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來人口增加造成上海話式微?那說明你根本不了解上海話是如何興起的
要熟悉上海這座城市,一定要了解上海話。因為上海的語言跟上海的文化尤其是海派文化是密切相關的。
上海話中包含著上海人凝聚的價值觀、素質、精緻、靈動、創意等可運用的文脈財富,而這些恰恰是上海健康發展的基因和根基。
「海納百川、追求卓越、開明睿智、大氣謙和」,這16個字概括的上海城市精神,是對海派文化的最好詮釋,也是海派文化的內涵特質。語言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上海話是怎麼來的?吳語地區方言眾多,為何上海話能夠在100年間一躍成為我國三大方言之一?今天要推廣普通話,為什麼還要傳承和發展上海話?
上海大學錢乃榮教授日前在「東方講壇·思想點亮未來」(第三季)系列講座中講解了上海方言的前世今生。
上海話與松江話是一回事嗎?
先講講上海怎麼形成的。古代在長江出海處的三角洲上,有一條自西向東、水勢浩大的松江(後稱吳淞江,在今吳淞江即蘇州河的北面),在其下游近入海處,有上海浦、下海浦兩條支流,上海浦後來變成了從龍華到外白渡橋的一段黃浦江。古代的上海方言是自從有了上海浦、有了上海人的聚居才開始形成的。
以「上海」相稱的聚落,最早見於北宋熙寧十年(1077)《宋會要》,該書稱在華亭縣(後稱松江縣)的東北方,有一個名叫「上海務」的管理酒類買賣和征酒稅的集市,其地大約在今黃浦區人民路和中華路環線內的東北側,東邊就是上海浦。該書的記載距今已有940年。
到了南宋時期,主要的經濟發展都是在南方。吳淞江開始淤塞,原來在吳淞江上華亭縣的大港口青龍鎮為「上海務」所替代,政府在上海設立了主管商船稅收的市舶務。宋元之交,上海已發展為華亭縣東北的大鎮。至元二十八年(1291),析華亭東北五鄉置上海縣時,這時上海已成為濱海大港,藩商雲集,縣治仍在北宋的「上海務」處。有人說上海過去是一個漁村,這是沒有根據的。當時,上海浦即黃浦江中段東西兩岸已形成了一個巷陌縱橫的人口聚居中心,戶數達6.4萬戶,人口數十萬,一種有別於松江方言的上海話就這樣生成了。松江和上海後來一直是松江府的兩大重鎮,上海話是松江方言在黃浦江兩岸的一個分支。
老上海方言區
最有權威和代表性的地方在哪裡?
語言區域的劃分要以語言特徵為標準,與行政區劃是兩回事,當然古代長期穩定的州府區劃對語言的聚合也有相當大的作用。在現今上海市的行政版圖裡,可以用語言的不同分布劃分成幾個方言區,上海方言區在今上海市版圖的東部黃浦江兩岸,大致就在明清松江府原上海縣的地域內。
在20世紀80年代初,我們曾經對老的上海方言區做過一個研究,把說上海話的地域範圍划出來了。包括:
如今的嘉定區今吳淞江北岸的江橋、封浜(地名都包括鎮鄉),普陀區的長征、桃浦、真如,閔行區的紀王、諸翟、華漕、新涇、梅隴、虹橋、曹行、陳行、杜行、魯匯,徐匯區的龍華、漕河涇,長寧區的北新涇、程家橋,寶山區薀藻浜以南的淞南、大場、廟行和葑塘(即祁連)東部,虹口區的江灣,楊浦區的五角場,上海市城區,浦東新區,和奉賢區的四團、平安、泰日北部和頭橋北部。
老上海方言最有權威和有代表性的地方一直是原縣治所在地即今黃浦區人民路和中華路環線之內的地域。
在今屬上海市管轄範圍的長江三角洲部分地區上,語言主要可以分兩大塊(此外還有崇明方言區和練塘方言區)。古松江把這塊三角洲分為南北兩塊:淞南和淞北。淞北地域的語言統稱嘉定方言區,與舊蘇州府的太倉、崑山語言相接近;淞南一直到杭州灣,長期屬松江府管轄。在松江府內形成了西部的一個松江方言區和東部的一個上海方言區。長期以來,府城松江方言一直是上海人心目中的權威方言。這種狀態一直保持到近代上海開埠。
交通工具一般是上海話先產生
然後到普通話
上海縣縣城在上海開埠前人口已有12萬人,在中國城市中排名第12。1843年11月上海對外開埠,在租界和原縣城、南市、閘北等地,很快形成了繁華城區,上海成為國際性的移民城市,人口急劇增加,經濟文化飛速發展,交際頻繁快速,中西融合,城區上海話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這裡單從語彙的增長來看。
占上海人口80%以上的全國移民陸續來到上海,帶來了各地方言尤其是江浙吳語,撞擊著以松江話為基礎的上海話中的生活基礎用語。上海話不拘一格地大量吸收各地有用的詞語,同義詞很豐富。
如常用詞「一共」,集中了「一共、一總、一共攏總、總共、一道辣海、一齊拉起、一塌刮子、亨八冷打、擱落三姆」等許多同義近義詞,這使講上海話有了多樣化的選擇。
如「一點點」,不同於「一微微」、「一屑屑」、「一滴滴」、「一沰沰」,同中有異,表現生活更細膩。
上海話從來到上海的移民中吸取了很多有特色的詞語,如蘇州話的「標緻、淴浴、吃家生、啥叫啥、跌跟跺、一隻頂」,寧波話的「阿拉、高頭、窗門、碗盞」,杭州話的「木老老(很多)、扒兒手」,蘇北話的「小把戲、乖乖弄底冬」等。
語言也會有雜交優勢,最終各地方言的公約數詞語會在上海話中取勝。如上海話的「東半爿(』dongbebhe)、東面」、蘇州話的「東首、東面」、寧波話的「東半邊、東面」,最終以「東面」取勝。又如普通話「洗」,原上海話中的同義詞有「凈、汏」,後來因為「汏」在蘇州也用、寧波也用,其他地方也用,後來「汏」就取勝。這樣的演變方式使上海話最早擺脫了窄地域性的土語,也使上海話在吳語方言中成為更有代表性的方言。以後,上海周邊城市也漸漸跟隨上海話發生類似的變化。
上海是國際性大都市,從英語中也吸收了大量詞語。大量的外來音譯詞從上海話中誕生。如:沙發(sofa)、白脫(butter)、派力司(palace)、馬達(motor)、閥(valve)、台頭(title)、泡立水(polish)、水門汀(cement)等。從晚清開始,上海人衣食住行發生了大變化,從西方迅速傳來了大量的新事物、新觀念,現代性洗禮了上海話。上海話在這一時期的發展變化,主要是老上海人和移民一起以寬闊的胸懷,見一樣新鮮事物,就造一個新詞。比如從「黃包車」開始一直到「電車、無軌電車、汽車、卡車、火車、棚車、睏車、吉普卡、自備車」等,車子上的名稱,幾乎都是上海人從上海話中造出來的。在上海都市化進程中,像「馬路、洋房、自來水、自來火、電燈泡、書局、報館、影戲院、公司、商會、同鄉會、孤兒院、橡皮筋、粉筆、筆記簿、口琴、操場、雪花膏、花露水、水果糖」等新名詞首先在上海話里澎湃湧出。值得一提的是,上海人極具創新意識,不是簡單複製照搬,而是進行了創造性轉化。比如老太太額頭上的一條條皺紋,叫「電車路」(造得很生動);11路電車就是「兩隻腳」,這都體現了上海話的智慧。
凡是交通工具,一般都是上海話先產生,然後到普通話。比如,輪船。船是沒有輪子的,為什麼叫「輪船」呢?原來,過去的船在上海叫做「火輪船」。因為最初黃浦江裡面開的都是帆船,帆船它的特點就是有一個帆。後來有了輪船,當時的輪船有兩個齒輪在轉,下面是火力發電,所以叫做「火輪船」。後來減掉一個「火」,就叫輪船。而「火車」則是省了一個「輪」字,原來稱「火輪車」。
上海話中體現了哪些商業特質?
上海不是農業社會,也不是手工業社會,而是非常發達的商業城市,什麼東西都跟商業發生關係,這也體現在上海話中。
比如說「飯碗頭」指職業,有職業才能有吃的。還有「吃飯家生」,就是指工作的用具。「吃進」就是把貨品收進,過去「吃進」就是指吃飯的。「吃蘿蔔乾飯」,是指做學徒、學生意。「吃老米飯」,就是無工作,生活靠積蓄。「捲鋪蓋」就是指被辭退。「劈硬柴」就是AA制。「墊台腳」就是找靠山。「撬邊」就是從旁慫恿人家購物買東西。
不僅如此,很多商業辭彙變成了生活用語。
比如說「賣相」,本來是指茶葉、郵票等賣出的「品相」要好,後來變成人的外表要好,再後來人的臉就是賣相。「賣樣」,這個東西賣的樣子,後來變成把好的東西顯擺給人家看。「吃價」,現在是表示這個人很有能耐,很了不起。「翻老賬」,把原來的賬翻出來,後來引申到把過去的事情統統抖落出來。「推扳」開始指差勁的貨,現在指很差勁的人。「打包票」指包在我身上,本來包票就是發票、單據。「講斤頭」本來是討價還價,現在變成兩個老闆各不相讓地談條件。「耳朵打八折」就是責怪對方沒有聽清自己的話,或者不聽自己的話。這些都是把商業辭彙用到生活中來,這是上海話中很大的特點。
上海人在開放社會和自由生活中活躍的思維和海派的奇思遐想,使上海話中產生了大量有海派風味的熟語,對於表現生活具有極大的概括力。
如「牽頭皮(提起或數落過去的錯誤或把柄)、收骨頭(嚴加管束)、出風頭(顯耀自己;有光彩,很神氣)、戳壁腳(人後挑撥,說別人壞話)、淘漿糊(做事敷衍圓滑;打圓場,和稀泥)、軋苗頭(看情況靈活辦事,見機行事)、搭訕頭(為和生人接近而找話說;與人隨便拉話;為敷衍尷尬場面而說幾句)、避風頭(躲過一個危險的風口浪尖)、隑牌頭(依仗靠山)、炒冷飯(舊事重做,舊話重講)、校路子(糾正、開導、調教他人為人處世的思路、言行)、百有份(件件事都要插足)、軟腳蟹(軟弱無能的人)、勒殺弔死(吝嗇)、一天世界(到處都是,凌亂不堪)、一刮兩響(言談或辦事乾脆利落)、吃空心湯糰(得到不能兌現的允諾)、開年禮拜九(無指望的日期,遙遙無期)、懸空八隻腳(離得很遠;離題萬里)。目前上海話中已收集的僅四字組口語成語就有900多個。有一次在香港城市大學開會,大家發現,南方都有四字組的成語,而且都不是像「刻舟求劍」「狐假虎威」這樣的書面語。上海話都是口語,如「死蟹一隻」「一天世界」。各個地方比下來,這樣的四字成語上海最多。這說明上海話的造詞功能非常強大。
上海話的高速發展,使古代形式、近代形式、最現代的形式,農業手工業社會、工業社會、商業社會的各種詞語,同時濃縮和積累在幾代人的口語中,這使上海話的日常用語成為一種時代層次十分豐富的語言。在前後100年間,上海話一躍成為我國三大方言(北京話、廣州話、上海話)之一。
上海話中的城市精神
上海方言的鄉音語彙及其文化積累中,蘊含著上海這個城市發展成長的歷史,浸潤著江南水土孕育出的上海市俗民風,閃爍著上海人五方雜處中西融合中形成的寬闊胸懷和睿智,深藏著多元博採的海派文化的基因和密碼。上海方言的全部發展歷程,充分傳達出上海人民創造生活的輝煌,也證明了開放創新、海納百川對優化語言的重要作用。上海城市精神就是上海文化精神。
上海人的文化素質、文明習性、精神面貌都深刻地浸淫概括在上海話的詞語中。以下僅舉幾例:
1、「實打實」、「明打明」。 上海是移民城市,多數人是「腳碰腳」開始來闖世界的,在平等的機會中積極謀生,練就了做事紮實頂真的硬碰硬和光明正大的作風。
2、「門檻精」、「活絡」。 自由競爭的商業社會中磨礪了上海人精明、「懂經」和講究技巧,養成了「頭子活、路道粗、花露水濃、兜得轉」的能力。
3、「橋歸橋、路歸路」,立「單據」的契約精神。 上海人奉行「各人頭上一爿天」的原則,各人管好自己的事,也不佔人便宜,反對「軋一腳」;崇尚「產權分明」,合辦事要簽張單據,關門落閂,十分討厭「防空炮」「開大興」「放白鴿」。
4、「勿領盆」,「拚死吃河豚」。有了契約規則,創新就頻出。十分崇尚進取開拓,喜歡「碰碰額角頭」「出風頭」,「一篷風」勇往直行,不怕「老虎頭上拍蒼蠅」,因此成了「冒險家的樂園」。
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城區的上海話無論在語音和語彙上都取得長足的發展,它與城郊外四周的老上海話拉開了相當大的差距。由於上海的地位,後來人們就公認上海城區內的新上海話稱為正宗的上海話,而把四周鄉鎮上仍然緩慢變化的老上海話按地名稱之「江灣話」、「梅隴話」、「三林塘話」等,或統稱為「上海本地老閑話」。
都市化後的上海話發生了巨變,詞語新陳代謝比其他城市快速得多,變得五光十色,多姿多彩,變化之處,俯拾皆是。在160年中,上海話的韻母從1853年的63個合併成現今的32個,上海話的聲調從8個合併成5個,減少將近一半。這是我國近代方言史上的絕無僅有的奇蹟。
今天如何傳承上海話?
但毋庸諱言,上海話近年來也出現了衰落。有人說,那是因為改革開放後來了大量的外來人口,街上說的都不是上海話。也有人說,現在社會交際中說普通話的場合和空間多了,這造成了上海話的式微。這兩種說法都存在一定的問題。
就第一種說法而言,存在相反的例證。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外地、外國人來得最多的時候,恰恰是上海話發展得最強盛最活躍的時候。語言和人類社會一樣,會產生雜交優勢和集散效應。更何況現今有至少1000多萬人在說母語上海話,上海話有其雄厚的基礎。因此,不能說外地人的比例增加,使用普通話的場合多了,方言必然削弱。
而第二種說法則太絕對了。使用頻率對上海話的傳承影響不是很大。一個人在11歲前會說上海話後,只要他有交際上海話的地方,他的上海話就不會有多少衰弱。如現在大學裡都在說普通話,但我們在弄堂里、家裡上海話照樣說得很好。美國舊金山主要是說英語的大環境,但是在那裡文化多元,說粵語、說上海話的人還是可以說得很好。很多上世紀40年代去那裡的上海人,隔了60年回到上海,還可說一口流利的上海話。
在我看來,關鍵還是要讓人們從小起就有說上海話的空間環境。當務之急,是要使中小幼學生下課講起上海話來。「70後」和「80後前期」的青年,他們在幼兒園、中小學下課後都是自由說方言的,因此到現在他們說普通話和上海話都很好。但是上世紀90年代初以後,在吳語地區下課也必須說普通話,即校園語言必須是普通話,自那以後,大多數的中小學生從進幼兒園起就把母語丟了。這是造成上海話在90年代後衰弱的根本原因。現在早已沒有規定下課時間不能說方言這回事了,但是長期形成的慣性轉不過來。所以要使上海話在年輕人口中傳承下去,就要養成學生在下課時間說方言的環境和習慣。
各地事實已證明,單靠家庭里兩代長輩在家裡與孩子說方言,孩子與同輩同齡人互相交際時不說,絕大多數人是不能習得方言的。幼童時期是天生的學習語言良機,過了11歲後,再要去學上海話,他們就不願學了,學說上海話就成了個別人的行為。語言畢竟是個交際工具,每天互相說,就會自動增加、擴充、傳承詞語,自動糾正錯誤,只有在課間自由說起來形成自然交際環境,才能學會上海話。大量在進幼兒園前已跟著長輩會說上海話的孩子應把上海話帶進幼兒園互相說起來。現在在非常環境下,教一教上海話是必要的,小學裡可以開設上海話課。但是單用教學而同伴之間不一起說,教而不說,是學不會上海話的。現在有的學校里有些學生有了傳承上海方言和海派文化的意識,在課間開始帶頭一起說起上海話來了,老師要鼓勵他們,不怕說錯,許多孩子都是聽得懂上海話的,跟上去說不會太難。
人類文化的載體主要有實物、文獻和口語三種,口語承載的是更原始更重要更豐富更有草根價值的文化。在共同語得以推廣的情形下,方言的多樣可進一步顯現中華民族語言資源的豐富性,並使共同語永遠有著活水的源頭。從這個意義上說,傳承和發展上海話是每個上海人的責任。
錢乃榮,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曾任上海大學中文系主任,上海大學語言學研究中心主任。著名語言學家,吳語研究專家,長期致力於上海方言保護傳承,曾研發「上海話輸入法」。出版《上海方言》《上海語言發展史》《上海話大詞典》《海派文化的十大經典流變》《上海老唱片(1903-1949)》《西方傳教士上海方言著作研究》等50部著作,發表論文200餘篇。(作者照片由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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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錢乃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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