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用正確的處罰糾正孩子的壞習慣
小秒針兩歲起,開始表現出一些「壞」習慣和「不良」行為,用紫禁城的話說:「這小子有點暴力傾向。」比如,他對武俠片很著迷,一邊看一邊比劃著「嘿」「嗨」的,手腳亂舞,東倒西歪。還學了幾個「招式」,最經典的就是猛的一拍某人的後背,然後命令:「你吐血呀」、「你怎麼還不吐血呢?」
我和紫禁城小時候不約而同地都生過離家出走、去少林寺學武功的念頭,並沒產生什麼嚴重後果。但換了角色,擔心便多起來。本著防範於未然的教育原則,我們還是覺得有必要對小秒針的行為進行糾正。多次教導無效,我開始正式警告他:「如果你再動手打人,媽媽會把你關到黑屋子裡!」
誠實地說,小秒針即使有輕微的暴力傾向,也是我們「培養」出來的。在此之前,我們對小秒針的懲罰通常是打屁股。體罰當然是壞的教育辦法。但我從小淘氣,算是被打著長大的,罰站、罰跪都是常事。誰都知道,力是相互的,有作用力就有反作用力,也就是說,巴掌拍上我身,我疼,巴掌也會疼。所以老爹老媽通常會研製各種揍人的武器,我還記得小時候,他們把工具藏在最匪夷所思的角落,我則滿屋子找出來扔掉。下次他們要揍我了,才發現沒傢伙,我低著頭,心裡那個得意洋洋呀,美妙的成就感……。這樣暗地裡的較量,在我家常演常新。我至今還懷疑,腿上的幾條斜紋長疤是當年挨打的罪證,當然,老爸老媽是抵死不承認的。
小學畢業那年假期,老爹正式跟我談了一次話,大意是,古時候的女孩子及笄之年便算成年,現在我要進中學了,就算是大人,保證以後不再打我,但我從今開始,要學會自我承擔。那一次談話給我印象深刻,因為「及笄」這個新鮮的詞,而且那次歷史性談話確實歷史性地終結了我習以為常的挨打生涯。說句實在話,初一時幾次犯事,居然沒挨打,我還真有點皮痒痒,心裡那叫一個「莫名驚詫」。
所以,我從自己的經驗出發,倒也沒覺得體罰是多麼可怕的、扭曲心靈的手段。甚至下意識地認為,在中國的親子關係中,暴力是必要的、不可避免的。孩子就是這樣,你好說歹說,他也不是不明白道理,但在你狠狠揍他一頓以前,他總不把道理當一回事。體罰確實方便、簡單、直接見效,孩子在臟地上爬,揣一腳,他的行為當下一刻便糾正了,雖然也只是當下一刻。
所以很慚愧,我對小秒針還是經常動手動腳的。打得多,又不重,小秒針便跟我小時候一樣,「油」了。我是過來人,當然知道順手一巴掌其實沒任何作用,但成了習慣,還是順手一巴掌。
但現在,我們是要糾正小秒針動手打人的行為習慣,顯然就不能以惡抗惡、以打治打。否則,豈不成了自相矛盾?所以我威脅他要關黑屋子。
小秒針並沒有把警告當一回事,大概半小時後,他就犯禁了,動手掐了SC老祖宗。太歲頭上敢動土!我二話沒說,把哭鬧的他提拎進了一間平時不用的小客房。
這是小秒針第一次接受類似的懲罰。小秒針生性膽小,我並不想太嚇著他,以免造成心理陰影。所以最開始,我和他一起呆在小房間里。我問他,是否知道我為什麼懲罰他?他作錯了什麼?他置若罔聞,一概不答應,一味地哭鬧,嚷嚷著要出去。
我問:「知道自己作錯了什麼嗎?」他大叫:「沒有作錯什麼。」再問:「打人對不對?」他更大聲地叫:「對!就對!媽媽走開!媽媽真討厭!」這樣的對話重複來又重複去,沒有進展。
幾個回合下來,我決定加大懲罰的力度,當他再一次揮手試圖打我,並叫嚷:「媽媽走開!」時,我離開了房間,將他獨自留下。
房門一關,小秒針便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他趴在門上,捶門、踢門、撞門、試圖開門,哭喊著媽媽。我在門的這一邊,咬著牙堅持了大概一分鐘,然後將門打開。
小秒針熱熱的小身子一下子撲進我懷裡,他很傷心地抽泣著,喊著媽媽,一頭大汗,雙手死命的拽著我。我捧起他的臉,只見小臉上塗滿了淚水汗水和鼻涕,一塌糊塗。或許是身上的痱子發了,或許是我的擁抱讓他多少感到了安全,他開始騰出一隻手上上下下地抓撓。
我靜靜地抱了他一會兒,等他漸漸安靜,拂著他的頭髮再問:「以後還能不能打人了?」他嗚咽著說「不能」;能不能說誰誰走開這樣的話?「也不能」;知不知道作錯了?「知道」;要不要改正?「要」。這時的小秒針對我有問必答,百依百順。我滿意地抱著他去洗臉、吃荔枝。
我們在一般的情況下讓小秒針自己剝荔枝吃,但是這一次,為了特別地表示愛意、友好與和解,我先剝了一粒給他,但他不理睬我,隻眼看著婆婆手裡那個正在剝的荔枝,習慣性地揮手趕我,說:「媽媽走開!——是不能說的吧?」他的手也在半空中停住了,沒敢落下來。他的表現惹得眾人一笑。我補充說:「當然不能的。」小秒針也笑起來。事情似乎就這樣過去了,看起來,懲罰已經取得了初步的成效。
讓我意識到自己的做法有問題是在十分鐘之後,婆婆作為補償,給他開了一個山竹,一邊問:「婆婆最愛小秒針了。小秒針喜不喜歡婆婆?」小秒針答:「喜歡。」我過來湊熱鬧,也問:「那你喜不喜歡媽媽?」小秒針飛快的回答:「不喜歡——喜歡的。小秒針喜歡媽媽。」他還補充地擁抱了我,在我臉上很響亮地吻了一下。
小秒針的親熱舉動,像打在我後腦勺的一悶棒。就在這一刻,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通過懲罰,我想讓孩子認識到的是: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如果做了,就會伴隨相應的懲罰。而小秒針接受到的信息是:懲罰是可怕的,要逃避懲罰。方式是討好實施懲罰的人。
事實上,小秒針是屈服的,不是認識到「不應該打人」這個道理,而是屈服於懲罰本身,他並沒有接受一個做人的道理,倒是見識了一種惡性懲罰的力量。我懲罰的行為和我實施懲罰的初衷竟然如此的南轅北轍!
我記起了過去曾看過一本研究犯罪行為的心理學著作,有一段的大意是,違法者一旦被發現都有一種羞恥感,但是對有些違法者來說,這種羞恥並不是對犯罪行為本身的羞恥感,而只是「懲罰羞恥」:對於自己作案失敗、沒有成功逃脫懲罰感到羞恥。這種羞恥感不能引起真正的悔悟,而只是加強對懲罰的害怕,受到他人指責的反感,以及對懲罰(作案失敗)的極力避免。
小秒針此時的心理狀態,便接近「懲罰羞恥」和「懲罰恐懼」,這很糟糕。其結果是,他並沒有往前追溯:受懲罰是不良行為帶來的,所以要改正不良行為。他只是單純地害怕懲罰,而害怕使他變得虛假並且說謊。因為懲罰的實施者是我,所以他對我很畏怕,或許還懷著一種不能說出來的「恨」,卻又極力想討好我以避免懲罰。長此以往,小秒針從我的懲罰中只會發展出兩種品質:惡(因為我施加於他的懲罰是惡性的)和假(因為他要逃避懲罰)。
這真是太可怕了!
我沒有回吻小秒針,而是若無其事地說:「哦,媽媽知道了,小秒針不喜歡媽媽。不喜歡就不喜歡嘛。」我盡量平靜,以免顯得不悅或賭氣。小秒針小心翼翼的觀察了我一眼,沒有否定。
又過了一小會兒,他試探著說:「媽媽是討厭的吧?」婆婆制止說:「怎麼能這麼說呢?」我連忙接過話茬說:「媽媽也可能是討厭的。不過,小秒針為什麼覺得媽媽討厭呢?」小秒針看了看婆婆又看了看我,沒有回答。他又玩去了。
現在,小秒針在一邊玩得很投入很忘我,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剛才的事情,但他給我留下了兩個大問題:為什麼我的懲罰會如此失敗?如何使他不至於小小年紀就變得虛假?
我的失敗在於,在整個懲罰過程中,我並沒有跟他講道理!我只是問他「能不能這樣做」,並且讓情勢——獨自關在屋子裡——逼著他說「不能」,但為什麼不能?我沒有主動說明,小秒針也沒有機會問「為什麼」。這就是我的錯誤——不講道理,更準確地說,是蠻不講理。而蠻不講理能帶來的只是屈服、虛偽和同樣的蠻不講理。
而使人不虛假的唯一方法是:不使真實的想法、說法和做法受挫。如果小秒針不喜歡我,他至少能夠自由的表達,我也可以和他討論,他的想法、他對我的認識對不對,彼此可以存異。但不管怎麼說,不能因為說真話而受損。如果他因為不喜歡我,或者說出了他不喜歡我的真實想法而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他除了學著虛偽和說謊,還能幹什麼?
看來,懲罰的副作用,有可能比被懲罰的那件事的後果還嚴重。懲罰之所以要慎用,在於它本質上是一種暴力的「蠻不講理」。而教育,最好的辦法還是講道理。講道理才能培養理性和剋制。教育要培養的,不該是單純信奉力量的野性的傑克,而是拉爾夫,所以,要樹立家長(海螺)的權威性,還要時刻懷著進入(回到)文明社會的理想。在暴君制下長大的孩子,或者屈從、委靡,或者盲從、輕率,或者不從、姦邪,這樣的人格,哪會有資格有能力進入現代文明?
茲事體大,可不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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