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此情至真 16-周末·「問道大師」

巴金:此情至真

2013年9月6日 16:16-周末·「問道大師」特刊 稿件來源:解放日報 作者:任春

巴金(油畫)克衛 作

巴金在閱讀

巴金與冰心

與巴金合影 (右二為趙蘭英,右一為李小林)

  本報記者任春巴金,20世紀中國傑出的文學大師,中國當代文壇的一棵參天大樹。1998年12月29日,94歲的巴金對一個人說:「我死了後,你幫我寫一篇文章,看看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這個人,便是採訪巴金26年的新華社高級記者趙蘭英。初秋,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記者與趙蘭英面對面。在她娓娓的敘述中,一個講真話、做真事、捧真心,可親、可敬、可愛的巴金老人,徐徐走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實。「可以26年追隨採訪一位值得尊敬的人,我很幸運。」趙蘭英,這位新華社高級記者在其30多年的職業生涯里,報道的都是與上海文化相關的人與事,申城文化名人幾乎被其一一訪遍。而在這些文化名人中,趙蘭英對巴金的感情最深。巴金說,最怕記者採訪,但趙蘭英隨時都可以來;巴金的女兒李小林說,我爸爸熟悉了趙蘭英的氣息。在巴金最後幾年的歲月里,趙蘭英像巴金的家人一般,經常去華東醫院看望老人。哪怕已經無法用語言交流,只是摩挲一下老人的手,趙蘭英心裡便感到踏實而溫暖。講真話「講出了真話,我可以心安理得地離開人世了」走進趙蘭英的家,頂天立地的書櫃佔據了客廳的四面牆,一屋子的書,將小小的客廳「撐」得滿滿當當。《巴金全集》、《巴金譯作集》、《與巴金零距離》、《感覺巴金》……一本本書,訴說著主人與巴金的特殊緣分。趙蘭英抽出其中一本《隨想錄》說:「這是巴老晚年奉獻給社會的重要財富,是一部講真話的大書。」「講真話」三個字,在這部巴金用生命書寫的作品中熠熠閃亮,亦是巴金的「靈魂刻標」。1978年,年逾古稀的巴金著手《隨想錄》書稿的寫作。至1986年,全部150篇完稿,歷時8年。巴金在開篇寫道:「我不想多說空話,多說大話……這只是記錄我隨時隨地的感想,既無系統,又不高明。但它們卻不是四平八穩,無病呻吟,不痛不癢,人云亦云,說了等於不說的話,寫了等於不寫的文章。」《隨想錄》觸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更勇敢面對作者的靈魂。彼時,「文革」剛剛過去,巴金率先站出來,坦承自己在「文革」中講過違心的話,寫過違心的文章,傷害過一些朋友,這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1987年6月,《隨想錄》出版合訂本,在為此撰寫的「新記」中,巴金如釋重負地寫道:「講出了真話,我可以心安理得地離開人世了。」對於巴金而言,「講真話」不僅是寫作的基本標準,還是為人的一貫風格。「無論在什麼年齡,無論在什麼場合,無論對什麼人,他都講真話、講大實話、不故作高深,這就是巴老的風格。」趙蘭英說。1949年7月,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開會之餘,歌唱家周小燕請大家題詞留念。有人題的是:「為建設人民音樂而努力!小燕同志。」有人題詞:「為人民服務。」有的寫:「為人民服務者,拜人民為老師!小燕同志。」有的說:「唱出人民的聲音。小燕同志。」有的則說:「人民歌唱家,是最光榮的稱號。為人民歌唱,歌唱人民吧!」在大同小異的題詞中,唯獨巴金寫道:「我們都高興聽您唱的歌。小燕先生。」一句樸實無比的話,巴金的「真」躍然其上。從不喜歡把話往大里說、往空里說、往高里說的巴金,用最簡單的語言表達了自己最真誠的心情,卻因為這份「真」,給周小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上世紀80年代,華裔女作家聶華苓來上海,巴金在國際飯店宴請她。聶華苓緊緊握住巴金的右手,激動地說:「今天真幸福,能夠和您握手。您這隻手是一隻了不起的、偉大的手。」巴金舉起右手,看了看,笑著對大夥說:「這是一隻吃飯的手。」大夥愣了一下,旋即都笑了。聶華苓的本意指這是一隻寫出無數偉大作品的手。而在巴金看來,這就是一隻吃飯的手、一隻勞動的手。這句大實話,是自謙,是幽默,體現的是一個人的真實性情和謙遜品行。20餘年的採訪中,一件小事令趙蘭英記憶猶新。那是1997年11月25日,巴金94歲華誕,趙蘭英前去華東醫院為他祝壽。當她送上祝福後往外走時,巴老輕輕叫住了她。他說:「你的稿子我看了,寫得很好。但當時我沒有聽見『喀嚓』的聲音。」巴老嘴裡的「咔嚓」,指的是趙蘭英一篇報道里的描寫。此前不久,巴金在校對《巴金譯文集》的稿子,起身去取一本書的時候,動作有些過猛,導致脊椎骨折。趙蘭英聯想到自己之前腳背骨折時聽到了「咔嚓」一聲,便理所當然地在報道中用「喀嚓」二字來形容巴金骨折時的聲音。事實上,老年人由於骨質疏鬆,骨折時不易聽到聲響。這件小事,讓趙蘭英反思了許久。身卧病榻的巴老不僅認真地看了她的報道,而且並不因為和她熟稔便放過瑕疵,對她實話實說地點出問題。「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教訓。」趙蘭英特地就此事在《新聞記者》上寫了一篇文章,用這個教訓告誡自己,也提醒同行。做真事夢中,他站在現代文學館大門口,微笑地看著人們有說有笑地進進出出武康路113號,巴金故居。1955年9月,巴金舉家遷入這幢掩映於梧桐樹蔭中的3層獨立式花園洋房,在此居住長達半世紀。在這裡,巴金寫下後被改編成電影《英雄兒女》的小說《團圓》,寫作《隨想錄》,並翻譯《往事與隨想》等文學名著。這裡是趙蘭英常常進出的地方。巴金去世後,路過武康路,她仍然總是忍不住跨進巴金故居,看看、轉轉。巴金會見客人的沙發、寫作的桌子、放書的書架、陽光房裡的那台縫紉機、花園裡那棵綠葉如蓋的大樹……一切,都讓她感到那麼親切。客廳朝陽台的門邊放著一張小桌子,大約就一尺寬、三尺長。「每天早上吃好飯後,巴老就在生活秘書的攙扶下,坐在這張桌前開始工作,一坐就是幾個小時。90歲時,他在這張小桌上編校《巴金譯文全集》,每天工作10多個小時。」趙蘭英回憶說。巴金這一生靠稿費生活,是當時中國作家中唯一不拿工資的。他從來都認為,作家天經地義地靠作品生存、用作品說話,讀者才是作家的衣食父母。因而,晚年巴金雖然早已著作等身,享譽海內外,擁有崇高的社會地位;但他從未安於享樂,而是兢兢業業地做著自己認為該做的事情。從1989年至1993年,編校《巴金全集》,巴金花了整整4年的時間。已步入耄耋之年的「老巴金」,本該頤養天年、含飴弄孫。而身患疾病的他卻堅持每天用顫抖的雙手,不輟筆耕。每天用在工作上的時間,都在8小時以上。女兒李小林心疼地說:「我爸爸是這個家庭中年齡最大、工作時間最長,也是最辛苦的人。」那幾年,趙蘭英常常去巴金家裡看他。差不多每次去,她都會看見巴金伏在門邊的小桌子上寫作的身影。因為患有帕金森氏症,巴金動筆非常困難。沒有相當大的毅力,一天裡面根本寫不了一百個字。「我有的時候看他寫字,那個費力啊。手抖抖的,好不容易握住了筆,寫下去,明明要寫豎的卻橫了出去,有時候動不了,他就用左手去推右手。」說到此處,趙蘭英哽咽了。1993年夏季,《巴金全集》到了最後的收尾階段。巴金更是夜以繼日地工作。那個夏天,他瘦了4公斤多,體重只剩下38公斤。「人們常常說,巴金是一位高產作家。他的作品,包括小說、散文、隨筆、政論、演講等大約800萬字。1994年,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26卷本的《巴金全集》。後來還出版過10卷本的《巴金譯作集》,300多萬字。這些都是人們所看到的他做的事。對於中國文學,他還做了許多默默無聞的工作,很多事或無人知曉,或被人遺忘。」趙蘭英說。1935年,剛過而立之年的巴金,正是文學創作最為旺盛的時期。這時候,他卻應朋友吳朗西之邀,出任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總編輯,不拿一分錢工資,一做就是14年。抗戰爆發、上海淪陷後,巴金把出版社搬到廣州、桂林、成都、重慶等地。他以出版社為陣地團結了幾代文化人,既有魯迅、茅盾、鄭振鐸、老舍、沈從文等大家,也有剛剛嶄露頭角的曹禺、卞之琳、艾蕪等。《故事新編》、《駱駝祥子》、《雷雨》、《日出》、《北京人》、《原野》、《死魂靈》、《安娜·卡列尼娜》、《羅密歐與朱麗葉》、《復活》、《戰爭與和平》、《雙城記》、《高爾基傳》……一大批世界名著和經典文學作品問世的背後,都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推動者——巴金。建國後,巴金與靳以一道,創辦了文學刊物《收穫》。他把自己寶貴的時間給了那些「嗷嗷待哺」的文學青年,壯大了文學隊伍。「文革」結束,巴金已是一位垂垂老人,但他為中國文學做些事的願望依然迫切。建一座中國現代文學館,成了那幾年巴金最真切的夢想。趙蘭英回憶:「那些年,當送走一個箇舊年,迎來一個個新年時,我去探望巴老,問他有什麼心愿,他的第一句話總是『文學館』。」為了建造這個為中國近現代文學史留存重要資料、物證,展示中國現代文學發展軌跡的博物館,巴金髮起倡議,聯名多位作家上書,並身先士卒,向文學館捐出了個人存款的大部分——15萬元,作為啟動資金。幾年後,當由葉聖陶先生寫好的現代文學館的牌子,因為種種原因遲遲沒能掛起來的時候,巴金成了「祥林嫂」,見人就要問。而這個文學館,甚至讓巴金魂牽夢繞:「巴老曾經做過一個夢,夢中,他站在文學館大門口,微笑地看著人們有說有笑地進進出出。夢醒後,他還躺在床上,一個人樂了好一陣子。」趙蘭英說。1985年,在多方努力下,中國現代文學館在北京萬壽寺開館。巴金在家人的攙扶下激動地踏上文學館石階。這一天,他又將自己剛收到的一筆稿費捐獻給了文學館。幾年過去,萬壽寺的舊房無法滿足文學館的需要,建造新館勢在必行。1993年,巴金上書中央領導,懇切地說:「文學館是我一生的最後一個工作,絕不是為了我自己,我願意把我最後的精力貢獻給中國現代文學館。它的前途非常廣闊,這是表現中國人民美好心靈的豐富礦藏。」1996年11月25日,巴金92歲生日那天,現代文學館新館奠基,成為獻給巴金的最為珍貴的禮物。2000年5月,文學館新館終於揭開面紗,而此時,重病的巴金已經無法前往親睹。令人欣慰的是,文學館的每一扇大門上,都嵌有巴金的手印,彷彿是紀念巴金為這座文學殿堂、為中國文學所做的實實在在的推動。捧真心他善待每一個人,總是捧出自己那顆滾燙的赤誠之心追隨大師多年,趙蘭英感慨,巴金是一個令人感到溫暖的人:「他善待每一個人,總是捧出自己那顆滾燙的赤誠之心。」對愛人,巴金專心長情。1936年,崇敬和愛慕,促使18歲的蕭珊衝破少女的羞澀,寫信約巴金見面。年長她14歲的巴金,喜歡上了這個熱情的姑娘。1944年,兩人結婚了,從此成為對方生命中無法割捨的一部分。1972年,蕭珊去世,巴金拍打著被白布單包著的蕭珊,哭喊著她的名字。此後,蕭珊的骨灰盒一直放在巴金的房間里。在1998年底的一次聊天中,巴金告訴趙蘭英:「我的心愿是,死了後與蕭珊在一起,骨灰撒大海。」2005年11月25日,他的心愿得以實現。對朋友,巴金真誠相待。有時候,他是敢於直言規勸的諍友:當老朋友曹禺頭上的職務越來越多時,他卻對其坦言相告:「不要囿於雜務,應該多寫些好作品。」有時候,他敢於無視周圍的眼光,給低谷逆境中的朋友送去真誠的安慰。上世紀50年代,作家蕭乾受到批判,有些昔日的朋友選擇了避而不見。巴金卻不,他在公開場合大聲地叫著蕭乾的名字,大方地坐在他的身邊,關照他要謙虛謹慎。而他與冰心的友情,更是長達70年,真摯感人。上世紀30年代,巴金與冰心第一次見面,冰心就把巴金當成自己的弟弟。她說:「他最打動人的地方,是他的真誠。」1999年3月,巴金病重。當他脫離危險期,從搶救室轉到監護病房時,已經20多天沒有開口的巴金,嚅動著嘴唇:「打電話」、「給冰心」。這六個字里,是極其深重的情誼。對後輩,巴金熱心提攜。當劉白羽還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文學青年時,巴金告訴劉白羽,文化生活出版社準備出版一部他的作品集。令劉白羽始料未及的是,巴金拿出一個紙包對他說;「我已經幫你編好了,你只要自己再看看有沒有修改的地方。」劉白羽接過來一看,自己在一年中發表的作品,已經全被巴金剪貼得整整齊齊。這便是劉白羽人生中第一本小說集——《草原上》。對於身邊的人,巴金總是說:「不要麻煩人家。」他幾乎從來不為自己的事麻煩別人。晚年手腳不靈,行動不便,家人朋友多次建議,請位推拿師來推拿。巴金總是說:「不要。不要麻煩人家。」他也從不為子女和親屬的事麻煩別人。蕭珊是西南聯大中文系學生,上世紀50年代,她很想出去工作。巴金卻從沒向組織提出過,只是讓她到《上海文學》編輯部,當—名不佔編製、不拿工資的義務編輯。1968年,巴金的兒子李小棠分配工作,巴金還是沒有去「麻煩別人」,李小棠後來去了安徽農村。1998年,時任中國作協黨組書記的翟泰豐來看巴金:「巴老,對組織上您有什麼要求?」這一次,從來不麻煩別人的巴金,「麻煩」了組織——他指著身邊的小吳和小張說:「請安排好他們。」小吳來自四川農村,經人介紹1991年來到巴金家幫助料理巴金的生活。1997年,原在曹禺身邊工作的河北農村小伙小張,也來到巴金身邊。巴金唯一一次向組織請求安排,不是為自己的子女,而是為兩位農村孩子的未來。為人忠心真誠,待人虛心不偽,巴金的一生里,「真」字貫穿始終。讓趙蘭英深感觸動的是,巴金曾親口對她說:「我這輩子寫了那麼多字,不如老周的八個字」。老周,是巴金幼年在成都老家裡一起玩兒的轎夫,也是巴金一生中最為敬重的老師之一。年幼的巴金最喜歡聽老周「擺龍門陣」。每次,老周講完故事總忘不了「教育」下這位四少爺:「要好好做人,對人要真實,不管別人待你怎樣,你自己不要走錯腳步。不要騙人,不要虧待人,不要佔別人的便宜……」在老家,巴金常去廚房幫僕人們燒火。他不停地將柴放進灶膛,常常把火弄滅了。老周一字一頓地對他說:「火要空心,人要忠心。」這八個字,巴金記了一輩子。「恨不能掏出心來」的這種真,燃燒了巴金的所有能量,也點亮了無數人的靈魂燈塔。記者手記講一兩句真話不難,難的是講一輩子真話。因為,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說真話,秉筆直書,需要的是磊落的襟懷、自省的勇氣、真誠的態度和了不起的良知。正因為此,講了一輩子真話的巴金才留給我們太多感動和啟示。「我們可能無法做到像巴金那樣偉大,達不到他那樣的思想境界;但我們都可以向他學習,對人真誠,對事認真,當好人,做實事。」採訪結束時,趙蘭英認真地說。確實如此。少一些空話套話,多一些真話白話;少一些沽名釣譽,多做一些實事好事;少為自己著想一點,多為他人考慮一些……這樣,生命才能真正地「開花」,即便凋落時,也能化作泥土,留在人們溫暖的腳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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