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素:林語堂與魯迅的意氣之爭
『關天茶舍』林語堂與魯迅的意氣之爭 |
作者:樸素提交日期:2004-12-28 19:57:00 |
林語堂與魯迅的意氣之爭 魯迅先生是每個中國人都知道的人,但他並不為任何時代的人們所接受。無論褒貶,大多是在借先生的屍骨來謀取某種利益。而魯迅先生在各種話語的包裝與打扮下,其本來面目還在否?是大可值得懷疑的。雖然「被圍剿的魯迅」與「被神化的魯迅」是不一樣的,但我以為這恰恰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而已。他們並沒有觸摸到魯迅的真正脈搏,也許魯迅是無法真正被闡釋的靈魂,他的存在獨獨證明了文字書寫的單薄與無力。然而為了不至於虛無化魯迅,我們還是需要用文字來為魯迅先生招魂,為先生築一座文字之《墳》。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先生在上海逝世。曾與魯迅並肩戰鬥過的學者林語堂在美國紐約揮筆寫下了悼念文章《魯迅之死》,其文云:「魯迅投鞭擊長流,而長流之波復興,其影響所及,翕然有當於人心,魯迅見而喜,斯亦足矣。宇宙之大,滄海之寬,起伏之機甚微,影響所及,何可較量,復何必較量?魯迅來,忽然而言,既畢其所言而去,斯亦足矣。魯迅常謂文人寫作,固不在藏諸名山,此語甚當。處今日之世,說今日之言,目所見,耳所聞,心所思,情所動,縱筆書之而罄其胸中,是以使魯迅復生於後世,目所見後世之人,耳所聞後世之事,亦必不為今日之言。魯迅既生於今世,既說今世之言,所言有為而發,斯足矣。後世之人好其言,聽之;不好其言,亦聽之。或今人所好之言在此,後人所好在彼,魯迅不能知,吾亦不能知。後世或好其言而實厚誣魯迅,或不好其言而實深為所動,繼魯迅而來,激成大波,是文海之波濤起伏,其機甚微,非魯迅所能知,亦非吾所能知。但波使濤之前仆後起,循環起伏,不歸沉寂,便是生命,便是長生,復奚較此波長波短耶?」 林語堂初到北京大學時,當時北大的教授已經形成兩派,一派是周氏兄弟為首,另一派以胡適為代表。應該說林語堂與周氏兄弟在最初是非常好的盟友,儘管林語堂與胡適有極為相近的思想和個人情誼,但他卻站在了魯迅的旗下。1924年11月,《語絲》創刊,魯迅和周作人做了語絲派的首領。長期撰稿人除魯迅外,尚有周作人、林語堂、俞平伯、馮文炳、川島等,錢玄同、胡適、顧頡剛、徐志摩、孫伏園等也在該刊上發表過不少文字。這些文學界大家巨擘,支撐著《語絲》,儘管他們的思想傾向、學術風格並不一致,但他們的文章「任意而談,無所顧忌,要催促新的產生,對於有害於新的舊物,則竭力加以排擊」。不久,1924年12月13日,以胡適為領袖的《現代評論》周刊也創刊,是一部分曾經留學歐美的大學教授創辦的同人刊物,署「現代評論社」編,實際由陳源、徐志摩等編輯,現代評論社出版發行,主要撰稿人有王世傑、高一涵、胡適、陳源、徐志摩、唐有壬等,出至1928年12月29日終刊,一共出版209期,另外有三期增刊。第1進138期由北京大學出版部印刷,此後各期由上海印刷,16開本。《現代評論》主要刊登政論、時評,同時也發表文學作品和文藝評論,該刊「時事短評」專欄以及其它一些文章,廣泛述評國際局勢和中國現實的政治、軍事、經濟狀況。在文學方面,它刊登的理論文章主要介紹西方的文藝觀點,反對「革命文學」的倡導。該刊發表的文學作品佔有很大比重,主要作者有郁達夫、凌叔華、廢名、老向、沈從文、蹇先艾、汪敬熙、張資平、楊振聲、胡也頻、劉大傑等的短篇小說,另外還有聞一多、徐志摩、胡適、朱大丹、王獨清、劉夢葦、饒孟侃等人的新詩,還有少量的劇本,其中「新月派」作家早期作品占突出地位。 林語堂在當時是極為活躍的,不但大量撰稿,放談政治,而且親身參加了「首都革命」的政治鬥爭。1925年11月28日和29日,他走上街頭,拿竹竿和磚石,與學生一起,直接和軍警搏鬥,把他投擲壘球的技術也都用上了。這一次搏鬥,給林語堂的眉頭留下一個傷疤。當他每講起這一件事時,總是眉飛色舞,感到自豪。後來,他乾脆做起《祝土匪》的文章,以生於草莽,死於草莽的「土匪」自居。他說:「言論界,依中國今日此刻此地情形,非有些土匪傻子來說話不可。」學者只要臉面,「而去真理一萬八千里之遙。說不定將來學者反得讓我們土匪做。」1925年12月5日和6日,這在魯迅和林語堂交往中,是值得記憶的日子。這兩天,魯迅兩次主動地給林語堂寫了兩封信。因為魯迅參加了語絲社,又領導著莽原社,他向林語堂寫信約稿。接著是林語堂的複信和交稿,這就是兩人「相得」的開始。 不過後來林語堂與魯迅都避居上海以寫作為生時,矛盾爆發了。同以文字生活,魯迅直面慘淡的人生,把文學當作「匕首」和「投槍」,刺向敵人。林語堂則是藉助幽默,表現性靈閑適,曲折地表示自己的不滿,認為:「愈是空泛的,籠統的社會諷刺及人生諷刺,其情調自然愈深遠,而愈近於幽默本色。」然而魯迅卻不這麼看,魯迅認為在反動派屠刀下,沒有幽默可言。在血與火的鬥爭中,魯迅自己無畏地宣稱:「只要我活著,就要拿起筆,去回敬他們的手槍。」這是一次深刻的思想分化。現在看來,這是人生的兩種選擇,說不上誰對誰錯。任何人都有選擇的自由,可以投槍,可以匕首,但同樣可以幽默,可以性靈。魯迅曾說:中國並無幽默,要有,也只有「將屠夫的兇殘,使大家化為一笑,收場大吉」一類的東西。然而我倒覺得越是在血與火的人生中,越是需要幽默與寬容。人生離不開幽默,幽默是死水般的生活里的一抹亮色。 1929年8月28日,「南雲樓風波」使得魯迅與林語堂因誤會而疏遠了。魯迅在他日記里說:「二十八日……晚霽。小峰來,並送來紙版,由達夫、矛塵作證,計算收回費用五百四十八元五角。同赴南雲樓晚餐。席上又有楊騷、語堂及夫人、衣萍、曙天,席將終,林語堂語含譏刺。直斥之,彼亦爭持,鄙相悉現。」 另一個當事人林語堂,40年後作《憶魯迅》一文說:「有一回,我幾乎跟他鬧翻了。事情是小之又小。是魯迅神經過敏所至。那時有一位青年作家,……他是大不滿於北新書店的老闆李小峰,說他對作者欠帳不還等等。他自己要好好的做。我也說了附合的話,不想魯迅疑心我在說他。……他是多心,我是無猜。兩人對視像一對雄雞一樣,對了足足兩分鐘。幸虧郁達夫作和事佬。幾位在座女人都覺得『無趣』。這樣一場小風波,也就安然流過了。」 對這一「風波」起因,魯迅和林語堂有不同的解釋。「和事佬」郁達夫在《回憶魯迅》中,明確指出,這是「因誤解而起正面的衝突」。當時,魯迅有了酒意,「臉色發青,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半也疑心語堂在責備這第三者的話,是對魯迅的譏刺。」林語堂也起身申辯,空氣十分緊張,郁達夫一面按魯迅坐下,一面拉林語堂夫婦走下樓去。郁達夫的結論說:「這事當然是兩方面的誤解,後來魯迅原也明白了,他和語堂之間是有過一次和解的。」 然而有了誤會,林語堂與魯迅的關係就不可能像從前那樣融洽了,可要知道魯迅是主張「一個也不寬恕」的。另外隨著林語堂「幽默大師」的名聲越來越響,這讓魯迅更加反感,覺得林語堂是不可救藥了,「以我的微力,是拉他不來的」,對他不再抱任何希望了,於是乎加緊了對林語堂的批判,先後寫了《罵殺和捧殺》、《讀書忌》、《病後雜談》、《論俗人應避雅人》、《隱士》等。其中1935年4月20日刊於《太白》上的《天生蠻性》,全文只有三句話:辜鴻銘先生贊小腳;鄭孝胥先生講王道;林語堂先生談性靈。把林語堂與前清遺老和偽滿大臣相提並論,足見魯迅對其厭惡之深。但是林語堂對自己的文藝觀點也確信不疑,聲稱「欲據牛角尖負隅以終身」 (林語堂:《行素集·序》),同時寫了《作文與作人》、《我不敢再游杭》、《今文八弊》等文章來回敬反對者。後世論者一般都站在魯迅這一邊,對林語堂大加撻伐。這時講究的是二分法,好壞分明。魯迅先生自然是好人一方了。於是乎被好人魯迅罵過的人必定不是什麼好人,而與魯迅這樣偉大的好人論戰,對方自然也就是壞人了。然而世間的事又不是那樣清楚明白的,魯迅的筆戰中常常有一些因誤會、意氣用事和個人恩怨引發的爭論,這些爭論認真說起來,其責任魯迅倒是要承擔一些的。譬如廣東的學者胡文輝先生就寫過一篇考證文章「鳥頭與紅鼻—讀《故事新編》偶記,」其文指出了魯迅研究中一個「視而不見,為尊者諱」的小小問題:在魯迅與顧頡剛的論戰中,魯迅多次在書信和小說中挖苦顧的生理缺陷這些失德之事。這固然無損魯迅的偉大,卻也證明了人性的某種弱點,再偉大的人物也不例外。 林語堂對魯迅還是懷有敬意的,《魯迅之死》也證實了這一點。「吾始終敬魯迅;魯迅顧我,我喜其相知,魯迅棄我,我亦無悔。大凡以所見相左相同,而為離合之跡,絕無私人意氣存焉。」 不過在所有懷念魯迅的文章中,《魯迅之死》這篇確有其特色,它並非僅僅是吹捧與高唱讚歌的,其中也還有些隱隱約約的批評。這可能不符合中國人傳統的恕道精神,但正與魯迅的「一個也不寬恕」的主張相彷彿呵。「故魯迅所殺,猛士勁敵有之,僧丐無賴,雞狗牛蛇亦有之。魯迅終不以天下英雄死盡,寶劍無用武之地而悲。路見瘋犬、癩犬、及守家犬,揮劍一砍,提狗頭歸,而飲紹興,名為下酒。此又魯迅之一副活形也。然魯迅亦有一副大心腸。狗頭煮熟,飲酒爛醉,魯迅乃獨坐燈下而興嘆。此一嘆也,無以名之。無名火發,無名嘆興,乃嘆天地,嘆聖賢,嘆豪傑,嘆司閽,嘆佣婦,嘆書賈,嘆果商,嘆黠者、狡者、愚者、拙者、直諒者、鄉愚者;嘆生人、熟人、雅人、俗人、尷尬人、盤纏人、累贅人、無生趣人、死不開交人,嘆窮鬼、餓鬼、色鬼、讒鬼、牽鑽鬼、串熟鬼、邋遢鬼、白蒙鬼、摸索鬼、豆腐羹飯鬼、青胖大頭鬼。於是魯迅復飲,俄而額筋浮脹,睚眥欲裂,鬚髮盡豎;靈感至,筋更浮,眥更裂,須更豎,乃磨硯濡毫,呵的一聲狂笑,復持寶劍,以刺世人。火發不已,嘆興不已,於是魯迅腸傷,胃傷,肝傷,肺傷,血管傷,而魯迅不起,嗚呼,魯迅以是不起。」如此筆墨,確實活畫出魯迅先生之本來面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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