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18年第3期·詩|玄武：秋天驅趕群山， 洶湧向南而去（組詩）

秋天驅趕群山， 洶湧向南而去（組詩）

玄武

秋魄斑斕為豹隱，鐵車相逐大河東。

身無燕雀雙飛翼，心慕鯤鵬萬丈風。

司馬浮丘顯狐老，呂仙破壁傳金盅。

夜看星闕濺寒浪，石象還驅歷嶂中。

——舊詩《河東口占》

家鄉被電線分割的天空

沒有月亮的家鄉也是家鄉，

蟲子依然在夜雨中低鳴。

豬場的味道散去

鮮腥的植物氣息湧來，

路走一會兒就愈發灰白

路邊的暗中，更明的

一定是花朵，細碎的野枸杞

鬼針草，美麗的棉花和有點丑的骨朵

已不能結成盤的向日葵花。

在雨中傾斜的波斯菊，

它不屬於童年的家鄉。

高大的桃黍之上，月亮出來了！

看得見枯樹上濕漉漉的鳥巢，

不一定有鳥，只是我希望有。

蟲子叫著，是蟋蟀

間雜著清亮又怯弱的鳴聲

像剛破殼的小雞。我不知它樣子

以手機為燈籠映照，

柿子艷艷地紅著，

還不夠美，葉子尚未落光。

寂靜的夜空下

果園撲通微響，此起彼伏

果子們承受不住雨水

和自己的成熟，它們需要墮落。

或者是狐狸，狗與它已成默契

它們與我已成默契。狗拴在土屋前

狐狸與我相對而坐，

我呷著酒，它在樹下吃蘋果

我望望它，它望望我

它比我看得清楚，

我辨不出它顏色和男女。

喜愛和渴慕這安寧，它像極了

藝術的明凈，或者就是。

白天我見到的狗，毛髮被雨打濕

它長著童年時丟失的狗的樣子，

曾拿過年衣服給它穿，挨一頓揍。

在很久以前，我已弄丟了童年，

這一世註定，不可逆轉地

我還要丟失我的家鄉。你也是

它會像童年丟失的狗，或者我是。

古俗女不祭灶，男不拜月

但我們無可挽回地

變成拜月者，拜月的種族，

悲哀地望向一個拋離我們

在不知目的的私奔中飛升的倩影。

但好在我們還有

照過家鄉和童年的月亮，

在家鄉被電線分割的天空之上，

依然高高地照著我們。

它看清了每一人慾出的呼喊，像照著

對著月亮吠叫的狗。

獲取一顆柔軟的心

一隻鳴叫聲好聽的鳥

委婉地喚醒了院子清晨。

不知它名字，看不見它樣子

上次白蠟樹的嫩葉剛長出，

這一次，葉子快要落了。

不知它名字，看不見它樣子

不知它所擁有的天空，

它停止很久，我依然等待著

幻覺里鳥鳴一直在持續。

微微感激著，它讓我輕而易舉地

獲取了一顆柔軟的心。

它彷彿有某一瞬間

女子燦爛的笑臉，時光晃動

我記取了不可方物之美。

苦楝樹果子的光澤

秋天的白芒，水邊薊，蘆葦或蒹葭

落葉般的麻雀顯現頭頂，緩慢飛著

它們的翅膀，振動昨夜凌亂的夢

纖弱的植株內部，黑暗沖溢，久久不息

那是否類於情緒波動，比如欣喜？

是否類於，不知因何而起的悵惘？

但可能是錯誤的。鳥群意念似的飛舞

水波閃爍，小野鴨向下扎入水中的脖頸

苦楝樹果子溫潤的光澤，交織如門的樹木

秋日從容，平靜與浩大，可能僅僅因為

某個美好念想，消逝的鳥群一般

柳樹微微向水面傾斜了一下身體

等待洗得發白的石頭醒來

我們忙碌著，秋雨毫無意義

大地泥濘中下陷，樹葉與根

颯颯的，低沉的咒語，連晝入夜不息

蟬鳴與促織聲寂滅，柿樹的燈籠熄滅

總有事物，會拯救混濁陰涼的庭院

茫然，漉濕，像不肯絕望的等候者

他等待洗得發白的石頭醒來

開口說話，爆裂，凌空飛走

有人置身秋天之外，逆秋天而行

俯身觀察雨中萬物，如巨大琥珀

他空洞的眼神因思念而生動

百女起舞，長著同一張面孔

谷中芳草，溪流，湖面星光

大雪紛揚，爐邊氤氳的酒香

諸物之美鍾於一人，成為身體秘境

秋雨竊竊：這是否是關於情愛之詩

短歌行

雲朵已經消散

樹葉還未飄落

流水還未失去意義

人的夢雜亂無章

稀落草木之間

面容晦暗

頂著太陽奔跑的人

成了熄滅的火把

眾里誰在呼喊

誰的城池陷落

時代的紅漸漸變黑

飛箭返回叢林

我夢見大風中山脈晃動

這個秋天依然散漫

地上放著的事物都涼了

房間陰冷地打量著寫信的人

他依然不合時宜

夜間蟲鳴已不能耳遇

相互覆蓋的落葉，不能撫慰孤獨

所幸仍有憤怒的大風

霜花冷的激烈，插入時間深處

這是平庸而深情的秋天

所有童年晦暗，青春放逐

所有人還念著早已喪失的故鄉

期待在每個陳舊的清晨醒來

我夢見大風中山脈晃動

其間閃過的面容。記下了它

舊 謠

死者沿樹心上升

隔嶙峋的樹皮尖叫

搖曳的芒茅上

微小的神在舞蹈

鏡子驟然爆裂

重疊的人影四散

氣息中頭須拂動

誰在背後微笑

黑暗沉默而擁擠

打量熟睡的臉

石塊壓住眼瞼

小馬車空中奔跑

隔了秋雨中地面

亡靈啃食著腳

秋天驅趕群山

隱沒於詩行中的

指尖還存留著

樹木無愛無恨

立於此刻，此地

雨無緣無故地擊打

陰晦如磨損的碑文

壁畫上的湮滅者

誰在急切地懷念

秋天驅趕著群山

洶湧向南而去

灰白的狗尾逐一輛車奔跑

春天的誓言，已變成翻飛觸地的咒語

灰色的雨穿過深土中蟲穴，蟋蟀的腿微縮

風麻木而慣常地吹拂，帶來北方喜慶消息

行人尚未蒙上陰霾的臉比昨日倉惶

不規則的街麵攤點擁擠而閃晃

熱氣在小籠包子上匆忙散去

一個熟悉的老人，吃力地走在泥濘中

他可能吝嗇地數著剩餘時日，腰更彎了

拆遷的流言，裂開了樹紋和樓房的表皮

車疾馳而過，泥點起落。一隻濕透的

灰白的狗尾逐一輛車奔跑，已多久

它會在哪裡絕望地停下，沮喪地返回？

它像追趕著情人，親人，自己一生

像尋找和試圖抓住早已不存在的家鄉

它不肯放棄而我們知道，它必然放棄

消失很久了，我仍想著車前窗雨刮上的黃葉

映照的一切均在轉身

秋天的人不斷渺小下去

事物變輕，喪失的離得更遠

我軟弱的眼睛仍在世上轉動

映照的一切均在轉身

人們晝夜祈禱，悼念

越來越多地加入死者大軍

亡靈已超過生者人數

獨裁的屍骨卻不得葬

春天碰過我腳踝的蒲公英

入鳥腹，成雛鳥，一去不返

我仍然在一顆露珠中想念自由

他蒼白的美，悉知乃是慾望使然

（原載於《天津文學》2018年第3期）

《天津文學》201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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