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旋律:那些故事,那些人生 | 東西

希望更多有責任心的媒體,能夠對目前國內臨終關懷事業給予關注。會有更多團體、機構參與到臨終關懷事業中,真正了解這個領域所存在的經驗、問題和訴求。同時,在運營模式、臨床實踐標準能有更為成熟的探索。如果這種撒網式的調查可以拍成短片,或者在調查中拍些臨床案例,將會是給大眾很好的宣傳教育的好材料。也許在未來,會對這個領域,有實質性的推動。——劉小天

講述嘉賓 | 劉小天主辦香港鳳凰周刊魯豫有約官方微信世界文化平台東西堂組織/整理:東西堂(公眾號:dongxi99)

我是劉小天,是一名臨終關懷音樂治療師。這次的主題是:生命的旋律。大家可能會想,誰有資格講生命?誰能講得了生命這話題?

在這樣的話題面前,我和所有人一樣卑微。只不過,我工作的內容,是作為音樂治療師,服務生命到了最後一程的病人和他們的家人。探訪病人們的每一天,我都感受著生與死模糊的邊界,看著生命時而緩慢時而極速的消逝。

有幸,借著音樂的力量,我得以走近許多病人內心的世界。我聆聽著他們的故事,見證各式各樣的人生,也體會到很多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感情。對我來說,這些經歷、記憶是彌足珍貴的,因為它們塑造我的價值觀和世界觀,顛覆我對於生死的態度,啟發我探索自己的信仰。

更重要的是,這其中有股強大而溫暖的力量。當我一個人在異國他鄉完全陌生的城市實習、工作,每天面對氣息奄奄的病人,面對他們極度悲痛的親屬的時候,正是這股力量,支持著我,讓我坦誠地面對所見的一切,讓我有勇氣解構自己,讓我堅持最初的選擇。

今天,我想透過這些音樂和故事,和你們分享我的旅程。首先聽一首歌, Dream。這是Priscilla Ahn的歌,我在一場分享會裡現場的演唱。

Dream

I was a little girl

Alone in my little world

Who dreamed of alittle home for me.

I played pretendbetween the trees,

And fed my houseguests bark and leaves,

And laughed in mypretty bed of green.

I had a dream

That I could fly

From the highest swing.

I had a dream.

Long walks in thedark

Through woodsgrown behind the park,

I asked God whoI"m supposed to be.

The stars smiled down on me,

God answered insilent reverie.

I said a prayerand fell asleep.

I had a dream

That I could fly

From the highest tree.

I had a dream.

Now I"m old and feeling grey.

I don"t know what"s left to say

About this lifeI"m willing to leave.

I lived it full andI lived it well,

There"s many talesI"ve lived to tell.

I"m ready now,

I"m ready now,

I"m ready now

To fly from thehighest wing.

I had a dream.

這是在我大學讀書時聽到的一首歌。它講述的是一個女孩兒從孩童到長大,到老去,一直夢想能夠飛翔。臨終時,她終於準備好飛離這個世界。歌詞於我是寓言式的美。那個時候我連臨終關懷具體是什麼都不知道,但也許是這首歌在我心裡埋下的種子吧,大學四年級最後一個學期,當教授告訴我音樂治療可以服務臨終關懷人群的時候,我在心裡決定,實習就申請臨終關懷的機構吧。

詮釋

在開始今天的故事前,先簡要介紹一下臨終關懷。

臨終關懷,台灣稱安寧療護,香港稱紓緩治療。是主要針對慢性病或重症晚期,放棄治療的患者。同時也針對病人家屬提供心理輔導和長期的喪親撫恤服務。臨終關懷旨在減少病人肉體,心理,以及精神(靈性)方面的不適和痛苦,提供高品質的生命,和有尊嚴安詳的死亡。而非療愈病症。

現代臨終關懷被認為是最早由 Cicely Sauders於1950年代創立的。她於1967年在倫敦創立全世界第一家現代臨終關懷機構 St. ChristopherHospice。Sauders 的理論和實踐很快被耶魯大學護士學院院長 Florence Wald 引入美國。1971 年,Hospice, Inc. 在美國成立。自此,臨終關懷運動迅速擴展到全世界。

在美國,臨終關懷是由醫療保險支付的,病人在被評估生命預期小於六個月時,可以申請此項服務。形式上,是臨終關懷的團隊去到病人所在的地方(醫院、養老院、家等)提供服務。團隊包括醫生,護士,護工,社會工作者,心理諮詢師,精神導師(Spiritual Counselor, 通常是牧師或是和病人宗教信仰相應的人士),以及有些機構包括的音樂治療師。音樂治療本身作為一個獨立的學科和職業,有很廣泛的受眾,和臨終關懷攜手可說是跨領域合作。下面,開始跟大家分享我的故事。

第一個故事:Eli

旅程的開始是在13年七月。我從學校所在的Kansas州讀完書,搬到西海岸加州的San Diego市。在美國唯一一家有音樂治療項目的臨終關懷機構 Seasons Hospiceand Palliative Care 實習。實習剛開始不久,我就接手了一個很特殊的病人: Eli. (姓名和一些身份細節稍作修改以保護病人隱私) 。

Eli是我接收過的最年輕的病人。那時候他只有24歲(我那時候23),對於臨終關懷來說是非常罕見的年輕。Eli患有嚴重的腦癱,發育遲緩,智力大概在17歲青少年的水平,還有漸進性肌張力障礙,頻繁地呼吸困難和抽搐。他骨瘦嶙峋,全身變形地抽縮,躺在護理院的病床上,除了能眨眼睛表示「是」以外,沒有任何別的功能。如果你看到Eli,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你心裡都會難受很久。

每次探訪,我都主要針對Eli做一些輔助放鬆,緩解焦慮的干預。因為他只要一緊張,就會出現呼吸困難的癥狀,臉色因缺氧而青灰,好像隨時都會背過氣去,隨時都可能離開。

在許多的歌曲中,Eli最喜歡Norah Jones的歌《Lone Star》:Lone Star

孤獨星

Lone star, whereare you out tonight? 孤獨星,你今夜在哪兒?

This feeling I』mtrying to fight 我正在努力抗拒著這種感覺

It"s dark and Ithink that I would give anything這裡如此黑暗,我想我願意給予我的所有

For you to shinedown on me只為讓你的星光灑在我身上

How far you are 你有多遠

I just don』t know

我不知道

The distance I』mwilling to go我願意跨越這個距離

I pick up a stonethat I cast to the sky

我撿起一塊石頭扔向天空

Hoping for somekind of sign期盼著,給我某種啟示

讓我覺得欣慰的是:Eli平常10秒鐘左右就會出現一次的呼吸困難癥狀,但在音樂進行時候會慢下來。有時候,唱好幾首歌都不會出現。他會看我的眼睛,會看我彈吉他的手。有時候會閉上雙眼,靜靜地聽。在音樂中,他整個人似乎可以被帶到一個更為祥和的世界,遠離所有現實委屈。稍作休息,只做他自己。

Eli的生母有精神疾病,在他出生後不久就不見蹤影。他的小姨 Morie 收養了他。為了照顧Eli, 小姨放棄了大公司總裁的職務,放棄了一切的私人生活和時間,一點點把他撫養成人。在我看來,她才是Eli的母親。

終於有一天,Eli的病情嚴重到醫生建議放棄治療,接受臨終關懷服務。因為在臨終關懷的團隊里有醫生、護士、護工、社工、神職人員等等,能幫Eli 最起碼沒有痛苦地走過最後一段,並且幫這個負債纍纍的家庭爭取一些補助金。

Morie 每天都來養護院,為 Eli 做著我見過的最專業的非專業的護理。她能看懂Eli所有的眼神,能明白Eli表達不出的心意。有時我去探訪,跟她聊天,她會說起同 Eli 一起成長的點點滴滴,邊說邊笑,可是每次都邊笑邊流著淚。

在臨終關懷,我們會建議病人和家屬簽署一個DNR表格 (Do not resuscitate) -拒絕心臟復甦術。這個表格表示在病人的心跳停止時,不進行心臟復甦搶救。有一天我和社工同事一起去探訪,同事拿著這個表格向Morie解釋,之後請她考慮簽字。Morie很果斷:不簽。這對臨終關懷機構來說是在程序上和臨床上都很棘手的事情。因為心臟復甦術對於臨終關懷病人,常常比他們的病症本身更為致命和痛苦。但是同事後來告訴我,Morie 這種反應,是因為根本不能接受兒子只有6個月的生命預期,她每天都希望著他能好轉。然而,現實非常殘忍,Morie每一天都目睹著Eli的身體機能的萎縮。

有一次,我看到Morie 非常憔悴,看著入睡的 Eli 偷偷流眼淚。我把她叫出病房,聊了一會兒。後來我說,我知道你心裡難過。這種苦,我能理解,但無法體會。可是這些情緒有很大的能量,與其積攢在身體里,不如把它們使用起來。要不你試試,把你心裡的話寫下來吧,也許我們能一起寫首關於 Eli 的歌。這樣,即使他走了,也能有個感情上的紀念。她想想,點頭答應了。

一周後我去看 Eli,Morie 不在,但有一封信,標著我的名字放在Eli 床邊。我打開,是四頁散文詩。整四頁,全是Morie 想對 Eli 講的話,每一個字都真摯得滾燙。母愛、堅持、相依為命,這些字眼都不足以描述Morie的詩對我的觸動。我不是很會寫歌,但是Morie的詩本身好像就已經是首歌,旋律很自然寫成了。

Eli』s legacy song

We became a family not in an ordinary way我們因不同尋常的機緣成為一個家庭

You were a broken spirit, abandoned and gone astray

你曾是個破碎的靈魂,被遺棄在路邊

I reached out to guide you and you fought to find your way

我找到了你,引導著你找到自己的路

Your spirit lifted me to a place where angels play

而你的精神因我進入天使嬉戲的地方

Your body has challenges,your soul is a treasure你的身體有困難,而你的靈魂是寶藏

You touch everyone with laughter and bring me much pleasure 你為所有人帶去歡笑,給我帶來喜樂

You have a tender heart, that heals others"s trife 你柔軟的心療愈他人的衝突

Your talents in music and humor has brightened my life你的幽默和音樂天賦點亮了我的生活

If I didn』t have you next to me, I might have lost my way如果沒有你在我身邊,我可能會迷失

With you besideme, you guided me, and stopped my urge to stray

而今你在我身邊,引導著我找到方向

Together, we』ll climb the mountains, together we』ll find a place我們會一起翻過叢山,找到一個地方

Where problemsdon』t persist, pain and fear don』t exist 那裡沒有痛苦,沒有恐懼

Together, we』llclimb the mountains, together we』ll find a place

我們會一起翻過峻岭,找到一個地方

With my hand in yours, your hand in mine

我的手在你的手裡

Together we are stronger, we』ll leave the sorrow behind

我們會更加堅強,把所有的痛苦留在身後

Know that I forever will be in your heart to calm your fears

記得我永遠在你心中,平息你的恐懼

Know that I forever will be by your side to dry your tears記得我永遠在你身邊,擦乾你的眼淚

Know that I am soproud to be your mother

記得我作為你的媽媽,如此驕傲

There can never bea mother that loves a son more than I love you

沒有任何媽媽能像我這樣愛你

Morie說,Eli一直都都喜歡音樂,想彈吉他。所以歌寫好後,我在ipad的garageband上面把和弦安排好,讓媽媽拿著他的手指「撥弦」,我唱,他伴奏。他看上去那麼開心。Morie呢?她笑了,這一次只有笑,沒有淚。

第二個故事:眼淚

說到眼淚,我想講講我第一次和病人一起流眼淚。

她叫艾凱莎。第一次見她是秋天葉子剛開始變黃的時候。八十多歲的老奶奶,在一個服務不是很好的私人護理院住。老年痴呆症晚期,醫生判斷生命預期只剩幾周,因而放棄治療開始臨終關懷。她的脾氣火爆出了名,稍有不稱心就罵人,而且罵得很難聽尖刻,大家都怕她。我的督導第一次領我去探訪,她幾乎不理睬我們。問到音樂,她只說,我對音樂不感興趣,態度極為冷淡。臨走,護理院的護工告訴我說:她只有左耳能聽到,還有她喜歡貓王的歌,於是我學了一首。

隔周我單獨去探訪她,她仍然非常冷淡,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恬著臉說,我把吉他都帶來啦,你總得讓我用一次吧。她瞪了我一眼說,吉他,在哪?這時候我才知道她雙眼幾乎看不見,因為吉他就在她的床邊。這個瞪眼對我來說卻是質的進步,因為她終於和我有了某種交流。我把它理解成勉強的許可,所以我自顧自地唱了那首之前準備的歌:

Love me Tender

Love me tender,love me sweet, never let me go

溫柔甜蜜地愛我,別讓我走

You have made my life complete, and I love you so

你讓我的生命如此完整,而我如此愛你Love me tender, love me true, all my dreamsfulfill溫柔真實地愛我,圓滿我的夢for my darling I love you, and I always will親愛的我愛你,永遠都如此

她豎著好用的那隻耳朵聽完,表情變了,握緊的手鬆開,開始跟我講話。她的話單向水閘一樣,開了就關不上。可能因為老年痴呆症晚期,她的敘述時空錯亂,邏輯模糊,還有一些聽上去荒誕奇幻的情節。但是我大概能聽出來,她的人生全是苦澀和辛酸,唯一一點甜的:是一個曾經常來看望她的異性朋友,可那朋友三年前死了。

那次臨走,她說,我喜歡Don』t be cruel這個歌,你會唱嗎?我說不會,但是我可以學,下次來唱啊。回家吭哧吭哧地學,發現原來是首歡快的愛情歌曲:

Don"t be cruel

You know I can be found, 你知道可以找到我Sitting home all alone枯坐於家中If you can"t come around

就算你無法過來At least please telephone至少請打來電話. Don』t be cruel to a heart that』s true不該如此殘忍對待一顆真誠的心Baby, if I made you mad寶貝,如果我使你抓狂For something I might have said只因我可能說過的一些話Please, lets forget the past請忘記過去, The future looks bright ahead未來前景光明, Don』t be cruel to a heart that』s true不該如此殘忍對待一顆真誠的心I don"t want no other love我不想要其他人的愛 Baby it"s just you I"m thinking of寶貝,我想念的只有你 Dont stop thinking of me不要停止想我 Dont make me feel this way不要使我感到難過 Come on over here and love me愛我,來我這裡, You know what I want you to say你知道我要你說. Dont be cruel to a heart thats true不該如此殘忍對待一顆真誠的心Why should we be apart?為什麼要分開? I really love you baby, cross my heart我真的真心愛你寶貝. Let"s walk up to the preacher一起到教士面前And let us say I do然後讓我們說我願意 Then you』ll know you』ll have me然後你將知道你會擁有有我 And Ill know that I"ll have you然後你將知道你會擁有有我, Don』t be cruel to a heart that』s true不該如此殘忍對待一顆真誠的心I don』t want no other love我不想要其他人的愛 Baby it"s just you I"m thinking of寶貝,我想念的只有你

再去看她的時候我把這首歌唱給她,她還是側耳聽。聽著聽著突然流淚了。我有點慌,和弦彈錯,聲音發抖。我大概猜到,這歌可能觸動了她哪裡的記憶。我問她,這個歌讓你難過了嗎?她不回答,只說:你唱,你再唱一遍好不好。

我再唱,她繼續流著淚。我看她流淚,我也流淚,也不知道為什麼,邊哭邊唱。這歌唱了好幾遍,她不哭了,說:謝謝你,真是謝謝你。這是我最想聽的歌啦。

說這話的時候,她蜷縮在輪椅里,握著我的手,很溫柔,很真誠。那是一個和亂罵人的艾凱莎完全不一樣的艾凱莎。我說,下一次來再唱給你聽好嗎?她平靜地說,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你下一次來......

那之後不久,愛卡莎就走了。但是她的眼淚,我的眼淚,她握著我雙手的感覺,一直留在我心裡。想對她說的話,在這首歌里:

I wish you love

I wish youbluebirds in the spring我希望在春天有幸運鳥

to give your hearta song to sing 給你的心送去一首歌

and then a kiss,but more than this然後給你一個吻, 但比這更重要的是

I wish you love我祝福你有愛

And in July a lemonade to cool you in some leafy glade希望在夏天,有冰涼的檸檬水以及綠蔭給你乘涼

I wish you health and more than wealth I wish you love 祝你健康,比起財富更為重要的是-我祝福你有愛

My breaking heart and I agree that you and I could never be我破碎的心呀,我知道我們不能夠在一起了

so with my best,my very best, I set you free所以聯通我最真摯的祝福,我給你自由

I wish you shelter from a storm我祝福你在風雪天有庇護

a cozy fire to keep you warm有溫暖的爐火

but most of all,when snow flakes fall然而雪花落下時I wish you love最重要的是-我祝福你有愛

第三個故事:依戀

三個多月過去,實習期轉眼過一半。

每天清晨,我接收工作郵件,查看病人的死訊,在我的病人名單里劃掉那些名字,然後修改安排後面的工作。我好像習慣了這樣的節奏,覺得自己對於病人的去世似乎不會有太大的反應,覺得自己是個不錯的治療師,能在和病人真誠共情的同時,建立職業的保護屏障,不讓自己對病人產生非正常的依戀。事實證明我完全錯了。有天晚上,探訪完一個病人已經很晚,我開車回家。當時車裡放著的音樂是首挺悲傷的曲子,具體是什麼已經忘了,但是我發現自己的視線開始變模糊。眼淚越流越多,根本停不下來,以至於最後我不得不把車停在路邊。30分鐘,我一直放聲大哭,把自己都要嚇壞了,因為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這麼哭過。更讓我奇怪的是,我竟然不知道為什麼哭。

同樣的事情在兩周以後又發生了一次。這次沒那麼幸運,是在夜間開高速回家的路上大哭,所以只好一個手擦眼淚和鼻涕一個手把著方向盤。不過這一次我發現自己在哭的時候喃喃自語:你們走吧,別跟著我了。我這才發現,原來我覺得逝去的那些病人都還在我身邊,而我覺得自己快承受不了這些沉重的依戀了。有一首歌,我常常用來安慰一些不知所措的病人,而在那個時候,我用來安慰我自己:

Three Little Bird

Don"t worry, about a thing什麼都別擔心Cause every little thing』s gonna be alright 一切都會好的Singing don』t worry about a thing我在唱,什麼都別擔心Cause every little thing』s gonna be alright一切都會好的Rise up this morning, smile with the rising sun今早隨晨陽醒來Three little birds, pitched by my door step三隻小鳥在我門前Singing sweet songs of melodies pure and true唱著甜美的純凈的旋律saying: 「This is my message to you."說,這就是我帶給你的信那之後,我有段時間似乎本能地在自己和病人間製造了一層屏障,大概是用來保護自己。我很不喜歡那種狀態。在那個時候,和一位病人的互動推動我衝破這道自作的繭。他叫Chris, 58歲,胰腺癌晚期,對臨終關懷來說是非常年輕。他是個藝術家,彈爵士吉他,畫畫,他的病房裡掛著很多他的畫作,床旁也有畫筆和顏料,有時他會給護士畫肖像。

Chris對我說,他年輕的時候吸毒,已經戒了幾十年,可是他的妻子也吸毒,現在在街上流浪。他不讓我們告訴任何人他的情況,孤身一人在養護院,但講到他的妻子,總是欲言又止。一次探訪時,他因為肺積水和焦慮經歷呼吸困難,他的情緒很抑鬱,身體又虛弱,我嘗試很多辦法都沒有任何緩解,急得滿身汗。最後我說,你以前也做音樂,那讓我唱首自己寫的歌給你聽好嗎。他同意了。我唱了《幻覺》,簡單翻譯了歌詞。

《幻覺》(原創)

樹是樹,花是花

隨風而起

一粒沙

你是你,我是我

相遇片刻

就作罷

這世界是個幻覺

慾念時起時滅

這世界是個幻覺

轉身瞬間

一切都如煙

他聽的時候眼睛閉著,監視器里,呼吸頻率和心率數字慢慢地變小,我鬆了口氣。聽完,他笑了,他說 「You ask me to dothis and do that,but you know, THIS is exactly what I needed to hear."(你讓我干這干那,但其實這才是我想聽的。)

這之後他顯得輕鬆下來,跟我聊年輕時的人生,聊他的一些悔恨,對妻子無著落的愛和挂念,還有對死期將至的深深恐懼和不知所措。他說:本來計劃退休後逛遍洛杉磯所有美術館博物館,現在看來不行了。我跟同事講了這些,同事於是買了本洛杉磯美術館藏品集給他。那次探訪持續三個多小時,他讓我坐在他的病床上唱歌,他自己坐在輪椅上,畫了一張素描給我。他說,我沒什麼能謝謝你的,這個送給你吧。幾天後,他因為內臟積水過多窒息而死。我接到電話讓去取走那本書。在和養護院社工簡單對接時,社工問:他的眼鏡和錢包,這些遺物誰來領取?我一下子噎住了。因為這世界上沒人知道他的過世。他的妻子就算知道了,也不一定能理解,因為她已經完全陷在毒品和精神疾病里。Chris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這件事情對我觸動很大。大部分病人多少還有家屬或哪怕一個聯繫人操辦後事。可類似chris這樣的病人,他們的生命好像就這麼蒸發了。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感到那道自己搭起來的屏障終於開始瓦解。我感到痛,感到難以言說的沉重,就像那時候要停車在路邊哭一樣。但是這一次,我轉向一直以來我用來安慰別人的工具:音樂。然後就有了Elegy,輓歌,這首歌。

Elegy (原創)

Some are giving births 有人降生Some are returning to dirt有人歸塵Some smile ar pain有人對著痛苦微笑Some cry for the joy thatsnever occurred有人因從未有過的喜樂流淚

People walk on by人們匆匆走過Acting like they are occupied好像都在忙著做什麼Just a fleeting second短暫的一霎那

Oh, you wish, someone could read your mind你多麼希望有人能明白你的心意You wanna tell her you love her你想告訴她你愛她But its toolate 可這意境太晚了Who cares if you lived a life?有人在乎活過嗎?Colors fade, music goes away顏色會褪去,音樂也會消逝But I know, I know但我知道,我知道Without you the world will never be the same沒有你的世界不再如從前

Are you there my friend?你在那裡嗎我的朋友?Are you hearing me, hear my elegy?你在聽著我的輓歌嗎?Youreright there my friend是的你就在那裡No more tears to dry, no more cuts to mend沒有眼淚也沒有苦痛Allow me to say goodbye請允許我說再見If no one else did, kiss your angle eyes如果別人沒有-問你天使般的雙眼I wont cry,oh I wont cry我不會流淚Cuz I know I know, youll beon my mind.因為我知道,你永遠在我心上我仍然相信人有靈魂,但這一次我不覺得那是重擔了。此時的我相信:能和這些生命並肩走過一程,是我的榮幸。他們也許在另一個空間生活,也許已經分散在這世界的每一顆微粒里,但我和他們相遇過,共存著,這讓我覺得很富足,不孤獨。

後來我去找團隊里的心理諮詢師聊,他告訴我:我無法回答你這世界上有沒有靈魂,更沒法告訴你靈魂會不會跟著你,但我可以告訴你,這是你審視和探索自己最好的時機。由此,我才開始一知半解地閱讀人們對於生和死的解釋,開始分析自己的心理,一點點確立自己的生死觀,一點點尋找自己的信仰。在尋找信仰的路上,我只是剛剛出發。但我的患者和他們的家屬,大多都有自己的信仰。在治療中,我會完全尊重他們的精神世界和立場。說到信仰這個詞語,似乎常常被用來和宗教等同。在我理解,信仰是個動詞,這個行為本身,似乎比它作用的對象更為重要。能夠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因為我的病人里有基督教徒、天主教徒、佛教徒、猶太教徒、神秘教信奉者,還有很多不皈依任何教派但相信 higher power 的人。但無論是病人還是病人家屬,無論他們信什麼,只要信得虔誠,在病人臨終這段時期里,都表現得較為平靜,坦然。Amazing grace, 奇異的恩典,這是病人們請我唱的頻率最高的一首歌。在治療中,葬禮上,病人火化前入殮完畢的屍體旁,我都唱過這首歌。雖然是一首基督教的讚美詩,但第一段,也是傳唱最廣的一段歌詞,沒有提到具體的,卻精準地描述著信仰的力量:

Amazing Grace

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 奇異的恩典,那聲音何等甜美that saved a wreck like me拯救了我這樣無助的人I once was lost, but now I』m found 我曾迷失,如今已被找回was blind but now I see曾經盲目,如今又能看見

第四個故事:小星星

下面要講的故事,是一個用六個音符的簡單旋律,點亮一個人暗淡宇宙的故事。對我來說,這就是奇異的恩典。實習結束後,我在醫院的創傷科工作過一段時間,做音樂治療師。那時接手一個18歲的韓國女孩子,車禍使她進入植物人狀態,全身只有眼睛能和人對視,能移動,喂飯張嘴,別的什麼都沒有。

前幾次治療,我試遍了各種干預,還硬著頭皮唱韓語童謠,她都沒什麼反應。一次路過她的病房,我看見她父親在,閑聊兩句得知她以前彈鋼琴,還得過獎。次日探訪,我對她說,今天試個新的玩意兒吧!我打開ipad裡面一個鋼琴鍵盤的app,握著著她的右手食指,觸鍵。一個音,她沒反應;兩個音,她看看我;彈音階,她開始顫抖。一會兒看鍵盤,一會兒看我。我說,咱們彈個歌吧!我握著她的手指,一個音一個音地彈小星星這首曲子的旋律。她的手顫抖著,嘴微張著。她看著我,表情微妙,眼睛裡第一次泛起一些光,然後她笑了!空蕩的病房,下午三點,整個醫院昏昏欲睡,但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種花開瞬間的喜悅,我的,她的,無法言說,但彼此明白。臨走我和護士通報治療的詳情,護士很驚訝,說她入院幾個月以來,從來沒有過任何錶情。(她還表示想轉行做音樂治療師)

神秘的力量

冬去春來,一年時光轉瞬即逝。經歷了一些人和事,作為治療師的我,有時也會身心俱疲,狀態欠佳。但幾乎每一天,在探訪病人時,我都能得到各種各樣的驚喜或是深深淺淺的啟發,讓我在走出病房時,不得不感謝那個神秘的力量引導我做這份工作。

驚喜

瑪莎老奶奶。第一次去探訪她,是她離百歲生日還有兩個月的日子。她很瘦弱,躺在床上,除了常常重複一段話以外,思維很清晰。如果偷偷告訴你我有偏愛,那她就是我偏愛的病人。怎麼描述呢?她是一位優雅,可愛,堅強,勇敢,智慧的女性。命運多舛,卻從不低頭,從不自怨自艾。她在五六十年代,就自己駕車橫穿美國好多次,她曾經拿著一把來福槍在亞利桑那州的大沙漠里散步,晚上迷了路竟然憑直覺找到營地的燈光活下來。她在美國SDG&E水電大公司做會計,退休時公司要雇三個人頂替,她養過貓、狗、魚、鳥、雞、鴨子、豬、猴子、馬、驢,還有很多很多的寵物。她給我講她那個時代的故事,我給她唱許多她那個時代的歌曲。忘年交大概就是這個感覺。在臨近百歲生日的一天,我去探訪她。那時候我的狀態很不好,總是迷迷糊糊的,去之前摔倒在路上,膝蓋都磕破了。我回家換了條褲子,鼓勵自己說你行的,然後跑去看瑪莎。知道她快要過生日了,所以我唱了匹諾曹電影的主題曲,when you wish upona star, 唱前我對她說,提前許個願吧。

When you wish upona starfrom movie Pinocchio

When you wish upon a star當你對著星星許願Makes a difference who you are就會有所不同Anything your heart desires你心中所願will come to you即會實現唱完我問,「你能偷偷給我透露一下你許的什麼願望嗎?」 她笑了,不緊不慢地說:我許的願,就是希望你長大以後,像我一樣幸福、滿足、健康。

這一句話,簡潔有力,趕走我心裡所有的陰霾。

母語

俄羅斯老爺爺,老年痴呆晚期,是養護院最安靜的病人,每天不說話,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睡覺。他只會講俄語,醫護人員難以和他交流。我問我的俄裔同事應該準備什麼歌好,同事說:喀秋莎。我說,親愛的同志,這個歌在中國很紅嘛。我回去吭哧吭哧學了俄語歌詞的第一段,拿去唱給他聽。他從睡夢中慢慢醒來,聽著,看著我笑,然後再看著我流眼淚。他說了一大堆俄語,我只能聽懂「哈拉碩」,「歐契尼哈拉碩」,以及「mama」、「papa」。我用翻譯軟體問他你是不是想家了。他哭著點頭,然後一個勁對我說「斯巴西巴」 (謝謝)。我把這事情告訴他兒子,他兒子很吃驚,他說他以為爸爸已經完全不會說話,沒有反應了。臨終關懷給大家的印象似乎是和喜樂無關的。但其實,去往死亡的路途有時候很漫長,在初期的拒絕、恐懼、焦慮過後,有的病人會到達一個非常坦然的狀態。日子還是一樣的過,幽默可以有,歡笑也可以有,只是在這個時候,所有喜樂似乎顯得更為珍貴。

愛情

Patty,一位90歲的女病人,老年痴呆晚期。肌肉萎縮,只能躺在床上。丈夫Jack 是海軍退役戰鬥機飛行員,參加過二戰、越戰、韓戰。全職照顧Patty,可是Patty 不認識他。每次去看,Jack都會讓出房間讓我們單獨相處。一次偶然,我翻到一首Nat King Cole的經典老歌Always,唱給Patty. 她竟然一字不落從頭唱到尾,有的地方還唱了和聲!唱完,她說「這可是我和Jack當年的定情歌。當時我大學剛畢業,我媽媽反對我們的婚事,可我知道我們一定能長久。」

後來我問Jack,他很吃驚。因為,此歌的確是當年的定情歌,不過他從沒聽她講過覺得他們能長久這麼肉麻的表達。我告訴他的時候,他臉紅了,高興著。他說,你再坐會兒吧,我給你做個火雞肉三明治吃,你多和Patty聊聊。

老兵

我所有病人里,有一個讓人尊敬,又覺得可笑的病人。他叫Bobby。他是個海軍退伍老兵。受人尊敬,因為他是小布希總統親手寫信褒獎的榮譽軍人。好笑在於他的分離焦慮。在你起身要離開的時候,他會使勁渾身解數不讓你走,威逼利誘耍賴,像個孩子。有天我唱了一堆他喜歡的鄉村歌曲給他。他開心了,竟然說:好了,你今天可以走了。我很驚訝,說you are so sweet today(你今天這麼好啊)。他說well you are a can of sugar yourself!(你自己不也好得跟罐蜜似的嗎)。那首讓他開心的歌,想必大家也都熟悉:極度焦慮到平和甚至快樂,想想好像是很難快速達到的情緒變化,讓我驚訝的是,有時候一首歌就有這樣的力量。

沙蛋

工作臨近結束的時候,我接手一位在養護院的黑人女性,很年輕,只有五十多歲,但是失語,失去大部分的肢體機能。每次看到她,都是緊緊皺著眉頭,眼神凝重看著窗外。一次偶然,我在探訪同院另一個病人的時候帶了沙蛋(一種小的打擊樂器),所以去看她的時候乾脆唱了一首傻樂傻樂的歌:

don"t worry be happy

Here"s a little song I wrote你可能想逐音跟唱you might want to sing it note for note 這是我寫的一首歌don"t worry, be happy別擔心,高興就行;In every life we have some trouble所有人生都有麻煩but when you worry you make it double但你一擔心,麻煩就加倍;so don"t worry, be happy所以別擔心,高興揪她聽著,眉頭終於舒展,笑了,一邊拿著沙蛋搖,一邊啊啊地叫。護士們聞聲跑過來,以為有什麼緊急情況,看到她笑,護士們卻是快哭了的表情,說,誰也沒見過這個病人笑或者發出聲音過。

懷想

進入這個行業,對我來說是一種 privilige(中文大概是「特權」)。因為能夠被允許去陪伴病人,度過這樣私密而特殊的生命時刻。和每一位病人的接觸,都好像是進入一個宇宙,至今我也無法準確地描述那種感覺。我覺得自己帶著使命,陪伴、安撫、牽手,甚至引導這樣的使命,就是為了讓病人減少恐懼。也許是這種使命感,使得我自己沒有恐懼。對於臨終關懷人群的音樂治療,有很大一部分是心理諮詢的談話內容,但是今天我完全沒有提及理論的部分,因為我覺得理論在活生生的事例面前很蒼白。下面這首歌,我常常唱給我的病人們,作為一次治療的結束。今天的聊天也要結束了,所以把首歌送給大家,謝謝你們耐心的聆聽,謝謝這麼棒的平台,也謝謝志願者們在無數細節上的幫忙。

won"t you tell me when你能否告訴我We will meet again我們什麼時候會再見Sunday, Monday or always星期天,星期一,還是永遠?If you"re satisfied如果你滿意I"ll be at your side我會在你身邊Sunday, Monday or always星期天,星期一,或者永遠No need to tell me now不用告訴我What makes the world go "round是什麼讓世界轉動When at the sight of you當我看到你My heart begins to pound and pound我的心就開始跳動And what am I to do我該如何是好Can"t I be with you想要和你在一起Sunday, Monday or always星期天,星期一,或者永

嘉賓劉小天

MT-BC(美國註冊音樂治療師)。畢業於音樂治療世界領先美國堪薩斯大學。於學校和醫院工作後,在加利福尼亞州聖地亞哥市的臨終關懷機構Sonata Hospice創辦了獨具個人色彩的音樂治療項目,工作至今。

編者按

感謝本次活動的聯合主辦方:香港鳳凰周刊、魯豫有約官方微信、世界文化平台東西堂的大力支持。感謝各位參與者的誠心與熱心,以及所有服務於本次活動志願者的無私奉獻。

問答部分,請點擊「閱讀原文」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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