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談】孫頻:慢慢行走慢慢寫作
近一年來我越來越多地開始思考寫作的狀態,究竟怎樣一種狀態才是最佳的寫作狀態?大約是因為寫了幾年,患得患失之心開始有了,就像為了抵抗一種病毒人需要生出免疫力一樣,所以我不由得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寫作的最初動機無疑都是私人化的,內心的某一種情緒或是創傷支配著自己手中的筆,不吐不快。漸漸地,小說開始發表了,再漸漸地開始有些讀者讀你的小說了,再漸漸地開始有人告訴你喜歡你的小說云云。到這時候寫作其實已經不是純粹的個人化事情了,因為開始考慮讀者了,生怕寫出來的小說不被人喜歡,生怕會受到批評,這便是患得患失的緣起。一邊寫作一邊考慮別人的感受,這種感覺已經有點像在舞台上演戲了,好像最終的目的是為了讓觀眾接受和叫好。別人喝彩一聲便全身舒泰,別人批評一聲則寢食難安。我開始感到這種狀態是不對的。
這幾日在我們省的寫作朋友里有一件趣事:一位剛開始寫作的朋友,借著酒勁指著滿桌的文友大聲說,你們寫的東西算什麼,不出半年我把你們全滅掉。此等要強上進自然不是壞事,像我這等心性要強之人自然理解他的感受。可是我又開始想,難道寫作真的是一件較勁的事情,攀比的事情?雖然人活在世上都需要一定的社會認同才能不孤獨,需要別人的認可才能肯定自己的價值,但是以較勁作為寫作的動力恐怕還是不長久的。
我想,還是得從心靈深處解決寫作的動力和狀態。我忍不住想到一個詞,就是從容。這是一個很老套的詞,但是現在才恍然發現,它其實是寫作中最重要的。寫作是一種精神和思想上的修行,既是修行就得慢慢來,就得經歷很多苦痛和反省才能接近一點真正的東西。既是這樣,那寫作的真正樂趣應該全是在途中的。無論寫好寫壞,寫作本身便是一種巨大的快樂。對一個熱愛寫作的人來說,突然不讓他寫了才是最殘酷不過的事情。
雖說君子固窮,但時代嬗變到今日,價值觀早已不可同日而語。即使是作家們也沒有幾個是固窮的,因為窮讓人沒有尊嚴可言。大學畢業後的這幾年我基本上一直掙扎在這種沒有尊嚴可言的狀態下。開始是焦慮,嚴重的焦慮,馬上就30歲的女人了,一無所有,沒家沒房沒男人,標準的三無人士,往大街上一擱,擱哪都是最底層的。眾人相勸趕緊找個有房的男人先解決生活問題,我偏不屑,心想我有手有腳又不是生下來就是十不全,於是心甘情願租了6年房。6年時間送走了不下十茬室友,各種各樣的室友出現了,相熟了,最後只有一個共同的結局,那就是全都結婚離開了這套房子。最後只剩下我這樣一個大齡單身文藝女青年還在巋然不動地堅守陣地。父母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永遠是,你這是不打算嫁人了?我不能說自己是為了寫作而不結婚,那樣把我自己說得多麼高大全,簡直像一座烈士陵園裡的雕塑一樣偉岸。於是只能躲著盡量少回家。
本人本職工作是一個窮編輯,雜誌之小小得令我難以啟齒。好在工作又窮又閑,我便終日閑雲野鶴。再加上性格偏冷僻慢熱敏感,與人交往甚少,於是便有大把的時間終日窩在斗室中看書加幻想,幻想好了就動筆寫作。不知不覺就這樣寫了5年,5年時間蛻變成了最貨真價實的宅女,一年到頭不知道逛一次街。偶爾出門一趟,看著街上光鮮艷麗的小姑娘們,頓時覺得自己是外星人。我就這樣灰頭土臉地從街上慢慢走過,居然連一點打扮漂亮的慾望都沒有了,好像提前進入了心如古井的老年。偶爾省作協開會的時候,領導必須提前給我打來電話,孫頻,明天穿得精神點正式點,別邋裡邋遢就過來開會了。想著我永遠是一條牛仔褲一雙帆布鞋就晃進作協的院子里,感覺確實給他們丟人了。於是翻出高跟鞋穿上,奈何好一陣子不穿高跟鞋腳已經被放養了,出去容易回來難,一上午會之後只想扔了鞋光著腳走路。
走在街上的時候,看到一個人稍有奇怪的舉動便停下盯著人家看,一心想從此人身上挖出一篇小說來。被盯的人不自在了,低頭檢查自己的褲子拉鏈是不是沒拉好,見一切正常便對我怒目而視,看什麼看,沒見過男人啊?我趕緊溜走。平時和人說話的時候,經常會猝不及防地喝住對方,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對方愕然,說錯什麼了嗎?我說,不是,剛才那句話可以寫進小說里的。對方不說我便死纏爛打,非要把一個小說原型榨出來不可。結果對方再一次再見到我的時候先舉手投降,大姐,我已經黔驢技窮了。
有時候覺得自己也還算上進,起碼狀態還是投入的。寫一個小說的時候,白天晚上想的全是小說里的人物,早晨一起床就開始苦哈哈地寫,一直寫到黃昏時分。黃昏時分人分外脆弱,我經常會站在窗前發一會呆。這個時候經常會被無邊無際的孤獨擊中。寫作是一件多麼孤獨的事情,真的太孤獨太孤獨了,可是也只有在孤獨的狀態中人才能表達出一切不能被表達的東西吧。有時候我有一種近於殉道的悲壯感,有時候又會想,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生活方式?看到街上那些帶著小孩子走過的女人平靜踏實幸福,我便不能不羨慕。可是有一天真的不讓我寫作了,恐怕更是痛徹心扉吧。
一直努力地想寫好,一直想走得深一點再深一點,可是突然有一天我覺得這樣不對,我其實不應該選擇這種苦行僧的生活方式逼自己,寫作又不是趕場子,一步就趕到結局又有什麼意思?在我急匆匆趕路的時候,我把那些過程中的樂趣全丟失了。於是我開始想寫作還是要慢點再慢點地好。仔細想想,能從事寫作也是某種機緣巧合,恰好身上也有某些氣質適合文學。但實在不應該覺得自己就是怎樣能寫出偉大作品了。像那位兄台打算半年內滅了別人更是沒有必要。
雖是寫作也還是需要心胸有河山,胸中有河山了世事便了如雲煙。
前一陣子,我突發奇想,一個人去爬山。一個人爬到最高處,在靜寂的樹林中,望方圓幾十里的景物,看山前蜿蜒淌過的白練一樣的河流。高山流水,何其美哉。我獨自站在山林間良久。那流水上有條條河洲,洲上白沙,水洗過,乾淨明亮。太陽映照在河上時,白練般的水托著灰色的沙洲雄健婉轉,在天地的靜默之中,那樣的潔凈,那樣的優美。流水兩岸,是沃土良田,四季的作物此消彼長。麻雀落在山腳濃郁的綠樹之上,參差錯落,悠閑地歇著。看見它們,我就覺得,世上沒有比它們更自在的東西了。
寫作本是為了自在,我們卻寫著寫著就為自己套上了枷鎖,渾身只剩下了不自在。忽然想,萬物自然生長在這世上,相生相剋,又並行不悖。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道法自然吧。遵行此道,也許更能夠接近生命和寫作的奧義。
我來到山腰那座古老的廟宇之中。那廟中供奉的人物本身常常並不是最重要的元素,而那千百年來縈繞在廟宇房梁之中不斷的煙火,才是更預示著某種深義的象徵物。那就叫做信仰。有人總是叫囂,中國人沒有信仰。那是因為,他們沒有在鄉土的神明面前跪拜過,他們誤解信仰,以為那些有偶像的宗教才是信仰的象徵,以為那些舶來的價值觀才是真正的信仰。
現在我覺得,寫作其實和信仰一樣,都是虔誠,是凈化著心靈、成就著善念、寄託著對生活的美好希望的。那與一個基督徒在耶穌面前懺悔、禱告時,達到的心靈凈化、追向愛人、向善的精神家園,是殊途同歸的。世人都要膜拜超人的、超自然的神秘力量,這是生為渺小的個體生來便具有的宇宙感。作家最終要表達的也不過是這種宇宙中的歸宿感吧。
大約能夠讓一個人感到不尷尬的,只有河山。在河山中行走的時候,不需要考慮道德和信仰的問題,心靈和天地相接,便能自然生成為人為生命的力量。
於是我決定在這個世界上慢慢行走慢慢寫作。慢慢行走的心裡,似是被天上的雲和風蕩滌過。清冷清冷中,物我都萬分潔凈了。
作家簡介
孫頻,女,1983年生,畢業於蘭州大學中文系,現供職於太原文學院。2008年開始小說創作,目前已在《人民文學》、《十月》、《當代》、《鐘山》、《花城》等文學雜誌發表中短篇小說170餘萬字,有長篇小說《綉樓里的女人》和小說集《隱形的女人》出版。山西作家協會第三屆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與中國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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