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美堂| 資本的價值批判:意義與背景

(孫美堂,中國政法大學教授)

現代工業文明從西歐開始,西歐工業文明以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形式呈現,故19世紀以來,當人們面對複雜的現代性問題、對現代社會作價值批判時,就把問題的根源歸結為市場經濟、商品邏輯和資本主義。這方面最深刻、影響最大的當然是卡爾﹒馬克思。他對資本主義所作的價值批判,包括異化勞動、資本邏輯、商品拜物教、剩餘價值剝奪、資本主義私有制以及由此導致的總危機,產生了廣泛的影響,被後人從兩個方面加以擴展乃至泛化。

一方面,馬克思對西歐資本主義經濟形態的價值批判,被平移到東方社會。東方社會尤其是蘇聯模式的「社會主義」也在批「資本主義」,彷彿他們面臨的社會問題,也是市場邏輯、商品拜物教和資本主義導致的。

另一方面,20世紀以來的西方思想理論界對現代性問題作價值批判時,都或多或少回溯到馬克思。人的本質與存在的異化問題、啟蒙理性的否定性、科技對人的統治、文化權力和知識權力、後殖民主義批評、符碼消費、生態問題等,幾乎都可以看到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的影子。

問題是: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經濟形態,其本來意義究竟是什麼?它是否有特定的語境和限度?資本的價值批判在馬克思的「哲學的歷史」的大框架中,究竟處於什麼樣的地位?對市場、商品邏輯和資本主義作價值的批判,是萬能的嗎?在時空、語境極不相同的時下中國,我們該如何談論馬克思的資本批判與價值批判?

本人愚見:一方面,我們過度逾越了馬克思資本批判的限度,將其做了不適當的泛化,賦予它過多的「隱喻」;另一方面,我們過多刪減和遮蔽了馬克思價值批判與歷史批判的內涵,未得其全景。

馬克思的價值批判與歷史批判有四個層次:

1、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價值批判。

這一層次的批判始於《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哲學的貧困》,重點見於《資本論》、政治經濟學批判三大手稿(1857-1858,1861-1863,1863-1865)、《剩餘價值學說史》等文獻。這個層次的價值批判包括使用價值、交換價值和價值、市場、剩餘價值的奧秘、資本的複雜形態及其孕育的矛盾等。由於這些理論眾所周知,故不贅述。我們只想指出這個層次的價值批判中容易被忽略的幾個問題。

第一是黑格爾辯證法帶來的局限性。在以《資本論》為代表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里,馬克思是以當時資本主義經濟形態發展最成熟的英國作原型進行理論抽象的;理論抽象所運用的方法就是黑格爾辯證法。作為歷史和邏輯起點的範疇在黑格爾那裡是絕對觀念,在馬克思那裡是商品。歷史發展的每個環節都是那個起始範疇的自我否定和揚棄,只不過在黑格爾那裡,歷史環節呈現為邏輯階段(存在、本質、概念)、自然階段(機械、物理、有機)和精神階段(主觀精神、客觀精神、絕對精神),在《資本論》中則呈現為資本一般(商品、價值、勞動、剩餘價值)、生產資本、商業資本、信貸(銀行)、地租等。這種辯證的總體性誠然邏輯嚴謹,但也容易把無限複雜的經濟社會形態同質化,把不符合理想模型的因素當作非本質的東西抽象掉。我們知道馬恩批評過黑格爾活生生的辯證法被他的體系所窒息,借用這種辯證法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會不會也存在類似隱患?

第二是模仿物理學方法。馬克思明確表示:「物理學家是在自然過程表現得最確實、最少受干擾的地方觀察自然過程的,或者,如有可能,是在保證過程以其純粹的形態進行的條件下從事實驗的。我要在本書研究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係和交換關係。到目前為止,這種生產方式的典型地點是英國。因此,我在理論闡述上主要用英國作為例證。」馬克思的確是這麼做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模型,儼然是經濟學中的伽利略模型。典型環境:理想化了的英國資本主義;典型的經濟形態:社會財富表現為龐大的商品堆積;典型的社會結構:整個社會日益分化成兩大對立的階級——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等。其中暗含有經典物理學一系列的方法論與價值觀:簡單性和美、封閉系統、線性動力學、決定論。就經典物理學的對象言,典型模型是合理的和必需的;但對經濟社會這類無限複雜的大系統,伽利略模型是可能的嗎?

於是,政治經濟學批判一開始就面臨一對矛盾:一方面,資本主義經濟形態的本質抽象和矛盾展開,是英國式的,是商品的自我異化;另一方面,資本主義又是在廣闊的世界市場上展開的。那麼,由理想型和標準化的資本主義,到遙遠而野蠻的部落,他們的內在邏輯是什麼?我們總不能說從印度婆羅門、大清皇帝,到熱帶叢林、太平洋島嶼上的原始民族,他們的財富和物品都表現為龐大的商品堆積吧?

作為偉大的思想家,馬克思顯然意識到這點。我們後面還將談到:他晚年試圖尋求一種將西方資本主義與東方古老社會貫通的敘事邏輯,用以描述資本主義總危機。

2、對東方社會的價值批判。

「東方社會」是個模糊概念,馬克思實際運用(包括辭彙不同,但所指差不多)時,既有空間上的含義——歐美典型資本主義以外的其他民族,也有時間上的含義——按照馬恩的歷史觀,今天存在於東方的古老社會制度,也曾存在於歐洲人的祖先中,因此,歐洲資本主義以前的社會形態與現存於東方的社會形態是相通的。馬克思關於東方社會的價值批判,遠不如第一層次集中和系統,相對集中的主要見之於《法蘭西內戰》、《紐約每日論壇報》相關評論、關於俄國社會發展的通信、《人類學筆記》(這個名稱不符合馬克思的本意,但已流行,姑如此使用),很可能包括《歷史學筆記》等。

在馬克思那裡,東方社會的基礎絕不是商品或資本,他似乎試圖把農村公社當作東方社會的經濟基礎;他對東方社會作價值批判時,也不是批判它的「資本主義」,而是小生產狹隘性、專制王權,是小生產者的保守、官僚的霸道,是專制體制像「木乃伊」一樣的陳腐,等。馬克思評論西方資本主義對東方的殖民時又兩層不同的境界:從道義上猛烈抨擊他們的海盜行為,從歷史尺度上又認為資本主義入侵,客觀上促使東方民族覺醒和新世紀曙光的降臨。

3、資本主義總危機問題。

馬克思說的資本主義總危機,並不是像流行的觀點理解的那樣,英國式資本主義經濟社會矛盾(即本文說的第一層次)直接放大和激化的結果,似乎在封閉和理想化的資本主義模型中,生產力不斷增長而生產關係相對穩定,到一定程度,資本主義外殼就爆炸了。不是的!他描述的總危機,一方面是資本運動中的矛盾不斷放大,另一方面是西方資本主義入侵東方,導致東方社會「衝擊—反應」,綜合形成的西方資本主義主導、全世界捲入的資本主義總危機。馬克思的這個思想在《共產黨宣言》、《德意志意識形態》等早期著作中已有端倪,而主要見於《人類學筆記》及他晚年關於俄國社會發展的幾封信。遺憾的是這一工作沒完成。

馬克思、恩格斯早就指出,資產階級開闢的是「廣闊的世界市場」,它使東方臣屬於西方,用「世界的歷史」取代「民族的歷史」。這說明馬克思是把西方資本主義與東方各古老社會是當作整體看待的。在50年代給《紐約每日論壇報》寫的系列評論中,馬克思認為西方資本主義對東方的入侵帶來的雙重效果:西方殖民者的海盜行徑給東方社會帶來巨大傷害,但客觀上又促進了東方的覺醒,開啟了印度、中國、波斯等古老國家生產發展和普遍交往的歷史進程。

不過,僅僅停留在評論和議論的層次還不行,應上升到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理論高度。馬克思晚年的主要工作,就是試圖像《資本論》那樣,對東西方互動形成的資本主義總危機,做嚴密的理論推演。儘管馬克思沒有留下這方面清楚的文稿,但我們還是能發現一些線索。

其一,《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提到政治經濟學批判應該這樣寫:(1)一般的抽象的規定;(2)形成資產階級社會內部結構並成為基本階級的依據的範疇;(3)資產階級社會在國家形式上的概括;(4)生產的國際關係;(5)世界市場和危機;《<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說:「我考察資產階級經濟制度是按照以下的順序:資本、土地所有制、僱傭勞動、國家、對外貿易、世界市場。」這兩處大同小異,說明馬克思構思中的《資本論》後面部分(或《資本論》續集?),應該越出西歐式資本主義範疇,構建包括東方各社會形態在內的總體性範疇;

其二,文獻資料表明,馬克思似乎想把廣泛存在於世界各地的農村公社(馬爾克制度),理解為東方社會經濟的基礎——類似西歐資本主義經濟里的商品。在《人類學筆記》中,馬克思試圖分析大量原始資料,發現以農村公社為經濟基礎、以部落組織為社會形態的古老東方,在資本主義殖民下,如何解體和演化;在《給<祖國紀事>雜誌編輯部的信》,以及《給維伊查蘇利奇的複信》里,他主張俄國在保留農村公社的基礎上引進西歐資本主義先進的生產與技術,「跨越卡夫丁峽谷」。這些看似不相關的文獻,隱約有相似的思路和目標:東方社會如何融入資本主義主導的世界體系,並成為它的總危機的一部分?如果考慮到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理論演進、敘事邏輯,以及馬克思晚年的「理論實踐」目標,這個推論應能成立。

上述兩點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資本論》等著作-手稿,是從西方資本主義向東方古老社會推論,《人類學筆記》等手稿則是從東方社會向西方推論,共同組成現代資本主義世界體系。

4、哲學的歷史之「冷觀」。

「哲學的歷史」是借用黑格爾的說法,試圖用以描述歷史的本質和總體性。黑格爾認為歷史理性以自由為目的,世界歷史最高的合理性就是普遍的自由。黑格爾的歷史理性,在馬克思那裡體現為歷史規律;黑格爾歷史不斷擴展自由的過程,在馬克思那裡表現為社會形態由低級到高級的過程,也表現為人從依附狀態到獨立自由個性、自由全面發展的過程。從宏大的歷史尺度作本質直觀時,馬克思用的是超經驗、超價值立場的「冷觀」。他把歷史理解為「自然史的過程」,我們既不能跳過它不能用法律取消它,但可減輕分娩的痛苦。

在馬克思「哲學的歷史」坐標上,人類正處在大突變的前夜。資本主義不僅創造了大工業和普遍交往方式,為人類向「真正的人的狀態」、向「獨立自由個性」飛躍準備了條件,還培育了推進這一飛躍的實踐主體——無產階級。推進這一飛躍的歷史進展,才是馬克思追求的目的價值。

毋庸諱言,後來的世界歷史與馬克思預期的相去甚遠,很多問題需要我們重新思考。

——商品拜物教否定人的價值的現象雖然仍然存在,但它肯定人的意義卻更加凸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雖然充滿矛盾,但它的生命力比早期似乎更加旺盛。那麼,資本邏輯真的那麼可怕嗎?商品、市場、資本主義和現代工業文明,究竟是什麼關係?馬克思在19世紀看到的資本主義矛盾,究竟是資本主義行將滅亡前的掙扎,還是剛剛問世的現代大工業在跌跌撞撞,蹣跚學步?

——馬克思設想的共產主義並沒有降臨的跡象,東方卻興起了一些跟他預想的差異極大的「社會主義」。它的本質究竟是什麼?一種解放人的價值訴求與一種控制人的權力機器,究竟是什麼關係?我們今天的價值否定性,究竟來自資本還是來自官僚權力?

——今天的全球化遠比馬克思描寫的「世界的歷史」和「交往的普遍化」發展得深入,西方與東方、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出現了某些互相依存、共生共榮的局面(當然也有鬥爭)。源自西方資本主義的資本力量,與源自東方專制主義的權力,是否有合流的趨勢?是否在頂級的「精英」階層,通過金融、技術、信息等手段,越來越成為足以影響全世界的異己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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