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宅並非遼府考——為張居正侵奪廢遼王府「攘以為第」 的罪名辨誣
[內容提要]:我國著名改革家、政治家張居正去世之後,明神宗於萬曆十二年四月斷然決定對其荊州故宅實施籍沒抄家的暴戾舉措。在強加給他的種種罪狀中,頭一項即為「張居正誣衊親藩,侵奪王墳府第」。這一罪狀,不僅是當時據以判定其「罔上負恩,謀國不忠」的誅心之論,同時也給我國史學界留下了一個數百年間爭訟不休的話題,乃至迄今仍有人藉此作為指斥張居正貪污、枉法,「在反對別人腐敗的同時,自己卻也在腐敗」的口實。本文以歷史文獻和地方史志為依據,並結合實地考察,意在廓清以構陷與誣衊而強加給張居正的所謂侵奪廢遼王府「攘以為第」 的罪名,恢復歷史的本來面目。
[關鍵詞]:澄清 構陷與誣衊 張居正 侵奪遼王府第 罪名
引 言明朝萬曆十二年(1584年)四月下旬,明神宗朱翊鈞詔令對已故內閣首輔大學士張居正被籍沒抄家。隨即緹騎如狼,差衙似虎,酷吏拷掠,闔府遭劫……一時海內震驚,朝野狐疑。為了對天下人有個交待,明神宗乃於當年八月丙辰,藉都察院等衙門參劾張居正的奏章,為其「罪過」作出如下最後裁定:「張居正誣衊親藩,侵奪王墳府第,箝制言官,蔽塞朕聰。私占廢遼地畝,假以丈量,庶希騷動海內。專權亂政,罔上負恩,謀國不忠。本當斷棺戮屍,念效勞有年,姑免盡法追論。」⑴由此發軔,荊州張宅即為侵奪遼王府邸之說,始為濫觴。時隔不過60年,明王朝便在內外交困的戰亂中崩潰坍塌,灰飛煙滅。時至清朝順治年間,由浙江學政僉事谷應泰總纂的《明史紀事本末》刊刻成書。在該書《江陵柄政》一節中,谷應泰未經翔實考辨,就武斷專橫地寫道:「(隆慶二年)十二月,廢遼王。大學士張居正故隸遼王尺籍,至憲(火節--合為一字,下同),頗驕酗,多所凌轢,居正銜之,而又羨其府第壯麗。會告王謀反,刑部訊治。侍郎洪朝選案驗無謀反狀,僅坐以淫酗,憲(火節)錮高牆,廢其府,居正攘以為第」 ⑵自此,荊州張宅即因「羨其(遼王)府第壯麗」, 「攘以為第」之說,幾成定論。到了20世紀40年代初,復旦大學著名史學教授朱東潤先生在撰《張居正大傳》時,曾對此事作過詳細的考證與辨析。其間,朱先生留意到清朝康熙十二年(1673年)張居正曾孫張同奎進京為其曾祖辯誣的情節,由此在該書第五章《內閣中的混斗(上)》中,只是將其作為一種議論,較為客觀地在書中予以了陳述:「有的說居正因為羨慕遼府壯麗,所以陷害遼王。」並隨即指出:「(此事)從嘉端十六年(該書第一章曾記述,遼王太妃毛氏告誡幼年時的憲(火節),要他須向同齡的張居正學習)起到乾隆四年明史完成為止,首尾二百零三年,這一件公案還沒有確定。」⑶然而,另在該書第十章《第一次打擊以後》中,朱先生卻通過引述張氏本人的《答荊州道府辭兩院建坊》書札中關於「准作廢府納價」之語,認定:「廢府即遼王府,隆慶二年遼王憲(火節)被廢以後,張家據為己有。」與此同時,他還徵引《明史紀事本末》的說法和《明史》原本,認為張同奎的辯誣之說「只是沒有根據的說話」,甚至還覺得《明史》「重行刪訂,便上了一次大當」。 ⑷因而,在對這一歷史公案的判斷上,朱先生又回到了張舍就是遼府之說的窠臼中。朱東潤先生著《張居正大傳》時,正在戰亂期間,難以查閱地方史志,無可厚非。而時至今日,眾多的專論、專著在涉及這一話題時,都承襲了朱先生的這一論斷,由此使得本該澄清的事情真相,又因其考訂失據而成為傳主張居正生平史跡上的一大污點。既然所謂侵奪廢遼王府「攘以為第」 的罪名,是張居正身後政治命運發生逆轉的關鍵,而這個規避不了的問題又直接關聯到對他所應作出的客觀、公正的歷史評價,那麼還是正本清源,還復歷史本來面目的好。本文正是要通過對於歷史文獻和地方史志的辨析,並結合實地考察,來證實張居正於萬曆元年(1573年)所建的居舍,根本與廢遼王府無涉——既非攘奪,又非「納價」,而所謂侵奪廢遼王府「攘以為第」 的罪名,則完全是其政敵、也包括他的皇上明神宗朱翊鈞強加給他的構陷與誣衊。時至今日,這樁已延續過四百多年歷史的公案,也該是需要作個了結的時候了!
一. 張居正在荊州所建居舍的起因及其地理方位張居正在老家荊州修建居舍,事情緣起於隆慶六年八月,即明神宗即位之後不久:當時,高拱遭逐,高儀去世,內閣中僅剩少師兼太子太師、中極殿大學士張居正;而呂調陽新入內閣,剛由文淵閣大學士晉少保、武英殿大學士。小皇帝朱翊鈞為了對這兩位內閣大學士示以恩寵,便為張、呂二人,各贈御筆大字——贈張者為:「元輔」 、「良臣」;贈呂者為:「輔政」。 次年(1573年),神宗馭極登基,改元萬曆。當年,張居正凜遵獲「御筆大書」時所作出關於「謹各摹臨入梓,懸匾居第」 、「當什襲珍藏,永為世寶」的承諾,準備 「恭建樓堂,尊藏宸翰」,由此,便在老家府城荊州的東門內開始興建起了居舍。此時,張居正大權獨攬、炙手可熱,為著向小皇帝朱翊鈞敬獻忠心,也是為著在桑梓父老前誇飾恩寵,他再度疏請明神宗給其新修樓堂題賜額名。小皇帝朱翊鈞不僅為他擬寫樓名「捧日」、堂名「純忠」的御題匾額,同時,還另為他特頒御筆大字兩幅、對句一聯。此外,又「特賜御前銀一千兩,少給工費」;且特遣文書官尚文,將這諸多賞賜恭捧到張居正的家裡。⑸由此可見,張居正在老家荊州新建的居舍,其形制格局中最為引人注目的建築物,當數「捧日樓」和「純忠堂」。所以在湖北省重要地方史志《江陵志余·卷五·宮室》中,便專設有《純忠堂》的詞條:「純忠堂,在城東,張文忠公敕賜堂也;萬曆元年,御題樓名『捧日』 ,堂名『純忠』,御書大字對句一聯,云:『爾唯鹽梅,汝作舟楫』。事變樓圯,唯堂獨存。」位於張宅內院的捧日樓、純忠堂既然被明確標註為在荊州城東,那麼,其居舍的地理方位就應該確鑿無誤的是在城東了。與之相印證者,還有本書同一卷的《龍山書院》詞條。文中稱:「龍山書院,在城東,察院前舊射圃也,嘉靖三年置。張江陵建第,取土於此,事變宅廢,書院之基,即捧日樓台也。」《江陵志余》成書於明末清初。該書將張居正居舍的興替沿革表述得一清二楚:即張府的宅居地,乃是修建於嘉靖三年(1524年)的龍山書院原址;而此處若是再往前追溯,則是早先兵卒練習騎射的「射圃」。至今,在荊州古城東門內仍修建有仿古建築一條街「張居正街」,就證實其位置久已被確認不謬。
二.張居正侵奪廢遼王府「攘以為第」罪名的由來與定讞其實,早在張居正的生前,其所謂侵奪廢遼王府「攘以為第」 的罪名,便已經被傳得沸沸揚揚了。當時率先發難者是 巡按御史劉台。對於張、劉紛爭,史有明載,恕不贅述。就是在劉台於萬曆四年彈劾張居正的那一道奏疏中,便有「誣遼王以重罪而奪其府第」⑹之語。大約劉台指斥張居正的罪狀過多,而張當時又因身居當朝首輔之尊,未便逐一反駁,所以,儘管劉台一案靠著明神宗的強制性打壓而告結束,但這一罪名卻仍被張居正的政敵緊緊攫在手中,只待時機一到,便用作致命一擊,直敲他的天靈蓋!時至張居正逝世的第二年,即萬曆十一年,機會終於來了。雲南道御史羊可立瞅准馮保坍台、神宗詔奪張居正上柱國、太師,並「文忠公」謚號的時機,上疏追論張構陷遼庶人憲(火節)罪;緊接著,遼王憲(火節)次妃王氏也向朝廷進呈《大奸巨惡叢計謀陷親王、強佔欽賜祖寢、霸奪產業、勢侵全室疏》,誣陷張居正侵奪遼王府金寶財貨,並揚言「金寶萬計,悉入居正府」。一時間,朝野呼應,上下其手,鬧得群情洶洶,最終導致明神宗決定對屍骨未寒的張居正痛下殺手!張居正身後悲劇性的下場,無疑是多方面的因素構成的,但直接原因,卻顯然是這個所謂「侵奪王墳府第」之罪。然而,儘管神宗自此即將張居正「侵奪王墳府第」的罪名掛在嘴上,用以堵塞都察院左都御史趙錦等大臣的勸諫之言,但終至案結,他卻從未對上述各項罪行的查實表示有多大興趣。事實證明,明神宗將所謂「侵奪王墳府第」之罪,無非僅當作用來打擊張居正的一記「殺威棒」,一俟目的達到,這根棒子也就扔到一邊去了,到頭來不過是以一道「王氏從厚,援徽府例贍食」 ⑺的御批,而將此事擱置起來,由此令張居正與遼王憲(火節)之間這種事涉王墳府第的「侵奪」關係,就此成為明朝萬曆年間的一樁冤案。說到遼王憲火節因罪除國之事,它發生於隆慶二年。其時,張居正入閣未到兩年,位居其上的尚有首輔徐階、次輔李春芳,以及閣臣陳以勤等;以他這樣一個新近進入內閣的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想要挾私忿扳倒一個親王,顯然還不具備相應的政治能量。因此,連神宗自己在事後也曾有「遼府廢革,既奉先帝宸斷」 ⑻的說法。至於王氏指控張居正所謂「強佔欽賜祖寢」的說法,乃是張父於萬曆五年去世之後,翌年張奏准返鄉歸葬其父靈柩。此間,神宗敕賜給張家一塊墳地,位因此處位於荊州西門外太暉山,與已故湘獻王朱柏的王陵毗鄰,故被王氏以移花接木之術造謠生事,惡意攻訌。案發以後,張家已經將那處祖墳遷葬到了張居正墓地的一側。另外如所謂「勢侵全室」之罪,則更是虛張聲勢的誅心之說。神宗皇帝不問青紅皂白,一概將「侵奪王墳府第」的罪名強加給張居正,恰好暴露了他那「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的霸道嘴臉!
三.事涉張宅遼府歷史訟案的流播與衍變據清光緒六年修纂的《荊州府志·卷七·古迹》記載:「遼王府在城北,永樂二年建。」該書還另外詳細記述了遼王府內寶訓堂、咸趣園、素香亭、曲密華房等亭台樓閣,儼然是親王府的一派堂皇氣象。既然在荊州城內,張居正居舍位於城東,遼王府卻在城北,二者之間如同恆岳與泰崮,風馬牛不相及,互無關聯,可為什麼數百年來卻一直是所謂張居正侵奪廢遼王府「攘以為第」之說佔了上風呢?這一狀況的形成,還包含有相當複雜的社會歷史原因。勿庸置疑,在張居正當權的十年間,當朝顯宦曾經到過荊州張府者,為數甚眾。他們或尊親賀壽、或歲時請安、或專程拜望、或饋送珍玩,趨奉巴結,絡繹不絕。這些人當然知道張舍與遼王府完全無涉的不爭事實,卻誠如當時的左諭德于慎行所言,終觀萬曆一朝,對張居正是「舉朝爭索其罪」,此間急欲向朝廷洗涮自身清白者尚惟恐避猶不及,遑論會有人出頭來為其洗涮罪名!同時,在張居正的執政期間,曾多次以雷霆手段嚴禁士人妄言亂政,其中既有包括禁絕空談、壓制言官等施政方略,同時也包括有撤除書院、削減生員名額等行政措施。這些舉措,在主觀上固然有益於推行改革新政,但客觀上卻也嚴重地傷害了士大夫階層的從政理念;另外,再加上他在父親亡故後的「奪情」之舉,更是直接有悖於宋明理學所標榜的行為範式。所以,在當時傳流於坊間的野史筆記中,大多愛記其貪吃「海狗腎」之類侈糜腐化的軼聞趣事,而幾乎無人來為其廓清張宅是不是攘奪於遼府這樣一些正本清源的話題。這種現象的形成,不能不說是仇視張居正的士人風習,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輿論導向。清朝康熙十二年(1673年),張居正曾孫張同奎(居正第五子允修之孫)從談遷著《北游錄》中,得悉清世祖順治皇帝在與木陳和尚的對話中,有褒獎其曾祖的情節,遂進京對《明史》稿本中誣指張居正的段落,伏闕呈奏《上六部稟帖》,為其曾祖辯誣。文中有關事涉遼王的一節寫道:「《明史》誣先祖羨其府第壯麗,攘以為第。不知先祖廬在郡東,神宗賜金營構,御筆額其題堂曰『純忠』,樓曰『捧日』;而遼藩故宮,則賜廣元王也。」⑼此節文字,亦可與現行版的《明史·遼王傳》相印證記載:「遼國除,諸宗隸楚藩,以廣元王術(土周)為宗理。」可惜,由於這些史料均未能引起朱東潤先生必要的注意,否則,他就不會覺得《明史》「重行刪訂,便上了一次大當」了。至於朱先生通過引述張氏本人《答荊州道府辭兩院建坊》書札中關於「准作廢府納價」之語,即認定「廢府即遼王府」的說法,也不大準確。因為,僅是在光緒版的荊州府志》中,便有不少關於「廢府」記載。事實上,所謂「廢府」,就是指那些因種種原因廢置了的公共性建築物,它們可以是官衙、學宮,也可以是倉棧、軍署;即如前面所述龍山書院之類,並不單純指被除藩的親王府邸。再說,依明朝律例,藩王為皇室宗親,其內部事務不容地方道府置喙。遼藩雖除,但僅只「(憲<火節>)廢為庶人,錮高牆」,地方官哪有膽量敢把王府視作「廢府」,且「納價」轉賣他人?值得指出的是,由清季《湖廣通志》、《荊州府志》多次採錄過重要史料的《江陵志余》,為明末清初江陵士人孔自來所撰,其初版印行於清順治十四年(1657年),是湖北地方史志中一部極有價植的古籍圖書。1992年,復旦大學著名史學教授樊樹志先生撰《萬曆傳》,也曾多次引證其中史料。正是在這部《萬曆傳》中,樊先生便已充分留意到了張宅絕非遼府的回題,並在有關章節中撇清了二者之間的地理差異,只是為論題所囿,該書未作展開論述罷了。然而,盡量如此,樊先生仍在如何看待張居正與遼王憲(火節)的關係上,作過十分明確的界說:「平心而論,遼王憲(火節)被廢,與張居正並無直接關係,本不應牽連到他。但政治畢竟是政治,它的發展是難以逆料的。」⑽樊樹志先生的這一論斷,確鑿無誤地道出了張宅與遼府歷史訟案發生的政治因由及其衍變內涵的真諦。在研究這一課題的過程中,筆者也曾注意到,即使是在清光緒版《荊州府志》內,也曾涉及到張宅與遼府夾纏不清的問題。如在其《卷三十八·名宦·郡守》中,便記載有:「王元敬,浙江山陰人,隆慶四年知荊州府……遼王罪廢,毀王宮,不可,弗聽,竟為宰相(張居正)賜宅。」⑾此處雖然也稱張宅即為遼府,但其既非攘奪,又非「納價」 ——而是「賜宅」。這就更玄了!若是真有此舉,即使張居正沒有謝恩摺子,那麼也必定會有明確記載。此為一說,姑錄於此,以待方家論定。對於遼王府的具體位置,荊州市地方志學者、第一代朱植的17世孫朱翰昆先生在《荊楚研究雜記》中確認:「王府建於荊州城內荊中一路靠北城牆,西起玄妙觀,東至原屈路(小北門)後,其府門正對冠帶巷,巷內為明代荊州文武官員每逢初一、十五,在此列隊整冠肅帶佇立等候朝王之處。」⑿筆者曾受朱翰昆先生的生前指點,前往探訪,發現文中所指區域,目前正是荊州軍分區大院。至今,院內尚存古銀杏樹七棵;1990年版的江陵縣誌《江陵縣誌》曾標註其樹齡為434年。假如此說不謬,那麼這七棵銀杏樹應當是明代遼王府的孑遺。
注釋: ⑴.《明神宗實錄》卷一五二,萬曆十二年八月丙辰。⑵.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江陵柄政》,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937頁。⑶.朱東潤《張居正大傳》,東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朱東潤傳記作品全集》第一卷,第118頁。⑷.同上,第251頁。⑸.《張居正集》第一冊,荊楚書社1987年版,《謝御筆大書疏》,第99頁;《謝堂樓額名並賜金疏》,第126頁。⑹.轉錄自朱東潤《張居正大傳》,同上,第244頁。⑺、⑻.轉錄自朱東潤《張居正大傳》,同上,第419頁。⑼.《張居正集》第四冊,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卷四十七·附錄一》,清、張同奎《上六部稟帖》第548頁。⑽.樊樹志《萬曆傳》,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93頁。⑾.《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北府縣誌輯》,江蘇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巴蜀書店等聯合影印,《光緒荊州府志》第431頁。⑿.朱翰昆《荊楚研究雜記》,湖北省荊州行署地方志辦公室1994年出版發行,第236頁。
附記: 1999年,筆者曾依據《江陵志余》所提供的史料,撰寫《秘笈傳世洗冤情》一文,試圖廓清張宅與遼府歷史訟案;後來,該文發表在當年第2期《志苑》雜誌上。為就教於方家,筆者乃將該文寄呈中國社科院歷史所研究員王春瑜先生,承蒙先生垂顧,儘管並未認同筆者觀點,但仍以寬闊的學人襟懷,將該文轉載於2003年由蘭州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明史論叢》(第二輯)中。本文是對於前一篇《秘笈傳世洗冤情》的補充與擴展。謹在此特向王春瑜先生致以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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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浮載沉天井淵
一甲申年的大寒日,是為2005年的元月20日。位於北緯30度左右的長江中游地區由於受季風環流影響,冬日多陰霾,所以雖然不是雨天,但那灰濛濛的色調,依然籠罩著遠遠近近的房舍、阡陌。眼前的景象,恰如熊召政先生在《謁張居正》中所寫的那樣:「皆如煙凝,若真若幻……」(《隨筆》2004年第五期)在荊楚大地的民間習俗中,大寒日幾乎等同於清明,是祭祀先祖的日子。這一習俗,大約是古代先民臘祭的孑遺。早晨,我步入新近修復落成的 「張居正墓園」,四顧發現此間遊客無多,稀稀落落的,氛圍尤顯寧靜與安祥。面對著聳峙在半月池後的張居正銅像,多少有點慶幸在這個清寂、陰冷的日子裡,孤身一人前來拜謁這位生前隆遇、身後寥落的桑梓先賢,應當還是個不錯的選擇。庭院內,前數日為舉行該園修復落成慶典而遺留下來的鞭炮碎屑,還猶如一隻只精靈般的紅蝶,在凜凜朔風中舞動飛旋。我漫步在青磚鋪設的甬道上,耳畔彷彿又迴響起了中國社科院歷史所研究員王春瑜先生在當地群眾參祭張文忠公墓冢時,面對地方電視台錄像機所講的一席話。他說:「作為一位傑出的政治家,張居正的突出功績,首先在於他能從歷史的局限性中挺身而出,大膽提出因民立政的改革思路。而當其卓有成效的改革措施被廢除以後,明王朝便從此一蹶不振,走向了末途……張居正的悲劇,是中國歷史上皇治政權的必然結果。」王春瑜先生將張居正與王安石作了比較研究,他認為對於張居正的評價,曾經歷一個漫長的過程,其個人冤案雖然在事發50年後、即明朝天啟、崇禎年間就開始得到了逐步平反,但時至今日史學界仍在許多認識上爭訟不休,這不僅是張居正自身的悲劇,更涉及到中國文化內在機制的深層次問題。高聳在銅像基座上的張文忠公似乎並不在意世人會怎樣評價自己。他作紗帽袍服造型,兀然挺立;其左手微曲持笏,右手稍托玉帶,稍稍蹙著的雙眉下一對眼睛炯炯有神。從他那眉目清秀,長須及胸,神采俊朗,神色安祥的情態中,分明可見這位改革鬥士胸襟閎闊、磊落偉岸、風骨傲然、質樸剛正的超卓氣度。二我忝為張文忠公的桑梓後學,從剛記事起,就常在夏夜的星空下聽乘涼的老祖母坐在吱呀作響的小椅子上,講述張白圭(張居正的乳名)的故事,乃至長大後對他幼年時期的黠性慧行均耳熟能詳:張白圭頭一次去荊州城應童子試,因年幼乏力,張家老爹就讓他騎在脖子上趕路。城門的門官早就聽說了張家少爺是遠近聞名的神童,有心難一難他,出了個對子叫他對:「子以父作馬。」不料年僅八歲的白圭不假思索,應聲而答:「父望子成龍!」 當下便博得過往行人的一片喝彩……成年後的張居正果然不負眾望,由秀才、舉人、進士,而翰林、大學士、首輔,卓然成為在中國歷史上開創一代勛業的偉大人物。然而,就是在他勇於任事,銳意改革,乃至以歷時十年的萬曆新政使瀕臨敗落的明王朝重獲生機,「歲入白銀達四百萬兩、太倉積粟可支數年」之際,由他輔弼十載的明神宗朱翊鈞卻反臉成仇了。張居正似乎對身後的禍事有過預測,生前也曾多次有過「不但一時之毀譽有所不顧,雖萬世之是非亦有所不計」的慷慨之論;然而其怎麼也沒有想到,就在他剛死不過一年多的時間裡,一場彌天大禍便旋踵而至:神宗居然會詔令對他在荊州的老家採取籍沒抄家的暴戾舉措!一時間,緹騎如狼,差衙似虎,酷吏拷掠,闔府遭劫……這一段慘痛的歷史,至今令荊州人想來都不勝感慨。荊州人都還記得,那一年,為萬曆十二年(1584),農曆歲在甲申。饒有意味的是,如今張居正墓園的修復落成,剛好在當年他家遭逢籍沒之災第七輪甲子年的臘頭歲尾,這焉說不是歷史對這位傑出政治家、改革家的極大報償?聯想到其生前死後的那一段人生際遇,我想,倘若張文忠公上天有靈,當為桑梓人民為他重修墓冢、再設祭台的這一大善舉而含笑於九泉。三寒暑交替,春秋輪轉,當歲月延續到張居正被籍沒抄家的下一個甲申年、也就是崇禎十七年(1644)時,明崇禎皇帝就因李自成的大順軍進佔北京而投繯自盡,隨即清軍入關,明王朝終於在內外交困的一片刀光劍影中翕然坍塌……這60年的沉重歷史,正好為神宗皇帝及其兒孫的最後敗亡,譜寫出一曲由盛而衰、終歸於氣絕力竭、且遺韻悠長的無盡輓歌。在這之前,位於湖廣省荊州府江漢平原腹地的張居正老家,還曾有過一段令人震赫的「災異」記載。其事見明末清初士人孔自來修撰的《江陵志余》:「今沙津北之天井淵,崇禎末大旱,亦有潛室之異,未幾而變起。」天井淵,一個充滿了神秘感的地名,正好是張居正死後的墓塋所在地。莫非是這位前朝首輔的在天之靈以此向桑梓父老告訊示警?江漢平原為長江、漢水的洪泛平原。在張居正老家所處的這一帶,因其陸地系沙洲連片而成,故於長江屢屢改道後大水行經的地方,便留有無數的淵、塘、湖、池;其中,又以其水愈深的池塘或湖泊皆命名為「淵」,而天井淵就是其中最為神奇的一處。南朝盛弘之的《荊州記》即稱:「江陵東北十里有天井淵,周回(圍)二里許,深不可測,其中潛室見之,則有兵寇,禱雨亦多驗。」孔自來所稱的「沙津」(即為沙市),向為荊州府城的外港,歷來歸江陵縣管轄。天井淵的地望,亦與出現在南朝時期古樂府《西曲歌》中的「江津灣」相毗鄰,自古即為荊州府的人文薈萃之地。正是在這一處歷來為民間傳說所確認為有神靈出沒的地方,出現了「潛室之異」,這就意味著它在古代堪輿學中的地位不可小覷。所以,儘管儒家經典向有「子不語怪力亂神」之說,而在以奉孔夫子學說為道統的歷朝荊州地方史志中,卻對此竟都有過或繁或簡的述錄。由此,也可概見這天井淵在地方父老們心目中的地位確實不同凡俗。潛室,通常是古代漢語中龍宮的代稱。明朝崇禎末年,農民起義軍縱橫中原,北方滿洲八旗的鐵騎屢叩邊關,孔自來以「有潛室之異」來印證這種天下大亂的局面,委實是別有深意在其間。更何況,此地居然又是張居正歿後的歸葬之地,亦是其早年間一度遠避塵囂,歸隱鄉里,抗志浮雲,遺世獨立的住所,如此看來,這種種神異的說法,就使得張居正在荊州人的印象中更加神乎其神了。至於這種「潛室之異」是怎麼個「異」法,孔自來沒有明說,似乎此人別有深意於其間。據地方史籍記載,孔自來,字伯靡,本名叫朱儼釒靡,是第一代遼王朱植的第8代孫;其祖父敕封鎮國將軍,可見他乃是第五代遼王之後。清順治四年,李自成大順軍余部李來亨等聯合明軍殘部轉戰荊、襄,以鄂西興山為根據地,對抗清軍,號稱「夔東十三家」。遼王后裔諸郡王及旁系子孫為奉前明永曆年號,紛紛投身報效,終死國難。孔自來為全身避禍,攜家逃難,隱遁於荊州城東的草莽荒湖之中,以著書撰文銷磨時光。所著《江陵志余》等書,為「存故鄉之文獻,補舊史之殘缺」作出了突出貢獻。他對本地先賢張居正崇敬備至,褒讚之辭,於該書隨處可見。如《純忠堂·附記》便云:「太岳(張居正號太岳)博學多才,顧東橋(明代「金陵三俊」之一顧璘)識之於髫齡,以顧命元老,匡扶幼主,內安外攘,有社稷功。卒謚文忠,第因信任之專,群疑竟起,坐削籍;後以多難,追念老臣,復其謚蔭。」寥寥近百字,相當中肯地評價了張居正的一生,其持論公允,堪稱史家直筆。四據張懋修等撰《張文忠公行實》載:「三十三年甲寅,遂上疏請告。既得請歸,則卜築小湖山中,課家僮。鍤土編茅,築一室,僅三五椽……」張居正所選擇的這一處「小湖山中」,也就是位於荊州城東門外的天井淵一帶。這裡南瀕長江渡口沙市,西鄰荊州城,北靠楚故郢都紀南城遺址,是一處河湖密布、港汊縱橫的平原水鄉風景勝地。到了張居正生活的時代,這裡湖山多情,令人流連忘返:其天光水色,交相輝映,蓮荷環植,葭蒹葳蕤,修竹拂雲,芙蕖遍野……放眼四望,滿目一派旖旎風光。那是在明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張居正時任翰林院編修,因嚴嵩當道,倒行逆施,朝政不修,綱紀廢弛,他以官卑職微,無以申其志而憂憤國是,遂托歸田養痾之名,告假返歸故里。為遠避塵囂,他乃於此地置田數十畝,「植竹種樹,訂茆結廬,以偃息其中」,並給此地命名為「樂志園」。從此,至嘉靖三十八年,他先後共六載賦閑,就在「樂志園」內杜門謝客,偃息其中。此際其心如止水,形似雲煙,或潛心攻讀,縱橫馳騁於諸子百家之中;或兼習稼穡,時復周行於阡陌壟畝之上,或內省反思,仰古俯今以探求寧神養氣之道;或優遊湘衡,苦索興替以尋求治世理國之策……中途雖一度重返京華,但終因抱負難施而藉奉詔冊封崇王之機而再次南歸。嘉靖三十九年(公元1560年)春,還朝銷假的張居正承太子太師、吏部尚書徐階之援引,以右春坊中允兼領國子監司業;越四年,他出任裕王府講官,至隆慶元年即由吏部右侍郎兼東閣大學士,開始進入朝廷的最高決策層。從這時起,他便充分展示出了自己的政治才幹,撥亂反正,鼎故革新,鞠躬盡瘁,砥柱中流,終於成就了「萬曆中興」之顯赫功業。其間,雖父親亡故而未予奔喪守制,舍丁憂而奉詔「奪情」,竭力國事,直至逝世,近20年沒有再履斯園……萬曆十年,張居正魂歸故土,歸葬於茲,自此,這裡即成為一代賢相的最後歸宿。明朝崇禎三年(公元1630年),朝廷追思其「慨然以天下為已任,振刷綱紀」的功績,復蔭其子孫,他家後人便陸陸續續從流放地重返故里荊州。後來到了清朝康熙年間,張居正的曾孫張同奎在向朝廷呈奏《尚寶司祖允修死難紀略》時,就曾明白無誤地指出,當他為其祖張允修收撿遺骸時,便是「遂裹葬於天井淵」。如今,在這一帶還聚居著張居正的後裔子孫,他們農耕傳家,繁衍生息,為先人守護墓廬,四時祭祀,由此這裡便被人們稱之為張家台;而大約正是從這時起,天井淵便不再出現於人們的口頭話語體系之中,因其位於沙市以北,被改之以「北湖」相替代,只是在地方史籍或水利工程的地名標註上,偶爾尚可一見其蛛絲馬跡。或許,地方父老認為,張相爺身後的蒙冤,已經使地方上的氣脈壅塞阻斷了,既然崇禎末年曾以大旱示警、昭告了明朝將亡的惡兆,那麼,與其保留這麼個詭譎奇異的名字,倒不如乾脆以單純用方位命名的「北湖」俗稱會更好一些。五在張氏宗族保存下來的一幀巨幅張居正的彩繪畫像中,有一則像贊詩是由居正的十世孫張應忠抄錄的明代石首詩人王啟茂《謁文忠公祠》詩:「袍笏巍然故宅殘,入門人自肅衣冠。半生憂國眉猶鎖,一詔旌忠骨已寒。恩怨盡時方論定,封疆危日見才難。眼前國是公知否?拜起還宜拭目看。」明末清初時,撰《江陵志余》的作者孔自來在其另一部著述《郢書》中,曾記有王啟茂的小傳:「石首王天根(王啟茂的字),閑雅淹博,有古名士風。飲不一蕉葉,而能竟夜快談。」另據湯顯祖《玉茗堂尺牘》中收錄有《復門人王天根》函,可見這位王啟茂當時還是湯顯祖的私淑弟子。作為一位在文壇上頗有才名的詩人,王啟茂對於桑梓先賢張居正的評價,是相當中肯的。尤其是頸聯「恩怨盡時方論定,邊疆危日見才難。」向為後世的史學家所擊節讚賞。1992年,復旦大學著名史學教授樊樹志先生撰《萬曆傳》,即引用了這一句詩,並慨然讚歎道:「堪稱史詩,也是張居正身後功過是非的真實寫照。」假設張居正的這位十世孫張應忠大約生活在清嘉慶、道光年間,那麼在時隔200多年後,他是怎麼讀到王啟茂的這首詩,而且把它抄上了家傳張居正彩繪畫像中的去的呢?原來,此詩的流傳,還記錄著一個悲壯的故事:明崇禎十三年(1640年),因國家多難,朝廷追思張居正的功績,恢復了其長子張敬修的官職,由張敬修的孫子張同敞蔭襲,出任中書舍人。兩年後,清軍攻陷遼東重鎮松山,崇禎皇帝見邊關危急,手頭無兵可調,派張同敞南下慰問湖廣諸王,併到雲南調兵。張同敞到西南跑了一圈,未及復命,北京就先失陷於李自成的大順軍,再易手於清軍,崇禎皇帝已在煤山自戕。他始而投奔南方的隆武政權,繼而再依附南明弘光政權,隨即以兵部右侍郎總督諸路軍務。此間,南明王朝偏居西南一隅,只余殘山剩水,敗兵孱將,但小朝廷內部依然爭鬧不休,相互傾軋……清順治七年(1650年),清軍進逼桂林,城內守軍悉數逃離,唯張同敞與文淵閣大學土士瞿式耜一道,坐守空城,最後被俘,不屈遇難。後來,有一部清人筆記《鷗波漁話》,載錄了張同敞的故事:「寒壁山莊劉氏,藏明季人詩一紙。字作行草,題為《拜江陵張文忠公祠》。款署『石首王啟茂』,旁註『天庚』二字,蓋作者里籍姓氏也……。」據這部《鷗波漁話》的記敘,有關王啟茂的詩,是張同敞親筆抄存下來的。當他和瞿式耜被俘之後,二人已斷絕生還之念,每天都相互以詩詞唱酬,抒發心志。由於這首詩是荊州同鄉王啟茂寫給其先祖的,所以同敞就抄給瞿式耜看。此後,張、瞿二人唱和的詩被保存下來,所以王啟茂的這首《拜江陵張文忠公祠》詩也就得以流傳開了。六張居正去世後,其子嗣修、懋修等收集他生前奏疏、書牘、詩文等,整理編纂成《張太岳集》,於明萬曆四十年(1612)請當時的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沈鯉作序,刊行傳世。《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收錄的刊本,即是為此。沈鯉是著名理學家,於《張太岳集序》中曾對當時的人心輿情作過如下表述:「海內亦漸多思公功,有形之章奏者,可見直道在人心不容泯,是非未有久而不定者。」眾所周知,張居正身後冤案的昭雪,始自天啟二年,當明神宗在位之際,這位為人正直的閣臣能夠作此諍言儻論,實屬不易。然而,一紙序文,若是未予刊布,畢竟還是個人的私下議論,惹不起多大事非;可在這種情況下,敢於舍腹誹而公開張揚,並將其言論勒石成碑者,那就必定要擔一定的風險了。當時,真正有勇氣「跳」出來給前張文忠公說公道話者,竟是其家鄉的一個小小七品芝麻官、江陵縣令石應嵩!在那篇《張文忠公改葬碑文》中,石縣令居然還口沒遮擋地寫道:「功既震而身危,狡免良弓已矣;事蓋久而論定,雲台麟閣依然。」據清光緒六年版的《荊州府志·卷三十九·名宦·縣令》記載:「石應嵩,雲南人,進士。萬曆間知江陵,(萬曆)四十年江水泛濫,萬城堤將決,宵晝防造,賴以無虞,以力過竭,嘔血堤上。後人勒石紀功,目為『熱血碑』雲。」石應嵩在江陵做父母官,能夠帶領當地民眾在抗洪搶險的拚搏中「以力過竭,嘔血堤上」,必定就是一個深知民間疾苦的好官。他有勇氣給張居正改葬墓冢,亦屬難得,進而又能以如此血性肝腸為前張文忠公大鳴不平,焉說不是表達出了故鄉對民眾對這位死後蒙冤鄉賢的深深追思與緬懷之情!應該說,石應嵩的這一壯舉,絕不是他個人的一時衝動。據《萬曆邸鈔》記載,萬曆二十七年,神宗派御馬監太監陳奉到湖廣荊州徵收店稅,此人出京之後,恣行威虐,鞭笞官吏,剽劫行旅,激起沿途商民義憤。他的官船抵達沙市口岸之後,當地民眾數千人紛紛湧上街頭,擋住去路,將其團團圍困,並紛紛奮力投擲磚石以相驅逐,由此令陳奉不敢前行,當下抱頭鼠竄而去。現在,我們可以見到最早的張居正著作,當數「江陵鄧氏藏板」的《張文忠公文集》。據後來《張居正集》主編張舜徽先生考證,這部書稿的刊刻時間,為清朝順治、康熙年間。昕老輩人說,鄧氏本籍原在荊門蛟尾,於明中葉遷至江陵沙市,後以商貿發家致富。其財勢最盛時,這個家族所經營的鋪面、房產,居然佔去沙市繁華商業區九十埠的大半條街。像鄧氏家族這種以追遂商業利潤為立業之本的新興市民階層,能夠花大價錢出來「贊助」張家後裔刊刻《張文忠公文集》,亦可得見張居正「宜民便俗」、「因民立政」的民本主義執政理念,在促進社會進步與經濟發展中所獲取的巨大影響,以及它所贏得的群眾基礎。七由張氏宗族保存下來的這一幀張居正巨幅畫像,另有清道光進士、官至浙江布政使的庄受祺所書一則跋語。據稱,咸豐七年(1857)秋,刑部主事、監利螺洲人王子壽曾將這一幀畫像供奉於北京湖廣會館,供人崇祭憑弔。其時清王朝內外交困:內有太平天國定都南京、其軍威甚熾,幾成燎原之勢;外有英法聯軍集結重兵於珠江口,試圖再一次以武力逼迫清政府就範。當此之時,一批有政治遠見的正直知識分子,如有御史朱琦伯、韓臨桂等人深知若不再思振作,國是堪憂,於是聚集起來研修張居正的執政理念,希望能從中領悟到奮發圖強的精神武器。即如庄受祺在跋語中所說:「以是知公領政府,秉絲綸撫馭華夷,調變民物,大綱舉矣,小節亦弗疏也。」為此,王子壽還專程往謁張居正的墓冢,並特撰《憫忠賦》一篇,以達崇敬之忱。賦有句云:「蘊王霸之奇略兮,信命世之豪英。應在田之龍德兮,揚弼亮之休聲……」王子壽,名柏心,以字行。郭嵩濤曾評價他說:「以其道德文章,獨步江漢間五十餘年,然先生遠攬古今,勤求時要,日思所以振厲一時之人心。」曾國藩有《送王子壽歸荊州五首》傳世,其中有句云:「十輩蜩與鶯,跳踉不能高。黃鵠冥一舉,大地如秋毫。」由可見曾對張居正的推重,與王不無關係。這就是說,無論世間對張居正作何評價,明清以後荊州讀書人中如王啟茂、王子壽等耿介清節之士,對於這位鄉先賢都是無比尊崇、無比景仰的。星移斗轉,陵陸興替,此後多少年間,或厄於天災人禍,或困於時艱歲蹇,因其身後蕭條,張居正墓園榛莽叢生,衰敗不堪,僅余黃土一扌不。20世紀80年代中期,因地方文物部門的有識之士多方奔走,籌措資金,曾勉力修復張居正墓冢,此後雖略有修葺,但終因財力所限,擘劃無力而半途捐棄。熊召政先生曾多次來現場憑弔,他震悚於墓地的荒涼與破敗,不得不一再悲嘆,扼腕痛惜,由此,寫下了那篇語氣沉凝、真切感人的《謁張居正》。八事實上,當熊召政的《謁張居正》發表之時,張居正墓園的修復工程,正進入到竣工前的緊要階段。新修復的張居正墓園,在格局上保持了歷史上原有墓地風格的顯著特色,就是墓冢前那一彎清波蕩漾的半月池。聽老一輩人說,這半月池的來歷還頗有一些淵源:相傳,張居正生前曾自忖為推行新政,得罪了不少宗藩親貴、達官顯宦,他料到自己死後也許會遭到報復,就多次在給友人的書信中流露出「不惜破家沉族,以殉公家之務」的決心。所以,他在彌留之際,特囑兒孫在自己墓前挖一口半月池,以寄託自己因功業未竟而對身後變故早有預見的深刻用心——萬一這種預見不幸而言中,那麼,暗無天「日」的大明天下,也就只會剩下這一泓清水、長懷故國的「半月」了!說這活的是一位南下老幹部。他姓侯,鄂西北鄖陽人,青年時代在鄂豫陝解放區參加革命,南下到沙市後一直在文化部門工作。筆者認識他時,他已是退出崗位的前博物館館長。1988年,侯館長首次帶我來到張居正墓地,給我講了想要修復整建張居正墓的種種計劃,可是由於種種原因,十多年過去了,墓地依然如故……我倆最後一次結伴來到這裡,已是他去世的前一年。侯館長說,地方傳說中在講到張居正的出生時,言之甚奇:他的生日為五月初三,這一天本當朔日之期,可就是在他出生的那天夜裡,其曾祖父懷葛公張誠竟然夢見有月亮墮入水瓮中,所以張居正一向被鄉間父老認為他的出生乃是「應月精之瑞」。這樣一來,張居正墓園中半月池的由來,好像還確有所本。張居正安卧在神道盡頭的巨大墓冢中。墓冢前,由石龜馱起的高大墓碑上,用楷書恭刻著「大明左柱國太師太傅張文忠公之墓」朱紅碑文;墓冢前石香案上陳列的石香爐、石燭台中餘燼尚溫,更映襯出墓冢莊重、沉凝的森嚴氣象。中午時分,天氣漸漸轉晴,我走出墓園,返身回望,但見明麗和煦的陽光,正照射在墓園紅牆青瓦、飛檐斗拱的儀門上。門楣上方,由荊州籍著名學者、華東師大博士生導師王元化教授書寫的「張居正墓園」五個大字,鐫刻在黑色花崗岩的匾額中,那遒勁秀挺的書體鎏金後輝映著冬日,閃爍著眩目的亮光。漫步四周,發現在墓園的側後方還有一片水面,那應該是古天井淵的孑遺。建設中的襄珠高速公路立交橋臨水橫空,宛若一條雄偉矯健的巨龍騰挪蟠旋;水面上,那孤線優美的碩大倒影在波光粼粼中載沉載浮,禁不住牽動了人去作那漫無邊際的遐思……「徜徉湖水畔,湖水即滄浪。詎似鴟夷子,扁舟愛渺茫。」四百多年前,那位剛逾而立之年的翰林院編修從芳芷芰荷中走來,他竹笠麻履,葛巾藍衫,正徜徉在古天井淵邊頷首沉思、反覆推敲他那剛剛因觸景生情,脫口而出的《臨湖曲》。歸家小憩、息影林泉的閑散日子,使他不止一次地從鴟夷子范蠡的人生際遇中去探尋個人歸宿。正是在這方曾經孕育出了《滄浪歌》古楚民謠的大地上,假設這位青年編修就此以「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為念,不再履跡京華,那麼,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也許就會多出一個極有可能是名揚天下、聲播古今的山水田園詩人;而庶幾如此,則在中華民族群星璀璨的歷史天空中,即註定會少一顆精忠貫日、氣沖斗牛的熠熠明星!記得張居正墓園中有一座碑亭的楹聯說得好:「功焉罪焉,寧教天下百世公論,自有十年殊勛垂青史;禍耶福耶,豈必廟堂一言定讞,幸得千秋偉業駐揆席。」念及於此,我心釋然。張文忠公,請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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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召政先生:您好!昨天下午,您來張居正墓園拜謁張文忠公,我正忙於出報,劉強來電話通告此事,我當即丟下頭手工作,趕忙前往墓園,得以有幸與您一會。前天,劉強還提到劉克毅同志布置我和他(劉強)在方便的時候,到武漢去接您來墓園看看的事,沒想到您一下子說到就到了,真是貴客難得。在召開「張居正執政思想研討會」時,會議通知是我親手寄的,您正好出訪去美國,未能前來,實在遺憾。這次能夠相會,真讓人喜出望外。您倒底不愧為著名的三楚才子,在墓園的一幀題辭寫得才氣橫溢,章法有度,十分耐看。這次會見,於我而言是親眼得見金相玉質的熊召政。尤其是您這才氣高、器量大,說話真率質樸,略無矯揉造作之態的風姿氣度,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看來是個性情中人。其時,我因還有公務在身,事畢即匆匆作別。您這次來荊州,本當與您多談談,無奈近期報社「保先教育」抓得特緊,不容隨意告假,致使大好機會失之交臂。從攝影記者拍攝下來的照片看,您神態絕佳,那率真的笑容,在我看來極有感染力。難怪您能寫出洋洋四卷本《張居正》的鴻篇巨製、且能連獲大獎的呢,看來,真情至性應該是您獲得成功的關鍵。照片先用郵件發過來,待稍得閑暇,一併奉上。朱翰昆先生的《荊楚研究雜記》是我手頭的一冊,先奉贈給您。祝您獲得更大的成功!此祝筆健! 荊州日報社:陳禮榮 2005年4月28日謹呈
與先賢「精神對接」的系紐——著名作家熊召政與張居正墓園陳禮榮 文/ 杜 波 攝影一過完穀雨,天氣一天比一天熱。4月27日午後四時許,從武漢驅車直奔荊州的熊召政剛下高速公路,來不及到賓館擦一把汗,就頂著火辣辣的太陽,徑直抵達位於太岳北路西北端的張居正墓園,再度前來拜謁長眠在這裡的楚地先賢張文忠公。記得去年年底墓園開園暨「張居正生平與執政思想學術研討會」召開時,王春瑜、王家范、許紀霖、吳量愷、王玉德等省內外著名專家、學者都到了,正好缺他這位藉洋洋四卷本、150萬字歷史小說《張居正》而飲譽海內外的大作家,沒想到這下子說到就到了,所以墓園的接待人員都覺得他真算是貴客難得。熊召政略帶歉意地解釋道,當時,他已從原荊州市人大常委會主任劉克毅那裡,知道了墓園開園消息,可剛好他正要去美國出訪,因而未能前來,實在遺憾。此番,他挾其《張居正》新近得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之盛譽,專程來拜謁修葺一新的張居正墓園,實際上也是了結自己的一個心愿。在接待人員的陪同下,他沿墓壙、神道、雕像、半月池、庭院、碑亭、太岳堂、純忠堂、西園等景點,在墓園內轉了一圈。此間雖說歷經過三個多小時的車程未及休息,但他始終都保持著一種激情飽滿,而又振奮、欣慰的心境:當他聽說墓壙前神道上的青石板為58塊、意寓著張居正58歲壽數時,竟興奮地在神道上來回走動,指著墓碑對陪同人員說,這點很有意思,張居正活了58歲,最後進入這裡作為人生的歸宿;當聽說到那尊青銅雕像後的塔柏為16棵,象徵張居正在翰林院度過的16個寒暑時,他禁不住與陪同人員嘖嘖讚歎,並講敘起張居正與其座師徐階的關係……接待人員告訴他,西園內臘梅、桃花、紅梅等楚地花卉,都是去年10月修建墓園時移栽的,可到了今年春節前後,便都相繼開花了的奇事,他聽得饒有興味。在他的印象中,先前在這裡只有菜畦、田壟,或漚肥的污水坑,或菜棵下難以自然分解的衛生巾殘片,哪曾見過一花一木?如今,寬敞的庭院內青磚鋪墁、綠草如茵、奇石兀立、花木扶疏,令人賞心悅目。此情此景,不由令他想起動筆寫《張居正》前首次來拜祭這位明代萬曆初年內閣首輔時的情景。熊召政後來曾多次說過,那是在1998年的清明節,當時,他已下海五年,正在深圳、上海等地擔任高爾夫球場和房地產公司的董事長,可就當其生意做得最為紅火時,卻斷然撇開手頭雜務、孤身一人來到荊州拜祭張居正故冢。他幾經探詢,頗費周折,終於打聽到了這座墳墓的確切位置。一見之下,他發現此地竟如此凄楚蒼涼:「一片泥濘,它的周圍,被菜地與臭氣熏天的垃圾包圍……」夕陽西下,殘陽如血,面對這荒草叢生,墓碑殘破的墓地,他從這位長眠在九泉之下楚地先賢的身上,找到了與自己心中醞釀已久、而又沉凝深重的滄桑感相契合的紐結,遂以一種無比悲壯的心境立下誓言:決心繼朱東潤先生 (長篇傳記文學《張居正大傳》的作者、復旦大學教授)之後,再次用我這一個書生的筆,重新描繪張居正領導的那一次場波瀾壯闊的「萬曆新政」。二熊召政望著加大、培高的墓冢,詳細詢問了墓園修復中關於擬定形制、指導布局、審議圖紙等方面的問題。他講起此前從原荊州市人大常委會主任劉克毅那裡聽說過墓穴內曾發現了兩條蛇的事,問這次重修墓園,怎麼會考慮要挖開墓穴的?接待人員告訴他,張居正原有的舊墓,早在「文革」初期就被掘遭毀、玉石俱焚了;當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最初修復這裡時,由於條件所限,一位老文博工作者只是將收集到的遺物用一隻青花瓷將軍罐盛放起來,就地草草落葬……20多年過去了,在地下水位頗高的地質情況下,那隻瓷罐情況如何,誰都不敢打包票。這次修復墓園,為了儘可能周全地恢復原有形制,劉克毅主任安排工作人員特地準備了一套本地的上好棺木,打算將那隻青花瓷罐重新安葬。墓穴挖開後,人們發現在瓷罐上,有兩條蛇虯曲蟠繞在一起,棲居在土層中;那蛇大小相近,都有一米來長,紅潤潤的身軀上,還均勻地散布著黑色的與黃色的星斑……若非親眼得見,還真以為是神話中的傳說。熊召政聽了,深表嘉慰。其間,他還告訴接待人員說,籌備中的42集電視連續劇《萬曆首輔張居正》前期準備工作已基本上告一段落;上個月,即3月14日,國家廣電總局重大歷史題材小組已經給該劇頒發了准予拍攝的文件,將來一俟準備開機,他會帶領劇組人員來這裡拜祭張文忠公。在參觀《重建張居正墓園碑記》時,當熊召政聽說到墓園所在地即張居正當年歸家學農、息影讀書的「樂志園」時,頓時表現出很大的興趣。他將碑記大略看了一遍,意猶未盡,問有沒有原文。接待人員說,隨後將設法寄一份複印件給他,並簡要講述了天井淵、「樂志園」考證的經過。他興緻勃勃地講述了張居正在返鄉讀書、習農的過程,以及偕友人遊歷南嶽衡山時的許多鮮為人知的生活細節,言辭間可見其對《張居正》中的主人公用情之深、用心之專。在參觀張居正生平陳列室時,熊召政先是在太岳堂裡面對著張居正的巨幅彩繪坐像,憑弔這位集賢臣、宰輔、帝師於一身的張文忠公。他感慨地說,張居正的《陳六事疏》,是他執政思想的集中體現,也是其推行改革的綱領性文獻,對此我們還應作深一步的研究。當他看到陳列圖片中有明神宗的御榻時,還如數家珍地侃侃而談:在張居正當權時,為了輔弼幼主,實在是煞費苦心。那時,他在御榻旁豎起一列屏風,依圖式將國內疆域與封疆大吏的名字一一繪製標註出來,張貼在屏風上;各地督撫每有奏聞,張居正都會指著屏風上的圖式,言明此時何處何人經歷何事,讓幼年的神宗能夠及時了解朝中時政大事。如果說在「萬曆新政」的後期神宗皇帝還確實有所作為話,那麼顯然是與其諄諄教誨所分不開的。隨後,他將手指於《張居正家族世系表》中張同敞的名字下,神情凝重地說,在張家這個人是忠臣烈土,可以把他的事迹突出宣傳一下;然後又講起張居正的另一個曾孫張同奎在清朝向皇帝伏闕上書,為先祖洗涮罪名之事……總之,整個參觀的過程既熱烈,又輕鬆。三參觀結束後,墓園隗柱仁主任將熊召政迎至純忠堂,泡上清茶,並奉上留言簿請他題辭。他倒底不愧為名滿天下的三楚才子,只見其稍作沉吟,寧神片刻,隨即就提筆寫了起來:「曾記先生柄政時,城狐鼠社盡摧之。書生自有屠龍劍,儒者從來作帝師。寂寞王侯多怨恨,蕭條國事賴扶持。昭昭史跡多嗟嘆,國庫充盈宰相危。」接下來,他又縱筆寫道:「光陰荏苒,五年過去,昔日之破敗,令人悵然;喜重修之後,漸成氣象,太岳先生地下有知,定欣然有悟。二00五年四月二十七日。」他的鋼筆字筆劃挺秀、骨象清朗,點橫撇捺均章法有度;尤其是那才思敏捷、縱情揮灑的風姿氣度,令在場的人無不撫掌稱絕。這一幀題辭,前面重錄的是他五年前的一首《懷張居正》的七言舊作。熊召政是詩人,1980年就曾以一首《請舉起森林般的手,制止》名滿天下。聽熟悉他個人閱歷、生平的人說,當年他從北京領全國首屆優秀新詩獎回來,其家鄉英山的父老鄉親都聚集在縣城放鞭炮迎接他,人山人海圍著他就像歡迎英雄一樣。2002年的年底,當洋洋四卷本長篇歷史小說《張居正》殺青交送出版社之際,熊召政曾感慨萬千,禁不住寫過兩首律詩《〈張居正〉付梓後作》。詩一云:「黃卷青燈已十年,布衣夜夜伴寒箋。無窮憂患來胸臆,刻骨興亡上筆端。滿紙寫來家國恨,寸心琢出珍珠船。江山不肯空文藻,騷客何時敢賦閑。」 詩二云:「以身許國慚無補,且為江陵鑄史篇。蕭瑟衣冠憐烈士,屢經風雨見奇男。彩毫重塑神州夢,碧血常塗社稷壇。莫道英魂拾不起,今宵欣看月團圓。」 前年,《張居正》榮獲「首屆姚雪垠長篇歷史小說獎」。歲暮時節,熊召政在去北京領獎前,曾又一次來荊州拜謁張居正墓。他再次寫詩一展情懷:「忍向荊州尋舊冢,五年憑弔我重來。殘碑更欲迷荒草,梵磬悠然悵客懷。社稷頻添龍虎氣,英雄誰上鳳凰台?伊周事業千秋在,豈讓丹心化作灰。」此後,熊召政曾在不同場合,多次表述過自己當時的心境:「到此,我才發現,張居正已經活在我的血液里,與我分不開了。由此我又想到,幫助一個民族,讓它恢復正常的記憶,或許也是文學的任務之一。」品讀他這幾首以張居正為題材的古體詩,我們不能發見,張居正的墓冢作為楚地先賢留存於世的一處文化遺址,它在熊召政的心自中,早已化作其與那位明代萬曆初年內閣首輔「精神對接」的系紐。他總是說,張居正也許不是偉大的,但卻是傑出的。他最高尚的品質是具有「知我罪我,在所不計」的擔當精神。正因為有這種精神,他領導的改革才能像一抹燦爛的朝霞,給晚期的死氣沉沉的朱明王朝帶來短暫的輝煌。張居正的悲劇所在,也反映了中國文化的某些特性與缺陷。正因為以上這些考慮,我才花十年時間寫作《張居正》……如今,修復後的張居正墓園正以其閎闊的形制,疏朗的布局,迎候著海內外的觀光客。我們有理由相信,當人們來這裡憑弔明代傑出政治家、改革家張居正的生平業績之際,也會感悟到有像熊召政這樣的一位優秀作家,為了實現其「以心靈吟唱歷史,以史筆重構文化」的宏圖大願,曾經付出過何等艱辛的努力!前面的路正長。我們期待著他獲取更多更大的成果。荊州日報社(湖北省荊州市太岳北路 郵政編碼:434000 電郵:chenlirong194908@163.com)
追思偉業奠先賢——探訪新近修復竣工的「張居正墓園」小記
□陳禮榮
公元2004年,農曆歲在甲申。入冬之後,一座形制恢宏、殿閣巍然的張居正墓園
,在荊州古城東門外太岳路北端原張家台故址,已告基本修復竣工。張居正墓園北靠郢城遺址,南瀕江津古渡,為明朝萬曆年間內閣首輔大臣張居正
的歸葬之地,亦是其當年一度遠避塵囂,歸隱鄉里,抗志浮雲,遺世獨立的住所
。這一年,同時也正是這位中國古代著名的政治家、改革家歿世之後,遭逢籍沒
抄家、褫奪勛位之彌天災禍的的第七輪甲子。聯想到其生前死後的那一段人生際
遇,倘若張文忠公上天有靈,當為桑梓人民為他重修墓冢、再設祭台的這一大善
舉而含笑於九泉。
一代賢相 開創千秋偉業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中,張居正是一位罕見的傑出政治家。他以秀才、舉人,
而進士、翰林之科考資歷入仕,官至內閣大學士,在明朝萬曆年間輔弼十歲的小
皇帝明神宗朱翊鈞厲行改革,把衰敗、混亂的明王朝,治理得國富民安,《明通
鑒》讚揚他說:「是時帑藏充盈,國最完富」,「起衰振隳,綱紀修明,海內殷
阜,居正之力也。」作為一位有功於社稷黎民的「救時宰相」,其赫赫功績,堪
與商鞅、王安石等比肩並立,成為我國封建社會初期、中期與後期最具盛名的三
大改革家。張居正的十年改革,涉及到明王朝的政治體制與經濟體制,取得了顯著成效:首
先,他以法治為理政的宗旨,示大信於天下,使改革獲得了廣泛的群眾基礎。比
如,當時的驛遞制度成為官方奴役百姓的主要弊政之一,各級官員及其眷屬乃至
戚友利用權勢,套取「勘合」(馳驛的印信),在各地驛站頤指氣使,百般勒索,
無償地佔用著民間資財及人工畜力。張居正決心從此開刀,痛加裁革,將抨擊不
法權貴與革除弊政連在一起,從規章制度上堵塞漏洞,從而一掃多年積弊,使黎
民百姓稍得解脫。同時,張居正以理財監察為中心,整飭吏治,使新政得到財政收益。他頒行「考
成法」,以言核事,以事核效,從而提高了政權機構的運行效率。他不拘一格擢
用人才,諸如破格起用行伍出身的李成梁為鎮邊大將,越級重用殘疾小吏黃清為
太僕卿京堂,重新啟用被一度罷官的水利專家潘季馴治理黃河等,都為他建樹新
政、推進改革而做出了應有貢獻。尤其是他擢拔、重用抗倭名將戚繼光坐鎮薊遼
,進一步鞏固了北部邊防;由他所主持的開邊貿、通利市的招撫和議,促成了俺
答等蒙古部族勢力的歸附,進而使當時的國防建設空前穩固,實現了兵戈偃息、
四方安靖的大好局面。張居正自從政以來,就倡言治國理政須以近民便俗為宗旨,策定了為發展經濟而
厚商利農的大政方針。由他主持進而在全國推行的「一條鞭」法,即對當時商品
經濟的發展起了巨大的促進作用。在調整經濟政策的同時,他又把興修水利作為
發展生產的重要舉措,採取了潘季馴關於將漕運與民生相兼顧的正確主張,全行
推行治河疏淮的系統工程,由此使黃河兩岸「十年棄地轉為耕桑,河上萬艘捷於
運輸」,既保障了生產,又穩定了政府的財源。總之,正是由於張居正的勇於任
事,銳意改革,乃使瀕臨敗落的明王朝重新獲得復甦的生機。據史料顯示,嘉靖
末年,國家糧倉不足一年之儲;府庫空虛,入不敷出,財政赤字超出三分之一,
而在改革之後,「歲入白銀達四百萬兩、太倉積粟可支數年」。其赫赫勛績,彪
柄史冊,在中國歷史上熠熠生輝。
生榮死哀 閱盡人間滄桑張居正執政的10年,是明朝276年歷史政治最為清明、國力最為強盛的10年,因而
在其去世前便已達到權力的頂峰:明萬曆五年(公元1577年),明神宗特詔賜銀
1000兩,資助張家在荊州城東門內修建府邸。府前當街,是一座高大巍峨的石牌
坊,敕賜「帝賚良弼」四個大字;其府邸中房舍精雅,樓閣凌空,「純忠堂」、
「捧日樓」互為映襯,蔚為壯觀。府成之時,皇帝又御筆親書對聯「志秉純忠氣
,垂之萬世;功昭捧日休,光播萬年」相贈,以達獎掖褒讚之情。至萬曆九年十
一月,張居正即以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士晉太師兼太子太師、加封太傅銜、支
伯爵祿……這一切,都充分展示出了這位官居極品的內閣首輔那鼎盛時期的榮耀
與顯赫。所以,當張居正於萬曆十年六月死後,極盡哀榮,明神宗不僅為其親頒
謚號「文忠」,甚至還派太僕寺卿護喪回籍,給他在荊州故園修建了一座規模宏
大,氣象輝煌的墓園。張居正忠於謀國,卻拙於謀身,因其權重震主,禍蔭驂乘,竟自骸骨未朽,門祚
己傾。就在他去世的第二年,御史羊可立便參奏張居正,攻訐他生前構陷宗藩遼
王朱憲(火節)的種種罪責。萬曆十二年(公元1584年),明神宗派司禮太監張誠
,刑部右侍郎邱木舜等率錦衣衛查抄張府,滿門禁錮,追逼拷掠,其長子敬修含
恨自盡,次子懋修自殺未遂,家屬餓死十多人。朝廷中更是濁流狂注,一時落井
下石者眾,凡被認為與張結黨的官員,統統被罷黜削職。至於他一腔心血建樹的
新政,更是付諸流水。張氏一族遭此大難,傾間破敗,他的墓地也就在劫難逃了
。後來,因有眾多大臣疏請從寬,神宗才只好下詔,允留空宅一所、田10頃,以
贍養張居正的母親。此後,因朝政腐敗,國家多難,民不聊生,內外交困,人們追思張居正的功績,
紛紛緬懷萬曆新政給國家帶來的清平氣象。於是,到明朝萬曆四十一年,江陵縣
令石應嵩還曾為張居正重修墓園,再樹新碑。當時,有一位詩人曾痛心疾首地悲
吟道:「恩怨盡時方論定,邊疆危日見才難。」但是,一切都為時過晚,明王朝
終於在一片刀光劍影中翕然坍塌……直到清朝初年,其墓園的「翁仲華表,猶在
草莽間」。張居正是一位頗有爭議的歷史人物。在他的生前死後,對其功過是非的評價,曾
經引起過許多人的關注;而正是由於這種爭議,使得其墓冢在漫長的時期內難以
得到妥善的維護、修葺和管理。抗戰期間,我國史學界巨擘、復旦大學教授朱東
潤先生從英國留學歸來,以先進的史學理念,修撰出其傳世名作《張居正大傳》
,真正展現出了傳主張居正那宏闊壯偉的胸襟抱負和沉雄剛毅的施政才華,並對
其是非功過,作出了中肯的評價。但由於其時正值戰爭歲月,無人會留意對一位
歷史人物的爭議;再加上此後時代洪流波瀾迭起,致使張居正墓寂寥荒涼依舊,
閱盡人間變幻風雲……星移斗轉,陵陸興替,此後多少年間,或厄於天災人禍,或困於時艱歲蹇,因其
身後蕭條,張居正墓園榛莽叢生,衰敗不堪,僅余黃土一扌不。當歷史車輪轉到
20世紀60年代中期之際,歷經滄桑、已經坍塌不堪的張居正墓,不可避免地遭逢
到了那場十年浩劫,其間墓碑被砸、壙穴遭毀,墓穴挖開後掘出一槨一棺,棺內
頭頗骨及身骨架俱已散亂,遺物留存的僅銅鏡一面,金鉤一雙,以及玉帶上的白
玉數枚。20世紀80年代中期,因地方文物部門的有識之士多方奔走,籌措資金,曾勉力修
復張居正墓冢,此後雖略有修葺,但終因財力所限,擘劃無力而半途捐棄。進入
21世紀後,湖北省著名作家熊召政先生為著長篇歷史小說《張居正》,曾多次來
現場憑弔,他震悚於墓地的荒涼與破敗,不得不一再悲嘆,扼腕痛惜。
墓園重光 告慰泉下英靈鑒於張居正當年定經制,安社稷,「以六合重擔荷之雙肩,以四海欣戚會為一體
」,曾經在中國歷史上所作出的巨大貢獻,為緬懷其曠古奇才,追思其執政理念
,荊州市人民政府在中共湖北省委、湖北省人民政府的密切關注和大力支持下,
於2004年初開始謀划動工恢復、興建張居正墓園。經過一年的緊張施工,目前已
經修復竣工的張居正墓園,以其肅穆莊嚴的環境氛圍,為這位中國古代著名的政
治家、改革家營造出一處安寧、靜謐的安息之地。新近完工的張居正墓園佔地約1.1公頃,由儀門、半月池、陳列室、張居正雕像、
碑亭、神道及墓壙等8部分組成。整個墓園布局閎闊疏朗、形制古樸典雅,其格局
基本上仿照揚州「史(可法)閣部祠」和合肥的「包(拯)孝肅墓園」等明代同
一時期留存的古大夫墓規劃、修建而成。在墓園中,張居正銅像高聳在半月池前
,其造型身材頎碩,眉目清秀,長須及胸,神采俊朗,兼具磊落偉岸,舉止持重
,器識宏大,情態安祥之貌,充分展現出了這位桑梓先賢那風骨傲然、質樸剛正
的超卓氣度。神道兩側的石人、石馬、石羊、石駝兩兩成雙,使張居正墓園顯得
肅穆、莊嚴。據考證,張居正墓園的所在地張家台,也就是其當時購置的「樂志園」舊址。明
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因嚴嵩當道,倒行逆施,朝政不修,綱紀廢弛,
時任翰林院編修的張居正以官卑職微,無以申其志而憂憤國是,遂托歸田養痾之
名,告假返歸故里。為遠避塵囂,他乃於荊州城東門外古天井淵一帶,置田數十
畝,「植竹種樹,訂茆結廬,以偃息其中」。從此,至嘉靖三十八年,他先後共
六載賦閑,就在「樂志園」內杜門謝客,偃息其中。此際其心如止水,形似雲煙
,或潛心攻讀,縱橫馳騁於諸子百家之中;或兼習稼穡,時復周行於阡陌壟畝之
上,或內省反思,仰古俯今以探求寧神養氣之道;或優遊湘衡,苦索興替以尋求
治世理國之策……中途雖一度重返京華,但終因抱負難施而藉奉詔冊封崇王之機
而再次南歸。當年的「樂志園」四周環湖,天光水色,交相輝映,蓮荷環植,葭蒹葳蕤,修竹
拂雲,芙蕖遍野,風光旖旎,湖山多情,桑梓父老一向乃以「張相爺東花園」相
稱;而事實上這裡卻也是張居正調息身心,胎息丰神,長蓄忠貞之志以酬國恩的
休養地。嘉靖三十九年(公元1560年)春,張居正承太子太師、吏部尚書徐階之援引,以
右春坊中允兼領國子監司業;越四年,他出任裕王府講官,至隆慶元年即由吏部
右侍郎兼東閣大學士,開始進入朝廷的最高決策層。從這時起,他便充分展示出
了自己的政治才幹,撥亂反正,鼎故革新,鞠躬盡瘁,砥柱中流,終於成就了「
萬曆中興」之顯赫功業。其間,雖父親亡故而未予奔喪守制,舍丁憂而奉詔「奪
情」,竭力國事,直至逝世,近20年沒有再履斯園……萬曆十年,張居正魂歸故
土,歸葬於茲,自此,「樂志園」即成為一代賢相的最後歸宿。如今,在張家台一帶,還聚居著張居正的後裔子孫。據史籍記載,明朝崇禎三年
(公元1630年),朝廷追思其「慨然以天下為已任,振刷綱紀」的功績,復蔭其
子孫,他家後人便陸陸續續從流放地重返故里,農耕傳家,繁衍生息,為他守護
墓廬,四時祭祀。明麗和煦的陽光,照射在張居正墓園紅牆青瓦、飛檐斗拱的儀門上。門楣上方,
是荊州籍學貫中心的著名學者、華東師大博士生導師、時逾85歲高齡的王元化教
授為墓園題寫的匾額。在那黑色花岡岩的匾額內,「張居正墓園」五個遒勁挺秀
的鎏金大字,在秋陽的映照中閃爍著一層眩目的亮光。半月池中間的一泓清水,
映現著張居正銅像那高大、巍峨的倒影,在藍湛湛天空的襯托下,這位中國古代
著名的政治家、改革家的形象顯得愈加清晰;間或池畔柳樹飄下一片落葉,水中
便泛起層層漣漪。靜謐的墓園幽境,更顯現出墓冢在一排蒼黃的水杉中間所凸現
的莊嚴氣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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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宗十九代是個什麼概念? 從現在算, 可以追溯到哪個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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