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我們都活在「五四」的後果里(3)

竇文濤:不過現在也有人想調臉,就說簡繁體字吧,有人說要是簡體字再這麼下去,再過幾代可能就徹底沒有繁體字了。能調回來嗎?

  陳丹青:子東剛才說得非常對,就是「雙軌制」。那篇論文也提到「雙軌制」,舊白話從宋開始鋪開,在文人當中有六七百年歷史;從明朝開始,白話就跟文言相安無事,不同的文體用不同語言,不同的身份用不同文本。但是「五四運動」的新白話最後把文言全部廢掉,而且禁忌掉了。它的後果就是到了這一代,不會念文言了,要看注釋,而現在注釋文言的人本身文言就有問題。我覺得能不能把文言這一課補上來,把繁體字這一課補上來,然後大家相安無事。

  許子東:中文系的學生應該學繁體字。

  陳丹青:我就說英語考試,廢除是不可能的,但是在人文藝術學科,你加強漢語教育——所謂「漢語教育」就是你會點斷,會讀古文,會背先秦的東西,甚至能夠寫幾句,繁體字能懂。

  竇文濤:你的意思,比如你的書是不是也印個繁體字版本?

  許子東:假如願意犧牲銷量的話,王元化就出過繁體字書。

  陳丹青:木心先生二十年左右都下不了決心在大陸出書,他就不習慣自己的書變成簡體字。

  竇文濤:哦,有這麼一個潔癖。

  許子東:其實現在也是實行「雙軌制」。比如上海那個盧浦大橋,上面題的字就是繁體字,看著舒服。這不就「雙軌制」嘛,現在只是要把這個擴大一點而已。

  竇文濤:其實現在電腦的使用提供了一個契機,繁體字寫著沒那麼複雜了嘛。

  許子東:對,你可以寫簡體字,然後「啪」一轉,變成繁體。

  「五四」一大動因是自*由婚戀

  竇文濤:我覺得「五四」啊,它是個什麼味道——你看歷史上很多運動,比如法國大革*命,你能想像它有一個味道;我覺得一說起「五四」,好像就得慷慨激昂、怒髮衝冠。

  許子東:你沒有一條圍巾,要有一條圍巾,我可以幫你示範。

  竇文濤:我還得有一個長衫。

  許子東:這麼「啪」一甩,一定得這樣一下,丹青這個衣服再加一圍巾,就是「五四」。(笑)

  竇文濤:我感覺旁邊還得有一美女跟著我上刑場。(大笑)丹青兄跟我講,其實「五四」也是好玩的。

  陳丹青:是,很好玩。我其實不願意講那是「五四」,應該講是清末民初那一段,那是中國歷史上特別有意思的一段。元氣淋漓,出來的人各色各樣都有,有烈士型的,有風流型的,有投機型的。

  竇文濤:風流型的,先跟我說說。

  陳丹青:風流型太多了,前不久《南方周末》登了瞿秋白和沈定一[沈定一,1883年生於浙江蕭山縣衙前鎮,家境富裕,其父有進士功名。早年參與中國共產黨的創建,後加入國民黨,曾任浙江省議長。1928年8月在衙前汽車站遇刺身亡。]的兒媳婦——

  竇文濤:啊?

  陳丹青:瞿秋白愛上了他的學生楊之華,楊之華是沈定一的兒媳婦。沈定一的兒子沈劍龍說,無所謂,你拿走。然後連著在報紙上一天登三個啟事,一個是沈劍龍與楊之華從此脫離關係,一個是瞿秋白和楊之華結為夫婦,還有一條「瞿秋白與沈劍龍結為好友」。徐悲鴻也是啊,徐悲鴻那時候跟蔣碧薇私奔,蔣家還做了一具棺材,說閨女死了對外可以交代,女兒怎麼忽然沒了。(竇文濤大笑)「五四」前後中國大地上充滿了「私奔」事件,早年私奔到日本,私奔到英國,最後私奔到延安,好歹也私奔到國內某個地方。多少革*命青年其實為了是逃婚。

  圖三:瞿秋白與楊之華婚後合影

  秋白給我的印象是文質彬彬,說話斯文,十分有禮貌。他們到家後,立即派人把沈劍龍請來,三個人關在房間里談了差不多一整夜。臨別時,我看他們說話都心平氣和,十分冷靜,猜想姐姐與沈劍龍離婚和秋白結婚的事已經達成協議。

  ——楊之英《紀念我的姐姐楊之華》

  竇文濤:哎呦,有老人跟我講啊,那時候很多人就是去私奔的,嚮往共產黨是要自*由戀愛,不接受包辦婚姻,是為了這個。

  許子東:蕭紅第一次逃婚,跟她表哥跑到北京,後來家裡人逼她回去。回去以後又跟她未婚夫在一起,那男的也真夠陰的,把她帶到哈爾濱一個公園的什麼地方——旅館裡欠了很多錢嘛,說你曬個太陽,一會我就來,結果跑掉了,失蹤了;然後簫紅就大著個肚子回到旅館。我現在還問我們的女生,假如你碰到這樣情況,大著肚子,欠著旅館的錢,你怎麼辦?學生都想不出來方法。蕭紅呢,報上登一文章,講自己的處境,結果一大堆男的要去救她,蕭軍就離了婚來救她。蕭紅兩次都是懷著孕跟新男朋友「拍拖」,第二次也是去延安的路上,懷著蕭軍的孩子,跟端木蕻良走了。你看在「五四」精神感染下的女性,談戀愛多厲害!

  陳丹青:「五四」時期,英雄美女,才子佳人,空前密集。剛才那個楊之華和瞿秋白是一對;徐志摩就不用說了,跟陸小曼;徐悲鴻跟蔣碧薇;魯迅和許廣平;現在出來胡適跟韋蓮斯,還有國內一位女朋友。我還在《萬象》上看過被槍斃的邵飄萍,他一生跟三個女人的緣分,都是在流放當中或者剛出獄怎麼樣,(這些女人)都許身給他。「五四」運動的一大動因其實跟科學民主沒有關係,跟自*由戀愛自*由婚姻有關係。巴金那個《家》、《春》、《秋》為什麼有那麼多反響?多少青年全是這個問題。「五四」把媒約婚姻結束了,那會兒多少從鄉下走出來的文人都有一個小腳太太在家裡,此後別的故事就發生了,數不完。還有梁思成和林徽因,到現在你也找不出這麼一對教授夫婦,那真是郎才女貌、女才郎貌,全都有。

  竇文濤:沒錯兒。那時候泰戈爾訪華,一時之盛事嘛,林徽因當翻譯,徐志摩也陪著。林徽因那麼漂亮,風華絕代,一旁的徐志摩「郊寒島瘦」,站在一起。我聽李敖講過一句話,他說我在七十多歲了吧,我這個「老眼」看今天這個時代,我跟你們講,實在不足觀。那意思就是瞧不上今天的人物。

  陳丹青:老眼不足觀。

  竇文濤:我理解他這話什麼意思,比如中國魏晉南北朝的時候,有品藻人物的傳統,什麼阮籍、嵇康,都是風流絕代。

  陳丹青:玉樹臨風,軒軒俠舉。

  竇文濤:對,都是那種詞。看當年「五四」人物,今天很多人也有這個感慨。先說學問,出了多少大家啊,像丹青兄畫的什麼清華國學研究院,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陳寅恪,都是學貫中西,感覺懂一百多國語文那種。

  許子東:一百多國沒有吧,你把全清華的人加在一起了吧。(笑)

  竇文濤:而且你說人家的為人,不是自*由戀愛,就是抱石頭沉了昆明湖。(笑)那時候這些人物確實給人感覺「集一時之盛」。怎麼就在清末民初出現了那麼多有風采的人?

  陳丹青:要壯烈有壯烈,要風流有風流,要學問有學問,要傳奇有傳奇。

  許子東:真是。

  竇文濤:甚至我想起《水滸傳》開頭說的,這傢伙,到了一個時候「天罡地煞」就現世了……今天呢?

  許子東:今天,那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你們只看到他們風流倜儻的一面,沒看到他憋得慌的一面。徐志摩在劍橋甘願做一條水草,林徽因照樣不理他,知道你文人不靠譜。魯迅跟許廣平,大家知道《兩地書》,可是你想想魯迅跟朱安,那不得了啊——

  竇文濤:朱安是他的原配妻子。

  許子東:「五四」作家雖然有嚮往民主自*由的一面,可是他對傳統非常妥協。為什麼他們都不滿原來家裡原配的那個,但還會回去成親呢?就是因為他們的父親都早逝。基本上「五四」作家的父親為了他們將來成作家,十歲前都去了(陳丹青、竇文濤笑),去了以後媽媽都是啟蒙老師,這些作家無一不聽媽媽的話,郁達夫也好、魯迅也好、茅盾也好,老婆都是媽媽指定的,回去一定得完婚。

  陳丹青:現在阜成門外魯迅故居還有一口箱子在那兒放著。據說是當年魯迅跟朱安住一個院子,平常不說話,但是每天換洗的襪子什麼的,就往這個箱子一放,朱安打開一看,有新的臟衣服要洗了。

  竇文濤:好傢夥,把朱安當洗衣機了。

  陳丹青:就這麼著,我盡禮,我不走,對吧?但是我也不跟你講話,跟你沒感情。他說這是我母親給我的禮物。

  許子東:你說魯迅奇也奇在這裡,結婚了,概念上就是不接受。人家問他,她是你太太?他說她不是我太太,是我媽媽的媳婦。魯迅專家考證,據說他們就真的一直不同房,一直憋到四十多歲。

  竇文濤:那他為什麼不讓人家朱安解放了呢?

  許子東:他想解除婚約啊,他媽媽跟他說,你想要人家死啊,你把人家休了,人家就死路一條。

  陳丹青:沒臉嘛,人家怎麼回去?沒有退路了。還有一個例子,你看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我簡直覺得有人類學的價值。他詳細寫了當初跟他第一個太太玉鳳怎麼見面,帶到村子裡去,然後他從樓下走過,樓上玉鳳幾個小姑娘都看了,說今兒小孩是來說親的……然後娶過來,怎麼過的第一夜,特別有意思。其實那會兒少年人根本不懂這些事兒,一天累下來了,大張宴席地弄完以後,房門一關,兩個人這個睡一頭,那個睡一頭,很快就睡著了。過去我一直想知道媒約婚姻到底怎麼回事,我們只聽說悲劇的那一面,可是他說的既不是悲劇也不是喜劇,就是很樸素,倆小孩兒睡著了。

  婚後玉鳳說,那回她倒是把我看得清清楚楚,即我跟大哥哥從屋後又回到客堂間時,她在樓上看我走過廊下,穿的茄色紡綢褲,白洋布短衫,心裡只覺得是好的。千萬年里千萬人之中,只有這個少年便是他,只有這個女子便是她,竟是不可以選擇的,所以夫妻是姻緣。

  ——胡蘭成《今生今世》

  許子東:再給一個細節,郭沫若洞房花燭夜,那個張瓊華比他大兩歲,郭沫若一揭紅蓋頭,驚呼一聲「母猴」!(竇文濤、陳丹青大笑)

  竇文濤:胡蘭成呢?

  陳丹青:玉鳳很年輕就去世了,照他自己的說法,他一輩子的眼淚都給了玉鳳。那一段寫得真是特別好,他出去借錢治病,回來路上說玉鳳已經死了;死了以後他不回家,又返回去借錢買棺材,回去的路上在一個路亭休息——江南很多山裡面有這種亭子。他說我那會兒我真不懂事,居然喪事臨頭在那兒眉飛色舞跟人說,我這棺材選得好啊,什麼木頭,價錢怎麼好——一個窮青年落難時候的那種感覺。他在《山河歲月》里寫「五四」那一段,你去看看,寫得非常好,他寫「五四」的質感,「五四」的味道,那種氣味。

  竇文濤:什麼氣味?

  陳丹青:他說那會被子聞聞都是香的,鄉下出來的青年,跟鄉下的女人告別,然後到城裡念書,後來也就殺頭了,干革*命了,變成亂黨了或者怎麼樣,這裡邊都有一種清貞,「志氣清堅」——這是他自己的詞。我都能感覺到,因為我家裡有一半親戚在浙江,我小時候看到浙江的青年也愛長衫,也愛把圍巾這麼一弄,只是不是「五四」那個時代了,可是講話非常有禮貌,剛烈,做事敢擔當。「五四」的青年說走就走掉的,說幹什麼事兒他真去干,說暗殺就暗殺,說造反就造反,說讀書就讀書。

  今天的人沒有熱血去「信」了

  竇文濤:你說那時候的人剛烈,我就記起胡適說他上過一個中國公學,因為這個學校老辦不成,有志辦學的人就跳水自殺,說我要喚醒國人辦學校辦教育。這事兒今天的人很難理解,至於嗎?再說章太炎,清政府夥同巡捕房的人來抓他們,小年輕鄒容跑了,章太炎挺身而出,說「抓我吧,好漢做事好漢當」。進了監獄之後,他還給鄒容小友寫了一首詩,那意思說別跑,回來受難。結果鄒容看到之後,還真就回來了,坐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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