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照舊的緬甸
CA905是國航唯一一班從北京飛往緬甸首府仰光的航班,在昆明經停後,通常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乘客。降落的時候,一個真實的仰光逐漸顯露在午後的薄霧中。走出機艙,濕熱的海風迎面撲來,我習慣性地掏出手機,反覆打開關上好幾次,始終沒有任何訊號。身處的這個國度,在軍政府的多年統治之下,無線通訊、衛星通訊被嚴格管制。
不過,仰光機場卻現代明亮。入境官神情冷漠地看了看我,便直接在簽證頁上重重地蓋上「29 November 2010」的日期,然後便面無表情地喊道:「Next。」(下一個)由於受英國殖民多年,在緬甸有給小費的習慣,然而,海關官員也是要收小費的,緬甸人對此習以為常。海關人員尤其會刁難中國來的旅客,他們會熟練地使用「大哥」、「紅包」、「小費」等中文詞。我所帶的幾個作為禮品的望遠鏡也被視為「違禁品」,行李被用粉筆打了一個明顯的叉子。不過,在多付了50元人民幣(緬幣匯率不穩,當地人更喜歡保留美金和人民幣)的小費後,海關便直接放行了。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小費」在這個國家的重要性和普遍性,在隨後的時間中,我漸漸對這種「公開受賄」的行為習以為常。
我來到仰光的時間比較特殊,時值緬甸新政府的選舉剛剛完成,原來掌權的軍政府將權力移交給了新的「民選政府」,緬甸的最高權力機構由原來的「國家恢復法律和秩序委員會」改為「緬甸成立國家和平與發展委員會」,並更換了國旗、國徽。與之密切相關的另一件大事是,軍政府終於解除了對反對黨領袖昂山素季女士長達15年的軟禁,昂山素季在2010年11月13日解禁當天高調亮相,在寓所前向支持者講話。國際媒體對這兩件事著墨頗多,認為緬甸也許將自此開啟「民主社會」的歷程。懷著種種好奇,我在來到仰光的第一時間便試探著詢問當地同事,政權更迭和昂山素季的釋放是否會讓緬甸陷入動蕩,而同事只是淡淡地說,一切照舊。
接我們的是一輛全新的豐田「巡洋艦」,這樣的車行駛在仰光並不平坦的大街上,與周邊車況很差的計程車和緬甸老百姓開的日本報廢「豐田」、「本田」二手車相比,顯得格外顯眼。同事說,這樣的車在仰光,一般情況下警察是不攔的。汽車進口在緬甸是配額制,進口稅也高得讓人咋舌,通常一輛新車辦理完進口手續上了牌照,手續費和稅費都遠遠超過了車價本身。同中國一樣,車在緬甸也是身份的一種象徵。
英殖民者幫助緬甸建立起憲法及法律體系,帶來最新的工業革命技術、英式的生活方式,甚至是英國人所遵守與崇尚的意識形態和「階級」觀念。多年的君主統治、殖民統治與軍人執政,使得「層級觀念」已經毫無保留地深入到緬甸人的思想深處。現在緬甸語中還大量保留著例如「某某大人」、「某某上校」等稱謂,即便「某某上校」已經不在軍隊中供職,但他仍然喜歡被人叫他曾經的軍銜。左手在緬甸被視為不凈,見到比自己地位高的人,緬甸人通常會自覺地將左手背後,伸出右手躬著腰和對方握手。在緬甸,僧侶、軍人、政府官員、富商、貴族都是金字塔尖受人仰視的階層,而老百姓們大都謹慎小心地生活著。一次由仰光飛往蒲甘的旅行,飛機落地後,坐在商務艙前排的我剛要起身,便被同行的緬甸朋友按住,示意要讓後排的一群僧侶和兩個官員模樣的人先離座。緬甸朋友輕聲告訴我,他們是「大人」,要先走。
在長達20多年的軍政府統治之下,緬甸國內已經形成了一套完整、穩定,並且被絕大多數人所共同認可的政權運作模式,國際媒體將這種體制刻畫為刻板、落後、反人權的,然而事實是,不僅是當地軍閥、富商、政府官員等既得利益者,就連在緬甸收入最少、社會地位最低的底層百姓,也對這種政體相當認可。絕大多數緬甸人從不奢望,也不敢奢望西方國家宣傳的「民主與自由」,他們在自己貧苦而安穩的日常生活中自得其樂,他們所關心的只是自己能不能吃飽、能不能住好,至於國家政權給誰,他們自己在政治上被誰領導等問題並不在他們的思考之內。
無論西方如何解讀緬甸政局及其未來,在仰光,傳統的市井生活仍是社會的根基。圖為仰光某菜市場里的市民
仰光有三個地方讓人感覺最為愜意,首先是曾經繁榮一時的「昂山市場」,這座以國父昂山將軍的名字命名的市場曾經是緬甸的驕傲,雖然如今這裡已不見當初的榮光,但它依舊是外國觀光客來仰光的首選購物地。其次,仰光大金塔可以說是每一個緬甸人的心靈寄託與朝拜聖地。緬甸人大都是虔誠的佛教徒,對他們來說,比起參與複雜混亂的政治鬥爭,他們更願意在大金塔前對著佛祖傾訴和祈禱。最後,緬甸人的生活讓人不免覺得枯燥乏味,仰光境內的茵雅湖是他們最主要的娛樂場所。每當夜幕降臨,茵雅湖北岸的「情人堤」上的一把把雙人椅便被熱戀中的情侶們佔領,對岸就是昂山素季的住所。這座裝飾簡單的小白房子與附近的軍政要員、富商的別墅,以及高檔酒店、餐館相比實在沒什麼特別,甚至顯得有些簡陋。昂山素季對於緬甸老百姓來說並沒有遙遠的地理與心理距離,緬甸人眼中的昂山素季就是一個美貌、溫和、有知識、有教養的普通婦女,他們甚至時常在菜市場與之相遇。到仰光的第三天晚上,一個緬甸商人請我們在茵雅湖畔吃飯,落座後的第一句就是,Alex,一個中國女演員來仰光了,她剛剛拜訪了昂山素季。後來上網得知,那個中國女演員是楊紫瓊,同行的還有法國導演呂克·貝松,他們此行是為了一部講述昂山素季的電影《TheLady》,楊紫瓊將扮演昂山素季。
坐在破舊不堪的仰光計程車(通常為日本的報廢車)中,和會幾句英文的司機攀談,司機會毫無戒備地抱怨生活的艱難,丹瑞將軍是如何抬高他們的油價,如何徵稅的。我反問,現在已經不是軍政府呀?司機大笑,朋友,難道你真的相信那些軍人說的謊言?新政府?那不過是一群脫掉軍裝的軍人,換湯不換藥。我試探著問,你對昂山素季怎麼看?司機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昂山素季?她沒有用。一個緬甸朋友對我說,緬甸人現在並不避諱談論政治,但不熱衷參與政治。多年的高壓統治和國際制裁的大環境,讓新一代的緬甸人將注意力更多地放在經濟生活上。對於昂山素季,更多的緬甸人是懷著尊敬和同情之情。昂山素季的父親,緬甸獨立運動的領袖昂山將軍在她兩歲的時候就被暗殺,昂山素季自小便隨母親在印度長大,19歲時開始留學英國,接受的是西方文化和西式教育,直到43歲時才回到祖國緬甸,並組建「緬甸全國民主聯盟」。此後,長達21年的幽禁生涯,使這個出身高貴的貴族後裔,與緬甸社會的現實發展長期嚴重隔絕。昂山素季的政治主張與其深厚的西方教育背景密切相關,這一切卻無法得到大多數緬甸國民的認可。她更多的是在精神層面上受到民眾的愛戴,而許多緬甸人都確信,昂山素季所領導的反對黨沒有執掌一個國情異常複雜的國家的能力。
華僑在緬甸是受教育層次相對較高的一個群體,然而,華人乃至華人的後裔都無法在緬甸政府中擔任任何職務,大多華人不問時政。公司仰光辦事處的秘書,是位外表時尚的第三代華裔,她說昂山素季她知道,我們都很尊敬她,再往下談論,她只是笑。接受過現代思想洗禮的知識分子群體,對於昂山素季及其背後的西方國家所極力倡導的這場民主運動,顯示出了出奇的冷漠態度。一位受過高等教育的軍官向我直言,在緬甸,軍政府曾經給了這個混亂的國家以安穩的生活,而這種祥和安穩的生存環境恰恰是緬甸人民最需要的。對戰爭的恐懼使得緬甸人民再也不希望緬甸社會發生任何動蕩,也正因如此,軍政府贏得了大多數緬甸人民的信任。昂山素季及其所領導的「民主聯盟」雖然為緬甸人民開出了前所未有的「民主」承諾,但是他們是否有能力維持社會的和平與穩定,才是緬甸人民所關心的。換句話說,如果政權移交給昂山素季所領導的「民主聯盟」,溫和如斯,是否可以對抗緬甸社會中暗藏著的無數社會矛盾,這被大多數知識分子深深質疑。
與此同時,昂山素季的「革命」態度也多少顯得曖昧不明。雖然國際媒體極力將其描述為一個溫和派的民主鬥士,但在緬甸生活的一段時間使我越來越確信,昂山素季本人並不是一個積極的革命者,與其說她主動領導了緬甸的民主運動,倒不如說這是自己父親昂山將軍的歷史與地位所賦予她的難以逃脫的社會責任。期待緬甸早日進行民主革命的西方國家清楚地看到,這個在當地威望頗高的昂山家族的後裔,有著長年的西方教育背景,這個曾經不問政事的女性成了他們希望找到的緬甸革命的不二人選。然而昂山素季卻說自己一點都不喜歡政治,她喜歡回到溫暖的家裡,並希望做個文學家。她原本打算在英國與自己的愛人和孩子共度餘生,甚至刻意迴避捲入任何政治糾紛。直到1988年3月,昂山素季的母親患中風病危,昂山素季獨自回到緬甸,那時正值緬甸人民發起反抗軍政權的遊行示威,她看到無數無辜的民眾遭到軍隊和警察的殘酷鎮壓,意識到自己的祖國正處於恐怖與暴力的籠罩之下。出於對昂山將軍的信任與緬懷,緬甸當局的許多激進分子和退役高級軍官要求她出來領導民主運動。在這種情況下,昂山素季,這個外表瘦弱單薄的女性,終於決定不再做一名旁觀者,她說:「我不能對祖國所發生的一切熟視無睹。」
在昂山素季的眼中並沒有明確的「同志」或「敵人」之分,她曾經在去年11月14日結束軟禁生涯之後的首次公開演講中明確表示:「我的性格決定了我不會憎恨任何人,我心中沒有恨意。在我被限制人身自由的時候,負責看管我的人對我非常客氣。我說的是事實,他們真的對我很客氣,我會牢記這一點,感謝他們。」昂山素季說她想有個Twitter賬號,想多陪陪她的兒子,她想在緬甸她父親曾經生活戰鬥過的地方多走一走,看一看。一個昂山素季解決不了緬甸的政治困局。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在緬甸,在仰光,一切都會照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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