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紀朝鮮人眼中的中國:皇城底下賣禁書

[摘要]從《入燕記》來看,即使是在查繳禁書的高峰時段,在皇城根底下,仍然有一些書商在偷偷販賣「違礙」、「悖逆」的禁書。

補碗

舊上海有句俗諺,叫「江西人釘碗——自顧自」,表面意思是說一個人非常自私,只顧一己之利,而它的由來,其實並無多少地域歧視色彩,重點主要是指市面上補碗的小生意皆歸江西人從事。對此,晚清頤安主人所撰的《滬江商業市景詞》有詩吟詠:

鋼鑽釘碗喚門前,小巧銅攀密搭連。

修補完成無漏泄,藉資糊口巷中穿。

由於鋼鑽在瓷碗上鑽釘,總是發出「滋沽滋沽」的刺耳聲響,彷彿在訴說著小本生意「自顧自」的無奈……

明代地理學家王士性曾指出:江西因地狹人稠,一個人如果沒有技藝在身就無計糊口。這些人通常都要外出謀生,出門時赤手空拳打拚,從事的職業主要有堪輿、星相、醫卜、輪輿、梓匠之類。當時,就有不少江西人前往北京謀生。及至清代,琉璃廠書業早期都是由江西人所把持,至於其時是否已有補碗的江西人活躍其間,筆者未暇考證。不過,至遲至十八世紀,北京街頭的補碗應當是隨處可見,這給前來朝貢的燕行使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對此,朝鮮人的一部筆記《雪山由外史》就曾指出:

中國人有破磁皆不棄,命匠釘而用之。其法:取破磁,以繩縛之而合之,令破痕無所違戾,以彎錐緣破之兩邊種穿孔,而只磁肉之半用釘,以小鐵椎打以插之,使之蹲蟠於磁肉,牢固如舊。見其破痕,微如一發之橫在器內而已也。勾水亦皆不漏,茶鍾、酒盞用此,尤奇焉!

此處的「磁」,也就是瓷器。作者發現:中國的瓷碗破了,並不會被扔掉,而是讓補碗的工匠前來打釘子補好,繼續使用。補碗的辦法是將碗置於手中,用繩子綁緊,讓破裂的部分對齊,然後用彎錐,沿著瓷碗破處的兩邊鑽孔,並在碗內的一邊釘上釘子,再用小鐵鎚敲打,讓釘子固定在碗內,這樣,補好的瓷碗之牢固程度,也就與先前未破時完全相同。倘若要找瓷碗破損部分的痕迹,相當不明顯,就像一根頭髮絲那樣細微,不仔細觀察就難以發現。而用這碗來盛水,完全不會滲漏。不僅是破碗,茶鍾、酒盞也會以此種手法來修補,真是特別的奇妙!此種補碗巧技讓朝鮮人大為感佩,作者指出:朝鮮也有彎錐,但都是用來刺穿鋼、錫等金屬物件,現在看到釘瓷器也能用彎錐,穿起來遊刃有餘,像是洞穿軟木那樣容易;另外,朝鮮也有釘子,但只用在木器之上。這些,都不由得令人感嘆中土技術之先進……

在十八世紀,朝鮮燕行使者年年入燕,大概每年都會看到北京街衢巷陌間的這些補碗巧匠,這在他們留下的《燕行錄》中記載頗多。此類印象想來實在深刻,所以一些文人也藉此為題另行生髮。譬如,《古芸堂筆記》中就講過這樣一樁趣事:

故友李懋官誠為一代詞伯,余亦謬有虛名,新學後生贄詩章請改者頗有之。

一日,懋官擲筆太息,謂余曰:「京師百物皆有,補破匠,破盤、破鍋、破襪、破網巾,苟令完好,足以營生。吾與子老矣,硯田已荒,焉能坐而待餓?挾一筆一墨,相隨乎弼雲、三清之間,高叫『破詩補』,豈不得一碗酒、一碟肉乎?」相與大笑。

與徐學士語,寓及此事,大為絕倒,遂號余「補破詩匠」。

號稱「補破詩匠」的《古芸堂筆記》作者,是朝鮮著名的文人柳得恭,他也曾作為燕行使者兩度前來北京。此人與李德懋、朴齊家三人供奉內閣,為檢書。他們才學高邁,文字老成,所作的漢詩更受國人追捧,竟被尊稱為「檢書體」。作為朝鮮第一流的文人,在他們眼中,本國一般人所寫的漢詩,自然都是些不堪卒讀的「破詩」,而由他們加以斧正,做的工作也就如同是在以彎錐修補破瓷碗一樣。

柳得恭被他人稱作「補破詩匠」,可以說是既有幾分無奈,也更有幾分自得。另外,從這個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出,他的好友李懋官(德懋),在朝鮮文壇上亦具有極為重要的地位,堪稱一代詩壇的領袖。

李德懋生於李朝英祖十七年(1741年,清乾隆六年),曾任奎章閣檢書官,官至積城縣監,卒年五十三歲。他於1778年(乾隆四十三年)以書狀官隨員的身份前來北京。在朝鮮燕行使團中,書狀官的職責之一是記錄使行日記及聞見事件,回國後啟呈朝鮮國王。據他撰寫的《入燕記》記載,使團於當年的四月十二日渡鴨綠江,五月十五日抵達北京。逗留了一個月之後,於六月十六日離京回國。

從明末迄至晚清甲午戰前,清廷與朝鮮一直保持著密切的宗藩關係。在這種宗藩體制下,朝鮮必須定期派使者前來北京朝貢。定期的朝貢每年至少一次,此外,還有不定期的各類派遣。據統計,從順治二年(1645年)迄至光緒六年(1880年)的二百餘年間,朝鮮所派遣的使節平均每年大約兩點六次。

朝鮮使臣雖然年年燕行朝貢,但對清廷卻始終心存芥蒂。對於前明興亡,則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1778年李德懋入燕時,「天地已是大清,日月早為乾隆」,儘管如此,他還是特地前往北京煤山憑弔,親眼看看崇禎皇帝的殉難之地。其時,但見平地築土成山,山上殿閣縹緲,他「舉手指點,不勝凄黯」。在不少朝鮮燕行使者眼裡,明清鼎革,神州陸沉,山川早已變作腥羶之鄉。在遊覽遼薊燕京各地途中,李德懋時時流露出懷念前明的情緒。抵達北京之後,他登覽諸多名勝,彷徨躊躇,發思古之幽情,慨嘆中華禮樂文章之不可復見……

李德懋曾前往東安門拜謁北城內的太學,他詳細狀摹了太學宮殿的布置:

門旁輒書滿洲字,殿中諸位版亦然。蕃人之書胡為乎?聖賢之神版如有明神,必不妥靈。……筆帖式一人前導,而守門者到處索扇、葯。殿門既開,光頭赤身者及童男女攔入無節。使臣烏帽團領,行四拜於大門之稍東邊,觀者皆指點而笑曰:「場戲一樣!場戲一樣!」場戲者,演戲之人,皆著古衣冠故也。

此處對太學重地書寫滿洲字等,均斥為不倫不類,隱含著清朝的諸多舉措與先王之典章制度完全不符之意。換言之,在朝鮮人眼中,「江山滿目是成非」,大清政權顯然缺乏君臨天下的正當性。在上述的敘事中,李德懋還特別提到一個細節,說朝鮮使臣入門時,守門者還大肆索取賄賂。而殿門打開後,光頭赤身者及童男童女之隨便進出,更讓人感到太學聖殿之形同兒戲。在當時,不少朝鮮人都認為,自從明朝滅亡,天崩地坼,胡虜犬羊入主中原,即使是聖賢后裔亦剃頭辮髮,只有僻處海東的朝鮮仍然惓惓於朱明,獨守先王之制君臣大義,嚴辨華夏夷狄之分,故而在實際上,明室猶存於鴨綠江東,朝鮮成了地地道道的一個小中國——此即所謂的「朝鮮中華主義」。因此,他們對於自身的衣冠打扮頗有孤芳自賞之態,認為只有朝鮮人才保留了前明的制度。其時,由於中原衣冠已與曩昔迥異,所以朝鮮使臣在進入太學大門時,旁邊的中國人竟會指指點點,譏笑他們的打扮像是在做戲一樣。這讓朝鮮人深深體會到,不僅是宮殿景觀今非昔比,而且,中國人連前朝衣冠都已不認識了。衣冠髮式久為華夷種族之徽幟,但在當時,先王衣冠法服皆盡為戲子輩玩笑之物,此情此景,豈不讓人感慨萬分?

與儒學的衰落相映照,盛清時代的佛教則極為昌盛。李德懋描述說:太學之西有雍和宮,是雍正皇帝的願堂。雍正駕崩時,曾移殯於此。鐘聲法鼓響,佛號梵音鳴,負責誦經的蒙古喇嘛僧大概將近千人,都穿著黃衣,能說漢語,「殿閣樓廊,丹雘金碧,神鵰鬼鏤,至巧極侈」。在清代,朝鮮李氏王朝推行尊儒排佛的政策,朝鮮使臣往往將清朝的奉佛看成是「中州弊俗」,所謂「中州崇奉太多門,風俗靡然莫識源,佛宇多於尼聖廟,關公並與梵王尊」,在《入燕記》中,李德懋實際上是以佛教的興盛來凸顯中華文明之俗靡風頹。

《盛京輿地全圖》

美國國會圖書館收藏有一幅清代前期的《盛京輿地全圖》,根據圖上的註記推斷,該圖應是由前來北京朝貢的朝鮮人所繪製。從中可見,燕行使者從鳳凰城(今遼寧鳳城)柵門進入中國,沿途行經遼陽、盛京(今瀋陽)等地,再經山海關、通州到北京。此一慣常的燕行路線,沿途經過遼東、華北的廣大地區。隨著朝鮮使團的逐漸西行,北中國城鎮景觀展現出的圖景愈益繁盛。在遼陽,李德懋看到:「左右市肆櫛比鱗次,恍惚玲瓏,無物不有,老少森立,拱手而觀,人皆秀俊,直亘五里。」這讓他回想起自己的祖國,想到了朝鮮王京漢城的街市,那裡的商況市景與中國相比起來,真是不啻霄壤。及至通州,他又發現:此處的商業街長達十里,從江南運來的各種貨物都堆積在這裡,而來自天下各地的商人,也紛紛在此居廛列肆。這當然是因為通州位於京杭大運河的一個重要樞紐,作為北京的門戶,此處承擔著重要的商業和交通功能。每年,有大批漕糧以及其他貨物由京杭大運河源源不斷北運,故而當地集中了相當多的船隻。對此,朝鮮燕行使者以「舟楫之盛」來形容此一獨特的景觀,而後者又與「皇都之神麗」、「遼野之曠闊」,並稱為朝鮮人心目中的三大「壯觀」景象。

除了通州的「舟楫之盛」外,三大「壯觀」中的「皇都之神麗」,是指北京城之繁華富麗。對此,李德懋在《入燕記》中寫道:

(五月十五日)疾馳入朝陽門,蓋自通州大道,鋪白方石迄於此,凡四十里。車輪馬蹄,日如轟雷……閭閻之繁盛,市肆之華侈,真天府而陸海,舌既不能說其大略,筆亦不能記其一隅。

剛進北京城,眼前所見到的一切,就給李德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朝鮮人騎著馬快速進入朝陽門,一路上都是大路,從通州鋪著白色的方塊石頭,一直鋪到北京城內,沿途是長達四十里的大路。其間,輪蹄絡繹,穿梭來往。北京城內人口之繁盛,商店的豪華奢侈,讓人一時難以形容……

根據李德懋的觀察,當時,整座北京城的商業氣氛都相當濃厚,連皇宮所在的紫禁城外也都是店鋪,相當擁擠。對此,有的朝鮮使者解釋說:

燕俗以商賈為貴,蓋清人之初得天下也,漢人不服,鬱郁有思亂之心。康熙乃使漢人主買賣,與宰相平揖,富於貲者無所僭制,故漢人皆趨於買賣雲。

這是說——北京風俗以商人在社會上最受尊重,這大概是因為清初滿洲人剛剛奪得天下,漢族人心裡不服氣,總想著鬧點事情出來。針對這種情況,康熙皇帝想出一個主意,讓漢人都去做生意,有錢的人可以跟宰相平起平坐,富人在衣食住行方面,只要有錢,也就不再有任何限制,所以漢人都紛紛跑去做起了買賣。

這樣的描述,究竟有多少是當時的真實情形,又有多少是出自朝鮮人的想像,我們一時還真的難以說清楚。可能很難說是誰在引導,誰在半推半就,不過,對於整個社會來說,經歷了一場劇烈政治動蕩之後,社會風氣往往會產生一些重要的轉變。不知這該稱作社會的「硬著陸」抑或是「軟著陸」,但可以確定的是,志存高遠的政治理想遭受嚴重挫折之後,人們通常的本能反應——治國平天下既遙不可及,頹然喪志之餘溺情於聲色貨利,亦遂成為一種常態。此類的循環往複,在歷史上的北京並不罕見。

在當時的北京,市肆有諸多類型,最常見的當然是露天集市。例如,五月十五日下午,李德懋就曾前往東嶽廟閑逛。根據他的觀察,東嶽廟中開市,人們如潮水般地涌動,那裡的貨物很多,貨物的質量也相當不錯。六月初十日,他又前往著名的隆福寺。據了解,隆福寺每逢每月的九日、十日和十一日,總會有地攤集市。參加地攤集市者,除了一般民眾之外,還有不少達官貴人、文人墨客出沒其間。李德懋就曾在隆福寺集市上,碰到內閣學士、滿洲人嵩貴,只見嵩貴頭戴珊瑚頂子,長得白白胖胖,在場內到處轉悠,對地攤上的各種古玩一一加以評點,並談論它們的價格。此公見到一些擺攤的人,也很隨和地舉手打招呼寒暄,這在李德懋看來相當不可思議,因為內閣學士的地位非常崇高,出現在這樣的場合,與擺攤的小販打招呼,在他看來,相當不成體統。因為在朝鮮,類似於嵩貴這樣的中央級官僚一向高高在上,根本不會出現在這樣的場合,也更不會與擺攤的小販毫無顧忌地交談。

這當然是國情不同,因為在中國,官僚、士大夫逛地攤,淘購舊書、古玩,實為一樁文人雅事。當時,隆福市有趕廟的書攤,各類舊書相當豐富,價格也很便宜,這自然吸引了眾多的官僚縉紳及文人墨客紛至沓來。在此類地攤集市上,除了古玩之外,還有不少露天的遊藝雜耍。其中,尤以「幻術」(變戲法)最為朝鮮人所矚目,幾乎所有到過北京的燕行使者對此皆有描摹,李德懋亦不例外。

清代朝鮮人《燕行圖》中的琉璃廠

在北京,除了地攤集市之外,當然還有許多固定的市肆,其中,尤以琉璃廠最為著名。

琉璃廠一帶在遼代叫海王村,及至明代,工部在海王村舊址上建造了琉璃窯,燒制五色琉璃瓦,故而稱為琉璃廠。清康熙年間,官員汪文柏倡議在此處建房,招商承租,從此以後,琉璃廠一帶的商業才得以逐漸發展。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開四庫館,搜集天下藏書編纂《四庫全書》,這是琉璃廠書業發展最為繁盛的時期。當時,四庫全書館設在翰林院。每天清晨,參與編纂的各位大臣進入翰林院,翰林院內設有大廚,供給他們茶飯。及至午後,他們就回到各自的住所,根據上午所校閱某書時遇到的疑難問題,列出相關書目,前往琉璃廠書店查找。在這種背景下,琉璃廠儼然成了開架圖書館。於是,各地書商紛紛前來開店售書,琉璃廠遂迅速發展成著名的書店、古玩店集中的商業街。

李德懋於1778年前來北京,當時,正是《四庫全書》編纂如火如荼的時期,也是琉璃廠發展的高峰階段,所以李氏前來北京,可謂躬逢其盛。因此,就十八世紀朝鮮人撰寫的《燕行錄》來看,李德懋之《入燕記》對琉璃廠的記錄最為詳備,也最具有學術價值。

當時,琉璃廠是書籍交流的中心。李德懋剛到北京不久,就前往琉璃廠。根據他的描述,琉璃廠一帶的書籍、字畫、古玩以及珍貴布料等相當之多,令人應接不暇。後來,他又多次前往琉璃廠,後者給他的印象是——「左右書肆如水中撈月,不可把捉。」五月十九日,李德懋與另一位著名的朝鮮文人朴齊家等前往琉璃廠,他們抄錄了當時朝鮮國內稀見的書籍目錄。其間,共抄到嵩秀堂、文粹堂、聖經堂、名盛堂、文盛堂、經腴堂、聚星堂、帶草堂、郁文堂、文茂堂、英華堂和文煥齋共十二家書店的一百三十多種書目。除了這十二家書店之外,過了幾天,李德懋又找到一家更為重要的書店。他發現,「五柳居」的陶庭學,更屬書商中的翹楚。陶氏原籍浙江烏程(今湖州),他家從其祖父開始就移居蘇州,因姓陶,就以「五柳先生」陶淵明之後裔自居,在蘇州開了家「五柳書居」。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開四庫館,因陶氏擅長版本鑒定,著名學者朱筠就推薦他到京師,為四庫館鑒別並搜訪異書秘本。於是,陶庭學和兒子陶蘊輝就一起到了北京,在琉璃廠開了「五柳居」書店。

在陶氏的五柳居,李德懋借得該店的書目,看完之後大為驚嘆。雖然李氏在朝鮮算是見多識廣,但從該份書目中,他還是讀到不少此前聞所未聞的奇書秘籍。此後,他多次與五柳居打交道,購買了相當多的書籍。其中,還包括當時的一些禁書。譬如,《亭林集》便是此行從五柳居陶生處購買而來。「亭林」亦即顧炎武,作為明末遺民,明朝滅亡後,顧氏在各地籌劃反清復明,他的一些著作,在清代當然屬於禁書,其個人文集《亭林集》,則是其中的一種。對此,李德懋在《讀顧亭林遺書》中寫道:「亭林天下士,明亡獨潔身,今世尊周者,不識有斯人。」但就是這樣一種禁書,在當時的皇城根下,還是可以買得到。看來,乾隆朝文網恢恢,還是百密一疏。

據調查,存世的《朝天錄》《燕行錄》大約有七百種左右。這些資料,不僅是中韓關係史研究方面的重要史料,而且,對於清代社會史的研究亦頗有助益。朝鮮使者對於中國社會的細緻觀察,使得各類《燕行錄》意外地提供了諸多鮮為人知的細節,而這些描述在當時因過於平常而為中方史籍所忽略。

譬如,從朝鮮燕行使者的描述中,人們得以窺見盛清時代中國社會的日常生活畫面。當時,朝鮮使者入燕,雖然目的不同、身份各異,但都非常重視收集有關清朝政治狀況的情報,對於統治階層的一舉一動都相當關心,因此,各類《燕行錄》中有不少關於盛清時代朝政方面的記載,李德懋的《入燕記》當然也不例外。《入燕記》是以時間為序展開描述,在五月二十七日,他就提及朝鮮使臣巧遇乾隆皇帝的情景:當時,乾隆帝坐在轎子里,看到朝鮮使臣跪在路邊,乾隆可能覺得有點好奇,所以儘管轎子經過之後,還是回過頭來,仔細端詳了朝鮮使臣。於是,朝鮮人也有機會看到皇帝的長相:「面白晰,甚肥澤,無皺紋,須髯亦不甚白,發光閃爍雲。」這是對乾隆相貌的直接描摹,與現存中方文獻的記載基本吻合。當時,朝鮮使團實際上都負有收集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等諸多方面情報的任務,所以通常是有聞必錄。為了滿足他們的這種需要,負責與之接洽的中國序班(胥吏),有時會故意捏造出一些假情報,作為小道消息透露給朝鮮燕行使者,以期藉此獲得一些報酬。因此,現存《燕行錄》中的一些記載,有時並不見得完全可靠。不過,儘管可能有些是道聽途說,但也頗可聊備一說,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朝鮮使臣為收集中國朝野情報所作出的努力。

在《入燕記》中,最能反映當時政治狀況的重要事件是對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一案的記錄。

沈德潛號歸愚,江南長洲(今蘇州)人,被視為繼王士禎之後領袖詩壇的人物。其人早年困於場屋,屢試不第,至六十七歲始登進士,由編修歷官至禮部侍郎,以詩獲乾隆皇帝賞識。有《歸愚詩文鈔》,乾隆曾序其詩集。七十七歲南歸時,乾隆將自己的詩集十四冊請他修改潤色,並說「朕與德潛以詩始,亦以詩終」。之所以受到如此器重,是因為其人作為一名御用的文學侍臣,他一向重視詩歌的教化作用,其詩歌理論最適合盛清時代統治者的口味,最能體現官方的文藝思想。不過,就是這樣一位御用詞臣,仍然受到乾隆皇帝的嚴詞指斥。

沈德潛的《國朝詩別裁集》有教忠堂刻本,目前見於《四庫禁毀書叢刊》。該書卷首有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的《國朝詩別裁集序》,序中三次提及錢謙益及其《列朝詩選》。卷一亦首列錢謙益,對錢氏的為人及其詩歌成就作了簡單的概述,從中可見沈德潛對錢氏的推崇,他甚至為時人的「貶之太甚」而鳴其不平。在《國朝詩別裁集》一書的「凡例」中,沈德潛指出:「是選以詩存人,不以人存詩。」以錢謙益的詩歌成就,自然符合這一標準。但此一標準,卻與乾隆皇帝極不合拍。清高宗非常強調忠君思想,以綱常名教作為評價歷史人物的重要準繩,他曾為前明殉節死義的大臣議謚,特敕大學士、九卿等稽考史書,編輯《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並在國史中首創「貳臣傳」之例,將在當朝做官的前明官僚,統統歸入「貳臣傳」中。在這種背景下,被人們視作「有才無行」、「大節有虧」的錢謙益,自然也被打入「貳臣」之列。在乾隆看來,詩歌的核心是忠孝,在這裡,意識形態成了詩歌創作的唯一準繩。因此,當他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名教罪人」竟被置於《國朝詩別裁集》卷首,遂勃然震怒,下令抽毀審查,並重版刊行。重版後的該書改名為《欽定國朝詩別裁集》,此一欽定本首列「慎郡王」(此公系康熙第二十一子允禧,在當代電視劇《甄嬛傳》中鼎鼎大名,而在另一部《宮鎖珠簾》中則為「十九阿哥」),而先前那些由明入清的詩人則悉數消失,雖然「凡例」仍標榜「以詩存人」,但原先的宗旨卻早已消失殆盡。

李德懋抄錄了弘曆的《國朝詩別裁集御制序》,並加小段評論。從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一案的裁定中,我們得以窺知盛清時代的文壇風氣。當時,在文獄繁興的羅網之下,庸懦畏怯的士大夫紛紛鉗口不言,這在《入燕記》中有諸多描述。

李德懋燕行的1778年,清王朝正處於全盛時期。不過,即使是在這樣的盛世,民間社會的脆弱也表現得淋漓盡致。當時,統治者對於意識形態的控制極為重視,一有風吹草動,從其世襲的武庫中最拿得出手的勞什子,便是想方設法對思想自由加以鉗制,這在短期內也相當富有成效。不過,我們也看到,在北京,政治上的高壓和經濟上的繁盛同生共榮。從燕行使者的經歷來看,清代禁書活動可能並不像以往史家想像的那麼嚴密。根據記載,從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起便開始大規模地查繳、銷毀「禁書」,直到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方告結束,此一運動雖然在以往中國史籍中多表現得轟轟烈烈,但從《入燕記》來看,即使是在查繳禁書的高峰時段,在皇城根底下,仍然有一些書商在偷偷販賣「違礙」、「悖逆」的禁書。而且,書商對於當時的社會政治現實也往往敢於放言高論,這似乎有點出乎我們的意料。

在琉璃廠,朝鮮燕行使者與書商過從甚密,他們從後者那裡,了解到不少下層民眾對國家大事的反應。乾隆晚期,在四川、湖北、陝西等地白蓮教的活動日趨活躍,萑苻嘯聚,時肇禍釁。嘉慶六年(1801年)柳得恭第二次燕行時,正是中國發生川楚陝起義之際。因此,他對此一事件相當關注,幾乎是逢人必問。據《燕台再游錄》記載,川、楚、陝動亂期間,北京的士大夫都緘口不言,諱莫如深。只有琉璃廠書商崔生和陶生「時時痛言之,似是市井中人,無所忌憚而然耳」。根據他們的說法,這場動亂的起因是由於四川、湖廣等省賦繁役重,窮苦百姓流為盜賊。當時,滿洲大臣為了博取功名,竭力主張請剿,調集鄉勇討伐,「一切驅督,繩以峻法」。在當時的軍事行動中,官方並不供給糧餉,故而「鄉勇悉變為盜賊,所在滋蔓」。結果,官長遭殺戮,平民被燒劫,癬疥之疾漸成心腹之患,朝廷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於是開始調集瀋陽、寧古塔、黑龍江等處的旗人前往征討。不過,八旗將領「日吃肥豬、麵餅,暖帳擁美人,玩愒度日」,而八旗士兵又水土不服,未戰而病死者甚多,清剿行動舉步維艱。當時,北京每天都有很多謠言,其中雖然也有打勝仗的消息,但其實都是言涉風影,未可執為確據,地方動亂呈星火燎原之勢。不僅是川、楚、陝各地,在當時的江南繁華都會也不斷發生群體性的事件,如「蘇、杭民或聚黨白晝毆打公差」,顯然亦昭示著社會的動蕩不安。

柳得恭提到的「崔生」即錢塘人崔琦,是琉璃廠聚瀛堂書店的主人,而「陶生」則為著名的五柳居主人。這些書商縷悉時弊,洞若觀火,對於當時的一些奇變驚聞亦敢放言高論。相對於市井中人,讀書人似乎顯得頗為謹慎。不過,在一些《燕行錄》中,還是有少量精彩的描述。例如,考據學家陳鱣,與吳蹇同為海寧著名的藏書家,他與燕行使者朴齊家、柳得恭等人過從甚密。從清人傳記上看,這位「美須髯,喜交遊」的陳鱣完全是傳統士大夫、學者的形象。不過,陳鱣雖為學問中人,但他在與柳得恭的交往中卻頗為忘形。他曾自稱「東夷」,而且還關上門,穿起朝鮮人的唐巾氅衣,戴上笠子,「曳履徐步」,口稱「樂哉」。在與柳得恭的私下筆談中,他直抒胸臆,對於時事絲毫也不忌諱,認為當時的「討賊」、「剿撫」二局,上下只是「彼此支吾」而已。他判斷「天下將大亂矣!」並進而詢問柳得恭:「吾可作管幼安,有容我者乎?」管幼安即三國時代的北海朱虛人管寧,他在漢末曾避亂至遼東。當時的遼東部分地方清時屬朝鮮,此一典故顯示,陳氏對於時世似乎頗為絕望,甚至動過逃到朝鮮避難的念頭。由此例子可見,乾嘉時代的考據學派中人,顯然並不像我們以往想像的那樣刻板,作為讀書人,他們對於現實政治的觀察與思考,或許並不亞於其人的學術水準。

杜詩曾有:「莫笑田家老瓦盆,也曾盛酒養兒孫。」在小農眼中,瓦盆瓷碗只要不摔破,便要永遠用下去,有些破損,只要找來個把補碗匠將它補好即可。在傳統中國,大一統的封建專制制度,唯一的目的就是倚靠威權粉飾太平,將江山「自顧自」地傳於子孫後代。於是,歷代都曾湧現出一批補碗巧匠,他們殫思竭慮地彌縫著破碗,重妝氣象再整風流。也因此,細若遊絲的裂隙被繩索和彎錐一一修復,於是,溥天率土循途守轍,老祖宗傳下的瓷碗遂周而復始地以完好無損之外觀示人,從某種程度上看,這著實令人嘆為觀止!而身處瓷碗底部的蟻民,只能時時刻刻地順意承旨嵩呼萬歲,稱頌帝王的德福兼隆洪恩厚澤,但在實際上,一些草茅下士衡泌寒儒,雖然埋首於故紙堆中尋章摘句,但他們也真切地看到瓷碗內部在在可見的裂隙,在其內心深處亦未嘗沒有自己獨立的思考。只是此種真性情,只有在特定的場合才偶爾有所表露,而這些,也只有在朝鮮《燕行錄》這樣的域外文獻中才能無所顧忌地得以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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