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品紅樓1.5：好了歌里的大智慧

《好了歌》：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甄士隱大概是前半生太順了，順順利利考取功名、順順利利做了官宦，又順順利利退休過著悠閑自在的日子，所以，才在後半生接二連三遭逢磨難。

女兒丟了，家產又被燒沒了，到田莊上去住又偏值近年水旱不收，賊盜蜂起，官兵剿捕，難以安身，所幸還有老丈人家這個靠山，可惜投錯了人。

封肅未必是個壞人，只能說有點小聰明、有點狡猾。見女婿如此狼狽投奔來了，自然不給好臉色。

後來見甄士隱還有些許銀子，便慫恿他置備田地，封肅半賣半賺地給了他們一些薄田破屋。

所以，不要以為親人之間就該講情義，有時候，傷你最深、狠心害你的人，恰恰是你以為最親近、最可靠之人。

想當年，我父母相繼過世，我和妹妹一個不到20歲，一個不到17歲，因為被父母保護得太好，成了溫室里的花朵，所以根本意識不到現實社會的殘酷無情。不只是我母親相信她的兄弟姐妹尤其是我大舅，能夠對我們格外關照，會幫忙操心我們的工作和婚事，我和妹妹也因自小就跟姨、舅這四位親人很親近而非常信任他們。

結果，老天可真是會開玩笑，在母親燒五七時，燒五七是傳統喪禮的一種祭奠儀式。在人死後三十五天，到逝者墳上燒紙祭奠，以此紀念死者。那天三個舅舅一個姨媽都來了，我們帶著一大堆紙錢、一些水果等物品，出了家門去殯儀館祭奠母親。

剛走了不到五分鐘，我唯一的姨媽，竟然撒謊說她東西落在我家，找我要去鑰匙，她一個人回去取東西，而我們在大門外不遠處足足等了她大概20分鐘左右。

每次她來我們家，即使母親離世後，她也會多住幾日，走的時候還要順帶拿點什麼東西。但這一回兒卻非常意外的，催著三個舅舅趕緊去火車站，說是怕趕不上火車。

等他們都走了，妹妹恰好準備收拾一下她的衣服包裹，那時候我們的衣服，都包在包裹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包裹。妹妹打開她的包裹，意外地發現放在包裹裡面的一千元錢不見了。

除了她自己，就只有我姨媽知道那個包裹里有錢。再聯想到三五分鐘就能取回東西而姨媽卻用了二十分鐘的時間，以及她急匆匆趕著回去的反常舉止，又想起母親臨終前住院期間妹妹的褲兜里也有幾百元無緣無故丟失這件事情，我突然明白了，姨媽成了我們姐妹倆的家賊。

原本打算把丟錢的事情說與大舅聽，希望他這個我母親最信任的大弟弟，能夠為我們做主，卻未料，我只說了「大舅，前些日子我們丟了一千元錢」這一句話，還沒來及說下句話，我大舅便訓斥我們一番，說「我們不聽話，手裡有點錢就亂花，把錢都花沒了，這日子怎麼過？」我當時愣了一下，丟錢和花錢是兩回事兒，他怎麼可以不分青紅皂白就這樣否決了我們？

後來，這些親戚還做出很多落井下石的事情，我的心，也漸漸冷卻下來。發誓再也不依靠他們任何一個人，就算我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做，也照樣可以活。哪怕做乞丐，也絕對要不到他們家門口去。

如果甄士隱有這樣決絕的念想，晚年生活大概也會好過一些，不至於早早現了下世的光景。下世是指謝世，甄士隱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諸多磨難中，逐漸露出即將死去的跡象。所以，真的是人各有命，誰都代替不了誰。

我前面講過，上天會給人反省、懺悔和回頭的機會，甄士隱也不例外，他夢見攜帶通靈寶玉的一僧一道，跟著來到太虛幻境；資助賈雨村；幼年的女兒丟失；家道落敗；丈人的欺辱等等。

這些都是上天給甄士隱的機會，雖然錯過之前的幾次機會，但幸運的是，甄士隱在最後一次機會來臨時，悟道了。

這最後一次機會，是在拄了拐杖掙扎著走到街前散心的時候，忽然又見到跛足道人，聽他口中念叨著什麼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這個有宿慧的甄士隱，卻聽到了「好了」「好了」，於是徹悟，跟著道人走了。

你看，有了宿慧的甄士隱也只聽到「好了」二字，估計其他人根本聽不清楚這個道人在念叨什麼了，所以我們常常說這個人瘋了，那個人呆了。

其實不是他們瘋了、呆了、痴了，而是他們在某個層面上，徹底的了悟了。

我們一起來看一下這個《好了歌》：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人人都羨慕神仙的生活，以為神仙是自由自在，要什麼有什麼。可是，如果你讓他放下功名利祿、放下人間恩情，去深山老林或寺廟裡修鍊成仙，他也不願意，因為他捨不得世俗中的繁華熱鬧、捨不得情慾歡愉。

你以為這盛世的繁榮富貴、高官厚祿、情慾歡愉，都是好的，而那些衰退、死亡、落敗、斷情是不好的。其實，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真的無法有個固定的論調。

賈元春的命好吧，被選入宮，一路走來無比恩寵，最後被封為貴妃，無數人巴不得貼到賈府去，哪怕做一塊賈府院子里的一瓦一石，也覺得是種榮耀。

然而，賈府被抄家，不能不說跟元妃一點關係沒有。元妃固然沒做過什麼，但她是貴妃，跟皇宮有關係，皇宮是什麼地方？政權爭奪、明爭暗鬥的地方，做了貴妃，想撇清也撇不了了。怎麼能撇清？唯有一了，就是了結、結束、了斷。

所以，元妃年紀輕輕就命喪黃泉，否則她沒法了了，她已經是騎虎難下了。

賈府大總管之一，王熙鳳，她也想了，可是她也深知自己騎虎難下，沒法了了。賈母和賈府一樣，是氣數盡了，所以了了。而林黛玉是怎麼了了的？她還淚還完了，這又是一種了了的方式。

當然，不是每個人的了了都是以肉身死亡為代價的，比如，寶玉、惜春的出家、巧姐的下嫁、寶釵的守寡、湘雲的流離失所等等，都是了的方式。

這世上，有無數種方式，可以了結、了斷一段段恩怨、一次次糾纏、一回回執著。直到你了了，你的苦難便結束了。再繼續活下去，就是重生。

這重生，便是下一次的輪迴開始。所以，輪迴不一定是死亡之後再世為人才叫輪迴，活著也可以有很多輪迴。

舉個例子，你跟這個人的愛情結束了，你很痛苦。人都有自愈的本能，你會在痛苦之時，也努力尋找療愈之道。

當你得到療愈，不再為這個人的離去、你們愛情的中斷而痛不欲生時，你就完成了跟情有關的一個輪迴。

然後，你可能還想繼續尋找愛情，那麼，你遇到另外一個人，和他/她開始了一段新的愛情之旅，這就是下一個輪迴的開始。

由此可見，人生處處是輪迴，一個輪迴結束，下一個輪迴開始。一件事情了結，下一件事情開始。

周而復始、往複循環、生生不息，所以，看似有缺失的人生之旅，其實處處都是圓滿。

解析《好了歌》：放下的大智慧

這個已經現出下世光景的甄士隱，偶爾拄拐來到街前散心時聽到跛足道人的《好了歌》，便迎上去問那道人：

「你滿口說些什麼？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叫《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夙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悟徹。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註解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請解。」

好，這說明了甄士隱果然不同於世俗之人，他還能聽得見「好了」二字，若是我等愚蠢之人，估計不只是什麼都不聽不到，還得妄議道人。最難得的是，甄士隱還註解了《好了歌》：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

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卧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粱。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

昨憐破襖害，今嫌紫蟒長。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這裡的笏（讀hù），是指古時禮制君臣朝見時臣子拿的用以指畫或記事的板子。而笏滿床來自「滿床笏」這個典故，說的是唐朝名將汾陽王郭子儀六十大壽時，七子八婿皆來祝壽，由於他們都是朝廷里的高官，手中皆有笏板，拜壽時把笏板放滿床頭（一說放滿象牙床，故事詳見《因話錄》）。

後來這個主題被畫成畫，編成戲劇，寫入小說，在民間廣泛流傳。至明清兩代，《滿床笏》成了從官場到民間的重頭戲。

《紅樓夢》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中：「……第二本是《滿床笏》。」賈母點頭道：「倒是第二本也還罷了。」第七十一回中，賈母八十大壽，甄家送來一架大屏，只見「十二扇大紅緞刻絲《滿床笏》」。「滿床笏」這一典故被用來借喻家門福祿昌盛、富貴壽考。

可見，賈母是喜歡《滿床笏》這樣的人生場景的，其實人人都如賈母，喜歡福祿昌盛、富貴榮華、人丁興旺、福壽雙全。但未必有這個命，就算有此命格，享盡了榮華富貴、福壽雙全，也終究變成陋室空堂。

所以，不要小瞧了眼前的陋室空堂，想當年也是繁華似錦、福祿昌盛過的。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已經滿是衰草、枯萎的場所，也曾是充滿歡聲笑語的歌舞場。暗喻了大觀園即賈府後來的衰敗。有時候，人生無常到你根本不曉得該怎樣去面對。

譬如說，人生苦短，繁華轉眼成空，能盡歡時需盡歡。然而，一旦盡歡時，人又往往失去警覺，忘了收斂。於是，越發的貪歡、驕縱，最終走向不可逆轉的頹敗之路。

所以，人必須時刻謹慎，又不能太過斤斤計較。在貧苦時不要太苛責自己，在富貴時切莫忘了一日三省。不過，道理人人懂得，做起來也不大容易的，因此，需要我們一輩子不斷修行。

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

豪華的宅子因為人去樓空，房樑上結滿了蜘蛛絲。但很快，又有人住進來，重新裝修了一下，換上新的綠紗在窗上。後來又是蛛絲兒結滿房梁，又換了人，又重新裝修。

房子還在，只是主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正所謂物是人非，再回首往事，早已不知是什麼樣的心思了。

人生或者大自然的規律，便是如此往複循環，周而復始。唯一不變的，就是「變」。

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想當年貌美如花，脂粉正香濃，如今卻已經滿頭白髮、皺紋橫生。即使用最好的化妝品、護膚品，花再多錢打什麼美白針、做祛皺微整形，隨著時光的流逝，也終究會老去。

所以，有時候想想，何必花費那麼多金錢和時間，去抗衡歲月及大自然的規律？不如把精力，用在滋養心靈上，以及更高的追求上。

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卧鴛鴦。

昨天剛剛經歷了死別，今日就有新人入洞房。

這讓我想起，黃安在《新鴛鴦蝴蝶夢》這首歌里唱道的「由來只有新人笑，有誰聽到舊人哭」。

世人大抵如此，更多的時候，只是盡情享受眼前的片刻歡愉，或為著看得到摸得著、即將到手的利益不擇手段，得不到誓不罷休。從未真正的意識到，你今朝的得意，是別人的過去；你未來的結局，是別人的今天。

又或者，別人經歷的死別，是你的未來，別人享樂的過去，是你的現在。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

即使你曾經金銀滿箱，卻轉眼變成乞丐，人人都嘲諷你、誹謗你。這還是在講「世態炎涼、人情冷暖」。想要擁有他人的追捧，你必須金銀滿箱、富貴等身或考取功名。

然而，也會因此失去自我、失去純粹與真實。其實，無論你選擇哪一種人生的道路去走，都會有得有失，就看你能比較承受住哪一種失去。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總是有意無意地笑話或非議他人命不長，卻沒想到很快就輪到自己要到閻王爺那裡報道去了。

記得賈府被抄家之前，還在談論甄家被抄家一事兒，未料到自己家也遭此橫禍。所以，不要動不動就去笑話他人之事，因為你也有被他人笑話之日。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粱。

雖然費盡心思教導兒孫，卻也不見得日後就能有所作為，成為棟樑之才，沒準兒成了強盜呢！

這讓我想到，當今社會很多犯罪之人，恰恰出自於高等學府，真的是可笑又可嘆。

這實際上說明了一個道理，兒孫自有兒孫福，做父母的，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掌控和決定兒孫日後的人生方向。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本來想找個有錢人家嫁過去，卻未料，最終導致自身流落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

已經做官了，卻嫌官小，拼了命想盡一切辦法往上爬，沒想到最後反而戴上枷鎖，被發配邊疆或進了牢房。

昨憐破襖害，今嫌紫蟒長。

昨天嫌破衣服不能禦寒，今天又嫌棄身上的紫袍太長。這是暗喻人心很難得到滿足，無論在任何境遇中，都會挑剔個不停，所以無福享受更多。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

這人世變化無常，即使在家庭這樣一個小小的生活圈子裡，也是你剛下台我就上台了。恰如黛玉所說：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都是爭來斗去，沒有人願意服輸，都想做贏家，都希望對方輸掉。

最後，連故鄉都無法回去，只得認了他鄉為故鄉。這裡的「他鄉」、「故鄉」可以暗指人的歸宿。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故鄉」是人生命的本源，「他鄉」代指這世俗中令人痴迷的功名利祿、恩怨情愁。

我們生而為人，原本是非常純粹而真實的，卻在爭鬥與比較中，逐漸迷失了自我，陷入對功名利祿的執著中，也深陷對情愛的糾纏之中無法解脫出來。

所以，我們大半生都在他鄉活著，早忘了回歸故鄉的路途。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忙來忙去，算來算去，最後才發現，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所以《救姻緣》里唱道：「看我這一生，峰迴路轉，為誰辛苦為誰忙」。

在整部《紅樓夢》中，我個人最心疼的便是王熙鳳這位脂粉英雄，她本是大房賈赦與邢夫人賈璉的太太，按理應歸屬於大房這一邊。卻因為二房賈政之妻王夫人是王熙鳳姑媽，便被借調到二房，幫助王夫人打理榮國府事務。

從前的大家族，管理家族事務應該是大房這一邊來擔當，但賈赦與邢夫人不只是沒有這個管家的能力，人品也欠佳。

就連賈母也不大喜歡賈赦和邢夫人，所以，將家族事務管理重任，交由賈政和王夫人，而賈政不理家務，王夫人又變成了只知道吃齋念佛之人，後又交給王熙鳳代為「掌門人」。

實際上，王熙鳳接過來的是個爛攤子，也就是說，到了王熙鳳做榮國府大總管時，賈府已經是內里虧空，不過是強撐著面子罷了。雖是如此，鳳姐仍是盡心儘力，最終不僅沒落個好評，連親姑媽王夫人都質疑她、枕邊人璉二爺也厭惡她。

真的是半生辛辛苦苦為他人做了嫁衣，反把自己的命搭了進去，最後連個像樣的喪禮都沒掙來，只能草草安葬了事，可悲可嘆。

所以，人這一生，無論你經歷了什麼，其實就是一個關於學習放下的歷程。放下對名利的執著，放下對情愛的痴迷，放下對慾望的貪婪，放下對輸贏的爭鬥。即使身居要位、才華橫溢，也能適當的放下爭強好勝之心，給自己留餘慶，以免日後無路可退。

當然，說容易，做到難。但我們總要試一試，試著去放下，試著去回歸本真，讓生命不再是單一的色彩或選擇。如此，即便流落煙花巷、轉眼成乞丐，也是值得的！

第一回解析完畢，敬請期待第二回。

註：題目中的1.5，1代表第一回，5代表第一回第5篇解析文章，以此類推。

文/費漠塵，針對紅樓夢文本的解析，屬個人觀點與感悟。圖片取自網路87版紅樓夢劇照及其他，轉載文章請聯繫作者本人，感恩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