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孤兒在美長大 不解爸爸是大鼻子 

  「她的手,溫暖的,緊緊地抓住我的心

  陽光下,我留下眼淚,意識到,這是我生命的又一個開始

  伸出手,擦乾眼淚

  模糊地看到,親生的媽媽站在我面前,我愛她

  哦,新的媽媽出現了,新的一天來了」

  父母無法回答她的問題,Samantha Jada Bowers把思念和疑問在紙上噴薄而出。這是10歲的她兩年前寫給從未見過面的親生母親的詩。

  那個冬夜,襁褓中的Sam從母親溫暖的懷抱被遺棄在冰冷的湖南長沙十字街頭。這一切來得如此之快,她甚至來不及在腦海中留下那個女人的身影。當她長大後,身處萬里之外的美利堅,父母是與她有著不同膚色的「大鼻子」。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不在中國」、「為什麼我被收養了」、「我為什麼會有個大鼻子爸爸」……一個又一個問題像陽光下的肥皂泡,閃爍在與Sam有著相同被收養經歷的孩子們心中。

  來自美國國務院的海外收養數據顯示,2014年美國海外收養兒童數量從2004年的23,000下降至6,441。其中,從中國收養的兒童數量從7,044下降到2013年的2,306。

  對一個希望收養中國健康孩子的美國家庭來說,2005年前,從申請收養到把孩子接到美國,需要一年至一年半的時間,現在則至少要等7至8年。即便如此,中國仍是美國海外收養兒童的最大輸出國。

  1991年,中國允許美國公民收養中國兒童。從1991年至2013年,美國收養的中國孩子數量是86258。其中,2003年至2007年收養數量最多,2005年為峰值,達到7903個。

  8萬多個在中國出生的兒童,22年間在美國家庭中慢慢長大。

  我是誰?為什麼出現在這?

  孩子們內心的傷疤,到底有多疼,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人生的前兩章是空白的

Sam從8歲起就經常問有關親生父母的問題。

  Sam是家裡唯一的女兒。

  家坐落在新澤西州一個安靜的小鎮,走過一段私人的小路才可以看到兩層別墅,隱蔽地躲在一片樹林中。

  Sam有一個單獨的房間,爸爸把整個房間塗成了她最喜歡的綠色。房間里擺滿了玩具,兩隻熊貓,還有一隻比她還高的長頸鹿毛絨玩具。

  「Sam從8歲起就經常問有關親生父母的問題。」女主人Lynn把Sam來美國之前的所有資料保存在一個夾子里,和家裡其他的重要文件放在一起。這些資料包括她在長沙當地媒體刊登的棄嬰聲明,福利院的成長報告,以及所有的收養證明。

  「如果有一天,她想回中國找親生父母,我們會全力幫助她,但只靠這些資料找到她的親生父母,幾乎不可能。」

Sam在一個冬夜被遺棄在長沙街頭。

  Lily也是從9歲起開始有很多問題的。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不在中國?中國有沒有我的兄弟姐妹?為什麼我被收養了?我到底在哪裡出生的?我的爸爸到底是什麼樣子?我為什麼會有個大鼻子爸爸?」

  2002年,美國Larsons小鎮夫婦 Bruce 和Alice 在廣東省高州市福利院收養了Lily。當時,1歲大的Lily姓「潘」。

  孤兒院提供的資料上,Lily 出生於2001年1月18日。於是,Bruce和Alice 在每年1月18日給她過生日。去年,和Lily 來自同一個福利院的Juliette 給她做了電子相冊,裡面有孩子們在美國聚會、各地旅遊的照片,包括馬里蘭、波士頓、芝加哥和中國。

根據孤兒院提供的資料上,Lily(左) 出生於2001年1月18日。

  Alice一直覺得1月18日不是Lily的真正出生日期,「Lily小時候很喜歡過生日,每年1月她會很開心,因為她可以收到很多生日禮物,但是,我會覺得有點難過,我並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真正的生日,她的親生母親也許也會在她真正的生日那天想念她。」

  Bruce 和Alice 是賓夕法尼亞州一所大學的老師,他們竭盡所能向Lily解釋她的問題。對他們來說,有關她出生的問題是最難回答的。

  就像Lily的真正出生日是哪天,他們並不知道。

  「這聽上去很傷感。如果我們把被收養孩子的生命比作一本書,那麼前兩章是空白的。」

美國夫婦 Bruce 和Alice2002年在廣東高州市福利院收養了Lily。 美國版的「孟母三遷」

  Bruce 和Alice 搬過三次家。為了能找到Lily感覺更舒服的學校,他們從賓夕法尼亞州以白人為主的地方搬到了華盛頓DC附近。

  「特別喜歡這兒,更多元,班上30個同學,7個亞洲人,很容易和他們玩的好,我最好的朋友是亞洲人。以前班上就我一個亞洲人,挺鬱悶的。還有一個原因是,這個學校比之前的好,爸媽希望我能取得更好的成績,最好全是A。」

  搬家的代價是Bruce和Alice 每天需要開車往返兩個半小時上下班。

  「你們很像中國古代著名的『孟母三遷』的故事。」

  「哪裡哪裡。」Bruce剛學會的中文辭彙說的有些蹩腳。

  華盛頓冬天的雪有時會有1米深。每個周末,一家三口到馬里蘭的中文學校,三口人在兩個班學中文。中文課後,Bruce夫婦還要等一小時,Lily要上中國舞蹈課。班上大部分是不會說中文的被收養的中國孩子。

  Lily到過紐約一次,便「深愛上法拉盛」。這是美國東北部,除了曼哈頓的唐人街,最大的中國人聚集社區。今年暑假,一家三口開車5個小時到紐約法拉盛吃火鍋。Lily還找到了她愛吃的麻團。

  法拉盛主街的老式新華書店,除了散落在角落裡幾本英文故事書外,全是Lily 看不懂的中文書。她逛了一下午,把每個小的中國裝飾品、掛件,手摸一遍。

  「我和爸爸媽媽不一樣,他們一直是都美國的;我不是,我的生命從在中國開始,感覺我有很多和中國相連,雖然我在這裡長大,我現在更像美國人,但我覺得我是Chinese and American。」

  「到底是中國人?美國人?是很多收養孩子面臨的問題。」Bruce說。

  「他們要經過一段時間來確定自己屬於哪裡,但並不像放東西一樣放進盒子里,這個盒子是中國人,那個盒子是美國人,他們需要自己定義自己,也許,她們在兩者之間。」

難以確定的身份認同

  21歲的Hannah,出生於1994年,在中國出生幾天後被送進福利院,5個月後,被一對猶太夫婦收養,在紐約長大。

  初中前,她在猶太學校學習,是班上的唯一一個亞洲面孔的猶太人。

  「你是猶太人嗎?一個中國來的女孩可以是猶太人嗎?你是真的猶太人?」

  Hannah 因為這些問題經常哭,最終退學。

  「覺得尷尬、孤獨,我和周圍人完全不一樣。」

  後來,Hannah和另一個被收養的中國女孩在家裡上學,女孩的媽媽教他們希伯來語和希伯來文化。

  直到現在,她也很難搞明白自己到底是哪裡人,中國人?美國人?「我還有另一個身份,猶太人。與其問我是哪裡人,還不如問我哪裡我感覺更像家?「

  被問到這個問題時,她通常會回答:「我是在紐約長大的」。

  「東南亞國家更像是我的家,人們友好,開朗,很容易交朋友。」她曾經兩次到中國和東南亞國家旅遊。兩次的中國旅行,並沒有讓她對出生的城市有更多好感。

  她不會講中文,旅遊時翻譯一起。「街上經常有人打量我們,為什麼一個中國女孩,不會講中文,要有翻譯。」別人的眼光讓她尷尬。

Ming被遺棄在宜良或昆明街頭,1994年被Weldon夫婦收養後在美國東北部長大。

  Ming出生於1990年2月,雙腳內翻,被遺棄在宜良或昆明街頭。

  1994年11月,她被Weldon夫婦收養,在美國東北部的New Hampshire州長大。Ming 畢業後,2011年和2013年兩次回到中國。

  2013年,昆明一所大學招聘英文老師。Ming投了簡歷,並有了面試的機會。

  一個面試官回復她:「英文是你的母語,你的英文水平無庸置疑,但是我們想找外國面孔的人教英文。」

  她在日記里寫下了有關在中國的經歷,「在中國,我是個外國人,中國人的面孔,不會講中文,我經常會覺得很孤獨。」

對這個世界缺少信任感

  Ming對她未知的過去充滿了好奇。兩次中國旅行時,她每天都花很多時間行走於宜良和昆明街頭,尋找更多和她生命最開始相關的痕迹。

  媽媽Margaret 說起Ming時,最好的記憶總是停留在收到收養機構寄來Ming照片的那一刻,「她是我們一直想要的樣子:黑眼睛、捲髮、開朗的笑容。」

  21年後,這段回憶讓她眼含熱淚。「我們不知道Ming4歲半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尤其是她很小的時候,被拋棄在街頭,沒有和周圍的人,尤其是母親建立起親密的關係,缺少安全感,之後,很難和其他人有信任感,會覺得是和世界隔離的。」

  當他們在昆明福利院里見到Ming的那一刻,「暴風雨開始了」。

  Ming見到我們第一眼時,開始哭,不想讓我們抱。「哭得撕心裂肺,停不下來。」

  當時Ming 4歲半,她雙腿的殘疾還沒有完全治癒。

  「無論如何,我們已經在暴風雨中開始新的生活。」

  Ming經常因為小事和家人會爭吵。有次,姐姐Hillary 約她到曼哈頓的一家中國人開的指甲店修指甲。Ming大發雷霆,覺得Hillary對中國女人有偏見,「為什麼帶我到中國女人開的美甲店?中國女人只會開美甲店嗎?」

  「她對人敏感、易怒、急躁,對這個世界缺少信任感。」爸爸說。

  Ming大學畢業時,家人召集了親朋好友到家做客慶祝。

  晚餐時,Ming剩下些米飯,爸爸告訴她,把飯吃乾淨了,現在有很多人還在貧困中,吃不上飯。「Ming非常生氣,告訴我不應該在這麼多人面前說這個。她的反應讓我在聚會中很尷尬。」

Ming父母說不知道Ming4歲半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讓她「缺少安全感」。

  幾個月後,Ming搬出父母的家,租住在不遠的朋友家。

  「我們一直試圖改變這種現狀:嘗試在家裡一起閱讀,聊聊最近發生了什麼,或者乾脆就在屋裡做你想做的。可是,所有的努力都無濟於事。」Margaret無奈,「我們只好和她保持些距離。」

  兩個月前,她在西雅圖開始了新的工作,爸爸給她留下字條,「希望在新的環境中,和同事們建立起新的信任關係,更包容些。」

  一周前,Ming被老闆解僱,但她並沒有告訴父母,「我擔心他們會對我有什麼看法。」

「幸運」背後看不見的傷疤

  Sarah是Teresa和Michael夫婦的第四個孩子。他們有一個親生的男孩後,收養了兩個韓國孩子。2012年,Teresa在Facebook上看到了全身將近70%燒傷的Sarah照片,和求助信息。「她大小腿粘連在一起,不能走路,當時她只能趴在小板凳上,靠雙手劃著移動。」

年幼的Sarah因70%的燒傷大小腿粘連一起不能走路。

  Teresa和Michael決定收養她,她當時的名字是「鄧悅悅」。

  2013年6月,杭州的一家福利院,Teresa 和Michael 第一次見到Sarah。Sarah身上的傷疤比照片中好了很多,他們確信她一直在接受治療。

  Teresa 夫婦站在電梯間門口,Sarah坐在輪椅被推出電梯,她靜靜的觀察他們, 帶著他們之前從美國寄給她的項鏈和衣服,感覺一切都是熟悉的。

  Teresa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輪椅,推著Sarah到樓下辦手續,Sarah叫了一聲「媽媽」。她包糖給Teresa吃,但是始終沒有喊爸爸,「可能在福利院很少有男士照顧過她。」

  兩天後,他們一起在酒店游泳館游泳時,Sarah緊緊抱著Michael,喊出了「爸爸」。「她並不能游泳,但是她很喜歡水。」Michael說。

  「她特別信任我們,溫和、平靜;似乎能明白我們的到來,是她的生命的轉折點,開始新的家庭生活。」Teresa一直確信,在Sarah出生後,親生爸媽一定是很寵愛她,陪她一起玩,給她講故事,也許是燒傷後沒有能力治療,才放棄她。「我始終覺得,她的父母一定還愛著她,惦記她。」

  為了能有更多時間照顧 Sarah,Teresa 辭掉工作,她需要每個月兩次從 Virginia 的家中開車5個多小時到Boston給Sarah做一次治療,現在Sarah可以正常行走。

現在Sarah可以正常行走,還參加夏令營嘗試攀岩。

  由於之前長期不能走路,肌肉萎縮,兩腿不能均勻用力,媽媽要在右腳的鞋裡墊一塊更厚的鞋墊。

  今年夏天,Sarah第一次參加運動夏令營。她嘗試著攀岩、游泳、打球、遊戲。

  Sarah使勁克服腿部走路的不便,努力和別人一樣,圍著網球場,一個一個地把同學們訓練時打散地網球撿起來,為了能一次拿得更多,幾個球兜在裙子里,會不小心露出底褲;她和同學們一起攀岩,她每次只能登過三個石階,掉下來再繼續,再登,掉下來,繼續。

  「我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說被收養的孩子是幸運的。其實,我們是幸運的,有機會作她的媽媽,照顧她,給她治療。Sarah在她很小的時候經歷了一場燒傷,被父母扔在街頭,帶著全身的傷,不能走路,她身上的傷疤在慢慢的好轉,但是,心理的傷疤不知會留下多久。」

  Bruce和Alice夫婦願意回答Lily所有關於她被收養的問題,但很少和Lily提起她是被遺棄的,「我們擔心這會很傷害她。」

  Lily不像其他的孩子,也很少問他們,「我的媽媽不要我了嗎?她為什麼不要我了?」

  在Lily剛上中學時,爸媽開車送她去學跳舞,她讓爸媽把車停在離學校門口更遠的地方,不想讓同學們看到她和她的爸媽長的不一樣;在超市裡,她經常刻意和爸媽保持距離。

  「這個傷疤是沒有人看的到的,到底有多疼,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

  (新聞極客特約作者 韓萌 美國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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