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體驗的「蘇州書寫」-- 王嘯峰訪談錄

　　本報記者褚馨王嘯峰簡介　　1969年12月出生，蘇州市人，中國作協會員。畢業於蘇州大學文學院。作品以散文隨筆為主，曾在《作家》、《花城》、《鐘山》、《散文選刊》、《美文》、《上海文學》、《青春》、《芳草》等文學刊物上發表作品。作品入選年度最佳散文集，出版散文集《蘇州煙雨》、《吳門夢憶》。　　完全真實的東西，有時會寫不下去　　晚報會客廳：很多人都覺得你的散文超過了一般人對於散文的界限，他們一邊看你的書一邊在想，王嘯峰到底是在寫散文還是寫小說？他們困惑的可能是文章中交織雜糅的真實與虛構。　　王嘯峰：說到真實與虛構，其實我也一直迷失在其中，更多的時候拿起陸文夫、范小青、葉彌等作家的文章，我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實哪些是虛構，也許實中有虛、虛中有實吧。　　我一直這樣認為，歷史人物也僅能提供大致的、決定性的東西是正確的，但在某個細節上，可不一定絕對準確。比如張學良口述實錄，唐德剛先生就得出結論，「九一八事變」是張學良下令不抵抗，而不是蔣介石。這是根本，至於當時張是不是在戲院聽戲、聽的什麼戲，都不是重要的。細節的東西不可能完全真實，只要大方向正確就行了。所以反過來可以這麼理解，文章所構建的整個事件都是虛的，但每一個細節卻是真實可信的。若干個真實的細節組成的不太真實的事件，這樣的一篇文章我覺得會贏得讀者的青睞。范小青老師也講，完全真實的東西不太好寫，有時甚至寫不下去。完全真實的東西需要考證，寫出來以後缺乏文學性，加入文學性又怕有失偏頗。最好是，它既有真實性的內容在裡面，但是又有虛構的一些元素。　　三島由紀夫說過一段話，讓我對真實和虛構的記憶有了更深的了解。「對於共同的回憶，人們能夠亢奮地談上一個小時。可那並不是談話，而是原本孤立的懷舊之情，找到了得以宣洩的對象，然後開始那久已鬱悶在心中的獨白而已。在各自的獨白過程中，人們會突然發現，彼此之間並沒有任何共同的話題，像是被隔阻在了沒有橋樑的斷崖兩岸。」這就是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其中跟虛構有著十分重要的關係。　　晚報會客廳：在寫作的時候你會有比較直接的處理原則嗎？　　王嘯峰：評論家林舟認為：對寫作者來說，「更為實質性的問題是：這些經驗的事實，真切的」碎片「，如何重構為一個完整的文本存在。」我看過一些心理學的書，有些理論就是講人的記憶也是選擇性的，不願意記住的，就選擇性遺忘掉，願意記住的反覆加強記憶。人們往往只去記與自己密切相關的，有利於自己的有價值的信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不斷地修訂記憶。寫文章我是盡量維持它的真實性，也會選擇性遺忘一些寫不下去的地方。　　向小說汲取營養的散文寫作　　晚報會客廳：也就是說，散文也可以進行「再造」，而不僅僅拘泥於如實講述？　　王嘯峰：南師大的何平教授就說過，散文是可以向小說學習的，比如李娟的《我的阿拉泰》，「散文」骨子裡就「化」入了「小說」。他認為散文在重構日常生活上有著自己獨特的文類屬性，即便散文不能站在「構虛」的立場，但依然可以對「實」進行想像性的重構和再造。　　我要感謝小海，一開始他和他夫人楊新就講起過，說我的文章里有詩性的成分，我既感到高興，又覺得惶恐。後來我慢慢琢磨出來，在寫作過程當中，不僅在寫之前要想，在動筆時還要想，他們對我關於詩性的引導，讓我能在寫文章時追求一些純粹的東西。　　在寫作過程中，如果散文能借鑒一些小說的技法的話，也許能把散文引入一個新的領域。寫蘇州散文的作家很多，但是我學習的更多的是寫蘇州小說的作家。其結果就是在我的文章里，用范小青老師《吳門夢憶》序的話來講，「我無法斷定這應該算是一本散文集還是一本小說集」，這樣的問題常常使我感到迷惑，我寫的到底是散文還是小說？如果從福克納、魯爾福、卡佛等作品來看，顯然算不了小說。但是從傳統的定義來看，卻又像是小說。　　晚報會客廳：有人說過，未來寫作的趨向就是打破文體界限。小說與散文之間，也許正有這樣一片模糊地帶，它完全可以成為一片新的領域。　　王嘯峰：可是現在問題來了。賈夢瑋、何平等多次跟我提出這樣的問題，一篇散文如果被人當做了小說看待，那麼，寫作應該說是出了問題的。這幾年，我一直在摸索，在散文與小說之間認真而痛苦地尋找平衡。何平說，從目前散文和小說的發展來看，評判的標準，小說是刻意做出來的。　　以前，我還有一個不好的習慣，喜歡在文章里講事情，不管短的還是長的，總認為要有情節，要有人物，要有結局。後來我看了葉彌的魯獎獲獎作品《香爐山》，改變了思維定勢。當代小說，特別是短篇小說的「物理」，被王安憶成為「精靈」，她指出：它們極具彈性，就像物理範疇中的「軟物質」。是啊，我的寫作確實很「硬」，缺乏「靈性」。《香爐山》在我看來就是有靈性，它飄蕩於我們之上，似乎我們一把就可以把它抓住，卻又不那麼容易。　　為了探究小說大師們的想法，我購買了幾十本「短經典」。國外的有科塔薩爾、厄普代克、雷蒙德·卡佛、托賓、薩岡、特雷弗等，國內的有蘇童、莫言、賈平凹、阿來、陳忠實、范小青等。經典短篇的好處就是無處不可以讀書。候車、喝茶、等人、坐地鐵，薄薄一冊在手，外人怎知道我正沉浸在波瀾起伏中。　　晚報會客廳：在如此大規模的閱讀中，你得到的體會是什麼？　　王嘯峰：看多了，我琢磨出一個道理來，寫作並非專屬「天才」，寫作是有技巧的，而且是可以傳授、掌握的。多蘿西婭·布蘭德在《成為作家》里回答了很多問題，包括寫作需要天才嗎？作家是可以教會的嗎？文學創作需要什麼樣的天賦、才能和技藝？她告訴我們要進行模仿練習，學會重新看時空，練習寫故事等等。　　「短經典」提供了很多寫作範例。特雷弗的作品波瀾不驚，於無聲處用人物行動說話。卡佛的極簡主義小說，濃縮了他對社會的認識，我把他的一滴濃墨，釋放到清水裡，才漸漸看清更多內涵。托賓常常描寫性取向異常的人物，以至於我前後亂翻書，其實按正常邏輯是找不到答案的。科塔薩爾喜歡詭秘，壓迫人心臟的緊張與驚恐，他自己也曾說過這樣的話：博「爾赫斯的故事是令人讚歎的，但是我寫的是另一種。」　　晚報會客廳：哪些作家對你產生過比較深刻的影響？　　王嘯峰：汪曾祺、賈平凹、蘇童、格非、余華、范小青等當代國內作家對我影響很大，超過了郁達夫、沈從文、梁實秋等現代作家，後來我才發現，他們都在學馬爾克斯、魯爾福、卡爾維諾等外國作家。而我還是偏愛日本作家。甚至不大出名的《冰壁》，我也看得認真。後來又看了不少井上靖的作品，進一步了解他淵博知識、細膩文風。三島由紀夫、芥川龍之介、島崎藤村、川端康成等等，我都喜歡並著力模仿。　　不過以上那麼多作家，都不如村上春樹對我的影響。那是一家極其普通的華潤街區便利店，十七八年前的一個初春夜晚，我和夫人抱著女兒走進去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要買書。《青春的舞步》、《挪威的森林》等被隨意放置在新辟書架上，我隨手拿起一本，頓時覺得一直以來追求的「文學感覺」來了。好多作品被追捧、推介後，讀來仍然味同嚼蠟；但是村上的作品對我胃口，憂傷、自由、神秘、時空、堅韌，以及介於真實與虛幻之間、對現實世界的不可知、挑戰人的心理和生理極限等等。為此我寫了不少關於宇宙時空、馬拉松等的隨筆，雖然那些觀點光怪離奇的文章沒有收錄到我的兩本集子里，但是我還是比較喜歡這些文章的，歸根到底受了村上的影響。　　所以我覺得寫作可以有藝術化的處理，不必嚴格指名道姓。與其借鑒莫泊桑、歐亨利等傳統文學的小說套路，還不如從馬爾克斯、魯爾福、伍爾夫、卡夫卡等作家身上，找一些能使自己在文章寫作上有突破的地方。多看一些西方比較現代的小說作品，可能更有共鳴。　　理性的寫作需要隱忍，　　也有張力　　晚報會客廳：大家都覺得，王嘯峰的散文，辨識度是很高的。　　王嘯峰：回顧我自己的散文，不管是真實還是虛構，自我的痕迹確實非常頑固。何平在《散文說》里提到了汪曾祺先生說的那句話，我覺得非常有道理，許多「嚴酷的現實，經過散文化的處理，就會失去原有的硬度。」作家們都會寫散文，但要寫好散文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散文下的「自我」不是楊朔、秦牧等筆下的時代代言人，也不是余秋雨、張承志那樣的群體性「自我」，有點類似汪曾祺、賈平凹的本真「自我」，這似乎是最原始的本我。評論家林舟認為：在我看來，除了寫作技術「本身的有意探索，還有一個更為根本或者說更為原初的因素需要特別地提及，那就是這些文字的書寫始終伴隨著書寫者對書寫本身的追索。」　　我認為散文需要「隱忍」和「張力」，這兩者都由「自我」來決定。任何文體都要有隱忍，寫散文需要的隱忍更強。不能看見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下子，一篇一篇地創作出來了。我覺得這就缺乏一種隱忍。山水怡情，確實賦予你一種感情，但是，如果你馬上把它寫出來，就違背了小海給我講的。他的老師陳敬容先生曾經對他講過，寫出來的東西不要急著拿去發表，應該經過一段時間的沉澱再拿出來看看，修改一下，效果更好。　　舉個簡單的例子，我的《吳門夢憶》里的《評彈》這一篇，是真實故事。一個鄰居姐姐，為了抗爭父母不讓她考評彈學校，自己結束了花樣生命，我幾乎從那天跟著看熱鬧的人們擠進弄堂起，就開始準備這個故事了。但是一直沒有寫，到了一年冬天，外面飄起雪花，我突然感覺自己可以寫了，開始只寫了一個非常感情外露的散文，自己很不滿意，放了起來。這一放就是十年，到了大前年，我寫老街系列，才把前因後果都安排妥帖，幾乎推翻重寫，形成了這一篇《評彈》。　　晚報會客廳：就是說，即便是非常鮮活的素材，也要先「藏」一段時間，發酵一下再拿出來。　　王嘯峰：不僅是把素材藏起來，而是把「自我」也藏起來，使自己的靈魂高高在上，審視自己文章的布局，那才是理性的寫作。我覺得這就是一種隱忍，一個人不能夠一見好的東西就抒發感情，經過一定時間的冷卻，它才會向著比較正確的、理性的方向發展。快樂的東西讓人一笑而過，但受苦受難總歸是讓人揪心的。把這種苦的共通的感覺寫出來，使得文章有張力。「張力」就是給人的聯想，社會環境對「自我」的壓迫、改造，使得「自我」逐漸走向孤獨、痛苦，即使短暫的快樂，也改變不了受苦的人生這一大趨勢。我們都在期盼內心平靜的生活，而實際上，這樣的的生活只能出現在夢境里。我越是描寫自我的個人經驗，就會在不同層面的人身上得到印證。我認為這就是張力的魅力。　　寫不盡「郵票大小的故鄉本土」　　晚報會客廳：你的文字中有一種陰鬱，這一點是不是與江南生活有關？　　王嘯峰：在我開始寫作之前，應該說有幾個作家對我的影響是非常大的。第一個就是郁達夫，少年時最優美的散文覺得就是郁達夫。「碧落」這個詞，我覺得應該是寫《故都的秋》裡面出現的，實際上錯了，就是在《蘇州煙雨記》裡面，一開頭寫道：悠悠的碧落，一天比一天高遠起來。小時候讀這個都不知道什麼意思。後來才知道「碧落」就是天空，藍天的意思。《蘇州煙雨記》是兩個結合點：散文與我的故鄉。特別像黑白照片，我覺得郁達夫寫的一百年前的蘇州，就是黑白的，孤寂的，也引發我頭腦里的黑白影像。不要說一百年了，就說我們的童年到現在，蘇州的改變，足夠寫了。受《釣台的春晝》、《故都的秋》、《春風沉醉的晚上》這些散文或小說的影響，我寫文章也有一種陰鬱的氣息在裡面。　　晚報會客廳：你現在主要的時間都在南京，卻也不曾停止書寫蘇州。在文學世界中，蘇州是一個非常綺麗的書寫對象，你的與他們的蘇州，你覺得不一樣的地方在哪裡？　　王嘯峰：我和蘇童聊天的時候也曾講到過，我的第一份職業就是抄電錶，抄的恰恰是蘇童家住的那一片。年輕的我，第一次騎著自行車去抄電錶，當我停下車子的那一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片像下了雪一樣，但時間卻是6、7月份，因為那一帶旁邊有個白水泥廠，在那裡，無數普通人天天要掃地，不掃的話，一夜之間，全部會變白，蘇童的母親就是這個水泥廠的職工。我和他講起那一帶被拆遷的地名，有些地名他都用到了他的小說當中。我覺得他寫出的蘇州，對我來說，特別真實。他筆下的香椿樹大街，就是齊門外大街，那是一片移民區。蘇州文化的邊緣，外來文化盤踞著。扭曲的、誇張的、野蠻的，甚至陰暗的。可惜的是，現在全部拆完了。蘇大季進教授為此發出感慨：「也許有些事物一旦消弭就再也沒有迴轉的餘地（就像齊門外大街上那些已經不復存在的地名），但記憶卻能將它們保存在我們的腦中，並經由我們的口舌與筆尖繼續傳承下去。」　　和蘇童的香椿樹大街有所不同，我生活的城西地帶的老街有什麼特點呢？蘇州老居民比較多。但總體來說，還是普通市民一條街，有很多小夥伴的父輩是從紹興、蘇北、山東等地過來的。紹興人的特點是克勤克儉，比較會過日子。與蘇州本地人不一樣，蘇州本地人大多條件比較好，有自己的興趣和愛好，普普通通的一家，就有人可能琴棋書畫比較突出。那時候大家為能夠到蘇式麵館吃上一碗陽春麵就覺得是幸福的事情了。大家有機會在大餅店、滷菜店、水果店、副食品店等地方幹活，那麼真的是一種寶貴資源了。但是，老街上的事情，總是離不開社會經濟大環境，比如上山下鄉、採購年貨、讀書求學、嚴打犯罪、柴米油鹽醬醋茶。最大的幾件事情：拓寬街面、拆遷道路、自殺和被殺等等。我牢牢記得福克納的話：「我的像郵票那樣大小的故鄉本土是值得好好描寫的，而且即使寫一輩子，我也寫不盡那裡的人和事」，我也會盡全力把「郵票大小的故鄉本土」寫好。　　晚報會客廳：作為一個寫作者，如何看待蘇州這些年所經歷的變化？　　王嘯峰：如果蘇州一直保持原來的特色，那麼到了新的時代，它也是不能夠生存的。蘇州有了新的城市精神，崇文、融「和、創新、致遠」，成為一種標識，引導大家做事情，是在變好，而不是在變壞。新的蘇式生活的命脈在延續，內在保持住了。　　晚報會客廳：那麼，蘇州血脈在你身上最重要的體現，你覺得是什麼？　　王嘯峰：最近我在看范小青老師的散文集，她寫到和陸文夫先生出去，陸老師問她知不知道蘇州有道菜，綠豆芽裡面嵌雞絲，由此可見蘇州人的精細。一個好的綉娘，能把一根絲線劈成六十四股，這也代表了蘇州人精細的東西。但是，我覺得，現在這種精巧細緻的生活在我身上，已經找不到了。現在我們的生活比較浮躁，而且我現在又不在蘇州生活，也難得享受蘇式生活，如果真的讓我提煉一下蘇式生活的精髓，就我自己而言，有這麼三個字：一個是--靜，我比較喜歡靜，不喜歡喧鬧，我不喜歡吵鬧，喜歡泡一杯茶，在音樂，甚至無聲的環境下看書、寫作。第二個是--淡，這個尤為突出。把事情、事物看得都比較淡，比較淡泊，不是很有功利性的，工作也好，生活也好，寫作也好，功利性和目的性不是太強，淡並不是不努力，努力工作（寫作）的目標和目的不是太功利。第三個是--散，這也是蘇式生活特點吧，就是隨意、愜意。我覺得不是散漫，是比較隨意、愜意，喝喝茶，聊聊天。　　總而言之，蘇式生活對於我，最關鍵的一個是靜得下心，靜不下來，也就做不成事，更寫不出什麼東西。第二就是把一切都看得淡一點。執著是年輕人的事情，年輕人一定要執著，不執著會失去很多機會。但是我們到了這個年紀，淡一點更好。再就是生活的隨意性，它帶來的是一種智慧。在蘇州工作這麼多年沒覺得什麼，但是離鄉之後就明顯感覺到，蘇州人的「散而不亂」，不是什麼人都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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