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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譯註 -- 六、批評論

按《序志》的說法,從《時序》到《程器》的五篇屬批評論。不過,其中《時序》、《物色》兩篇,兼有創作論和批評論兩方面的內容。《時序》從歷代政治面貌、社會風氣等方面來評論作家作品及其發展情況;《物色》從自然景物、四序變遷方面來評論《詩經》、《楚辭》、漢賦及「近代以來」的創作情況。兩篇比較起來,《時序》側重於文學批評,《物色》側重於文學創作。其基本論點,已在前面介紹劉勰的思想中講到了。有人懷疑《物色》篇的位置不應在《時序》之後,而應移在《總術》之前,屬創作論。但這只是一種懷疑,還沒有找到任何史料根據。在沒有可靠證據之前,仍以尊重原著為是。從現在的《文心雕龍》體系來看,在《時序》之後緊接《物色》是未嘗不可的。《原道》中即分論「天文」和「人文」兩個方面,《時序》、《物色》兩篇,正是分論社會現象和自然現象兩個方面,可見《物色》在《時序》之後,正符合劉勰的原意。《才略》和《程器》是作家論。《才略》從創作才能方面評論作家,《程器》從品德修養方面評論作家。《文心雕龍》對作家作品的評論,是既集中,又分散。如作家才華和品德,是各以專篇評論一個問題,就才、德來說,是集中的;就作家來說,又是分散的。對作品的評論,則是分散在各種文體的論述中。對某一種文體來說,如詩歌創作,又是將歷代詩作集中到《明詩》一篇來評論。劉勰的作家論雖然是分散的,但把各個方面的論述綜合起來,是可以了解到各個作家的全面情況的。以陸機為例來看:從《才略》中,知道他「才欲窺深,辭務索廣,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的創作才力;從《程器》中,知道他在品德上有「傾仄於賈、郭」的污點。「賈」是賈謐,「郭」是郭彰,都是賈后的親信。這和史載陸機「好游權門,與賈謐親善,以進趣獲譏」135,基本一致。再看劉勰對陸機的作品的評論。評其詩:「采縟於正始,力柔於建安。」(《明詩》)評其樂府:「有佳篇。」(《樂府》)評其賦:「底績於流制。」(《詮賦》)指他的《文賦》有其不同於一般辭賦的成就。論其頌:「陸機積篇,惟《功臣》最顯;其褒貶雜居,固末代之訛體也。」(《頌讚》)《功臣》指其《漢高祖功臣頌》,劉勰認為此篇在陸機的作品中雖比較突出,但也是「末代之訛體」了。論其吊辭:「陸機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哀弔》)評其《連珠》:「唯士衡運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廣於舊篇。」(《雜文》)這和劉勰對陸機創作才能的總評論都是一致的。又如評其移文:「陸機之《移百官》,言約而事顯,武移之要者也。」(《檄移》)評其論文:「陸機《辨亡》,效《過秦》而不及,然亦其美矣。」(《論說》)評其箋表:「情周而巧,箋之為善者也。」(《書記》)《文賦》是陸機的一篇重要作品,在文學批評史上有較大的影響,劉勰除在《詮賦》中作一般文學作品論及其成就外,還在《論說》、《聲律》、《總術》、《序志》等篇,從不同角度評論了《文賦》。此外,《體性》還論及陸機作品的藝術風格:「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辭隱。」《熔裁》中還論及「士衡才優,而綴辭尤繁」,《聲律》、《事類》等篇還論述了陸機在聲律、用典上的一些問題。從陸機一例,我們可看到劉勰作家論的大致情況。它雖然比較分散,但把各種有關評論總起來看,卻是相當全面的。從以上所舉,可見陸機各體作品的得失,他的藝術風格、構思特點和才華品德等,劉勰都有一定的評論;其中不僅有肯定、有批判,而且能放在一定歷史條件下,從他的作品在各種文體的發展過程中所佔的歷史地位來給以評價。這種分散論述的方式,缺點也是很明顯的:主要是不能具體聯繫作者的生活和思想來分析其作品,也很難表示一個作家的主要成就何在。劉勰有關文學批評的理論,主要集中在《知音》篇。「知音」的意思,本指懂得音樂。《呂氏春秋·本味》中說,伯牙彈琴的時候,當他想到巍巍的泰山,鍾子期就從他的琴聲中聽出伯牙「志在泰山」;當伯牙想到滔滔的流水,鍾子期就從琴聲中聽出伯牙「志在流水」。後人就稱鍾子期為「知音」。《知音》的篇名就是藉此來比喻文學批評者的善於辨別文學作品;同時也表示,真要如「知音」者那樣做好文學評論是不很容易的,所以本篇第一句就是:「知音其難哉!」文學批評難在何處呢?劉勰從兩個方面作了論述:一是「音實難知」,一是「知實難逢」。首先講「知實難逢」:劉勰舉出秦漢以來文學批評中的大量實例,說明自古以來,真正知音的批評者不可多得。有的是「貴古賤今」,認為今人的作品總不如古人好;有的是「崇己抑人」,貶低別人而抬高自己;有的則「信偽迷真」,輕信虛偽而不明真象。這種不從實際出發的批評,當然算不上「知音」。但這樣的事實卻大量存在,所以劉勰十分慨嘆:「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中國古籍全錄據《後漢書·揚雄傳贊》,揚雄寫《太玄經》時,劉歆曾對他說:「空自苦!今學者有祿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後人用覆醬瓿也。」劉勰借用這個故事,深為感慨地說:「醬瓿之議,豈多嘆哉!」就是說,在當時的文學批評風氣之下,劉歆擔心揚雄的著作可能被人用來蓋醬罈子,這種慨嘆並不是多餘的。這個「醬瓿之議」,說明一個重要問題,當時揚雄雖嚴肅認真地寫他的《太玄經》,卻無人能賞識,所以劉歆認為是「空自苦」,意思是勸他不要寫下去了,寫出來也不過給人蓋醬罈子。可見沒有正確的批評風氣,沒有「知音」,是會影響到文學創作的。這就說明了建立正確的文學批評的必要。其次,劉勰再講「音實難知」,即正確的文學批評是很不容易做到的。「音」之所以「難知」,劉勰分析了主觀和客觀兩方面的原因。客觀原因是「文情難鑒」。他說:夫麟鳳與麏雉懸絕,珠玉與礫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寫其形。然魯臣以麟為麏,楚人以雉為鳳,魏氏以夜光為怪石,宋客以燕礫為寶珠。形器易征,謬乃若是;文情難鑒,誰曰易分。麒麟和獐子,鳳凰和山雞的差別是很懸殊的;珠玉和石塊的不同也是很明顯的。但是竟有人把麒麟當獐子,把山雞當鳳凰。魏國人又把美玉當怪石,宋國人則把石塊看作寶珠。形體顯著的東西還難免如此認錯,抽象的文情就更難鑒識了。主觀的原因是「知多偏好,人莫圓該」。他說:夫篇章雜沓,質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圓該。慷慨者逆聲而擊節,醞藉者見密而高蹈,浮慧者觀綺而躍心,愛奇者聞詭而驚聽。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各執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所謂東向而望,不見西牆也。文學作品的內容和形式,本來是很複雜的。批評者既各有自己的偏愛,又不可能具備全面鑒別作品的能力,因此,往往就是對合於自己口味的便贊同,不合的就拋棄;那就正如一個人面向東望,必然看不見西牆。有這樣一些主觀原因存在,就更難對文學作品作出正確的評論。這裡雖是講文學批評在主客觀兩方面不易做好的原因,卻也說明了文學批評有自己的特點:一方面是文學作品本身有其複雜性和比較抽象,一方面是批評者見識有限而又各有所好,很難對有著「萬端之變」的文學作品作出恰當的評價。要想做好文學批評,就必須認識到這種特點,才能進而找出解決的辦法。正確的文學批評,確是困難重重的。但劉勰講這些,並不是要說正確的文學批評無法做到。《知音》篇首先提出「音實難知,知實難逢」,主要是為了探討如何做好文學批評。劉勰的批評理論,就正是根據上述問題和特點建立起來的。怎樣解決「文情難鑒」的問題,是劉勰文學批評論的核心。他認為: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這就是正確的文學批評完全可以做到的基本原理。知音固難,但從文學批評的這種原理來看,並不是做不到的。這就因為:文學創作是由於作者有了某種情感而用文辭表達出來,文學批評不過是把文學創作的途徑倒過來,即用「沿波討源」的方法,根據作品的文辭進而探尋其思想內容,這樣就可以把作品中即使幽深不明的東西也看清楚了。根據「披文以入情」的道理,劉勰再進一層說:「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況形之筆端,理將焉匿?」從琴聲中表達出來的「志在山水」之情,那是無形無影的,知音者尚可識別,何況形之筆端,寫成文字的作品呢?《神思》中說:「意授于思,言授於意。」語言文字是表達思想的符號,有了用文字寫成的作品,作者的思想感情怎能隱藏得住?所以,從理論上看,雖然「文情難鑒」,但不是文情不能鑒,而是「文情可鑒」。具體鑒察「文情」的辦法,就是「先標六觀」:是以將閱文情,先標六觀:一觀立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斯術既形,則優劣見矣。這「六觀」通常被理解為劉勰進行文學批評的六條標準,這是有待重新考慮的。第一,從它的前言後語看,並非批評標準。「將閱文情,先標六觀」,明明是講「披文以入情」的具體方法;是說要考察作品的內容,先提出這六個方面,以便從這六個方面具體著手,以入其情。最後又明明說「斯術既形」,「術」並非標準,而是方法,亦即「披文入情」或「沿波討源」的方法。用此方法,則作品的優劣可見;而不是用此標準,「則優劣見矣」,第二。「六觀」本身並非標準。所謂「標準」,必須有某種程度的規定性,劉勰這「六觀」,只是說從體裁的安排、辭句的運用、繼承與革新、表達的奇正、典故的運用、音節的處理等六個方面入手,進而研究這六個方面所表達的內容。「六觀」本身並沒有作何要求與規定,也就說不上是什麼標準了。第三,「六觀」基本上都是表現形式方面的問題,當做標準來看,顯然與他一貫文質並重特別是「述志為本」的主張不符。從「將閱文情,先標六觀」的原意來看,正和劉勰的基本思想一致。他在《序志》中批評魏晉以來的文學批評「並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六觀」的提出,正是「沿波討源」、「振葉尋根」的具體辦法。針對「知多偏好,人莫圓該」的主觀原因,劉勰提出了加強批評者的修養的主張:凡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閱喬嶽以形培塿,酌滄波以喻畎澮。無私於輕重,不偏於憎愛;然後能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矣。有了演奏各種樂曲的實踐經驗的人,才懂得音樂;觀看過多數刀劍的人,才懂得武器。因此,劉勰認為掌握全面評論作品的方法,是必須進行廣泛的觀察。因為看過大山的人就更了解小山,研究過滄海的人就更懂得小溝。這樣,只要排除掉個人的偏見,就可以對作品作出公平而準確的評價了。所以,加強批評者的修養,提高其鑒賞能力,這是做好文學批評的根本條件。一個文學批評者,在見多識廣,提高鑒別能力之後,可能會開闊其視野,突破其原來的狹小天地,因而減少或改變一些偏見。但自古以來真正做到「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的評論家,確也是「千載其一乎」。在階級社會中,絕對公平的評論家是沒有的,即使是劉勰自己的評論,也往往對「熔式經誥,方軌儒門者」有明顯的偏愛。《知音》主要論「圓照之象」,談批評方法。如果作為一篇獨立的批評論來要求,是應該講文學批評的原則和標準的,但《知音》是《文心雕龍》的一篇,全書總論的基本觀點,就是《知音》論文學批評的指導思想。而「原道」和「宗經」,就是劉勰文學批評的標準了。從全書對作家作品的批評實踐來看,劉勰基本上是用是否符合「自然之道」、是否違反「徵聖」、「宗經」之旨這兩個尺度,來衡量作家作品的。不僅如此,《知音》篇討論的中心就是如何解決「文情難鑒」的問題。「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這個基本論點,正是沿著「割情析采」這個全書理論體系的總綱而提出的。所以,對《知音》的研究,不能脫離劉勰的整個理論體系,不能孤立地從《知音》篇中要求它解決文學批評理論的全部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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