的水汽,讓他焦灼的心跳也趨向平復。他睜開眼,淚眼朦朧間看見兩片蚊帳。蒲扇輕搖,薄荷香繚繞在竹席。此處為何地?他好像見過這場景。因噩夢的余驚,他一動也不敢動。

  「又把被子踢了,他怕熱得很,別捂了一身痱子。我們買台電扇吧,就是太貴了,怕花了冤枉錢。其實夏天沒多久就過去了。」女人坐在床邊一下下搖著扇子,對身側的男人嘆道。

  「唉,你想買就買吧。我又不是掙不回來了,反正還有三四天就開薪水了,到時候拿錢去挑一台回來就是。」男人在這種事上總是不上心。

  「行吧,貴就貴些,省得小瑞每天晚上都睡不好。」她一面將毯子繼續給他披上,一面加大了扇風的幅度,手指忽然觸到了他的臉頰,然後是睫毛,拭去幾點濕潤。「他是做噩夢了吧,怎麼哭了呢?」

  「孩子,就是容易難過。」

  「就像他很容易開心一樣。」女人輕笑了一聲:「他以後肯定永遠都像個小孩子,開心難過都寫在臉上,藏不住情緒的。」

  「就怕他太任性,我看他一念書就坐不牢幾刻鐘。以後可千萬別寵嬌了,荒學廢道,成了人下人,太丟面子。我是想我們兩個人脾氣都大,又困在小地方。要是能栽培出個有鴻鵠之志的溫潤君子該多好,也不枉費我給他取了景行行止的好意思。」

  「能一世平安,就是好意思了。你要擔心他任性沒出息,就把他丟了唄。」女人雖是說笑的口吻,卻真的起身,離他越來越遠。男人頓時也消失不見。那頂蚊帳頃刻塌方落下,成了苦海中的一張漁網,網羅住他被打濕的心愿,一路拖拽往深處去。

  他驚醒時,面頰上確實停駐潔白如玉的手指,輕輕地彎起,用手背為他揩去尚在滾落的熱淚。她蹙眉低目,眼中反射出的憂懼,似是剝奪了她對於遙遙春色的期待和堅守。

  「你——做噩夢了嗎?」

  他從未以此狼狽不堪的模樣出現在她的眼前,下意識地拿手去掩飾,卻為她所按住。她低聲道:「你不要怕,我一直都在。」

  他怔忡許久,才擠出一段苦笑,想開口說話,喉嚨像被什麼給黏住了,發不出什麼聲音來,換了用力地點頭。她見他嘴唇發白蛻皮,忙道:「你要喝水嗎?我準備了好東西哦。」

  他又點點頭。她立刻就起身跑出去,然後帶回來一盅東西。她將景行扶起,給他墊了枕頭讓他能靠著。景行一看,那裡面是雪梨湯。她笑道:「我在廚房裡燉了一下午,做壞三四碗,才做出一碗好的。我嘗過了,特別清甜。我娘曾經教過我,梨子清熱降火,涼心潤肺,最適合你現在吃了。」她抬起勺子要喂他,他亦沒有拒絕。

  景行略吃了幾口,因為舌頭髮苦,也嘗不出什麼具體的滋味,卻彷彿飲下一捧甘露,心內的燥熱逐漸冷卻下去。又歇了會兒後,他勉強能開口說話了,沙啞著問:「你做的那幾碗去了哪裡呢?」

  「我都喝了。」她嘟囔了一聲,有些尷尬地避開臉,紅著臉正色道:「我不是能吃,糧食那麼緊缺,咱們雖然不少錢花,但是我不想浪費呀。」

  景行笑了一聲,伸手接過她捧著的碗,端起一口飲盡,笑道:「很好喝,我還想吃,你把那盅都給我。」

  她哂道:「那怎麼成,你最多吃兩碗。過猶不及。」  

  「哦。」景行也不逗她,格外溫順地應了聲。直到敲門聲響起,她才起身去開門。江冬秀一走進卧室,不知是否方才夢的緣故,景行的眼眶一下子就濕了。若昕接過她手中的食盒,道:「是我自作主張讓阿姨來看看你。你們先聊,我去煮飯。」

  她掩門後靠在牆上,終於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她無意瞥見桌上寫有胡家地址的字條,就決心去找他們。那是她和江冬秀第一次見面。那個女人聽見是景行的事,對自己立刻放下了所有的戒備。

  那一刻她親眼目睹,理解了他所言的幸福,正如她能觸及他的不幸。

  剛才他掙扎夢囈,重複同一句話,猶如傾巢的雨燕在雷雨中哀吟不止。

  「媽——媽,小瑞不會任性了,你不要——把我丟下。」

  當她看見他的眼角泛起苦澀,下意識伸出手替他拭去濕透的淚痕,卻怎麼也弄不幹。眉眼也始終無法平和。望不到的忘川盡頭,降不盡的魑魅魍魎,織不完的幻彩祥雲,睜不開的兩葉慧目,都是剪不斷的凡塵糾纏。人的宿命,神佛鬼怪從來無法掌控。因為它們從未單獨存在過,始終是兩道怯弱的影子,跟隨人的身後。在心思最不自然時,就會幻化成形。既是度化的蓮台,也時常為它所中傷。

  景行木訥地凝視她,喑啞道:「書南哥——」

  他尚未說出口,江冬秀就將他輕攬進懷中,讓他靠在自己的肩上,伸手輕撫他的背脊,安慰道:「我都知道了,哭出來吧。不要忍住,大不了我陪你一道哭。」

  他伏在她身上抽噎。江冬秀聽見他斷續的泣聲,嘆道:「我一直攔著不讓你見他,其實是他不願意見你。他覺得自己是給日本人做了事,成了鐵板釘釘的漢奸,沒臉見你。可是他是被日本人強擄走的。他媽在逃難的路上累死了,剛娶進門的媳婦又被鬼子玷污,當著他面就自盡了。他要是不答應,那幫畜生還不知道會用什麼法子折磨他。」

  待他止住,她才勸道:「好了,哭出來就好了。你聽嬸嬸一句話,人沒了就是一具棺材。你要為他傷心,但是你不能把這座棺材搬來始終壓在自己的心上。」

  她拭去淚痕後,笑道:「今天那姑娘來找我後,我立馬就去打聽了書南的事。好在你叔叔在上海有不少故交。書南是當成因公殉職,已經葬進了公墓。雖然是那幫狗雜種做的事,但好歹也是安息了。我去看過他,在他跟前說了很多話。我不停地告訴他:我會替你照顧好景行的。估計他才肯安心上路。我回去後就做了你最愛吃的幾道菜,馬上給你送來了。你吃飽然後養好精神,我才敢帶你去見他。不然他要怪我為什麼食言的。」

  景行一聽此言,終於從床上起身。因為睡了兩天兩夜,他走路尚不穩,踉蹌行至櫃邊取出乾淨的衣衫。先去沐浴換了衣裳,人也清爽了不少,只是胃口仍舊不大好。不過他仍拚命地灌下一大碗飯。

  若昕舀了一碗湯,剛要遞給他時,看見漂浮的蔥花,於是又擱到面前,拿湯勺一點點地拂去。江冬秀全程看著她的舉動,唇角挑起一點欣慰之色,待若昕仔細除盡景行不愛的蔥後,道:「唉,人一老就糊塗。連你不吃蔥就記不清,湯里灑蔥增香習慣了。」她又看向若昕,剛才所言像是刻意的鋪墊,道:「姑娘,你對景行的事倒很上心。你今年多大了?也和景行一樣在學校念書嗎?」

  她低首答道:「阿姨,我今年二十二。我沒有念書,我自己開了一家小店的。」她面有慚色,話語聲也變得輕柔低沉,感覺在家長面前矮了一大等,會為他家人所輕視。縱然早已不是士農工商的時代,但若兩方有一處不平等時,有一方必定會在此事上糾結萬分,自慚形穢。

  江冬秀笑道:「那也很好呀,女人家是沒那麼多去念書的。像你這樣能自給自足的女孩子,也不大多見。」她年近半百,自然懂觀心於色,夾了一塊雞腿肉到她碗里,明示對她的滿意,讓她不用驚慌失措。

  「那你和景行是怎樣認識的?」身為母親,總是對孩子的一切都感興趣。

  她向景行投去無助的眼神,不知該如何回答。景行亦七上八下,正在心中忐忑打稿。江冬秀見兩人不言語,以為是二人羞赧不方便說,遂笑道:「沒事的,就當咱們一家人閑扯胡聊,彼此做個認識也好,將來有的是相處的時間呢。」

  在景行想出合理的解釋前,若昕就長吁一口氣,告訴了江冬秀答案。令他驚訝的是,她竟然一字不落地說出了實情,從謝家到王家,新城北平至上海的事都沒有半分隱瞞。江冬秀越聽越瞠目,一雙眼睛瞪得老大,連筷子都拿不穩,詫異道:「所以——景行去北平是——是為了找你的?」

  若昕一氣說完後反而輕鬆了,替代緊張的成了擔憂,不敢正視她的眼睛,默然頷首。「那你現在——和那個王家人究竟是不是夫妻?」

  她用力搖頭,又道:「我從來就沒有和他有過任何關於夫妻的名或實。唯一就是在宴會上逢場作戲,他也很清楚。」

  江冬秀的面色立刻就冷了下來。景行剛要開口,就被她伸手制止。「你別說話,現在是我們女人說話,我要和謝姑娘單獨談。」

  她的雙目像冰封的湖面,沒有半點泛起生機的波瀾,冷聲道:「既然你如此表態,那他為什麼不肯放了你呢?」若昕無言以對。她自然知道王渝謙的心思,但她無法在景行和他的家人面前談及另一個男人對自己的不懈愛意。

  江冬秀見她緘默,又道:「好,如果他不肯放你,是他一意孤行,牽連了身不由己的你。那我問你,既然他都碰不了你,也無法管你在外面做任何事,那你為什麼不自己離開呢!」

  她清晰地聽見自己沉重的呼吸聲。江冬秀眼中的寒光凝聚在她的身上。她做不到直言心中希冀,更無法用掩埋的燈火融化三尺厚冰。非一日之寒,亦非一人所想。

  江冬秀神色鐵青,又要開口說什麼。景行忽然道:「我知道原因。正是因為她在意的並不只是我的人,而是我的一切。乃至我的宿命都能成為牽扯她一生的思緒,無論那份宿命是在遇見我之前,還是離開我之後。」

  他緩緩說出嘉明的事,這一片段剛才被她隱去。江冬秀聽後默然不語,許久後站起身,面容麻木,道:「我回去想想,不要來找我。等我想明白了,會來找你們。」她走至門邊,轉身對景行面無表情地笑道:「當然,我並不是你的親媽,沒有資格管你。你可以自由做任何事,不管是在我想好之前,還是想好之後。」

  她的神情說不清是憤怒,憂傷或是擔驚受怕,留下的僅是門縫中迅速狹窄的愴然背影。景行靠在椅子上,長嘆一聲。若昕道:「對不起,但是我一想到她擔心你的樣子,我就不想騙她。」

  景行暈出溫和的笑意,道:「你不要怕,我一直都在。」

  次日他趕去學校上課,問同學缺席的兩日有沒有事。大學管的並不特別嚴格,大多數教師都不大願意點名。好學不倦是選擇,而不是要求。同學告訴他下周一要交兩份作業外就沒有其它事了。他放下心,趁課餘時間將曠掉的課程大致過一遍。課間常會有學生拿報紙討論時事,他無意間聽見近兩日的最大新聞:維新政府軍政部長周鳳岐於三月七日晚遇刺身亡。

  傍晚他去了書店,放下書包後,若昕也把那份報紙遞到他面前,半晌才道:「你……還會怪他嗎?」

  景行沉聲道:「我從沒有怪過他,那天晚上我會幫他,就是看見了那輛轎車上的旗子。」

他雙目低落,平靜地說:「但是我恨他。」

  他的恨意一如他的落寞盡數表現在面上。他向來就掩飾不住最真實的情緒,喜怒哀樂,悄然無聲地從眼畔或唇際流露,讓身邊人都能感受他的所思所想。即使他想隱藏,也無法做到,正是她的動容之處。

小插曲:

今天修改細節時才發現當時這一章里寫的一句話(現在刪掉了),和《我不是葯神》里的經典台詞一模一樣。幸好當時截了圖,我7.1號寫的,葯神7.5號才上映。這到底是人性的淪喪,還是道德的扭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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