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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立哲:想念史鐵生

孫立哲:想念史鐵生 作者:昭昭搜集

華夏知青網想念史鐵生作者:孫立哲來源:家在清華新浪博客我和史鐵生是清華附中初中同學。同是1951年出生,他1月4日出生,屬虎。我11月11日出生,屬兔,比鐵生差不多小一歲。我們共同經歷了1966開始的文化大革命,1967年初中畢業後,我們於1969年1月13日一起去陝北延安插隊,住在延川縣清平川的關家莊。他教我針灸給老鄉治病。1971年9月,鐵生腰疼加重,回北京治病,後來下身癱瘓。我留在鄉下繼續當「赤腳醫生」。1977年,我患肝壞死,住在鐵生家養病一年多,朝夕相處,相依為命。1978年,我作為「四人幫流毒」被拉回延安接受批判,鐵生親自替我寫檢查交待材料,搖著輪椅四處求人援救。最後與作家柳青、畫家靳之林、知青楊志群、王立德、邵明路、劉亞岸等上書胡耀邦等領導,遞交陝北老鄉的「萬人折」陳情書,把我「撈」回北京。我繼續和他一起住在雍和宮26號小平房裡,直到1979年考上首都醫科大學外科研究生。隨後,他促成我與吳北玲的戀愛,我們終於1981年結婚。我和北玲分別於1981和1982年出國留學。1991年,北玲因晚期癌症,肝、骨等處等發生轉移,從美國回京住在中日友好醫院,最終脊柱病理性骨折,下身癱瘓。鐵生聯繫方舒等文學藝術界朋友尋醫問葯找氣功大師等設法挽救。北玲於1992年去世後,我正式回國開辦公司,鐵生幫我給新公司起名字。1997年,我和劉瑞虎帶鐵生夫婦及幾個老同學到美國遊玩,開一輛大型房車從洛杉磯到紐約橫跨美國十幾個州。回國之後,鐵生腎功能即告全面衰竭,1998年開始每周三次血液透析。這些年經常約三、五好友找鐵生聚會聊天,大多是陝北「插友」和同學、發小。上次見面是2010年秋天,帶延安「老插」紀子英和女兒楊霽一起去,並外出吃飯。楊霽在十年前上中學時讀了《我與地壇》,一直盼望能與鐵生見面,願望終於滿足。鐵生送給她一本《務虛筆記》。鐵生在小說《務虛筆記》中描寫小時候見過的一個大房子。進去看,階廳壁廊走得曲折,隨手推開一扇扇門,裝飾與氣象各異,給人印象迥然不同。門後藏著陰差陽錯的機緣巧合。不止一次,我面對著鐵生,有時也對著我的愛人,暗自想:你是誰?從哪裡來?我以前並不認識你,怎麼就成了好朋友?怎麼就成了夫妻?……路走得多了,人走得老了,心走得累了,思想慢慢生出感悟,答案逐漸變得明朗。人生就是被這些命定的偶然連接成路途,路途上景象萬千,路途中遭遇別的人生;路途前歧路如麻,交織成個人命運的奇妙與獨特,演繹出幸運與悲劇、苦難與精彩。巧合就是命運。命運為我和史鐵生在同一天推開清華附中的校門,學校註冊表格在這一天把我們的身份從小學生定義成初中生。人生際遇從此為我們展開了四十多年的相識、相知、友情與交融。我以為,朋友泛指人生路途中的同行者,說到底是指某種關係,是孤獨的我面對社會生存必然建立的人際關係。這種關係也許有四種境界:相識是相互觀察,你是你,我是我,心中還藏著恐懼,存著戒備;相知是指打破盔甲,袒露內心,在動機和價值觀上達到相互認同、相互包容;友情是我在困境和苦難中無處可逃,你搶過身來拉住我大聲說:別怕,還有我呢;交融是你定義了我的存在,你成了我的一部分,或者說你流在我的血液里。有時候,我心裡明明想著你,念叨的卻儘是我自己的事情。初識史鐵生一、清華附中,顧名思義,是為方便清華大學教職員工子弟就近入學設立的一所中學,建在清華校內,原名成志中學,歷史追溯至1915年。學生曾經全部走讀。上午,同學們下了課,三五成群結隊回家,吃了飯眯個午覺,再走回教室修下午的課,不用急,一準兒趕得上。高手們算得精準,常常踩著鈴聲走進教室。清華園離北京市中心的前門或西單牌樓有幾十里路。五六十年代交通不便,進一趟城要先走土路到郊區汽車站,等半小時坐上一趟公共汽車,和馬車三輪車自行車一起把狹窄的柏油馬路擰成麻花,到北太平庄或平安里車站換車,無論怎麼運氣,也得兩個來小時才能到城裡。因此,雖然聽說城裡有歷史悠久更傳承洋派的名牌中學,對於我們這些偏安清華一隅的小學生們卻是可聞而不可及,可羨卻無法體驗。名震北京的男四中、師大女附中等名校如清華荷花池中的蓮花,香遠溢清,只可遠觀焉。比如,我在「小升初」報考學校時,第一志願是清華附中,第二和第三志願分別是北大附中和人大附中,離家不遠,都在郊區海淀。史鐵生是城裡王大人衚衕小學千里挑一的頂尖學生,三道杠的大隊長袖標在臂膀上戴了好幾年。這驕人的成績既培育和鞏固著鐵生的自尊心,也鼓舞著父母對兒子的期望。他家住城裡北新橋附近,汽車電車四通八達,可以選擇的城裡中學名校很多,為什麼第一志願報考了清華附中呢?這也許要從清華附中六十年代正經歷著的巨變說起。1960年,清華附中在清華北牆外約半里路的一大片稻田上蓋起了新樓房,在原有的初中基礎上建立了高中部,校舍搬到了大學校門外。六層的教學主樓撐著一身鋼筋混凝土骨骼,按蘇式超高舉架設計建造,在周邊大片農田映襯下,顯得高大威武,像是羊群中闖進了一頭大象,逼得眾目仰視。主樓寬大的門庭前伸展出來一個標準的運動場,細細碎石鋪成的外周跑道上,畫著白色分隔線,兩側有跳高和跳遠用的沙坑,可以開展所有的田徑運動,也可以踢全場足球。穿過大操場是一座四層的學生宿舍樓,位於主樓正門左前方。宿舍樓西、南兩側,分別是兩組籃球場和排球場。在「又紅又專」的辦學思想引領下,清華大學派來了萬邦儒先生擔任附中校長。萬校長銳意實施德、智、體全面發展的教育理念,招生面向全北京,一時聲名鵲起。六十年代,越來越多市內學生報考清華附中,錄取分數線扶搖直上,其勢頭之猛已經蓋過101中學,比肩男四中。後來又通過考試在高二年級設立了兩個清華大學預科班。把清華附中和清華大學的優選生源與畢業分配的去向串成「一條龍」供應鏈,在人們的想像空間里打通了一條成為「紅色工程師」的綠色通道。史鐵生家與清華有緣分。鐵生在奶奶家長大。奶奶帶著鐵生的父親和兩個弟兄三家人合住一個四合院——北京草廠衚衕39號,三世同堂。鐵生的大爺史耀增,1951年1月份從清華大學化工系畢業,全家慶賀;史鐵生正好在這個月出生,雙喜臨門。孩子們吃、住、玩兒、念書等都在一起。堂兄妹之間,按一家人實行大排行,鐵生是父母所生老大,大排行老三。鐵生的父親史耀琛排行老二,沒考上清華,上了北京農業大學林學系,畢業後曾去東北,輾轉回京。鐵生母親在北京林學院工作。林學院和清華隔一條馬路,對面的清華大學裡收藏著父母的夢。清華大學建在北京郊區一個老王府中,教工寓所、教學樓宇和學生宿舍都被圍牆圈起,有如一座小城,人稱「清華園」。裡面不僅有修表鋪、理髮店、公共浴室、食堂和合作社商店等全套生活設施,還有古趣盎然的亭台樓閣。例如大學領導中樞設在「工字廳」,這是一座木質結構的王爺府邸,坐北朝南兩進大院加上廂房院,組成「工」字形。二進院正房是貴賓接待室,兩側是校長的辦公室,北面窗下是一汪清湖,合稱為「水木清華」。我和鐵生的生長環境不同。我出生在清華大學新林院一座洋式的小別墅里,該別墅原是為美國派來的教授建造的,美國教授走了以後,每棟一分為二,住進兩個中國教授家庭。父親是清華大學電機系教授,母親在建築系當排課的職員。我家在1961年搬進一座新蓋的五層大樓,17公寓,加上同時建成的15公寓和16公寓,合稱「教授樓」。兩居室或三居室內大多住著教授,也有少量大學中層幹部。同樓鄰居里有好幾個清華附中同學,男生除了同年級的莫京和方勝,還有高年級的陳小悅和低年級的張鐵良、龐沄等,後來一起在陝北插隊。我長在清華園內,能當清華的導遊,吹牛有底氣。自從學會走路開始,知了、蝸牛、馬蜂窩、蜻蜓和玩伴們引領我趟過幾乎每一條大路小道、每一片草叢樹林、每一個操場運動場和每一池河湖水塘。跑電報、捉迷藏、玩打銠、扇洋畫、看演出、下圍棋、彈玻璃球、焊收音機,還有釣魚滑冰游泳打球踢球打冰球,帶走了我兒童和少年的幾乎全部歲月。我中學以前很少出清華園,這園裡沉澱了我的所有探索、發現、體驗和記憶。牆外大世界,清華小天下,我上初中前的天地只有這麼大。史鐵生分在初中64-3班。1964年8月29號是新生註冊日,清華附中好不熱鬧。我與17公寓的同樓鄰居莫京和方勝結伴,背個書包,騎自行車早早到了學校。「歡迎新同學」幾個大字貼在主樓的紅綢布橫幅上,隨風抖得熱烈。擴音喇叭里放著進行曲。我不懂音樂,說不出曲名,只覺得心中也有一把小小號角,暗自配合著進行曲的節奏。胸中的好奇心呼之欲出。牆上貼著分班的名單,初中組一共二百人左右,分成四個班。清華子弟大約佔了五分之一,熟悉的面孔一個個從牆上的名單中跳出來。我和鄰居方勝分在64-4班。莫京分在64-3班,同班還有馮驤,清華子弟中有名的美女。平時狹路相逢,遠遠的一雙大眼睛掃過來,我們幾個勾肩搭背的男生趕緊鬆開手,指著天上說好像有飛機,你看樹上的知了叫得怎麼這麼歡。那時我們區分男女界限,同齡的男女路上碰見幾乎從來不打招呼不說話,女孩兒越是漂亮,這界限就越是劃得分明。馮驤四年後,與史鐵生等十幾個同班同學到了延安清平川插隊,後來與鐵生同桌姚建的哥哥姚元結成了夫妻。巧上加巧,這是後話。孫-立-凡,64-3班一個名字抓住我的眼球,與我的名字只差最後一個字。隨後知道,孫立凡原名章立凡,從63級轉下來,能文能畫,是五十年代中國糧食部長章乃器的小公子。父親民主救國,半世英名,1957年當了大右派,一夜之間變為「臭」名,兒子只好改姓為孫。章立凡後來成了史鐵生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史鐵生是住校生。學校專門組織排子車,到清華門外的公共汽車站接遠道而來的住校生,這些新生大多來自北京城裡,也有少數海外歸僑。我們走讀生忙著為住校生搬行李,送到宿舍樓里去。這宿舍樓平時有門房把守,外人和走讀學生不準入內串門,今天是例外。大多數行李是那種用繩子捆成井字形的被褥包,讓人聯想起當年志願軍出征朝鮮的裝束。打開背包,裡面通常夾著兩三件換洗內衣和襪子。大多數人還手提一個線繩編織的大網兜,裡面裝著臉盆、水杯還有牙膏,內容一目了然。歷時三年的全國性饑饉高潮剛剛退去,肚子里餓鬼的歌聲依然餘音裊裊,吃飽飯是每家人的頭等大事。日用品和食品憑票供應,都缺。家長們用有限的工資在生活必需品的底線上權衡取捨。學生沒有行李箱,也沒有多餘物品。從被子的花色上,我能大致猜出新同學的家庭沿革,比如,帶黃綠色鋪蓋的一定有軍人背景,大約佔新生比例的五分之一左右。史鐵生住校的宿舍環境如何?我在註冊日第一次造訪宿舍樓,印象深刻,有些細節記憶猶新。這是一座四層的磚樓,第一至三層是男生宿舍,第四層是女生宿舍。一律筒子樓格局。樓層中間貫穿一條黑幽幽的甬道,兩邊各是一溜寢室,每間房裡支著四個上下鋪架子床,睡八個學生。室內中央吊下來一個白熾燈泡。沒有地方放桌椅和其他傢具,讀書學習一律在教室或床上進行。公共盥洗室在甬道中部,轉進門,左右兩個水門汀長方型淺水槽,用來放洗臉盆;兩隊自來水龍頭一字展開,個個向前伸著脖子。對面是公共廁所,便池子翻卷出一股尿騷味。我想像學生體育課歸來,齊整整站一排,恣意揮灑男孩子的霸道。男生樓層有一種特有的味道,是水汽蒸發著的汗腥味兒、膠皮鞋味兒,還有劣質的肥皂味兒。上了三樓再向上望,見到通向四樓的半層轉折處掛著「男生止步」的告示,上面顯然是傳說中的女生宿舍。心神遊移之間,一群女生魚貫下樓。腳步聲卷下來陣陣好聞的香味,沁入心肺,分不出是香皂味兒、雪花膏味兒還是天然的體香。一陣說笑聲,銀鈴一般甩在樓梯上,在我的好奇心上又灑下一把謎語。這樓里充滿了活力、浪漫和未知。史鐵生在這宿舍樓里住了大約三個年頭。同學們的組成多樣,背景複雜,學生中還有黨政軍高級幹部的孩子,首長秘書偶爾在假期和周末坐車接送他們。這些學生與其他學校的高幹學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對政治敏感,1966年創建了全國第一支紅衛兵,清華附中成了文化大革命的前沿陣地。與紅衛兵交往,參加政治運動,給了史鐵生留下了一份深刻的體驗。這是鐵生觀察道德衝突、理解人性本質,以及後來思考政治哲學的起點,鐵生多次和我提到。鐵生一直與紅衛兵創始人中的閻陽生、張曉賓、卜大華等保持聯繫。老紅衛兵張承志成了名作家。他們一起回望歷史,從不同的角度解讀時代的潮起潮落,世事滄桑。第一次聽到史鐵生名字是在開學不久的語文課上。教語文的董老師告訴我們,鄰班史鐵生在課堂上讀了他的作文,寫他小學一位老師,不但文筆好,而且朗讀時聲情並茂,全班聽了一起感動。課後同學反響大,好評如潮。當時,語文教學方法之一是選出優秀的學生作文,讓學生自己在課堂上讀。學生在擂台上過招,既鍛煉心理素質,又促進參與式教學,是清華附中精英式語文教學的一大特色。語言是對世界的觀察與描繪,它把感知到的世界,通過想像與聯想連接成意義,打破認知的混沌和迷茫。認知是心靈的開端,是「我」的誕生。鐵生早年把直接與間接的經驗用豐富的語言形成結構,在中學先聲奪人,引起迴響。鐵生有語言天賦,或者說語言能力表達了他的創造力天賦,而創造力是心靈能力。弗洛伊德在《超越唯樂原則》中分析天賦中的生本能情節,這強大的本能要求創造與更新,抗拒死亡。董玉英老師從師範大學畢業不久,是我們的班主任,給64-3和64-4兩個班教語文課。她嚴肅起來的時候,美麗的瓜子臉一綳,兩隻大眼睛眨得天真,眼角藏不住笑意,我們都不怕她。董老師的丈夫王玉田是音樂老師,在隔壁史鐵生所在的64-3班當班主任。有了這層關係,兩個班之間消息靈通。上音樂課,王老師指揮唱歌,一手彈鋼琴,一手打拍子;頭左右擺動,口型、眉毛和眼睛都和我們說話。現在想起來,眼前一座會動作的雕塑亮相。王老師會作詞會作曲,能拉、彈十幾種樂器,是個音樂天才。進清華附中伊始,一口氣組織成立了民樂隊、交響樂隊,還有話劇隊、歌唱隊和舞蹈隊。自編自導一出大型歌舞劇,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有文藝特長的同學,每天下午最後一堂課難熬,手腳在胸中舞,樂曲在心裡流。下課鈴一響,學生們飛奔到各自的文藝活動室。萌動的青春無處安放,王老師像一塊磁石。同學們在藝術中陶冶心靈,放飛創造力。兩位老師那時二十五歲上下,新婚不久。史鐵生的這兩位老師是一對殘疾人。殘疾和死亡這兩個詞不僅僅是概念,它們以鮮活而殘酷的面孔早早地走進史鐵生的人生詞典。董玉英老師患小兒麻痹後遺症,走路跛行。王玉田老師有更深重的殘疾,先天性心臟病,左右兩個心室之間有多個孔洞,無法手術修補。在肺臟里充滿了氧氣的新鮮血,剛回到心臟就又和富含二氧化碳的靜脈血混合,造成慢性缺氧;平時嘴唇泛著微微的紫色,只能慢慢走路,不能跑,不然就喘不上來氣。更驚人的消息在同學中不脛而走:阜外醫院的專家判定王老師活不過三十歲!我們好像看見死神追趕著王老師,步步緊逼。王老師奮力捕捉身邊流逝的每一分鐘。為了造就和實現人生理想,他在和時間賽跑。與兩位老師朝夕相處,設身處地,學生心裡對他們充滿敬重。王老師最後在學生們為他組織的專場音樂會舞台邊倒下,史鐵生那時正舉著鮮花要獻給他。幾米的距離,死神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現身,分秒之間天人永隔,留下無法彌補的遺憾!鐵生在紀念王老師的文字中寫道:「我最終從事文學創作,肯定與我的班主任是個藝術家分不開,與他的夫人我的語文老師分不開。在我雙腿癱瘓後,我常常想起我的老師是怎樣對待疾病的。」鐵生還寫道:「……恰似我們當年。純潔、高尚、愛和奉獻,是他的音樂永恆的主題;海浪、白帆、美和創造,是我們從小由他那兒得來的憧憬;祖國、責任、不屈和信心,是他留給我們永遠的遺產。」「你們班的史鐵生是哪個呀?」我抓住課間休息的時候小聲問莫京。順著他的眼神指引,我在樓道里看見了他。大約一米六的個頭,身體修長,在初一年級組裡顯得相當高,據說上課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史鐵生胸背微微向前傾,走路有點外八字;眼睛小,目光沉穩;圓而大的鼻頭實實在在端坐在臉龐中央,威風八面;上唇兩撇淡黑色的鬍鬚給面孔增添了幾分老成,舉手投足之間透著穩重、瀟洒和自信。長成這樣的人,思想多複雜呀,語文當然好!我心裡念叨著,對史鐵生肅然起敬。史鐵生不但作文好,朗誦更有演員風範。一首《黃山松》詩歌被他朗讀得抑揚頓挫,彷彿舒展出一幅畫卷,一股神韻。同學們聽得心弦顫動,如醉如痴;他在全年級有名。我從心裡崇拜史鐵生,聯想起我們班的王貞平,文史大家王利器的公子,也是坐在最後排的高個子;兩隻大眼睛陷在腦門下,宛似兩口深井,眼皮眨幾下,嘴裡就能吐出一篇作文。站起來朗誦,窗子玻璃跟著震響。無線電做媒,我在第一學期正式認識了史鐵生。開學以來,我焦急地盼望著老師通知無線電小組的集中活動時間。清華附中為新生開列了多個業餘活動小組,每人根據自己的愛好選一個到兩個。除了各種文藝、體育小組以外,還有無線電小組;我開學就報了名。五十年代,清華大學電機系分出師資,成立無線電系。清華附中六十年代初設立業餘無線電小組,開發學生的專業興趣,培育後繼人才。組裝收音機,俗稱玩兒無線電,是清華子弟中流行的時尚。我經常跟著哥哥到清華主樓後面翻查無線電系倒出來的垃圾,撿選可用的電容電阻。禮拜天早早進城到西四「丁字街」,等待工廠運來論斤稱的廢舊零件。哥哥經常一宿一宿地焊收音機,我也動手,實在熬不住了,摟著線路圖歪倒睡著。無線電是我的特長,是維護自尊的本錢。我想像著在活動小組裡耐心地給別的同學講解,從礦石、真空管、花生管一直講到晶體二極體、三極體,從放大器講到超外差式收音機原理。這小組裡或許還有女生,讓她們知道我聊起無線電來能上天入地,並不結巴。一月一次的業餘小組活動日終於到了。我下了課,一步三個台階竄上四樓。進了物理實驗室,見裡面只有老師一個人做準備。離開始時間還差半個鐘頭呢。寬闊的大教室擺著好幾排試驗台,桌上散放著各種零件和裝著小變壓器的膠木底盤,還有插著電的烙鐵,空氣中飄著熟悉的松香和焊油味道。這是我的天堂。記得先進來的是高一的新生。「你在小組裡想焊點兒什麼?」我問他。我這個「焊」字相當於棋手對弈先請對方亮出「段」位,是在「丁字街」換零件的行話。如果是礦石收音機,那就還沒入段。能做晶體管外差式調頻收音機,就是高段。「我想用學校的示波器焊一個電視」,他回答得平和。我聽得心發慌,好像一口吞進兩個煮雞蛋,噎得直揉肚子。門口進來兩個同學,前面的是莫京,後面進來的竟然是史鐵生!莫京向我正式介紹,這是我們班史鐵生,功課特好。你也喜歡無線電?我脫口問道。鐵生慢聲回答說,試著裝過幾個收音機,隨便看看,學習學習。史鐵生也愛好無線電!我始料未及。莫京是無線電高手,話匣子打開。史鐵生插話不多,偶然問幾個問題讓我驚異。比如他問,把高頻放大管的柵極用可變電阻微調短路控制高頻放大器的自激振蕩,是不是比使用負反饋電路更簡單有效?聊到音頻電路時,鐵生說推挽式放大方式像是合唱團里高、低音部互相配合,不但輸出功率大,音域也能加寬。聽史鐵生的問題,我想,天下怎麼會有這種多面手?會朗誦,會作文,還這麼懂無線電!我原以為玩兒無線電是清華子弟的專利,高手雲集,現在突然覺得清華的天地真小。觀察著史鐵生,回顧上中學以來的見聞,再審視自己,我覺得自己像是井裡一隻張著嘴看天的大蛤蟆。一來二往的熟悉了以後,我知道了鐵生更喜歡無線電或者美術,根本沒打算報名參加朗誦組或其他的文藝表演組。他想上清華大學,讀理工科。假如沒有後來這麼大的人生曲折,我想像他會成為一個建築設計家,或者物理學教授,或者工程師。雖然他的作文好,我敢打保票,史鐵生絕不會專門從事文學創作。不過,命運專指未來的不確定性,是人生的迷途。命運歷來不相信預測,也不兌現保票。我和史鐵生不在一個班,卻交了朋友,緣分真是個奇妙的東西,老天爺的安排。清華附中以班為中心形成集體。我所在的64-4班和史鐵生所在的64-3班雖是隔壁,卻很少一起活動,即便一起活動也帶有競爭性質,比如體育比賽,比如數學競賽。我們和自己的班集體共呼吸,同榮辱。除了先前的熟人,陌生同學之間深交朋友的幾率幾乎是零,這種現象到文革後才改變。這是當今在社交網路中打破時空局限,聊友遍天下的年輕人所難以想像的。這緣分在1969年去延安下鄉時起了關鍵作用。我們坐大卡車到了延安以後,按班級分配插隊落戶的村子。我不知為什麼,被同班女生「開除了」,說我是賴皮,不讓我進64-4班所在的生產隊。學習委員邢儀向我宣布的時候,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下農村修地球都被開除,難道讓我當外星人?史鐵生出手相救,說服64-3班的十幾個男女同學接納了我。我隨後帶著一個比鐵生小三歲的「拖油瓶」李子壯——清華大學「黑幫」李傳信的大兒子,擠進了史鐵生、曹博、鍾興華的窯洞,睡在一個炕上,一起喝了幾年清平灣的水。史鐵生對清華園充滿好奇。我帶著他走小路探訪過園中名勝。比如「斷碑」。1926年,日軍侵入中國內河,遭馮玉祥部隊襲擊後,英、美、日向中國發出最後通牒,引發學生強烈抗議。總理衛隊向示威學生開槍,打死了清華學生韋傑三。清華師生悲憤難平,從圓明園廢墟中移來一個大理石圓柱,樹立在「水木清華」北山坡秀木叢中,用以紀念遇難的清華學生。石柱底座堅實,柱身挺拔上聳,突然被攔腰截斷。棟樑之材,橫遭腰斬,凹凸糙切的斷口上好像還淌著青春的血。鐵生望著這用生命寫成的象形文字,流連忘返。他驚嘆清華學子的創意,體悟寧折不彎的壯士情懷,扼腕之情無以言表。比如「荒島」。這是被美麗的荷花池團團圍住的一座孤島,長著密密的參天老樹,多年的落葉無人打掃,鋪成天然地毯。舉目四望,朱自清筆下的《荷塘月色》就在眼前,我們輕輕走進畫里,時間在靜謐中停止。史鐵生二十一歲慘遭「腰斬」,下肢癱瘓,在生命哲學上進入「荒島」扶輪問路,難道冥冥中有上帝啟示?鐵生上中學期間是圓明園中常客。去散步聊天,去讀書思考。圓明園佔地三百五十公頃,與清華附中隔一條馬路。這個曾經斂聚世間珍稀無數的皇家園林式建築群,荒涼,頹敝,雜草叢生。隨手撿起一塊碎石交給文物研究者,說不定能考察出雲南或福建的原生籍貫。一條小河從西向東貫穿其間,曲曲折折,不同季節的水量和流速各有特點。我是個抓魚迷。在1961年搬到清華西門內的公寓樓以來,與圓明園的這條河結下不解之緣。我經常和住在成府鎮的幾個工人子弟來這裡釣魚、網魚、淘河。「淘河」,也稱為淘魚,是選一段狹窄河床,把上、下游用泥土堆成水壩,形成一個小水潭,用容器把水舀干,竭澤而漁。星期天早上,偷走母親的高腰雨靴出門,順手抄走一個小臉盆,差不多半下午時候,水利工程大功告成。小魚在淺水中翻跳,泥鰍把淤泥鑽出氣孔。傍晚,這些可憐的小生物變成馬連草上一串串「鯽瓜子」,還有小手指長的「川丁兒」和開過膛的泥鰍。晚上,鐵爐里的蜂窩煤舔出火苗,鐵鍋里的小魚和薑片在白湯中上下翻滾;香味兒經常引來鄰居陳小悅家一隻癭瘦的老貓,卧在飯桌下,喵喵的叫聲和我們的腸鳴一起奏響。這是不受「副食本」或「肉票」定量限制的蛋白質,對於正在蔓延的水腫病療效一流。開學不久的一堂歷史課別開生面。晴朗的秋日。清華附中的學生得天獨厚,老師特意利用上課時間,安排我們憑弔一百多年前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的遺址,為了給停滯與空洞的歷史課支起新架構,輸入新內涵。老師領著初一學生,整隊橫過清華附中西門外的馬路,走大約一百米的鄉村土路,向左轉,上一條從亂石和蔓生的灌木叢中擠出的小道。路徑曲折,樹葉過濾後的艷陽把隊伍排出層次。紛亂的腳踏在被舊日風雨和泥濘揉搓過的腳印上,路上一簇簇踩不死的皮筋草,糾纏著同學們的腳步,陪伴我們走進歷史深處。史鐵生第一次見到圓明園的「西洋樓」遺骸:歷史露出可怖的獠牙,殘存的歐式門庭和高大的羅馬柱兀立在嶙峋雜陳的碎石堆中,像是荒野中被群獅撕扯分食之後遺棄的羚羊骨架,血肉盡失,幾根斷裂的肋骨無奈地指向天穹。我們三五成群地爬了上去,觀看和撫摸大理石上精雕細刻的藝術紋理,石面吮盡萬千工匠血汗。老師講解八國聯軍入侵中國,成群的清兵受命抵抗,用大刀和長矛殺入洋槍洋炮的硝煙,以父母養育的血肉之軀迎接鋼鐵鑄成的子彈,血流成河。無數鮮活的生命瞬間化作千古孤魂。慈禧太后惜命自保,倉惶西逃,一路車輦散落、威風掃地。老臣跳入福海,盡忠城邦。圓明園凝聚中華建築與文化輝煌,見證侵略者的驕狂和當權者的柔弱。圓明園,自1860年英法聯軍浩劫,輝煌不再,遭人遺忘更忍受百年孤寂。圓明園和地壇是北京當年兩座最大的廢園,它們在不同時期以不同的模樣和方式融入史鐵生的世界觀,它們曾傾聽人世間最蓬勃的一片心語。歷史教科書被王者承包,是英雄和勝者的讚歌,選擇性偏見充斥其間,一旦寫成即成局限,進入時代價值觀的樊籠。真實的歷史是豐富多元的個性人生,用生命和血淚鋪成。歷史中充滿了仇恨和破壞,映襯出愛和美的稀缺與可貴。史鐵生後來在寫作中追問歷史的本真。難道人類的美好創造僅僅是為了少數人的驕奢享樂?僅僅是為了給英雄寫意權力與慾望提供一方畫板?那些奉命抵禦外國侵略者、保衛京城成群倒下的士兵哪裡去了?生命的意義和人性的祈盼在燃燒了兩天兩夜的圓明園烈火中是否化為永遠的虛無?戰爭中即便得勝,又怎麼樣?「一將成名萬骨枯」。鐵生在《病隙碎筆》中借用趙子龍槍下的死鬼遙想歷史中死去的兵丁們:「某一無名死者,曾有著怎樣的生活,怎樣的期待,曾有著怎樣的家,其家人是在怎樣的時刻得知了他的死訊,……,好像這人生下來就是為了在某一天消失,就是為了給他的親人留下一個永遠的牽掛,就是為了在一部中國名著中留下一行字……。當然,他不必非得是名人,是個普通人足夠。但一個普通人的心流,並非普遍情感就可以概括,倘那樣概括,他就仍只是一個王命難違的士兵,一個名將的活靶,一部名著里的道具,其獨具的心流便永遠還是沉默。」在鐵生眼裡,歷史不是那些編年表裡枯燥的數據抽象,普通人是史詩的主角。被省略的人性在鐵生筆下東山再起,回歸故里。史鐵生講起甘少誠未完成的創意:「用青銅鑄造一千個古代士兵的首級,陳於荒野,面向蒼天。我因此常想像那樣的場面。我因此能看見那些神情各異的容顏。我因此能夠聽見他們的訴說—一千種無人知曉的心流在天地間浪涌風馳。」1966年5月29日,就是在圓明園的亂石中,一群清華附中學生草創了紅衛兵組織。呼啦啦的一面大旗,紅艷艷的一片片袖章,清華附中學生獨領風騷,帶動起了全國的造反熱潮。紅衛兵6月份第一張大字報中寫道:「……資產階級的老爺們,你們既然挑起了這一場鬥爭,那麼好吧!我們來者不拒,堅決奉陪到底,不拔掉黑旗,不打垮黑幫,不砸爛黑店,不取締黑市,決不收兵!」同學們彷彿一夜之間大夢初醒。世界翻覆,我們走出歷史,我們創造歷史,我們就是歷史。史鐵生喜歡幾乎所有的體育活動,乒乓球、羽毛球、排球、籃球都能上手。我的記憶中保留著他在宿舍後面籃球場上帶球上籃的樣子:虛晃一下身體,拍球過人,跳起來轉身側手投籃。雖然彈跳不高,姿勢蹩腳,但投籃命中率挺高。鐵生說他第一喜歡田徑,第二喜歡足球,第三才是文學。清華附中的校運動會是個盛大節日,也是演出會。操場四周插著各色彩旗,閃眼,撩得人心裡痒痒。樹杈抱著高音喇叭,吆喝得樹葉隨之沙沙鼓掌。主席台設在二樓一個又長又寬的大陽台上,那是體育泰斗馬約翰在開學典禮那天給我們訓話的地方。他穿一襲運動短衫,雙肩挎背帶褲,踏一雙皮跑鞋,在麥克風前原地跑步,「要動,要動呀」,他滿口的福建客家話只有這兩句我能聽懂。咔咔的腳步聲順著擴音器張揚到空氣中,把風吹皺,穿透耳膜鼓舞全身細胞,同學們的腿不由得跟著躍躍欲動。我小學六年級跳遠還行,3.69米,得了年級第一。到了中學,同學裡強手如林,只能當業餘拉拉隊員了。不過旁觀者獨享旁觀的樂趣。高年級女生穿著緊身運動衣,膨起的前胸和短褲下露出的白皙皮膚,引人想像,令我眩暈。跳高項目最引人注目,我的鄰居陳小悅幾步輕盈的助跑,猛然起跳,悠忽忽地帶著我的驕傲一起過杆,全場歡聲雷動。短跑和跨欄最有看頭,從各就各位到決出勝負,分秒鐘就結束,緊張刺激。還有4X100米接力,手中的接力棒傳遞的是班集體榮譽。起跑槍聲一響,人人都是拉拉隊員,「加油」聲浪此起彼伏,陣營分明。鐵生在體育比賽中發現自我、體驗極限,對體育的愛好跟了他一輩子。年代久遠,我從記憶里挖出來的是一個個同學跑步的姿態和表情。比如陳小悅代表預科64-1班跑接力第一棒,三級跳遠的范兒,一步頂人家一步半,對手小步緊搗,各有各的高招。高63-1班鄭光召,就是後來寫《老井》拍成電影的鄭義,鉛球第一,人稱「鄭大塊兒」,鐵生形容他「小腿上的肌肉像是掛著兩個燈籠」;跑百米接力最後一棒,呲牙咧嘴像一頭野驢。衝刺的時候身上一坨坨鐵疙瘩般的肌肉上下抖動,像是周身綁滿嘶嘶冒煙的手榴彈,瞪著眼要跟誰同歸於盡的架勢。我們初64-4的班長王志平一邊跑一邊把腦袋往地下甩,像油田裡的磕頭機,直接跟地球過不去。史鐵生代表初64-3班比賽80米跨欄。他跑步姿勢奇特,外八字腳帶著上身打晃,兩個胳膊肘橫著往外擺。跨欄決賽槍聲響了,史鐵生和王志平跑在最前面,不分伯仲。史鐵生的跑姿有點像螃蟹。那意思是說,你們都離遠著點兒,我來了,一股子橫勁兒。每跨一個欄,頭左右一擺。跨過最後一個橫欄時已經領先,腦袋向前一挺,衝刺,齊活,第一名!我跳著腳嗷嗷叫,跟大家一起為史鐵生叫好,心裡說,史鐵生你什麼都行你太厲害啦。在清華莫宗江教授家裡,史鐵生和我第一次見到了大量裸體畫。記得是初一結束放暑假的一天,我和史鐵生在同學莫京家裡玩兒。先是聊無線電,又閑扯別的事,說到班裡同學唐若庭的父親見過魯迅,又聊到吳承露老師上美術課太逗了,像是說相聲。莫京說我爸出去了,一時不回來,咱們去他屋裡看看美術書吧。莫京知道鐵生喜歡畫畫,在附中里已經頗有名聲。莫京的父親叫莫宗江,是清華建築系教授,梁思成的主要助手。據說古建築描圖水平極高,天下無雙。我們一進屋看見一個巨大的桌子,上面鋪著一層層的建築設計圖紙,煙灰缸內堆滿香煙頭,屋裡彌散著濃重的煙氣,簡直入木三分,傢具似乎都被熏黃了。一面牆豎著幾個大書架,莫京從一大排精裝書中抽出來一本拿給鐵生。是日文版的《世界美術全集》。莫京出去買東西,讓我和鐵生先慢慢翻著看。是外國油畫。我不喜歡畫畫,看不懂藝術。他看得津津有味,說這個畫叫《最後的晚餐》,那個叫《夜巡》。突然,我和鐵生同時愣住了,一個美麗的西洋少女從書里站起來,一絲不掛,兩隻豐滿的梨狀乳房上點綴著兩顆粉紅色乳頭,丰韻的臀部線條和下身細節畢現,栩栩如生。我頓時感覺臉上血管賁張,不知所措。偷眼看史鐵生,他也是滿臉漲得通紅,直達耳根。緩過神來,他急急地把這頁翻過去,停留在一個靜物油畫的頁面上。文革前是性禁錮的年代,在十幾歲的少年思想里,裸體女性是罪惡的影像一時,誰都不說話,是不知道說什麼,房間里除了心跳沒有其他響動,此地無聲勝有聲。過了一會兒,神經恢復鎮定,接著向下看。裸體女性的畫兒真多,有各種姿勢和場面,有的還抱著長翅膀的小天使。我們都聚精會神地看,每隔幾頁就有裸體,鐵生故意把這頁快點翻過去。心照不宣,我們都暗地裡盼著下一幅畫又是女性裸體。最後帶著犯罪感從莫教授家裡出來。看色情圖片是流氓罪,最低限度是勞動教養,街道辦事處貼的公安局告示上寫得明白。黑幫入伙的首要條件是一起參與犯罪,比如共同殺人,之後才能死心塌地,同生共死。我和鐵生也第一次共同「犯罪」了,至少是「思想罪」;自此,我們的關係突飛猛進。我們開始交流內心,敞開各自心中的「秘密」。我向史鐵生披露了不為人知的心曲,講了開學第一天上語文課遭遇的難堪,這事一直壓在內心深處,讓我抬不起頭來,是一處無法癒合的傷口:我小學語文不好,僥倖考上了清華附中。新人事新開端,是我重新做人的機會。拿到初中語文課本,當晚認真預習第一篇課文。對著鏡子反覆大聲朗讀,直到流利順暢,把自己聽得陶醉。第二天上課老師要求閱讀這篇名為《春》的課文。一人讀一段,請舉手。真是正中下懷呀,我頭一個舉手。老師指著我說,你給大家開個頭吧。我騰地站起來,大腿碰得桌椅一陣亂響,手一松,書跌落在地上。趕緊彎下腰撿書,耳朵里灌進來一陣笑聲。站起來眼睛瞄準課本,突然聽見空中鼓聲大作,振聾發聵。環顧四周,同學都在靜靜地看著我,這才發現是自己的心臟撞擊胸膛,咚咚的響。這鼓點讓我方寸大亂。讀了開頭的兩句,課文遠遠傳來,絕不像是自己的聲音。昨晚爛熟於心的板眼化成一團黏液糊在口中,把舌頭死死地粘在口腔里,上下嘴唇失去控制開始打架,「只聞朱簾響,不見玉人來」一個字也讀不出了!空氣凝固。全體師生屏聲靜氣,等了足有一分鐘。沒有一個人笑,畢竟是清華附中的素質。老師看出端倪來了,和藹地對我說,先歇歇,下回再讀吧。我汗如雨下,狼狽地坐下來,太陽穴怦怦地跳。我無地自容,恨不得變成一隻鳥從窗子里飛走,飛得越遠越好,再也不回來!自此以後,我上數學課時興高采烈,上語文課時一言不發,總是害怕老師叫我站起來回答問題。鐵生問我,語文不好你是怎麼考上清華附中的呢?我考上清華附中全憑運氣。否則無緣相識鐵生,我們必將一生陌路。是呀,要想長大,這語文是躲不開的。特別是小學畢業考初中,全市統考,老師集中判卷,要靠硬碰硬的真功夫。母親知道我著迷算術,大概能考高分,語文底子薄,寫字像「狗劃拉」,和我一起忐忑不安。考試前給我減壓說,考不好沒關係,咱們上人大附中也行。打開作文卷子一看,題目是《我的家庭》,這不就是寫身邊的事嗎,我心中暗喜,感謝老天爺長眼。先是家庭成員介紹,撿好的說唄。比如父親用自己的故事教育我,留學美國後辭去通用電氣公司的位置回國服務;母親鼓勵我做好事,小時候偷走家裡的衣服給了街上的「叫花子」,回家沒挨說。到了寫我的哥哥,全是拿手好戲。比如他帶著我探訪清華園生物世界,養刺蝟放鴿子一把好手;學習朱漢成把父親的皮鞋底子割下來做化學試驗,熬成膠水,粘蜻蜓粘知了跑不了。還寫了1961年父母帶我到101中學看望哥哥,他敢用小臉盆吃飯,不拍撐死,一會兒功夫灑了好幾泡尿。他教我安裝無線電,長本領建設偉大祖國。「狗劃拉」筆走龍蛇,蒙倒判卷老師不上稅,高分錄進清華附中。沒想到上了清華附中這語文要求越來越硬,我的朗誦、作文、漢語、古文的缺陷盡然暴露。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越急越退步,信心跌至谷底。鐵生告訴我別急,語文不難,先下功夫背書。作文也不難,可以先寫日記,試著把觀察的東西和想法記下來。朗誦的關鍵不是簡單的讀字,是先理解,讀的時候把感情灌進去,不要想別的。你平常不緊張的時候說話不是可以不結巴嗎?你得自信。我聽了覺得鐵生夠意思,沒有看不起我,真心幫我。現在看來,我天生過於敏感,初中已經出現焦慮癥狀。心理壓抑無處宣洩,如果沒人疏導,信心可能難以恢復。鐵生和我談到了他對學校一些現象的看法和批評,比如談到大多學生只關注課本知識,不願獨立思考,學習不求甚解,還自以為是。鐵生越說越懇切,面容越來越嚴肅。我也匆忙隨聲附和。鐵生平時話少,相當隨和。這時說話有板有眼,含著一種目空一切的內在驕傲感,看得出是個有理想的人,但這理想到底意味著什麼,我不甚了了。我不再對鐵生防備,給他講小時候理想形成的過程,惹得他大笑。我的理想是當一名數學家。我家在清華新林院的住所,和華羅庚家是近鄰,他那時是科學院數學所的所長,研究本部設在清華。中蘇友好期間,蘇聯專家送給他一台紅寶石牌電視機,放在客廳里,在我眼裡這是世界級珍寶。清華全校還有一台黑白電視,放在工會活動室,每周六晚上開放三個小時,小孩謝絕入內。我那時剛上小學。聽到華羅庚的兒子華光給自稱「清華園四少」的幾個哥們兒報告,今天晚上電視里演電影,打仗的片子。華光比我大六歲,是「四少」中的老二,長得最像父親,頑皮無比。老三叫吳文北,生在法國,會說外國話,比我大五歲。父親吳新謀是留法的數學家,1951年受周恩來總理邀請,帶著金髮碧眼的法國夫人和孩子們回國組建科學院,全家入了中國籍。法裔母親愛情至上,跟丈夫回國以後幾乎不出門,出門怕被成群的小孩圍觀當活電影看,在家裡一心相夫教子,一共生了五六個孩子。孩子名字中間一律是個「文」字,最後一個字分別為東、西、南、北、中……表示全球一家人,世界大團結。「四少」中跟班的老四是陳小悅,比我大四歲多。父親陳樑生是哈佛博士,清華水利系教授,思維邏輯極其嚴謹,卻一生看不懂故事片,因為時間、空間經常被「蒙太奇」,違反基本科學原理。母親高恬惠是清華附中高中語文老師,曾是廈大中文系高材生。小悅聽見晚上看電視的消息摩拳擦掌,說今兒個天黑得怎麼比往常慢。我哥孫立博比我大7歲,翻牆上樹身手敏捷,是公認的掌門老大。我晚上無心吃飯,肚子里一隻小兔子亂撓。晚飯後隊伍集合,華光開路,小悅押後,四個人開正步跨過小路,去華羅庚家。我默默跟在小悅身後,胸中響著打仗電影里的衝鋒號。華光的母親開門,「四少」依次進門,押後的小悅用手一把把我搡開,回頭壓低嗓門瞪著我說,小孩不許進!大門隨即關上。我聽見屋裡「華伯母好、華伯母好」一聲聲叫得親切。我被關在門外,敢怒不敢發作,這「四少」我誰都惹不起。情急之下,我搬來幾塊磚頭摞起,踩在上面,把頭探在玻璃窗前。對面不遠處正好是電視機屏幕;也行也行,今天晚上就看無聲電影吧。沒想到陳小悅看見我在窗子上露出的半個腦袋,順手拉了窗帘,眼前頓時一片黑暗。我氣得在外面跳腳,天不應地不應。無奈,我對著電視的方向,狠狠地灑了一泡尿,嘴裡突突突響著機關槍,左右掃射,算作報仇解恨。獨自回家路上,我心凄涼,仰頭看著星空,下了決心。華伯伯不就是個數學家嗎?我要當世界上最棒的數學家,家裡也有電視,就我一個人看,誰也不讓進,求也不行!我的人生理想由此確立。史鐵生的理想和我的「理想」絕不是一個定義,他考慮的問題複雜得多。這麼說吧,他那時的理想更像是一團一團的問題,以及這些問題給他引起的不安和煩惱。何以見得?初一結束時,史鐵生成了全年級公認的德、智、體全面發展的頂尖學生之一。本應戒驕戒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他卻在1965年秋天干出一件石破天驚的事來,發生在64-3班語文課堂上,險些升級釀成大事,誤了前程。起因是一篇作文,議論文。鐵生一直思考的理想觀問題與這個題目不謀而合,於是洋洋洒洒寫了好幾千字,自認為有文有論,是迄今最得意的一篇文章。初二的語文改由王潄瑱老師教授,王老師判作業給了他八十多分和一個不錯的評語。語文課上,王老師給學生點評作文,解析文章主題,規範議論文思路。史鐵生顯然對王老師的觀點不以為然,或許對老師給自己作文評語不滿,靜靜的課堂上突然打斷王老師,嘲諷地郎聲說道:「難道你要把今日之課堂變成昔日秀才之朝嗎?!」當場給王老師下不來台。六十年代的課堂文化,講究師道尊嚴。平時,同學中心裡嘀咕老師者有,私下議論老師者有,在大雅之課堂與老師四目對視、發出如此狂言者,絕無僅有。四十多年過去,同學們今天憶及此事,對當時情景印象深刻。清華附中校風嚴厲,對學生違紀堅決處分,毫不留情。在課堂上當著全班學生公然挑釁老師,擾亂課堂秩序,落個驕傲自滿的名聲不說,還有可能招致處分,後果不堪設想。同學們誰也想不到,平時謙遜、儒雅、寡言、靦腆的史鐵生做出如此狂妄不羈之舉!堂堂正色之下,史鐵生哪裡知道王老師的一片苦心?王老師閱歷豐富,人生經驗老道,來清華附中教書前曾任社會學泰斗費孝通的助理。王老師看了史鐵生的作文,有些觀點與丈夫當年的右派言論簡直同出一轍,心驚肉跳之餘,心裡著實喜歡史鐵生,有出息。可這孩子年輕氣盛,表達觀點口無遮攔,早晚是要倒大霉的呀。王老師的丈夫是清華大學無線電系常迵教授,1940年清華畢業,1944年赴美國留學,在麻省理工和哈佛拿了碩士和博士學位,回國成了清華大學最年輕的教授,志得意滿。1957年3月,他在《新清華》報上表達自己的辦學觀點。在「關於培養目標問題」一節中,他批評了工程院系「將目標只是放在培養一個工程師的短淺眼光」。很快,「反右派」運動開始,他的辦學建議成了「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個人主義和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典型,成了「向党進攻」的口實。一篇文章,幾點直抒胸臆的意見,「右派」的帽子從天而降,端端正正地扣在腦袋上。常教授降薪降職,調離崗位,一夜之間,前途暗淡。從此一家人本本分分做人,縱有天大本事和抱負又如何呢?史鐵生太年輕,初生牛犢不怕虎,怎知世態炎涼,環境險惡,怎知王老師用苦難換來的人生智慧,暗中保護史鐵生的一片護犢之心呢。下課以後,王老師苦口婆心給史鐵生解釋。終於化干戈於無形,把事件壓了下來,避免了一次軒然大波。事有湊巧,一學期以前發生了高幹出身的學生熊剛打普通出身的學生婁琦的事件,熊剛是紅色特工之首熊向暉之子。附中五樓大教室里大字報鋪天蓋地,席捲而來。這件事到底算作一般孩子打架,還是必須當做政治問題嚴肅處理呢?附中師生此時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個衝突中,無暇他顧。斗轉星移。多年後,鐵生和校友在看望王老師時,聊起他的那篇作文。王老師與鐵生戲說那聲不知輕重的拍案質疑,讚賞鐵生那種善於獨立思考,躊躇滿志,不墨守規範,而敢與師長叫板的氣勢。王老師學著少年鐵生的口吻說:「難道你要把今日之課堂變成昔日秀才之朝嗎?」惟妙惟肖,大家都捧腹大笑。拿著學生送的新出版的小說集,老師驕傲地說:「你看你,還真成了今日之秀才啦!」史鐵生性格內斂,長於思考。批判性思維偶爾露出頭角,以上實例可見一斑。他好奇心和求知慾都強,像海綿一樣吸收知識,是個好學生。與此同時,看似簡單的世界張開暗道機關。教育活動和語言知識中所包含的對世界本質的假設、認識社會的框架、慣性思維的定式,無孔不入地滲透受教育者的思想,雕琢人生價值觀。史鐵生談到他孩提時的感覺,「與世界最初的相見就是這樣,簡單,卻印象深刻。複雜的世界尚在遠方,或者,它就蹲在那安恬的時間四周竊笑,看一個幼稚的生命慢慢睜開眼睛,萌生著慾望……」史鐵生有時周日不回家,和我們幾個走讀生在清華園裡「放浪形骸」。那時全國每星期上六整天課(班),只有周日休息。下了周六最後一堂課,我們在宿舍樓門口匯合,穿過排球場向左轉,就上了去清華園的碎石子路。有時得溜邊兒走,甚至得跳下土路,在農民的稻田埂子上扭起秧歌步,把正路讓給飛車回家的人流。鐵生喜歡邊走邊吹口哨,歌曲隨性而來,音和調都准,功夫一絕。經常吹的曲調有電影鐵道游擊隊主題歌:《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靜悄悄……」音調悠長。我們也跟著哼哼。落日的餘暉就果真悠悠地照進心裡,驅走功課緊張帶來的惱人心緒,換成輕鬆心情。等口哨領著我們「爬上飛快的火車,像騎上賓士的駿馬」時,我們大約已經進了清華北門,急行軍到老體育館附近,離清華照瀾院的合作社不遠了。到了商店,我們照慣例先打點兒零食,喂喂肚子里的饞蟲。一人先來一包速食麵。不用泡水,直接用手掰著吃,又香又脆,解餓。腰包硬的時候,搭上六兩糧票,再秤上一斤硬脆的江米條或者排叉。油足!一人一大把,眨眼間爪兒凈毛兒干。吃完,腮幫子陣陣發麻,手指頭上留著黏手的糖末。要是趕上大家湊出來的錢凈是毛票和鋼鏰兒,說明「臨時政府」眼看發生赤字,就只好咽咽吐沫,節約開支。一人湊合一包大米花,占嘴不佔肚子。外帶一大坨酸棗面兒,便宜,耐吃。酸棗面兒是野酸棗晾乾,帶著棗核一起磨成粉,加上糖精壓成棕色塊狀物。進了嘴先是酸中帶甜,到了嗓子眼變苦,咽進去慢慢品,苦澀中又有回甘。邊走邊啃,把嘴唇染成黑褐色。要是夏天,燥熱難當,每人還得先來一瓶冰鎮的「北冰洋」牌汽水,一毛五一瓶,另加退瓶押金一毛,喝進去打出來的嗝是熱的。切好的西瓜一毛錢一芽,涼水裡拔過,冰牙,解暑。饞蟲餵飽,神清氣爽。臨走手裡再拿根兒小豆冰棍,感覺離共產主義不遠啦。史鐵生喜歡看電影。清華的電影票和糧票一樣,沒地方買,大學各個系裡按教工人頭配給。計劃經濟公平合理。母親在建築系替工會負責分配電影票,有些教工因病因事主動放棄,剩餘的票就帶回家給我們,不過常常是偏座或者站票。有一次帶史鐵生進清華大學禮堂,我指著門廳上方的牌匾說,你看這「新日文人」四個字,像是日本話,乾脆換成「改過自新」,說完自顧自的笑起來。鐵生眯縫著小眼睛,看著牌匾說,我看這行字好像應當從右向左念吧,「人文日新」好像更念得通。我說一定是寫字的人故作玄虛,反念正念都行,讓人猜。幾十年之後,細看了清華歷史,才知道這是清華1926級畢業生贈送母校的牌匾。「人文日新」中的「人文」二字源自《易經》,「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概指人類一切文化創造;「日新」一詞典出《大學》,「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意為每天都要革故鼎新。清華大學的創新精神源遠流長。看完電影,鐵生照例和我們一起去照瀾院合作社買零食,從大禮堂向南走二百米左右,是一座白色的洋式牌樓,稱為二校門。大禮堂與二校門之間有一個寬闊的橢圓形草坪,面積幾乎與西大操場相當。毛茸茸的綠草在園丁的照顧下長得旺盛,喚起語文課文中朱自清散文《春》的意境,恨不得跳進去打幾個滾。草地兩側各有一排展覽櫥窗。有一次,正趕上紀念校慶的展覽,其中有兩幅放大的彩色照片。那時科技還很落後,大幅彩色照片極其稀少,印象來得深刻。一幅照片中,幾個穿著連衣裙的漂亮女生斜坐在大禮堂前的草坪里,背景中的禮堂圓頂和大理石門柱勾畫出希臘建築的典雅風格,姑娘們像一簇簇鮮艷的花朵,在幽綠的草地上開得爛漫;另一幅照片里,昂首闊步走著一排男女大學生,手裡各自拿著一卷卷設計圖紙和T型工程標尺,自豪的神情里張揚出對未來的憧憬,背景正上方是二校門匾額及上面《清華園》三個楷體字。浪漫與事業齊飛。鐵生細細地在櫥窗前來回端看了好一陣,我們半天沒說話。遐思奔涌。史鐵生打賭輸給我六根冰棍。一次,史鐵生和我們幾個清華子弟去大禮堂看電影。那時的電影戰爭片居多。《鐵道游擊隊》、《渡江偵察記》、《上甘嶺》、《東進序曲》、《英雄兒女》、《南征北戰》,衝鋒號吹響,我們和解放軍一起跳出戰壕,成為戰鬥英雄。敵人丟槍卸甲,落荒而逃,多麼狼狽、多麼解恨。可是,每次「正片」上映前必然會有「加片」,無非是些紀錄片或者千篇一律的新聞簡報:南方水稻豐收、亞洲某國領導人訪華,和我們的生活毫不相干。這次進門早了,又是站票,我們站在禮堂過道上胡亂說著話,故意大聲嬉笑。距開演還有十來分鐘,時間過得真慢,期待的心情像一根被慢慢拉長了的橡皮筋。鐵生突出奇想,眼睛裡眨著壞笑對我說,你敢上舞台給咱們表演「萬教授端碗」嗎?模仿殘疾人萬家煌教授端著碗一瘸一拐走路是我的拿手戲(清華大學萬教授有神經痙攣症,手指不會打彎像鷹爪,拿著碗到公寓食堂打飯,走路姿勢與如今趙本山《賣拐》小品中范偉的走相類似),每每和鐵生及同學們去合作社買吃食,心情好的時候,我冷不丁就走出幾步,逗得大家拍手笑,路上的行人回頭看。我受到關注,得意非凡,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功課不如人,總得有點絕活,不然誰跟你玩?由此得了鐵生贈與的外號:「人來瘋」。此時,禮堂里差不多坐滿了人,教授、職工、家屬,等著電影開演,人聲嘈雜。鐵生接著說,你要是敢一腿長一腿短瘸著在台上走一道,我給你買六根兒小豆冰棍。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冰棍似乎在我燥熱的口中融化。怎麼不敢?豁出去了!我抬起腿從舞台側面上台。全場突然寂靜下來,觀眾想必是發現了鵝毛絨的紫色幕布前出現了一個抽搐著前行的「老者」。我右手像鷹爪一樣,端著一隻虛擬的碗,數百雙目光射過來,令我興奮莫名。我弓著身子,一探一探的腳步越發抽搐得誇張,台下有的孩子情不自禁鼓起了掌。不出兩分鐘,舞台上的即興「表演」結束。我周身披掛著全場的目光,跑向同伴的方向,像是得勝回營的將軍。沒想到鐵生和幾個同來的發小看見我過來,拔腿就跑,好像我身上帶著瘟疫。我在禮堂的入口門廳處追上朋友,大家笑成一團,鐵生哆嗦著用手指著我說,我服了你了,你可真敢不要臉啊!這「不要臉的故事」成了鐵生調侃我的口實,隨後幾十年經常拿出來「損」我,招惹得朋友們動不動就讓我表演一回。史鐵生辦事穩重,特別好臉面。1969年去延安下鄉前,鐵生參加了街道辦的「紅醫工」培訓班,學會針灸和診治頭疼腦熱。到了村裡帶著我和曹博、子壯等一起訪貧問苦,拿著《赤腳醫生手冊》給老鄉看病。沒想到一周後的一大早,生產隊長張國祥推開我們住的窯洞門對鐵生說,「我婆姨奶疼哩」,讓他去給年輕媳婦看奶。鐵生聽了一陣發怔,鼻頭泛出了紫色。不但「紅醫工」培訓班不教如何看奶,而且那時十幾歲的少年誰見過真人的乳房,想起這兩個字都臉紅心跳。想必是他突然記起來我的「不要臉」特長,連忙指著我對隊長說,他行,他會看!把我派去出診。晚上回到窯洞剛一進門,鐵生忙問我看得怎麼樣。我一五一十說了一遍。隊長媳婦生娃娃坐月子,一側乳房發炎,越腫越大,比對側的奶大一倍以上,皮膚漲得晶亮,用一條寬布帶子吊起來,疼得咿呀呀媽媽呀的亂哼哼,一宿一宿睡不了覺。我把削鉛筆用的舊刮鬍子刀片放在鍋里用水煮開消毒,在腫脹的乳房皮膚上猛地一划,開了一個大口子,接出來大半碗膿血。後來,隊長咂著嘴,把院子里的狗喚進窯洞。狗跳上炕,打掃「戰場」,把我不小心灑在炕席上的膿血哈赤哈赤舔凈。現在婆姨的奶已經基本不疼啦。鐵生被我講的故事唬得半天沒合上嘴,鼻頭上滲起細汗在油燈下泛出光。連說你小子從來沒治過就敢動刀子,膽子也太大了,治壞了怎麼辦,不懂裝懂臉皮真厚。我回答說,要臉沒用,臉又不值錢。接著,大言不慚放出一句狂言:今天咱就是外科主任。這件小事被鐵生記在了心裡,引用在他的文章《我的輪椅》中:「雙腿癱瘓後,我才記起了立哲曾教我的"不要臉精神』,大意是:想幹事你就別太要面子,就算不懂裝懂,哥們兒你也得往行家堆兒里湊。立哲說這話時,我們都還在陝北,十八九歲。」2009年,鐵生又送給我一首打油詩,起手是「開始無早晚,堅定不要臉……」,罵得我親切異常。也許正是性格決定命運。鐵生和我的性格相反。對自己的要求高,做事一絲不苟,寫文章充分思考,反覆掂量,是他一生成就的重要品質。柳青說他寫作時攪動心血,不遺餘力,用字力求準確恰切,惜字如金。鐵生夫人陳希米告訴我,鐵生對自己作品要求之嚴格幾乎有完美主義傾向。就拿《我與地壇》這篇散文來說,改了許多遍,自己還不滿意,在寄給雜誌社的前夜還考慮乾脆槍斃算了,一首百年絕唱險些被扔進了字紙簍。鐵生能把靈活的文學語言和嚴密的哲學邏輯完美地結合起來,抽絲剝繭、追問生命本質,在思想上獨樹一幟,這都得益於他性格中對於品質近乎刻薄的追求。二、史鐵生和我們一行七八個同學,春遊頤和園,順訪「喇嘛廟」。1966年,中國正醞釀著大事,天象詭異。內蒙古的沙漠給北京傳來春天的消息。塞北的黃土地不甘寂寞,一時心血來潮,借著西伯利亞刮來的最後一股冷風,一個跟頭翻到北京上空。連續三四天,天外飛來的黃沙遮天蔽日,傍晚佔領白晝。在教室里上課開著大燈。從窗子望出去,灰色的光在空中隨風搖曳。太陽失去了光澤,不再真實,像空中掛著一塊廟裡供桌上的陳年月餅,周身布滿黃毛,如夢如幻。上午出去做課間操,回到教室,眼睛發澀,口中發乾,腿像是灌了鉛,沉悶的心情在腳下呻吟。一個星期以後,黃沙褪去,天空晴朗,太陽又赤裸裸地站出來,若無其事,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老師在黑板上寫出的粉筆字泛出刺眼的光,課桌的影子在地下畫出奇怪的幾何題。教室窗外的初柳細枝輕拂窗欄,黃色的迎春花在學校食堂門側的草窩中招搖。青春躁動,心旌飛舞。我向史鐵生提議,禮拜天結隊騎車去頤和園。史鐵生說好啊,一拍即合。頭天晚上,史鐵生專門到林學院母親的宿舍處騎來自行車。史鐵生家裡只有這一輛車,平時母親騎著上班。集結的地點是在宿舍樓西面的排球場。一見面,我倆同時笑了,我騎的車也是我母親的鳳凰牌女車,兩輛車幾乎一模一樣,鐵生家的車剛買不久,稍微新一點。方勝騎的是一輛英國倒輪閘自行車,原裝舶來品,是父親方崇智博士從英國倫敦大學留學帶回來的,向前蹬腳踏時車輪向前轉,向後蹬腳踏時車輪減速停車,不用手剎,精妙機械藏在後輪一個粗大軸承里。莫京騎的是父親莫宗江教授的一輛老式英國「鳳頭」牌男車,頂級品牌,相當於今天的「寶馬」汽車。想當年莫教授和梁思成在營造社共事,考察古建築,騎車走四方。前後輪擋泥板早已在風雨中脫失,一身鋼管威武猶在。金屬車把被手掌磨出年輪,明亮的地方能照出哈哈鏡里的人影。胡小明個高腿長,正在一輛二八男車上表演「原地定車」,扭動前輪保持身體平衡,水準堪比專業雜技演員。父親是清華教授,母親是附小老師,他是清華園內「飛車黨」領袖。每天騎車上學,從勝因院家裡出發,向北穿過清華校內馬路,大約十五分鐘路程,經常大撒把。會車時目視遠方,旁若無人,毫不減速。對面騎車上班的教授們如見瘟神駕到,遠遠地慌忙提前下車,躲在路邊樹後齊整整地行注目禮,堪稱清華一景。胡小明後來和鐵生一個公社插隊,幹事照樣不同凡響。改革開放後,又萬里走單騎,奔赴深圳從頭創業。風口浪尖弄潮兒,天生闖將。鐵生看見我背著一個不鏽鋼小水壺,太陽下閃出光,說你這個壺簡直像是一門打坦克的小鋼炮。這個壺是父親從美國留學帶回來的,長長的圓筒形,蓋子擰下來能當杯子,國內罕見。史青斜挎著一個淺綠色軍用水壺,漆皮斑駁,露出金屬底色,大概是他父親史國衡在昆明山區進行社會調查時的裝備。史教授在西南聯大從師費孝通,專攻社會學。畢業後留學哈佛大學燕京學社。1948年回清華當教授,準備與潘光旦等大師一起大顯身手,研究中國社會結構與群體行為。不料,1952年清華社會學系吹燈拔蠟,徹底停辦。史教授改任清華大學總務長,主管全校幾萬人的吃喝拉撒睡一切庶務,總之也是和社會打交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史教授幸虧放棄在哈佛所學專業,否則若按哈佛路子提議改造中國社會,1957年時,與錢偉長、常迵、黃萬里等海歸教授們一起榮登右派榜毫無懸念。史青原來說話流利,和我一起玩兒了幾年變成嚴重結巴,硬說是我傳染的。其實是他拿我當笑料,故意模仿我的口吃,自以為得意,結果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說你活該,自作自受,有本事再好好學我呀。史青和鐵生同班,擅長乒乓球,日後在陝北同一個公社插隊。史鐵生介紹我第一次正式認識了他的同班好友曹博。鐵生介紹說,曹博百米跑13秒2,不是等閑的角色。仔細端詳,曹博正斜靠在一輛嶄新的永久牌全鏈套自行車上。小小年紀,額頭上刻出三條深深的抬頭紋,成熟老到得不由分說。家長從小給孩子們描述危機四伏的世界,教訓孩子的頭一句話「誰讓你乾的?」未經指示不可亂說亂動。兒童從小學習「聽話」和如何自我保護。一個掛在父母口頭上的「乖」字,難倒多少世界文學翻譯大師。曹博少年老成,一臉的「官司」,拒人於千里之外。我開始結結巴巴講故事,模仿「萬教授端碗」,把大家逗笑。少年的城府是紙制盔甲,一捅就破。一會兒工夫,曹博也活躍起來。他家住在崇文區鐵轆轤把衚衕,滿口地道的北京土話,全是衚衕里的勾當。他擅長說冷幽默笑話,把個子矮的人形容為「地了簰子」。誇張,笑得我肚子疼。抖包袱時,眼珠在腦門上亂跑,心底的童真躍然臉上。他看書多,知識淵博,談起正題來旁徵博引,詩詞歌賦儘是文言文。曹博是醫學世家出身。父親畢業於瀋陽小河沿醫學院,日文流利,擔任北京同仁醫院的口腔科主任,母親是化驗室主任。曹博後來與鐵生和我成了同甘共苦的好兄弟,在陝北睡在一孔窯洞里,度過人生最難忘的三個年頭。目標鼓動慾望。青春的慾望迫不及待。一行人揚腿上車,進清華北門,抄近道穿過大學校區。盤踞在小山上的老氣象台狀似古塔,也像個長年打坐的老佛爺,在眼前一晃,飄到了身後。車隊駛出清華西門,朝頤和園方向呼嘯而去。上了大馬路,胡小明的屁股從車座上升起五寸,雙腿站起來抽筋般一陣猛蹬;像是駕馭一匹喝醉酒的烈馬,在馬路上畫出正弦波,暫時領先。曹博內心驕傲,豈容他人輕易拔得頭籌,弓起身子,把「全鏈套」抖出空竹般的迴響,急起直追。我和鐵生押解兩輛「鳳凰」女車,並駕齊驅,尾隨車群之後。沒承想,忙中有錯、好事多磨。曹博的「全鏈套」車鏈子突然掉了!車鏈子被「全鏈套」嚴嚴實實包住。曹博蹲在地上,急得大汗淋漓。大家把曹博和車子圍住,老虎吃刺蝟無從下嘴。急也沒用。鐵生指著右前方路邊不遠的一座古建築問,這是什麼廟呀。我告訴他這是喇嘛廟,喇嘛戴著灰色的氈帽子,專門給死人吹喇叭。對喇嘛的錯誤概念,來自五、六歲時保姆孔媽給我念的繞口令,可見先入為主的力量。史鐵生顯然沒聽說過喇嘛廟,被喇嘛給死人吹喇叭送葬的形象吸引,來了興緻,說咱們過去看看。近看,這個廟外形端端正正,一身紅色的漆皮捲起陳年風雨,翻露出一塊塊灰泥底色。橢圓形的山門緊鎖。山門左右各是一個圓形凹陷,顯然是窗戶的位置,卻沒有窗格,密不透風。一副拒絕塵囂、遺世獨立的傲骨。兩面圓窗邊框刷了白石灰,上框被雨水沖刷出參差不齊的污跡線條,像是老者的壽眉,儼然兩個仙風佛骨的護衛門神。這個喇嘛廟是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建成的。解放初有一段時期,新來的清華員工借住廟裡的部分側房。1958年大躍進期間,「衛星」沖開山門,「三面紅旗」見縫插針。清華教工聯合喇嘛,在廟裡建成一座小高爐。砸鍋變鐵大鍊鋼,清修之地熱火朝天。喇嘛們加入超英趕美的行動大軍,跑步奔向共產主義,蔚為大觀。我上小學時,送哥哥去101中學,路上初識老廟。當時廟的外觀就是這麼破舊,一直無人修護。後來住了公寓樓,經常出清華西門到喇嘛廟旁的一個小賣部買醋,秤黃醬,打醬油,少不了邊走邊嘗,來來回回,對喇嘛廟視而不見。此時,只見鐵生神情異樣,在廟前走來走去,左右察看,像是尋找什麼遺物。最後,他眯縫著眼睛說,這個廟長得太奇怪了,我怎麼看怎麼像是孫猴子變出來的!你看窗子像不像孫悟空的眼睛?只是後面還缺一根猴兒尾巴變的旗杆呀!我驚異史鐵生的聯想力。印象之深,使我日後在全國各地旅行時,每次見了廟就想起旗杆。史鐵生顯然對這個廟存有天然的好奇心、想像力和靈感。史鐵生在《我與地壇》中說:「靈感就是心魂的隔世接續」。偶然事件不偶然,不相干的孤立事件在時間長河中彰顯因緣。我後來驚奇地發現,這個喇嘛廟又名正覺寺,竟然是雍和宮的下院。喇嘛廟與雍和宮宗流同源,一脈相承。整整十年之後,史鐵生從前永康衚衕40號搬到了雍和宮大街26號,毗鄰喇嘛廟的上院雍和宮。雍和宮初建於清康熙三十三年(公元1694年),與國子監隔街相望。乾隆九年(公元1744年)改為喇嘛廟。喇嘛教(藏傳佛教)中最令人產生懸疑的理念是對待生死的獨特角度,尤其是其轉世之說。根據《西藏生死書》的解釋,藏傳佛教把生和死看成一體,死亡只是另一期生命的開始。死亡是反映生命整體意義的一面鏡子。從直接反省死亡的意義和無常的許多層面開始,讓人們在生存時充分享用生命;在死亡的那一刻,不致於悔恨或自責虛過此生。深入思索無常的秘密訊息,也就是思索究竟什麼東西可以超越無常和死亡,可以直接引導我們進入古老勁遠的西藏佛法的中心:最根本的「心性」。心性是我們內心甚深的本質,也是我們所尋找的真理;體悟心性則是了解生死的鑰匙。回望歷史,我心驚異。史鐵生從1966年初識喇嘛廟,到1976年與鄰雍和宮隔牆論道;從探討生死轉化到認定靈魂永續;幾乎終生探問生死迷蹤,成為世間覺者。這偶然之間難道沒有內在關聯,沒有上帝的神來手筆?史鐵生不相信死是人生的終結、生命從此無聲無息一片虛無。他在《晝信基督夜信佛》中說:「"無』也一樣是觀察——準確說是觀察之不及的確認,因而仍不過是「有」的一種形態。推而演之,死也就是生的一種形態。那麼,觀察意味著什麼呢?觀察意味著觀察者的確在。而這個觀察者,既然能夠認知他者,也就一定能夠自認。這自認,便創生了"我』」。我1977年肝臟壞死,成了廢人,靠吃大量激素維持。搬進鐵生家相依為命,天天討論生死。史鐵生說人有靈魂不必怕死,只是死前的肉體掙扎太痛苦,此生只求「嘎巴死」。史鐵生心魂不死的判斷,來自人們體驗中幾乎無處不在的靈感,靈感在塵世的喧囂中僅僅靈光一現,稍縱即逝難以捕捉。走入暗夜,靜心思過,靈感便鼓起翅膀。史鐵生在最後未完成的自傳文章《論死的不可能性》一節,提供了前世今生靈魂不死的「實證」思路,認為正是這靈感和感悟接續著人類智慧,生生不息:「前世心魂因其艱難的跋涉,困苦的思索,深刻的疑問而超越了生理性存在,今世心魂就有了辨認他的機會。……又比如佇立街頭,迷茫四顧,忽一番路人的閑話,讓你久有的困頓一朝暢通。所謂"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僅僅是靈感嗎?可靈感又是什麼呢?有誰給過它順理成章的解釋嗎?那麼,依我看,靈感就是心魂的隔世接續。」史鐵生接著解讀藏傳佛教中的轉世說:「柏拉圖說"學習即回憶』,回憶什麼?或對於什麼的回憶?想來只有前世。所謂天賦,即由學習所喚醒的隔世之思、之想,甚至於之能。否則天才是怎麼來的?莫扎特四歲作曲,還有那個數學神童高斯,總不會都是現躉現賣吧?如此重要的現象,僅靠"天才』二字了事,倒不如"轉世』的猜想來得積極。」史鐵生披堅執銳,畢生思索「究天人之際」的哲學;格物致知,竭殫追求「通古今之變」的大智慧,並屢有突破,我相信偶然中有命定的必然。三、史鐵生作品中常見一個「死」字。不知死,焉知生。對待死亡的態度是文化價值觀的核心。我們初一時舉行世界觀大討論,題目是:英雄捨己救人的一霎那,想到了什麼?一部分人認為是自覺的行動,由衷的奉獻;一些人認為腦子裡閃出的必然是他平時崇拜的英雄形象,死去的英雄張口說話。時代需要英雄,人群需要榜樣。董存瑞挺身炸碉堡、劉胡蘭昂首對鍘刀、黃繼光在烈火中永生。領袖的題詞使雷鋒成為巨人。雷鋒走進課本、走進學校、走進我們的生活,走到社會每一個角落。我們在班裡開展「鬥私批修」,「一幫一」談心,徹底擯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自利價值觀。雷鋒引導我們做好事、幫助老人、拾金不昧。做了好事以後不留名字:「我是少先隊員」,「我是共青團員」,折射出多麼單純而動人的心靈。我們熱愛領袖,我們都是向陽花;我們熱愛英雄,奉獻是我們的責任。我們是理想主義的一代,理想如影相隨,跟隨了我們一生。我們為什麼活著?活著的目的是為事業獻身,使大多數人生活得更美好。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是雙刃劍,他們貫穿在人類兩千多年愚昧與啟蒙、野蠻與文明、暴力與理智的鬥爭中,既引導自我負責的犧牲精神,也激發盲從衝動的熱情。史鐵生與我們同齡人一樣,家庭傳承和社會環境決定我們的基本生存假設和命運。初中以前的人生,雖然經歷了反右運動、大躍進、廬山會議、三年自然災害、中蘇論戰等,但是這些消息沒有帶來直接體驗,只是潛移默化地形成了我們命運的纖維,構築了我們認識世界的基本框架,而真實的世界模稜兩可。中學時期的教育,將多層次的灰度世界中划出黑白陣營。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半夜雞叫》里的周扒皮和高玉寶、《東方紅》歌舞劇里的地主狗腿子,尤其是五樓大教室的老僱農對地主聲淚俱下的控訴,使我們想像出階級敵人的可惡面孔和罪惡靈魂。階級從抽象概念演化為具體人物,好人和壞人成為模板化和面具化的形象。可這臉譜化教育與鐵生生活中的真實南轅北轍。史鐵生在上小學的時候,偶然得知他所摯愛的奶奶是個地主婆,猶如晴天霹靂。鐵生後來寫道:「有好幾年,我心裡總像藏著個偷來的贓物。聽憶苦報告的時候,我又緊張又羞愧。看小說看到地主欺壓農民的時候,我心裡一陣陣發慌、發問。我也不再敢唱那隻歌——「汗水流在地主火熱的田野里,媽媽卻吃著野菜和谷糠」;過隊日時,大家一起合唱,我的聲音也小了。我不是不想唱,可我總想起奶奶,一想起奶奶,聲音就不由得變小了。奶奶要不是地主多好呵!」上了初中,史鐵生面對日益複雜的世界,內心的衝突使他難以適從。鞭策靈魂、恨你所愛,這如何做得到?他在我們這些同學眼中沉默寡言,少年老成。史鐵生在悄悄地獨立思考,我1978年才知道他心裡藏著的這個秘密。多少年後的一天,大約2007年,鐵生和陳小悅聚談,我和霍秀兒等作陪。小悅說,中國歷史的主流文化是太監文化。太監被滅除私慾,失去主見,一切為了主子。鐵生回應:說得好,一語道破天機。灌輸式教育的最大的功能是內化價值觀,形成向心性文化。長期的封建統治形成強文化社會,特點是通過規範壓抑獨立思考,形成同一性思維,驅動習慣性和順應性行為,執行指令的效率高,溝通與治理成本最低。西方人認為中國人民是最老實的人民。自動自發行動的人是勞動力,是活的機器。「聽話,出活兒」,是衡量好臣民的標杆——也是設計機器人的最高宗旨。人們無需創新。文化中固化了的思維結構和決策模式是無形的枷鎖。文化成了看不見的樊籠,畫地為牢,自我禁錮。無形文化中有治國大道,封建皇權政治莫不對此頂禮膜拜。權威與盲從,正如太監失了陽器,沒了主張,溜溝子就是主張。結果個性和獨立人格消失,付出自己的生命,過著他人的生活。歷史上皇權文化圍剿的是百姓們的好奇心、想像力、批判性思維和創造性行動。文化治人不用刀。四、1966年,史鐵生正上初二。5月份,清華附中十幾名學生在圓明園的草叢中創立了紅衛兵的核心組織,毛澤東親自寫信支持清華附中紅衛兵造反。如果把文革比作一場地震,清華附中就是震中地帶。一時驚天動地,歷史變臉。先是校長萬邦儒和所有的領導幹部被打倒;8月份,一曲「老子反動兒混蛋」的歌聲指引每個班發掘祖墳找出「反動學生」,同窗交惡,反目成仇,一批一批的同類受到人格侮辱和血腥毆打;全國大串聯,世界急速擴張;接著又「清理階級隊伍」,時間倒流,揪出有歷史問題的老師……作為親歷者,這一系列事件使我們目不暇接,像是第一次坐上過山車的孩子們,強大的震蕩翻卷出狂野嘶嚎。天炫地黑、方向迷失,今天的回憶仍然帶著虛幻感和錯覺。這顯然是一段最難以描述的經歷。鐵生和我談及文革最多的是在1977年——文革開始的十一年以後。我剛剛從肝壞死的重病中僥倖逃命,服用大量激素,把腦袋變成一副豬頭,整天頭昏腦脹成了半殘;又被懷疑是四人幫的爪牙遭到審查,政治上走投無路,從醫院出來直接就搬進了鐵生家裡。那是雍和宮大街26號一個平房小院里,前後一年半左右。鐵生自1972年從陝北回京治病以來,住了好幾次醫院直至雙腿徹底癱瘓。出院後,父母求遍了各種神醫庸醫巫醫怪醫,每次用錢用禮物換來希望,唯使得隨後的失望更深重。治病欠下單位和親友們兩千多元的饑荒,那時這可是個天文數字,父母不得不整天為稻粱謀,一家人窮困潦倒。在雲南工作的母親想回北京照顧兒子,單位又不準假,天天思念病中的兒子,患了乙型肝炎無暇治療,轉變成肝硬化並發食管和胃底靜脈曲張。這個期間,我的母親,還有張鐵良、曹博、陳繩組等許多同學發小的母親,了解鐵生母親的無奈與困頓。下面是我的九十二歲的母親花了一個星期,用顫巍巍的手劃拉出的一段回憶:鐵生的母親:偉大的母親偉大的母愛剛強、堅毅、理性,對兒子的不幸,和對兒子的愛,咽在肚子里,銘刻在心地(底)里。鐵生媽媽在撕肝裂肺的日子中度過,這顆心只有母親才能體會啊!只要不是在睡中,便是時時刻刻都在她內心中攪痛。而為了不給兒子覺察到,增加他的無耐(奈),她又是平和地把眼下的一切痛苦埋在心裡頭,獨自忍受。工資微薄,那日子真是窮愁潦倒,看不到一線光。這是多麼痛苦和無耐(奈),兒子殘下身癱患(瘓),生活不能自理,甚或連幻想都不曾有過。父母一天一天,不知熬到哪一天,哪一月或哪一年?我理解她,她肝病在外地,不能回京,請假調動不準,常獨自一個人上背後山上去哭,只有山神聽到她的內心。眼淚和哭聲發泄傾吐一絲她內心裡再無法承受下去的(字跡不清)。兒子痛苦真是挖心。肝炎那(哪)里照顧到自己的營養,一斤糖也捨不得買來自己吃。疾病、憂有(郁)的日日夜夜(少字)伴隨不去的(少字),和無法治療中,使她不知不覺中肝已經硬化,她顧不上她自己。經濟極為困X(?難)在吃棒子(玉米面)貼餅子的午飯,肝硬化胃大出血,急救醫院做手術麻醉中沒再醒過來。在她離開這個世界,閡(合)目離去的兩小時之前,我去醫院看她時,她浮腫,雙目緊鎖,呼著粗氣,我用小塊濕紗布給她抹擦去他(她)口邊的黏液,和毛巾給她擦擦後背、和前胸,盼她醒過來!那時鐵生剛剛失去了母親。妹妹史嵐十三四歲正上初中。父親請了長假,回北京勉強支撐著支離破碎的家。鐵生在勞動局和知青辦遭受了無數白眼之後,對找到正式工作不抱希望,僥倖找到了街道工廠的一份臨時工,在雞蛋殼上畫工筆仕女。鐵生和父親加起來每月幾十元的收入,勉強糊口,日子過得恓惶。我和鐵生一個殘一個病,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晚飯後躺在床上天南地北,從小到大一生的故事和體驗從頭數來,無所不談。談論得最多的是插隊的故事和文革經歷。我意外地發現,我和鐵生在同樣的環境下親歷文革,有些記憶一致,但是更多的是不同的精神歷程和印象。這段歷史,在我們心中像是由一些形狀和色彩完全不協調的馬賽克組成。隨著歷史的推演與反思,各自看問題有了新的角度。我早先對某些問題的認識像是萬花筒中的圖案,在旋轉中變換,在變換中再度扭曲。彷彿這世界上有一種無比強大的無形規矩在牽制著我的思想。看看周圍,不少人自詡不斷「解放思想」,推陳出新,但終於像孫猴子一樣,無論武功鍛煉得多麼高強,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當我還抱怨命運不公、整天怨天尤人的時候,鐵生已經看到了這社會有著一種極權的病根,一套根本性的思想桎梏。人生最可怕的災難,是無形的思想中所設立的自我約束與慣性邏輯,人們自動遵守內化於心的陳規,不敢越雷池一步。說到底,都是文化惹的禍。在這時,鐵生開始拿起筆,試圖撥開行為表象,追問人性和文化的本質,走入他命定的扶輪問路之旅。一個親歷者,對於沒有親歷文革的人講述這段歷史更難。我的女兒孫婕瑩,兩歲多就和鐵生相識,今年十六歲,在芝加哥的新三一中學上高中。鐵生屬虎,她管鐵生叫「老虎叔叔」。我想起女兒不久前給我出的難題。她在作文里披露父親文革時在紅衛兵的發源地上中學。歷史老師知道了如獲至寶,熱情邀請我去給學校講文革歷史。婕瑩說,她的歷史課中最說不清楚的就是文革。網上、書上的相關資料鋪天蓋地,每個人的故事和對苦難的回憶無奇不有。思想鬥爭、打人武鬥、跳樓自殺、家破人亡、天各一方、平反昭雪、撥亂反正,不一而足。「受批判和自殺的人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他們到底有沒有錯?」「沒有錯為什麼受懲罰?」女兒的問題難倒老爸。婕瑩於1997年與鐵生和希米等在美國旅遊了大半個月,相伴的還有友誼醫院神經內科柏曉利、清華附中的老朋友霍秀、張鐵良、王立德等。我們開一輛巨大房車,從洛杉磯出發,邊走邊聊,經過賭城拉斯維加斯、亞利桑那州、德克薩斯州、阿肯色州、密蘇里州抵達芝加哥,玩得樂不思蜀。2008年,我們全家到北京看奧運會,聚在鐵生家裡吃比薩餅。婕瑩開始懂事,知道了鐵生經受的苦難和今天的成就,眼神不離鐵生的輪椅。出了門女兒就問,史叔叔為什麼受這麼多苦?社會為什麼不幫他?好人為什麼總是受苦?為什麼會有文化大革命?女兒的問題像連珠炮,看似簡單,我卻回答不出。在女兒的世界裡,保衛人性天經地義、法律之下童叟無欺,理性的形成水到渠成。我和女兒沒有共通的語言,無法溝通,我生長在蠻荒時代。我想起了鐵生在《病隙碎筆》中寫的話:「約伯的信心是真正的信心。約伯的信心前面沒有福樂作引誘,有的倒是接連不斷的苦難。不斷的苦難曾使約伯的信心動搖,他質問上帝:作為一個虔誠的信者,他為什麼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難?但上帝仍然沒有給他福樂的許諾,而是譴責約伯和他的朋友不懂得苦難的意義。上帝把他偉大的創造指給約伯看,意思是說: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無比的現實,這就是你不能從中單單拿掉苦難的整個世界!約伯於是醒悟。」女兒是個基督徒,每周日去教堂雷打不動,對聖經故事耳熟能詳。我找到了給女兒的回答。我說,在文革中受苦的人如同約伯。約伯是好人。撒旦和上帝打了賭,賭注就是約伯的身體、親人和靈魂。中國的領袖和上帝打賭,奇想人能勝天,於是有了文革。女兒問:可撒旦原來也是天使呀?是的,正是天使變成了撒旦,才使人間的苦難尤其深重。可怕的是,天下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它能脫去天使的善良,使其變成撒旦。這也許是世界永遠的悲劇,文革就是從批判人性論開始的。(我們一家2008年在鐵生家的照片?)鐵生和我們所有的同學都沒有想到——初二上課的重要內容是看電影故事片!清華附中教學的一大特色,是設立電影課。在每周三下午全校師生整隊,步行去大禮堂。邁起軍訓課學來的正步走,步調一致;唱起《我們走在大路上》,歌聲嘹亮。不用在課堂里反覆翻動無聊的課本自然是大好事,不過放映的儘是些科教片,不過癮。1965年以後,電影課逐漸被塗上了神秘色彩,居然開始放故事片。我心雀躍,電影課成了一周之中最誘人的盼望。看過的電影有《早春二月》、《北國江南》、《武訓傳》、《舞台姐妹》、《不夜城》、《阿詩瑪》,等等。不過,老師要求我們以批判的眼光看這些電影,回來還要寫批判感想。這感想難寫。比如,《早春二月》的主人翁是個富有理想和正義感的年輕知識分子,面對吃人的世俗流言,決定放棄年輕漂亮的女友,娶一個革命者遺孀為妻,為的是救助生計無著、走投無路的母親和子女,多麼偉大的選擇。可是這寡婦為什麼自殺了呢?選擇兩難。要是我,還是娶那個清純的妙齡少女吧。真摯的愛情令人神往。報紙上連篇累牘的批判文章使我逐步醒悟,革命者的思想哪能帶有資產階級人性味兒!他們是理想的化身,我們必須塑造和歌頌無懈可擊的英雄人物。絕對主義的理念潛移默化,我們主動「鬥私批修」,進入非人境界;同時,不知不覺中英雄的模板在我們心裡種下瘋狂崇拜的種子。五、史鐵生是個「德、智、體」全面發展的好學生,革命者打眼一看,這「型號」就像一株「修正主義的苗子」。文革開始,紅衛兵給黨員和校長貼大字報。鐵生同情校領導,心中不服,政治邏輯順理成章:反對黨員就是反對黨支部,反對黨支部就是反對校黨委,反對校黨委就是反黨,就是反革命。史鐵生在《小傳》中寫道:「1966年"文革"時,我在清華附中上初二,剛剛十五歲。我是職員出身,所以我就站在保校領導這邊了。我畫了張漫畫,一個人,一個耳朵大一個耳朵小,偏聽偏信。是貼給外校來支援紅衛兵的人看的。韓家鰲(清華附中支部書記兼副校長)把我叫到一邊去,特別地鼓勵了一番。」鐵生哪裡想到,世道變了,玉皇大帝龍庭震怒、喝令雲雨翻覆,今天是「造反」的時代。「論革命造反精神萬歲」的紅衛兵綱領得到領袖的直接支持,毛澤東一張「炮打司令部」大字報道破天機。紅衛兵真有先見之明,揭露出一條「從上至下」的反革命修正主義「教育路線」。你要接什麼階級的班?每個人必須立場鮮明。鐵生默默地「對號入座」,他回憶道:「世界好像變了個樣子。每個人的童年都有一個嚴肅的結尾,大約都是突然面對了一個嚴峻的事實,再不能睡一宿覺就把它忘掉,事後你發現,童年不復存在了。」清華附中紅衛兵的造反大字報旗幟鮮明:「……我們就是要掄大棒、顯神通、施法力,把舊世界打個天翻地覆,打個人仰馬翻,打個落花流水,打得亂亂的,越亂越好!對今天這個修正主義的清華附中,就要這樣大反特反,反到底!搞一場無產階級的大鬧天宮,殺出一個無產階級的新世界!」1966年8月1日毛主席給清華附中紅衛兵寫了信,8月3日,王任重將清華附中紅衛兵召至釣魚台,向其正式傳達了毛澤東的信,信中的結語說道:「……我們向你們表示熱烈的支持。」同年8月18日,毛主席在天安門接見、檢閱紅衛兵大軍。(閻陽生提供照片: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在天安門上接見清華附中紅衛兵。)史鐵生的世界裡突然到處出現血腥。清華附中的紅衛兵揪出「黑幫」——為首的萬邦儒曾經是我們尊敬的校長。領導和老師原來是要把我們培養成資產階級接班人,讓祖國的紅色變色、革命者人頭落地、勞動人民再受二茬罪,是可忍,孰不可忍!給男女黑幫們剃的「陰陽頭」彰顯出他們的反動形象,比電影中的敵人還可恨。「資產階級當權派」在批鬥會上口口聲聲的認罪,招來革命者一記記耳光和棍棒。黑幫們被集中關押在五樓大教室內,隨時被拉走批判。身體任人損傷,自尊任人羞辱,良知任人宰割,靈魂任人揉搓。革命義憤使革命者喪失人性、走向瘋狂;同類相殘,花樣百出。劃清界限最能觸及靈魂。附中五樓大教室批鬥黑幫,鐵生和我都在場。萬校長顴骨鼓出來、兩頰陷進去、滿臉黑胡茬子,和韓家鰲副校長面對面站著,衣衫襤褸。革命者一聲怒吼:韓家鰲!抽反黨分子萬邦儒嘴巴,給我狠狠地抽!韓校長稍一猶豫,臉上重重地挨了一拳。韓校長無奈,一巴掌打到萬校長臉上,清脆的一聲響。子彈射中子彈,良心刺中良心!親情與人性已經一文不值。打得太輕!是不是同情反黨分子,劃不清界限?!同學們的厲聲質問擲地有聲。椅子摔在地上變成木棍,木棍打在身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哀嚎陣陣鑽入我的皮肉,猶如周身叮滿噬血的螞蝗,手指把手心攥出濕汗。心想,革命者的愛憎分明,思想覺悟就是高!後來知道,這打人的不完全都是紅衛兵,不乏哪些在紅衛兵造反精神引領下,用別人的血肉和痛苦證實自己是革命者的同學們。這事可怕,革命激情是一種威力無比的傳染病。學校成了從理性中剝走愛願的試驗場;懷疑一切、打倒一切,社會成了凝鍊仇恨的蒸餾爐。相比之下,我們怎麼恨不起來?這是因為我們還有思想,還有同情心,同情敵人就是對革命最大的犯罪,有思想的戰士是最危險的戰士。講台上的紅袖章飛舞,划出嶄新的歷史邏輯。五四運動以後的幾十年里,特別是建黨以來,在革命的大風大浪只有偉大領袖高瞻遠矚產生思想,毛澤東思想洞察秋毫,已經替我們把一切都思考好了。天下只有一宗信仰,一個放之四海的真理。領袖揮手我前進,忠不忠看行動!忠誠領袖是衡量革命者的唯一標準。萬校長的兒子萬軍比我小三歲,是我招蜻蜓粘知了的跟班,紅衛兵逼他用皮帶抽打父親,善良拷打善良。他揚起手,閉著眼睛抽過去,革命義憤戰勝資產階級親情。萬校長的小兒子叫萬方,方字是萬字多一點,我們都叫他「疙瘩」,六七歲的年紀純真可愛,不但是父母的寶貝,也是我們居民樓中的寵兒。在樓前的批判會上,母親帶著他高高舉起拳頭,咿呀呀的童音喊出:打到萬邦儒!消滅幼兒的天真,贖抵父輩的「罪行」。「打倒」的口號聲振聾發聵。革命是烈火,是熔爐。年輕人有的是腎上腺素,用腎上腺統帥行動激情無限。我們必須橫掃一切資產階級同情心,把同情踩成糞土,把心腸煉成鐵石。造反靠盲從!鐵生和我回憶起附中一位自殺的老師。紅色恐怖嚇壞了站在「黑幫」邊上的青年教師劉樹華,瘦小的身體瑟瑟發抖。劉樹華不是當權派,只是大學畢業不幾年的物理教師、校團委副書記,兼任鄭光召所在班的班主任。他是被剛剛揪出來的「反革命」、「壞分子」。什麼罪行?——是和大學圖書館的人員關係「曖昧」,也有說是未能成功的初戀情人寫來了信,揭發劉樹華曾經「糾纏」她。總之,萬惡淫為首。《太上感應篇》說得分明。「男女關係」是性激素的專業,其中有無限的想像空間。劉樹華小小的身軀哪裡禁得住青春小子們睾丸素的噴發?胳膊掄起來,板凳砸下去,一陣陣暴打,使他從講台左邊滾到右邊,右邊的戰士連踢帶打,又爬回左邊,衣衫被血跡揉搓成碎片,樣子像一條癩皮狗。慘叫聲聲,響應出多少紅衛兵和革命者的造反氣概、英雄豪情。別裝死,站起來,老實交代,到底是怎麼耍流氓的?!在撕扯耳鼓的口號聲中,劉樹華掙扎著站起來,頭深埋下去。長長的軟發被汗水洗成一條條粗綹垂在眼前,驚恐無助的目光在頭髮形成的帘布中偶爾閃出。純粹是《紅岩》中叛徒甫志高的形象!革命真是一種強大的非典病,我胸中熱血奔騰,拳頭捏起來,恨不得也上去打呀!讓我們再一次高聲朗誦毛主席的指示吧:「我們這一代青年人,將親手把我們一窮二白的祖國建設成為偉大的社會主義強國,將親手參加埋葬帝國主義的戰鬥,任重而道遠。有志氣有抱負的中國青年,一定要為完成我們偉大的歷史使命而奮鬥終身。」多麼激動人心的殷殷囑託呀!二十年之後,我們才知道這段唱紅天下的毛主席語錄竟然是編造的!編造傳播「最高指示」,這是什麼罪?當時居然無人出來闢謠?豈非滑天下之大稽?!史鐵生回憶道:「史無前例的事太多,聽也聽不過來,想也想不過來。不斷地把人打倒,人倒不斷地明白了許多事情。打人也是為革命,罵人也是為革命,光吃不幹也是為革命,橫行霸道、仗勢欺人、乃至行兇放火也是為革命。只要說是為革命,幹什麼就都有理。理隨即也就不值錢。」革命者雖然仇恨無邊,體力畢竟有限,身體是本錢,先吃飽飯以利再戰吧。台上一聲命令:劉樹華,明天一大早就過來,聽見沒有!接著喝問:知道明天來幹什麼嗎?劉樹華雞啄米一樣點頭,他知道明天的屈辱必然更深更重。威懾是懸在頭上的利劍,製造不確定性是用心理實現謀殺。挨打當晚,劉樹華帶著滿身血污把身體拖回到宿舍,神情顯得異常鎮定。劉樹華同一間宿舍的室友是附中張亦鳴老師,未婚妻正好是給鐵生和我所在兩個班教數學的邵老師。張老師見劉樹華一言不發、默默地清理傷口,小心翼翼地輕聲勸他想開點,隨後睡下。一夜無事。第二天大亮,張老師起床好一會兒了,見劉樹華還蒙著頭向里側身睡著,過去推推他,手指感覺異樣,心中不由得一驚。原來劉樹華為了怕被室友發現,在離開宿舍前用衣服雜物把被褥裹出一個卧倒的人形。此時此刻,其人其命早已魂飛魄散不在人世了。第二天,即1966年8月27號晚上,我去公寓食堂打飯時,看見家屬區供熱鍋爐下聚集了一大群人,眾人仰望天空,用眼睛丈量足有十幾層樓高的煙囪。在夜深人靜時,劉樹華順著鋼絲腳手梯,一步一步爬上頂端,跳入煙囪口自殺身亡。鍋爐工用鐵鉤子把屍體從爐灰中拉出來,劉樹華的大腿骨從骨盆脫臼,向上貫穿腹部,牢牢地插進胸腔。顯然是從高空自由落體觸地的一霎那,由巨大的衝力造成。平時,劉老師給學生講授物理的自由落體原理深入淺出,今天正是這重力加速度帶著他命歸黃泉。劉樹華老師時年26歲,生命之樹正長得茂盛。試想,誰沒有父母?誰沒有親人?難以想像,遠在農村的父母如何能接受這可怕的現實?設若他們得知,帶著一家人的希望與驕傲,正在城裡「有出息的」兒子曾遭受了何等的屈辱,最終以無言的壯烈保衛人格的尊嚴,一橫心,貫身跳入擎接蒼天的煙囪口,心裡會是怎樣的痛楚!劉樹華死前想到了什麼?心裡會不會想到父母和妻子,想起那報不盡的養育之恩和割不斷的血肉親情?在跳入黑洞洞煙囪口前的一霎那,他必定是咬住牙在心裡給父母道一聲珍重、對親人說一聲對不起,把祈盼交給來世。劉樹華是個來自農村的本分人,人窮志不窮。鐵生向我說起在陝北學下的話:這人跟人就差得這麼多?白饃饃有氣,黑饃饃也有氣哩!這個事例不過是當時的冰山一角。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死人算什麼?中國人有的是,死他個三億,還剩下一大半哪!在這紅彤彤的新時代中,人性被揉爛,價值被絞碎,人心在觸及靈魂的烈火中爆炒後再自己咽下去,化作糞土。六、鐵生跟著幾個激進的同學到清華照瀾院抄老右派錢偉長的家。史鐵生在《文革記愧》中寫到他的彷徨與無奈:「我在學校里也想參加紅衛兵,可是我出身不是紅五類,不行。我跟著幾個紅五類的同學去抄過一個老教授的家,只是把幾個花瓶給摔碎,沒別的可抄。後來有個同學提議給老教授把頭髮剪成羊頭。剪沒剪我就不知道了,來了幾個高中同學,把非紅五類出身的人全從抄家隊伍中清除出去了。我和另幾個被清除出來的同學在街上惶然地走著,走進食品店買了幾顆話梅吃,然後各自回家。」鐵生正視事實和歷史,誠實反思,這是一例。錢家住照瀾院16號,與我姨媽馬向春的家(照瀾院15號)是老鄰居,女兒錢開來和錢歌放與我的表姐鄭嘉名、鄭沈名、鄭燕名是一起玩兒大的發小和同學,小時候聚在一起,在錢家的院子里和廂房裡撒花、跳高,把好婆(奶奶,錢偉長母親)和老娘(姥姥,孔祥瑛母親)氣得沒轍。錢偉長的夫人是孔祥瑛,清華附中原來的校長。孔老師的父親孔繁霨是孔子第七十四代孫,仁學傳承深厚,三十年代就讀於天津南開女中,有名的才女。1934年考取清華大學文學院,師從聞一多、朱自清、陳寅恪等,連年拿甲等獎學金,並擔任清華大學校刊《清華周刊》文藝部編輯。1939年畢業後,二十四歲的孔祥瑛與二十七歲的錢偉長在昆明結婚。一年多以後,收到國學大師陳寅恪的研究生錄取通知,激動不已。陳先生招學生要求苛刻,這個學術進階的機會千載難逢。孔祥瑛望著襁褓中的兒子錢元凱,想著隻身一人在北美求學的丈夫,婉辭了這個機會,否則很可能成為一代女國學專家。1946年,與讀完博士歸國的錢偉長搬到清華。建國後,錢偉長擔任清華大學教務長、副校長,夫人擔任清華附中校長,各自的事業有聲有色。1957年,錢偉長因為在1956年發表的一篇兩千來字的小文章——《過嚴地管教青年是封建教育思想的反映》,被直接劃為右派分子。到底什麼是右派言論引起毛澤東的親自關注呢?當下的人們也許早已被歷史隔膜。下面抄錄幾段:「幾千年來封建社會殘留下來的封建教育思想的影響還是很大的。封建社會對青年的"教育』有一整套,現在我們雖然已經不用那一套"老成持重』、"溫文典雅』的字眼,但是這些字眼的某些內容卻在"服從』、"虛心聽取群眾意見』等另外一套字眼內借屍回魂了,有許多對青年的不合理的要求,就是藉助於"服從祖國需要』這樣的光輝的字眼裡混了進來,新名詞混進了舊內容,確實迷惑了不少青年。」「約束和管教太多,終究是和發揮青年積極性和創造性的要求不相符合的。」「我也曾看見過活潑的青年漸漸地變成沉默寡言,青年們自小在一起的好朋友因為怕被檢查搞"小圈子』而漸漸疏遠了,正當的生活愛好和業務特長受到了限制,一切好像都有顧慮,甚至像吃根冰棍都可以算做生活浪費。這樣動輒得咎的生活,顯然只會傷害他們的銳氣,是無益於青年的教育的。」「批評和自我批評在主要的原則性問題上友愛地進行是有好處的,如果是為了"批評』而"批評』,沒有"對象』找"對象』,則會產生消極的作用。在目前,這樣代表著友好和關心的字眼,像"幫助』和"批評』,都變成了"管教』的代名詞,實在指出了我們的封建殘餘是根深蒂固的。」「在學生升學的問題上……在不少地方……硬性地過多地限制了學生的志願。有一位愛好農業而具有一定基礎農業生物知識的青年,在今年偏偏把他"動員』到師範學院去了,而且限制在只能進某某省的師範學院,才算是"服從了祖國的需要』。」「大學畢業以後,學非所用的人也不在少數。如有意見就給你扣上大帽子。我們強調了服從需要,很少照顧到個人的志願和專業的培養,使青年在這些問題上受到了不應有的過多的限制。積極為這些問題提出意見的青年,總是被認為落後分子。」「總之,對青年的清規戒律是太多了,管得太緊太厲害了。我們反掉了自由主義,而讓封建主義的殘餘從後門鑽了進來。清規戒律就是不相信革命群眾的積極性,就是封建社會教育思想的殘餘。」於是,錢偉長成為「右派」,一夜之間天地翻覆,職務被一擼到底,夫人孔祥瑛受到株連,被免去清華附中校長職務。他們的孩子從此不能再上大學。儘管兒子錢元凱1958年高考分數超過清華錄取線五十多分,怎奈家中「出身」不濟,只好自食體力,去工廠當了裝卸工。我告訴鐵生,我和錢偉長在文革後期曾一起下圍棋,成為忘年的棋友。錢教授自幼著迷圍棋,父親錢摯和叔父錢穆(國學大師)都是高手,家學基礎雄厚,終生鑽研棋書,自己在家打棋譜,對當時統領世界圍棋界的日本棋手棋路熟悉、棋藝了得。可清華大人們避嫌他的「右派」名聲,不和他紋坪放對。1968年,文革已經大致完成清理階級隊伍的目標,正處在暫時的「逍遙」階段,我和陳小悅、鄭清怡、常振工、常振明等人整天聚在學生宿舍樓,與余昌民、金伯苓、吳元等「待分配」的大學生下圍棋,有時也去國家隊運動員大樓向國手請教。有一天,胡小明拉我到路邊,悄聲傳錢偉長的話,意思是:聽說你最近常去和陳祖德等高手下受子棋,可否蒞臨寒舍,不吝手談切磋,云云。我天黑之後悄悄走到照瀾院,與先期到達的胡小明接上頭。他打著手電筒,帶我進了一個小黑屋,那時錢家院子里住進來好幾家人,錢偉長搬到不見陽光的一間小屋,生活面積局促。開門迎面一張床,床邊一個相當大的老式木質辦公桌,錢先生正坐在桌邊專心等候。他穿著一件手織的灰色毛背心,昏暗的燈光映出滿面笑容,站起來謙卑地點頭向我問候。他比我父親大一歲,和我父親是前後期的清華本科同學,都是清華教授。我小時候叫他錢伯伯,可如今叫不出口。這類稱呼,原是清華孩子們對長輩的統稱,文革開始後,我們都意識到這稱呼缺少階級性,而且充滿資產階級人情味。尤其是各方家長們紛紛從造反派那裡領來「保皇派」、「反動學術權威」、「歷史反革命」帽子以後,大人們自慚形穢,出門走路學黃花魚溜邊兒。實在面對面躲不開時,頭一低,假裝沒看見。與人方便自己方便,自己方便大家方便,這見面打招呼的繁文縟節就都省了。「伯伯」、「伯母」等名詞,一夜之間像變戲法一樣突然從我們清華子弟的語言中消失,與「四舊」一起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我只得學胡小明,從喉嚨里小聲擠出來一聲錢先生,權作應答。只見他從小山樣的書堆中扒拉出一角桌面,鋪開塑料棋盤。我們猜子分先,鑽進黑白世界。我執黑上來第一著天元,這是我的絕活,以天下為己任,指點江山。白棋占右下角星位,古風本手。錢先生布局方方正正,定式走得中規中矩,顯然底子雄厚,訓練有素。我一看心裡默想,這麼走下去最多是個細棋,收官不是我的強項,一目一目算計,像小腳女人買菜討價還價,勝負難卜呀。我是下野棋出身,沒有受過科班指導,只相信中盤攪殺、槍杆子裡面出政權,大片吃掉對方,方顯出英雄本色。我想起平時「許猴兒」傳授的秘訣:跟有正規訓練的人士下棋不能按牌理出牌,老老實實走定式干不過他們,非得大刀闊斧把局面搞亂,殺起來再說,亂中取勝。這話在理,好比運動會開幕以後,突然宣布規矩變了,讓舉重的改跳高兒,再好的運動員他也贏不了。我於是掄出變招,飛、關、拆、打,逢扳必斷,斷了再說。四處挑起戰鬥,明火執仗,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錢先生看我來勢洶洶,接連走出變著,還故意到處開劫,明擺著是欺生,知道今天又是秀才碰見兵啦,嘴裡連說厲害厲害;一邊暗暗審度大局,處亂不驚,對我在局部的無理挑釁並不戀戰,甚至脫先不應,棄子取勢。我學「天煞星」加藤正夫,人不犯我我必犯人;他仿「圍棋美學家」大竹英雄,整理棋形搶佔大場。我拿出武宮正樹的「宇宙流」,五洲震蕩;他擺起林海峰的「二枚腰」,以靜制動。總之他一顆「平常心」並不氣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圍魏救趙、激流勇退,棋局裡演練人生智慧。進入中盤,判斷局面。錢教授棋形厚實,四角有三但實空有限,外加上幾個大場。我在邊路四面開花,幾條大龍窺測中腹一塊白棋,形勢大好,不是小好。不期想,戰線太長,首尾難以兼顧,被錢教授抓住一個破綻,把我的一個「棋筋」「扭了羊頭」。原來以為我方征子有利,一細看,接棒的棋子氣緊,自顧不暇,接下棒跟著一起扭死。無奈之中只好耍渾的,動員起中腹一塊大棋強行殺氣,開出一隻寬三氣的「賴皮劫」,扭起自己的羊頭當劫材,飲鴆解渴。棋越走越重,終於積重難返,無力回天。胡小明坐在床上,雙手托腮,一幅藤澤秀行的「長考」狀,看得目不轉睛。第一局結束,我拿起棋子,給他復盤兩天前陳祖德和清華棋王許純儒(原清華工程物理系黨總支書記,極瘦,精明無比,外號「許猴兒」)下的一局授子棋。陳祖德的白棋在看似銅牆鐵壁的黑陣中二線打入,左衝右突騰挪出一條白龍,突破黑棋圍剿如蛟龍出海,卻只有一個眼。雙方比氣時,陳祖德居然在底線大飛的關聯棋型上自緊一氣,做出「拐彎四」,看似形同自殺。沒想到這是一著「倒脫靴」手筋,黑棋貪心吃人,提子後卻被反吃,白棋大塊棋子失而復得。錢先生看了點頭說,難得難得,平時下棋能走出「倒脫靴」真是少見,可遇不可求。再來一局。我們老少三人躲進黑屋成一統,殺得難解難分,忘卻天下熙攘。1982年,錢老終於收到正式平反文件,從小黑屋出來重見天日。人生七十老當益壯,走馬上任上海工業大學校長(後改為上海大學),演繹出真人版命運「倒脫靴」。只是這漫漫的二十五年「右派」歲月,人生精華之中的精華,付入歷史長河的一團漩渦之中。有如長江赤壁「千堆雪」卷出的一朵浪花,逝者如斯,無處追尋。這是後話。鐵生隨著大流兒去抄錢家之前,紅衛兵輪流去抄過多次,照瀾院16號早已家徒四壁。孔祥瑛是個現成的階級敵人,「老當權派」、「右派老婆」、「歷史反革命」,頭銜內涵包羅萬象,造反派上綱上線隨心所欲。孔老師被附中學生剃成「陰陽頭」遊街,任人辱罵。批鬥時,造反派的質問直指要害:為什麼明知丈夫是反動右派卻堅決不離婚?是不是準備兩個人抱著花崗岩腦袋一起見上帝?!隨後,錢偉長的右派腦袋上又被戴上了「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十幾年來一家人的災難如波如浪,奔涌而至。女兒錢歌放回憶:「母親告訴我們,她被關在(清華附中)理化實驗室的小屋,勒令她寫交代材料:承認散發反動標語,是反革命;揭發校領導;母親自知此次凶多吉少,不知是否還能活著回家,就清清楚楚講述了病句之事的原委,明確重申絕無反黨之心,與校領導也只是工作上的來往,絕無包庇之事。母親詳詳細細講述她在學校的工作,全部是按上級領導的指示行事。整整寫了兩夜一日,未曾停筆,耳邊響著受刑者的慘叫聲,母親要緊緊抓住這最後機會為自己申辯。造反派拿著厚厚的這一大疊,破口大罵:X他媽,什麼都不認!拉出去給點歷害,看她認不認!母親被推進行刑室,按倒,蒙住眼就開打,母親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連呻吟也沒有。母親說就是打死也不能認。開始還在心中默默數數,還知道又換了打手,後來,就只記得一次次地被水潑醒,後來,迷迷糊糊聽到有人說不能再打了,會出人命的。蘇醒後只見嘴邊一杯水,黑油膩的破玻璃杯上還沾著血手指印,母親嫌臟,沒沾一口。"他媽的,這老東西還真他媽死硬,記住,今天饒你一命,敢出去說,就別嫌我們不客氣!去!滾蛋!』」「回到家,掀起衣服,只見母親腰部以下完全是黑紫色的,母親臉上豆大的汗珠如雨,必須去醫院。背著母親,我才發覺,剛兩天,母親輕得就像一頁紙。」鐵生在文章中反省他心中的糾結:「但我不解的是,為什麼那麼多和我站在一邊的人,在一夜之間,馬上就轉到紅衛兵那一邊去了?怎麼忽然就說校領導是修正主義的?工作組一進校,我就蒙了。」躬身自省,在主義和革命使命的名義下,誰有選擇的餘地呢?在這大潮中最可怕的現象之一是個體無意識和集體跟風,學名「羊群現象」。環望四周,每個人心中的撒旦紛紛飛出魔瓶。難道果真人性惡,每個人心中都藏著魔鬼?七、我給鐵生「交代」了我在文革中的劣跡。與鐵生相比,我的「造反精神」徹底得多。我出身「高知」,學校輪不上我表現,但是革命是毛主席給我的權力,哪能無所作為?我回到「教授樓」實施革命行動。一次「破四舊」行動中,17公寓樓後燃起一堆大火,全樓的人紛紛把家中的「四舊」拿出來投到火中,有線狀的古書和捲軸畫,還有領帶、西裝、絲頭巾。我的父親拿出美國帶回來的幾十張古典交響樂唱片,這是他珍藏的寶貝,小心地從封套中抽出來,再仔細端看一遍英文的曲名,一閉眼,猛地砸在桌沿上,一聲爆裂的脆響,再彎下腰把碎片撿進一個大臉盆里。我端著臉盤,像是繳獲了戰利品,跑出去丟在火中。碎片癱軟在火焰里,隨即翻卷,放出一股股膠皮味道,令我想起粘知了用的半透明膠。母親踩著凳子,從壁櫃最頂部縱深處拿出一摞摞的英文書,啊?這隱秘的地方還藏著東西,我怎麼從來不知道?原來是我姐姐讀醫學院時的婦產科教科書,硬質的精裝封麵包著亮面銅版紙,隨手翻開,儘是女性裸體細部。母親說不要看,快燒掉!這些書在熊熊的火中像一塊塊硬磚頭,封面慢慢打起摺,「磚頭」邊上竄出黑煙,特別耐燒。我們一群孩子有的來回奔跑運輸燃料,有的拿著樹枝圍著火堆轉,不時近前去撥動其中的燃燒物,被煙熏了眼睛又跑開去。「破四舊」真好,革命的烈火燒毀舊世界,迎來無限光明的未來。我們這群孩子心潮湧動,這簡直是史無前例的節日。「是誰在燒東西?!是不是在燒毀罪證?!」一群戴著紅袖章的清華大學紅衛兵飛快地跑過來,面孔在火光映照下變了形,喘出的粗氣里噴出革命義憤,「趕快把火滅掉!」一個紅衛兵,像是領導模樣,奪下我的棍子,扒拉著尚未燒盡的圖書,高聲喝道:「怎麼都是些孩子,誰指使你們燒的,大人呢?都給我出來!」我恍然大悟,革命警惕性太低了。「是我媽讓燒的!」我帶頭揭發,畢竟是清華附中出身,立場鮮明。飛跑回家把我的母親強拉出來,她臉上的肌肉顫抖,小心地解釋這只是醫學書。「醫學書為什麼燒?!」革命者頭腦中的邏輯清晰,我的母親理屈詞窮。「留下姓名單位,聽候處理!」紅衛兵的話如法官宣判。從這一天起,我母親的臉落下了抽搐的病根。後來又發展為迎風流淚,成了史鐵生髮表的第一篇小說《法學教授及其夫人》的原型。這是後話。八、給史鐵生留下印象最深的是鄭光召等學生挨打的情景。那是1966年8月份,全國「血統論」甚囂塵上。打下江山當然是為了坐江山,哪有為別人打江山的道理?用出身劃分階級陣營,建設純潔的革命隊伍,確保大好江山代代相傳,天經地義。清華附中每個班裡都發現了「反動學生」——這些天生血管里就流著反革命污血的「黑五類」子女。鐵生班裡發現了兩個女生出身「反動」,名叫王淑英和孫淑綺,史鐵生眼看她們被剃了陰陽頭、挨皮帶抽打。我們班挖出的是一位女生和一位男生。女生是年級短跑冠軍,家中貧困,平時衣著樸素,雖然學生註冊表成分一欄填的是「城市貧民」,經考察,祖父是從農村跑到城裡來的漏網地主,她撒謊,欺騙了組織。男生令我驚訝,功課一流,是我的心中偶像。文筆好,嗓音帶有磁性,造反開始時當了班文革組長,帶領我們寫大字報,對資產階級口誅筆伐。班裡同學揭發他隱瞞了成分,父親是個大「右派」,發表過一千多萬字的文章向社會放毒,全是封、資、修貨色。更為嚴重的是,有人揭發,在城裡看見他和高中女生肩並肩一起走路,這女生比他大三歲,還偷偷拉手!現在這一對男女同時不在校,有意逃避批判。同學們警惕呀,這是一個偽裝革命混進造反隊伍里的「狗崽子」,反動分子就睡在我們身邊!那個年代,男女學生誰敢私下發展男女私情,發生身體接觸?男女界限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分水嶺,革命的純潔性哪裡去了?!此時,劉樹華已經被揪出來了,前車不遠。這男女「拉手」事件,居然在我們班的同學裡發生,不啻是一顆精神原子彈在我的胸中爆炸。心內暗自慶幸,好在沒人揭發我和史鐵生在莫宗江家偷看裸體畫。8月26號上午,各個班級的「紅五類」不約而同地開始毆打出身不好的同學,讓其知道,「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過了中午,十來個「反動學生」,像畜生一樣被分批驅趕到了大操場上。鐵生和我都隨著大批同學出去「接受教育」。我倆出身「職員」和「高知」,各自底氣不足,感覺處在距離「黑五類」不足五十步的邊緣地帶,處境岌岌可危,革命活動不敢缺席。只見「反動學生」們散落在大操場各處,撅著屁股,跪在地上拔草。三三五五圍觀的同學走走停停,像是北京動物園中的遊客。我們隨著一片叫罵聲,走到大操場中央靠東的一群人中。鄭狗!你也有今天!一陣亂腳踢上去,一團壯碩的身體跪在長著雜草的土地上,東倒西歪,胸腔內發出「吭吭」的回聲。是鄭光召!我心裡說。他是清華附中高三學生,「德、智、體」全面發展的頂尖人物,除了功課好,還是鉛球和短跑冠軍,我們背後叫他「鄭大塊兒」。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此人居然還是文藝能手,文章寫得漂亮,能導演,會編劇,是全校文藝匯演節目的總編導。鐵生佩服鄭光召,這名字常掛在嘴上,用今天的話說是鐵杆「粉絲」。平時在學校里,鄭光召走到哪裡,身上不但經常聚起姑娘、小子們故作不經意投來的目光,更不時觸發青年人大腦溝回下意識的電子撞擊、還有神經介質和體內激素的超常分泌,思想和慾望歷來在潛意識中穿行:好奇、激動、幻想、喜愛、欽佩、崇拜、嫉妒、不屑、仇視、憎恨……優秀的人逼你暗中做出比較、秘密地審看自我和發現自我的慾望。世界複雜,人心不古。也許真是應了三國魏人李康《運命論》里的古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鄭光召上午已經在教室被連續教育了好幾個小時,棍打腳踢。如今單衣上浸出數條血跡,背上好幾處撕開不規則的裂口。頭上的汗流出來清晰可見,淌在地上,滲進被烈日晒熟了的熱土裡,化為無形。崇拜是獲取權力的先聲,革命需要打碎舊的崇拜,建立新的標杆。這時,人群中闖進來三個女生,一水兒的黃軍裝、黃軍鞋,腰中緊緊扎著武裝帶,粗大的金屬扣在太陽下閃出幽暗的光澤,兩個梳著「刷子」小辯,另一個戴著軍帽。一個女孩兒解下武裝帶,袖子挽起來露出半段上臂,兩腿劈開,身體成一個大大的「人」字形,將武裝帶高高揚起,把銅頭狠命掄向下面的身體——只見鄭光召身體猛地抽動了一下,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跪著的身體翻向側面,周身飽滿的肌肉痙攣大抖,面孔像是滾油里的煎雞蛋,暴起皺褶,眼珠凸出一網血絲。換了一個女生,掄起武裝帶再次左右開弓,前胸起伏,氣喘吁吁。鄭光召的襯衣上,被太陽晒黑的條條舊血污上又添出幾片殷紅,像彩色墨筆在宣紙上寫意出的幾枝臘梅,黑褐色的是骨,亮紅色的是花。抽累了,一仰頭,臉上的熱汗甩出一串漂亮的弧線。顯然,鄭光召扭動身體的樣子和狼嚎般的叫音,使打人的女生產生巨大快感,她們互相交換眼神,上下嘴唇擰出怪笑,揚長而去。鐵生和我多次提起這個場景,他相信法西斯主義不是德國人的專利,如果沒有愛和法律,每個人都可能變成法西斯。史鐵生和鄭光召後來成了終生的心靈之友。1997年鐵生去美國旅遊。在《扶輪問路》中記錄道:「那時雙腎已然怠工,我一路掙扎著看:大沙漠、大峽谷、大瀑布、大賭城……」。鐵生長途乘車到了芝加哥以後,已經精疲力竭,出現尿少,頭暈等腎功能衰竭的癥狀。我和朋友們勸他多歇歇。鐵生躺在劉瑞虎家床上,雙手向下撐起上身說,去看鄭光召吧,出國前早已寫信約好了。鄭光召文革後成為作家。我在80年代初出國學習以前,曾經與鐵生和北玲一起看過一部鄭光召創作並編劇的電影,是關於文革武鬥和人性衝突的悲劇,大家觀後激烈討論。80年代末又看了鄭光召寫的另一部電影,心靈再次受到震撼,印象經久不衰。說走就走。劉瑞虎把房車主卧室里的大床兩旁訂上兩個護板,無論汽車如何顛簸,確保鐵生安卧其中,駕駛房車,載著鐵生一行,馬不停蹄,繼續長驅東進。到了新澤西州的普林斯頓,他鄉遇故知,鄭光召喜出望外。8年來,他在陌生國度的秘辛與收穫,誰人可以真正理解和坦心言說呢?是啊,八年歲月,想當年中日持久抗戰都已經結束……由衷感喟自不待言。精神摯友自遠方來,鄭光召帶著鐵生遊覽美東諸城:還是那一團團「燈籠」般的「大塊兒」,推扶著鐵生的輪椅,一起遙望華盛頓國會山上的圓頂,一起近觀普林斯頓旁邊的古戰場,一起聆聽大教堂傳出的悠揚鐘聲,一起享受從天外飄來的宇宙風。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後來聞聽鐵生去世,鄭光召驚痛至極,說道:「這樣的朋友離去,等於我的中國離去!」鄭光召東面不遠的地方跪著一個女生,邊上不少同學圍觀。最先看到這女孩兒的雙腿,一雙塑料涼鞋,腳上很多泥土,一邊拔草一邊向前爬動,爬行時塑料鞋條帶下方偶爾會露出一條條白嫩的皮膚本色。小腿露在外面,上面有泥土污穢,記得是穿一件黑色裙子——今天的記憶里不敢確定。上身一件淺色的翻領衫,滿身泥污顯然被汗水滲進棉織物的纖維里,又被太陽曬得皺皺巴巴,腰部有一段皮肉露在外面。她低著頭,一側小辮的束扎皮筋脫失,頗長的長髮散亂,垂在一側,遮了半張臉;另一側小辮上的皮筋向下移位,皮筋上部的頭髮蓬鬆出幾個鼓包。幾個女生走過來,其中一個在女孩兒腰臀部猛踢幾腳,每踢一腳,女孩兒身體向前方沖一下,隨後縮回來,沒趴倒。打人者又繞到她的前方,向下啪啪幾巴掌打在頭上,邊打邊喊,我讓你不老實!我讓你不老實!隨後,左手抓住長發,突然向上後方一提。我看見一張沾著泥污的臉,從年齡判斷是高中生,不認識,長得樣子也完全不記得了,只記得她的臉歪向一側,眼皮不斷地眨。打人者右手甩起來,幾個耳光,打在左臉的同一個位置,準確而響亮,臉上鼓脹起不規則的手印,鼓起的皮膚團塊是青白色的。打人者把抓住的頭再向下一甩,滿懷驕傲地大聲對同伴說,今天讓她知道知道厲害!這話顯然也是說給我們這些觀眾聽的。隨後晃著身子走出人圈。女孩兒至此一聲未吭,默默忍受。又有一個女生過來,手裡拿著一根青綠色的新鮮樹枝,顯然側枝剛被撕折,部分樹皮剝脫,有彈性,像根鞭子。走到跪著的人形後面,猛地向後背抽了一鞭,女孩右肩反射性地抬了起來,反手又是一鞭,女孩兒左肩又抬了起來,連續抽了兩、三個來回,女孩的頭向後仰,臉朝著了天空,整個背部向後方反弓起來,等待著下面的抽打,形成一種奇特的姿勢。多年以後學了醫,我才知道這種姿勢的學名叫做「角弓反張」,是中樞神經系統處在危機狀態極度緊張時才出現的病理姿勢。打人者走了,女孩兒終於小聲地戚戚哭了出來,肩膀劇烈地抽動,繼續向前爬,抓住一把草,猛地拽出來,帶出一團泥土。我的周身發緊,關節僵硬,純粹生理反應,卻故作鎮定,心中有一種意志強大無比:堅決站穩無產階級立場!圍觀的人表情漠然,似乎已經司空見慣,抑或和我一樣,不敢讓人家看出內心的「活思想」?一頓暴打告一段落,我們隨著人流挪步,像是要趕場看下一場表演。女兒孫婕瑩,鐵生的小粉絲,16歲。聽了這段故事,無法想像和她同歲的花季女生,在46年前會跪在地下任同學隨意毆打,她問我:「為什麼?」如果人有終生記憶的話,這算是一個不能忘卻的終生記憶。我和鐵生回憶的時候,都清楚地記得住場景,但是一點都說不出她的面孔。我們至今不知道這位女同學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麼出身。我自認為記性好,比如我能復盤幾十年以前下的一盤圍棋。但是今天寫這個回憶的時候,頭腦混沌,記憶像一陣風。好幾次眼前竟然跳出16歲的女兒婕瑩。這女兒是個優秀學生,會拉琴,會跳芭蕾舞,經常給老爸出難題,讓我給她摘星星、摘月亮。史鐵生與「黑五類」只隔著一張薄紙,紙的另一面是眼前地獄般的世界,只等著一條消息把這張紙捅破。史鐵生的爺爺是地主,在河北涿州鄉下曾經遠近聞名,後來在戰亂中敗落。鐵生在《奶奶的星星》里寫道:「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奶奶又戴上了一頂"帽子』,不叫地主,叫"摘帽地主』」。其實和地主一樣,占黑五類之首。所不同的是,「摘帽地主」更狡猾些;一個地主,竟然能夠「摘帽」,顯見其偽裝是何等的高明,其用心是可等的險惡,對社會主義的威脅是何等的不可低估。而且這也成了「劉鄧路線」的罪行之一。」更可怕的是,鐵生的姥爺是個解放後鎮反運動中被槍斃的「反革命」。被無產階級鎮壓,這可是板上釘釘的「血仇」。鐵生知道,與班裡挖出來的「黑五類」和這些挨打的「反動學生」相比,他血統中的顏色也許更「黑」。命運正對著史鐵生竊笑:去吧,跪在地里等著挨打,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鐵生從來沒有見過姥爺,其生命和屍骨早已灰飛煙滅,化在宇宙的無垠之中,虛無縹緲。鐵生寫道:「但這虛緲並不是無。就象風,風是什麼樣子?是樹的搖動,雲的變幻,帽子被刮跑了,或者眼睛讓塵沙迷住……因而,姥爺一直都在。任何事物都因言說而在,不過言說也可以是沉默。那人形的空白中常常就是母親的沉默,是她躲閃的目光和言談中的警惕,是奶奶救援似的打岔,或者無奈中父親的謊言。那人形的空白里必定藏著危險,否則為什麼它一出現大家就都變得猶豫,沉悶,甚至驚慌?那危險,莫名但是確鑿,童年也已感到了它的威脅,所以我從不多問,聽憑童年在那樣一種風中長大成中國人的成熟。」人類是群居動物,生活在不同的社會規則中。有的社會,你是你自己,你用未來塑造自我;有的社會,你是別人,你必須生活在過去。好像運動會上比賽跨欄,有人盯住前方的目標,腿下狂奔,有人卻不得不一步三回頭。這後者怎麼能跑得快,怎麼能不摔跤?文革開始,歷史走出塵封的案卷和無奈的記憶,被重新賦予生命,捲土重來。時間向量突然逆轉箭頭,和宇宙規則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裹挾著人定勝天的強大意志,帶領人民返回未來,走向宇宙大爆炸的「原罪」。被槍斃的姥爺突然從墳墓中站了起來,走入史鐵生的生活。鐵生記錄了母親的講述:「那是我剛剛邁進十五歲的時候,早春的一個午後,母親說:「太陽多好呀,咱們幹嗎不出去走走?有件事我想得跟你說了。」母親這麼說的時候我已經猜到,那危險終於要露面了。滿天的楊花垂垂掛掛,隨風搖蕩,果然,在那明媚的陽光中傳來了那一聲槍響。那槍聲沉悶之極。整個談話的過程中,「姥爺」一詞從不出現,母親只說「他」,不用解釋我聽得懂那是指誰。我不問,只是聽。或者其實連聽也沒聽,那槍聲隱匿多年終於傳進這個下午,懵懵懂懂我知道了童年已不可挽留。童年,在這一時刻漂流進一種叫作「歷史」的東西里去了,永不復返。」鐵生的姥爺早死了,但是奶奶還活著,讓人家盯上,順藤摸瓜,「黑五類」出身的消息難免走漏。再說,城裡天天有抄家和遊街的事,世道兇險。怕是早晚紙包不住火。在鐵生母親的精心策划下,鐵生奶奶主動「自我遣返」,回了原籍——河北涿州的農村。鐵生在文章中記錄了這個過程:「媽媽讓我回學校去住。我上中學的時候住校。媽媽說:「這一陣子先不要回家,有什麼事我去找你。」媽媽給了我三十塊錢,六十斤糧票,看來夠兩個月的伙食費了。「一天,媽媽到學校來找我,對我說,要是想回家就到她的單位去,她在那兒找了一間房;奶奶已經回老家了。……我倒是鬆了一口氣。那些天聽說了好幾起打死人的事了。不過坦白地說,我鬆了一口氣的原因還有一個:奶奶不在了,別人也許就不會知道我是跟著奶奶長大的了。我生怕班裡的紅衛兵知道了這一點,算我是地主出身。」鐵生有家不能回,成了半個孤兒,越來越多的時間和我們這群非「紅五類」出身的同學廝混在一起,經常出沒在清華大學的校園裡,出沒於我們「教授樓」。我們一起看大字報,一起聽批判會和辯論會,一起朦朧,一起迷茫,一起偷書,一起「逍遙」。老天爺長眼,多虧母親的前瞻性安排,史鐵生躲過一劫。九、鐵生說文革顛覆了整個社會的道德觀,改變了幾乎每個人的生命軌跡,也培養了許多畸形兒。一葉知秋。我和史鐵生談到清華髮小吳文北曲折命運和可悲結局。他六歲隨父母從法國來中國並加入中國籍以後,在家裡和法裔母親一律說法語,發音字正腔圓,絕對唬倒外語學院二把刀教授。他熟悉法國歷史,看過大量法文文學名著,還能說出來西貢的法文和巴黎的法文在發音和用法上有什麼不同(越南曾經是法國殖民地),學問不淺。科學院數學所搬離清華後,吳文北隨父母搬到中關園科學院宿舍。大約1968年初的一天,小悅來我家說,你看誰來了。吳文北從身後冒出來,傻乎乎的笑,小時候臉上的雀斑被高矮不同的一排排壯疙瘩代替。之後我們幾個發小隔幾周見一面,交換各種見聞,海闊天空。在我的請求下,文北還專門來家教過我幾次法文。那時,華僑飯店、友誼商店等專門對外國人或擁有外國護照的華僑開放,國人不許入內,神秘非常。門外有持槍的衛士站崗,進門有保安檢查證件。這位老兄不服,法蘭西雅各賓黨的資產階級自由主義在血中沉渣泛起,臉上青春痘漲起來,大嘴一咧,都是人,憑什麼偏不讓咱進?!回家自己照鏡子,滿臉青胡茬子,長相也像老外。於是,穿戴上父親從法國帶回來的一雙老皮鞋、一件皮夾克和一頂鴨嘴帽出門。到了華僑飯店,見了門衛假裝不懂中國話,滿嘴往外禿嚕法文,把裝成僕人跟著提包的弟弟吳文中訓得狗血噴頭。察顏觀色是門衛倚賴的根本飯碗,平常有領導以身作則,無師自通。一看這主兒路子夠野,在外國也絕不是一般幹部,沒敢要證件,趕緊恭敬放行。他出來到我家,給我和小悅等幾個朋友大侃在裡面見到的珍稀商品,香腸美酒外國巧克力,口沫橫飛,兩隻藍眼珠瞪得溜圓。我聽得過癮,心中羨艷。吳文北腹中饞蟲造反、饑渴難耐,無奈袋中羞澀只有眼福。家中將近十口人,吃飯主要靠父親一人工資,哪有閑錢給他花?口中罵罵咧咧:想當初,我媽要不是為了我爸的什麼瞎編的愛國理想,才不會把我們從巴黎帶到中國這種鬼地方受罪,狗都不會來。口無遮攔。我和小悅的政治覺悟早就武裝到了牙齒,忙說,趕緊打住,這話可別再說啦,被人家聽了去,說你污衊紅色政權,打成現行反革命不跟你商量。鐵生大有感觸地說,是呀,權力和流血最能教育人,文革以來,無數人禍從口出,「因言獲罪」,滿世界假話真說,真話不說,想活命的人都跟著時潮學嘴。瞎話重複一百次就成真理,大大超越戈培爾為希特勒造勢、謊話說一千次成為真理的歷史記錄。有的話一說出來,天生就是真理,更有的話一句頂一萬句。會簡單乘法的人,寫文章開篇就先來幾萬句真理,安全高效,哪管真話、假話、言不由衷?!我接著給鐵生講:還別說,一次偶然事件,吳文北真和紅色政權結下了梁子!我哥立博熟悉內情。吳文北一次坐火車外出,幾天沒洗臉,加上他那個洋人長相,沒招誰沒惹誰,在天津火車站被便衣警察當新疆盲流盯上了。車站裡的告示貼得漫天漫地,堅決打擊盲流,沒有本城戶口不許進城。少數民族不好好在新疆呆著,亂串什麼,是不是到大城市來偷東西,擾亂社會治安?兩個便衣二話不說抓住他的胳膊就往後擰。哪知吳文北力大無比,雙膀一較力,兩個便衣被扔出去摔倒在地。警察握有國家權力,誰見誰怕,哪裡吃過這個虧?招來十來個大漢一擁而上把文北按倒,拷上手銬。帶到拘留所,不容分說拿起警棍一頓胖揍,打得吳文北滿地亂滾,特別是吃了虧的那兩個,下手陰狠無比。把吳文北打昏過去幾次才算解了氣。醒來再一審問,這位盲流「招供」是北京中國科學院家屬,父親吳新謀。電話打到數學所,警察才知道抓錯了。數學所保衛科出面,拿著戶口本和介紹信,到天津車站派出所把被專政得一瘸一拐的吳文北領回家。整個過程中,文北沒做任何錯事,唯一是兩個便衣拿他時,他不該反抗。這也難說,捕快們又沒穿官衣兒,他哪知道這些人是警察?文北因為面孔像外國人被當作異類歧視、無端挨抓挨打,倍感冤屈,對警察極端反感。火兒憋著肚子里,變著法兒向警察示威。先是把合作社成罐的果醬芝麻醬偷偷往家扛,打火機的火石100粒一袋,也抓幾包。史鐵生聽了吳文北毫無緣由就差點被打殘,心裡不忿,嘴裡冒出一句: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商店向公安局報案,專政機關打擊重點放在沒有戶口的外地盲流身上,哪能想到是老老實實的「臭老九」兒子吳文北作案?警察干氣猴兒,沒轍。此時大批幹部、市民和子女家屬……逐步下放牛棚、「五七」幹校或農村去「大有作為」了,宿舍人去樓空。天公作美。吳文北開始入室偷東西,多次得手。有一次,正在行動中,趕上主人回家,他和弟弟把主人打昏,撒丫子逃走。偷東西換成錢,到莫斯科餐廳或新僑飯店西餐廳吃炸豬排和黃油麵包,到西單商場和王府井東風市場買冰激凌雪人吃,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1973年,我從陝北回京,向首都人民彙報「講用」學毛著的經驗體會,也應邀去品嘗過一次。鐵生接上一句,我也吃過,雪人確實好吃,可是一小杯幾口就吃完,越吃越餓。而且忒貴,一個雪人的價錢在陝北農村能買好幾天的口糧。我接著用吳文北的口吻,學他給我講的一件趣事。一個學徒青工,硬著頭皮裝闊,約來女友表達浪漫愛情。冰激凌送上桌,雪人昂首挺胸、站在玻璃小盅里,一下黏住了女孩兒的兩隻眼球,天下竟有這麼美的玩意兒,勺子拿在手裡,不好意思下傢伙。眼看雪人逐漸癱軟,馬上要融化。那小年青兒說:別緊著看啦,快吃吧,要不待會兒該涼啦!……..他當是吃炸醬麵吶?不趕緊吃就涼啦!吳文北拿腔拿調模仿京片子,尾音拐彎兒,像小狗甩尾巴那麼自然。我聽了笑得直接想往地下摔。你看這小夥子,長一張外國臉,卻說一口北京土話,中西合璧爐火純青,全國罕有。吳文北後來發現,中國人家裡沒什麼值錢的東西,油水不大。劍走偏鋒,偷到外交公寓的老外家中,造成惡劣國際影響。1974年,吳文北、吳文中兩兄弟終於被抓。正值文革天下大亂。亂世出重典,實行「嚴打」。案件以及法律程序沿襲「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大批犯人從快、從重、從嚴處理。父親吳新謀是國際知名的拓撲數學研究員,1951年回國以後,早就在各項運動中挺住了千錘百鍊,政治思想統帥拓撲幾何,要長就長,要方得方。聽到消息後,立刻找到領導表態,孩子不是私有財產,堅決割斷血脈親情,完全交給無產階級實行專政。法裔母親聽說兩個親愛的兒子被抓進監獄,還可能被「嚴打」判成死刑,骨肉情深,天當時就塌下來一半。神經接近錯亂,二十年來,好容易學會幾句中國話,一夜之間全部忘光。求告無門。情急之下,把先生工資買成大把郵票,整天不吃不喝,坐在家裡給多年劃清界限、不通音訊的法國親戚寫信求救。吳文北的舅舅是法國在編將軍,在北大西洋公約組織任副總參謀長,找到總統蓬皮杜,總統認為吳文北出生在法國,理應保有法國國籍,親自向中國政府為之求情,或免死,或引渡至法國。無果。槍斃前幾周,吳文北被五花大綁,在北京四處遊街。執行死刑那天,海淀體育場的公審宣判大會上人山人海。有的看客見吳文北滿臉橫絲肉和壯疙瘩,說這小子的長相一看就不是好人;有的看了高鼻子和打著卷的褐色頭髮,說這罪犯長得果然像外國人,槍斃外國人實在解恨,誰讓當年八國聯軍侵犯中國,國恥難忘。一致的聲音是,沒想到外國總統會放下身段,為一個可恥的罪犯向中國求情,領袖居然和草民心連心,可見資產階級全是一丘之貉。放眼天下,誰敢蔑視大國總統的懇求?唯有中國!屹立世界民族之林,真正偉大堅強。官方宣傳義正詞嚴,民間邏輯順理成章。殺一儆百,槍斃吳文北的故事成為廣大北京市民飯後談資。鐵生把這個故事聽得入神,眼鏡滑下來顧不上扶,被鼻頭扛住。聽我講完槍斃過程,他推起眼鏡嘆一口氣說,可惜了,這人如果不死,絕對是教外語的好材料,全中國難找。那時凌格風和英語九百句還沒有在中國登場,青年人都在對著課本上的口型和國際音標學習外語,鐵生正苦攻外語,準備當翻譯。鐵生又問,這人小時候怎麼樣?我回答說,吳文北小時候心地單純,特別忠厚,我哥是活證人。文北小時候身體瘦,黃褐色頭髮,長的隨法國母親,臉上皮肉白得透明,點綴著雀斑,穿個背帶褲,誰見了都想在臉上掐一把。長相奇特,孩子里沒人跟他玩,死活要跟著小悅拜我哥當老大,誠心加入組織。我哥犯了周章,一來嫌他沒本事,個子矮打起架來沒用,二來長的像外國人,帶出去顯得隊伍不夠純潔。他誠心誠意地要加入,爭辯說他跑得快,讓華光幫著說情。為了表現勇敢,張開手露出一隻活動著翻卷身體的大肉蟲子,是槐樹上的青蟲,俗名弔死鬼,當著大伙兒的面把活蟲子放在嘴裡,嚼吧幾下就咽了,黑綠色的蟲子水從嘴角淌出來。我哥和大伙兒一看,本事是真的,都被震住了,隨後打成了一片成為好哥們兒。我哥哥孫立博的回憶文章中寫道:「幼年和少年的吳文北,誠實而重友情,樂觀而開朗。文北走上了犯罪的道路,觸犯了國家法律,應當受到法律的制裁。但他雖有傷人,沒有命案;盜竊財物的總額也有限,罪不至死。然而,在文革期間,司法並不獨立,法律為政治服務。文北盜竊,涉及了外國人,在文革期間給國家面子抹黑,就成為政治問題,被抓了典型,被從重從快,被全市遊街,以至法國國家領導人出面說情,都沒有能免一死,實是可悲可嘆。後來文中被赦,放回法國,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他們的案子當時判重了」。1978年,史鐵生髮表了小說《兄弟》,講一個熱血青年的犯罪故事,結尾寫道:「槍斃於志強我看見了,可是沒看太清楚。群眾憤怒地喊口號,隨即是一聲槍響。記得身旁一個人幽默地說:"怎麼回事?他的血也是紅的。』」每個人生下來一張白紙,青少年犯罪不是天生決定,必有多種社會環境因素。顯然要多從制度和文化中尋找犯罪動因。改進位度,人類才有希望。人的血都是紅的。十、史鐵生在紅八月中僥倖逃脫了「黑五類」的厄運,心靈卻在這三個月期間得到了一場暴風驟雨般的洗禮,得到了千載難逢的成長機會。他嘗受了命運的百味莫辨和人生中偶然性的強大。鐵生一生當中大凡有了疑問,歷來刨根問底鑽死理,不弄明白不算完。這個素質使他從不滿足於表面正確的回答,他要尋找問題的本質,不斷追問。首先,死去的姥爺為他的處境和未來帶來了重大的不確定性。姥爺到底是個什麼人?犯了什麼死罪解放後被槍斃?他在記憶與印象中寫道:「那年他讓日本人抓了去,打得死去活來,這下大夥才知道他是個抗日的呀……」,「後來聽說有人把他救了出去。沒人知道去了哪兒。日本投降那年,有人說又看見他了,說他領著隊伍進了城。我們跑到街上去看,可不是嗎?他騎著高頭大馬跟幾個軍官走在隊伍前頭……」,「老人們早都說過,從小就看他是個人材,上學的時候門門兒功課都第一……可惜啦,他參加的是國民黨,這國民黨可把給他害了……」,「這個人呀,那可真叫是先知先覺!聽說過他在村兒里辦幼兒園的事嗎?自己籌款弄了幾間房,辦幼兒園,辦夜校,挨家挨戶去請人家來上課,孩子們都去學唱歌,大人都得去識字,我還讓他叫去給夜校講過課呢……」這線索終於清楚,姥爺是個抗日的英雄,日本投降後退伍回鄉擔任國民黨縣黨部書記,熱心公益和教育做了許多好事,當地人民有口皆碑,顯然是個好人。好人往往以為可以憑著良心活得坦坦蕩蕩:「快解放時他的大兒子從外頭回來,勸他快走,先到別的地方躲躲,躲過這陣子再說,他不聽嘛……他說我又沒貪贓枉法欺壓百姓,共產黨順天意得民心那好嘛,我讓位就是,可是你們記住,誰來了我也不跑。我為什麼要跑?」鐵生的姥爺就因為是跟著國民黨的隊伍而不是跟著共產黨的隊伍打日本,解放後遭到鎮壓。姥爺至死沒弄明白,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政治哲學講的是城邦利益。歷史知道,與鐵生姥爺命運相同的人恐怕不是一個兩個人的事吧。1977年,我和鐵生躺在雍和宮的小屋裡,眼睛望著天花板,我問鐵生,當年你如果是鄭光召,棍棒伺候,你招不招?鐵生說,不招,我沒的可招。我又問,日本鬼子把你抓了去,給你上老虎凳,你招不招?鐵生狡猾地回答,我的腿沒感覺,不知道疼,不招。我又問,如果拿你的家人當人質,你招不招?他反問我,你招不招?我想了想,耍個心眼,我這個人吃軟不吃硬,他們要是換個美人計,我就招,我這輩子還沒娶上媳婦呢!雖是玩笑話,這題目引起我們倆的沉思。20年一晃而過,1997年,鐵生躺在大房車後屋的雙人床上,橫跨美國,兩側窗外的景色向後流動,像在窗子上放電影。希米忙呀,一會兒給鐵生換尿管、一會兒給他量血壓、一會兒又喂葯。霍秀兒進進出出,送吃的、送水。柏曉利進來陪著聊天,突然冒出一句,您這是皇上待遇,這屋整個是個後宮呀!鐵生說咱今天就當一回皇上,現在就封。陳希米是正宮娘娘不用說了。朕封你和霍秀兒為左、右宮內行走,立哲是二德子。真貼切,我們大笑。我說,沒想到當年延安關家莊的御膳房主事今天直接高升成皇上了,火箭式幹部,接著用陝北話說:整似仍比仍、羞撒仍(真是人比人,羞煞人),鐵生用陝北話跟了一句:球毛擀不成氈、陝北人當不成官。一路上,這外號就叫起來了,鐵良、王立德也跟著一聲一聲叫「皇上」,煮好了麵條,先給「皇上」送去!一路說起皇宮裡的各種規矩和歷代皇室軼事,諧趣橫生,稀釋了旅途的疲勞。我想起二十年以前的問題,故意問鐵生,如果你年輕時讓日本鬼子抓起來,用你這「右行走」美人霍秀兒(霍秀兒是當年清華附中有名的大美女)給你施放「美人計」,你招不招?鐵生想了想,看著霍秀兒笑著說,得得得,您還是先把我殺了吧,我最怕「美人計」!拿小眼睛瞟著我,我們兩個人心有靈犀,思緒同時回到20年前討論的「招不招」的題目,會意地哈哈大笑起來。時光荏苒,又是十年。2007年,我正在芝加哥大學法學院讀書。回國見鐵生第一句話,你熟悉《安提戈涅》嗎?還沒等鐵生說話,希米瞪起了眼睛,咦?立哲,你也研究《安提戈涅》?!我說是呀,學法律必須讀《安提戈涅》,這涉及到我和鐵生一直討論的文革和「招不招」的問題!不然無法理解城邦利益和人性的衝突,無法理解法律的程序正義和結果正義呀。希米說,巧了,我們家「那史」正寫了關於《安提戈涅》的文章。我後來看了鐵生髮表的文章《老好人》,彷彿又看見了文革中人們面臨的道德衝突,看見了每個人必須在親人與城邦利益之間「劃清界限」的兩難境地,看到了人生的根本困境與迷茫,以及鐵生的深入思索。現引出幾段:比如《安提戈涅》。安提戈涅要違背國王「按律法與正義」所頒布的命令,去埋葬她的一個哥哥,但這樣,她就會跟她這個哥哥一樣成為城邦的叛徒。妹妹伊斯墨涅勸她:「你這樣大膽嗎,在克瑞昂頒布禁令之後?」安提戈涅回答:「他沒有權力阻止我同我的親人接近。」妹妹再次提醒姐姐這樣做的可怕後果,而後說:「我們處在強者的控制下,只好服從這道命令。」姐姐說:「(那)你就藐視諸神所珍視的東西吧。」伊斯墨涅說:「我並不藐視諸神所珍視的東西,只是沒有力量和城邦對抗。」安提戈涅說:「你可以這樣推託……(但)我會恨你,死者也會恨你……讓我和我的魯莽為擔當這件可怕的事而受苦吧,我不會遭受比卑賤的死更可怕的事情了。」最後,妹妹伊斯墨涅對姐姐安提戈涅說:「如果你想去(做)的話就去(做)吧,你可以相信,你這一去雖是魯莽,你的親人卻認為你是可愛的。」一邊是親情,是神所珍視的東西,一邊是人定的律法與正義,是成為叛徒的可怕後果,你怎樣取捨?這樣的疑難古今中外多有發生。安提戈涅立場堅定,安提戈涅芳名千古。國王克瑞昂的立場也很堅定,並具正義之名。可伊斯墨涅怎麼辦?毫無疑問,她將遭受最可怕的事情——卑賤地死,並且卑賤地生。因為她既不像克瑞昂那樣藐視諸神所珍視的東西,又沒有力量像安提戈涅那樣與城邦對抗,因而她要麼是背叛城邦,要麼是藐視諸神。我常想,如果伊斯墨涅仰天祈禱,她(以及老好人)會祈禱什麼?咳,我自己就這樣祈禱過呀——當我發現某史很可能為人間增加一個叛徒之時,我曾屢屢祈禱:讓人人都對人人懷有愛意吧,讓人人——包括那個克瑞昂——都能夠珍視神所珍視的東西吧!那樣,就既沒有安提戈涅式的危險,也沒有伊斯墨涅式的疑難了。「《安提戈涅》是一部悲劇,並不是因為上帝的律法和凡人的律法之間產生的衝突。使這部戲成為悲劇的正是安提戈涅本人……真正的悲劇在於他的感受力。」(《希臘精神》)是呀,感受力!不被感受的東西等於沒有,不被發現的衝突則不能進入靈魂的考問,而只有這樣的感受力使悲劇誕生,使靈魂成長。這樣看,伊斯墨涅就更是悲劇。「黑格爾說,悲劇唯一的主題是精神鬥爭,而且鬥爭中的兩種精神都引起我們的同情。」(《希臘精神》)伊斯墨涅的處境更加引發我們的這種同情,更能喚醒我們的感受力;或者說,伊斯墨涅才是這部戲中最具悲劇性的人物,她一生都將處在被撕裂的感受中。看了這個文章,我的心緒又回到1967年文革後期。打那個時候起,這個「招不招」的道德困境就穿入我們的生存實踐,並必將糾纏一生。這年,史鐵生拿到了清華附中初64級的畢業證書。這是鐵生一生中唯一的正規教育證書。人,活在當下,其實是活在未來,換句話說,活在對未來的期望中。16歲的史鐵生,青春在手,未來路在何方?(本文節選自:孫立哲《想念史鐵生》)相關圖片鏈接:http://blog.sina.com.cn/s/blog_3ef9a77201010utm.html華夏知青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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