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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格的辨聽

過去幾年,與詩歌的關係一直是「譯而不作」,耽於語言切換的嚴肅遊戲,只默默做著奧登詩歌的譯介;透過這種嚴苛而精微的語言訓練,慢慢也養成了較以前更敏銳的對語言(尤其詩歌語言)的直覺體驗。譯事之餘寫小說或其他零碎文字,剩餘的時間旁涉了詩歌以外的很多閱讀,宗教的,哲學的,史學的。這個選擇很大程度上擴展了心智的存量,同時,人也變得更為審慎:如果沒把握寫得更好,那就擱筆不寫;而閱讀,也仍然偏向之前喜愛的幾個詩人作精讀,亨利·米肖,斯奈德,奧登,史蒂文斯,當然還有漢文的古典詩歌;對當代華語詩歌的創作,總是故意避開不讀:這倒不是出於無禮的忽視,而是因為我相信,真正有價值的詩人與作品,必經過一段足夠長的時間才能從蕪雜文本的水面漸漸沉澱下來。如此姿態,確也存有某種「自利」的動機:潛意識裡,我試圖在多樣繁複的寫作語境中保護自己的語感,盡量不被因寬泛、龐雜的當代寫作所牽引,以避免焦慮的影響與風格的俘獲。

當「語言」與它的擁有者(使用者)發生深層的關聯,它就只能產生於自家的苗圃,而某種程度的對外隔絕,保持必要的心智距離,也許能使自身語感得以「保鮮」,寫作也還能存在如許多的可能性。

……

最初看到王敖的詩歌,是在他豆瓣主頁上,很偶然地路過;粗略過目後,有某種奇詭的印象(詞語很有畫面感)。之後我們曾在本地一次詩會見過,因為彼此不識,並沒有交談。真正有一些交往,還是從譯介奧登開始:因為那時特別留意與奧登漢譯有關的人與事,因此知道他已初譯了奧登的《海與鏡》;之後一年,他翻譯出版了哈羅德·布魯姆那本出色的評論集《讀詩的藝術》,我們之間也開始了與奧登相關的討論,與此同時,陸續看了他的更多詩文。

因這次應約寫評,整體又細讀了一遍,當初那種奇異的印象仍然強烈,讀過後如被施了某種語言的幻術;詩集名定為《王道士的孤獨之心俱樂部》,很象一個中西合璧樂手的唱片專輯名。這是在向甲殼蟲樂隊致敬么?我的直覺,這應是詩人為自己作品序列所貼的一個標籤,而這個標籤里的「道士」和「孤獨之心」,或就是兩個重要的主題詞。

我歷來抵觸早熟的少年天才,也懷疑表情昂揚的抒情詩人,因我對那些流星般璀璨而短暫的尾焰始終不夠確信;更多的事例表明,語言能力必得經過時間(足夠長而跨越中年期)的萃取,才能漸漸臻於純熟;作為反例,合理延續的獨特性(獨特的聲音、獨特的遣詞、獨特的句法,以及獨特的整體效果)遠比技術上的過早成熟來得更重要;它是一種稀缺的保鮮劑,為詩歌品質提供了最終保證。現在,挑剔的閱讀經驗告訴我,這絕對是一個風格獨特的詩人。

那麼,王敖的風格是如何構成的?還有,它的來源又是哪裡呢?

在詩集一百多首詩作中,印象最深的是《莎士比亞小鎮》和《懷念糯米糰子》這兩首(令人驚奇的是,初讀和再讀的測聽結果竟然高度一致)。於是,我發現,若要辨聽王敖的詩歌風格,或探究他的語言秘術,那麼,最好還是從這兩首詩開始。

……

今天上半年,王敖在微博上第一次發出《莎士比亞小鎮》時,我跟他說起過,這首詩有一個「小史詩」的容量和氣度。

首先是起句行。

它的語調低隱而沉穩,先就為我們呈現了一個玄遠的時空背景,「在更遠的未來,在阿巴拉契亞山脈的深處」。據王敖說,這是個真實存在的小鎮,深藏在阿巴拉契亞山的山谷中。那麼,他是如何描繪那裡的住民的呢?——他們「像木盒裡的靜物,回憶著十六世紀的航海」!原本概念化的時空,因「十六世界的航海」的出現,提示了新英格蘭殖民地的早期史,模糊的背景一下清晰起來,人物已登場。

我們知道,任何記憶的回溯(想像性的回溯),都是詩意生成的淵藪。對一個移居者(王敖寄身異國的真實境遇)來說,確認「他者」的集體記憶,即意味著「在地思考」的展開,也意味著對自我身份的確認(我們可從布羅茨基定居美國後的一系列作品中看到同樣的確認過程)。就此而言,我認為這是海外華語詩人進入正常書寫的應有姿態。

詞句的舞蹈就此開始了,「從環球劇場的火焰出發,來到這裡已經力竭」,環球劇場在倫敦,泰晤士河河岸,這直接對應了上面詩行中「十六世紀」這個時間坐標;讓我始料不及的是,詩人轉筆卻寫出這樣的句子:「那個睡前的老人,在冰涼的桃花間,向我揮著手倒下」。這個轉筆非常出色(值得無數次的讚美),因為詩人的主體身份再次得到彰顯:眾所周知,桃花是個典型的中國意象(也指代了詩人的早年生活),而桃花源(這個建立於文學虛構的的地理名稱),同時也是一個歷久彌新的多重象徵;桃花在這裡適時出現,絲毫不顯突兀;語調前後貫連,順暢而流麗,一點沒有強硬嵌入的痕迹;彷彿原本就是如此,理該如此。讀至此處,讀者會稍作停頓與發想,很快又會順著語詞的流向繼續往下探索。

此後的三節詩行,意象繁複而奇瑰,但其實是起句行的復奏。也許是王敖前幾年同樣沉浸於奧登詩歌的讀與譯的緣故,我在後續詩行中發現了某個可能的聲源,那是一種與奧登類似的「見證者」的聲音;讓我產生聯想的是這些語句:「必有凱撒,必有哈姆雷特,跟我默默交流,互相放過」,以及「沙漏的低語,淹沒觀眾席的狂吼」;印第安的獵手是「在地」狀態的另一符號,後續的一系列意象「鏡子」、「羽龍」、「時光機」、「砍廢的螳螂」、「毒藥」令人目不暇接,但你若對當初北美殖民地那段歷史稍有了解,便可知道詩人所指的,其實是人類的宿命:讓殺死毒藥的猛葯,治療漫長的說教,讓他們重新上演陰謀成就陰謀,屠宰見證屠宰,在洪水襲擊之際划出,無法泅渡的鴻溝

但是,夠了,詩人不會一味沉入「他者」的過去,他要進入現場,親臨這個桃花源般的山區小鎮;陶潛於亦夢亦幻中乘舟偶入桃花源,詩人某日來到美國中部的莎士比亞小鎮,兩者的即時感受也許別無兩般;這個文學化的地名與桃花源,王敖與陶潛,又形成了兩組潛在的對應。詩人眼目所見皆是歷史之幻影,耳中所聽到的,卻是語帶嘲諷的小人兒隨機炮製出的巨大的噪音。直覺的幻聽構成了結尾的餘響,兌現為一個幽玄的語言景觀;這是另一個時間坐標,詩人彷彿在告訴讀者,我們所面臨的現代性困境彼此雷同;他小心設迷,用針尖般銳利的筆觸,繪出了孤獨者的心電圖(就此而言,我亦覺得這首詩最貼合詩集的主題命名):

預言無法實現的人物,如我耳中暗笑的小人兒,隨機炮製巨響的真實

《莎士比亞小鎮》用字精簡,整體控制非常出色,自然吐納出的奇詭意象,交織著音調/姿態的不同經緯線,整篇結構顯得異常開放而精巧。就此獨特風格而言,這首詩也遙遙呼應了王敖寫於12年前《懷念糯米糰子》——那近乎一首超現實主義風格的禪詩。這樣的詩不必做過深的解讀,只須看和聽;一旦寫成,就會構成一個自足的世界,它同時愉悅了我們的感官和智力。且聽它出人意料的最後一節!肥賊,肥賊!飄雪的山水畫被春風捲起糯米融化著,我們踩著滾動的輪子,越來越稀鬆!

……

我們知道,每個嚴肅的詩人都會尋找並確認他/她的秘密聲源(文學史中的某位前輩或地理方位),藉由精神上的遙接呼應,打造出語言自律的器皿:但丁找到了維吉爾,白銀時代的俄羅斯詩人上溯至拜占庭,奧登心許了蒲柏和北歐神話,希尼翻譯了《貝奧武甫》,特蘭斯特羅姆從薩福體中學習節奏,斯奈德則認同了寒山和印第安。從上述所引兩首詩可以發現,王敖絕對有能力捕捉自己的聲源,也將持續地調節頻率,繼續拓進他的創作。

在《詩集後記》中,他曾描述過捕捉聲源的這個瞬間:「我在很短的時間裡接受了大量的音樂上的刺激,感覺如入寶山,耳朵里生出無數曲張變幻的蔓藤,把生活本身變成了在各種音樂中穿行的即興演奏,一切詞語也都成了它們自己的象聲詞,這種感覺常常直接導入了我當時的寫作……詞語的聲音也在無限放大,它們帶著回聲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詩人要做的就是改變它們的速度,並把自己的意識完全投入進去,跟它們一起向前在意義的海洋里積極推進,並發出心醉的呼喊。……我很想寫一種類似節奏的詩,彷彿在音樂的潮水裡畫了一幅山水畫。」

對自己的創作,他有這樣的期待:「或者棲身於一段音樂,或者投身幾重幻境,從不可預知的方向,手持利刃,反身刺入現實。」是的,作為詩人的王敖天然具備某種強韌延續的獨特風格,同時又在不斷地生成中(becoming);對語言的虔信者來說,語言必會擇機將未來的可能性懸停於他的窗口,而他本人,只須耐心地等待與認取;時間必會引導每個傾心詩藝的少年步向成熟之境;藉助自我節制的創造力,兩者終會淬鍊出一位出色的詩人。

我也願意猜想,王敖這部詩集的取名,所致敬者不是甲殼蟲樂隊,而是唱出《likerollingstone》的鮑勃·迪倫,我願意相信,迪倫才是他致敬與學習的一個先行者,這也更符合王敖在現實生活中的自我標籤:一個詩人,衛斯廉大學教師,吉他手。

馬鳴謙

2013/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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