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仁宇:關於《萬曆十五年》的三數事
不時有人說及:「黃仁宇著書缺乏歷史的嚴肅性。」他們沒有想到我經過一段奮鬥才摒除了所謂嚴肅性。二十年前時為一九七四。我得到學院休假,再度去歐洲,所著《十六世紀明代的財政與稅收》在劍橋大學出版社籌備多年,臨排印時又遇到意外之耽擱,但終於是年出版。有了新書的支持才敢於向哥根漢基金申請一年的獎學金,題為中國晚明的一個年頭,旨在勾畫當日朝政與社會相串連中之一個剖面;基金鼓勵創造,我的立案與一般不同,符合應徵的重要條件,所以申請幸運的順利通過。所收穫則是五年後方始成書的《萬曆十五年》,今已有五種文字的六種版本。以一年多的時間寫這樣一冊小書,讀時亦不過二三日,即可閱完,看來也無足為奇,然則既不重辯論而重敘述,當中卻也真是萬緒千頭,到處都待考證。例如神宗萬曆帝之恭妃,亦即光宗生母,後封孝靖王太后,《明史·后妃傳》有關於她的一段記載:「初為慈寧宮宮人,年長矣,帝過慈寧,私幸之,有身。」這樣甚可能給人一個將近中年的宮女,引誘年輕皇帝的印象。幸虧定陵於一九五六年被發掘,內中碑文出土詳載各人生卒年月日,文中證實當日她與萬曆邂逅,時年十六,皇帝則十八歲。《明史》在康熙年間修撰,去此已約百年,傳聞已失實如此。書中提及儀禮之處又因原始資料行文簡捷,亦不便照抄,只能一讀再讀,參照平行的資料,還希望找到圖解或地圖敘述方有把握。明人所說「廷杖」,我們總以為既為「杖」,則是用大竹板在庭前打屁股。根據《明史·刑法志》,才知道「笞」與「杖」同用荊條施行,只是罪有輕重,荊條圓徑有大小,才區分為笞、杖。數十年前朱東潤作《張居正大傳》,他以為明代田賦賬目凡提及萬曆年代的地畝數,即是一五八〇年張居正舉行全國丈量之成果。我起先也以為如此,後來懇請芝加哥大學何炳棣教授複印得他們圖書館珍藏的《萬曆會計錄》膠捲,才能確定一五八〇年丈量的地畝數從未被明廷接受,後為我書中要題之一。所以從事實上考證,已是極為費時的工作。這個天國不太平,若非預先我對明史尤其十六世紀的後期有一段最基本的認識,也決不敢嘗試提供如此一個剖面。因為我參加《明代名人傳》的工作,曾自寫當中人物傳記十八篇,又修改旁人所作兩篇。茲後作《財政與稅收》時前後七年。內中二年余除一面教書外,曾將《明實錄》翻閱一遍,雖說走馬看花,總算一百三十三冊看完。當時專註財政與稅收,眼角里卻對宮闕內幕和反映的社會狀態感到興趣。這裡也預先伏下了以後寫《萬曆十五年》之動機。因著修《名人傳》我也熟識了不少美國明史專家,像賀凱教授(Charles OHucker)之研究明代官衙組織及監察制度和狄白瑞教授(WmTheodore de Bary)之研究明代思想,均是終生勤奮的工作。我作《萬曆十五年》時特別要感謝的乃是房兆楹先生。他夫婦早歲作《二十四史》內的引得工作,以後參與明清兩代名人傳記集體之籌畫。在技術方面精微之處,他的明察舉世無雙,我現有的幾部書尚是他所贈。有一日他在不意之間買到民國六年上海版的《張居正書牘》,立即乘興親自開車送我。自備書有一種好處:即是供反覆把玩,床頭飯邊,不必珍惜,無所計掛。我的一部《明實錄》在一九六八年購齊,共費美金五百餘元,當日可算相當數量的一筆投資,只是我只要爭取時間,批註折頁,毫未顧及書之折舊。我有次借房公書,也同樣不加愛惜,及至還書時確給他相當的不快。「你看,」他說著,「你借去的時候是三本全新的書,現在弄得這般糟,紙張也磨壞,書又卷角!」我完全忘記了他的書並不是我自己的書,正在支吾尚不知如何道歉時,房先生已突然改口,他說:「算了,本來要這樣,有書就要讀,書不用擺在那裡,即是全新又算什麼。」可是他沒有看到《萬曆十五年》之成書。此次別後不久,他返大陸,幾十年此為首次。不幸噩耗傳來,房公已去世於北京。我書布局也經過一度折磨。作初稿時我雖照致哥根漢的申請書做去,力圖改變鋪陳歷史的方式,但是到底仍不能完全擺脫學院圈格。第一章敘皇帝權能,第二章敘內閣大學士職責,若有指授。及提及財政稅收,又是洋洋論文十餘頁。幾經徘徊掙扎,才進入現今局面,原有的兩章析為四章,以後再加海瑞、戚繼光和李贄三章,分別處理地方民政、軍隊組織和哲學思想,及於文士習慣,不作開場白,不另開一章為結論,紀事有時轉回重敘。本來今逢中國長期革命成功之日(這點只能在其他地方暢談),所有歷史都要重寫,在選擇題材及運用組織方法時作史者不難引用不同風格,可是即如此,《萬曆十五年》書成擬出版時仍遇到相當困難,大學出版社則說,此系大眾讀物,應找一般出版商,後者卻又推說,此系學術性質之專題著作,仍應問津於前者。即是至今書出十餘年,既已暢銷,又經中外採用為讀本及必讀參考書,若干方面之成見未改。不時有人說及:「黃仁宇著書缺乏歷史的嚴肅性。」他們沒有想到我經過一段奮鬥才摒除了所謂嚴肅性。倒有美國文壇巨子厄普戴克(John Updike)獨具隻眼。他在《紐約客》雜誌作書評時,即說《萬曆十五年》有超現實的幻影之特質(surrealist visionary quality)。本來傳統中國官僚組織,以儀禮代行政,有時強黑為白,只要在本身組織之內邏輯上講得過去,可以對外不負責。此情景構成他所說超現實的幻影色彩。在我看來,中國之不能在數目字上管理肇源於此。及至二十世紀整個國家與社會組織免不了一段整體破壞之後重造,亦溯源於是。此書現已發行於海內外,如果能將上說一點在兩岸三方讀者心目中造成共識,作者及側背對本書儘力的人士應當引為快事。責任編輯:令狐沖聲明:凡註明來源"共識網"文章的,轉載請註明出處、作者、原文鏈接。本網站作為互聯網言論交流平台,所刊發文章並不代表本站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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