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十大才女--謝道韞
4. 女中高士晶瑩雪——魏晉才女謝道韞清逸才俊謝家樹,詠絮才高謝家女;林下之風動京城,大運飄颻度劫波。[謝道韞:東晉女詩人。名韜元,字道韞,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人)人。生卒年不詳,約生活在公元349年至409年之間。謝安侄女,王凝之妻。聰慧有識,能清言,善屬文。所著詩、賦、誄、頌並傳於世,有集二卷,佚。今存文《論語贊》一篇,存詩《泰山吟》和《擬嵇中散詠松》兩首。]夕陽西下,秦淮河無聲地流光而去。從夫子廟步行街一路走來,在窄窄的烏衣巷,我看到了王謝古居。是的,是古居不是故居,隔牆看看也就罷了。劉禹錫來的時候,朱雀橋邊還有野草花;吳敬梓來的時候,還有燕子在來燕堂前飛;現在都沒了,眼前只剩一條曲巷,兩壁粉牆。巷口儘是店鋪,工藝品琳琅滿屋,行人熙熙攘攘,空氣里都是物質的氣息,與我的思古幽情完全不搭。不過,想想也好,尋常巷陌,市井人家,烏衣巷是要入俗到極致,才足足見出王謝士族消匿的徹底。松尾芭蕉說,日月乃百代之過客,流年亦為旅人。《桃花扇》里說,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沒有什麼能在歲月里停駐,這裡早已不姓王也不姓謝了。王謝堂前雙燕子,烏衣巷口曾相識。寬衣博帶,漆紗籠冠,魏晉風度從這裡翩翩而去,成為中國文人士子最迷人的絕響。廣袖短襦,曵地長裙,曾經多少優雅飄逸的女子,也都消失在歲月的風煙里了。說到魏晉六朝才女,能在今人心裡留稍許印象的,大概也就是左思的妹妹左棻,鮑照的妹妹鮑令暉,和曾在這烏衣巷裡住過的謝道韞了。左棻,好學善文,因才女之名而被武帝選為妃嬪,但並不受寵,只是偶爾被召寫些應景文字而已,所遺詩賦多是抒寫抑鬱哀愁的。鮑令暉,因鮑照對皇帝說的一句「臣妹才自亞於左棻,臣才不及左思」而名於世,她善寫情,詩文婉轉蘊藉,「嶄絕清巧」(鍾嶸語)。但是,從女性文學的角度,在查勘中國女性成長的痕迹這個意義上說,三個人中最值得言說的是謝道韞。她的林下風采,她的擴廓胸襟,她文字骨格的秀拔,她處亂不驚的沉著靜氣,以及她顯赫而優秀的家族,使得她的形象,不單是當時,就是在整個古代才女群體中,也顯得卓然不凡,堪稱人中之鳳。她本謝家女,嫁作王家婦,要說謝道韞,就得先說說王謝家族,說說謝安。還是從烏衣巷開始吧。清逸才俊謝家樹烏衣巷是三國時期吳國守城軍隊的駐地,因軍士服裝為黑色,故而以「烏衣」名之。及至西晉大軍挺進金陵,東吳末帝孫皓奉表請降,「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自此三分天下歸於一統。不到25年時間,西晉王朝自身發生內亂,八大王「亂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一直鬧了16年。懷帝登位,苟延殘喘12年,終被匈奴所滅,北方從此陷入五胡十六國的混亂局面。南方以王導為首的大家族和從北方流亡來的舊官員,在建康(今江蘇南京)擁立琅琊王司馬睿為帝,是為晉元帝,史稱此晉朝為東晉。司馬睿尊王導為「仲父」,還請他登上御座,拜為宰輔,讓他的兄弟手握兵權,連王家的子弟也都賜以顯要之位,大有與他平分天下之意。民間流傳著「王與馬,共天下」的話,「王」指王氏,「馬」即司馬氏。王氏一門從此成為東晉炙手可熱的權貴,先後出過8個皇后,與皇室公主聯姻的有20多人。謝氏也是江南大族,謝道韞的叔父謝安,據記載說是「幼弘雅有識度,弱冠能清言」。魏晉人崇尚老莊,喜論玄理,有清談之風。這兩句話是說謝安幼年氣度弘遠,風度優雅,且有見識,弱冠即能清談。王導由是深為器重謝安,屢次召他為官。時謝安有兄謝奕、弟謝萬相繼為官,故而謝辭了王導的美意。後謝萬北伐敗績,被廢,謝安為家族計,這才入仕。自此一發而不可收拾,從司馬到侍中、吏部尚書等,直至總攬朝政,組建北府兵,淝水大戰後功加太保,功名盛極一時。如此一來,謝氏家族地位也迅速攀升,與王氏並為江南地位最高的兩大家族,世代簪纓,風光無限,有「山陰道上桂花初,王謝風流蕩晉書」的說法。今日想來,王謝家族所在的烏衣巷,在當時那絕對是高級住宅區。後人詩詞中屢屢出現「王謝堂」「王謝宅」「謝家園」「謝家池館」等字樣,即可看出追慕王謝之心,春風得意時用它們,形容華屋高堂金玉滿床的勝景;失意之時用它們,借王謝的酒杯澆自家塊壘,同時隱含著阿Q「我們家先前很闊」的精神勝利療效。再說謝安其人,稱得上是中國文化史上最受歷代文人推崇的人物之一。他字安石,王安石曾為此作詩曰「我名君字偶相同」,言下頗以此而自喜。李白眼高於頂,狂傲不羈,平生卻最為崇拜謝安,一生數次到謝安曾經隱居的東山尋訪,所傳詩集中專門寫東山寫謝安的達37首之多。我覺得,這主要因為謝安是古代最理想的士大夫典型。一有淡泊之心。年輕時無意仕途,朝廷屢召而不去,隱居會稽(今浙江紹興)東山20年,與王羲之等名士遊歷山水,聚會蘭亭,端的一派文士風流。朝廷殷殷,黎民殷殷,嘆息著「安石不出,其如蒼生何」。二有經國之才。40歲上出仕,正面臨桓溫擅權妄圖篡位的局面,在先皇駕崩太子未穩的時刻,力挽狂瀾扶保社稷,並無所畏懼地與桓溫周旋,絕不卑躬屈膝,絕不違背忠義原則,終使國家險險避過一場大亂。及至桓溫去世,謝安當政的時候,又能以大局為重,不結黨營私,不打壓桓氏,在門閥政治中調和各士族矛盾,改革國家制度,減輕百姓負擔。那一段時期里,東晉政治之清明,局勢之穩定,就連敵對國前秦也不得不承認說:這偏安一隅的晉朝喪失了北方大部分領土,但並未「喪德」。三有從容之態。最出名的是兩件事。一件,發生在謝安出仕之初,與桓溫有關。桓溫何人?就是那個留下「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名言的人,東晉大司馬,三次北伐戰功累累,獨攬大權專擅朝政,立逼皇帝禪位於他。簡文帝司馬昱迫於桓溫威勢,立下遺詔,授權桓溫仿照周公舊例攝政,並說若太子不值得輔佐,桓溫可取而代之。謝安與王坦之力諫修改遺詔,並在簡文帝駕崩後迅速扶立太子登位。桓溫得悉後,親率大軍,殺氣騰騰直奔京師,意欲強行改朝換代。謝安與王坦之奉詔出城迎接。百官驚慌失措跪伏道旁,王坦之汗透重衣,緊張得手板都拿倒了。謝安氣定神閑地走上新亭,在四面埋伏里吟詩一首,然後平靜地開口問道:「諸侯有道,守在四鄰,明公何須帳後置甲士乎?」軍隊本應守候四方,抵禦鄰國入侵,這一問,桓溫可不好回答,便賠笑道:「恐有猝變,不得不然。」於是揮退甲士,兩人攜手歡談。另一件發生在著名的淝水之戰時。苻堅領前秦百萬大軍犯晉,在淝水邊擺開陣勢,戰線長達1萬多里,自雲「投鞭於江,足斷其流」,虎狼之猛來勢洶洶,朝野上下憂心忡忡。謝安運籌帷幄之中,把諸事安排妥當,派弟弟謝石、侄子謝玄和兒子謝琰,統兵8萬北上禦敵。結果,晉軍以少勝多大敗前秦,捷報飛馬送至建康。謝安當時正與客人對弈,看過捷報後隨手放下,神色如常地繼續下棋。客人忍不住問道:「前方戰事如何啊?」謝安神色如常地答道:「小兒輩遂已破賊。」在當時的險惡形勢下,謝安的從容,不獨是一種姿態,更是一種策略,身為征討大都督,他的鎮靜沉著就是安定民心的一劑良方。謝安多才多藝,能詩能文,善行書,通音律,儒、釋、道、佛、玄學方面俱有造詣——所謂高人也。因而能保持淡泊從容,在野有隱居之意,在朝有濟世之志,諸事皆得在心裡妥妥帖帖安放好。我見過這樣一幅畫:一鼓圓凳,一架古琴,一個寬袍大袖的文士端坐凳上彈琴,看不到他的手,只見他雙目低垂,安閑沉靜的樣子。琴前有兩名侍女,之外是一片空白,直到右上角才有一行字:晉太傅文靖謝公安。這樣的畫讓人心安,世界可以只是一個靜,功名利祿皆要噤聲退下。以謝安為首,謝家滿門英才——列位看官注意了,這在東晉的門閥政治中很重要。門閥始於漢末,到曹魏實行九品中正制,「下品無高門,上品無賤族」,可謂是大加強化。東晉立國靠的就是士族的力量,自此門閥成為可以左右國家的巨手,從文化到經濟、政治,幾乎直接影響著歷史進程。東晉四大家族裡,潁川庾氏是皇親國戚,琅琊王氏直接參与立國,譙郡桓氏靠征伐而建功,陳留謝氏卻純以人才勝。謝安的大哥,也就是謝道韞的父親,安西將軍謝奕,瀟洒不羈,桓溫對他極為欣賞,尊稱為方外司馬。謝安的弟弟,謝道韞的另一個叔叔,西中郎將謝萬,手握重兵,威震一方。到謝道韞這一輩上,謝家眾子弟更是俊才濟濟,其中最出名的是「封胡羯末」四大才子。封、胡、羯、末分別是四個人的小名,其一是謝萬的兒子謝韶,官至車騎司馬;其二是謝據的兒子謝朗,善言玄理,名氣僅亞於謝玄,做過東陽太守;其三就是謝玄,謝道韞的親弟弟,才可經國,善於用兵,淝水大戰的前鋒都督,東晉第一名將;其四叫謝川,頗有文采,可惜早夭。謝家庭內多寶樹,後世人常愛以「謝家寶樹」比喻能光耀門庭的子弟,作為一個家族的榮耀。到唐朝,王勃的《滕王閣序》里還有「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的話。-詠絮才高謝家女如現代教育專家所言,一個孩子出生在什麼地方什麼家庭,就決定了他所擁有的最基本的人生資源。對謝道韞來說,烏衣巷高級住宅區,華美精緻的謝家堂,提供的是優越的生活環境。而這高門望族之中,有文臣武將,才子名士,尤其是一代名相謝安,這才構成優良的教育環境。更值得一提的是,謝安極為重視對家族子弟的培養,總是盡量創造機會,讓他們與聞世事,競談玄言。平日里每有餘暇,還要集合謝家子弟,或訓誡教誨,或坐而論道。有文字記載,謝道韞幼年的兩件軼事,都是發生在這樣的場景里。一次,謝安召集子弟們,想聽聽各人讀書的心得,便問:「你們說說,《毛詩》中何句最佳?」《詩經》是「四書五經」之一,世傳《詩經》是西漢時期由毛亨、毛萇所輯和注的,故稱《毛詩》,是學子們必學的儒家典籍。謝玄回答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是《詩經》中的千古名句,出自《小雅採薇》,寫久戍之卒解甲歸鄉,在「昔」與「今」、「往」與「來」、「楊柳依依」與「雨雪霏霏」中,道盡個體生命在漫漫時間之流里的無奈,以及戰爭所帶來的人生空茫之感,最是能打動人心。謝玄大約幼年即偏愛武事,故而特別注意與戰爭有關的詩,能選擇這幾句,品位不可謂不高,但就年齡而言過於消極,因此謝安微笑不語。謝道韞的選擇卻是出乎謝安意料,她說:「吉甫作頌,穆如清風。仲山甫詠懷,以慰其心。」這四句出自《大雅烝民》,是周宣王時大臣尹吉甫所作,頌揚當時輔弼重臣仲山甫的。詩中塑造了一個有德有才忠貞端方的名臣形象,代表著春秋時代的政治理想和價值認知,屬於《詩經》里說理成分較濃的一首詩。謝道韞小小年紀竟然能讀出這種詩的好並予以認同,謝安且訝異且欣悅,頷首讚許她「雅人深致」。由此可見,謝道韞打小就不屬於嬌怯型女孩子,有男兒宏遠之志。她大概很崇拜自己的叔父,從仲山甫那裡看到了謝安的影子,因而特別喜愛這清風般的詩句。而在謝安心裡,應該也是比較推崇這一類詩的,自覺能在謝氏子弟中找到共鳴是可欣慰之事,雖然這只是一個女孩子。又一日,是寒雪時節,謝安集齊眾子弟講論文義。俄而雪驟,洒洒然,飄飄然,謝安雅興大發,脫口道:「白雪紛紛何所似?」據說謝安鼻音較重,又因祖籍河南,善用洛陽腔調吟詩,當時連學童也爭相效仿,蔚為一時風尚。他一邊用好聽的語調朗聲吟出,一邊靜靜看向謝氏子弟們,也就是說,這句話既是問句,也是唱韻,是聯詩的起句了。謝朗素以「文義艷發」出名,馬上應聲對道:「撒鹽空中差可擬。」平心而論,謝朗這個比方也不錯,有的時候雪小似霰,粉白晶瑩,細細密密從空中灑落,那情景真如撒鹽一般。魯迅也這樣寫過:「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後,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唐朝李賀還有「臘月草根甜,天街雪似鹽」的詩句,化用謝朗之語,只是更工巧了些。但是,前邊已說過,此時雪驟,已然是大雪紛紛了。而且,好的比喻,不僅僅是像而已,還要有美感,生動巧妙,具備藝術感染力。謝朗自己也覺得不很滿意,故而說「差可擬」,差可形容。謝道韞接的是「未若柳絮因風起」,此語一出,高下立見。柳絮似花非花,潔白柔美,風起時飄搖無定,漫天飛舞,從顏色到形態與雪無一不肖。而雪本冬日景物,以春日柳絮作比,似可看見滿目爛漫春光,在心理上實現了季節跨越,透露出對自然、對生命的美好愛意。眼前是美景,胸中有氣象,但並不滯重,只覺飄逸出塵。「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說的是出自天然的真美,也說的是善於發現的靈心,可謂是自然與心靈的最佳契合。「未若柳絮因風起」,由雪花聯想到柳絮,今日讀來似乎司空見慣,但想想當日第一個建構這種聯想的人,那絕對是美妙的創舉,道出了人人心中有卻人人未能言的感覺。僅此一句,無需更多,便足以睥睨文壇了。就像瑪格麗特米切爾面對一位自詡高產的男作家所說的那句話:「我只寫過一本書,它的名字叫《飄》。」事實上,後人詠雪多仿此句,直到宋朝,蘇東坡的詞《少年游》,「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直到清朝,納蘭性德的詞《憶江南》,「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也都未脫這一窠臼。而「詠絮」也從此成為形容才女的典故,《紅樓夢》里形容黛玉才高,就說是「堪憐詠絮才」。「當時詠雪句,誰能出其右?雅人有深致,錦心而繡口。」宋蒲壽宬《詠史八首》這樣贊道。然而可惜的是,謝道韞的詠雪詩有句無篇,《晉書》及《世說新語》只記了這麼多。據《晉書 列女傳》記,謝道韞有詩、賦、誄、頌並傳於世,但大部分沒有保存到今天。今所存只有一篇文《論語贊》,和《泰山吟》、《擬嵇中散詠松》兩首詩。謝道韞聰敏,有才識,心胸、氣質等皆有謝安的風致,深得謝安喜愛,又是長房之女,因而她在謝氏家族的地位還是挺高的。身為女子,不能參知政事,她所能做的是經常勸誡兄弟們,匡正他們的言行,《世說新語》中《賢媛》篇有專門記載。是啊,賢媛,這才是名媛,這才是貴族——真正的貴族不僅指物質,還包括精神層面。以古鑒今,看看今天所謂的京城名媛,不就是些靠名牌支撐起來的官二代嗎?哪裡有真正的名媛風範?林下之風動京城東晉門閥制度涇渭分明,王謝家族更是自視甚高,除了與王室聯姻之外,談婚論嫁大多是在王謝兩族內部進行。而謝安與王羲之當日寓居會稽,曲水流觴,蘭亭雅集,那交情自是非同尋常。所以,到了給謝道韞擇婿的時候,謝安便把眼光投向王羲之的幾個兒子。南京城自秦朝即有王氣之說,虎踞龍蟠,鍾靈毓秀,但在東晉一朝,建康一城的靈氣似乎都集中到了王謝兩家。謝氏前已有述,此處說這王氏。出自山東琅琊,故稱琅琊王氏,在晉室渡江之前已是不可小覷,名士王戎、王衍,《二十四孝》里卧冰的王祥,都是出自這一族。到王導、王敦執掌權柄的時節,琅琊王氏之隆如日中天。及至王羲之這一輩,幾成東晉文化的引領者,「王家書法謝家詩」,王氏尤以書法出名。王羲之的字冠絕古今,蘭亭雅集時所做的《蘭亭集序》、隱含喪亂痛苦情緒的《喪亂帖》,都是獨步天下的珍品。《古今書評》論王羲之的書法,連不端正的字也評得頗有雅意:「王右軍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這王家書法,既可與謝家詩齊名,又可與謝家子弟互證。其實王家子弟也不弱。王羲之的大兒子早夭,不提。另外幾個兒子中,名氣最大的是七子王獻之,《晉書》說他「少有盛名,而高邁不羈,雖閑居終日,容止不怠,風流為一時之冠」。他曾經和兩個兄長王徽之、王操之一起去拜訪謝安,二兄多言俗事,獻之只是寒暄幾句而已。等他們告辭之後,有客人問謝安,王氏兄弟孰優孰劣。謝安說:「最小者最佳。」客問其故,謝安道:「優秀的人話少,因其話少而知之。」獻之工於草書、隸書,也善丹青,七八歲時學寫字,王羲之悄悄從後面猛拔他的筆,竟拔不脫,遂讚歎道:「此兒日後能成大名。」長成後,獻之的書法,繼承家學而有所突破,博採眾家之長,兼具諸體之美,「丹穴凰舞,清泉龍躍」,名氣不亞於乃父,與父親並稱「二王」,甚至在晉末至梁代的一個半世紀里超過了父親,《鴨頭丸帖》更是為歷代書法家所景仰(真跡現存於上海博物館)。謝安尤為欣賞王獻之,有意提拔他做了長史。但王獻之早已由父親做主與表姐定下婚約,不在謝安擇婿的考慮之列。據說,謝安本來看中的是王徽之,王家的五公子。王徽之卓爾不群,清高自恃,書法最得父親之勢,成就僅次於獻之。《晉書》稱他「少博學,好談論,善屬文,能鼓琴,工書畫,其餘巧藝靡不畢終」,可知不是一般的多才多藝。他生性放誕,風流不羈,流傳最廣的是「雪夜訪戴」的故事:「嘗居山陰,夜雪初霽,月色清朗,四望皓然,獨酌酒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逵。逵時在剡,便夜乘小船詣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反。人問其故,徽之曰:"本乘興而行,興盡而反,何必見安道邪!』」大雪之夜訪友,船行百餘里,第二天才到門前,卻又不進而返。也許最初原本是為訪友,但這一路雪景看下來,江水湯湯,時光浩浩,生出渺小與空茫之感,把豪情與興緻都給蕭索了。民初國學大師黃季剛曾解釋過「風流」二字,說「風」是脾氣、個性,「流」是派頭。如此說來,魏晉實在是中國男人的好時候,可以縱情山水,可以隨意而為,放浪是風流,率性是派頭,活得那叫一個真啊。不過,這樣的男人適合做丈夫嗎?我想,這疑惑不單我一個人有吧?王徽之正是這群男人中登峰造極的一個,桀驁放誕,縱情聲色,大約那雪夜訪戴的船上也不乏舞伎歌女。有人說,謝安就是在王徽之「雪夜訪戴」之後,最終決定放棄他,而選擇了他的二哥王凝之。在王羲之的七個兒子中,王凝之不是最出色的,但畢竟家學淵源,《晉書》說他「亦工草隸」。他因大哥早亡而成為實質意義上的長子,為人穩重,行止端方,出仕也比較早,先後出任江州刺史、左將軍、會稽內史等。奈何只是望之儼然,究竟合不合意,還得他的妻子謝道韞說了算。《世說新語》里也有記載,說謝道韞嫁給王凝之後,初次歸寧謝家,神情大為不悅。謝安便問她:「王郎,逸少(王羲之字)之子,人材亦不惡,汝何以恨乃爾?」謝道韞答道:「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阿大、中郎,指叔父謝安、謝萬之輩;封、胡、羯、末,指兄弟一輩中的才子。這些俱都是芝蘭玉樹生階庭,謝道韞從小見慣了的男人們,她是再沒想到天地之間居然還有王凝之這樣的男人。《今生今世》里有一句話:「男歡女悅,一種似舞,一種似斗。」胡蘭成這廝雖人品不佳,多情而又寡情,但於男女之愛上卻是語中肯綮。夫妻之間,要麼如漢時張敞畫眉,或者《浮生六記》里沈三白與芸娘,蜜裡調油夫婦和合,把生活舞得行雲流水一般;要麼如蘇小妹三難新郎,李清照與趙明誠賭書消得潑茶香,高手過招你來我往,尋常日月風生水起,趣味無限。王凝之顯然不屬於這兩種中的任何一個。《世說新語》與《晉書》多記文人雅趣,裡邊沒有王凝之的趣事,他之名於世很大程度上還是因為父親、弟弟和妻子的名頭大。而且,他還是虔誠的五斗米教信徒。五斗米教是道教的一個派別,一說凡入道者須出五斗米,故而得名,一說是可能和崇拜五方星斗有關。王凝之在家裡專設靜室,每日祈禱修鍊,不可能與謝道韞當窗畫眉臨江賦詩,怎不叫謝道韞怏怏不樂呢?說到這個五斗米,有幾句題外話。陶淵明有一句名言:「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里君子邪?」現代人常以為這五斗米僅僅指的是官餉,其實還另有含義。王凝之任江州刺史時,極力籠絡江州名士,陶淵明故此成為江州祭酒。但陶終因職事煩雜不堪其擾,而向王凝之辭職。至於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卻是後來家貧無以為繼,不得不出仕彭澤縣令時。相對於「居僚職之上」,「分掌諸曹,兵、賊、倉、戶、水、鎧」的州祭酒而言,縣令一職實在是低而微,然則還要忍受郡督郵的刁難,所以陶淵明封印辭職,留下了這句話。「五斗米」即是暗指當日在王凝之收下當差,顯然他是瞧不起平庸的王凝之及其信仰的。想當初江州刺史尚不在話下,今日卻要見辱於鄉里小兒,是可忍孰不可忍?那就炒上司魷魚唄。書歸正傳,謝道韞改變不了丈夫,便只好接受他,好在王家朱樓華堂里的日子也不是全無樂趣。魏晉名士崇尚清談,在王家,此風尤勝。王徽之和王獻之都愛嘯聚友朋,在堂上洒掃布置,備下清茶美酒,點上一炷香,清談便開始了。談到激烈處,辭鋒交接,如刀光劍影,煞是熱鬧有趣,那情景類似於今日之大專辯論會。幾場辯論下來,「最佳辯手」便產生了,王獻之即常常榮膺此稱號。但有一次,王獻之在眾人圍斗之下,竟也理屈詞窮捉襟見肘,一時不知如何收場了。這時有婢女前來續茶,遞上一個紙條,上寫:「欲為小郎解圍。」這邊眾人哪裡知道,堂後有人旁聽,且是位高手中的高手。於是,堂上垂下青綾帳幔,謝道韞隱身帳內。不見其人但聞其聲,她音色清亮,口齒伶俐,重申小叔子剛才的觀點,針對眾人的反駁侃侃而談,旁徵博引,有理有據,而且立意高遠,見識竟在一干名士之上。眾人絞盡腦汁也不能駁倒。那智慧的談吐,從容的氣度,使各位江左才子相形見絀,甘拜下風,謝道韞再一次名動京城。當年曹魏時期,竹林七賢常於竹林之下,嘯聚笑傲,肆意酣暢,林下風度令天下人心折。今日一戰,乃知女子也可以有林下之風,且能比男兒勝出一籌。(PS:建議大家再說到魏晉風度時,不要僅僅局限於嵇康、阮籍、王導、謝安這些男人,謝道韞的清峻通脫絕不輸於他們。)《世說新語》里還有一則故事,可為佐證。說的是同郡有一個張彤雲,是張玄的妹妹,張玄常常自誇其妹才可堪比謝道韞。一個叫濟尼的人(大概是個尼姑),常常出入張、謝兩家。便有好奇之人問這濟尼,張彤雲和謝道韞孰優孰劣,濟尼答道:「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顧家婦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這人答得倒是油滑,兩邊都不得罪。但細品這兩句評語,還是隱然有高下之分。曆數中國文化史,清心玉映的閨房之秀車載斗量,具有名士之風的林下風氣卻是世間鮮見。說起來,要到唐朝才有薛濤、民國才有林徽因兩人勉強得此名號,然則薛濤畢竟身份卑微,林徽因虛飾處又遭人詬病,與謝道韞終究有些差距。大運飄颻度劫波東晉王朝有賴於良相強將,謝安一柱擎天,處亂不驚,謝玄、謝石英勇善戰,淝水大捷後趁機收復黃河流域的大片失地,得以挽救了西晉以來的傾頹之勢。然而,此時晉孝武帝卻對謝安有了猜忌之心,熱衷於所謂的興復皇權,重新進行權力分割,讓大權全落入自己的親弟弟之手。謝安被迫離開京城,但心系朝廷安危,打算把廣陵防務安排妥當後辭官回東山,不料竟在這時患病去世。東晉朝廷頓失基石,自此每況愈下,日甚一日地腐朽下去。公元399年,晉安帝的時候,會稽郡爆發了孫恩領導的農民起義。所謂起義,是今天歷史教科書的說法,無非是為強調某種革命形式的正統。事實上,這是一場邪教叛亂。什麼教?五斗米教。孫恩率領教眾,殺人放火,劫掠財物,燒光民房,脅迫老百姓入教。有婦女為嬰孩所累不能跟隨的,他便以竹筐盛嬰孩投於水,對嬰孩說:「祝賀你早登仙堂,我隨後就來。」他從海島到上虞,一路攻州破府,直奔會稽郡而來。此時,會稽的最高軍政長官,是會稽內史王凝之,謝道韞那位迂腐的「王郎」。王凝之自恃身為五斗米道徒,不做任何防備,只是在衙署多設了一個神位,照舊焚香誦經,虔誠禮拜。謝道韞勸他布兵防禦,屬下向他請示軍務方略,他一概說:「我早已請過道祖,各處關口皆有神兵把守,城池無虞也,汝等毋憂。何況,孫恩知我乃教友,不會對會稽怎樣的。」孫恩卻不這樣想,他出身次等世族,在東晉等級森嚴的門閥政治中進身無門,早就恨透了王謝這些大族,所謂五斗米教也不過是個爭富貴的由頭罷了。由於王凝之毫無防備,孫恩很快便兵臨城下,急煎煎地開始攻城。這時,王凝之才意識到情況不妙,急忙調兵防守。但為時已晚,孫恩兵迅速攻上城頭,破了城門。王凝之急忙率領子女倉皇出逃,結果被孫兵截住,一場廝殺之後,王凝之與四子一女悉數喪命。在這之前,謝道韞勸說丈夫無果,便自己組織家丁僕婦,在內府做了一些部署。此刻聽逃回來的家丁說丈夫與子女俱亡,旋即抱上外孫劉濤,領著家丁僕婦撤出內史府。孫恩兵正在大肆屠城並劫掠,其中一隊直撲內史府,恰與謝道韞一行遭遇上。謝道韞生於儒將之家,自幼沒少聽父兄講述殺敵之事,胸腔里原有一股男兒英雄氣。這次雖是首次親歷,卻臨危不亂,鎮定地指揮家丁且戰且退,自己也揮刃斬殺數人。奈何眾寡懸殊,最後還是被擒,連同她年幼的外孫。古人最愛講斬草除根,一殺人即是滅門,只為害怕留下後代報仇雪恨。看《趙氏孤兒》里,屠岸賈為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大動干戈,也是出於這樣一種心態。孫恩以為這孩子是王家兒孫,便命令左右殺之。謝道韞厲聲道:「事在王門,何關他族?此小兒是外孫劉濤,如必欲加誅,寧先殺我!」一定要殺,就先殺我!從一個五十歲女人口中說出這樣的話,對於殘忍的孫恩來說,想來是不具威懾力的。但謝道韞是有氣場的人,那種鎮定從容之態在亂軍之中特別顯豁,而她的名氣之大,她話語中的義正詞嚴,她髮髻凌亂卻不失尊嚴的威儀,她泰山崩於前而不懼的剛毅氣質,都是孫恩前所未見的。最終的結果是,毒狠暴虐的孫恩為之動容,放過了這祖孫倆。一夢醒來成大覺,謝道韞從此隱居會稽,足不出戶,寫詩著文。想想真是可怕,人世無常,轉眼間兒女、丈夫皆陰陽兩隔,華堂歡顏都不見,只剩她煢煢獨立,形影相弔。富貴榮華的消逝尚可忍受,失去親人之痛卻是無可消解,更何況她幾乎是在瞬間失去了所有。物是人非,時間的黑洞把生命吸走,留下的人是吞吐間那一點餘存,不曉得什麼時候也會進入永久的暗黑里。文字不能破除生死,但可以安放心靈,可以在暗黑到來之前點一燭微光,陪伴她靜靜走過餘生。她的詩,《擬嵇中散詠松詩》:遙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願想游下憩,瞻彼萬仞條。騰躍未能升,頓足俟王喬。時哉不我與,大運所飄颻。慨嘆世事無情,命運飄颻,然而並不頹廢。山上松的形象,隆冬不凋的堅毅,其實也是老年謝道韞自身的寫照。再看《泰山吟》:峨峨東嶽高,秀極沖青天。岩中間虛宇,寂寞幽以玄。非工非復匠,雲構發自然。器象爾何物,遂令我屢遷。逝將宅斯宇,可以盡天年。東嶽巍峨,直衝青天;天際空明,雲橫崖間。山峽寂寞,含幽靜玄遠之意;岩洞獨特,實造化天然之功。且問大造,何故播弄時運,令我遭流離之苦?兀那泰山,我願常住此間,借川岳度盡天年。與她幼時的詠雪句相比,這些詩靈秀之氣稍遜,但詩中所體現出的高貴的人生境界,審美上的古樸曠遠,劫波餘生後的大氣從容,又是它的取勝之處。就整個中國古代文學史而言,把女性作品拿出來進行比較,可知謝道韞這種大筆揮灑、情致高邁之作,基本屬於女性文學中的異數,很是難得。蔡文姬身經離亂,記憶好像現代電影的膠片,一遍一遍在創作中回放、定格,細節纖毫畢現,那種痛苦,類似於《摩若醫生的島》中牛馬野獸時不時浸在硫酸中的「痛苦之浴」。謝道韞也身經離亂,她的記憶卻是過濾器,將血腥和苦楚過濾,捧出豁脫,沖淡,悠遠。這取決於她們兩個人不同的心性,也是兩個時代的審美趨尚使然。關於謝道韞的晚年,最後的消息來源於一個叫劉柳的人。謝道韞寡居會稽,家雖殘破,仍儼然不墮家風。多年以後,劉柳這人做了會稽太守,因為傾慕謝道韞,而特地前去拜訪,請求與之談議。謝道韞素聞劉柳之名,也不推辭,素衣素袍坐於帳幕中,大大方方地接見了劉柳。劉柳則「束脩整帶造於別榻」,也就是說穿戴整齊,坐在另設的一張榻上,是恭而敬之,執以晚輩之禮。謝道韞美人遲暮,卻依舊風姿高雅,氣度脫俗,談及家事,慷慨再三,言及義理,款款而談。案幾一杯清茶,薰爐一炷青煙,話里乾坤大,座上春風暖,把個劉太守聽得心曠神怡,洋洋乎不知其終也。劉柳退出來之後感嘆道:「實在是前所未見啊,僅僅隔帳感受其說話和氣度,就已經讓人心形俱服了。」讀這樣的贊語,我幾乎要忘記「詠絮才」,而想起紅樓中的另一個奇女子,那「山中高士晶瑩雪」,人不過有幾分近似而已,我這裡只想借用一下此評語——謝道韞雖身為女子,卻有魏晉名士之風,堪稱女中高士,瑩潔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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