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維塔耶娃 | 我體內的魔鬼沒有死去, 他活得很好

我對生活中的一切,

都是在訣別時才喜愛,而不是與之相逢時;

都是在分離時才喜愛,而不是與之相融時;

都是偏愛死,而不是生。

我體內的魔鬼沒有死去,

他活著,活得很好。

在我們的時代,活著的不是人。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個小鎮,

共享無盡的黃昏和綿綿不絕的鐘聲。

我的靈魂和你的靈魂是那樣親近,

彷彿一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

我獨自一人,

對自己的靈魂,滿懷著巨大的愛情。

世界不過是在高牆之內。

出口由刀斧組成。

我們配得上更好的事物。我們枯萎在溫情中。

茨維塔耶娃

瑪琳娜·伊萬諾夫娜·茨維塔耶娃,1892—1941年,俄羅斯著名的詩人、散文家、劇作家。茨維塔耶娃的詩以生命和死亡、愛情和藝術、時代和祖國等大事為主題,被譽為不朽的、紀念碑式的詩篇,在20世紀世界文學史上佔有重要地位,被認為是二十世紀俄羅斯最偉大的詩人。

我是鳳凰,只在烈火中歌唱

本文節選自茨維塔耶娃詩選《我是鳳凰,只在烈火中歌唱》

譯者:谷羽

|祈禱

基督和上帝!目前,此刻,

一天剛開始,我渴望奇蹟!

全部生活對於我就像書本,

噢,倒不如讓我就此死去。

你明智,你不會嚴厲地說:

「忍耐吧,還不到死亡日期。」

你親自賜予我的已經太多!

我渴望立刻出現萬千機遇!

像茨岡人那樣,渴望一切:

唱著歌兒搶劫東奔西走,

冒著炮火廝殺為所有人受苦,

像亞馬孫女人投入戰鬥;

在黑色塔樓上推算星象,

穿過黑夜,帶領孩子潛行……

願昨天能變成傳奇故事,

願每一個日子都瘋狂放縱!

我愛十字架、絲綢、盔形帽,

我的心加倍珍惜瞬間的遺迹……

你賜給我童年,美好的童話,

就讓我死去吧——死在十七!

|你走起路來姿勢像我……

你走起路來姿勢像我,

總是低低地垂著眼睛,

我從前走路也是這樣,

過路人啊,請停一停!

請你先把碑文讀一讀,

再采一把罌粟作表贈,

你該知道我叫瑪麗娜,

生前我活了多大年齡。

別以為這裡是座墳塋,

我一出現就叫你驚恐……

這輩子我愛開懷大笑,

不知道有時應該莊重。

我的血液曾流貫肌膚,

我的捲髮曾柔軟蓬鬆……

我也曾是活生生的人,

過路人啊,請停一停!

請先替自己折根草莖,

再把野漿果摘采一捧,

墓地的草莓最為鮮美,

香甜可口,碩大無朋。

只是你不要凄然佇立,

別頭顱低垂貼近前胸,

你要輕輕地把我想像。

忘卻我時也應該輕鬆。

彷彿有陽光把你照耀,

金色的塵埃把你圍攏,

我的聲音從地下傳來,

但願你不致太過吃驚。

1913, 5, 3

科克捷別里

|瘋狂——也是理智……

瘋狂——也是理智,

恥辱——也是榮譽,

那引起思考的一切,

在我身上富富有餘——

所有燎人的情慾

匯合為一!——

我頭髮的色彩變幻

引發戰亂不已。

我熟悉所有愛的絮語,

「哎呀,倒背如流!」

「我二十二歲的經驗——

是持續不斷的憂愁!

可我的臉紅得清純。

「什麼話都不用講!」

我是藝人中的藝人,

拿手好戲是撒謊。

撒謊如同連珠炮,

「不料,又被擒獲!」

我的曾祖母是波蘭人,

我身上流淌著她的血。

我愛撒謊是因為

墳頭上總長青草。

我愛撒謊是因為

墓地里常颳風暴……

因為提琴,因為汽車,

因為絲綢,因為火……

並非所有的人都愛我,

這讓我受折磨!

我痛苦是因為我不是

新郎身邊的新娘。

我痛苦是源於體態,

我痛苦是為了詩行。

為了脖子上柔軟的圍巾……

我怎麼能夠不撒謊——

既然我撒謊的時候,

聲音柔媚,舉世無雙!

1915,1,3

|我想坐在鏡子前面……

我想坐在鏡子前面,

鏡子里有煙霧,夢境凄楚,

我想探究您的去向,

您的棲身之所究竟在何處。

我看見:輪船的桅杆,

您正置身甲板……

您在火車的煙霧中……

黃昏的原野惆悵哀怨……

傍晚的原野露水迷濛,

一群烏鴉盤旋在曠野上空……

真心實意為您祝福,

隨便走到哪裡都一路暢通!

1915,5,3

|沒有人能奪走任何東西!……

沒有人能奪走任何東西!

我們不在一起我倒覺得甜蜜。

讓我親吻您——穿越千百里

使我們兩地分隔的距離。

我知道,我們倆天賦不同,

我的聲音第一次陷入了沉寂。

面對您,年輕的傑爾察文,

我粗糙的詩句實在不值一提。

我為您可怕的飛騰連畫十字:

「飛吧,飛吧,年輕的鷹!

不眨眼睛,您敢直視太陽,——

我幼稚的目光卻流露惶恐。

沒有什麼人目送您的背影,

會如此溫柔,如此痴情……

讓我來親吻您——穿越

相隔數百年的悠悠時空。

1916,2,12

|你總是向後仰著頭顱……

你總是向後仰著頭顱,

就因為你生性高傲愛撒謊。

這個二月送給我的旅伴,

想不到竟然如此歡快爽朗!

口袋裡的錢幣叮噹作響,

緩緩升起了輕柔的煙霧,

心情興奮如國外來的遊客,

我們在自己的城市裡漫步。

美啊,哪個女子的縴手

輕輕觸摸過你好看的眼眉?

什麼人親吻過你的嘴唇?

何時何地?親吻過多少回?

不再追問。強悍的精神

阻止我不再想入非非。

在你身上我認出個男孩兒——

俊美的男孩兒才剛十歲。

我們倆沿著河邊散步,

岸邊路燈成串光彩閃爍。

我把你信步領到了廣場,

它是少年沙皇的見證者。

口哨聲吹出男孩兒的痛苦,

你把一顆心緊緊攥在手裡……

別了,我冷血的、瘋狂的、

重新獲得人身自由的奴隸!

1916,2,18

|哪兒來的這似水柔情?……

哪兒來的這似水柔情?

我並非初次把捲髮撫弄,

發綹蓬鬆,吻過的嘴唇

比你的更紅、味兒更濃。

星星升起來又熄滅,

哪兒來的這似水柔情?

眸子亮了隨即暗淡,

我瞳孔里的那雙眼睛。

我還不曾在沉沉黑夜,

側耳聆聽這樣的歌聲,

哪兒來的這似水柔情?

我依在歌手的懷抱中。

遠來的歌手,無人可比,

睫毛修長,調皮的後生!

這情懷你叫我如何了結?

哪兒來的這似水柔情?

1916,3,1

|命喪女人之手……

——給曼德爾施坦姆

命喪女人之手。這是你,小夥子,

巴掌上的手紋。

眼睛向下!祈禱吧!當心!

午夜遭遇仇人。

無論歌唱的天賦,還是傲慢的嘴唇,

都拯救不了你的命運。

你之所以可愛,

全憑天分。

哎呀呀,你向後仰著頭顱,

眼睛半睜半閉,怎麼回事?躲藏。

哎呀呀,你向後仰著頭顱——

不該這樣。

赤手空拳來抓捕—— 你機敏!固執!

邊遠地區整宿響徹你的叫聲!

你六翼天使的翅膀被四面來風吹亂——

你是一隻雛鷹!

1916,3,17

|我雙手奉送……

我雙手奉送一座非人工的城市,

接受吧,我荒唐而漂亮的兄弟。

四十乘四十,教堂一千六百座,

穹頂上空飛翔著成群的白鴿……

司巴斯大門口擺滿了鮮花,

那裡東正教的帽子已被摘下;

星星小教堂——去惡隱修院,

那裡有被信徒吻遍了的地板。

五座教堂密不可分環環相扣,

接受它們吧,富有靈感的朋友。

我把外地來的客人引進花園,

讓他體驗意想不到的喜歡。

硃紅色的圓頂在閃閃發光,

不眠的銅鐘發出隆隆巨響,

聖母從紅彤彤的雲彩里

把一塊披巾拋給了你,

站起身來,你覺得無比神奇……

你不會後悔曾對我滿懷愛意。

1916,3,31

|眼睛

看慣了草原的眼睛,

流慣了淚水的眼睛,

碧綠的,苦澀的——

農民的眼睛!

遇上個普通的婆姨,

為借宿必酬謝盛情——

還是那一雙歡樂的,

碧綠的眼睛。

有一個普通的婆姨

為遮蔽太陽手搭涼棚,

身體搖晃,默不作聲——

垂下了眼睛。

旁邊走過背木箱的小伙……

蓋著僧袍沉睡不醒,

那雙恭順的、容忍的

農民的眼睛。

看慣了草原的眼睛,

流慣了淚水的眼睛,

見過的情景決不泄露——

農民的眼睛!

1918,9,9

|看到我臉色慘白……

看到我臉色慘白,

你居然一聲不響。

你是石頭,我歌唱,

你是墓碑,我飛翔。

我知道最溫柔的五月

在永恆看來沒有分量。

我是鳥兒,你別抱怨,

天生註定我飛舞輕狂。

1920,5,16

|引人入勝又令人讚歎……

倘若大白天能夠做夢,

引人入勝又令人讚歎,

我睡眠很多人都見過,

可夢中的我無人能見。

因此,每天從早到晚,

我的眼前飄浮著夢境,

夜晚卻懶得上床睡眠。

這樣,我思念的幽魂

站在睡眠的朋友身邊。

1920,5,17--19

|哪怕被釘在恥辱樁上……

哪怕被釘在恥辱樁上,

我仍然要說:我愛你。

沒見過任何一個母親,

會這樣仔細注視她的孩子。

為了痴迷於事業的你,

怕猝然死亡,願慢慢咽氣。

你不明白,我話語很少!

釘在恥辱樁上都在所不惜!

假如軍團交給我一面旗幟,

可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你——

手執另一面旗。我呆若木雞,

情不自禁,旗幟掉落在地。

小草一樣,跪在你的腳邊,

我寧可拋棄這最後的榮譽。

你的手把我釘在恥辱樁上——這木樁像棵白樺長在牧場,

木樁四周並非人群議論紛紛,

而是凌晨的鴿子咕咕有聲……

付出了一切,我不想用這

黑色木樁去換魯昂的火紅!

1920,5,20

|有人是石頭刻的……

有人是石頭刻的,有人是泥巴捏的,

我是銀子鑄的,光芒閃爍!

我的事業是變化,名字叫做瑪麗娜。

我是大海瞬息萬變的浪花!

有人是泥巴捏的,有人是血肉之軀——

等待他的是墳墓和墓碑……

大海是我的洗禮盆——不停地洶湧,

不停地飛騰,然後粉碎!

我自由放任,渴望穿越每一顆心靈,

任何樊籬休想讓我就範。

你可看得見我飛揚的頭髮桀驁不馴?

靠泥土怎能把我變成鹽!

波濤起伏連續撞擊你花崗岩的膝蓋,

我隨著每一朵浪花復活!

大海呼嘯喧騰的浪花,歡樂的浪花,

我為每朵浪花高唱讚歌!

1920,5,23

|給帕·安托科爾斯基

我贈送給你一枚鐵戒指:

送給你失眠、興奮與絕望。

提醒你別偷看姑娘的臉,

甚至溫柔這個詞都要遺忘。

讓你這發縷如浪的頭顱

如酒杯泡沫四溢,神采飛揚,

任環境如火,你心腸似灰

善於把持自己就像鋼鐵一樣。

當你那具有預見性的捲髮

因愛情自動來臨而閃爍紅光,

那時候你要把這枚鐵戒指

默默地緊緊貼在你的嘴唇上。

第一個環節構築你的鎧甲,

躲避紅唇,這是你的護身符,

風暴來臨獨立支撐如橡樹,

在鐵的圈子裡上帝一般孤獨!

為的讓那個天才的阿拉伯人

用燃燒的炭火把我們的心照亮,

戴上,戴上吧,忠實的奴僕,

把鐵戒指戴在你微黑的手指上……

1919,3

|那些詞句有待思考……

那些詞句有待思考。

從荒僻喑啞之地

生命常常能敲擊出

無比崇高的真理。

或許——應該離開

前額倚過的肩膀。

或許——應該擺脫

白晝看不見的光。

撥動琴弦徒勞無益,

把骨灰撒向荒原。

自己的恐懼和遺骸

權作是一份奉獻。

燃燒而善於自持,

那是靜靜懇求之時。

那是無牽無掛之時。

那是遺世獨立之時。

1922,6,11

柏林

|殘酷的磨難……

殘酷的磨難。

谷底的愛情。

雙手:光與鹽。

雙唇:血和炭。

前額曾竊聽

左胸的雷霆。

前額碰到石頭,

誰對你一見鍾情?

上帝在深思!上帝在虛構!

雲雀般嘹亮,花朵般美麗,

一捧山泉水:全都潑出去,

連同我的野性,我的安靜,

連同我嚶嚶哭泣的彩虹,

連同我的隱秘,我的猶豫……

你生性可愛!

外加貪婪!

你該牢牢記住

右肩上的傷癍。

昏暗中傳來啁啾……

跟鳥兒一道早起!

我的最大歡樂

在你的年鑒里。

1922.6.12

|深夜絮語……

深夜絮語:絲綢

手的撫摩與溫存。

深夜絮語:絲綢

耳鬢廝磨的親吻。

數算

白天的所有妒忌——

以及

來自遠古的烈焰——

咬緊牙關——和詩行

爭辯——

簌簌抖顫……

是樹葉

磨檫玻璃……

第一聲鳥鳴傳來。

多麼清脆!嘆息。

不是那一聲。消失。

消逝了。

肩膀

忽然震顫。

空茫。

悵然。

了結。

虛幻。

晨光刺入慌亂:

如一柄利劍。

1922,6,17

|你好!……

你好!不是箭簇,不是岩石:

我!最有活力的女性,

性命。伸展出兩隻手臂

擁抱你沉酣的美夢。

來吧!(雙倍尖利的舌頭:

來!賽過靈蛇的舌信!)

沒戴頭巾,你要完全接受,

接受我酣暢的歡欣!

靠緊!——今天乘坐帆船,

亞麻般靠近!緊貼在滑板上!

今天我換了一件新衣服:

金光燦燦第七件盛裝!

「我的人!」擁入懷抱,熱吻,

想像不到的獎賞——天堂!

生命:瞬間迸發的喜悅

從早晨起就叫人歡暢!

1922,6,25

|你尋找忠貞可靠的女友……

你尋找忠貞可靠的女友,

她們決不會褻瀆神奇。

我知道維納斯是件手工,

我是手藝人懂得手藝。

從崇高莊重沉默無聲,

到對心靈的完全駕馭:

攀登神性的層層階梯——

從降生直到停止呼吸!

1922,6,30

|生活撒謊難以模仿……

生活撒謊難以模仿:

出乎意料,把謊言超越……

但藉助所有脈搏跳動

你可以分辨:這就是生活!

你像渾身鐵鏽:有聲,發青……

(置身謊言又何妨!)浪濤,灼熱……

喃喃自語,像針刺穿忍冬花……

他在呼喚——你該學會歡樂!

朋友,不要懲罰我,我和你

肉體與心靈受到重重誘惑——

看吧,我的前額緊貼夢境,

問情由——你為什麼唱歌?

對你寂靜閃光的詩集,

對你野性的黏土說「不錯!」——

輕輕低下頭前額貼前額:

要知道——雙手渴望生活。

1922,7,8

|白髮

白髮是珍寶的灰燼:

標誌著喪失與屈辱。

白髮是灰燼,面對它,

花崗岩也要化為塵土。

赤裸而潔白的鴿子

失去了生活中的伴侶。

所羅門遺留的灰燼

勝過浩淼無邊的空虛。

時光不存在日落,

白堊威嚴又陰森。

房子已燒毀,意味著——

上帝將走進我的家門。

不因襤褸而窒息,

做白天與夢幻的主人,

早生的白髮像火焰——

彰顯一直向上的精神。

落在身後的歲月,

並非你們出賣了我!

永恆的力量取得勝利——

才使這白髮銀光閃爍。

1922,9,27

|我向俄羅斯的黑麥鞠躬致敬……

我向俄羅斯的黑麥鞠躬致敬,

還有農婦們勞作的莊稼地。

朋友!我的窗外細雨霏霏,

不幸與喜悅深埋在心底……

你沉浸在雨水和災難之中,

如同荷馬尋覓六音步格律,

把手伸給我,但要等待來世,

我這裡雙手忙碌,無暇顧及。

1925,5,7

|貝殼

逃離謊言與罪惡的麻風病醫院,

我要帶你逃走,我把你呼喚。

把你帶進霞光!擺脫死亡的噩夢,

把你帶進雙臂伸開的懷抱中。

平靜地生長吧,依傍貝殼的皮膚,

在貝殼的手掌中變成一顆珍珠!

哦,無論族長還是國王都不能

購買貝殼的隱秘歡樂與驚恐……

那些爭奇鬥豔的美人太高傲,

她們都無緣接觸你的珍寶,

因此也不會把你據為己有,

而貝殼伸出了無私的手,

她擁有貝殼的隱秘穹隆……

睡吧!我憂傷的秘密歡情,

睡吧!遮蔽了海洋和陸地,

像貝殼一樣我擁抱著你:

從左右兩邊,從頭頂到腳跟——

貝殼像搖籃把你裹得緊緊。

心靈疼愛你白天不亞於夜晚——

儘力舒緩、消解你的憂煩……

伸出一隻手,手掌煥然一新,

潛在的雷霆既寒冷又溫馨,

溫存而嬌縱…… 好啊!快看!

珍珠一般你從深淵裡湧現!

「你要出去!」第一句話:「好吧!」

貝殼承受苦難,乳房膨脹增大。

哦,敞開門吧,敞開門!

母親的每次嘗試都有分寸……

既然你已經解除了囚禁,

那就把整個海洋盡情暢飲!

1923,7,31

|書信

很多人不等待信件,

有些人卻盼望來函。

塗抹了糨糊的帶子,

沾滿了碎紙碎布片。

其中有詞句和幸福。

夠了——不必多言。

很多人不期待幸福,

有些人卻等待了斷。

像戰士射出的霰彈,

胸膛里有三枚彈片。

眼中只有一片紅光。

夠了——不必多言。

衰老——並非幸福!

花朵——被風吹走!

四四方方的庭院,

還有烏黑的槍口。

(四四方方的書信:

還有墨水與杯盞!)

對於死亡之夢說來,

誰也不是衰邁暮年!

四四方方的信函。

1923,8,11

|分秒

分秒:正在消逝,你亦將消逝!

如此消逝的還有情慾和朋友!

此時此刻同樣將被拋棄——

明天呢,什麼將被拋棄出手?!

分秒:測量的瞬間!

小小的檢測尺度,你聽:

已經結束的永遠不再開始。

就這樣撒謊,對別人進行奉承,

受傷害者遭到十倍的指責,

說他們一事無成,軟弱無能。

妄圖測量海洋,你是誰?

妄圖給鮮活的靈魂劃定分水嶺?

擱淺的沙灘啊!哦,萬千瑣事!

慷慨的沙皇享有無上的榮譽,

他認為一句銘文勝過王國:

指環上刻著:「此時亦將逝去」……

在返回起點的路途中,

什麼人能迴避得了虛榮?

哪一個不想借用阿拉伯羅盤

辨明方向,擺脫苦難重重?

分秒:疲憊不堪!臆想的

跨躍——十分緩慢!我們

將化為塵埃!你啊,分秒,

只對那些獵犬心懷依戀!

哦,我多渴望留住那個世界,

那裡的鐘擺撞擊心靈,

在那裡能夠以我的永恆

支配流逝的每一分鐘。

1923,8,12

|利劍

我們倆之間橫著一把雙刃劍,

宣過誓的利劍——讓心警醒……

可常有——滿懷激情的姊妹!

可常有——兄弟間的激情!

可常有風中草原交織著

唇邊深淵刮過來的習習微風……

這把利劍能保護我們,

保護我們倆不朽的心靈!

利劍,威脅我們,刺穿我們,

利劍,懲罰我們,可你要知道

生活中常有終極真理,

超越極限,絕處逢生……

這把雙刃劍——導致人分離?

不,它使人親近!刺穿了斗篷!

威嚴的守護者,它吸引我們,

軟骨對軟骨,傷疼對傷疼!

(你聽!萬一星星墜落……

船上的孩子落入大海,不幸……

可畢竟還有很多島嶼,

那裡都適合說愛談情……)

這把雙刃劍藍光閃閃,

最終難免會劍刃血紅……

雙刃劍——終將傷及自身。

躺下吧,我們將不幸而言中!

這將是——兄弟間的傷殘!

咎由自取,有星星作證……

什麼人也不會受到指責……

我們是靠利劍聯結的弟兄!

1923,8,18

|車站的呼聲

汽車站的呼聲:停一停!

火車站的呼聲:哦,真可憐!

小車站的呼聲:

或許是但丁

在吶喊:

「留下希望!」

還有火車頭的吶喊。

鋼鐵的震撼

和海浪的霹靂。

你在售票處窗口

尋思——可有空間交易?

海洋交換陸地?

交易——最鮮活的肉體。

我們是肉體——不是靈魂!

我們是嘴唇——不是玫瑰!

離開我們?不——從我們身邊

車輪運走了那些可愛的人!

時速之快,快得驚人。

售票處窗口。

情慾遊戲像賭博一樣。

我們當中有人說得對:

「愛情——就是屠宰場!

生活就是鋼軌!不必哭泣!」

路基——路基——路基……

(佔有者們瞅著那些劣馬

的眼睛,有些喪氣)。

「沒有傷,沒有殘,便沒有運氣。

買的就是那種樣子!對嗎?

會有指望。」那個女裁縫做得對,

保持沉默不予回答。

1923,9,24

|布拉格騎士

臉色蒼白的騎士,

聽河水世代川流不息,

騎士啊,騎士,

你是這河流的衛士。

(哦,難道在河流里

能找到唇與手的和諧?!)

騎士站在崗位上——

正目睹離別。

信誓旦旦,交換指環……

不料石頭般跳進河流——

四百年以來,我們

多少人被急流沖走!

投河隨便,無人阻攔,

浪花像玫瑰花一樣迸濺!

因被人拋棄投河自盡!

用這種方法報復你!

我們至今尚未厭倦,

依然還保持著激情!

在橋上進行報復,

像展開翅膀飛騰!

撲向水草,撲向浪花,

像撲向錦緞做的被褥!

橋啊橋——此刻

我不再為罪孽痛哭!

「從致命的橋一頭栽下,

這需要鼓足勇氣!」

布拉格騎士呀,

我的身材並不矮於你。

河水裡究竟是甜是苦,

這一點你看得最清晰,

歲月的騎士啊,

河邊的衛士。

1923,9,27

|古老的虛榮……

古老的虛榮正在血管里流淌,

跟心上人私奔:古老的幻想!

(我們想進入胸膛,不僅貼著胸膛!)

去尼羅河!或者更遠,去別的地方!

離開車站,到它管轄的範圍以外,

我想掙脫肉體的拘束,你可明白?

(當眼皮沉重逐漸遲鈍的時刻,

難道我們能脫掉衣服自由結合?)

……最好能超越彼岸的邊界:

去見冥河女神斯堤克斯……

1923,10,7

|你愛我愛得確實虛偽……

你愛我愛得確實虛偽——

用謊言偽裝真理,

你愛我,讓我走投無路——

讓我漂泊異域!

你愛我,不受時間局限——

右手一揮,堅定不移!

從今往後你再不會愛我:

這一句話倒符合實際。

1923,12,12

|體驗嫉妒

您跟另一個女人過得怎麼樣?

是否更單純?還是遭遇打擊!

是否像遙遠的海岸線,早就

淡漠了有關於我的記憶?

我成了一座漂浮的孤島,

並非漂在水面,它飄浮空中!

靈魂,靈魂!該是你的姊妹,

而非情人——任您隨意玩弄!

您跟那凡俗女人過得怎樣?

可是喪失了崇拜的偶像?

您把女王推下了寶座,

自己也摔下來,神情慌張。

您過得怎樣?奔波忙碌,

提心弔膽?還是理直氣壯?

可憐的人,面對無休止的

庸俗糾纏,您如何抵擋?

「手腳麻木外加心律不齊——

受夠了,我要找房子分身。」

並非隨便找個女人就能過,

我的意中人啊,您該謹慎!

飲食是否可口,是否習慣?

即便厭煩了,別發牢騷……

您跟這一類人過得怎麼樣?

您可是管理過西奈半島!

您和這當地女子如何生活?

她的身段——是否苗條?

您可敢揮動宙斯的鞭子——

羞恥心——把她管教?

您過得怎麼樣?身體

是否健康?是否還歌唱?

不幸的人,您怎樣應付

吞噬良心的長久潰瘍?

您跟那市場上的貨色

怎麼過?賦稅是否苛刻?

欣賞過卡拉拉的大理石,

怎麼能容忍石膏碎屑?……

(巨石雕刻成的神像

粉碎,已被徹底打破!)

跟一擲千金的女人怎麼過?

您了解潑辣厲害的利利特!

您是否厭倦了這市場貨色?

對於種種魔法是否已淡漠?

既然缺乏第六感,您跟這

世俗女人還怎麼過活?

腦袋被卡住,還談什麼幸福?

您跌落深淵,深不可測——

您過得怎樣,親愛的?是否

痛苦?像我跟別的男人生活?

1924,11,19

|愛情

似尖刀?像烈火?

謙虛點兒,何必誇張形容!

熟悉的疼痛,像眼睛熟悉巴掌,

像嘴唇——

熟悉親生子的乳名。

1924,12,1

|緩慢爬行的巨石……

緩慢爬行的巨石——

拼出最後的氣力感謝,

感謝橡樹年輕的肩膀——

然後我閉口沉默……

奄奄一息的魚

拼出最後的氣力感謝,

感謝近在身邊的

強壯者,是他拯救了

潮水浪花第一朵。

遭逢旱災的莊稼——

感謝神明,感謝奇蹟,

感謝風雨的美妙手指。

多麼善良啊——無助時刻,

茁壯之力救助弱者!

趁嘴唇尚未乾涸——

眾神,救救我!神靈,救救我!

1929夏

|時候到了……

時候到了,相對於這烈火——

我已衰老!

而愛情比我更古老!

五十個一月的

高山!

而愛情——更古老:

古老得像木賊,古老得像蛇,

古老得賽過利沃尼亞的琥珀,

古老得賽過夢幻中的船!

比石頭,比海洋更久遠……

然而疼痛的心火燒火燎——

它比愛情更古老,更古老。

1940,1,23

|你的歲月——是山……

你的歲月——是山,

你的時間是君王的時間。

傻瓜!愛情比你古老,

你想談戀愛為時已太晚:

愛情古老,勝過怪物、樹根,

勝過石頭修建的祭壇,

勝過克里特那些古老的勇士,

比他們古老不知多少年……

1940,1,29

|我一直重複頭一行詩句……

「我在桌上擺了六套餐具……」

我一直重複頭一行詩句,

一直把一個詞推敲斟酌:

「我在桌上擺了六套餐具」……

你忘了一個人——第七個。

你們六個人都悶悶不樂。

淚流滿面,如雨水滂沱……

你坐在這張餐桌旁邊,

怎麼能忘記第七個來客?

你的客人們都鬱鬱寡歡,

沒人去把水晶酒瓶觸動。

客人們憂傷,你也憂傷,

未受邀請的女人最傷情。

心情鬱悶自然難以開朗。

哎,大家不想吃不想喝。

你怎麼竟然忘記了人數?

你怎麼竟然把人數弄錯?:

你怎麼犯糊塗弄不清楚,

六個人(倆兄弟,第三個——

是你自己,還有妻子和父母),

既然世上還有我,就有第七個!

你把六套餐具擺上了桌,

可數字六丈量不了世界,

與其在活人中當個稻草人,

我願像幽靈為你們當陪客,

(像自家人)……

不會冒犯誰,

我像個小偷兒那樣膽怯!

坐在沒有餐具的位子上,

我是第七個,不速之客。

嘩啦一聲!碰翻了酒杯!

杯中酒漿盡情地傾瀉。

從桌布上面流向地板——

如眼中淚水,傷口血液。

沒有棺木,沒有離別!

魔法解除,餐桌又復活。

像死神降臨婚禮宴席,

出席晚宴的我依然活著。

……雖不是兄弟、兒子、丈夫、

朋友,可我仍然想要譴責:

「你在桌上擺了六套餐具——

卻不把邊上的座位留給我。」

1941,3,6

作者:茨維塔耶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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