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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榆生刪改《近三百年名家詞選》的隱情

文/宋希於 編輯,北京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重版了龍榆生編選的《近三百年名家詞選》。出版說明指出,龍榆生在1960年代曾對此書做過刪節,此後該書的再版均依刪節本,而這個新版則「恢復了在特定歷史背景下刪除的詞人詞作,還本書的原有面貌」。

《近三百年名家詞選》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6年9月初版收入「近三百年名家詞六十七家五百一十八首」,而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62年11月新1版所收卻只「近三百年名家詞六十六家四百九十八首」。許多人都知道,其中刪去的是陳曾壽(仁先)的二十首詞。但龍榆生那時為何要把陳曾壽的詞從書中刪掉呢?個中原委其實有人提過,但未引起廣泛的注意—— 朱正先生在回憶1980年代他與魯迅研究專家林辰先生的交往時,曾披露過此中內情:

有一次同林先生聊天,涉及到龍榆生(沐勛),我以為此君對詞學造詣甚深,他的《唐宋名家詞選》就很不錯。林先生卻強調他大節有虧,在汪精衛偽政權所在的南京主編《同聲月刊》。在他編選的《近三百年名家詞選》中,竟將陳曾壽的詞選入。陳曾壽這個前清遺老,清亡之後曾參與張勳復辟;偽滿洲國成立,他又跑去參加了一些活動。這樣一個人,龍榆生不但選錄他的詞,把他算做「名家」,還在「小傳」中誇他,說他「性高潔」。我還記得那天林先生談起這事時義憤填膺的神情。事後我翻看我的那一本《近三百年名家詞選》,其中已經不見陳曾壽的痕迹。原來是林先生在報紙上發表書評之後,龍榆生即將其抽去了。林先生這種嫉惡如仇的態度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回憶林辰先生》,載《朱正》,古吳軒出版社2004年8月版。)

《林辰文集》第三卷收有《龍榆生筆下的陳曾壽》一文,末署出處為「原載一九五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光明日報》」。複核原報,知稍有舛誤,此文實載於1958年3月23日《光明日報》第5版的「文學遺產」副刊上,當時署了筆名「芝子」。

這篇文章的批評對象是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6年9月初版《近三百年名家詞選》,說編選者龍榆生雖然把陳曾壽也放到「名家」之中,「但除了一般遺老遺少和少數喜歡翻翻舊書的人」,其實陳的名字鮮有人知。文章引用了《丁巳復辟記》與《同聲月刊》上的材料,來說明陳曾壽在辛亥後「積极參加一小撮清室遺老和封建軍閥官僚的復辟活動」,並評價龍給陳曾壽寫的「小傳」說:「所謂『轉徙津滬』者,奔走復辟也;所謂『轉徙遼左』者,投敵附逆也。揭穿了,原來不過如此!」此文還批評龍榆生在清末民初「真正的名家」中,只選了朱孝臧詞三十三首,鄭文焯二十一首,王鵬運十七首,況周頤十一首,而選陳曾壽詞竟達二十首之多,且不僅選得多,小傳還「替他掩飾」,說他「生平志事,百不一酬」。文章於此憤慨地寫道:「假使陳曾壽的『生平志事』而果得『酬』,那中國人民在解放以前所經受的苦痛災難,還將深重到何等程度!在這裡,龍榆生連最起碼的作為一個中國人的立場也喪失了!」

此文最後把「小傳」歸為「具有反動毒素的文章」,還捎帶著指出錢仲聯《韓昌黎詩系年集釋》里竟將「抗戰初期著名漢奸」黃濬的《花隨人聖盦摭憶》也列入「采輯諸家姓氏」里了。對此類現象作者呼籲:「我以為,古典文學研究者和有關出版社編輯部應該注意這個情況。」

陳曾壽

林辰的這篇文章真是語帶風雷。雖然他主要是從政治角度而非文學批評角度來談的,也不無偏頗處,但著實擊中了龍榆生的要害。實際上其他讀者對這本書也有類似的觀感,如吳世昌讀該書時在卷端所作的批註(後人輯為《讀〈近三百年名家詞選〉》,今收入《吳世昌全集》第五卷),就花了大量筆墨來批評陳曾壽詞句的不通,甚至對陳曾壽將一首《蝶戀花》的題目取作「聞露」大加嘲笑說:「千古未聞露可聞,知君定有神經病。」關於龍榆生選的二十首陳曾壽詞,吳世昌認為「只《八聲甘州》『鎮殘山』一首像樣,無大疵」,估計他也覺得龍榆生選得太多了。吳世昌甚至也發了這樣的議論:「《近三百年名家詞選》陳曾壽小傳謂其『中經喪亂,轉徙津、滬、遼左間,生平志事,百不一酬』,『性高潔』云云,按奔走偽滿、平、津,獻媚寇賊,竟曰『高潔』,使其『平生志業』得『酬』,將為賣國巨奸,編者豈望其『得酬』乎?」(《讀〈近三百年名家詞選〉》第一〇七則)與林辰文章簡直如出一轍!卷端的批語,倒也不是完全不存在據他人文章抄入的可能性,但至少可以說吳世昌跟林辰的看法是相同的,而這類看法是有代表性的。

今天我們看待這類問題可能會寬鬆公允一些,但也可能是「找補」得更多一些。陳曾壽落後的遺老思想自然不容忽視,而《舊月簃詞》的藝術成就卻也不會被埋沒了,所以關於陳曾壽的詞,讀者總是會注意他人那些評好的話,如葉恭綽言「仁先(陳曾壽)四十為詞,門廡甚大,寫情寓感,骨采騫騰,並世殆罕儔匹,所謂文外獨絕也」(《廣篋中詞》卷三),龍榆生云:「彊邨先生晚歲居滬,於並世詞流中最為推挹者,厥惟述叔(陳洵)、仁先兩先生」(《陳海綃先生之詞學》)這一類。而回頭聽聽不同的聲音,或許才會啟人深思:龍榆生如此推重陳曾壽,是否會有龍的個人偏好、他們二人友誼的羈絆,或是有龍榆生因師長前輩推重而移愛的原因夾雜其中呢。

還需要引起注意的是,林辰的這篇文章是在1958年3月刊出的,這恰是「反右」期間。這就使我們不得不對龍榆生彼時的政治處境再多一些關注。

雖然龍榆生被正式劃為「右派」要到這一年的年中,但早在1957年「反右」運動初起之時,他的日子便已不大好過了。起因是他在某些會議上的表現觸怒了「大人物」柯慶施。張暉先生的《龍榆生先生年譜》(學林出版社2001年5月版)中收有1979年的《關於龍榆生同志錯劃為右派的改正報告》,報告回顧說:「龍定右派,系柯慶施同志點名所致。柯點名後,我院才搜集材料。」而經查核,「龍在政協會上的表現,是柯慶施同志點名的根據」,具體表現則是「在政協會上,凡聽到攻擊黨的謬論時就鼓掌贊同,會後與發言者握手言歡,反之則搖頭晃腦地表示不以為然」。龍榆生之女龍順宜也曾大略記述過此事,說是1957年4月下旬她南歸探親時,見到作為市政協代表的父親經常出去開會,而她返京後再不久卻接到父親的來信,即談到被柯慶施市長在大會上點名的事(見《「好教我留住芳華」—— 懷念我的父親龍沐勛》,收入《忍寒廬學記:龍榆生的生平與學術》)。錢伯城類似的回憶則將會議具體鎖定為1957年5月間的上海市委宣傳工作會議,還有更生動的細節,說龍榆生「雖未在大會發言,但坐會場前排,對大會發言較激烈者每作讚賞表情」,為主席台上的柯慶施注目,後來柯即據此指斥:「有一個人,我在台上盯著,看他高興到什麼時候!」(見《鄭振鐸1957年日記紀事》,收入《問思集》)可以想見,在1957年6月8日中共中央發出組織力量反擊右派分子進攻的黨內指示之後,風向驟變,龍榆生的處境便急轉直下了。

柯慶施

儘管不好過,但龍榆生畢竟有一段時間還沒有被正式劃作右派,稍閱《忍寒詩詞歌詞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12月版)的1957至1958年部分,可略見他此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情。有代表性的一首詞,是1957年年末的一闕《摸魚兒》,小序中寫道「丁酉歲闌燈下忽憶前歲陳仲弘元帥招談京邸,促膝談心,公有『君果命途多舛』之語,閣筆凄然,賦呈此句」,其中吟有「拼將結習消除盡,爭奈亂愁難遣」。而1958年3月5日所作的《戊戌元宵後一日寄錢默存教授北京》的七絕,更詠出「豈緣多病故人疏,窗外春光晝不如」的話來,足見情緒的低落。

這之後的1958年3月23日,林辰的文章才刊登在《光明日報》。此時龍榆生正在病中。張暉《龍榆生先生年譜》載有當年3月12日謝無量致龍榆生函云:「榆生先生:兩荷惠箋,具聞近狀。宿痾當不至劇。重開講座,嘉惠藝林。竊在下風,以竢盛容。」信中未寫明其所問之「宿痾」為何,而從龍榆生當年所作的《春晚雜詩》第二首可以稍窺:

自從省愆來,門真可羅雀。寂寞良自甘,聞聲總歡躍。夕夕喧鑼鼓,朝朝噪喜鵲。淳風頓改觀,顧我寧無覺。卧痾倏六旬,心病愧難葯。知新要勤求,溫故亦堪樂。澄慮觀物化,莫為浮榮縛。

按1958年的立夏為5月6日,《春晚雜詩》的寫作不會晚於該日,而「卧痾倏六旬」自應上推兩月(「六旬」),可見發病至晚亦在3月初,病甚劇而需卧床。「心病愧難葯」,則可能犯的是心臟病(龍在南京獄中曾發心臟病,後也因突發心肌梗塞而病逝),卻似乎有雙關含義。

從全詩來看,「自從省愆來,門真可羅雀」談的應是「反右」開展以來龍榆生自己的境況,之後「寂寞良自甘,聞聲總歡躍」等數句,則是雖處逆境仍要企求繼續進步的自勉。而「心病愧難葯」後面接著的既是「知新要勤求,溫故亦堪樂」,可見「心病」並非完全是肉體上的「宿痾」,也指近來心理上常有的負擔。全詩落在「澄慮觀物化,莫為浮榮縛」之上,似有作者對「反右」前自己曾得陳毅賞識、毛澤東接見,「反右」中「得意」而得咎的回顧與反思。

關於龍榆生正式被劃為「右派」的情況,張暉《龍榆生先生年譜》闡述說:「(1958年)五月,先生被打成右派……降為五級教授,喪失原有社會地位,朋輩往還遂稀。旋卧痾六旬,賦《春晚雜詩》五首。」彷彿以為當年5月龍榆生被打成「右派」後才「朋輩往還遂稀」,又生病兩月(「六旬」),方作《春晚雜詩》,經上文闡述,可知其說略有不確。而且張暉也沒有注意到林辰的文章,倒是注意到1958年5月24日《光明日報》上署名辛金的小文章《無原則地崇拜古人》「點名批評」了龍榆生所校的《淮海居士長短句》。其實找來一看,比起林辰的文章來,辛金的文章可客氣太多了。

現在我還沒有發現在林辰的文章刊出後,關於龍榆生第一時間直接反應的記載。或許這是因為當時龍榆生的處境糟糕,又沒有機會修改編著(「反右」後,龍榆生的名字甚至一度不能出現在他人的論著中了。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1960年4月30日記載:「得中華書局上海函,唐宋詞人年譜已付排,啟功、顧學頡、龍榆生名字皆已刪去雲。」),又或許是因為龍榆生大小厄運接連不斷,「習以為常」而麻木了,都是有可能的。

龍榆生當了三年多的「右派」,直到1961年9月29日才得脫帽,「處境稍勝於前」(張暉語)。而再過一年,《唐宋名家詞選》與《近三百年名家詞選》才能得到機會再版。經我比勘《近三百年名家詞選》古典文學社1956年初版和中華上編所1962年新1版,發現龍榆生當時不是光刪去了陳曾壽的二十首詞,還在內容上作了一些修訂。比如初版中屈大均的生卒年未詳,再版時即將生卒年補入;又如王漁洋的名字初版時多寫作「王士正」,小傳中卻又寫作「王士禎(一作士正)」,再版時即努力統一為「王士禛」(偶有失察漏改者),小傳更明確改作「王世禛(避雍正諱改士正)」;初版時的詞評中,偶有出現「龍沐勛」者,再版時也改為「龍榆生」。另外,書的後記也有重要改動。因為刪掉了陳曾壽的詞作,再版後記中就把初版時的「王、朱、況、陳之輩」(陳指陳曾壽)改作了「王、朱、況、鄭之輩」(鄭指鄭文焯)。龍榆生還補寫了一段「重校附記」綴在原後記之後,可視作對曾批評他選本的人的回應:

心緣物感,情隨事遷,風氣轉移,胥關世運。然而因革損益之故,固自有其消息可參也。喜見河清,境皆新辟。舊時選本,已多不適於來者之要求。頗思更就唐宋以來,迄於近代,別選長短句歌詞二三百首,略加銓釋,藉供借鏡。而有懷未就,漸疚滋深。閑嘗得句云:「要將填海移山志,迸作鏘金戛玉聲。」倘為讀吾兩種舊選者所共鞭策乎?

一九六二年七月十日,重校附記。

此外後記中還有一個疑點需表出。在古典文學社1956年版後記中,龍榆生曾談到:「論近三百年詞者,固當以意格為主,不得以其不復能被管弦而有所軒輊也。物窮則變,來者難誣,因革損益,期諸後起。繼此有作,其或別創新聲,以鳴此曠古未有之變局乎?」1962年中華上編版後記中這段文字與初版完全相同。但到了1979年10月,上海古籍出版社據中華上編版重印該書時,雖然在版權頁明確標註了「因作者已於一九六六年故世,這次再版未作改動」,其實不僅改正了1962年版的一些誤字,更把後記中這個「變局」改排成了「變遷」!不知這個改動出自誰手,又是否符合龍榆生的原意?

《近三百年名家詞選》,龍榆生編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7月版,38 .00元。

2014年新版的《近三百年名家詞選》。恢復了被刪去的詞人詞作,是否就「還本書的原有面貌」了呢?就我上面約略提到的版本變遷情況,取2014年新版對看,可見新版後記中的「王、朱、況、鄭之輩」還是「王、朱、況、鄭之輩」,「變遷」還是「變遷」,均沒有改回初版的模樣,而且大概是為了要「還本書的原有面貌」吧,新版又把龍的「重校附記」給刪掉了。當然了,這裡並不是要說一切都追溯到初版就是最好的。不過既然號稱要「還本書的原有面貌」,那麼有過修訂刪芟而非復「原有面貌」的地方似乎該有個交代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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