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神經病」?
□卞毓方
袁世凱攘奪國柄,妄圖稱帝,章太炎怒從心上起,決意上演一出民國版的《擊鼓罵曹》。《佯狂未必不丈夫》的作者王開林描述:大冷的天氣,他足蹬一雙破棉靴,穿一領油油的羊皮襖,手中抓一把鵝毛扇,扇墜吊著一枚景泰藍大勳章,不衫不履,不倫不類。接待員問他要名片,他白眼一翻,大叫:「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我是在上海坐過三年西牢的『章神經』!」通名既罷,對方並沒有把他當碗大菜,依然借故阻撓,章太炎惡向膽邊生,操起桌上的花瓶朝袁世凱畫像猛力擲去,「哐啷」一響,花瓶與袁世凱畫像同歸於毀。
章太炎幼時患過癲癇,此乃個人之隱私也,一般人都會竭力隱瞞,他則拿來當歌唱,自封「章神經」。不唯如是,他還將之做理論上的升華。1906年6月,他從上海西牢獲釋(因反清廷而系獄),隨即東渡日本,在東京留學生歡迎會上,他以自身作例,說:「大凡非常可怪的議論,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說。說了以後,遇著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來有大學問成大事業的,必得有神經病才能做到。」
只要將這「神經病」加上引號,他說的是絕對真理。
魯迅、周作人兄弟,早年留日時都師從過章太炎。魯迅欽佩他是「有學問的革命家」,終生執弟子禮甚恭。時人看「橫眉冷對千夫指」的魯迅,他的身上,何嘗沒有章太炎倡導的那種「神經病」的傾向。譬如,主張「性靈」、「幽默」的林語堂,一次在飯局上與魯迅發生爭執,就在日記里寫道:「此人已成神經病。」
中庸而玩世的周作人,是不會被稱為「神經病」的。但是,1926年8月,他卻在報上發表了一篇類似於神經不正常者才會寫的文章:《謝本師》(謝,辭也,絕也)——他所謝的,正是章太炎。周作人曆數太炎先生五四以後的落伍行狀,比如「好作不大高明的政治活動……太輕學問而重經濟(經濟特科之經濟,非Economics),自己以為政治是其專長學問文藝只是失意時的消遣」,並且在電報中把「剿平發逆」的「曾文正」「奉作人倫模範」,「先生現在似乎已將四十餘年來所主張的光復大義拋諸腦後了。我相信我的師不當這樣,這樣也就不是我的師。先生昔日曾作《謝本師》一文,對於俞曲園先生表示脫離,不意我現今亦不得不謝先生,殊非始料所及。」云云。
俞曲園即俞樾,晚清樸學大師。章太炎青年時代曾跟俞樾學習,因他後來參與維新,矢志反清,而招致俞師的痛斥:「不忠不孝,非人類也。」章氏憤而著文,宣布和老師斷絕關係(換個角度看,未嘗不是對老師及其學派的一種變相保護)。周作人這裡謝章太炎,從他羅列的材料看,明顯小題大做,聳人聽聞,事前雙方並無激烈衝突,事後他也沒有把這番決裂進行到底(1932年章太炎造訪北平,周作人再度執弟子禮出面款待)。
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逝世,遺囑告誡後人「若異族入主,務須潔身」——瞧!在民族大義上,「章瘋子」從來不瘋!
周作人呢,偏偏在這「異族入主」的大是大非上,鑄下大錯。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日寇全面侵華,佔領北平,周作人公然附逆,出任偽職——你可以說他是為了苟且偷生,你可以說他是為了曲線做學問,你可以說他是為了挽救淪陷區的教育,「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你還可以理解他在日本留過學,太太本身就是日本人,而且他太太的日本妹妹及其日本父母也正和他們住在一起,等等——不管你怎麼站在他的立場上考慮,反正,他這一回玩得出了格,身為炎黃子孫而越出中國人的道德底線,神經雖然正常而理智全然失瘋,這一瘋就徹底玩完,墮落為令人不齒的漢奸。
曾國藩著《冰鑒》,講識人之術,劈頭就說:「語云:『脫谷為糠,其髓斯存。』神之謂也。『山騫不崩,唯石為鎮。』骨之謂也。……開門見山,此為第一。」曾國藩即周作人《謝本師》中提到的曾文正,乃俞曲園的老師,俞曲園即前面說到的章太炎的老師,章太炎又是魯迅、周作人的老師。如是,透過祖師爺曾國藩的目光看,章太炎、魯迅,不管他倆的貌相如何,脾性如何,皆堪謂神采英拔,鐵骨錚錚;周作人呢,則不管他的處境如何,文章如何,總難掩飾神昏意亂、骨軟筋疲的頹象——難怪他會先後與尊師太炎、家兄魯迅斷交了,根器決定了他遲早要與大氣節大境界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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