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文《1977年秋天的愛情》

1977年秋天，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一群剛入高中的少年男女被帶到一個叫「白沙農場」的地方「學農」，時間一個月。農場在靠近資水邊的一座小山上。我們每天的功課是白天挖紅薯、點秋麥、種蘿蔔、收晚稻，夜晚則到場部三樓補習功課。場部建在山頂，一棟三層樓的房子，每次可供三個班的師生食宿，據說是早我們幾屆的師兄師姐們自己做紅磚修建的。同學大都是農家子弟，干農活自然不在話下，可幾十名男女被集中到一個遠離校園的地方勞動卻還是第一次，新奇自不待說，一些蠢蠢欲動的情緒已在每個人的心中悄然滋生，寂寞了一個夏天的農場也因此青春了許多。

十月的白沙農場依然悶熱，無論是挖紅薯還是打晚稻，我們都穿很少的衣服，有的男同學乾脆光著膀子。這時，發育得恰到好處的女孩們的身體及其凸顯的輪廓和線條，就象一種芬芳的花朵悄悄地開遍農場的每一個角落，而採擷它們的目光也從四面八方貪婪地聚攏過來，於是一陣壓抑已久的噪動和不安開始在每個人的腦海里瀰漫。那可真是一種令人眩暈的沉醉啊!膽大一點的男生競敢欏欏地將目光往女孩的身上撩，膽小的也會裝成漫不經心的樣子猛然間來一次「驀然回首」，將滿眼秀色圄囹吞入腹中，不待咀嚼，一絲甜甜的感覺早已盈滿心頭。你大可不必擔心我們會因此耽誤了手中的活計，裝在籮筐里的紅薯和穀子一點不會比往常少，只是那晶瑩的汗水裡多了些惆悵和聯想，多了些詩意與感懷。

大約一個星期後，從縣城轉來幾位同學，據說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因為我們學校已被定為地級重點中學，且是年的首次高考，一中理所當然地考了全縣第一。新同學的加入帶來了不少奇妙的變化。女同學姣好的面容，漂亮的花格裙子及裙子下面雪白的大腿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她們每天抹著雪花膏，灑著花露水，高挺著胸脯從我們面前走過，那架勢，有如天鵝君臨鴨群。男同學帶來的卻是地震一般讓大家心裡失衡的「手抄本」。那些有著藍墨水浸痕的鑲有紅色或者藍色塑料封面的本子，於每個夜晚在男同學的被窩裡象奧運聖火一般爭相傳遞(後來才知道女寢室也有同一版本被先賭為快)。只是我們那時並不知道這些當時被列為禁書的東西會於20年後拍成電視供大家觀看，並且被改得面目全非，毫無韻味。而《少女之心》則給我們中的少數人帶來了滅頂之災。首先是一位叫「捲毛」的男同學在偷看此書時血往上涌，流了一鼻子的鮮血，害得同寢室的人差不多都沒睡好覺，第二天幹活時一個個無精打采，挨了老師的批；接著是一位叫「鐵蛋」的同學不知從哪裡撿來一個廢棄的避孕套躲在廁所里「自慰」，被如廁的老師撞見，獲了個「警告」處分。而更具爆炸性的新聞則是剛轉來不久的城裡同學夜晚在離農場不遠的另一座山上的茶林里幽會，因知情人泄密而被校方抓了「現場」。據說當時場景比較狼狽，男生用手遮住下身，女生則顧不上羞處，急忙中用雙手蒙了臉。此等「劣跡」當然遭到了校方的嚴厲打擊：他們都不得不退學或者托關係轉入其他的普通高中。但我想他們心靈上所受的創傷遠不會像「退學」或者「轉學」那樣輕鬆，流血的傷口也許一生都結不了疤。

然而儘管如此，1977年秋天的愛情卻依然充滿生機，它們象無人管束的野菊，在秋風中隨意生長。只是隨後的戀情變得更加謹慎，那些剛剛敞開一半的心扉不得不暫時小心掩蓋起來。男女同學開始互不說話，可另一種語言形式------「紙條」卻很快流行起來，因為情侶們在白天無法完全憑藉彼此眉眼間的交流讀懂各自的心跡。紙條大都很短，叫「情書」略嫌不足，稱便條又遠非便條那般簡單，因為它所承載的內涵遠遠超出了一張普通便條的份量。記得有兩位同學就曾在「紙條」上做起了文章。先是男生以「胃痛」為由向老師請了病假，接著女生又以「例假」為因回了寢室。據說他倆此番「密會」的成功，全靠了紙條的幫忙。帶隊老師也許至今還蒙在鼓裡：這些討嫌的傢伙居然將「兵法」用到了戀愛上，而且巧妙地沿用了「手抄本」中的許多細節。

深秋的白沙農場最缺的是水，勞累了一天的我們多想痛快地洗個澡，雖然那時的我們並不講究，可一想到自己一身的汗騷味，晚上還真不敢進教室。那時農場沒有自來水，連煮飯泡茶的水都得到山下去挑。後來有人在另一個山坳里發現了一眼山塘，塘里蓄滿了水。男同學們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不久，膽大一點的女同學也跟了去，以致又上演了一曲「英雄救美」的好戲。被救的女同學是城裡人，救她的是一個農村男孩，兩人成績都很好。被救的時候女孩什麼也沒說，可後來她眼睛裡流露的卻不僅僅是感激。他們的交往當然也是「地下」的，直到高中畢業考上大學才正式明確關係。再後來，他們真正成了夫妻，男的做了教授，女的當了處長。只不知事隔多年後，他們對自己的這一份「早戀」情結是否依然執著。

無聊的日子當然也是有的。早晨或者黃昏，一些害單相思的農村男孩站在山頂上，看遠處陽光下的資水象玉帶一樣悠然流逝，看資水上空的水鳥相互追逐，看更遠處湘黔線上來往穿行的火車蛇一樣蜿蜒，就覺得那遐思也長了翅膀，心緒隨雲朵飄向遠方……

1977年的秋天已悄然飄逝。那可真是一個多夢、多思而又善感的季節啊，十五、六歲的我們，就象野地里盛開的花朵，一下子釋放出經年的激情，雖然那激情未免有點本能、原始和不加修飾，遠遠沒有脫離「低級趣味」，加上缺乏合適的土壤和陽光的撫慰，其結果必然凄涼。可誰能說，我們原始而野性的激情里就沒有純真和嚮往，就沒有聖潔與善良？時隔多年，那些初戀的花朵早已凋謝，且飽經滄桑，卻依然芬芳著我們不再年輕的夢境，就像當年農場上發生的許多有趣的往事，讓我們記念到永遠。

李曉文，湖南省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在省級以上報刊發表散文600餘篇，出版散文集兩部，有多篇獲獎和入選多個散文選本。《炊煙》入選《2007年全國優秀散文選》（王劍冰編）。現居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