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博物院藏品——青銅器上的鳳鳥紋

商周青銅器上,裝飾著許多鳥類的圖案,或圓雕或浮雕,或鏤刻或線刻,有的簡單抽象,有的華麗繁縟,統稱為鳳鳥紋。這類紋飾反映了鳳鳥在商周人心目中的形象,又折射出不同文化圈之間的相互影響,讓我們得以領略神奇瑰麗的鳳鳥文化。

古書記載,商人自視為玄鳥的後代。《詩經》里有《商頌》,屢屢提到商人之先祖,其中《玄鳥》篇首句云:「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說的是在帝堯的時候,有古國名有娥,國中女子簡狄吞下了玄鳥生的卵而致孕,生子名契,是為商人的祖先。在商代青銅器上,也常見作鳥形的族徽銘文。有學者推斷,商族很可能是以鳥為圖騰的。然而奇怪的是,現存的商代銅器中,鳥紋卻比較少見。或許是因為,銅器多用於祭祀,其上的紋飾象徵著人神溝通的媒介,商人既以鳥為祖先神靈,這種媒介便不能以鳥為象徵了。(朱星宇《商、西周青銅器鳳鳥紋考》,《綿陽師範學院學報》二〇〇七年第七期)

商代晚期 鳥紋觶 故宮博物院藏

正因如此,有鳥紋裝飾的商代青銅器也就更加珍貴。故宮博物院收藏有一隻商代晚期的鳥紋觶(讀音:[zhì]),器腹上裝飾著大鳥紋:鳥頭昂起,鳥身挺立,雙翅上揚,尾羽折而下垂,末端呈叉狀。大鳥紋上方的頸部、下方的圈足上,都飾有一圈小鳥紋,短翅上翹,尾羽分兩條,下面一條尾羽兩端都向下彎曲,呈捲雲紋狀。這都呈現出商代晚期的面貌。

觶是一種飲酒器,商代晚期十分流行。當時飲酒之風盛行。酒池肉林中,不分日夜的歡飲加速了商王朝的崩潰。史稱「商亡於酒」,應該不是虛言。周人滅商後,飲酒受到限制。在「禁酒令」的限制之下,周初所作的青銅器中,酒器非常罕見。

西周早期 鳥紋爵 故宮博物院藏

然而,故宮博物院就藏有一對西周初年的鳳鳥紋爵,正是飲酒器。兩爵尺寸、形制皆同。器腹飾有大鳥紋,鉤喙、昂首、有冠羽,尾羽內卷。其下又有小鳥紋,鳥首回顧,冠羽呈綬帶狀,飄於頭後,雙翅上翹,尾羽三股,下股兩端捲曲作雲紋狀。這兩種鳥紋都常見於周初的銅器上。生動的紋飾、嚴謹的布局,凸顯了這組酒具之精緻,可見在當時的限酒嚴令之下,亦有人可以遨遊醉鄉。

西周早期 鳥紋爵拓片 故宮博物院藏

與商代不同,西周時期的青銅器上,鳳鳥紋大量出現。這可能與周人對鳳鳥的崇拜有關。周人將鳳鳥視為國運興盛的祥瑞。《國語·周語上》:「周之興也,鸑鷟鳴於岐山。」韋昭注引「三君」說,以為【鸑鷟】(讀音[yuè zhuó])是鳳凰之別名。「鳳鳴岐山」是周人崛起的標誌。《詩經·大雅》有《卷阿》篇,據說是周初召康公勸誡成王的詩作,其中有「鳳凰鳴矣,於彼高崗」,亦是表達對國運興隆的祈盼。這種崇拜尤其反映在西周初年到西周中期的青銅器上,各式鳳鳥紋異彩紛呈,有人徑稱為鳳紋時代。

西周中期 追簋 故宮博物院藏

故宮博物院收藏有兩件西周中期的方座簋,形制皆同(一件無蓋)。通過銘文可以知道這兩件器物都是一個名叫「追」的貴族所作,故稱「追簋」。它們的方座上飾有一種獨特的鳳鳥紋—回首垂冠,翅膀上揚,鳥爪前伸,與當時流行的垂冠大鳥紋十分接近。

西周中期 追簋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然而,這種異獸的頭部卻作龍首之形。這種結合了龍、鳳特點的紋飾,有學者稱為「夔鳳紋」或「龍首鳥身紋」(也有認為是龍紋的)。追簋的器腹、器蓋、甚至圈形捉手上也有這樣的紋飾,只是更為簡化。引人注意的是,器腹兩側的雙耳作龍形,回首顧盼、張牙決眥。龍形雙耳與龍首鳥身紋呼應,反映了西周中期龍、鳳紋飾的相互影響。

西周中期 追簋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降及東周,王權崩潰,各區域文化圈興起。隨著宗教色彩的褪去,青銅器上的鳳鳥紋飾也少了幾分莊嚴神秘,多了一些生動活潑。故宮博物院藏有一件戰國時期的鳥形勺。器體深腹圓底,腹外側有圓雕鳥形,昂首睜目,張喙曲爪。器柄寬扁,正像鳥尾,設計巧妙。這樣的造型並不是特例,一九五〇年河南輝縣固圍村五號墓曾出土一件陶鳥彝,形制與鳥形勺十分相似,說明當時存在著這樣一類器物。

戰國時期 鳥形勺 故宮博物院藏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類我們稱為「勺」或「彝」的銅器,很可能就是周人所用的「爵」。上文提到鳳鳥紋爵,將那種三足、帶流、有尾、上端有兩小柱的器物稱為「爵」,是宋代人的命名,被我們約定俗成地沿用下來。商周時期的「爵」可能另有所指。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云:「爵,禮器也。象爵之形,中有鬯酒,又持之也,所以飲。器象爵者,取其鳴節節足足也。」上古「爵」、「雀」同音,《說文》以「雀」來解釋「爵」,認為爵象鳥雀之形。宋人套用在三足有流的器物上,以為那便是爵。清代學者程瑤田解釋的更為形象:

前有流,喙也、腦與項也、胡也;後有柄,尾也;容酒之量,其口左右侈出者,翅也;近前二柱,聳翅舒翼,將飛貌也;其量,腹也;腹下卓爾鼎立者,其足也。(《通藝錄·考工創物小記·述爵》)

西周晚期 伯公父斗 一九七二年陝西省扶風縣出土

實際上,無須牽強比附,鳥形勺與鳥雀之形更為接近。一九七二年,陝西扶風曾出土一對被稱為「伯公父斗」的銅器,上有銘文,自稱為「爵」。伯公父斗與鳥形勺的形制十分相近,只是缺少鳥形圓雕為飾而已。很可能這類器物才是真正的「爵」,東漢許慎根據戰國時的形製為說,故以鳥雀之形解之。宋人一誤,便沿及千載之下。

戰國時期 虎鳥紋戈 故宮博物院藏

戰國時期,有的鳳鳥紋體現出濃重的異域文化色彩。比如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一件虎鳥紋戈,其紋飾是猛虎攫鷹的造型,猛虎昂首,齜牙瞪目,曲身卷尾,前爪擒鷹尾,後爪擒鷹頭。這件戈的形制、紋飾,與太原金勝村晉國趙卿墓出土的「虎鷹博擊戈」十分接近。

春秋時期 虎鷹搏擊戈 一九八八年太原市金勝村趙卿墓出土

而「虎鷹相鬥」主題的紋飾又多見於戰國兩漢時期北方草原文化的遺物上。如內蒙古阿魯柴登墓地出土戰國晚期匈奴貴族的「虎鳥紋金牌飾」、新疆吐魯番交河故城出土的西漢早期「鷹嘴怪獸搏虎金牌飾」(俄羅斯艾爾米塔什博物館亦有類似藏品)、內蒙古赤峰牧民捐獻的兩漢時期「虎鷹奪羊銅牌飾」等。

春秋時期 鉞形戟線繪圖 二OO二年河南省葉縣四號春秋墓出土

戰國時期 翼獸形提梁盉

再如故宮收藏的一件「翼獸形提梁盉(讀音:[hé])」,鳥首作器流,獸身作器身,獸足作器足,器腹飾有雙翼。這件器物的提梁仍然作虎形,虎嘴正對鳥首,還是表現「虎鷹搏鬥」的寓意。鳥首獸身的造型很可能源自同時期流行於歐亞草原的格里芬(griffin,鷹首獅)藝術。類似的器物又見於上海博物館所藏。而上海博物館所藏之器據說是從太原金勝村盜出的。兩件器物皆與太原金勝村趙卿墓有淵源,很可能同出自太原一帶。趙卿即春秋時期晉國正卿趙鞅,謚號簡子,其後建立趙國。趙國比鄰匈奴,深受草原文化影響,故趙武靈王有「胡服騎射」之創舉。所以,這兩件器物上鳥紋所表現的不是商周人的祥瑞,而是草原上的雄鷹。

戰國時期 鳥紋壺 故宮博物院藏

戰國晚期,六國分崩,秦人一統,鳳鳥紋的風格又有不同。故宮博物院收藏有兩件鳥紋銅壺,皆為一九五〇年洛陽西宮秦墓出土。兩壺形制相同,長頸、中腹,體現出戰國晚期的特點。在器蓋與頸、腹部上裝飾著鳥紋,系用細線條勾畫出簡單輪廓。鳥的姿態不一,有翹尾欲飛的,有卷羽回看的,有半卧半起的,形象生動活潑。對比商周時代的繁縟,鳥紋的形象由博返約,更富情趣,讓人耳目一新。

綜合來看,故宮博物院所藏青銅器上的鳳鳥紋體現了各個時期鳳鳥紋的不同面貌,從神秘莊重的宗教色彩,到活潑靈動的生活氣息,從華麗繁縟的商周祥瑞,到強勁矯健的草原異獸,反映了古人對鳥類的生動描繪和豐富想像,值得今天的我們回味與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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