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智力活動|天涯·新刊

天有際,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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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乙的《智力活動》是閱讀隨感、更是思想錄,在閱讀古代作品、外國文學的過程中,他不斷與作者對話,更與自己交談,語言犀利、精準、冷靜又生機勃勃,有著對漢語發自內心的摯愛與敬重。

智力活動

油畫作品:阿乙。作者:阿乙妻子

《燒馬棚》:鄉下人的脾氣

在這個短篇里,福克納寫了一名流淌著古老血液的父親:

這一腔古老的血,由不得他自己選擇,也不管他願不願意,就硬是傳給了他;這一腔古老的血,早在傳到他身上以前就已經傳了那麼多世代——誰知道那是怎麼來的?是多少憤恨、殘忍、渴望,才哺育出了這樣的一腔血?

這位寒峭逼人的父親艾伯納只要是覺得自己受到不公平的對待,就去燒對方的馬棚,從而使家人(包括妻子、姐妹、一對雙胞胎女兒及兩個兒子)跟著自己受到放逐。

農村之所以值得書寫,是鄉下人總是有這種老脾氣,在羅恩·拉什的短篇集《熾焰燃燒》里,主人公的臭脾氣也是這麼明顯。這種畜生式的脾氣,像肉瘤一樣,明顯而永恆地長在一個人臉上,使他的行為變得非常容易預測。

查爾斯·米切爾有一篇分析文章,標題就叫《福克納筆下燒馬棚人受挫的銳氣》。

小說的開頭,是在雜貨店坐堂問案,原告哈馬斯這樣控告艾伯納:「我已經說過了。他的豬來吃我的玉米。第一次叫我逮住,我送還給了他。可他那個柵欄根本圈不住豬。我就對他說了,叫他防著點兒。第二次我把豬關在我的豬圈裡。他來領回去的時候,我還送給他好大一捆鐵絲,讓他回去把豬圈好好修一修。第三次我只好把豬留了下來,代他餵養。我趕到他家裡一看,我給他的鐵絲根本原封不動卷在筒子上,扔在院子里。我對他說,他只要付一塊錢飼養費,就可以把豬領回去。那天黃昏就有個黑鬼拿了一塊錢,來把豬領走了。那個黑鬼我從來沒有見過。他說:『他要我關照你,說是木頭乾草,一點就著。』我說:』你說什麼?』那黑鬼說:『他要我關照你的就是這麼一句話:木頭乾草,一點就著。』當天夜裡我的馬棚果然起了火。牲口是救了出來,可馬棚都燒光了。」

這裡邊值得玩味的是鄉下控訴者的語言。哈馬斯盡量將自己說得彬彬有禮,而將對方說成是蠻橫而不懂事。明明是扣留,要說成是「把豬留了下來,代他餵養」。

哈馬斯試圖讓艾伯納的幼子為自己作證,因為是後者給他通的風報的信,他家的馬棚被艾伯納燒掉了。但在孩子來到「庭前」時,他又說「算了算了」。一些評論認為這個孩子是善良的,他試圖制止父親的惡行,但我覺得(或者說是寧願覺得),這個小孩只是一個天生的叛徒。在小孩的血液里,流淌著天生的服從和討好政府、大地主的東西。他每次都在父親燒掉別人馬棚前,跑出去,向對方報告這一消息。

必要條件:一起「三屍案」的促成

1705年,某日黃昏,宿營於皋亭山下的好色的某軍卒,看見一名視貞操勝過性命的女尼路過,意圖玷辱。女尼被扯脫褲子,倉促逃走。軍卒一路追趕,直到女尼遁入某田家,才悵然而返。田家主婦因憐恤尼姑而將之留宿。次日天未明,女尼離去。這一日,主婦那多疑、暴躁、草率且殘忍的丈夫從傭工地歸來,要換新衣。妻子在衣篋內尋找不著,方知粗心的自己將丈夫的褲子誤借給女尼了。這時,總是試圖喚醒大人注意以證明自己是有用的他們的孩子說:「阿爹,是昨夜來的和尚將你的褲子穿走了。」隨後又將和尚夜來如何哀求阿娘,如何留宿,如何借褲子,如何帶黑出門,和盤托出。農婦所述和兒子一樣,只是分辯來者是女人。丈夫對她又罵又打。被請來的鄰人也不能為婦人作證(因為事發於昏夜)。婦人含冤自盡。翌日晨,女尼提一籃糕餌前來致謝,兒子指著她告訴父親:「這就是來借宿的和尚。」農夫深為痛悔,將兒子打死在妻子靈前,自己也自殺了。眾多沉默、怕事的鄰人合計此事如進官府,自己難免會受到牽累,因此將這一家人草草埋葬。軍卒聽聞後,膽戰心驚,從此收了歹心,一徑行善,然而在二十年後的二月間,還是被雷給劈死了。此事出自袁枚《子不語》。我想要到此時才付諸雷誅,是天神醒悟到,此軍卒內心並無半點悔意,而只是冀望時間能助他掩蓋、稀釋掉這一段罪孽。要不然,從康熙四十四年至乾隆三年,整整二十年,他為何對此事隻字不提?

冰山上的《街車》

在豆瓣的相關頁面,對田納西·威廉斯最經典的劇作,是這樣介紹的:《慾望號街車》無疑是威廉斯諸多作品中的扛鼎之作,女主人公布蘭琪是典型的南方淑女,家庭敗落以後,不肯放棄舊日的生活方式,逐漸墮落腐化,後來不得不投靠妹妹斯黛拉。但又與妹夫斯坦利粗暴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繼而遭妹夫強姦,最後被送進瘋人院。

兩屆紐約戲劇批評家獎得主阿瑟·米勒在給這本書做導言時說:《街車》就是一聲痛苦的嘶喊;忘記了這一點也就等於忘了這整齣戲。

而來自上海外國語大學副教授李尚宏的導讀《悲劇並不發生在舞台上——<慾望號街車>主題辨析》(見田納西·威廉斯著、馮濤譯《慾望號街車》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則提示,《街車》並非像最早研究威廉斯的學者南茜·蒂什勒描述的那樣:「故事還是關於家庭矛盾,講述的是過去的需求如何影響現在,文明遭遇野蠻,疾病威脅健康,男人向女人施暴」;也並非像英國資深評論家哈羅德·霍布森所講的:「故事講述的是一個家庭背景良好的姑娘在新奧爾良被強姦,強姦把她推進了貧困、墮落、羞辱和精神失常的深淵」;或者像喬納森·里克在世紀之交撰文所評述的:「故事是關於兩個代表著不同歷史力量的人物為爭奪優勢的感情鬥爭,是幻想和現實之間的鬥爭,是舊南方和新南方之間的鬥爭,是文明、教養和原始慾望之間的鬥爭,是傳統力量和反傳統力量之間的鬥爭。」李認為,《街車》的舞台衝突事實上僅僅呈現的只是布蘭琪悲劇的最後一個章節(布蘭琪最終被送進精神病院,斯坦利充其量只是壓垮馬背的最後那根麥草而已),其核心內容並不展現在舞台上,而存在於它的「第四維空間」,即布蘭琪的過去之中。確切地說,舞台上人物的活動並不重要,他們的重要使命是挖掘和講述布蘭琪墮落的故事。而這個並不發生在舞台上的故事才真正承載著作者的創作思想。

是這樣的。

這是一種極富魅力的藝術創作手法:所有在舞台上活著的、行動的角色,他們手舞足蹈,或悲傷或憤怒,在今天的一切舉動,不過都是受早年某件事的影響,或者(更堅定地)說是控制。就像是龍尾的甩動。他們存在於今天不過是為了祭奠故人。布蘭琪之所以從一個妹妹記憶中純潔的天使,變成社會輿論里定了性的蕩婦,是因為她自覺對丈夫的死負有責任。當初,她在舞廳內大嚷「我看見了,我明白了,你讓我噁心」,使她的丈夫在很短的時間內開槍自盡。李尚宏認為,布蘭琪過激的舉動不是自己理性思考後的決定,而幾乎是本能的反應,是長期內化了的社會對同性戀的恐懼和禁忌的結果。

盜智

我小時,接近文盲的母親總會講一個具有強烈道德色彩的血腥故事:大盜因為怨恨母親的寵愛,在問斬前咬掉母親的乳頭。我一直不知她從哪裡得到這個故事。今天在《檮杌近志》上看到事情的原型是無錫北門塘的陳阿尖,清朝人,沖齡即竊回魚一尾、蛋兩枚,母為之喜。及被抓重判後,臨刑呼母至,謂欲一含乳,死乃目暝。母憐其子,袒胸使含之。陳儘力咬去一乳,恨曰:「若早勖我以正,何至今日?」後查,這一故事在無錫流傳極廣,錫劇《奶水恨》即由此來。戲劇講兩個無血緣關係但同奶於一母的男兒,一個奮發向上,成為監斬官,一個陷污泥而難自拔,成為候斬的死囚。

《檮杌近志》寫:「(陳阿尖)嘗於雪夜往蘇州,一夕竊二千金歸,藏圮橋下。去時雪上無跡,回則倒著草履。至南門,天又未曙,故竊賣漿家銅具。為主人所見,縛送邑宰,禁之。明日,蘇人失竊,鳴縣捕之。有老捕見草履印,疑陳所為。至錫探之,則是日行竊賣漿家,犯案非能至蘇州者,其草履跡印,故示奇也。」

《子不語》載:「有白日入人家偷畫者,方卷出門,主人自外歸。賊窘,持畫而跪曰:『此小人家祖宗像也,窮極無奈,願以易米數斗。』主人大笑,嗤其愚妄,揮叱之去,竟不取視。登堂,是所懸趙子昂畫失矣。」

趙子昂,趙孟頫也。2012年,他的《三馬圖》和以楷書寫成的《圓通殿志》兩幅作品,在紐約拍賣會拍出一億二千六百萬人民幣的價格。

復生

2012年春節左右,在安徽的某個鄉村,一名男子因飲酒過度,死於睡夢之中。因為國家政策不允許土葬,他已經入土的棺材被掘開,人們驚愕地看見,他曾經在黑暗的棺木之中活過來一段時間。這是青年作家方慧講給我聽的,發生在她外祖父所世居的地方。「手指的白骨都刨出來了。」她這麼說。因為這個短小的故事,我耗時兩年,寫下一部名為《早上九點叫醒我》的長篇。說起這個名字的來歷,還是博爾赫斯向人提及,他想以「早上九點叫醒我」這句話為題寫一篇小說。不過他並沒有寫。這句話在我理解,飽含著太多信息和懸念。干寶在《搜神記》里寫過一篇《顏畿》,提及晉代琅琊郡之顏畿,病故後託夢給妻子,稱自己當復生。開棺後果然看見他微微有生氣,然則「以手刮棺,指爪盡傷」。福樓拜寫過一篇名為《狂怒與無能為力——獻給敏感與虔誠的人的不健康的故事》的短篇小說,云:奧姆蘭醫生被十二名醫生判定在睡夢中死亡,匆匆下葬,似乎只有他養的狗知道他並沒有死。最後正是這條狗的持續叫喚才驚動了一個人。請允許我抄錄棺材被弄開後目擊者所看見的場景,它說明了小說為什麼要起那個標題:

「屍體翻身俯卧者,裹屍布被撕爛了,他的頭和手臂壓在胸部的下面。當我用鏟子把屍體翻過來的時候,我看見他左手裡握著頭髮,他自己吞食了前臂,臉上現出一副怪相,使我害怕那裡有什麼東西;他的眼睛張得很大,而且凸出;頸脖上的筋僵硬拉緊,可以看見他的牙齒潔白如象牙,因為他的嘴巴是張開的,嘴角向上翹起,露出牙齦,彷彿他是笑死的」(見朗維忠譯《福樓拜短篇小說選》湖南文藝出版社,2001)。

在虛構之外的世界,有過廣西省北流市六麻鎮六樓村九十五歲五保戶黎秀芬死亡六日後爬出棺材生火做飯(2012年2月27日《南國早報》)、廣西省防城港市上思縣叫安鄉板細敬老院六十歲五保戶李景封被送往殯儀館後自己打開屍袋(2014年7月21日《百色早報》)、吉林省舒蘭市溪河鎮七十六歲居民王福生(化名)棺殮三十一小時後復生(2013年3月6日《新文化報》)等報道。據陳兵《佛教生死學》(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章十《史料中的輪迴事件》所載,古代進入史書的復生事件有:元始元年(公元一年)二月,朔方廣牧女子趙春病死,斂棺積六日,出在棺外,自言見夫死父,曰:「年二十七,不當死。」(《漢書》)建安四年(199年)二月,武陵充縣女子李娥,年六十餘,物故,以其家杉木槥斂,瘞於城外數里上,已十四日,有行聞其頉中有聲,便語其家。家往視聞聲,便發出,遂活(《後漢書》)。戴洋,字國流,吳興長城人也。年十二,遇病死,五日而蘇(《晉書》)。開皇十一年(591年),(隨)州人張元暴死,數日乃蘇(《隋書》)。孩里,清寧初(在1055年之後),從上獵,墮馬,憒而復甦(《遼書》)。醫生認為是昏迷或休克導致他們假死。

來自將來的信使

「他(也就是未來的你),一定要我過來,告訴你一件事。」冬日的下午,我從休息中醒來,接待了這名來自山外的小孩。據說他從子夜起就出發,中途幾次因為委屈,想返回,但最終還是憑藉內心的義氣(他說他總是對那些不會對他講什麼義氣的人講義氣)一路走了下來。他的臉頰、手背皸裂得可怕,手凍得都提不起來。「是他派我過來的。」他強調道。

「我對你要講的事情毫無興趣。」我說。這時的我,生活不好不壞,有一間木屋和一個擅於向鄰居怒吼的妻子,我們的頭一個孩子毫無緣由地死了,接下來的老二老三還算健康。我還劈得動柴,對各種壞天氣,也能做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是宇宙最為平衡的時刻,我不想對此有任何改變。我將門拴上——「你難道就不讓我進去烤烤火嗎?」——我聽見他在門外氣憤地說。

「不。你最好是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我說。

「你跟他一樣,是個老傻×。」我聽見他對著我新刷過漆的門啐了一口。

我知道未來的我絕不是什麼好東西。他的日子要是過得像皇帝那麼好,就不會派什麼小孩過來告訴我。

獵人

父親過去的同事、我管他叫大李叔的,給我講了這個故事:

一年的開春,山裡的獵人來到鎮上的藥材站。好多小孩跟著湧進來。他身上的味道很複雜,有幾個月過去後仍然散不掉的血腥味,有火藥的氣味,也有那種汗液帶來的惡臭。他戴著一頂護耳的棉帽,雙手紅腫、皸裂。最讓人注意,也最讓人恐懼的是他只有半張臉。半張臉是好的,另半張像個大坑。如果緊盯著看,就一定能想到是一隻大獸抓走了他這半邊臉。甚至能想像出大獸肉掌的大小以及嵌在它邊緣的爪子那彎曲而尖利的樣子。

他將肩上背著的獸皮摜到陰涼的大理石櫃檯上,藥材站那戴著老花鏡的會計走過去,用指甲去掐,有時捏捏。「你覺得應該賣多少?」會計說。

「這個還不是你說。」

「我們是明碼標價,你可以看到的。」

會計示意他去看牆上黑板寫的收購價。那上邊寫了起碼三十種藥材的收購價,包括臘米、杜仲、川芎、金銀花。也包括這似乎是不能交易的獸皮。獵人看起來不識字。

「你說個價吧,先生。」

「五塊。」

「這也太少了吧。」

獵人剛說出來,就感到後悔,他知道略顯過激的反應對他下一步的請求並無益處。「多少再多一點吧。」他說。

「五塊已經不錯了,老鄉。」會計說。藥材站之所以讓會計主導交易是因為清楚他總是能吃定對方。「很不錯啦,老鄉,要不你背去供銷社。」會計接著說。會計有充足的自信判定來者正是走供銷社過來。

「十塊吧,十塊是個合理的價格。」獵人說。

「五塊。」

會計將櫃檯上的獸皮提起,塞還給對方,然後掀開擋板,朝外走去。在這過程中他注意到獸皮另一面布滿霰彈的痕迹。「三塊都不值。」他輕蔑地說。

「那就五塊吧。」獵人抱著獸皮,像藏人抱著哈達,痛苦地向老會計說。要等會計提著褲帶從廁所回來,這筆交易才做成了。獵人將五元錢像棉細那樣捲起來,塞進上衣的內兜,想想並不安全,脫下鞋,塞進鞋內。那是雙用自行車胎打了補丁的解放鞋,他一脫下,就熏翻了好幾人。

自始至終,獵人沒說一句他(或者他們)打獵的艱難。上山時,他背著腰筒,那裡儲存著一頓午飯。有時他得遊盪幾天才能等到一隻獵物。而自己僅僅只是一起身,那進入視野的獵物便嗖地飛走,無影無蹤,宛如我們剛剛想過現在卻怎麼也記不起來的思緒里的某件事物。有時因為長時間的埋伏而導致半邊身軀麻痹,似乎要永遠地癱瘓掉。最關鍵的是來自獸類的反擊,即使是像麝獐那樣讓人想起特別善良的姑娘的草食動物。

他應該強悍地向會計說:

——你們的出價難以匹配我為此所付出的。

——正因為考慮到很難有出價會匹配上我為之的付出,我將它蓄藏很久。

——每一次打獵,我都是在干超出我能力範圍的事。

然而這個文盲什麼都沒說。

納撒尼爾·霍桑

1804年,霍桑出生在貧困而古老的港口城市塞勒姆(salem,即撒冷,是耶路撒冷的古稱),並一直住到1836年,後來即使身在倫敦或羅馬,他的心還在塞勒姆這座有著清教徒風氣的小城。這是博爾赫斯1949年在自由高等學院所講演時所介紹的,他並且說,那些不如意的居民、逆境、疾病、偏執在霍桑心中引起對塞勒姆的辛酸的愛。

納撒尼爾·霍桑有一位叫約翰的祖先,後者在1692年作為審理驅巫案的法官,將十九名婦女(包括一名叫蒂圖巴的女奴)判處絞刑。霍桑認為這是一個污點,如果約翰在公墓里的老骨頭還沒有變成灰的話,那污點一定不會泯滅。霍桑四歲失怙,有十二年的時間幾乎足不出戶,整日在屋裡寫些鬼怪故事。博爾赫斯批評霍桑創作的出發點,是情節先於人物(首先設想好一個或者一系列情節,然後塑造他創作計劃所要求的人物)。博氏認為這種方法有可能產生優秀的短篇小說(因為短篇短小精悍,情節比人物更易突顯),但產生不了優秀的長篇小說。哈羅德·布魯姆持同樣的觀點,布魯姆認為霍桑的最高成就不是《紅字》和《玉石雕像》,它們雖然出類拔萃,卻比不上他最優秀的短篇小說。

亨利·詹姆斯在《論霍桑》里評述:霍桑能把迸發出的想像與他一直關注的道德問題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人的良心是他的主題。由此我想到另一個作家,卡夫卡,後者應該是將想像力與自己一直關注的個體受壓迫問題完美地結合在一起。我設想這兩位是有著強大力量的猛禽,然而翅翼卻被粗黑的大釘子釘在鋼板上。道德問題或者說個體受壓迫問題成為他們進步的枷鎖。當然也可以說,成為他們的故鄉或者說巢穴,寫作可以在其中駕輕就熟地進行。

《美國文學史》在比較愛默生與霍桑的不同時說,愛默生認為沒有必要為因襲的原罪、宿命論、地獄而煩惱,而對霍桑而言,它們一旦進入人的生命——這是很可能的——便沒有辦法躲避了。我在閱讀這本《霍桑哥特小說集》時,印象最深的是,作者一定是一位站在暗處咬牙切齒的詛咒者。他創造的人物沒一個能逃過毀滅的結局。我之所以對他感到親熱,是因為我也是這樣的一個惡作劇愛好者。每一個人物來到小說的終點,總是讓讀者發出玩完了的喟嘆。比如:

老朽的紳士與寡婦參加海德格醫生的實驗,返老還童,然而幻境轉瞬即逝;

青年科學家煉製出藥劑,去除掉妻子臉上的胎記,與此同時,妻子也死了;

神秘的斗篷帶給艾莉諾小姐以美,也帶來瘟疫;

誓言的背叛者回到當初的現場,失手打死自己的親生兒子;

小姐弟倆堆出一個有生命的雪人,卻被他們固執的父親給烤化了。

所有的霍桑研究者幾乎都在稱讚作者於而立之年寫的一則名為《小夥子古德曼·布朗》的短篇。我最直接地感興趣於這篇小說則是因為格非教授。當時是在《城市畫報》記者陳蕾的主持下,我和格非教授有一個關於文學中的善惡主題的對話。說是對話,其實是我聆聽、請教才是。格非說他讀過的最恐怖的小說就是《小夥子古德曼·布朗》,淳樸的古德曼和妻子費絲過著安逸的生活,一天離開妻子去參加林中邪惡而神秘的聚會,卻發現平日里自己尊敬和愛戴的人——包括妻子——都在場。古德曼歸來後無法判斷這是真事還是幻夢,其他人像以前一樣沒有變,然而他卻萬念俱灰。在那次談話中,格非教授屢次說出一個觀點即「邪惡的發現」,這個故事就是關於這個觀點的最好例證。這個觀點也許是格非教授獨創的,也許是他轉述別人的,但是卻是解開霍桑這篇作品的一把意外而精準的鑰匙。格非追溯到他七八歲時發生的一件事,事情很小,卻對其一生意義非凡。那日,他和家人去親戚家玩,要多待一段時間,別離時,媽媽和姨媽握著手哭,姨父在旁邊不斷勸他們不要走。後來格非一家步行兩三公里到縣城,在候車室等車,格非在等待過程中出去轉轉,發現姨父扛著扁擔來到縣城買東西。格非見到特別親的親人,就趕緊叫他,但是姨父卻很冷漠地看著他說:「哦,你還沒走啊,我有點事。」然後這名姨父轉身就走了。格非教授在談到這件往事時說,他當時所貪戀的美好的世界坍塌了。這迫使他很小就開始考慮一個問題:親情的背後到底是什麼?

關於這種突然的疏離,或者說撕裂,霍桑的《牧師的黑面紗》也如此。受人尊敬和期待的胡珀牧師突然戴上面紗,並且直到死也沒有取下來,這讓教區的人感到不寒而慄。

深睡

我在2016年12月4日這個日光飽足(飽足得甚至感覺兜不住)同時天空蔚藍的上午睡著。夢中,我聽見岳母的催促聲,那意味著午飯準備好了。那催促宛如僕人興沖沖的彙報,是如此溫和和滿足,絲毫不帶責備的意圖,即使有這樣的意圖——我聽妻子說過一次,岳母對我在這樣寶貴的時間睡覺有過微詞,不過那也是從關心年輕親人健康的角度出發,認為對方應該在一天之中最好的時光出去走走,活動活動筋骨——也是深埋在她的心中。然而我還是感受到沉重的壓力。我無法原諒自己。我不能讓岳母這面鏡子照出自己的萎靡和懶惰來。在簡短的催促聲消失後,我努力起床,然而怎麼也起不來。我發現自己被什麼東西鎖住了。我的頭僅僅能抬起來一點,眼皮翻不開。我覺得自己癱瘓了。我起碼努力了十次,這種情況還是得不到改善。直到突然站起來。

我從深沉而焦躁的夢中直接站到現實中。我穿好可以進餐的服裝,來到客廳,看見鍾顯示的時間不到十時二十分。我問岳母她是否叫喚過,她拒絕承認。

死神面前

瑞典學院認為比利時人莫里斯·梅特林克的作品,風格具有深遠的創意和獨特性,全然不同於傳統的文學形式。這使人想起同樣的革命者卡夫卡。在這份具體由該學院常任秘書C·D·威爾森執筆的1911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里,瑞典學院還這麼評價梅特林克:「他能運用想像力,淋漓盡致地描繪出人類道德生活中最細微的差異;巧妙地點出了潛在人內心的意念,喚醒了人類心靈深處的特質,他毫不矯飾,也不標新立異,而以無比的信心和古典的高雅來求表現;其著作中的布景和動作,雖然有如中國皮影戲般的模糊,劇情也多是傳奇或荒誕的,但對白卻很直接敏銳,且透過無聲的音樂介紹了人們內心真實的世界。」

比較好地體現這些風格的是梅特林克在1890年所寫的短劇《無形的來客》。諾獎頒獎詞是這樣介紹它的:「在一位垂死母親的身旁,圍繞著祈望她康復的親友,其中只有瞎了的老祖父注意到花園中神秘潛入的腳步聲。樹木沙沙作響,夜鶯不再啼叫,一絲寒風掠過,隱約聽到霍霍的磨刀聲,瞎眼的老祖父斷定有一個肉眼見不到的人,入屋坐於眾人之中。午夜鐘響,似乎有人站起來離去,此時病人斷了氣,而那位不速之客也邈然無蹤了。梅特林克很有力而微妙地描述了死亡的預兆。」

我不是很贊同這樣的總結,因為我注意到,死神的到來並不是戲劇表達的主旨,它只是戲劇所要呈現的道德主題的背景,或者說是先決條件。它是一種考驗。圍繞在瀕死者身旁的,不不不,不應該這麼說,而應該說是等候在病房門外的,並不都是祈望她康復的親友。我認為六個親戚中,只有外祖父(他是因為難產而病危的母親的父親,盲人)時刻處在憂慮、痛苦而絕望的情境中,其他的五個人——父親、叔父、三個女兒——只是秉承這樣的態度:我既不反對她活下來,也不反對她死去。這其中,來自叔父的態度,是表達得最明顯的,他毫無顧忌地說出自己的煩躁,並對伺候過程能有這樣一個遠離病床的休整機會感到興奮。他對自己難受程度的估計,要超過對將死者的難受程度的估計。說起來,他和她的關係是所有親屬中最不可能親近的。也不用負什麼責。父親和三個女兒對母親缺乏愛,他們雖然不會表達出厭煩的情感,但在醫生叮囑閑人不要進入病房後,很快以此為聖旨,既限制別人也限制自己待在垂危者身旁。只有老外公,只有瞎掉的他啊,對去觸摸瀕死者懷有渴望,並為此焦躁不安。

可以說,除開外祖父之外的這五個親戚,他們是深夜來臨的死神的共謀,或者說雖然不是共謀,至少也是合作者,任死神取走親人的性命。這是一群披著親人外衣的陌生人。戲劇展現的正是外祖父和他們之間的衝突。在提到母親生出的是一名至今還不會哭喊也不會動彈的嬰兒後,外祖父說:「我相信他會耳聾,而且會啞……這就是和表姐妹結婚的後果……」通過這帶有譴責的話語,可以揣測到當初父親可能對母親有著過於甜蜜的許諾,來自他的引誘和欺哄,終於使得母親違背外祖父的命令(主要是違背一種倫理),嫁給父親。現在,來自父親對母親的照應,卻只是做做樣子,這是瞎掉的外祖父看得很清楚的。

在外祖父因過於疲累而睡著後,客廳內的兩名成年男人發生了一場針對他的議論:

父親:他一直很憂悶呢。

叔父:他常常過於憂悶,有時偏偏不服從理性。

父親:在這個年紀是不足為怪的。

叔父:只有上帝知道我們在這個年紀是怎樣的吧。

父親:他將近八十歲了。

叔父:那麼,他應會變得奇怪的了。

父親:或許將來我們會變得比他更奇怪也說不定呢。

叔父:一個人往往不知道他會遭遇到什麼事情,他有時候很怪癖……

父親:他像所有的盲人一樣。

叔父:他們想得太多了。

父親:他們的時間太多了。

叔父:他們又沒有別的事可做。

父親:而且他們又沒有什麼娛樂。

在這場對話中,展現出人類道德生活中最細微的東西:兩個男人通過不停定義對方的行為,貶低對方的人格,從而暗自為自己在這場伺候中的失職辯護。

(以上所有引文均據2016年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未標註譯者的一書:《諾貝爾文學獎文集·梅特林克》)。

索債

2016年立秋後,我在協和醫院內科樓和外科樓先後住院,其中有一位王姓病友是吉林人,在呼和浩特的石油系統工作。某日他的一位原籍的表姐來探視。她給我們講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件事。一天,當她在暮色中假寐時,看見新死的嫂嫂裸體走來,陳述有人尚欠她人民幣二十元整,其情忿然。因為孩子摔倒,有人叫喚,這名做夢的婦人匆促醒來,一時頗為責怪自己沒有向嫂嫂問清欠債之人為誰。在她第一次向人講起這個夢時,她的公公就站起來說,是的,是我欠你嫂嫂二十元錢。我印象很深的是,講述者在形容裸體時使用的是「一絲沒掛」這個詞。

我想起在新奧洋房生活時,大約二0一五年,寒夜回家,在小區路燈的照耀下,看見一名老嫗在垃圾桶邊用腳踩蛇皮袋裡的礦泉水瓶,以使袋子能裝入更多廢品。有一名路過者丟下一隻空塑料瓶,揚長而去,她快步走過去。我很難忘記她在俯身撿起這隻空瓶子時扭頭看過來的神情。她毫無疑問是在警覺周圍還有沒有人,同時在臉上還浮現出得手後的竊喜。我心中一陣酸楚,誰沒有一個奶奶啊?後來我將此事講出來,有人和我商榷,覺得老年人其實普遍貪財好利。想起來不無道理。

在田中貢太郎所撰寫的《全怪談》里,講述在大正十三年(一九二四年)春,朝三田方向駛去的電車停靠某站時,一位背著包袱、氣喘吁吁、年過花甲的老婆婆顫顫巍巍地走上車。片刻後,車長想給她檢票,卻發現她已不見蹤影。根據傳說,老嫗是木屐店店主,去年年底,收債回家時恰好被這輛電車撞死。當時她身上裝了足足三十塊錢。人們說,她是捨不得那些錢,所以變成了鬼也要坐電車來找(田中貢太郎撰、曹逸冰譯《全怪談》,南海出版公司,2016,《末班車上的妖婆》)。

抬高的聲調

我在閱讀賀拉斯·瓦爾浦爾一七六四年所寫的小說《奧特朗托城堡》(這是歷史上第一本哥特小說)時,確信自己見到一句類似「突然抬高聲調」的話,它也可能是「毫無徵兆地尖叫」「莫名其妙地尖叫」「毫無來由地尖叫」,大概如此。我當時想記錄下來,然而懶惰、昏睡的意志左右一切,我並未這樣做。在法律上,這種過失可以定義為:因為疏忽大意而沒有預見,或者已經預見但輕信能夠避免。醒來後,我三次重讀這本書已讀過的內容,有兩次是根據模糊的記憶在可能的區域仔細查找,最後一次是逐字逐句地閱讀,然而再也沒找到這一句話。它活生生地消失了。

之所以花幾小時來找這句話,是因為它提醒我記起在協和醫院看見的一個場面。有兩位年紀相仿的年輕女病友站在電梯轎廂內,等待出去。我可以肯定在住院之前她們不存在任何關係,這個可以通過她們的面龐和身材判斷出來,那跟從的身體較胖,膚質偏黑,可能來自於小鎮、農村,而主導者,戴著口罩的女孩來自城市,又毫無疑問不是來自什麼一線城市,可能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地級市。城市的女孩蓄了一個較為大膽的短髮。雖然只是短暫地同處於轎廂,我還是能迅速感覺出她們兩者統治與被統治、教導與被教導、從屬與被從屬的關係。也許是家訓讓那位農村後裔表現得極為順從,她總是低頭傾聽對方那源源不斷的教誨。然後,在轎廂門打開,她們要走出去時,我聽見城市的女子忽然抬高聲調,說:「我跟你說過,不要這樣。」這句話讓所有乘客感到驚詫。我判斷這種神經質的行為源自一種難以控制的慾望。就像在籠子里一直不聲不響啄食的猛禽,忽然張開翅膀,試圖飛起來。她對教育他人有癮,同時容易為對方不那麼順從於自己,或者說想像中認為對方不那麼順從於自己,而惱火。來自農村的女孩有著天生的逆來順受的本領,不停點頭稱是。隨後,我們看見城裡的女孩低下聲音,幾乎是商量一般,向她解釋自己為什麼如此憤怒。

途中

事情的結果成為它發生的原因。或者說事情的結果作為一種投影,成為這個結果發生的原因。女巫在爵士麥克白班師的途中告訴他,他會成為蘇格蘭的國王。麥克白的夫人在聽說這個預言後,慫恿丈夫殺死國王取而代之,預言也就此實現。在東方,一位在記載中不知道姓名的少女,也許是因為最近幾天經歷太多的興奮與不安,在出嫁的花轎上睡著,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中,她在兩位女使的導引下,來到一處宮闕巍煥的地方。其處陳設雅麗,目所未經。在穿過數重小門後,她感覺腹脹,其中一名女使帶她到圊廁。幾乎在解下褌褲的同時,她就驚恐地看到飛快顯現到自己眼前的兇惡的命運,為此她倉促醒來。穢物已然沾染到新衣之上。書上記載是「臭不可邇」。她在這艱難的時刻等待丈夫所聘請的轎夫反應過來,並且不嫌事小,相視大笑起來。她像一件不合格的貨物,被姓李的夫家退回母家。後來,她的父親用了很多辦法,包括免除男方應出的聘金,將身陷醜聞的她嫁給一名貧窮的宜黃書生,也就是後來的嘉靖甲辰進士、太子少保、兵部尚書譚綸。此女也因此成為譚夫人。夫人在其人生最輝煌時,得到皇室的召喚,因此她吃驚地看見自己踏入當初出嫁途中所做的夢中。有兩名女使穿著內家的衣裝,導引她走入皇宮。對那個讓她恥恨終生的夢,她記憶猶新。在其中一名女使將她引到圊廁時,她果然看見那裡的牆壁底部生著綠色的苔蘚,室內焚燒著檀香,在室西角靠近窗戶的地方擺著一隻紅桶。返回家中後,她對丈夫說:「假使沒有當初的夢,我今天也就不會來到皇宮;而假使沒有今天的經歷,我又怎麼能做出當初那樣的夢呢。命運真是狡獪啊。」然而我認為這後來發生的事也可能是一個夢,或者說是一個由事主在清醒狀態下編造的自欺欺人的故事。在出嫁途中顏面盡失的女人需要以此為慰藉,以躲避過於凄慘的事實對自己的傷害。這個故事出自清代樂鈞所著的《耳食錄》,名為《譚襄敏夫人》。另我在清初褚人獲所著《堅瓠集》中,見其引用有同代顧珵美所著《聞見卮言》的一段文字:

有人娶婦,登堂交拜時,紅氈之上忽然遺溺,遂送還母家,終無問及此女者。然貌美而端,從無遺溺病。一士聞之,娶以為婦,聯捷兩榜,二十餘年官至大學士,封一品夫人。萬曆初年,舉大婚禮,例用夫婦原配全而無側室者為主婚,乃召此婦典大禮。在宮之夕小遺,時宮婢進七寶珊瑚溺器,恍憶昔年拜堂遺溺彷彿見此器也。

《譚襄敏夫人》與之頗有相似處。只是萬曆六年(1578年),明神宗與皇后王喜姐舉行大婚儀式時,譚襄敏已於前一年去世,而且譚終其一生也未擔任大學士一職。

託付

汝陰郡鴻壽亭一名精通《易經》的男人隗炤,預測到死後本地將發生的嚴重災荒,以及家人在這場災荒中的慌亂表現。為了使家庭熬過貧窮而不致敗亡,他在片木之上書寫費解的內容,交給妻子,讓她在五年後的春天,找到歇宿於鴻壽亭的詔使,某姓龔者,索取他拖欠隗家的債務。而在此之前,切勿將宅第出售。

災荒和困苦的生活就像隗炤預言的那樣,很快過去。隗的妻子雖然幾次起意賤賣本宅,然而一慮及丈夫嚴肅的囑託,還是終止了自己的行為。第五年春天,皇帝遣出的龔使者果然止宿於鴻壽亭中。隗妻捧著木板找到他,得到的答覆卻是「我平生從不負債」。不過,在一陣沉吟之後,這名友好的大人還是意識到,自己已經踏進死者滴水不漏的規劃之中。在寫滿符號的木板上,他看見一名精通《易經》者對另一名精通《易經》者所發出的親切召喚。他取過蓍草,佔起卦來。卦成,他不禁擊掌稱讚死者的智慧。他告訴那一無所知的遺孀,其丈夫所藏的五百斤金子,埋藏在宅第東邊地下,用青色的酒罈盛著,覆以銅盤。

隗家人按照使者的指示前往挖掘,如數得到黃金。

這是干寶所講的故事(見《搜神記》之《隗炤》)。而在清桐鄉人金鳳清校正刊行的《疑獄集》里,也收集過一位憂慮的父親的故事。前漢(即西漢)時,沛郡有一位擁有巨產的富翁,將財產悉數饋於不賢之女,但留一劍,給時年三歲、似乎更應該獲得全部財產繼承權的兒子。寶劍照例由其女保管。「兒年十五,以此付之。」富翁在遺書上交代。此童長大到十五歲時,其姊(果然)拒絕轉交此劍,因此就有了一場訴訟,太守何武也因此見到這封遺書。何武看見立遺囑者當初用慮之宏遠。他說:「女性強梁,婿復貪鄙。(翁)畏(女及婿)賊害其兒,又計小兒即得此財,不能全護。姑且俾與女,內實寄之耳。夫劍者,亦所以決斷。限年十五者,智力足以自居。度此女、婿必不復還其劍,當明州縣,或能明證,得以審理。」

何武將女及女婿所繼承的所有財產判歸此子。

異鄉人

它的裝修格調頗與電視中的民國公館類似,門廊由四根水泥立柱支撐,柱身有二十餘條凹槽,柱頭有一對向下的渦卷裝飾。我進去時立刻感受到那種特務機關才有的陰森與恐怖。前台那邊起碼待著六位穿著黑色西服的文身大漢,他們警惕地望向我。其中有兩人走過來,畢恭畢敬地鞠躬:「哥,需要點什麼服務?」我總覺得,他們的滿面春風並不是免費的,待會兒我或許得為此付出點什麼。

「就是洗個澡。」我說。

他們抬抬眉毛,表示這樣也好。其中一位從內間取來拖鞋,將我換下的皮鞋捎進去,另一位則交給我鑰匙,並對著對講機講話。我進去後便有一沉默的小弟接過鑰匙,替我打開衣櫃。還在這我就聞到浴池那一股熱水浸泡著肥皂的味道。蒸過桑拿後,我叫上一名搓澡工。後者穿著內褲,端著一隻塑料盆子走來。他說:「你這個需要鹽浴。」

「鹽浴是什麼?」

「一般說來都需要鹽浴。」

「假如不要呢。」

「那你這一身泥就搓不出來。」

我沒再說什麼。後來才知道這讓我多花去四十五元。他手戴搓澡巾在我的襠部和大腿上嚓嚓有聲地刨刮時,我想起老家屠宰工人在刮豬毛的場景。

阿乙,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下面,我該幹些什麼》《鳥,看見我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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