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黛愛情的「言語淺」和「人意深」

寶黛愛情的「言語淺」和「人意深」

劉夢溪

釵黛和解，寶黛的愛情因波瀾不驚而歸於平淡。《紅樓夢》自第四十六回開始，故事情節的主幹轉換為對另外的場景和人物的描寫。第四十六回寫鴛鴦拒婚，第四十七回寫柳湘蓮及薛蟠挨打，第四十八回寫香菱學詩，第四十九回至五十一回集中寫薛寶琴，第五十二回寫晴雯生病和補裘，第五十三回寫寧府祭宗祠和榮府開夜宴，第五十四回寫賈母和王熙鳳的說笑逗樂，第五十五、五十六回寫風姐生病和探春理家。整整十回的篇幅，基本不怎麼涉及寶黛愛情的具體內容。

只第五十二回忙裡偷閒穿插的一小段寶黛對話，讓我們知道寶黛愛情已經到了怎樣的新境界。薛寶琴念誦了一首據說是外國女孩寫的詩，大家齊來欣賞。然後寶玉讓諸姊妹先行，自己落後，等黛玉走上來。黛玉叫住寶玉，問：「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寶玉說：「自然等送了殯才來呢。」接下去書中寫道：

黛玉還有話說，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說道：「你去罷。」寶玉也覺心裡有許多話，只是口裡不知要說什麼，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說罷。」一面下了台磯，低頭正欲邁步，復又忙回身問道：「如今的夜越髮長了，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黛玉道：「昨兒夜裡好了，只嗽了兩遍，卻只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再就不能睡了。」寶玉又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一面說，一面便挨過身來，悄悄道：「我想寶姐姐送你的燕窩——」一語未了，只見趙姨娘走了進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兩天好？」黛玉便知他是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身走來。」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顏色與寶玉。寶玉會意，便走了出來。

寶黛之間的情感是越來越深篤了，惟其深篤，彼此的話也就少了。他們會覺得，已經沒有什麼恰當的語言可以表達他們之間的情感。古詩所謂「但知言語淺，不如人意深」，就是這個道理。他們應對趙姨娘的互相默契，也可以作為證明。突然來了一個薛寶琴，倍受賈母寵愛，獨佔了大觀園好幾回的風光，黛玉視有如無，仍毫不介意，亦說明寶黛的愛情已成熟到不為外力所分散的地步。

但黛玉的病情顯然是加重了， 到四更天才睡上一小會， 一夜咳嗽兩遍，已是較好的情況，其餘可想而知。只是我們讀這段文字，對寶玉說的「有句要緊的話」，剛說到「寶姐姐送你的燕窩」，就被打斷了。寶玉究竟想要說什麼？和燕窩有關的這句話為什麼那樣要緊？後來交代，原來寶玉覺得老用寶釵家的燕窩不是好辦法，人家說給一些，就老用人家的，未免不夠識相，所以他已經和賈母說了，以後直接從賈府官中出就是了。

這些地方，處處寫寶玉對黛玉的體貼，以及寶玉在與釵黛的關係上，遠近親疏總是判然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