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為什麼暖人至今
為什麼路遙和他的《平凡的世界》能夠跨越時代,暖人至今?答案只有一個——現實主義原則。路遙在80年代中期文壇普遍趨新,拋棄現實主義、奔向現代主義的浪潮中,背對文壇,逆向而動。《平凡的世界》不但恪守了現實主義的原則,更發展了現實主義,在「新時期」以來文學向「經典現實主義回歸」的道路上達到了其他當代文學作品未曾達到的高度。
在「新時期」以來的文學創作中,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是一個奇蹟。一方面,它在1986年出版之初就遭到文壇冷遇,學術界、研究者對這部「手法陳舊過時」的作品基本忽略不計。另一方面,這部百萬字的巨著卻一直在普通讀者中默默流傳。幾項權威統計都表明,《平凡的世界》堪稱「新時期」以來的文學創作中最感人、對讀者影響最大,也是最令人尊敬的作品之一。
更值得注意的是,《平凡的世界》的讀者群一直在不斷更新。新讀者中既有「80後」大學生(大都出身農村),更有無數湧入城市的打工者。這部作品一直是盜版書攤上的暢銷書,越靠近民工聚集區的書攤上,本書的盜版品種越是齊全。盜版書雖然大大損害了正版書的發行,但低廉的價格卻使它到達了許多像《平凡的世界》主人公那樣在底層掙扎的人手中。想想那些用身上僅余的飯錢來購買一部精神食糧的窮學生,那些在低矮的窩棚里、昏暗的燈光下尋找溫暖和激勵的「攬工漢」們,他們絕對是路遙的「核心讀者」。我們不知道這個讀者群到底有多大,也許他們構成了《平凡的世界》讀者群中「沉默的大多數」。
在《平凡的世界》流行的過程中,讀者間的相互推薦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朋友推薦給朋友,老師推薦給學生,父母推薦給孩子,哥哥姐姐推薦給弟弟妹妹……這種令人感動的「口口相傳」與「學院派」的淡漠之間形成巨大的反差。
今天,長篇小說的生產數量每年數以千計,與此同時,文學卻越來越邊緣化。為什麼路遙和他的《平凡的世界》能夠跨越時代,暖人至今?答案只有一個——現實主義原則。路遙在80年代中期文壇普遍趨新,拋棄現實主義、奔向現代主義的浪潮中,背對文壇,逆向而動。《平凡的世界》不但恪守了現實主義的原則,更發展了現實主義,在「新時期」以來文學向「經典現實主義回歸」的道路上達到了其他當代文學作品未曾達到的高度。
從讀者調查的情況來看,《平凡的世界》深受歡迎的主要原因是,作品中對農村貧困生活大量的細節描寫在相同經歷者中引起極大的情感共鳴,主人公不屈服於命運的奮鬥精神也給予讀者極大的精神鼓勵。以「血統農民」的身份塑造出從中國農村底層走出來的個人奮鬥的「當代英雄」,這是路遙對當代文學的獨特貢獻。
現實主義作品的基本魅力之一,就是以紮實可信的細節創造逼真的現實感。但路遙與他極其敬佩的柳青等前輩作家不同,他書寫的不是集體記憶,而是個人記憶。路遙筆下的主人公不再像梁生寶那樣肩負集體的使命,他們的奮鬥只是為了更好地安身立命、出人頭地。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作品中,「個人記憶」一直受到「集體記憶」的壓抑,而正是這些被壓抑、被扭曲的「個人記憶」實際上構成了一些「流行革命經典」(如《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春之歌》)的流行因素,但它一直沒有得到真正自由充分的書寫。《平凡的世界》是路遙立意創作的一部史詩性的作品,政治鬥爭一直是這部作品的大背景和情節主線,但路遙有意讓他的主人公遠離政治旋渦的中心,孫少安、孫少平的成長曆程基本像約翰·克利斯朵夫、於連那樣是在特定歷史環境下個人奮鬥的歷程。這種向經典現實主義回歸的努力使「典型人物」從「高大全」中解放出來,成為既紮根於黃土地,又閃耀著「永恆的人性」光輝的「民間原型」,也使「批判現實主義」批判、抗爭的對象從具體的政治制度、社會現實轉移到更廣義、抽象的生活和命運。同時,也使這部作品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了具體的時代背景,在中國當代的文學生產環境中獲得了更廣泛的適應性:既以樸實、真實深得讀者信賴,又比《白鹿原》等作品更加順利地被主流意識形態接納。
優秀的現實主義作品不但能創造出逼真的現實感,還能成功地創造一種烏托邦式的意識形態幻覺。《平凡的世界》里那套扎紮實實的現實描寫背後有一種非常光明樂觀的信仰:聰明、勤勞、善良的人最終會豐衣足食、出人頭地、光宗耀祖。書中一個個推動故事發展的情節安排(孫少安、孫少平不斷遇到善人幫助、得到貴人賞識、獲得美麗善良的高幹女兒們「七仙女式的愛情」)都是基於這種信仰,這給了讀者極大的心理滿足和閱讀快感。需要注意的是,《平凡的世界》寫的是1975年到1985年期間北方農村的變遷史,這段時間內應該說是農村發展的「黃金時代」。正是這樣一個相對的「黃金時代」的生活基礎,奠定了這套樸素信仰的「光明內核」:社會雖然有不公正,但通過不屈不撓的艱苦奮鬥終能獲得成功和幸福。這套信仰是民間土生土長的,又合個人奮鬥的精神,它提倡以個人的而非集體的方式改變底層人民的命運,在一個「後革命」的時代正是政府倡導、老百姓普遍接受的主流意識形態。也正是這套信仰,使這部作品在客觀真實性和意識形態的包容性之間達到了極佳的平衡。
其實,《平凡的世界》二十餘年來魅力不減,而且越來越在讀者的閱讀生活中佔據中心位置的原因正在於這種時間上的錯位:當年孫少安、孫少平面臨的生存困境至今在很大程度仍是廣大農村青年面臨的現實困境,對於許多希望憑一己之力拚命向上爬的求學者、打工者來說,他們甚至面臨著更殘酷的生存壓力,而路遙在「相對黃金時代」形成的「黃金信仰」又在一個道德危機的時代為苦苦掙扎著的下層青年帶來了難得的溫暖和有力的撫慰。
如果路遙活到今天,面臨著今天作家面臨著的生活現實,以路遙的敏感和真誠,他的作品裡還能有如此堅定的「黃金信仰」嗎?抽掉了這樣的「黃金信仰」,現實主義作品還能保持常銷書的魅力嗎?答案是不容樂觀的。這樣看來,路遙當年抓住寶貴的「黃金時光」在回歸經典的道路上一意孤行,所達到的也許是「頂峰」,所留下的可能是「絕唱」。可以說,只要《平凡的世界》所描寫的現實還存在,只要沒有超出其右的作品產生,它的影響力就不可替代。而能不能再出現一部《平凡的世界》,要看文壇能不能再出一個路遙。
作為一個偉大的作家,路遙最令人欽佩之處在於其對自己寫作信念的堅持。對於文壇和評論界的「冷遇」,路遙在創作《平凡的世界》之前就有著清醒的意識。對於他來說,運用一種「類似《人生》式的已被宣布為過時的創作手法」結構這部長篇巨著不是出於一種文學觀念上的無知或文學技巧上的無奈,而是一種「清醒狀態」之下的堅定選擇,是「個人對群體的挑戰」。路遙在生命最後一段時間內完成的長達數萬字的《早晨從中午開始——〈平凡的世界〉創作隨筆》可以視作一份補發的挑戰宣言。
在這份「宣言」里,路遙表示,他之所以採取這樣一種「冥頑而不識時務」的創作態度,是因為他堅信現實主義在中國沒有過時,而是仍會有「蓬勃的生命力」。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現實主義在當代文學的發展中還遠沒有達到頂峰,以至於作家必須重新尋找新的路徑。另一方面,路遙認為,檢驗一種文學手法是否過時,關鍵要看讀者。從中國讀者的接受狀態來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只有「出色的現實主義作品」才可能滿足各個層次讀者的需要,這是任何一種「新潮」文學手法都做不到的。
路遙十分不滿於當時理論界「一窩蜂」地「趨新」的風潮,他雖然承認對西方現代派文學技巧的借鑒對中國文學發展有重要、積極的意義,但嚴厲指責文藝理論界對這類作品創作實績的過分誇大,乃至貶低、排斥其他文學表現形式,甚至認為這種「病態現象」會造成與「四人幫」的文藝殊途同歸的「新的蕭瑟」。
可以說,向經典現實主義回歸是路遙深懷於心的「未了情結」。這個「未了情結」其實也深懷在許多作家和廣大讀者心中。但在當時「聽不到抗爭和辯論的聲音,看不見反叛者」的情況下,支持路遙的唯一力量是讀者。他說:「你之所以還能堅持,是因為你的寫作乾脆不面對文學界,不面對批評界,而直接面對讀者。只要讀者不遺棄你,就證明你能夠存在。其實,這才是問題的關鍵。讀者永遠是真正的上帝。」
這部只面對「讀者上帝」創作的作品最終贏得了「讀者上帝」的厚愛,為此嘔心瀝血、英年早逝的路遙可以含笑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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