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彥弘 | 記何齡修先生
何齡修先生欣開九秩。他身體雖時有小恙,卻並無大礙。我受何先生提攜關照,也轉瞬近二十年了。
我一九九四年畢業分配入歷史所時,歷史所是在日壇路。不久,歷史所又重新搬回院部大樓後面的小樓,我們社會史研究室是在二層右拐的第一間。一天,何先生來室,說,這是何公館。見我不知,才細細講解;原來,這是當年何先生住過的房間。社會史研究室是何先生的老友郭松義先生提議設立,設立之初,只有主任郭先生和副主任商傳先生。此後又陸續從本所及外單位調來了吳玉貴先生、定宜庄先生,從北師大歷史系畢業分配來所的張印棟兄;我則是第六個進室的。這些先生中,郭先生、定先生治清史,且定先生又是何先生所格外敬重的王鍾翰先生的學生;治明史的商傳先生的父親商鴻逵先生是何先生的老師,商傳先生稱何先生為老師,何先生則稱商傳先生為學弟——有了這樣的關係,何先生常常是一上樓,便順道轉入「何公館」。
那時的何先生,六十初度,似乎是剛剛退休,抑或尚未退休,精神極好,毫無老態。對年輕人,毫無前輩學者的「老師架」,極為平易。再加上何先生對學術界的掌故知道的極多,記憶又格外的好,所以聽他聊起來,真讓人如沐春風;特別是像我這樣喜歡聽掌故、探八卦的人,非常喜歡何先生來聊天。
何先生是一九五八年從北大歷史系畢業來所的,其時歷史所也剛剛成立不久,所以,有關歷史所的事,他知道得很多。比如,翁獨健先生對學界爭論異常熱鬧的幾朵金花,告誡年輕人「要觀戰不要參戰」(我讀大學時,就曾聽我的老師沙知先生說過,對所謂理論與考證,翁先生曾有「畫鬼容易畫人難」的妙喻)。王毓銓先生從歷史博物館來歷史所,被領導安排由秦漢史轉治明史;他極重視《明實錄》和明人別集,認為是基本史料,而對《國榷》等書則較為輕視,更無論《明史》了,但在審讀中華書局組織點校的《明史》後,說書中有不少好材料。這類掌故,何先生知道得很多,因為記性特好,所述極為可靠。如果他能在得暇時,將這些掌故一條條寫出來,那真是一部極有意思的所史。
在我看來,何先生對歷史所是非常有感情的。
他的一生主要是在歷史所渡過的。他退休以後,還經常返所,對年輕人的學業非常關心。楊海英兄就是一例。她比我晚兩年入所,二〇〇一年申報研究所的重點課題「洪承疇的後半生」,正出自何先生的鼓勵;二〇〇六以《洪承疇與明清易代研究》為題出版,她在《後記》中滿懷深情地說,「在我入所伊始,(張捷夫)就指定何齡修先生任業務指導」,對洪承疇的研究,「(何先生)從思想、觀點材料乃至行文遣句各方面都時行了不遺餘力的指導。如果沒有他耐心細緻的指導並一再督促,本書如期完成是不可想像的。他還是本書各章節初稿的第一讀者。得不到他的首肯,自己甚至沒有信心往下寫。」他對研究室的建設非常關心。退休多年,仍為清史室所主辦的《清史論叢》審讀稿件。我也不止一次聽他談起楊向奎先生「分兵把守」的治室經驗——一個研究室,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等重要方面的研究不能有缺環,研究室人員要根據自己的愛好、特長,選定一個主攻方面,以求對一個斷代能有全面、深入的研究。這個意見,對現在研究室的學術建設都是極有啟發的。中國古代史是以斷代史研究為基礎來展開的。作為一個專業研究所,在研究人員編製較為充裕的情況下,如果某個斷代的研究集中在思想、學術、文化,而很少研究政治、經濟、軍事、制度,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大的缺陷。
他也很關心歷史所的建設。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歷史所擬辦《中國史研究》時,他就反對;他主張辦一份能反映歷史所的學術成果和研究水平的專業刊物。世紀之交,《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學刊》終於開始出版,這跟他多年的呼籲是分不開的。時任所長的陳祖武先生曾約請他擔任即將面世的所刊的編委,但事實是他「名在孫山外」。這件事,何先生大概是不太愉快的,他在給某同事的公開信中提及此事:「我為即將有所刊而高興,出一本就有本所的一本成績,將來有五本、十本就很可觀了。至於當編委,我沒有表態,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不說天經地義),我不拒絕就夠了。又不是徵求我的意見,也不是什麼天降大任,用得著我欣然接受,深表謝意嗎?結果名單公布,賤名在孫山之外。……我深幸自己……沒有表示受寵若驚,只當它反映一種事實,否則就表現太淺薄太丟臉了。」即使如此,我從沒有聽到過他的負氣乃至怨恨之語。作為個案,這件事的真實原因已無必要深究,但以他的動轍提建議、提意見,好發議論、打抱不平的個性,我想他實在是應該屬於不大受執事者待見的那類人吧。
當然,歷史所的歷史,畢竟是整個國家歷史的一部分,更何況改革開放前的「學部」(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的簡稱,即日後的中國社會科學院)與主管意識形態的中宣部的關係又是如此的密切。他給我講過當年所科研秘書對學術研究的控制,講過實際長期主持所務的尹達先生「魚貫而入文壇」的名言……因此,將歷史所的所史概括為「求真務實」,我想他是有微辭的。對「所史」的認識,他是既不菲薄,也不美化,更不歪曲。在我所接觸的歷史所前輩學者中,我認為他是最為客觀的一位。
何先生對老師極為尊重,且勤於拜謁。常常聽他講起有關他老師,如鄧廣銘先生、張政烺先生、商鴻逵先生、袁良義先生等的軼事。他到歷史所工作後,又長期追隨楊向奎先生,在學術研究組織工作如辦室辦刊等方面的認識都深受楊先生的影響。他先後寫過一系列的文章來紀念自己的老師。他對前輩學者也極為尊重,如再三表彰孟森先生在清史研究上的卓越貢獻,充分肯定陳寅恪先生對反清復明運動的研究。最令人感動的,我想就是他花大氣力,對《柳如是別傳》的校訂。
陳寅恪先生哲嗣陳氏姊妹在三聯版《陳寅恪集後記》中,對上世紀八十代上海古籍出版社已經出版過的《陳寅恪文集》中所收各種,在收入新版時所作的工作,作過一個異常簡略的交待:「一九八〇年出版的寒柳堂集,金明館叢稿初編、二編,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元白詩箋證稿,柳如是別傳諸集,此次出版時作了校對。」承擔校對工作的是哪些學者、作了哪些校對,不得而知。《柳如是別傳》是陳先生目盲後的巨著,而此前陳先生的研究工作重點主要是在中古史,而主持上海古籍版《陳寅恪集》的蔣天樞亦不以治明清史名家,所以這部書在材料上存在著一些問題。上世紀八十年代,何先生曾寫過《〈柳如是別傳〉讀後》,對陳先生晚年花極大精力撰著的這部難讀的專著進行了中肯的評價,既揭示了該書的巨大學術貢獻,也指出了在史料收集、解讀方面存在的一些問題,實在可以作為這部書的導讀來看。也許正由於此吧,三聯書店在重新出版《陳寅恪集》時,何先生又將這部巨著細細校閱一過,訂正了不少失誤。也正因為何先生所做的這一工作,我雖早已購得上海古籍版的《柳如是別傳》,仍然重購了三聯版的這部《別傳》。陳氏姊妹對校訂者的態度,實在與其父陳寅恪先生相差甚遠;陳先生在編訂其《金明館叢編初編》、再版《元白詩箋證稿》時,都特作「附記」以鳴謝助其校補者。
也許正是因為對受業老師、前輩學者所作的學術研究工作的尊重,何先生對整個清史研究史十分重視。他曾寫過好幾篇文章,從選題、研究方法、研究特點等多個角度,回顧和總結了清史研究的演變發展。比如,他認為孟森、朱希祖、蕭一山、鄧之誠等是第一代清史學家,商鴻逵、王鍾翰、莫東寅等是第二代,鄭天挺、謝國楨等是介於第一代與第二代之間的承前啟後的一代;研究清史的方法或傳統也不盡相同,孟森等重視正史,朱希祖等重視野史筆記稗乘,李光濤等則重視檔案契約等(《悼念謝國楨先生》,《五庫齋清史叢稿》,學苑出版社,2004年)。這樣的歸納和總結,真可謂提領振裘,畫龍點睛。對清史研究史的梳理,成為他學術研究工作的重點之一。
何先生稱自己「好發議論」。學術方面的議論,正可提高年輕人的學術鑒別力。對人事,也直言不諱。他曾言及八十年代的一起抄襲案。他說,只要是某人說的話,他就不信。但一旦涉及時政,則三緘其口,絕不亂說。一次,他戲謂我:「你小子要活在五七年,早被批判不知道多少回了。」其實,倘若我生活在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我也早就閉嘴了。在胡說與生存之間,我當然是會選擇默而生的。
何先生很熱心。中華書局在上世紀組織學者點校二十四史時,也包括了名列二十五史的《清史稿》,但與廿四史的處理略有不同,只標點而無校勘記。據當年參加工作的王鍾翰先生說,原本是有校勘記的。中華書局啟動二十四史及清史稿的點校修訂工作後,何先生就熱心地幫助中華書局推薦、聯繫點校者。我曾聽所內其他前輩學者說,何先生很願意替人看文章、修改文章,也曾替人借書找材料。
何先生研究的一個重點,就是明清之際的政治史,即反清復明運動。清王朝得天下後,對這段史事頗多禁忌,相關史料有意無意多所湮滅,資料極少且極零散,即使在今天,許多書能夠電子檢索了,這個題目的相關材料也不是靠檢索能收集來的。因此,研究這段歷史,史料的收集頗難,辨別真偽、考證可信度則更難,不是簡單抄錄,將同類史料略加排比即可集事的。何先生長期致力於此,掌握的材料即使不是獨步天下,恐怕也是最多者之一吧。也許正因為此,有學生作學位論文時即公然抄襲他的論著。即使如此,泰州柳敬亭公園擬建中國評書評話博物館,請他提供相關史料時,他也無保留地想把自己多年收集的史料貢獻出來。他跟我談及此事,我倒是勸他不必全盤托出,因為他正在撰寫的一部相關專著,史料的排比、鑒別、考訂正是其重要內容之一。他聽後,略頓了頓,說,一個學者的水平,不僅僅在於收集史料的功夫,還在於分析材料、分析問題的能力;自秘材料,不是好學風。
我喜歡購書,更喜歡配書。一位朋友曾玩笑說,叢書內所收各書,原本多是並無關聯的,何必非配齊呢。我卻樂此不疲。在學術雜誌或期刊中,我對有連續期刊號的雜誌,基本不購置,因在圖書館極易找尋;我所措意的,是所謂「以書代刊」的重要雜誌,如中華書局主辦的《文史》、上海古籍出版社主辦的《中華文史論叢》等。各斷代史學會或一些研究單位所主持編輯出版的不少「論叢」,自不比出版社的實力,往往印數不多,配齊不易。我進歷史工作後,很想配置清史室主辦的《清史論叢》,但此時距第一輯出版的一九七九年,已有二十五年之久。當我跟何先生說起此事時,他馬上將我久覓不得的第一輯賜贈。為此,我在一九九五年三月得到該輯後,寫了題記:「本論叢第一輯蒙何先生惠贈,第四、六、七購於西直門中國書店,第二、三、五、八及九二、九三年各本購於本所清史室,故幸而成全帙。」此後各輯,則蒙實際主持《論叢》編輯出版工作的李世愉先生惠贈。這部論叢,即使在歷史所,除老輩學者外,擁有全份者,大概不會太多吧。
《五代會要》頗難一見,中華書局據商務印書館的《國學基本叢書》影印,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一九七八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曾出過點校本,但已難得一見。一次,何先生問我有無此書,我說此書不易見,未能購置。他說,作唐史研究,怎麼能沒有這部書呢。下次上班,他送我一部。他的這部書是商務印書館一九三七年印的《萬有文庫》本道林紙原版,有他購書時的題記:「一九五九、六、七,地安門中國書店。」此次贈我,又特加題記,稱:「此書閑置近四十年,殊為可惜,今奉贈艷紅弟存用,得其主矣。何齡修思馮甫,一九九六、四。」直到二○○四年四月,我才在燈市口中國書店遇到上海古籍一九七八年出版的點校本。
「文革」剛結束,何先生返鄉時,受領導指示,順道了解《長江日報》報道的王素先生自學的情況。那時的王素先生想治明清史,於是何先生送了他一部道林紙本的《明史紀事本末》。後來王素先生考入武大歷史系,隨唐長孺先生治魏晉史,因專業不同,兩人來往才漸少了。王素先生曾將自己撰著的《三省制略論》(齊魯書社,1986年)呈送何先生。此書印數僅1300冊,且已印行十年,極不易得。一次何先生跟我聊王素先生早年的事,我便提及此書,稱極不易見;何先生鑒於我學習唐史,便將此書慨然轉送,並寫道「轉奉孟艷紅弟存用,一九九六、五、三」。
三聯書店委託何先生編集《孟心史學記》時,他讓我從孟森先生的論著中收集一些「治史語錄」,從其他一些學人的憶舊或日記中摘編「關於孟森先生的雜憶雜評」。在收集資料的過程中,我從《鄭孝胥日記》、金毓黻《靜晤室日記》等書中找到了一些學界尚存爭議的有關孟森先生卒年的資料。何先生知道後,立刻囑我寫成按語,爭取將此事講清楚。我以按語較長,附入似有不倫為慮;何先生說,「要寫出來,你花了功夫,不能淹沒你的工作」。他還在是書《編後記》中大費筆墨,強調我所作的點滴工作。其實,這項工作的發凡起例,完全是何先生;我只是他的指導下,按圖索驥,作了一些力氣活而已。
我總覺得,何先生是一位不大計較名利得失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正直的學者;在中國社科院這樣的單位,這樣的學者尤不多見。
編纂「大清史」,是通過兩會代表提案的方式被提出來的。這個提案被轉至歷史所,要求歷史所研究並提出處理意見上報,以答覆提案委員。我記得歷史所學術委員會為此專門召開會議,進行討論。討論的結果,是大家都知道的,沒有否決該提案。但當時是有不少人明確反對的,何先生是反對最力者之一。此後大清史上馬,據說主事者中一位何先生的朋友,曾幾次請他出席相關論證會議,何先生都以自己反對此項目而婉拒;主事者稱,「您來參加,就談您的反對意見」(大意),但他還是沒有參加。後來他應張玉興先生之邀,審讀了張先生所撰書稿;又應同事老友王戎笙先生之邀,幫王先生撰寫了兩條人物研究的概況。參與編纂大清史工作可獲不菲津貼,了解何先生生活的人大概會知道,不積极參与這些工作,對何先生來說意味著什麼吧。
無論是學術問題,還是學術活動,他都是少見的能堅持原則的學者。對清史室的維護、對《清史論叢》的維護,對清兵入關的爭論、對李自成結局的爭論,等等,他都從不騎牆、不含糊、不抹稀泥。
近二十年來,他在所里交往最多的年輕人,我是一個。我聽他的談話最多,無論是為人還是作研究,潛移默化,受他的影響最大,受他的提攜和關照更不在話下。遺憾的是,我沒有認真隨他研習明清史,對他所研究的時代和題目,我懂得很少,因此我無資格來談論他的學問和貢獻(大概親炙何先生之教多年的楊海英兄最有資格來說吧)。我只是想用這樣語無倫次的簡短的篇幅,謹為何先生八十歲壽!
謹記於二〇一三年,暑中
題外的話:
小文原刊《清史論叢》2013年(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這本以書代刊的出版物是楊向奎先生倡議,王戎笙、何齡修、郭松義、李世愉等幾代清史室同仁付出了許多心血辦起來的。自1979年創辦以來,已出版了28本。前輯由中華書局出版,後因經費緊張,台灣大學陳榮捷先生及遼寧古籍出版社資助,又出版了5輯。第14輯,改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第15輯以後,則在李世愉等先生的奔走下,改由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出版,基本保證了每年出版一輯。最近則在學科建設經費的補貼下,徹底解決了出版費用問題。
在創辦《清史論叢》的同時,還創辦過一本《清史研究通訊》,後轉給中國人民大學清史所主辦,這就是現在的《清史研究》。目前,隨著創新工程的實施,中國社科院又通過了新的學術考核標準,規定進入創新工程者,必須每年在核心期刊發表一篇論文。當然,核心期刊有一個名單;這其中有人民大學清史所主辦的《清史研究》,而沒有社科院清史室主辦的這份《清史論叢》。二者的區別,不過是前者有刊號,後者無刊號而已。按照這一考核辦法,清史室的同仁,就不能再給本所本室主辦的《清史論叢》投稿,而只能給人大主辦的《清史研究》投稿,這無異於自己的專家學者,在給外單位及其所主辦的雜誌工作嗎?這實在有些對不起苦苦支撐這個刊物、不致使她夭折的編者和作者。在全社會對學術量化管理多所批評、據說教育部已明確對量化考核要進行反省的今天,中國社科院卻要「迎頭補課」,真是匪夷所思。其實,學術刊物的重要,是因為它發表過的文章重要,是文章影響了刊物的重要與否,而不能反過來,認定刊物是核心,所以刊發的文章就重要。這個道理並不難理解吧。
謹藉此小文,向《清史論叢》及其編者、作者致敬。
二〇一四年二月廿四日
文章未經作者授權,如有不妥,可聯繫小編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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