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林:從傳統文化看榮辱觀的養成
教育周刊:中國人自古注重榮辱問題:「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在古代文獻中,有關榮辱觀的論述還是很豐富的。
彭林:榮辱觀,就是怎樣看待榮與辱,以做怎樣的事為榮,以做怎樣的事為恥,有其鮮明的道德指向,實質上是價值觀問題。歷史上,最早意識到道德對於社會長治久安的重要性的是周公。商紂王以為自己的權力是天佑神授,所以為所欲為,暴虐無道。結果牧野之戰,頃刻覆亡。克商之後,鑒於殷商覆亡的教訓,作為政治家的周公,對商朝的政治做了歷史性的總結,認為商人覆亡的根本原因是失德,因而提出了把道德建設作為政權建設核心的主張。著名學者王國維先生說,周公綱紀天下的宗旨,是「納上下於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周公製作之本意,實在於此」;王先生還說:「周之制度、典禮,實皆為道德而設。」周公之後,德治問題成為孔子、孟子、荀子等知識精英討論得最多的問題之一。作為畢生崇尚道德、追求完美的君子,一生應該怎樣度過,怎樣趨榮避辱,怎樣對社會有所貢獻?他們的論述,我們今天讀來,依然富有啟示。
《管子·牧民》說,「禮義廉恥,國之四維」。「維」的意思,大致與「綱」相同,所以古人經常「綱維」連用。社會的安定與進步,要靠道德的引領。禮、義、廉、恥,是道德的四大綱紀。人一生不做壞事,不是懾於法律,而是出於人的良知,當這樣的教育成為大眾的普遍意識之時,國家才會有長治久安。禮,就是人與人交往時的最合於道理的行為方式,所以《左傳》上說:「禮者,理也。」社會要走向和諧,就要克服混亂無序的狀態,人人懂得互相尊重、彼此謙讓,這就需要禮來引導。「義」,在先秦語彙中,是適宜、合理的意思。近年出土的郭店楚簡解釋說:「義者,宜也。」人見到合理的事情,即使與自己沒有直接的關係,甚至很危險,也應該挺身而出,以維護公道,聲張正氣,即後人常說的「見義勇為」。「廉」,是廉潔。古代的士,都把清廉作為重要的操守來對待。清廉與否,是官聲好壞的主要指標。官員負有領導社會的責任,如果不能清廉自守,一心奉公,就會成為社會的蛀蟲,危害一方。「恥」,是恥辱、羞恥,孟子說人有四種善端,「羞惡之心」是其中之一,即對於害人、害己的壞事,有厭惡之心,羞於去做,哪怕打死也不能去做。這是有是非觀念的表現。在孔子的學說中,仁是最高境界。孔子提倡「仁」,仁者對大眾有強烈的愛心,對社會有至誠的關懷。人一生的榮辱,都與是否行仁密切相關。《孟子》中說:「仁則榮,不仁則辱」。可見,在孟子看來,榮辱是與道德相互依存的。道德高尚者,如孔子所說,「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有堅定的理念,為萬人所敬仰,自然會有榮光。即使在世時不得志,為權勢所壓抑,但也會有身後之榮。相反,悖逆仁道,多行不義,即使得逞於一時,但終究要受辱於世。榮辱與個人修養也有密切的關係,《論語·學而》說:「信近於義,言可復也;恭近於禮,遠恥辱也。」誠信,有禮,自然就遠離恥辱了。反過來說,沒有信譽,無禮,當然要徒自取辱。
在儒家的學說中,榮辱貫穿於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比如,儒家提倡孝道,其中就滲透著榮辱的問題。如果做子女的在生活上能夠盡心照料父母,可是卻去做辱沒父母名聲的壞事,使父母蒙羞,這同樣被視為不孝。這是非常樸素的道理,因為自己的名聲是與父母、家庭不可分割的。《禮記·內則》說,「父母雖沒,將為善,思貽父母令名,必果;將為不善,思貽父母羞辱,必不果。」意思是說,即使父母故去了,如果想做善事,想到這會給父母帶來好的名聲,就一定會去做。反之,如果想去做壞事,但想到會給父母帶來羞辱,就一定不會去做。在《禮記·祭義》里,把「居處不庄,事君不忠,蒞官不敬,朋友不信,戰陣無勇」,都看作是「災及於親」、有辱於父母、有辱於門庭不孝行為。因此,無論何時何地、無論做什麼事,都要考慮是榮、是辱的後果,這是勸人向善的非常有效的方法。不同的身份,榮恥的內涵也是不同的,地位越高,相應的要求也越高。例如,對於政府官員來說,尸位素餐,就是恥辱。《論語·憲問》說,「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國家政治清明,你拿著俸祿;國家政治不清明,你不去努力改變它,照樣白吃俸祿,就是恥辱,因為你沒有社會責任心。《論語·泰伯》也有類似的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國家政治清明,政策很好,可是你不知努力,依然過著貧賤的生活,這是你的恥辱。相反,政治黑暗,你卻榮華富貴,這也是你的恥辱。此外,官員要忠於職守,要能出色完成任務。《論語·子路》說,子貢請教孔子:怎樣才能稱為「士」?孔子把「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作為士的條件之一。個人的榮辱,總是與祖國的榮辱息息相關的,因此,不使國家的聲譽受到影響,歷來是榮辱觀的重要內涵之一。
修身當先知恥
教育周刊:《南史》記載了陶弘景的一句話:「讀書萬餘卷,一事不知,以為深恥。」可見對自己的要求之嚴,反觀現在高校出現的諸如學術腐敗、學術標準喪失的現象,令人深思。您如何看待榮辱觀念與人格塑造的關係?
彭林:我想,問題出在兩個方面。第一,把為學與做人分割了。儒家的學說,以修身為基礎,《大學》說:「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無論職位高低,修身都是每天必做的功課。而修身當先知恥。《孟子·盡心上》上說:「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人不能沒有恥辱之心,沒有恥辱之心的無恥是最大的無恥。古人讀書為學的主要目的之一,是為了完善自己的人格,而不是為了向別人炫耀,或者獵取功名富貴。兩種不同的為學目的,必然導致兩種不同的學風和兩種不同的結果。
第二,趨榮避辱的途徑不正當。在當前高校的競爭機制之下,各種待遇與職稱、成績掛鉤。有些目光短淺的人,為了達到「勝出」的目的,想方設法,甚至不擇手段,最後聲名狼藉。失去了道德引領的競爭,哪有不出問題的?我們不妨讀讀《荀子》,裡面談榮辱之處觸目皆是,有一篇的篇名就叫《榮辱》。荀子說,「好榮惡辱」是人類的共性,君子與小人都有這種願望,無可非議。問題在於,「所以求之道則異也」,如何趨榮避辱,君子與小人卻是大相徑庭。小人巧言令色,好行詐騙,卻千方百計地偽裝自己,試圖以此來博取榮名,結果適得其反,只能徒自取辱。君子不同,君子從提高自身做起。對於學者而言,要通過提升業務能力入手。所謂「一物不知,深以為恥」,反映的是一位真正的學者的學術態度,終身不知疲倦地鑽研問題,經由此途而得到的學術榮耀,是真正的榮耀。如果急功近利,一本書沒有讀完,就想寫幾本書,耍小聰明,甚至剽竊,這都是沒有恥辱之心的表現,註定要失敗的。
時下有些讀書人,把書本當做謀生的工具,讀書與做人是兩張皮,甚至連人文社會科學領域中的某些學者也不能免俗。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認知的本體,從根本上來說,人一生的追求,都是為了提高自身的境界。如何提高?要靠學習,包括對真知的親身實踐。離開了實踐,功夫就是不完整的,或者是假的,因為知和行必須是合一的。所以,孔子要求學生做「君子儒」,不要做「小人儒」。小人儒把學問掛在嘴上,說的和做的可以完全是兩回事。君子儒把學問放在心上,言行是一致的。作為高校的教師,同樣要解決榮辱觀的問題,什麼是恥?怎樣才能遠離恥辱?一定要從修身的問題上抓起。
這些年,我們的社會從貧困走向富裕,在這一過程中,上上下下比較多的注重物質利益,是一個必然的現象。但是,不能讓它成為一個永久的現象,隨著經濟水平的大幅提升,一定要加大道德教育的比重。《管子》說,「倉廩實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一定要在教師中展開榮辱觀的教育。只有教師都有強烈的道德自尊和自律,反對學術腐敗才能成為學術界的自覺行為。孔子把知、仁、勇作為人的三大美德,他說:「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一個人只要好學,差不多就是個聰明人了。懂得一個道理,能夠身體力行地去做,幾乎就是仁者了。人不是聖賢,會做錯事情,但只要能引以為恥,迅速改正,可以說就是勇敢了。孔子的這些話,對於我們在學術界樹立正確的榮辱觀,依然有積極的意義。
少成若天性,習慣成自然
教育周刊:胡錦濤總書記提出的社會主義榮辱觀,實際上是提出了個人如何處理好與國家、人民、社會等方面關係的準則。很久以來,我們都提出要注意青少年的思想品德教育,榮辱觀的提出,可以使原有的教育更加深化和具體,更有時代性。
彭林:青少年是國家的未來,他們的思想行為如何,預示著國家的前途,因而不能等閑視之。青少年涉世未深,心靈比較單純,識別是非的能力比較差,容易受到外界影響,包括正面的和反面的影響。當前,我國正處在轉型時期,各種信息對孩子的影響非常複雜,如果不很好注意,將來就會成為社會問題。
在我們的傳統教育里,十分注重培養經國濟世之才。這種人才的培養,是要從修身做起的,而修身則要從兒童時代抓起。我國古代的兒童教育,人格教育是第一位的,讓孩子成為一名合格的社會成員,然後才是知識教育。古代童蒙教育的成功,表現之一,是有許多優秀的教材,《禮記》中的《曲禮》、《少儀》、《內則》,《大戴禮記》中的《保傅》和《曾子事父母》,以及《顏氏家訓》、《三字經》、《千字文》、《童蒙須知》、《弟子規》等,都是名揚四海的童學教材。其中,朱熹對童蒙教育傾注的心血尤多,建樹也最大。他認為,南宋之所以朝綱不振,是因為朝廷缺乏棟樑之才;而朝廷之所以缺乏棟樑之才,是因為童蒙時代沒有受到良好的教育。因此,從國家的前途考慮,必須下大力氣抓好童蒙教育。而童蒙教育的核心,是「培其根」、「固其本」,使之「正」,樹立正直的品性。兒童思想單純,身上壞習氣比較少,只要引導得法,好的品行不僅與日俱增,而且根植於心田,正如孔子所說,「少成若天性,習慣成自然」。如果全社會都同步進行,那麼社會風氣的轉變,就指日可待了。朱熹「童蒙養正」的理念非常正確,得到許多學者的響應。
童蒙教育能否「養正」,檢驗的重要指標之一,是是否培養了孩子的廉恥之心。胡錦濤總書記提出的「八榮八辱」的社會主義榮辱觀,是針對全國人民的,具有普遍的指導意義。但是具體到不同年齡、不同職業的群體,應該有各自的側重點。我認為,對於青少年尤其是如此,切忌大而化之,當做口號,貼在牆上了事。青少年榮辱觀的教育,要解決他們人格培養的基本問題:懂得明辨是非,懂得什麼是人格和國格。這裡面既有涉及國家榮譽、國民利益的大是大非的問題,也有涉及個人修身、道德品質的具體問題。後一類問題,對於兒童的健康成長最為現實,最容易見效,尤其要精心設計。要通過榮辱教育,在學生的心理機能中培育抵制惡言、惡行、惡事的能力,恥於做不善、不正、不誠、不敬之事,一心向善。使青少年從小懂得怎樣愛惜自己的名譽,努力為家庭和祖國增光,這樣就可以把思想道德教育落實到孩子身上。
彭林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國際儒學聯合會理事、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文明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兼職教授、《中國經學》主編等。著有《文物精品與文化中國》、《中國古代禮儀文明》、《中國禮學在古代朝鮮的播遷》、《禮樂人生》等。
2006年03月23日 14:41:29 清華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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