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飛 | 帝國做陪葬的不死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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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史須從細微處看,惜乎正史只在王侯將相、江山鼎革處濃墨重彩,職官制度錢糧軍事,靡費筆墨。千萬人物如飛機上看過江之鯽,徒見其形難窺真容。然則歷史人物的真面目定然從無數細節中來,憂喜嗔怒,千秋各具。曲飛寫史,並不糾纏於版本考證和史實辯誣,而是著力平和地敘述過往世界的芸芸眾生。在保證歷史真實的前提下,著意剪裁,填充細節,讓一個個在史書中壓扁的名字還原成血肉豐滿的真實人物。
莫伊卡河冰冷的河水滲透了包裹著他的氈毯,流入鼻腔,在他沉到河底之前,就順著氣管灌進了肺里。強烈的刺激,使這個陷於昏迷的垂死者本能地張大口,試圖呼吸,而又有更多的水湧進喉嚨,他不自禁地一陣劇咳,伴隨著咳嗽,意識也猛地恢復過來。各種痛感隨之一併發作,後腦的棒創和肩上的彈孔,被冷水一浸,剛有些凝結的淤創重又裂開,血汩汩地冒出,胃裡的氰化物也開始起效,如火般燃燒。
葯鴆、槍擊、棒打、水淹,一整套完備得近乎奢侈的殺人組合套餐,行兇者不憚勞苦費此周章,不僅是因為對被害者懷著刻骨仇恨,也因為他們知道自己要殺的,確是一個極難殺死的人。
這個人就是格里高利·葉夫莫維奇·拉斯普廷,俄羅斯末代沙皇宮廷中權傾朝野的一代妖僧。
誠然,人生不能兩次跌入同一條河,但對落水者來說,不管跌進的河有多不同,溺水時垂死掙扎的感覺,總是大同小異。
拉斯普廷對這種感覺應該並不陌生,甚至很可能還帶著幾分親切,因為,他的發跡,就從一次溺水開始。
那是在 35 年前,西伯利亞西部邊緣托博爾斯克地區一個名叫波克洛夫斯克耶的小村,時間和空間,都已十分遙遠。那時候,他還只是當地馬車夫人家一個 12 歲的小男孩兒,本姓諾維赫,還沒有「拉斯普廷」這個名動全俄的不雅諢號,父母都喊他「格里切卡」( 俄語「格里高利」的昵稱。)。
拉斯普廷
1
在那一年,也是隆冬時節的某天,格里高利與哥哥米沙掉進了小村旁邊的圖拉河,被救起後兩兄弟都發了高燒,不省人事。3 天后米沙死了,格里高利活了下來,卻像是變了一個人,變得沉默寡言,喜歡獨處,有時會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不知所云,一雙淺藍色的眼睛,常透出與年齡不相稱的森森冷意,讓當地那些常年在嚴酷環境里戰天鬥地的粗獷漢子們都不寒而慄。更可怕的是,這雙眼睛放佛能洞察一切,有次小村發生了盜馬案,村民們查尋竊賊毫無頭緒,此時小格里高利當眾指認村中首富就是盜馬賊,這個令所有人都覺難以置信的指控,竟然最終查實,格里高利告訴驚嘆不已的村民們,案發時自己並沒看見,然而——「我就是知道。」鄉人無不駭然。
成年後,格里高利子承父業,也作了販運貨物的馬車夫。鄉親們還記得他小時候表現出的神異,每有疑難病症,常請他診視,而他不知名的草藥和古怪的祈禱文,也往往真的手到病除,於是,通過種種添油加醋的口耳相傳,他成了許多離奇荒誕故事的主角,聲名鵲起。
同時,格里高利也和大多數的俄國人一樣,嗜酒如命,每當烈酒落肚,超凡脫俗的神秘光環隨之褪去,此時的格里高利會變成一個放浪形骸的酒色之徒,舉止粗野下流。本來,以他無產階級的消費水準,要「花天酒地」是有難度的,但格里高利不擇土壤,任何異性都能激發他原始的衝動,興之所至,無論良賤,不辨妍媸,即便數次遭到被騷擾對象家人的痛罵甚至痛打,仍不改「本色」。
也正因此,他開始被叫人做「拉斯普廷」(俚語,意為放蕩客)。
2
1904 年,是俄國的多事之秋。國內,工人運動此起彼伏;國外,日俄戰爭爆發,舉世敬畏的俄羅斯海陸兩軍居然招架不住此前並未放在眼裡的區區日本,尤其海軍,連戰連敗,損兵折將外帶丟人,沙皇尼古拉二世又氣又急。
8 月 12 日,就在俄國太平洋艦隊從旅順港突圍失敗、被日本聯合艦隊打散後的第二天,總算有樁好事,可以為焦頭爛額的沙皇沖喜:他的皇后,亞歷山德拉·費奧多羅芙娜誕下一名男嬰。沙皇夫婦此前已育有四個孩子,但都是女孩兒,因此,這位取名阿列克謝的小皇子降生不久,就被冊立為儲君,尼古拉二世欣喜地認為,他的出世等於為搖搖欲墜的沙皇寶座添加了一塊穩定砝碼。
阿列克謝
然而,沙皇的弄玉之喜很快轉憂:阿列克謝是帶著詛咒來到人間的——他患有在當時幾乎是不治之症的頑疾,血友病。這種病是因遺傳性凝血因子缺乏而產生,患者體表出血不易凝結,會血流不止,也就是說,一個小小的創口,都可能成為致命傷。血友病另一詭異之處在於,這種遺傳病的致病因子由女性攜帶,卻只會在其男性後裔身上發作,倘如《聖經》所說,女性專有的妊娠之痛是上帝給她們的特殊懲罰,那麼男性獨享的血友病,則可視為上帝給婦女找回的一點平衡。
阿列克謝的母親亞歷山德拉皇后,出身德意志的黑森王族,她的外婆就是英國著名的維多利亞女王,血友病正是那位「歐洲老祖母」的「寶貴遺產」。維多利亞全部九名子女中,一個兒子患病,三個女兒攜病,這其中就包括亞歷山德拉的母親,愛麗絲公主。並且,通過當時盛行的王家聯姻,這種病症也幾乎遍及歐洲各國王室。
3
1905年,繞行半個地球遠征日本的波羅的海艦隊剛到遠東就一敗塗地,俄國只得認輸求和,內外交困下,沙俄政府被迫搞起遲來的政改,又是召集國家杜馬(議會)又是立憲,病急亂投醫的沙皇更乞靈於神秘力量,四處尋找「聖徒」為國祈福,一時全俄此風大盛。拉斯普廷也乘時而起,從農村進軍城市,並在有官方背景的神秘主義組織「黑色百人團」提攜下,於 1905年秋天來到聖彼得堡。
早在此之前,他的名聲已經先行到訪。這座帝都,雲集著俄羅斯最多的上層人士,有高官,勛戚,貴婦,還有俄國東正教的大牧首。不論男女教俗,這些貴人多是常年「鱗鱗居大廈十指不沾泥」的,不唯四體不勤,輕鬆安逸的生活中,大腦也由於長期閑置,變得功能退化,拉斯普廷的傳奇,令他們大為神馳,爭睹風采。
最初接見這位鄉下來京務工人員的,是喀琅施塔得的伊萬神甫,素以虔誠著稱的東正教高級神職人員,老神甫見了拉斯普廷就激動地斷言,在他粗陋的外表下潛藏著「神性」。經他驗證之後,又有多位高級教士對拉斯普廷大加稱頌。
接著就是各路貴婦蜂擁而至,這些女人大約是當時俄國最窮極無聊的一群人,狹小的圈子、種種規矩禮節的束縛、閑適卻千篇一律的生活,以及由於國內階級對立日益嚴重而隱隱覺出的末世氣氛,這些使她們對一切新奇事物都抱有狂熱的興趣,當拉斯普廷出現,她們都很快被其吸引,在她們看來,拉斯普廷亂蓬蓬的鬍鬚、髒兮兮的長髮、粗俗的舉止、低沉的嗓音、難懂的言談,特別是他那雙深邃的、炯炯放光的藍眼睛,無不散發著獨特的野性魅力,她們對他敬若神明,稱之為「斯塔茲」,可以理解為「神甫」、「長老」,或者乾脆就是「父親」。就這樣,帝國最尊貴的豪門命婦,都成了這個「西伯利亞農民」的忠實粉絲。
這其中,就包括黑山女大公米麗奇亞,皇室的密友(其父黑山大公曾被尼古拉二世公開稱為「我唯一的朋友」)。正是1906 年夏日她的引薦,改變了後者、沙皇夫婦,甚至整個俄羅斯帝國的命運。
聖彼得堡的皇宮深處,亞歷山德拉皇后正深鎖愁眉。實行一夫一妻制的沙皇宮廷,固然沒有我們熟悉的「宮斗」戲份,但她也並沒因此輕鬆多少,自打嫁進這個當世第一大國的皇室,她更多感受到的不是母儀天下的風光,而是步步驚心的艱辛。1894 年,她與尼古拉訂婚未久,就趕上上一代沙皇亞歷山大三世駕崩,迷信的俄國人都說是她剋死了先帝;兩年後的加冕典禮上,由於慶祝活動安排失當,發生了踩踏事件,很多平民死傷,俄國臣民又將之歸咎於她。後來隨著皇子患病之事傳開,俄國人對她的怨望達到頂點,半公開地稱她為「德國蒼蠅」。
正所謂得意的人與失意的人離上帝最近,兩者兼具的亞歷山德拉就是如此,而且,她非但距離上帝,距離各路牛鬼蛇神也都很近。曾與李鴻章簽訂《中俄密約》的「中國人民老朋友」維特伯爵在其回憶錄中提到,皇后寵信異能之士,20 世紀初,曾供養一位出身法國里昂的「菲利普神甫」,以為聖人,信賴有加。
因此當米麗奇亞將他的神跡介紹給皇后時,後者大為動心。不久後,皇后更親近的另一位密友安娜·維魯波娃也推薦拉斯普廷,皇后再無猶疑,急忙要求傳召這位「聖人」入宮。
沙皇也親自過問,他向聖彼得堡的頭面宗教界人士太奧凡主教垂詢,主教大人也是拉斯普廷的擁躉,回奏道:格里高利·葉夫莫維奇是一個普通的農民,陛下聽聽他的言談是大有益處的,因為他是俄羅斯芸芸眾生的代言人。我知道人們對他的各種指責。我清楚他的罪過罄竹難書,令人髮指。但天主仁慈,他的身上有著極大的懺悔力量和天真單純的信仰,所以我敢保證他能帶來永恆的救贖。
終於,1907 年某日,拉斯普廷粗糙的「西伯利亞大皮靴」踏上了帝宮的大理石階,就此一步登天,邁向沙皇俄國的權力之巔。
4
此時拉斯普廷在聖彼得堡的信徒,已有數萬之眾,其中也包括一些皇宮中的僕婢,拉斯普廷通過這些人,了解沙皇夫婦的近況,在獲得覲見機會時,往往能言中皇后心事,似乎未卜先知。有時他還玩些手段,比如買通宮中僕人,將某座廳堂的吊燈螺絲弄鬆動,然後對皇后「預言」,不可接近該廳堂,以免遇險。幾天後吊燈果然掉下來,「預言」應驗,皇后對拉斯普廷更是驚為天人。
不過,也不好說拉斯普廷就是一個單純的騙子弄臣,除了裝神弄鬼的伎倆,他確有一項至今科學界都無法完全解釋的異能,就是治療血友病。
作為天下皆知的未來沙皇,患有血友病的小阿列克謝自然是皇家頭號重點保護對象,僕從小心翼翼,惟恐他受一點傷,出一點血。
但意外總是防不勝防,有時是玩耍時不慎擦傷,有時是氣候或食物引起的體內血管破裂,比如流鼻血,每遇這種情況,就是拉斯普廷大顯身手的機會了。
此時他會急速地趕到小皇子病床前,屏退御醫和僕人,甚至沙皇夫婦也只能在遠處看著,他會撫摸阿列克謝的額頭,握他的手,直視他的眼睛,用柔和而堅定的語調鼓勵安慰他,同時點起不知名的草藥熏香。繞室的香煙中,拉斯普廷開始誦經,渾厚低沉的嗓音,念得異常投入,含糊不清的西伯利亞方言在他齒間翻滾,如同咒語,無人能解,同時手在胸前不停地劃著十字,狀似癲狂,彷彿在與神明交流。
詭異的祛病儀式通常只持續不到十分鐘,就會結束,此時阿列克謝會昏睡過去,傷口的血,也止住了。
還有更神的:1912 年時,阿列克謝隨尼古拉去波蘭度假,一次出獵,騎馬擦傷了大腿內側,長了個腫塊疼痛難忍,御醫都束手無策。
大約一年前,尼古拉耐不住群臣的反覆勸諫,拿給拉斯普廷一筆錢,以「資助朝聖」為名,打發他離開皇宮去了耶路撒冷。後者到聖城大灑金錢風光了一陣,此刻已回了西伯利亞老家,眼下心急如焚的亞歷山德拉皇后急電召喚,拉斯普廷人趕回來之前發了封回電,聲稱已經為阿列克謝向上帝禱告,皇子必將轉危為安。這時奇蹟真的發生了,皇后接到回電的當天,阿列克謝就開始消腫,破皮流血處,血都止住了,人也最終痊癒。
這次事件中拉斯普廷的表現畢竟過於神奇,皇后對他的信服達到頂點,再不肯讓他離開,她一貫作風強勢,沙皇也少有拂逆,終於在皇后的力挺之下,拉斯普廷重返帝國核心圈,成了不可撼動的股肱之臣。
本來,拉斯普廷的志趣也不過就是「食、色、性」也,這方面皇后乃至沙皇都對他十分放任,睜一眼閉一眼,甚至默許他將赫里斯蒂派的荒淫儀式搬進帝國的上層交際場所。
但見的世面多了,拉斯普廷也逐漸移愛於更刺激、更誘人,也更危險的新玩具——權力。
5
聖彼得堡城南的富人社區,有座堂皇的貴族府邸,屋舍傍水而建,涅瓦河的支流莫伊卡河就從左近流過,此處也因之得名,莫伊卡宮。
此間的主人,是年輕的菲利克斯·菲利克維奇·尤蘇波夫親王,不但富可敵國,更是韃靼親王爵位繼承人、沙皇的外甥女婿,1916 年 11 月 15 日這天,他正與幾位客人在莫伊卡宮某個隱僻的房間密議。一干賓客非富即貴:迪米特里·巴普洛夫大公,沙皇的小堂弟;弗拉迪米爾·普利什凱維奇,國家杜馬議員;馬克拉科夫,內務部部長;蘇霍金大尉,退伍軍官;以及尼古拉斯·德·拉維佐爾,一位法國醫生。他們商談的主題就是——如何殺死拉斯普廷。
自拉斯普廷見幸於皇后,俄國政壇就隱約感覺到了他的影響,初時這影響還算輕微、可控,帝國重臣們曾不止一次說動沙皇將他罷黜出京,趕回西伯利亞。然而 1911 年,原本拉斯普廷最忌憚的鐵腕宰相斯托雷平在基輔遇刺身亡,次年拉斯普廷又通過前述的「電報祛病」事件大顯神通,重獲沙皇信任,地位已不可動搖。1914 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雖然拉斯普廷反對與德國開戰,曾為此力諫沙皇,稱開戰將導致亡國,但當戰爭不可避免地爆發、尤其是當 1915 年沙皇親赴前線留下皇后署理國事之後,拉斯普廷發現,自己已經成了聖彼得堡事實上的頭號人物。通過對皇后的影響,他開始插手政事,許多重要的人事安排,往往由他一言而決,皇后幾無違拗。從 1914 年到 1916 年,一戰開打兩年間,「大臣會議主席換了四個,內務大臣換了六個,陸軍大臣換了四個,外交大臣換了三個,司法大臣換了四個。」這些擢黜,很多都出於拉斯普廷的授意,而理由大都荒唐可笑,有時因為某官員歌兒唱得好,就將之提拔為內務大臣;有時覺得陸軍
大臣「皮靴聲太響惹人心煩」,就將之炒掉。當時的俄國正處在戰爭中,這種對軍方高官兒戲般的任免直接關乎前線的勝敗,以及士兵的生死。
儘管這個沉溺酒色的半文盲未必有什麼真正意義上的「政治野心」,但帝國政界已被他搞得烏煙瘴氣,尤蘇波夫等皇室勛戚無不為之心焦。1916 年 11 月 13 日這天,國家杜馬的會議上,弗拉迪米爾·普利什凱維奇議員以激烈的言辭抨擊時政,號召「幹掉那個淫僧和蕩婦」——雖未點名,但這兩個尊號所指為誰,與會者自然都心照不宣。
當時尤蘇波夫親王也正在場,會後他找到普利什凱維奇,問他是否真有此心,得到肯定答覆後,兩人聯繫了幾位志同道合者,於兩天後,也就是 11 月 15 日,聚首莫伊卡宮,共謀清君側。經過一番討論,計划出籠。
6
12 月 29 日夜半時分,一輛汽車駛進莫伊卡宮院子,在供僕役出入的側門前停住,司機和乘客分別下車,前者身姿英挺,衣著華貴,正是尤蘇波夫親王,後者一襲黑袍,長髯飄飄,卻是拉斯普廷。
拉斯普廷夤夜來訪,是應尤蘇波夫之邀,據親王說,他的太太伊琳娜公主近來抱恙,想請「斯塔茲」來家裡為她診病祈福。這個邀請讓閱女無數的拉斯普廷都覺意亂情迷,因為沙皇的外甥女伊琳娜艷名廣播,是全俄羅斯數一數二的美女,拉斯普廷垂涎久矣,至於診病云云,則是一個公開的暗語,近年來已有不止一位巴結拉斯普廷的官宦人物以此為名向他獻上妻女,以為晉身之階。拉斯普廷與尤蘇波夫此前在酒桌上有過交往,雖無深交,但印象還不壞,按說他應該明白以尤蘇波夫的富貴,沒來由的這般向自己獻媚,
必有蹊蹺,但美色當前,精蟲上腦的拉斯普廷也不多想,就欣然應允。尤蘇波夫又說要親自驅車來接,誠意十足,拉斯普廷更不虞有詐,還提出要夜間到訪,從側門潛入。
對於已經布置妥當要在當夜結果他的尤蘇波夫等人來說,這真是主動配合。
尤蘇波夫引著拉斯普廷入室,殷勤備至。此時,莫伊卡宮仍燈火通明,樓上宴會廳里傳來陣陣歡歌,親王解釋說,伊琳娜正在辦舞會款待朋友,還沒散場,為免被閑雜人等撞見,只好請拉斯普廷屈駕,先到地下室暫坐片刻。
拉斯普廷也不介意,當下就由親王領路,來到地下室。這裡已經過精心布置,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牆上掛著帷幔,周遭都是名貴傢具,陳設得體,壁爐里燒著松香木,暖意融融。尤蘇波夫請拉斯普廷在鋪著熊皮的沙發上就座,說要親自為他取酒把盞,言罷上樓,去找他躲在樓上的同謀者。
一個月前在此密謀的,除了內務部長馬克拉科夫沒來,其他幾位都已聚在莫伊卡宮二樓,這裡也根本沒舉行什麼舞會,就是這幾人在用留聲機大放美國流行音樂,麻痹拉斯普廷,至於伊琳娜,已被尤蘇波夫送往鄉下別墅,以防不測。眾人選定的殺人手段是毒藥,專業人士拉維佐爾醫生已備好了氰化鉀,將之塗抹在幾塊奶油蛋糕的夾層中,還下了一些在專為拉斯普廷準備的馬德拉紅葡萄酒里。
回到地下室中,尤蘇波夫強抑著緊張將餐盤端到拉斯普廷面前的茶几上,請他享用,後者酒到杯乾,又吃了三塊蛋糕。看見他酒食入口,尤蘇波夫一陣竊喜,拉維佐爾醫生曾信心十足地保證,藥劑量「足以毒死一匹馬」,他確信拉斯普廷很快就要惡貫滿盈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尤蘇波夫和拉斯普廷對坐無語,地下室內一片死寂。兩個男人,這個等著看那個毒發斃命,那個卻等著跟這個的妻子淫亂,這是何等尷尬的等待與沉默。
5 分鐘過去了、10 分鐘過去了,20 分鐘過去了!
拉斯普廷一直坐在沙發上,看不出有何異狀,尤蘇波夫心跳卻每秒都在加快,幾乎要從胸腔里跳出來。顯然,毒藥還是沒有發揮作用,尤蘇波夫知道拉斯普廷此前曾數度遭人行刺,卻每每化險為夷,以至於他的擁躉宣稱他有神力保佑刀槍不入,這些說辭放在以往尤蘇波夫自然視為荒誕不經,可面前正發生的一切,卻如此真實,不容他不信。莫非這妖僧真有神力,莫非這世上真有殺不死的人?尤蘇波夫幾乎要懷疑他所熟知整個常識系統。難熬的時間一點點流逝,壓力與不安呈幾何級數增長,何止度日如年,簡直是度分如年、度秒如年。就在這時,拉斯普廷忽然開口,問伊琳娜怎麼還不下來。尤蘇波夫如蒙大赦,說這就去催催,說著緊忙離開,邁步上樓時,兩腿已經微微發抖。
同謀的眾人聽了親王所述,都感難以置信,尤其是拉維佐爾醫生,發誓自己配的藥劑絕無問題,但此時已來不及多糾纏這些,殺機已動,回頭無路,大家都認定,今夜無論如何不能容拉斯普廷生離莫伊卡宮。既然化學方法不管用,就只有試試物理攻擊,迪米特里大公遞上手槍——任你什麼金石之軀,終歸也擋不了槍子兒吧?
槍在手中,尤蘇波夫信心恢復了幾許,略定定神,又下樓返回地下室。
剛走到門前,就聽見屋裡傳出拉斯普廷的喘息聲,濁重而急促,顯是已感覺不適。是毒藥終於起效了?尤蘇波夫暗自高興,但接下來看到的又讓他吃了一驚:拉斯普廷並未萎頓,而是走到了櫥櫃前,正捧著一個義大利工藝的鑲水晶銀十字架在燈下欣賞把玩。
聽到尤蘇波夫的腳步聲,拉斯普廷也不回頭,就誇讚這個十字架做工精緻。尤蘇波夫信口敷衍,忽然再也沉不住氣,抬手一槍,射向拉斯普廷後腦。
大概是過於緊張,槍法失准,這一槍擊中了左肩,拉斯普廷一聲悶哼,撲倒在地。樓上諸人聽見了槍聲,都奔下樓來,只見拉斯普廷趴在地上不動,傷口流出的血已將身下的地毯染紅了一大片。
醫生上前檢查脈搏,仍在跳動,但逐漸衰微。5 分鐘後,他宣布:人死了。
成功了,就這樣幹掉了這個權傾朝野的妖僧,但過程的波折讓諸人忘了興奮,反而滿懷忐忑。隨後,根據事先的安排,蘇霍金大尉上前剝下拉斯普廷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又取過他的皮帽戴上。他們身形有幾分相似,所以由他扮成拉斯普廷,和醫生一起,乘坐迪米特里大公的車離開,使人看見,以為拉斯普廷是離了莫伊卡宮之後才「失蹤」的。
當然,這冬夜裡已沒什麼行人,這戲主要是演給遍布首都的秘密警察看的。待他們走後,親王和普利什凱維奇議員負責毀屍滅跡,他們都是這方面的生手,想出的辦法就是,扔進莫伊卡河了事。為免人多嘴雜,尤蘇波夫此前已將家中僕人全部支走,因此搬屍還得勞煩他們二位親為。
折騰了一夜,此時已是 12 月 30 日凌晨三四點鐘,送走大公等人,尤蘇波夫回到地下室,準備處理屍體。拉斯普廷外衣已被剝去,上身僅剩一件白色絲綢襯衫,染得儘是血污。
親王上前將趴著的屍體翻轉過來,但見痛苦扭曲的表情已僵在臉上,兩眼緊閉,造型恐怖。但畢竟他已經死了,想到這,尤蘇波夫微覺輕鬆,抓起屍體的雙肩試圖將之扛起搬走,就在這時,「屍體」的喉頭忽然咕嚕了一聲,跟著右眼張開了,繼之左眼,剛才已暗淡如死灰的藍色瞳仁,重又精光暴射,狠狠瞪在尤蘇波夫臉上。
「他還活著!」這一驚非同小可,尤蘇波夫本能地撒開手向後退去,地上的「屍體」竟一躍而起,合身撲上,一雙粗礪的大手緊緊扣住尤蘇波夫的脖子,長長的指甲直欲刺進肉里。「菲利克斯、菲利克斯!明天就讓你上絞架」,一陣痛苦又憤激的咆哮傳來,嘶啞低沉,直非人聲。
地下室里的撕打呼喝之聲直傳到一樓大廳,等在那裡的普利什凱維奇議員循聲趕來,剛到門口就見一個黑影猛撞過來,奪路而走,緊跟著尤蘇波夫提著手槍追出,腳步踉蹌,望見普利什凱維奇就對他喊,「快!拉斯普廷還活著!」
那邊「死而復生」的拉斯普廷向院外逃去,飛奔的步態,讓人無法相信他已先中毒又中槍。莫伊卡宮往南不遠就是皇室的冬宮,一路都有警察和憲兵晝夜巡邏,若被他們撞見以至事情敗露,後果必將嚴重。普利什凱維奇從氣喘吁吁的親王手中接過槍,急追過去,連放三槍,但議員的射術實在一般,第三槍才命中目標,拉斯普廷再次跌倒。
議員和親王上前察看,拉斯普廷倒在雪地里,胸膛還在起伏,但出氣多進氣少,眼見確是活不了了。尤蘇波夫忽然無明火起:這妖僧活著時候禍亂宮廷,今夜死到臨頭還要作祟,害得自己費神費力擔驚受怕!他越想越氣,忽然摸到衣袋裡一根橡膠警棍,那是今晚失約的馬克拉科夫部長為他準備的,「沒準能用得上」,眼下果真派上用場,尤蘇波夫掄起警棍沖著拉斯普廷腦袋一陣猛抽猛打,直打得鮮血迸流,濺在雪地上,雪白血紅,觸目驚心。
打得一陣,拉斯普廷頭上臉上血肉模糊,議員阻住已經快要脫力的親王,拉斯普廷此時仍有呼吸,但經過這一夜的驚悚焦灼,兩人已沒耐心再等他咽氣,就將拉斯普廷雙手捆上,裹進備好的毯子里,抬到莫伊卡河邊,準備拋屍,只要扔進那冰河之中,量他再有神通,也絕難倖免——這一夜,總算就要過去了。
7
親王和議員行事忙亂,弄出的響動太大,引起夜巡的警察過來查問原委,二人支吾應答不提,再說此時的拉斯普廷。
冰河的水,像一針強心劑,灌進口鼻的同時,也激活了他最後的生命力。清醒過來的拉斯普廷雖處絕境,仍不甘就死,他猛力地掙扎,想擺脫繩索,他張大嘴巴,不知是想呼救,還是想喘息,但身在河底,口唇一動河水便猛灌進來,直嗆入肺,之前所受的諸般創痛也都順著復甦的神經末梢傳來,痛不可當。
此前 47 年的生命歷程中,他曾不止一次陷於瀕死狀態,從本文開頭所述的幼年時的溺水,到兩年前因招惹一位妓女而挨了刀子肚破腸流,幾次劫難最終都挺了過來。這有賴天賜的頑強生命力,可這一次,這種眷顧反成了懲罰,因為對必死之人來說,多一刻彌留,就意味著多一分的痛楚。在迴光返照的力氣用盡之前,拉斯普廷的右臂已掙脫了束縛,伸在胸前,顯是想劃一個十字,這就是他生命盡頭的最後一個動作。
拉斯普廷這等人物的失蹤,自然不會無聲無息,警察開始偵查,事發當夜尤蘇波夫與普利什凱維奇面對質詢時漏洞百出的對答很快被想起,接著警察在莫伊卡宮附近找到了拉斯普廷掉落的一隻靴子,案情大白。
拉斯普廷的屍體被撈起,法醫檢查,胃裡有氰化物,體內有多枚彈頭,但死亡原因不是子彈,也非毒藥,而是肺部積水——也就是說他是淹死的,為什麼氰化鉀沒能毒死他,這是關於他的最後一個謎,仍沒有答案。屍檢報告還顯示,落水後拉斯普廷仍存活了八分鐘。據說人死前腦中會浮現出自己經歷過的一生,拉斯普廷這一生際遇奇特,值得回顧之處較之常人,自然要多得多,但不管他有多少回憶,八分鐘,足夠了。
亞歷山德拉皇后痛哭摯友之死,在皇村的費多羅夫斯基-索伯爾教堂為其主持盛大的葬儀,連沙皇都專程從前線趕回來出席。拉斯普廷染血的襯衣被皇室當作聖物,珍重收藏。
皇后本想嚴懲兇手,但畢竟事涉親貴,也不好重處,最終主謀尤蘇波夫親王,以及兩位重要幫凶普利什凱維奇議員和迪米特里大公被判流刑,放逐西伯利亞。本來尤蘇波夫等人的計劃中,幹掉拉斯普廷只是第一步,藉機清除他在政府中的勢力集團,甚至總後台皇后,才是「清君側」的終極目標,但現在這抱負顯然已沒機會實施——從殺人的費力表現來看,這幾位也確實不是搞政變的料。
沙皇本人,對拉斯普廷感情複雜。收到皇后電告時,他正在前線,據說,沙皇的親隨看見他臉上露出了罕有的快意表情。這不難理解,君主多崇信方士,但當方士的蠱惑威脅到了君主乾綱獨斷的權柄時,崇信總會轉為忌恨,甚至殺機。不過尼古拉的喜色一閃即逝,他明白現在還不是高興的時候,不光是礙著皇后的情面,更因為拉斯普廷對他說過的一段話,讓他如芒在背:不久前,拉斯普廷曾致信沙皇,說預感自己不久於世,他更預言,自己死後,沙皇一家活不過兩年。
果然斯言成讖。拉斯普廷死在 1916 年底,轉年 3 月間就發生了二月革命(俄歷二月),沙皇遜位,享祚三百多年的羅曼諾夫王朝就此終結。下半年又發生了十月革命,尼古拉全家被羈押在烏拉爾山以東的葉卡捷琳堡,處境愈下。1918 年,白軍反攻猛烈,為防尼古拉被他們救出復辟,革命領袖列寧下令,處決沙皇一家。沙皇皇后公主王子,以及幾個皇室僕役,無一倖免,槍決之後草草掩埋。這一天是該年 7 月 17 日,距拉斯普廷之死,僅過了一年零七個月,預言應驗了——不論他之前別的預言有多少弄虛作假,這次總是扎紮實實地言中無誤。
8
拉斯普廷的遺產,還不止此。
現今的聖彼得堡,開著一家品位別緻的性器官博物館,顧名思義,展品都是男人那話兒。其中有一具鎮館之寶,長達 28.5 厘米,靜靜懸垂在泡著福爾馬林的展瓶里,雄奇偉岸,矯矯不群,更吸引無數參觀者駐足,女子忘返,男人興嘆。該館創辦人言之鑿鑿,稱此物就取材於拉斯普廷,當年屍檢解剖時被切下製成標本,俄國革命中拉斯普廷遺骸被損,幸得關鍵部位無恙,後流落海外,他幾經尋訪,從法國重金購回。
倘果如是,則可以解釋研究者們長久以來的一個困惑:為什麼那麼多的俄國貴婦會為拉斯普廷這樣一個粗魯的山野村夫痴迷,甚至屈尊降貴,與之發生或保持不正當關係?歷來游刃於宮闈者,必是天賦異稟,身懷「長」技,豈不聞秦之嫪毐「關桐輪而行」?只惜具體尺碼史書失載矣,不能與俄人一較雄長矣,黃仁宇先生指出中國傳統社會「缺乏數目字管理」,由是可見一斑矣。
同理,不難推斷拉斯普廷的魅力,除了來自各種神學與巫術的外包裝,想必更源於其先天的硬體條件出色吧。
教士黑袍與其所包裹之物,正可稱互為表裡:無論他能否引領女性追隨者的靈魂上天堂,起碼在塵世,它已足可為她們預支天堂的歡愉。
這不禁令人想起莎朗·奧茲的邪典詩篇,詩曰:
它深垂於他的長袍內,彷彿位於吊鐘核心的
一枚精緻的鐘錘
他動,它則動,一尾幽靈似的魚
遊動在一片銀白色海藻的光亮中,體毛
搖曳在黑暗與灼熱里
而當夜晚降臨
他的雙眼閉了,它便立起
讚美上帝
這首詩的名字:《教皇的陰莖》。
阿門。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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