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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 衡 【東漢】王充

卷一

逢遇篇第一

操行有常賢,仕宦無常遇。賢不賢,才也;遇不遇,時也。才高行潔,不可保以必尊貴;能薄操濁,不可保以必卑賤。或高才潔行,不遇退在下流;薄能濁操,遇,在眾上。世各自有以取士,士亦各自得以進。進在遇,退在不遇。處尊居顯,未必賢,遇也;位卑在下,未必愚,不遇也。故遇,或抱洿行,尊於桀之朝;不遇,或持潔節,卑於堯之廷。所以遇不遇非一也:或時賢而輔惡;或以大才從於小才;或俱大才,道有清濁;或無道德而以技合;或無技能,而以色幸。

伍員、帛喜,俱事夫差,帛喜尊重,伍員誅死。此異操而同主也。或操同而主異,亦有遇不遇,伊尹、箕子,是也。伊尹、箕子才俱也,伊尹為相,箕子為奴;伊尹遇成湯,箕子遇商紂也。夫以賢事賢君,君欲為治,臣以賢才輔之,趨舍偶合,其遇固宜;以賢事惡君,君不欲為治,臣以忠行佐之,操志乖忤,不遇固宜。

或以賢聖之臣,遭欲為治之君,而終有不遇,孔子、孟軻是也。孔子絕糧陳、蔡,孟軻困於齊、梁,非時君主不用善也,才下知淺,不能用大才也。夫能御驥騄者,必王良也;能臣禹、稷、皋陶者,必堯、舜也。御百里之手,而以調千里之足,必摧衡折軛之患;有接具臣之才,而以御大臣之知,必有閉心塞意之變。故至言棄捐,聖賢距逆,非憎聖賢,不甘至言也。聖賢務高,至言難行也。夫以大才幹小才,小才不能受,不遇固宜。

或以大才之臣,遇大才之主,乃有遇不遇,虞舜、許由、太公、伯夷是也。虞舜、許由俱聖人也,並生唐世,俱面於堯。虞舜紹帝統,許由入山林。太公、伯夷俱賢也,並出周國,皆見武王;太公受封,伯夷餓死。夫賢聖道同,志合趨齊,虞舜、太公行耦,許由、伯夷操違者,生非其世。出非其時也。道雖同,同中有異,志雖合,合中有離。何則?道有精粗,志有清濁也。許由,皇者之輔也,生於帝者之時;伯夷,帝者之佐也,出於王者之世,並由道德,俱發仁義,主行道德,不清不留;主為仁義,不高不止,此其所以不遇也。堯溷,舜濁;武王誅殘,太公討暴,同濁皆粗,舉措均齊,此其所以為遇者也。故舜王天下,皋陶佐政,北人無擇深隱不見;禹王天下,伯益輔治,伯成子高委位而耕。非皋陶才愈無擇,伯益能出子高也,然而皋陶、伯益進用,無擇、子高退隱,進用行耦,退隱操違也。退隱勢異,身雖屈,不願進;人主不須其言,廢之,意亦不恨,是兩不相慕也。

商鞅三說秦孝公,前二說不聽,後一說用者:前二,帝王之論;後一,霸者之議也。夫持帝王之論,說霸者之主,雖精見距;更調霸說,雖粗見受。何則?精遇孝公所不欲得,粗遇孝公所欲行也。故說者不在善,在所說者善之;才不待賢,在所事者賢之。馬圄之說無方,而野人說之;子貢之說有義,野人不聽。吹籟工為善聲,因越王不喜,更為野聲,越王大說。故為善於不欲得善之主,雖善不見愛;為不善於欲得不善之主,雖不善不見憎。此以曲伎合,合則遇,不合則不遇。

或無伎,妄以奸巧合上志,亦有以遇者,竊簪之臣,雞鳴之客是。竊簪之臣,親於子反,雞鳴之客,幸於孟嘗。子反好偷臣,孟嘗愛偽客也。以有補於人君,人君賴之,其遇固宜。或無補益,為上所好,籍孺、鄧通是也。籍孺幸於孝惠,鄧通愛於孝文,無細簡之才,微薄之能,偶以形佳骨嫻,皮媚色稱。夫好容,人所好也,其遇固宜。或以丑面惡色,稱媚於上,嫫母、無鹽是也。嫫母進於黃帝,無鹽納於齊王。故賢不肖可豫知,遇難先圖。何則?人主好惡無常,人臣所進無豫,偶合為是,適可為上。進者未必賢,退者未必愚;合幸得進,不幸失之。

世俗之議曰:「賢人可遇,不遇,亦自其咎也:生不希世准主,觀鑒治內,調能定說,審詞際會。能進有補贍主,何不遇之有?今則不然,作無益之能,納無補之說,以夏進爐,以冬奏扇,為所不欲得之事,獻所不欲聞之語,其不遇禍幸矣,何福佑之有乎?」

進能有益,納說有補,人之所知也;或以不補而得佑,或以有益而獲罪。且夏時爐以炙濕,冬時扇以火。世可希,主不可准也;說可轉,能不可易也。世主好文,己為文則遇;主好武,己則不遇。主好辯,有口則遇;主不好辯,己則不遇。文主不好武,武主不好文;辯主不好行,行主不好辯。文與言,尚可暴習;行與能,不可卒成。學不宿習,無以明名。名不素著,無以遇主。倉猝之業,須臾之名,日力不足。不預聞,何以准主而納其說,進身而托其能哉?昔周人有仕數不遇,年老白首,泣涕於塗者。人或問之:「何為泣乎?」對曰:「吾仕數不遇,自傷年老失時,是以泣也。」人曰:「仕奈何不一遇也?」對曰:「吾年少之時,學為文。文德成就,始欲仕宦,人君好用老。用老主亡,後主又用武,吾更為武。武節始就,武主又亡。少主始立,好用少年,吾年又老,是以未嘗一遇。」仕宦有時,不可求也。夫希世准主,尚不可為,況節高志妙,不為利動,性定質成,不為主顧者乎?

且夫遇也,能不預設,說不宿具,邂逅逢喜,遭觸上意,故謂之遇。如准主調說,以取尊貴,是名為揣,不名曰遇。春種穀生,秋刈谷收,求物物得,作事事成,不名為遇。不求自至,不作自成,是名為遇。猶拾遺於塗,摭棄於野,若天授地生,鬼助神輔,禽息之精陰慶,鮑叔之魂默舉,若是者,乃遇耳。今俗人即不能定遇不遇之論,又就遇而譽之,因不遇而毀之,是據見效,案成事,不能量操審才能也。

累害篇第二

凡人仕宦有稽留不進,行節有毀傷不全,罪過有累積不除,聲名有暗昧不明,才非下,行非悖也;又知非昬,策非昧也;逢遭外禍,累害之也。非唯人行,凡物皆然,生動之類,咸被累害。累害自外,不由其內。夫不本累害所從生起,而徒歸責於被累害者,智不明,暗塞於理者也.物以春生,人保之;以秋成,人必不能保之。卒然牛馬踐根,刀鐮割莖,生者不育,至秋不成。不成之類,遇害不遂,不得生也。夫鼠涉飯中,捐而不食。捐飯之味,與彼不污者鈞,以鼠為害,棄而不御。君子之累害,與彼不育之物,不御之飯,同一實也,俱由外來,故為累害。

修身正行,不能來福;戰慄戒慎,不能避禍。禍福之至,幸不幸也。故曰:得非己力,故謂之福;來不由我,故謂之禍。不由我者,謂之何由?由鄉里與朝廷也。夫鄉里有三累,朝廷有三害。累生於鄉里,害發於朝廷,古今才洪行淑之人遇此多矣。

何謂三累三害?

凡人操行,不能慎擇友,友同心恩篤,異心疏薄,疏薄怨恨,毀傷其行,一累也。人才高下,不能鈞同,同時並進,高者得榮,下者慚恚,毀傷其行,二累也。人之交遊,不能常歡,歡則相親,忿則疏遠,疏遠怨恨,毀傷其行,三累也。位少人眾,仕者爭進,進者爭位,見將相毀,增加傅致,將昧不明,然納其言,一害也。將吏異好,清濁殊操,清吏增鬱郁之白,舉涓涓之言,濁吏懷恚恨,徐求其過,因纖微之謗,被以罪罰,二害也。將或幸佐吏之身,納信其言,佐吏非清節,必拔人越次。迕失其意,毀之過度;清正之仕,抗行伸志,遂為所憎,毀傷於將,三害也。夫未進也,身被三累;已用也,身蒙三害,雖孔丘、墨翟不能自免,顏回、曾參不能全身也。

動百行,作萬事,嫉妒之人,隨而雲起,枳棘鉤掛容體,蜂蠆之黨,啄螫懷操豈徒六哉!六者章章,世曾不見。夫不原士之操行有三累,仕宦有三害,身完全者謂之潔,被毀謗者謂之辱;官升進者謂之善,位廢退者謂之惡。完全升進,幸也,而稱之;毀謗廢退,不遇也,而訾之:用心若此,必為三累三害也。

論者既不知累害(所從生,又不知被累害)者行賢潔也,以塗博泥,以黑點繒,孰有知之?清受塵,白取垢,青蠅所污,常在練素。處顛者危,勢豐者虧,頹墜之類,常在懸垂。屈平潔白,邑犬群吠,吠所怪也,非俊疑傑,固庸能也。偉士坐以俊傑之才,招致群吠之聲。夫如是,豈宜更勉奴下,循不肖哉?不肖奴下,非所勉也,豈宜更偶俗全身以弭謗哉?偶俗全身,則鄉原也。鄉原之人,行全無闕,非之無舉,刺之無刺也。此又孔子之所罪,孟軻之所愆也。

古賢美極,無以衛身。故循性行以俟累害者,果賢潔之人也!極累害之謗,而賢潔之實見焉。立賢潔之跡,毀謗之塵安得不生?弦者思折伯牙之指,御者願摧王良之手。何則?欲專良善之名,惡彼之勝己也。是故魏女色艷,鄭袖劓之;朝吳忠貞,無忌逐之。戚施彌妒,蘧除多佞。是故濕堂不灑塵,卑屋不蔽風;風沖之物不得育,水湍之岸不得峭。如是,牖里、陳蔡可得知,而沉江蹈河也。以軼才取容媚於俗,求全功名於將,不遭鄧析之禍,取子胥之誅,幸矣。孟賁之屍,人不刃者,氣絕也。死灰百斛,人不沃者,光滅也。動身章智,顯光氣於世;奮志敖黨,立卓異於俗,固常通人所讒嫉也。以方心偶俗之累,求益反損,蓋孔子所以憂心,孟軻所以惆悵也。

德鴻者招謗,為士者多口。以休熾之聲,彌口舌之患,求無危傾之害,遠矣。臧倉之毀未嘗絕也,公伯寮之溯未嘗滅也。垤成丘山,污為江河矣。夫如是市虎之訛,投杼之誤,不足怪,則玉變為石,珠化為礫,不足詭也。何則?昧心冥冥之知使之然也。文王所以為糞土,而惡來所以為金玉也,非紂憎聖而好惡也,心知惑蔽。蔽惑不能審,則微子十去,比干五剖,未足痛也。故三監讒聖人,周公奔楚。後母毀孝子,伯奇放流。當時周世孰有不惑乎?後《鴟鴞》作,而《黍離》興,諷詠之者,乃悲傷之。故無雷風之變,周公之惡不滅;當夏不隕霜,鄒衍之罪不除。德不能感天,誠不能動變,君子篤信審己也,安能遏累害於人?

聖賢不治名,害至不免辟,形章墨短,掩匿白長;不理身冤,不弭流言,受垢取毀,不求潔完,故惡見而善不彰,行缺而跡不顯。邪偽之人,治身以巧俗,修詐以偶眾。猶漆盤盂之工,穿牆不見;弄丸劍之倡,手指不知也。世不見短,故共稱之;將不聞惡,故顯用之。夫如是,世俗之所謂賢潔者,未必非惡;所謂邪污者,未必非善也。

或曰:「言有招患,行有召恥,所在常由小人。」夫小人性患恥者也,含邪而生,懷偽而游,沐浴累害之中,何招召之有?故夫火生者不傷濕,水居者無溺患。火不苦熱,水不痛寒,氣性自然焉,招之?君子也,以忠言招患,以高行招恥,何世不然?

然而太山之惡,君子不得名;毛髮之善,小人不得有也。以玷污言之,清受塵而白取垢;以毀謗言之,貞良見妒,高奇見噪;以遇罪言之,忠言招患,高行招恥;以不純言之,玉有瑕而珠有毀。焦陳留君兄,名稱兗州,行完跡潔,無纖芥之毀;及其當為從事,刺史焦康絀而不用。何則?眾好純譽之人,非真賢也。公侯已下,玉石雜糅。賢士之行,善惡相苞。夫采玉者破石拔玉,選士者棄惡取善。夫如是,累害之人負世以行,指擊之者從何往哉?

命祿篇第三

凡人遇偶及遭累害,皆由命也。有死生壽夭之命,亦有貴賤貧富之命。自王公逮庶人,聖賢及下愚,凡有首目之類,含血之屬,莫不有命。命當貧賤,雖富貴之,猶涉禍患矣。命當富貴,雖貧賤之,猶逢福善矣。故命貴從賤地自達,命賤從富位自危。故夫富貴若有神助,貧賤若有鬼禍。命貴之人,俱學獨達,並仕獨遷;命富之人,俱求獨得,並為獨成。貧賤反此,難達,難遷,難得,難成;獲過受罪,疾病亡遺,失其富貴,貧賤矣。是故才高行厚,未必保其必富貴;智寡德薄,未可信其必貧賤。或時才高行厚,命惡,廢而不進;知寡德薄,命善,興而超逾。故夫臨事知愚,操行清濁,性與才也;仕宦貴賤,治產貧富,命與時也。命則不可勉,時則不可力,知者歸之於天,故坦蕩恬忽。雖其貧賤。

使富貴若鑿溝伐薪,加勉力之趨,致強健之勢,鑿不休則溝深,斧不止則薪多,無命之人,皆得所願,安得貧賤凶危之患哉?然則,或時溝未通而遇湛,薪未多而遇虎。仕宦不貴,治產之富,鑿溝遇湛、伐薪逢虎之類也。

有才不得施,有智不得行,或施而功不立,或行而事不成,雖才智如孔子,猶無成立之功。世俗見人節行高,則曰:「賢哲如此,何不貴?」見人謀慮深,則曰:「辯慧如此,何不富?」貴富有命祿,不在賢哲與辯慧。故曰:富不可以籌策得,貴不可以才能成。智慮深而無財,才能高而無官。懷銀紓紫,未必稷、契之才;積金累玉,未必陶硃之智。或時下愚而千金,頑魯而典城。故官御同才,其貴殊命;治生鈞知,其富異祿。祿命有貧富,知不能豐殺;命有貴賤,才不能進退。成王之才不如周公,桓公之知不若管仲,然成、桓受尊命,而周、管稟卑秩也。案古人君希有不學於人臣,知博希有不為父師。然而人君猶以無能處主位,人臣猶以鴻才為廝役。故貴賤在命,不在智愚;貧富在祿,不在頑慧。世之論事者以才高當為將相,能下者宜為農商,見智能之士官位不至,怪而訾之曰:「是必毀於行操。」行操之士亦怪毀之曰:「是必乏於才知。」殊不知才知行操雖高,官位富祿有命。才智之人,以吉盛時舉事而福至,人謂才智明審;凶哀禍來,謂愚暗。不知吉凶之命,盛衰之祿也。

白圭、子貢,轉貨致富,積累金玉,人謂術善學明。主父偃辱賤於齊,排擯不用;赴闕舉疏,遂用於漢,官至齊相。趙人徐樂亦上書,與偃章會,上善其言,征拜為郎。人謂偃之才,樂之慧,非也。儒者明說一經,習之京師,明如匡稚圭,深如趙子都,初階甲乙之科,遷轉至郎博士,人謂經明才高所得,非也。而說若范雎之干秦明,封為應侯;蔡澤之說范雎,拜為客卿,人謂雎、澤美善所致,非也。皆命祿貴富善至之時也。孔子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魯平公欲見孟子,嬖人臧倉毀孟子而止。孟子曰:「天也!」孔子聖人,孟子賢者,誨人安道,不失是非,稱言命者,有命審也。

《淮南書》曰:「仁鄙在時不在行,利害在命黥不在智。」賈生曰:「天不可與期,道不可與謀,遲速有命,焉識其時?」高祖擊布,為流矢所中,疾甚。呂后迎良醫,醫曰:「可治。」高祖罵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韓信與帝論兵,謂高祖曰:「陛下所謂天授,非智力所得。」揚子云曰:「遇不遇,命也。」太史公曰:「富貴不違貧賤,貧賤不違富貴。」是謂從富貴為貧賤,從貧賤為富貴也。

夫富貴不欲為貧賤,貧賤自至;貧賤不求為富貴,富貴自得也。春夏囚死,秋冬王相,非能為之也;日朝出而暮入,非求之也,天道自然。代王自代入為文帝,周亞夫以庶子為條侯,此時代王非太子,亞夫非適嗣,逢時遇會,卓然卒至。命貧以力勤致富,富至而死;命賤以才能取貴,貴至而免。才力而致富貴,命祿不能奉持,猶器之盈量,手之持重也。器受一升,以一升則平,受之如過一升,則滿溢也;手舉一鈞,以一鈞則平,舉之過一鈞,則躓仆矣。前世明是非歸之於命也,命審然也。

信命者,則可幽居俟時,不須勞精苦形求索之也。猶珠玉之在山澤,天命難知,人不耐審,雖有厚命,猶不自信,故必求之也。如自知,雖逃富避貴,終不得離。故曰:力勝貧,慎勝禍。勉力勤事以致富,砥才明操以取貴;廢時失務,慾望富貴,不可得也。雖雲有命,當須索之。如信命不求,謂當自至,可不假而自得,不作而自成,不行而自至?夫命富之人,筋力自強;命貴之人,才智自高,若千里之馬,頭目蹄足自相副也。有求而不得者矣,未必不求而得之者也。精學不求貴,貴自至矣:力作不求富,富自到矣。富貴之福,不可求致;貧賤之禍,不可苟除也。由此言之,有富貴之命,不求自得。

信命者曰:「自知吉,不待求也。天命吉厚,不求自得;天命凶厚,求之無益。」夫物不求而自生,則人亦有不求貴而貴者矣。人情有不教而自善者,有教而終不善者矣,天性,猶命也。越王翳逃山中,至誠不願。自冀得代。越人熏其穴,遂不得免,強立為君。而天命當然,雖逃避之,終不得離。故夫不求自得之貴歟!

氣壽篇第四

凡人稟命有二品,一曰所當觸值之命,二曰強弱壽夭之命。所當觸值,謂兵燒壓溺也。強壽弱夭,謂稟氣渥薄也。兵燒壓溺,遭以所稟為命,未必有審期也。若夫強弱夭壽以百為數,不至百者,氣自不足也。夫稟氣渥則其體強,體強則其命長;氣薄則其體弱,體弱則命短。命短則多病,壽短。始生而死,未產而傷,稟之薄弱也。渥強之人,不卒其壽,若夫無所遭遇,虛居困劣,短氣而死,此稟之薄,用之竭也。此與始生而死,未產而傷,一命也,皆由稟氣不足,不自致於百也。

人之稟氣,或充實而堅強,或虛劣而軟弱。充實堅強,其年壽;虛劣軟弱,失棄其身。天地生物,物有不遂;父母生子,子有不就。物有為實,枯死而墮;人有為兒,夭命而傷。使實不枯,亦至滿歲;使兒不傷,亦至百年。然為實、兒而死枯者,稟氣薄,則雖形體完,其虛劣氣少,不能充也。兒生,號啼之聲鴻朗高暢者壽,嘶喝濕下者夭。何則?稟壽夭之命,以氣多少為主性也。婦人疏字者子活,數乳者子死。何則?疏而氣渥,子堅強;數而氣薄,子軟弱也。懷子而前已產子死,則謂所懷不活。名之曰懷,其意以為已產之子死,故感傷之子失其性矣。所產子死、所懷子凶者,字乳亟數,氣薄不能成也;雖成人形體,則易感傷,獨先疾病,病獨不治。

百歲之命,是其正也。不能滿百者,雖非正,猶為命也。譬猶人形一丈,正形也,名男子為丈夫,尊公嫗為丈人。不滿丈者,失其正也,雖失其正,猶乃為形也。夫形不可以不滿丈之故謂之非形,猶命不可以不滿百之故謂之非命也。非天有長短之命,而人各有稟受也。由此言之,人受氣命於天,卒與不卒,同也。語曰:「圖王不成,其弊可以霸。」霸者,王之弊也。霸本當至於王,猶壽當至於百也。不能成王,退而為霸;不能至百,消而為夭。王霸同一業,優劣異名;壽夭或一氣,長短殊數。何以知不滿百為夭者百歲之命也?以其形體小大長短同一等也。百歲之身,五十之體,無以異也;身體不異,血氣不殊;鳥獸與人異形,故其年壽與人殊數。

何以明人年以百為壽也?世間有矣。儒者說曰:太平之時,人民侗長,百歲左右,氣和之所生也。《堯典》曰:「朕在位七十載。」求禪得舜,舜征三十歲在位。堯退而老,八歲而終,至殂落,九十八歲。未在位之時,必已成人,今計數百有餘矣。又曰:「舜生三十,徵用三十,在位五十載,陟方乃死。」適百歲矣。文王謂武王曰:「我百,爾九十。吾與爾三焉。」文王九十七而薨,武王九十三而崩。周公,武王之弟也,兄弟相差,不過十年。武王崩,周公居攝七年,復政退老,出入百歲矣。邵公,周公之兄也,至康王之時,尚為太保,出入百有餘歲矣。聖人稟和氣,故年命得正數。氣和為治平,故太平之世多長壽人。百歲之壽,蓋人年之正數也,猶物至秋而死,物命之正期也。物先秋後秋,則亦如人死或增百歲,或減百也;先秋後秋為期,增百減百為數。物或出地而死,猶人始生而夭也;物或逾秋不死,亦如人年多度百至於三百也。傳稱:老子二百餘歲,邵公百八十。高宗享國百年,周穆王享國百年,並未享國之時,皆出百三十四十歲矣。

卷二

幸偶篇第五

凡人操行,有賢有愚,及遭禍福,有幸有不幸;舉事有是有非,及觸賞罰,有偶有不偶。並時遭兵,隱者不中。同日被霜,蔽者不傷。中傷未必惡,隱蔽未必善。隱蔽幸,中傷不幸。俱欲納忠,或賞或罰;並欲有益,或信或疑。賞而信者未必真,罰而疑者未必偽。賞信者偶,罰疑不偶也。

孔子門徒七十有餘,顏回蚤夭。孔子曰:「不幸短命死矣!」短命稱不幸,則知長命者幸也,短命者不幸也。服聖賢之道,講仁義之業,宜蒙福佑。伯牛有疾,亦復顏回之類,俱不幸也。螻蟻行於地,人舉足而涉之。足所履,螻蟻荏笮死;足所不蹈,全活不傷。火燔野草,車轢所致,火所不燔,俗或喜之,名曰幸草。夫足所不蹈,火所不及,未必善也,舉火行有適然也。由是以論,癰疽之發,亦一實也。氣結閼積,聚為癰;潰為疽創,流血出膿,豈癰疽所發,身之善穴哉?營衛之行,遇不通也。蜘蛛結網,蜚蟲過之,或脫或獲;獵者張羅,百獸群擾,或得或失。漁者罾江河之魚,或存或亡。或奸盜大辟而不知,或罰贖小罪而發覺:災氣加人,亦此類也。不幸遭觸而死,幸者免脫而生,不幸者,不僥倖也。孔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則夫順道而觸者,為不幸矣。立岩牆之下,為壞所壓;蹈圻岸之上,為崩所墜,輕遇無端,故為不幸。魯城門久朽欲頓,孔子過之,趨而疾行。左右曰:「久矣。」孔子曰:「惡其久也。」孔子戒慎已甚,如過遭壞,可謂不幸也。故孔子曰:「君子有不幸而無有幸,小人有幸而無不幸。」又曰:「君子處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

佞幸之徒,閎孺、籍孺之輩,無德薄才,以色稱媚,不宜愛而受寵,不當親而得附,非道理之宜。故太史公為之作傳,邪人反道而受恩寵,與此同科,故合其名謂之《佞幸》。無德受恩,無過遇禍,同一實也。俱稟元氣,或獨為人,或為禽獸。並為人,或貴或賤,或貧或富。富或累金,貧或乞食;貴至封侯,賤至奴僕。非天稟施有左右也,人物受性有厚薄也。俱行道德,禍福不鈞;並為仁義,利害不同。晉文修文德,徐偃行仁義,文公以賞賜,偃王以破滅。魯人為父報仇,安行不走,追者舍之;牛缺為盜所奪,和意不恐,盜還殺之。文德與仁義同,不走與不恐等,然文公、魯人得福,偃王、牛缺得禍者,文公、魯人幸,而偃王、牛缺不幸也。韓昭侯醉卧而寒,典冠加之以衣,覺而問之,知典冠愛己也,以越職之故,加之以罪。衛之驂乘者,見御者之過,從後呼車,有救危之義,不被其罪。夫驂乘之呼車,典冠之加衣,同一意也。加衣恐主之寒,呼車恐君之危,仁惠之情,俱發於心。然而於韓有罪,於衛為忠,驂乘偶,典冠不偶也。

非唯人行,物亦有之。長數仞之竹,大連抱之木,工技之人,裁而用之,或成器而見舉持,或遺材而遭廢棄。非工技之人有愛憎也,刀斧如有偶然也。蒸谷為飯,釀飯為酒。酒之成也,甘苦異味;飯之熟也,剛柔殊和。非庖廚酒人有意異也,手指之調有偶適也。調飯也殊筐而居,甘酒也異器而處,蟲墮一器,酒棄不飲;鼠涉一筐,飯捐不食。夫百草之類,皆有補益,遭醫人采掇,成為良藥;或遺枯澤,為火所爍。等之金也,或為劍戟,或為鋒鈷。同之木也,或梁於宮,或柱於橋。俱之火也,或爍脂燭,或燔枯草。均之土也,或基殿堂,或塗軒戶。皆之水也,或溉鼎釜,或澡腐臭。物善惡同,遭為人用,其不幸偶,猶可傷痛,況含精氣之徒乎!

虞舜聖人也,在世宜蒙全安之福。父頑母,弟象敖狂,無過見憎,不惡而嚚得罪,不幸甚矣!孔子,舜之次也。生無尺土,周流應聘,削跡絕糧。俱以聖才,並不幸偶。舜尚遭堯受禪,孔子已死於闕里。以聖人之才,猶不幸偶,庸人之中,被不幸偶,禍必眾多矣!

命義篇第六

墨家之論,以為人死無命;儒家之議,以為人死有命。言有命者,見子夏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言無命者,聞歷陽之都,一宿沉而為湖;秦將白起坑趙降卒於長平之下,四十萬眾,同時皆死;春秋之時,敗績之軍,死者蔽草,屍且萬數;饑饉之歲,餓者滿道;溫氣疫癧,千戶滅門,如必有命,何其秦、齊同也?言有命者曰:夫天下之大,人民之眾,一歷陽之都,一長平之坑,同命俱死,未可怪也。命當溺死,故相聚於歷陽;命當壓死,故相積於長平。猶高祖初起,相工入豐、沛之邦,多封侯之人矣,未必老少男女俱貴而有相也,卓礫時見,往往皆然。而歷陽之都,男女俱沒,長平之坑,老少並陷,萬數之中,必有長命未當死之人。遭時衰微,兵革並起,不得終其壽。人命有長短,時有盛衰,衰則疾病,被災蒙禍之驗也。」

宋、衛、陳、鄭同日並災,四國之民,必有祿盛未當衰之人,然而俱滅,國禍陵之也。故國命勝人命,壽命勝祿命。人有壽夭之相,亦有貧富貴賤之法,俱見於體。故壽命修短,皆稟於天;骨法善惡,皆見於體。命當夭折,雖稟異行,終不得長;祿當貧賤,雖有善性,終不得遂。項羽且死,顧謂其徒曰:「吾敗乃命,非用兵之過。」此言實也。實者項羽用兵過於高祖,高祖之起,有天命焉。國命系於眾星,列宿吉凶,國有禍福;眾星推移,人有盛衰。人之有吉凶,猶歲之有豐耗,命有衰盛,物有貴賤。一歲之中,一貴一賤;一壽之間,一衰一盛。物之貴賤,不在豐耗;人之衰盛,不在賢愚。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而不曰「死生在天,富貴有命」者,何則?死生者,無象在天,以性為主。稟得堅強之性,則氣渥厚而體堅強,堅強則壽命長,壽命長則不夭死。稟性軟弱者,氣少泊而性羸窳,羸窳則壽命短,短則蚤死。故言「有命」,命則性也。至於富貴所稟,猶性所稟之氣,得眾星之精。眾星在天,天有其象。得富貴象則富貴,得貧賤象則貧賤,故曰「在天」。在天如何?天有百官,有眾星。天施氣而眾星布精,天所施氣,眾星之氣在其中矣。人稟氣而生,含氣而長,得貴則貴,得賤則賤;貴或秩有高下,富或資有多少,皆星位尊卑小大之所授也。故天有百官,天有眾星,地有萬民,五帝、三王之精。天有王梁、造父,人亦有之,稟受其氣,故巧於御。

傳曰:「說命有三,一曰正命,二曰隨命,三曰遭命。」正命,謂本稟之自得吉也。性然骨善,故不假操行以求福而吉自至,故曰正命。隨命者,戳力操行而吉福至,縱情施欲而凶禍到,故曰隨命。遭命者,行善得惡,非所冀望,逢遭於外而得凶禍,故曰遭命。凡人受命,在父母施氣之時,已得吉凶矣。夫性與命異,或性善而命凶,或性惡而命吉。操行善惡者,性也;禍福吉凶者,命也。或行善而得禍,是性善而命凶;或行惡而得福,是性惡而命吉也。性自有善惡,命自有吉凶。使命吉之人,雖不行善,未必無福;凶命之人,雖勉操行,未必無禍。孟子曰:「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性善乃能求之,命善乃能得之。性善命凶,求之不能得也。行惡者禍隨而至。而盜跖、庄蹻橫行天下,聚黨數千,攻奪人物,斷斬人身,無道甚矣,宜遇其禍,乃以壽終。夫如是,隨命之說,安所驗乎?遭命者,行善於內,遭凶於外也。若顏淵、伯牛之徒,如何遭凶?顏淵、伯牛,行善者也,當得隨命,福佑隨至,何故遭凶?顏淵困於學,以才自殺;伯牛空居而遭惡疾。及屈平、伍員之徒,盡忠輔上,竭王臣之節,而楚放其身,吳烹其屍。行善當得隨命之福,乃觸遭命之禍,何哉?言隨命則無遭命,言遭命則無隨命,儒者三命之說,竟何所定?且命在初生,骨表著見。今言隨操行而至,此命在末,不在本也。則富貴貧賤皆在初稟之時,不在長大之後,隨操行而至也。正命者,至百而死;隨命者,五十而死。遭命者,初稟氣時遭兇惡也,謂妊娠之時遭得惡也,或遭雷雨之變,長大夭死。此謂三命。

亦有三性:有正,有隨,有遭。正者,稟五常之性也;隨者,隨父母之性;遭者,遭得惡物象之故也。故妊婦食兔,子生缺脣。《月令》曰:「是月也,雷將發聲。」有不戒其容者,生子不備,必有大凶,喑聾跛盲。氣遭胎傷,故受性狂悖。羊舌似我初生之時,聲似豺狼,長大性惡,被禍而死。在母身時,遭受此性,丹硃、商均之類是也。性命在本,故《禮》有胎教之法:子在身時,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非正色目不視,非正聲耳不聽。及長,置以賢師良傅,教君臣父子之道,賢不肖在此時矣。受氣時,母不謹慎,心妄慮邪,則子長大,狂悖不善,形體醜惡。素女對黃帝陳五女之法,非徒傷父母之身,乃又賊男女之性。

人有命,有祿,有遭遇,有幸偶。命者,貧富貴賤也;祿者,盛衰興廢也。以命當富貴,遭當盛之祿,常安不危;以命當貧賤,遇當衰之祿,則禍殃乃至,常苦不樂。遭者,遭逢非常之變,若成湯囚夏台,文王厄牖里矣。以聖明之德,而有囚厄之變,可謂遭矣。變雖甚大,命善祿盛,變不為害,故稱遭逢之禍。晏子所遭,可謂大矣。直兵指胸,白刃如頸,蹈死亡之地,當劍戟之鋒,執死得生還。命善祿盛,遭逢之禍,不能害也。歷陽之都,長平之坑,其中必有命善祿盛之人,一宿同填而死。遭逢之禍大,命善祿盛不能卻也。譬猶水火相更也,水盛勝火,火盛勝水。遇者,遇其主而用也。雖有善命盛祿,不遇知己之主,不得效驗。幸者,謂所遭觸得善惡也。獲罪得脫,幸也。無罪見拘,不幸也。執拘未久,蒙令得出,命善祿盛,夭災之禍不能傷也。偶者,謂事君也。以道事君,君善其言,遂用其身,偶也。行與主乖,退而遠,不偶也。退遠未久,上官錄召,命善祿盛,不偶之害不能留也。

故夫遭遇幸偶,或與命祿並,或與命離。遭遇幸偶,遂以成完;遭遇不幸偶,遂以敗傷,是與命並者也。中不遂成,善轉為惡,是與命祿離者也。故人之在世,有吉凶之命,有盛衰之,重以遭遇幸偶之逢,獲從生死而卒其善惡之行,得其胸中之志,希矣。

無形篇第七

人稟元氣於天,各受壽夭之命,以立長短之形,猶陶者用土為簋廉,冶者用銅為柈杅矣。器形已成,不可小大;人體已定,不可減增。用氣為性,性成命定。體氣與形骸相抱,生死與期節相須。形不可變化,命不可減加。以陶冶言之,人命短長,可得論也。

或難曰:「陶者用埴為簋廉,簋廉壹成,遂至毀敗,不可復變。若夫冶者用銅為柈,杅雖已成器,猶可復爍。柈可得為尊,尊不可為簋。人稟氣於天,雖各受壽夭之命,立以形體,如得善道神葯,形可變化,命可加增。

曰:冶者變更成器,須先以火燔爍,乃可大小短長。人冀延年,欲比於銅器,宜有若爐炭之化乃易形形易壽亦可增。人何由變易其形,便如火爍銅器乎?《禮》曰:「水潦降,不獻魚鱉。」何則?雨水暴下,蟲蛇變化,化為魚鱉。離本真暫變之蟲,臣子謹慎,故不敢獻。人願身之變,冀若蟲蛇之化乎?夫蟲蛇未化者,不若不化者。蟲蛇未化,人不食也;化為魚鱉,人則食之。食則壽命乃短,非所冀也。歲月推移,氣變物類,蝦蟆為鶉,雀為蜃蛤。人願身之變,冀若鶉與蜃蛤魚鱉之類也?人設捕蜃蛤,得者食之。雖身之不化,壽命不得長,非所冀也。魯公牛哀寢疾,七日變而成虎。鯀殛羽山,化為黃能。願身變者,冀牛哀之為虎,鯀之為能乎?則夫虎、能之壽,不能過人。天地之性,人最為貴。變人之形,更為禽獸,非所冀也。凡可冀者,以老翁變為嬰兒,其次白髮復黑,齒落復生,身氣丁強,超乘不衰,乃可貴也。徒變其形,壽命不延,其何益哉?

且物之變,隨氣,若應政治,有所象為,非天所欲壽長之故,變易其形也,又非得神草珍葯食之而變化也。人恆服藥固壽,能增加本性,益其身年也。遭時變化,非天之正氣、人所受之真性也。天地不變,日月不易,星辰不沒,正也。人受正氣,故體不變。時或男化為女,女化為男,由高岸為谷,深谷為陵也。應政為變,為政變,非常性也。漢興,老父授張良書,已化為石。是以石之精,為漢興之瑞也。猶河精為人持璧與秦使者,秦亡之徵也。蠶食桑老,績而為繭,繭又化而為蛾;蛾有兩翼,變去蠶形。蠐螬化為復育,復育轉而為蟬;蟬生兩翼,不類蠐螬。凡諸命蠕蜚之類,多變其形,易其體。至人獨不變者,稟得正也。生為嬰兒,長為丈夫,老為父翁。從生至死,未嘗變更者,天性然也。天性不變者,不可令復變;變者,不可不變。若夫變者之壽,不若不變者。人慾變其形,輒增益其年,可也;如徒變其形而年不增,則蟬之類也,何謂人願之?

龍之為蟲,一存一亡,一短一長。龍之為性也,變化斯須,輒復非常。由此言之,人,物也,受不變之形,形不可變更,年不可增減。傳稱高宗有桑谷之異。悔過反政,享福百年,是虛也。傳言宋景公出三善言,熒惑卻三舍,延年二十一載,是又虛也。又言秦繆公有明德,上帝賜之十九年,是又虛也。稱赤松、王喬好道為仙,度世不死,是又虛也。假令人生立形謂之甲,終老至死,常守甲形。如好道為仙,未有使甲變為乙者也。夫形不可變更,年不可減增。何則?形、氣、性,天也。形為春,氣為夏。人以氣為壽,形隨氣而動。氣性不均,則於體不同。牛壽半馬,馬壽半人,然則牛馬之形與人異矣。稟牛馬之形,當自得牛馬之壽;牛馬之不變為人,則年壽亦短於人。世稱高宗之徒,不言其身形變異。而徒言其增延年壽,故有信矣。

形之血氣也,猶囊之貯粟米也。一石囊之高大,亦適一石。如損益粟米,囊亦增減。人以氣為壽,氣猶粟米,形猶囊也。增減其壽,亦當增減其身,形安得如故?如以人形與囊異,氣與粟米殊,更以苞瓜喻之。苞瓜之汁,猶人之血也;其肌,猶肉也。試令人損益苞瓜之汁,令其形如故,耐為之乎?人不耐損益苞瓜之汁,天安耐增減人之年?人年不可增減,高宗之徒,誰益之者?而雲增加。如言高宗之徒,形體變易,其年亦增,乃可信也。今言年增,不言其體變,未可信也。何則?人稟氣於天,氣成而形立,則命相須以至終死。形不可變化,年亦不可增加。以何驗之?人生能行,死則僵仆,死則氣減形消而壞。稟生人形,不可得變,其年安可增?人生至老,身變者,發與膚也。人少則發黑,老則發白,白久則黃。發之變,形非變也。人少則膚白,老則膚黑,黑久則黯,若有垢矣。發黃而膚為垢,故《禮》曰:「黃耇無疆。」髮膚變異,故人老壽遲死,骨肉不可變更,壽極則死矣。五行之物,可變改者,唯土也。埏以為馬,變以為人,是謂未入陶灶更火者也。如使成器,入灶更火,牢堅不可復變。今人以為天地所陶冶矣,形已成定,何可復更也?

圖仙人之形,體生毛,臂變為翼,行於雲則年增矣,千歲不死。此虛圖也。世有虛語,亦有虛圖。假使之然,蟬蛾之類,非真正人也。海外三十五國,有毛民羽民,羽則翼矣。毛羽之民土形所出,非言為道身生毛羽也。禹、益見西王母,不言有毛羽。不死之民,亦在外國,不言有毛羽。毛羽之民,不言之死;不死之民,不言毛羽。毛羽未可以效不死,仙人之有翼,安足以驗長壽乎?

率性篇第八

論人之性,定有善有惡。其善者,固自善矣;其惡者,故可教告率勉,使之為善。凡人君父審觀臣子之性,善則養育勸率,無令近惡;近惡則輔保禁防,令漸於善,善漸於惡,惡化於善,成為性行。召公戒成曰:「今王初服厥命,於戲!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生子謂十五子,初生意於善,終以善;初生意於惡,終以惡。《詩》曰:「彼姝者子,何以與之?」傳言:譬猶練絲,染之藍則青,染之丹則赤。十五之子其猶絲也,其有所漸化為善惡,猶藍丹之染練絲,使之為青赤也。青赤一成,真色無異。是故揚子哭岐道,墨子哭練絲也。蓋傷離本,不可復變也。人之性,善可變為惡,惡可變為善,猶此類也。逢生麻間,不扶自直;白紗入緇,不練自黑。彼蓬之性不直,紗之質不黑,麻扶緇染,使之直黑。夫人之性猶蓬紗也,在所漸染而善惡變矣。

王良、造父稱為善御,能使不良為良也。如徒能御良,其不良者不能馴服,此則駔工庸師服馴技能,何奇而世稱之?故曰:王良登車,馬不罷駑;堯、舜為政,民無狂愚。傳曰:「堯、舜之民可比屋而封,桀、紂之民可比屋而誅。」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聖主之民如彼,惡主之民如此,竟在化不在性也。聞伯夷之風者,貪夫廉而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敦而鄙夫寬。徒聞風名,猶或變節,況親接形面相敦告乎?孔門弟子七十之徒,皆任卿相之用,被服聖教,文才雕琢,知能十倍,教訓之功而漸漬之力也。未入孔子之門時,閭巷常庸無奇,其尤甚不率者,唯子路也。世稱子路無恆之庸人,未入孔門時,戴雞佩豚,勇猛無禮,聞誦讀之聲,搖雞奮豚,揚脣吻之音,聒賢聖之耳,惡至甚矣。孔子引而教之,漸漬磨歷,闔導牖進,猛氣消損,驕節屈折,卒能政事,序在四科。斯蓋變性使惡為善之明效也。

夫肥沃墝埆,土地之本性也。肥而沃者性美,樹稼豐茂。墝而埆者性惡,深耕細鋤,厚加糞壤,勉致人功,以助地力,其樹稼與彼肥沃者相似類也。地之高下,亦如此焉。以鍤鑿地,以埤增下,則其下與高者齊;如復增鍤,則夫下者不徒齊者也,反更為高,而其高者反為下。使人之性有善有惡,彼地有高有下,勉致其教令之善,則將善者同之矣。善以化渥,釀其教令,變更為善。善則且更宜反過於往善,猶下地增加鍤更崇於高地也。賜不受命而貨殖焉,賜本不受天之富命,所加貨財積聚,為世富人者,得貨殖之術也。夫得其術,雖不受命,猶自益饒富。性惡之人,益不稟天善性,得聖人之教,志行變化。世稱利劍有千金之價。棠溪、魚腸之屬,龍泉、太阿之輩,其本鋌,山中之恆鐵也。冶工鍛煉,成為銛利,豈利劍之鍛與煉,乃異質哉?工良師巧,煉一數至也。試取東下直一金之劍,更熟鍛煉,足其火,齊其銛,猶千金之劍也。夫鐵石天然,尚為鍛煉者變易故質,況人含五常之性,賢聖未之熟鍛煉耳,奚患性之不善哉?古貴良醫者,能知篤劇之病所從生起,而以針葯治而已之。如徒知病之名而坐觀之,何以為奇?夫人有不善,則乃性命之疾也,無其教治,而欲令變更,豈不難哉!

天道有真偽。真者固自與天相應,偽者人加知巧,亦與真者無以異也。何以驗之?《禹貢》曰「璆琳琅玕」,此則土地所生真玉珠也。然而道人消爍五石,作五色之玉,比之真玉,光不殊別,兼魚蚌之珠,與《禹貢》璆琳皆真玉珠也。然而隨侯以葯作珠,精耀如真,道士之教至,知巧之意加也。陽遂取火於天,五月丙午日中之時,消煉五石,鑄以為器,磨歷生光,仰以向日,則火來至。此真取火之道也。今妄取刀劍月,摩拭朗白,仰以向日,亦得火焉。夫月非陽遂也,所以耐取火者,摩拭之所致也。今夫性惡之人,使與性善者同類乎?可率勉之令其為善;使之異類乎,亦可令與道人之所鑄玉、隨侯之所作珠、人之所摩刀劍月焉,教導以學,漸漬以德,亦將日有仁義之操。黃帝與炎帝爭為天子,教熊羆貔虎以戰於阪泉之野,三戰得志,炎帝敗績。堯以天下讓舜,鯀為諸侯,欲得三公,而堯不聽,怒其猛獸,欲以為亂,比獸之角可以為城,舉尾以為旌,奮心盛氣,阻戰為強。夫禽獸與人殊形,猶可命戰,況人同類乎?推此以論,「百獸率舞」,「潭魚出聽」,「六馬仰秣」,不復疑矣。異類以殊為同,同類以鈞為異,所由不在於物,在於人也。凡含血氣者,教之所以異化也。三苗之民,或賢或不肖,堯、舜齊之,恩教加也。楚、越之人,處庄、岳之間,經歷歲月,變為舒緩,風俗移也。故曰:「齊舒緩,秦慢易,楚促急,燕戇投」。以庄、岳言之,四國之民,更相出入,久居單處,性必變易。

夫性惡者,心比木石。木石猶為人用,況非木石!在君子之跡,庶幾可見。有痴狂之疾,歌啼於路,不曉東西,不睹燥濕,不覺疾病,不知饑飽,性已毀傷,不可如何。前無所觀,卻無所畏也。是故王法不廢學校之官,不除獄理之吏,欲令凡眾見禮儀之教。學校勉其前,法禁防其後,使丹硃之志亦將可勉。何以驗之?三軍之士,非能制也,勇將率勉,視死如歸。且闔廬嘗試其士於五湖之側,皆加刃於肩,血流至地。句踐亦試其士於寢宮之庭,赴火死者,不可勝數。夫刃火,非人性之所貪也,二主激率,念不顧生。是故軍之法輕刺血。孟賁勇也,聞軍令懼。是故叔孫通制定禮儀,拔劍爭功之臣,奉禮拜伏,初驕倨而後遜順,教威德,變易性也。不患性惡,患其不服聖教,自遇而以生禍也。

豆麥之種,與稻梁殊,然食能去飢。小人君子,稟性異類乎?譬諸五穀皆為用,實不異而效殊者,稟氣有厚泊,故性有善惡也。殘則受仁之氣泊,而怒則稟勇渥也。仁泊則戾而少愈,勇渥則猛而無義,而又和氣不足,喜怒失時,計慮輕愚。妄行之人,罪故為惡。人受五常,含五臟,皆具於身。稟之泊少,故其操行不及善人,猶或厚或泊也。非厚與泊殊其釀也,曲孽多少使之然也。是故酒之泊厚,同一曲孽;人之善惡,共一元氣,氣有少多,鼓性有賢愚。

西門豹急,佩韋以自緩;董安於緩,帶弦以自促。急之與緩,俱失中和,然而韋弦附身,成為完具之人。能納韋弦之教,補接不足,則豹、安於之名可得參也。貧劣宅屋不具牆壁宇達,人指訾之。如財貨富愈,起屋築牆,以自蔽鄣,為之具宅,人弗復非。魏之行田百畝,鄴獨二百,西門豹灌以漳水,成為膏腴,則畝收一鍾。夫人之質猶鄴田,道教猶漳水也。患不能化,不患人性之難率也。雒陽城中之道無水,水工激上洛中之水,日夜馳流,水工之功也。由此言之,迫近君子,而仁義之道數加於身,孟母之徙宅,蓋得其驗。人間之水污濁,在野外者清潔,俱為一水,源從天涯,或濁或清,所在之勢使之然也。南越王趙他,本漢賢人也,化南夷之俗,背畔王制,椎髻箕坐,好之若性。陸賈說以漢德,懼以聖威,蹶然起坐,心覺改悔,奉制稱蕃,其於椎髻箕坐也,惡之若性。前則若彼,後則若此。由此言之,亦在於教,不獨在性也。

吉驗篇第九

凡人稟貴命於天,必有吉驗見於地。見於地,故有天命也。驗見非一,或以人物,或以禎祥,或以光氣。

傳言黃帝妊二十月而生,生而神靈,弱而能言。長大率諸侯,諸侯歸之;教熊羆戰,以伐炎帝,炎帝敗績。性與人異,故在母之身留多十月;命當為帝,故能教物,物為之使。堯體就之如日,望之若雲。洪水滔天,蛇龍為害,堯使禹治水,驅蛇龍,水治東流,蛇龍潛處。有殊奇之骨,故有詭異之驗;有神靈之命,故有驗物之效。天命當貴,故從唐侯入嗣帝後之位。舜未逢堯,鰥在側陋。瞽瞍與象謀欲殺之。使之完廩,火燔其下;令之浚井,土掩其上。舜得下廩,不被火災;穿井旁出,不觸土害。堯聞徵用,試之於職。官治職修,事無廢亂。使入大麓之野,虎狼不搏,蝮蛇不噬;逢烈風疾雨,行不迷惑。夫人慾殺之,不能害,之毒螫之野,禽蟲不能傷,卒受帝命,踐天子祚。

后稷之母,履大人跡,或言衣帝嚳之服,坐息帝嚳之處,妊身。怪而棄之隘巷,牛馬不敢踐之;寘之冰上,鳥以翼覆之,慶集其身。母知其神怪,乃收養之。長大佐堯,位至司馬。烏孫王號昆莫,匈奴攻殺其父,而昆莫生,棄於野,烏銜肉往食之。單于怪之,以為神,而收長。及壯,使兵,數有功。單于乃復以其父之民予昆莫,令長守於西城。夫后稷不當棄,故牛馬不踐,鳥以羽翼覆愛其身;昆莫不當死,故烏銜肉就而食之。北夷橐離國王侍婢有娠,王欲殺之。婢對曰:「有氣大如雞子,從天而下,我故有娠」。後產子,捐於豬溷中,豬以口氣噓之,不死;復徙置馬欄中,欲使馬借殺之,馬復以口氣噓之,不死。王疑以為天子,令其母收取,奴畜之,名東明,令牧牛馬。東明善射,王恐奪其國也,欲殺之。東明走,南至掩淲水,以弓擊水,魚鱉浮為橋,東明得渡,魚鱉解散,追兵不得渡,因都王夫餘。故北夷有夫餘國焉。東明之母初妊時,見氣從天下,及生,棄之,豬馬以氣吁之而生之。長大,王欲殺之,以弓擊水,魚鱉為橋。天命不當死,故有豬馬之救;命當都王夫餘,故有魚鱉為橋之助也。伊尹且生之時,其母夢人謂已曰:「臼出水,疾東走。」母顧!明旦視臼出水,即東走十里,顧其鄉,皆為水矣。伊尹命不當沒,故其母感夢而走。推此以論,歷陽之都,其策命若伊尹之類,必有先時感動在他地之效。

齊襄公之難,桓公為公子,與子糾爭立。管仲輔子糾,鮑叔佐桓公。管仲與桓公爭,引弓射之,中其帶鉤。夫人身長七尺,帶約其要,鉤掛於帶,在身所掩,不過一寸之內,既微小難中,又滑澤鈷靡,鋒刃中鉤者,莫不蹉跌。管仲射之,正中其鉤中,矢觸因落,不跌中旁肉。命當富貴,有神靈之助,故有射鉤不中之驗。楚共王有五子:子招、子圉、子干、子晰、棄疾。五人皆有寵,共王無適立,乃望祭山川,請神決之。乃與巴姬埋璧於太室之庭,令五子齊而入拜。康王跨之;子圉肘加焉;子干、子晰皆遠之;棄疾弱,抱而入,再拜皆壓紐。故共王死,招為康王,至子失之;圉為靈王,及身而弒;子干為王,十有餘日;子晰不立,又懼誅死,皆絕無後。棄疾後立,竟續楚祀,如其神符。其王日之長短,與拜去璧遠近相應也。夫璧在地中,五子不知,相隨入拜,遠近不同,壓紐若神將教跽之矣。晉屠岸賈作難,誅趙盾之子。朔死,其妻有遺腹子。及岸賈聞之,索於宮,母置兒於褲中,祝曰:「趙氏宗滅乎?若當啼。即不滅,若無聲。」及索之,而終不啼,遂脫得活。程嬰齊負之,匿於山中。至景公時,韓厥言於景公,景公乃與韓厥共立趙孤,續趙氏祀,是為文子。當趙孤之無聲,若有掩其口者矣。由此言之,趙文子立,命也。

高皇帝母曰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蛟龍在上。及生而有美。性好用酒,嘗從王媼、武負貰酒,飲醉止卧,媼、負見其身常有神怪。每留飲醉,酒售數倍。後行澤中,手嶄大蛇,一嫗當道而哭,云:「赤帝子殺吾子。」此驗既著聞矣。秦始皇帝常曰:「東南有天子氣」。於是東遊以厭當之。高祖之氣也,與呂后隱於芒、山澤間。呂后與人求之,見其上常有氣直起,往求,輒得其處。後與項羽約,先入秦關,王之。高祖先至,項羽怨恨。范增曰:「吾令人望其氣,氣皆為龍,成五采,此皆天子之氣也。急擊之」。高祖往謝項羽。羽與亞父謀殺高祖,使項莊拔劍起舞。項伯知之,因與項莊俱起。每劍加高祖之上,項伯輒以身覆高祖之身,劍遂不得下,殺勢不得成。會有張良、樊噲之救,卒得免脫,遂王天下。初妊身有蛟龍之神;既生,酒舍見雲氣之怪;夜行斬蛇,蛇嫗悲哭;始皇、呂后,望見光氣;項羽謀殺,項伯為蔽,謀遂不成,遭得良、噲,蓋富貴之驗,氣見而物應、人助輔援也。竇太后弟名曰廣國,年四五歲,家貧,為人所掠賣。其家不知其所在。傳賣十餘家。至宜陽,為其主人入山作炭。暮寒,卧炭下百餘人,炭崩盡壓死,廣國獨得脫。自卜數日當為侯,從其家之長安,聞竇皇后新立,家在清河觀津,乃上書自陳。竇皇后言於景帝,召見問其故,果是,乃厚賜之。景帝立,拜廣國為章武侯。夫積炭崩,百餘人皆死,廣國獨脫,命當富貴,非徒得活,又封為侯。虞子大,陳留東莞人也。其生時以夜,適免母身,母見其上若一匹練狀,經上天。明以問人,人皆曰:「吉,貴。」氣與天通,長大仕宦,位至司徒公。廣文伯河東蒲坂人也,其生亦以夜半時,適生,有人從門呼其父名。父出應之,不見人,有一木杖植其門側,好善異於眾,其父持杖入門以示人,人占曰:「吉」。文伯長大學宦,位至廣漢太守。文伯當富貴,故父得賜杖,杖當子力矣。光武帝建平元年十二月甲子生於濟陽宮後殿第二內中,皇考為濟陽令,時夜無火,室內自明。皇考怪之,即召功曹吏充蘭,使出問卜工。蘭與馬下卒蘇永俱之卜王長孫所。長孫卜,謂永、蘭曰:「此吉事也。毋多言。」是歲,有禾生景天中,三本一莖九穗,長於禾一二尺,蓋嘉禾也。元帝之初,有鳳凰下濟陽宮,故今濟陽宮有鳳凰廬。始與李父等俱起,到柴界中,遇賊兵,惶惑走濟陽舊廬。比到,見光若火,正赤,在舊廬道南,光耀憧憧上屬天,有頃,不見。王莽時,謁者蘇伯阿能望氣,使過舂陵,城郭鬱鬱蔥蔥。及光武到河北,與伯阿見,問曰:「卿前過舂陵,何用知其氣佳也?」伯阿對曰:「見其鬱鬱蔥蔥耳。」蓋天命當興,聖王當出,前後氣驗,照察明著。繼體守文,因據前基,稟天光氣,驗不足言。創業龍興,由微賤起於顛沛;若高祖、光武者,曷嘗無天人神怪光顯之驗乎!

卷三

偶會篇第十

命,吉凶之主也。自然之道,適偶之數,非有他氣旁物厭勝感動使之然也。世謂子胥伏劍,屈原自沉,子蘭、宰嚭誣讒,吳、楚之君冤殺之也。偶二子命當絕,子蘭、宰嚭適為讒,而懷王、夫差適信奸也。君適不明,臣適為讒,二子之命,偶自不長。二偶三合,似若有之,其實自然,非他為也。夏、殷之朝適窮,桀、紂之惡適稔,商、周之數適起,湯、武之德適豐。關龍逢殺,箕子、比干囚死,當桀、紂惡盛之時,亦二子命訖之期也。任伊尹之言,納呂望之議,湯、武且興之會,亦二臣當用之際也。人臣命有吉凶,賢不肖之主與之相逢。文王時當昌,呂望命當貴;高宗治當平,傅說德當遂。非文王、高宗為二臣生,呂望、傅說為兩君出也。君明臣賢,光曜相察;上修下治,度數相得。顏淵死,子曰「天喪予」。子路死,子曰「天祝予。」孔子自傷之辭,非實然之道也。孔子命不王,二子壽不長也。不王不長,所稟不同,度數並放,適相應也。二龍之祆當效,周曆適闓櫝;褒姒當喪周國,幽王稟性偶惡。非二龍使歷王發孽,褒姒令幽王愚惑也。遭逢會遇,自相得也。僮謠之語當驗,鬥雞之變適生;瞿鵒之占當應,魯昭之惡適成。非僮謠致斗競,瞿鵒招君惡也。期數自至,人行偶合也。堯命當禪舜,丹硃為無道;虞統當傳夏,商均行不軌。非舜、禹當得天下,能使二子惡也;美惡是非適相逢也。火星與昴星出入,昴星低時火星出,昴星見時火星伏,非火之性厭服昴也,時偶不並,度轉乖也。正月建寅,斗魁破申,非寅建使申破也,轉運之衡,偶自應也。父歿而子嗣,姑死而婦代,非子婦嗣代使父姑終歿也,老少年次自相承也。世謂秋氣擊殺穀草,穀草不任,雕傷而死。此言失實。夫物以春生夏長,秋而熟老,適自枯死,陰氣適盛,與之會遇。何以驗之?物有秋不死者,生性未極也。人生百歲而終,物生一歲而死,死謂陰氣殺之,人終觸何氣而亡?論者猶或謂鬼喪之。夫人終鬼來,物死寒至,皆適遭也。人終見鬼,或見鬼而不死;物死觸寒,或觸寒而不枯。壞屋所壓,崩崖所墜,非屋精崖氣殺此人也。屋老崖沮,命凶之人,遭居適履。月毀於天,螺消於淵。風從虎,雲從龍。同類通氣,性相感動。若夫物事相遭,吉凶同時,偶適相遇,非氣感也。殺人者罪至大辟。殺者罪當重,死者。命當盡也。故害氣下降,囚命先中;聖王德施,厚祿先逢。是故德令降於殿堂,命長之囚,出於牢中。天非為囚未當死,使聖王出德令也,聖王適下赦,拘囚適當免死。猶人以夜卧晝起矣,夜月光盡,不可以作,人力亦倦,欲壹休息;晝日光明,人卧亦覺,力亦復足。非天以日作之,以液息之也,作與日相應,息與夜相得也。

雁鵠集於會稽,去避碣石之寒,來遭民田之畢,蹈履民田,啄食草糧。糧盡食索,春雨適作,避熱北去,復之碣石。象耕靈陵,亦如此焉。傳曰:「舜葬蒼梧,象為之耕。禹葬會稽,鳥為之佃。」失事之實,虛妄之言也。丈夫有短壽之相,娶必得早寡之妻;早寡之妻,嫁亦遇夭折之夫也。世曰:「男女早死者,夫賊妻,妻害夫。」非相賊害,命有然也。使火燃,以水沃之,可謂水賊火。火適自滅,水適自覆,兩各自敗,不為相賊。今男女之早夭,非水沃火之比,適自滅覆之類也。賊父之子,妨兄之弟,與此同召。同宅而處,氣相加凌,羸瘠消單,至於死亡,可謂相賊。或客死千里之外,兵燒厭溺,氣不相犯,相賊如何?王莽姑正君,許嫁二夫,二夫死,當適趙而王薨。氣未相加,遙賊三家,何其痛也!黃次公取鄰巫之女,卜謂女相貴,故次公位至丞相。其實不然。次公當貴,行與女會;女亦自尊,故入次公門。偶適然自相遭遇,時也。

無祿之人,商而無盈,農而無播,非其性賊貨而命妨谷也。命貧,居無利之貨,祿惡,殖不滋之谷也。世謂宅有吉凶,徙有歲月。實事則不然。天道難知,假令有命凶之人,當衰之家,治宅遭得不吉之地,移徙適觸歲月之忌。一家犯忌,口以十數,坐而死者,必祿衰命泊之人也。推此以論,仕宦進退遷徙,可復見也。時適當退,君用讒口;時適當起,賢人薦己。故仕且得官也,君子輔善;且失位也,小人毀奇。公伯寮訴子路於季孫,孔子稱命。魯人臧倉讒孟子於平公,孟子言天。道未當行,與讒相遇;天未與己,惡人用口。故孔子稱命,不怨公伯寮;孟子言天,不尤臧倉,誠知時命當自然也。

推此以論,人君治道功化,可復言也。命當貴,時適平;期當亂,祿遭衰。治亂成敗之時,與人興衰吉凶適相遭遇。因此論聖賢迭起,猶此類也。聖主龍興於倉卒,良輔超拔於際會。世謂韓信、張良輔助漢王,故秦滅漢興,高祖得王。夫高祖命當自王,信、良之輩時當自興,兩相遭遇,若故相求。是故高祖起於豐、沛,豐、沛子弟相多富貴,非天以子弟助高祖也,命相小大,適相應也。趙簡子廢太子伯魯,立庶子無恤,無恤遭賢,命亦當君趙也。世謂伯魯不肖,不如無恤;伯魯命當賤,知慮多泯亂也。韓生仕至太傅,世謂賴倪寬。實謂不然,太傅當貴,遭與倪寬遇也。趙武藏於褲中,終日不啼,非或掩其口,閼其聲也;命時當生,睡卧遭出也。故軍功之侯,必斬兵死之頭;富家之商必奪貧室之財。削土免侯,罷退令相,罪法明白,祿秩適極。故歷氣所中,必加命短之人;凶歲所著,必飢虛耗之家矣。

骨相篇第十一

人曰命難知。命甚易知。知之何用?用之骨體。人命稟於天,則有表候見於體。察表候以知命,猶察斗斛以知容矣。表候者,骨法之謂也。傳言黃帝龍顏,顓頊戴午,帝嚳駢齒,堯眉八采,舜目重瞳,禹耳三漏,湯臂再肘,文王四乳,武王望陽,周公背僂,皋陶馬口,孔子反羽。斯十二聖者,皆在帝王之位,或輔主憂世,世所共聞,儒所共說,在經傳者較著可信。若夫短書俗記、竹帛胤文,非儒者所見,眾多非一。蒼頡四目,為黃帝史。晉公子重耳仳脅,為諸侯霸。蘇秦骨鼻,為六國相。張儀仳脅,亦相秦、魏。項羽重瞳,雲虞舜之後,與高祖分王天下。陳平貧而飲食之足,貌體佼好,而眾人怪之,曰:「平何食而肥?」及韓信為滕公所鑒,免於鈇質,亦以面狀有異。面狀肥佼,亦一相也。高祖隆準、龍顏、美須,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單父呂公善相,見高祖狀貌,奇之,因以其女妻高祖,呂后是也,卒生孝惠帝、魯元公主。高祖為泗上亭長,當去歸之田,與呂后及兩子居田。有一老公過,請飲,因相呂后曰:「夫人,天下貴人也。」令相兩子,見孝惠曰:「夫人所以貴者,乃此男也。」相魯元,曰:「皆貴。」老公去,高祖從外來,呂后言於高祖。高祖追及老公,止使自相。老公曰:「鄉者夫人嬰兒相皆似君,君相貴不可言也。」後高祖得天下,如老公言。推此以況一室之人,皆有富貴之相矣。類同氣鈞,性體法相固自相似。異氣殊類,亦兩相遇。富貴之男娶得富貴之妻,女亦得富貴之男。夫二相不鈞而相遇,則有立死;若未相適,有豫亡之禍也。王莽姑正君許嫁,至期當行時,夫輒死。如此者再,乃獻之趙王,趙王未取又薨。清河南宮大有與正君父稚君善者,遇相君曰:「貴為天下母。」是時,宣帝世,元帝為太子,稚君乃因魏郡都尉納之太子,太子幸之,生子君上。宣帝崩,太子立,正君為皇后,君上為太子。元帝崩,太子立,是為成帝,正君為皇太后,竟為天下母,夫正君之相當為天下母,而前所許二家及趙王,為無天下父之相,故未行而二夫死,趙王薨。是則二夫、趙王無帝王大命,而正君不當與三家相遇之驗也。丞相黃次公,故為陽夏遊徼,與善相者同車俱行,見一婦人年十七八,相者指之曰:「此婦人當大富貴,為封侯者夫人。」次公止車,審視之,相者曰:「今此婦人不富貴,卜書不用也。」次公問之,乃其旁里人巫家子也,即娶以為妻。其後次公果大富貴,位至丞相,封為列侯。夫次公富貴,婦人當配之,故果相遇,遂俱富貴。使次公命賤,不得婦人為偶,不宜為夫婦之時,則有二夫、趙王之禍。夫舉家皆富貴之命,然後乃任富貴之事。骨法形體,有不應者,擇必別離死亡,不得久享介福。故富貴之家,役使奴僮,育養牛馬,必有與眾不同者矣。僮奴則有不死亡之相,牛馬則有數字乳之性,田則有種孳速熟之谷,商則有居善疾售之貨。是故知命之人,見富貴於貧賤,睹貧賤於富貴。案骨節之法,察皮膚之理,以審人之性命,無不應者。

趙簡子使姑布子卿相諸子,莫吉,至翟婢之子無恤而以為貴。無恤最賢,又有貴相,簡子後廢太子,而立無恤,卒為諸侯,襄子是矣。相工相黥布,當先刑而乃王,後竟被刑乃封王。衛青父鄭季與楊信公主家僮衛媼通,生青。在建章宮時,鉗徒相之,曰:「貴至封侯。」青曰:「人奴之道,得不笞罵足矣,安敢望封侯?」其後青為軍吏,戰數有功,超封增官,遂為大將軍,封為萬戶侯。周亞夫未封侯之時,許負相之,曰:「君後三歲而入將相,持國秉,貴重矣,於人臣無兩。其後九歲而君餓死。」亞夫笑曰:「臣之兄已代侯矣,有如父卒,子當代,亞夫何說侯乎?然既巳貴,如負言,又何說餓死?指示我!」許負指其口,有縱理入口,曰:「此餓死法也。」居三歲,其兄絳侯勝有罪,文帝擇絳侯子賢者,推亞夫,乃封條侯,續絳侯後。文帝之後六年,匈奴入邊,乃以亞夫為將軍。至景帝之時,亞夫為丞相,後以疾免。其子為亞夫買工官尚方甲盾五百被可以為葬者,取庸苦之,不與錢。庸知其盜買官器,怨而上告其子。景帝下吏責問,因不食五日,嘔血而死。當鄧通之幸文帝也,貴在公卿之上,賞賜億萬,與上齊體。相工相之曰:「當貧賤餓死。」文帝崩,景帝立,通有盜鑄錢之罪,景帝考驗,通亡,寄死人家,不名一錢。

韓太傅為諸生時,借相工五十錢,與之俱入璧雍之中,相璧雍弟子誰當貴者。相工指倪寬曰:「彼生當貴,秩至三公。」韓生謝遣相工,通刺倪寬,結膠漆之交,盡筋力之敬,徙舍從寬,深自附納之。寬嘗甚病,韓生養視如仆狀,恩深逾於骨肉。後名聞於天下。倪寬位至御史大夫,州郡丞旨召請,擢用舉在本朝,遂至太傅。夫鉗徒、許負及相鄧通、倪寬之工,可謂知命之工矣。故知命之工,察骨體之證,睹富貴貧賤,猶人見盤盂之器,知所設用也。善器必用貴人,惡器必施賤者,尊鼎不在陪廁之側,匏瓜不在殿堂之上,明矣。富貴之骨,不遇貧賤之苦;貧賤之相,不遭富貴之樂,亦猶此也。器之盛物,有斗石之量,猶人爵有高下之差也。器過其量,物溢棄遺;爵過其差,死亡不存。論命者如比之於器,以察骨體之法,則命在於身形,定矣。非徒富貴貧賤有骨體也,而操行清濁亦有法理。貴賤貧富,命也;操行清濁,性也。非徒命有骨法,性亦有骨法。唯知命有明相,莫知性有骨法,此見命之表證,不見性之符驗也。范蠡去越,自齊遺大夫種書曰:「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犬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容樂。子何不去?」大夫種不能去,稱疾不朝,賜劍而死。大梁人尉繚,說秦始皇以並天下之計,始皇從其冊,與之亢禮,衣服飲食與之齊同。繚曰:「秦王為人,隆準長目,鷙膺豺聲,少恩,虎視狼心,居約易以下人;得志亦輕視人。我布衣也,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須得志,天下皆為虜矣。不可與交遊。」乃亡去。故范蠡、尉繚見性行之證,而以定處來事之實,實有其效,如其法相。由此言之,性命系於形體,明矣。以尺書所載,世所共見,准況古今,不聞者必眾多非一,皆有其實。稟氣於天,立形於地,察在地之形,以知在天之命,莫不得其實也。有傳孔子相澹臺子羽、唐舉占蔡澤不驗之文,此失之不審,何隱匿微妙之表也。相或在內,或在外,或在形體,或在聲氣。察外者遺其內;在形體者,亡其聲氣。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鄭東門。鄭人或問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頭似堯,其項若皋陶,肩類子產。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傫傫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未也。如喪家狗,然哉!然哉!」夫孔子之相,鄭人失其實。鄭人不明,法術淺也。孔子之失子羽,唐舉惑於蔡澤,猶鄭人相孔子,不能具見形狀之實也。

初稟篇第十二

人生性命當富貴者,初稟自然之氣,養育長大,富貴之命效矣。文王得赤雀,武王得白魚赤烏。儒者論之,以為雀則文王受命,魚烏則武王受命;文、武受命於天,天用雀與魚烏命授之也。天用赤雀命文王,文王不受,天復用魚烏命武王也。若此者,謂本無命於天,修己行善,善行聞天,天乃授以帝王之命也,故雀與魚烏,天使為王之命也。王所奉以行誅者也。如實論之,非命也。命,謂初所稟得而生也。人生受性,則受命矣。性命俱稟,同時並得,非先稟性,後乃受命也。何以明之?棄事堯為司馬,居稷官,故為后稷。曾孫公劉居邰,後徙居邠。後孫古公亶甫三子:太伯、仲雍、季歷,季歷生文王昌。昌在襁褓之中,聖瑞見矣。故古公曰:「我世當有興者,其在昌乎!」於是太伯知之,乃辭之吳,文身斷髮,以讓王季。文王受命,謂此時也,天命在人本矣,太王古公見之早也。此猶為未,文王在母身之中已受命也。王者一受命,內以為性,外以為體。體者,面輔骨法,生而稟之。

吏秩百石以上,王侯以下,郎將大夫,以至元士,外及刺史太守,居祿秩之吏,稟富貴之命,生而有表見於面,故許負、姑布子卿輒見其驗。仕者隨秩遷轉,遷轉之人,或至公卿,命祿尊貴,位望高大。王者尊貴之率,高大之最也。生有高大之命,其時身有尊貴之奇,古公知之,見四乳之怪也。夫四乳,聖人證也,在母身中,稟天聖命,豈長大之後,修行道德,四乳乃生?以四乳論望羊,亦知為胎之時已受之矣。劉媼息於大澤,夢與神遇,遂生高祖,此時已受命也。光武生於濟陽宮,夜半無火,內中光明。軍下卒蘇永謂公曹史充蘭曰:「此吉事也,毋多言!」此時已受命。獨謂文王、武王得赤雀、魚烏乃受命,非也。上天壹命,王者乃興,不復更命也。得富貴大命,自起王矣。何以驗之?富家之翁,資累千金。生有富骨,治生積貨,至於年老,成為富翁矣。夫王者,天下之翁也,稟命定於身中,猶鳥之別雄雌於卵殼之中也。卵殼孕而雌雄生,日月至而骨節強,強則雄,自率將雌。雄非生長之後,或教使為雄,然後乃敢將雌,此氣性剛強自為之矣。夫王者,天下之雄也,其命當王。王命定於懷妊,猶富貴骨生,鳥雄卵成也。非唯人,鳥也,萬物皆然。草木生於實核,出土為栽櫱,稍生莖葉,成為長短巨細,皆有實核。王者,長巨之最也。硃草之莖如針,紫芝之栽如豆,成為瑞矣。王者稟氣而生,亦猶此也。

或曰:「王者生稟天命,及其將王,天復命之。猶公卿以下,詔書封拜,乃敢即位。赤雀魚烏,上天封拜之命也。天道人事,有相命使之義。」自然無為,天之道也。命文以赤雀,武以白魚,是有為也。管仲與鮑叔分財取多,鮑叔不與,管仲不求。內有以相知,視彼猶我,取之不疑。聖人起王,猶管之取財也。朋友彼我無有授與之義,上天自然,有命使之驗,是則天道有為,朋友自然也。當漢祖斬大蛇之時,誰使斬者?豈有天道先至,而乃敢斬之哉?勇氣奮發,性自然也。夫斬大蛇,誅秦殺項,同一實也。周之文、武命伐殷,亦一義也。高祖不受命使之將,獨謂文、武受雀魚之命,誤矣。難曰:《康王之誥》曰:「冒聞於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如無命史,經何為言天乃大命文王?所謂大命者,非天乃命文王也,聖人動作,天命之意也,與天合同,若天使之矣。《書》方激勸康叔,勉使為善,故言文王行道,上聞於天,天乃大命之也。《詩》曰:「乃眷西顧,此惟予度。」與此同義。天無頭面,眷顧如何?人有顧睨,以人效天,事易見,故曰眷顧。天乃大命文王,眷顧之義,實天之命也。何以驗之?「夫大人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不違,後天而奉天時。」如必須天有命,乃以從事,安得先天而後天乎?以其不待天命,直以心發,故有先天後天之勤。言合天時,故有不違奉天之文。《論語》曰:「大哉!堯之為君!唯天為大,唯堯則之。」王者則天不違,奉天之義也。推自然之性,與天合同,是則所謂「大命文王」也,自文王意,文王自為,非天驅赤雀,使告文王,雲當為王,乃敢起也。然則文王赤雀,及武王白魚,非天之命,昌熾佑也。吉人舉事,無不利者。人徒不召而至,瑞物不招而來,黯然諧合,若或使之。出門聞吉,顧睨見善,自然道也。文王當興,赤雀適來;魚躍烏飛,武王偶見:非天使雀至、白魚來也,吉物動飛,而聖遇也。白魚入於王舟,王陽曰:「偶適也。」光祿大夫劉琨,前為弘農太守,虎渡何。光武皇帝曰:「偶適自然,非或使之也。」故夫王陽之言「適」,光武之曰「偶」,可謂合於自然也。

本性篇第十三

情性者,人治之本,禮樂所由生也。故原情性之極,禮為之防,樂為之節。性有卑謙辭讓,故制禮以適其宜;情有好惡喜怒哀樂,故作樂以通其敬。禮所以制,樂所為作者,情與性也。昔儒舊生,著作篇章,莫不論說,莫能實定。

周人世碩,以為「人性有善惡,舉人之善性,養而致之則善長;性惡,養而致之則惡長」。如此,則性各有陰陽,善惡在所養焉。故世子作《養書》一篇。密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之徒,亦論情性,與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惡。

孟子作《性善》之篇,以為「人性皆善,及其不善,物亂之也」。謂人生於天地,皆稟善性,長大與物交接者,放縱悖亂,不善日以生矣。若孟子之言,人幼小之時,無有不善也。微子曰「我舊雲孩子,王子不出。」紂為孩子時,微子睹其不善之性。性惡不出眾庶,長大為亂不變,故云也。羊舌食我初生之時,叔姬視之,及堂,聞其啼聲而還,曰:「其聲,豺狼之聲也。野心無親,非是莫滅羊舌氏。隧不肯見。及長,祁勝為亂,食我與焉。國人殺食我。羊舌氏由是滅矣。紂之惡在孩子之時;食我之亂見始生之聲。孩子始生,未與物接,誰令悖者?丹硃生於唐宮,商均生於虞室。唐、虞之時,可比屋而封,所與接者,必多善矣。二帝之旁,必多賢矣。然而丹硃傲,商均虐,並失帝統,歷世為戒。且孟子相人以眸子焉,心清而眸子,心濁而眸子眊。人生目輒眊了,眊稟之於天,不同氣也;非幼小之時,長大與人接乃更眊也。性本自然,善惡有質。孟子之言情性,未為實也。然而性善之論,亦有所緣。或仁或義,性術乖也。動作趨翔,性識詭也。面色或白或黑,身形或長或短,至老極死,不可變易,天性然也。皆知水土物器形性不同,而莫知善惡稟之異也。一歲嬰兒無爭奪之心,長大之後,或漸利色,狂心悖行,由此生也。

告子與孟生同時,其論性無善惡之分,譬之湍水,決之東則東,決之西則西,夫水無分於東西,猶人無分於善惡也。夫告子之言,謂人之性與水同也。使性若水,可以水喻性,猶金之為金,木之為木也。人善因善,惡亦因惡,初稟天然之姿,受純壹之質,故生而兆見,善惡可察。無分於善惡,可推移者,謂中人也,不善不惡,須教成者也。故孔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告子之以決水喻者,徒謂中人,不指極善極惡也。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夫中人之性,在所習焉。習善而為善,習惡而為惡也。至於極善極惡,非復在習。故孔子曰:「惟上智與下愚不移。」性有善不善,聖化賢教,不能復移易也。孔子,道德之祖,諸子之中最卓者也,而曰「上智下愚不移」,故知告子之言,未得實也。夫告子之言,亦有緣也。《詩》曰:「彼姝之子,何以與之。」其傳曰:「譬猶練絲,染之藍則青,染之硃則赤。」夫決水使之東西,猶染絲令之青赤也。丹硃、商均已染於唐、虞之化矣,然而丹硃傲而商均虐者,至惡之質,不受藍硃變也。

孫卿有反孟子,作《性惡》之篇,以為「人性惡,其善者偽也」。性惡者,以為人生皆得惡性也;偽者,長大之後,勉使為善也。若孫卿之言,人幼小無有善也。稷為兒,以種樹為戲;孔子能行,以俎豆為弄。石生而堅,蘭生而香。稟善氣,長大就成,故種樹之戲為唐司馬;俎豆之弄,為周聖師。稟蘭石之性,故有堅香之驗。夫孫卿之言,未為得實。然而性惡之言,有緣也。一歲嬰兒,無推讓之心,見食,號欲食之;睹好,啼欲玩之。長大之後,禁情割欲,勉勵為善矣。劉子政非之曰:「如此,則天無氣也。陰陽善惡不相當,則人之為善安從生?」

陸賈曰:「天地生人也,以禮義之性。人能察己所以受命則順,順之謂道。」夫陸賈知人禮義為性,人亦能察己所以受命。性善者,不待察而自善;性惡者,雖能察之,猶背禮畔義,義挹於善不能為也。故貪者能言廉,亂者能言治。盜跖非人之竊也,庄蹻刺人之濫也,明能察己,口能論賢,性惡不為,何益於善?陸賈之言未能得實。

董仲舒覽孫、孟之書,作《情性》之說曰:「天之大經,一陰一陽。人之大經,一情一性。性生於陽,情生於陰。陰氣鄙,陽氣仁。曰性善者,是見其陽也;謂惡者,是見其陰者也。」若仲舒之言,謂孟子見其陽,孫卿見其陰也。處二家各有見,可也。不處人情性,情性有善有惡,未也。夫人情性,同生於陰陽,其生於陰陽,有渥有泊。玉生於石,有純有駁,性情生於陰陽,安能純善?仲舒之言,未能得實。

劉子政曰:「性,生而然者也,在於身而不發;情,接於物而然者也,出形於外。形外則謂之陽;不發者則謂之陰。」夫子政之言,謂性在身而不發。情接於物,形出於外,故謂之陽;性不發,不與物接,故謂之陰。夫如子政之言,乃謂情為陽、性為陰也。不據本所生起,苟以形出與不發見定陰陽也。必以形出為陽,性亦與物接,造此必於是,顛沛必於是。惻隱不忍,仁之氣也;卑歉辭讓,性之發也,有與接會,故惻隱卑謙,形出於外。謂性在內,不與物接,恐非其實。不論性之善惡,徒議外內陰陽,理難以知。且從子政之言,以性為陰,情為陽,夫人稟情,竟有善惡不也?

自孟子以下至劉子政,鴻儒博生,聞見多矣。然而論情性竟無定是。唯世碩、公孫尼子之徒,頗得其正。由此言之,事易知,道難論也。酆文茂記,繁如榮華,恢諧劇談,甘如飴蜜,未必得實。實者,人性有善有惡,猶人才有高有下也。高不可下,下不可高。謂性無善惡,是謂人才無高下也。稟性受命,同一實也。命有貴賤,性有善惡。謂性無善惡,是謂人命無貴賤也。

九州田土之性,善惡不均。故有黃赤黑之別,上中下之差;水潦不同,故有清濁之流,東西南北之趨。人稟天地之性,懷五常之氣,或仁或義,性術乖也;動作趨翔,或重或輕,性識詭也。面色或白或黑,身形或長或短,至老極死不可變易,天性然也。余固以孟軻言人性善者,中人以上者也;孫卿言人性惡者,中人以下者也;揚雄言人性善惡混者,中人也。若反經合道,則可以為教;盡性之理,則未也。

物勢篇第十四

儒者論曰:「天地故生人。」此言妄也。夫天地合氣,人偶自生也;猶夫婦合氣,子則自生也。夫婦合氣,非當時欲得生子;情慾動而合,合而生子矣。且夫婦不故生子,以知天地不故生人也。然則人生於天地也,猶魚之於淵,飢虱之於人也。因氣而生,種類相產,萬物生天地之間,皆一實也。傳曰:天地不故生人,人偶自生。

若此,論事者何故云「天地為爐,萬物為銅,陰陽為火,造化為工」乎?案陶冶者之用爍銅燔器,故為之也。而雲天地不故生人,人偶自生耳,可謂陶冶者不故為器而器偶自成乎?夫比不應事,未可謂喻;文不稱實,未可謂是也。曰:「是喻人稟氣不能純一,若爍銅之下形,燔器之得火也,非謂天地生人與陶冶同也。」興喻人皆引人事。人事有體,不可斷絕。以目視頭,頭不得不動;以手相足,足不得不搖。目與頭同形,手與足同體。今夫陶冶者,初埏埴作器,必模範為形,故作之也;燃炭生火,必調和爐灶,故為之也。及銅爍不能皆成,器燔不能盡善,不能故生也。夫天不能故生人,則其生萬物,亦不能故也。天地合氣,物偶自生矣。夫耕耘播種,故為之也;及其成與不熟,偶自然也。

何以驗之?如天故生萬物,當令其相親愛,不當令之相賊害也。或曰:五行之氣,天生萬物。以萬物含五行之氣,五行之氣更相賊害。曰:天自當以一行之氣生萬物,令之相親愛,不當令五行之氣反使相賊害也。或曰:欲為之用,故令相賊害;賊害相成也。故天用五行之氣生萬物,人用萬物作萬事。不能相制,不能相使,不相賊害,不成為用。金不賊木,木不成用。火不爍金,金不成器。故諸物相賊相利,含血之蟲相勝服、相嚙噬、相啖食者,皆五行氣使之然也。」曰:「天生萬物慾令相為用,不得不相賊害也。則生虎狼蝮蛇及蜂蠆之蟲,皆賊害人,天又欲使人為之用邪?且一人之身,含五行之氣,故一人之行,有五常之操。五常,五行之道也。五藏在內,五行氣俱。如論者之言,含血之蟲,懷五行之氣,輒相賊害。一人之身,胸懷五藏,自相賊也;一人之操,行義之心,自相害也。且五行之氣相賊害,含血之蟲相勝服,其驗何在?曰:寅,木也,其禽虎也;戍,土也,其禽犬也。丑、未,亦土也,丑禽牛,未禽羊也。木勝土,故犬與牛羊為虎所服也。亥水也,其禽豕也;巳,火也,其禽蛇也;子亦水也,其禽鼠也。午亦火也,其禽馬也。水勝火,故豕食蛇;火為水所害,故馬食鼠屎而腹脹。曰:審如論者之言,含血之蟲,亦有不相勝之效。午,馬也,子,鼠也,酉,雞也,卯兔也。水勝火,鼠何不逐馬?金勝木,雞何不啄兔?亥,豕也,(未,羊也。)丑,牛也。土勝水,牛羊何不殺豕?巳,蛇也。申,猴也。火勝金,蛇何不食獼猴?獼猴者,畏鼠也。嚙獼猴者,犬也。鼠,水。獼猴,金也。水不勝金,獼猴何故畏鼠也?戍,土也,申,猴也。土不勝金,猴何故畏犬?東方,木也,其星倉龍也。西方,金也,其星白虎也;南方,火也,其星硃鳥也。北方,水也,其星玄武也。天有四星之精,降生四獸之體。含血之蟲,以四獸為長,四獸含五行之氣最較鄭鼇案龍虎交不相賊,鳥龜會不相害。以四獸驗之,以十二辰之禽效之,五行之蟲以氣性相刻,則尤不相應。

凡萬物相刻賊,含血之蟲則相服,至於相啖食者,自以齒牙頓利,筋力優劣,動作巧便,氣勢勇桀。若人之在世,勢不與適,力不均等,自相勝服。以力相服,則以刃相賊矣。夫人以刃相賊,猶物以齒角爪牙相觸刺也。力強角利,勢烈牙長,則能勝;氣微爪短,膽小距頓,則服畏也。人有勇怯,故戰有勝負,勝者未必受金氣,負者未必得木精也。孔子畏陽虎,卻行流汗,陽虎未必色白,孔子未必面青也。鷹之擊鳩雀,鴞之啄鵠雁,未必鷹鴞、生於南方,而鳩雀鵠雁產於西方也,自是筋力勇怯相勝服也。

一堂之上,必有論者;一鄉之中,必有訟者。訟必有曲直,論必有是非,非而曲者為負,是而直者為勝。亦或辯口利舌,辭喻橫出為勝;或詘弱綴跲,連蹇不比者為負。以舌論訟,猶以劍戟斗也。利劍長戟,手足健疾者勝;頓刀短矛,手足緩留者負。夫物之相勝,或以筋力,或以氣勢,或以巧便。小有氣勢,口足有便,則能以小而制大;大無骨力,角翼不勁,則以大而服小。鵲食蝟皮,博勞食蛇,蝟、蛇不便也。蚊虻之力,不如牛馬,牛馬困於蚊虻,蚊虻乃有勢也。鹿之角,足以觸犬,獼猴之手,足以博鼠,然而鹿制於犬,獼猴服於鼠,角爪不利也。故十年之牛,為牧豎所驅;長仞之象,為越僮所鉤,無便故也。故夫得其便也,則以小能勝大;無其便也,則以強服於羸也。

奇怪篇第十五

儒者稱聖人之生,不因人氣,更稟精於天。禹母吞薏苡而生禹,故夏姓曰姒;卨母吞燕卵而生卨,故殷姓曰子。后稷母履大人跡而生后稷,故周姓曰姬。《詩》曰:「不坼不副」。是生后稷。說者又曰:「禹、卨逆生,闓母背而出;后稷順生,不坼不副。不感動母體,故曰「不坼不副」。逆生者子孫逆死,順生者子孫順亡。故桀、紂誅死,赧王奪邑」。言之有頭足,故人信其說;明事以驗證,故人然其文。讖書又言:「堯母慶都野出,赤龍感己,遂生堯」。《高祖本紀》言: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見蛟龍於上。已而有身,遂生高祖。其言神驗,文又明著,世儒學者,莫謂不然。如實論之,虛妄言也。

彼《詩》言「不坼不副」,言其不感動母體,可也;言其母背而出,妄也。夫蟬之生復育也,闓背而出。天之生聖子,與復育同道乎?兔吮毫而懷子,及其子生,從口而出。案禹母吞薏苡,卨母咽燕卵,與兔吮毫同實也。禹、卨之母生,宜皆從口,不當闓背。夫如是,闓背之說,竟虛妄也。世間血刃死者多,未必其先祖初為人者生時逆也。秦失天下,閻樂斬胡亥,項羽誅子嬰。秦之先祖伯翳,豈逆生乎?如是為順逆之說,以驗三家之祖,誤矣。

且夫薏苡,草也;燕卵,鳥也;大人跡,土也,三者皆形,非氣也,安能生人?說聖者,以為稟天精微之氣,故其為有殊絕之知。今三家之生,以草、以鳥、以土,可謂精微乎?天地之性,唯人為貴,則物賤矣。今貴人之氣,更稟賤物之精,安能精微乎?夫令鳩雀施氣於雁鵠,終不成子者,何也?鳩雀之身小,雁鵠之形大也。今燕之身不過五寸,薏苡之莖不過數尺,二女吞其卵實,安能成七尺之形乎?爍一鼎之銅,以灌一錢之形,不能成一鼎,明矣。今謂大人天神,故其跡巨。巨跡之人,一鼎之爍銅也;姜原之身,一錢之形也。使大人施氣於姜原,姜原之身小,安能盡得其精?不能盡得其精,則後稷不能成人。堯、高祖審龍之子,子性類父,龍能乘雲,堯與高祖亦宜能焉。萬物生於土,各似本種;不類土者,生不出於土,土徒養育之也。母之懷子,猶土之育物也。堯、高祖之母,受龍之施,猶土受物之播也。物生自類本種,夫二帝宜似龍也。且夫含血之類,相與為牝牡;牝牡之會,皆見同類之物。精感欲動,乃能授施。若夫牡馬見雌牛,雄雀見牝雞,不相與合者,異類故也。今龍與人異類,何能感於人而施氣?或曰:夏之衰,二龍斗於庭,吐漦於地。龍亡漦在,櫝而藏之。至周幽王發出龍漦,化為玄黿,入於後宮,與處女交,遂生褒姒。玄黿與人異類,何以感於處女而施氣乎?夫玄黿所交非正,故褒姒為禍,周國以亡。以非類妄交,則有非道妄亂之子。今堯、高祖之母,不以道接會,何故二帝賢聖,與褒姒異乎?或曰:「趙簡子病,五日不知人。覺言,我之帝所,有熊來,帝命我射之,中熊,死;有羆來,我又射之,中羆,羆死。後問當道之鬼,鬼曰:「熊羆,晉二卿之先祖也。」熊羆物也,與人異類,何以施類於人,而為二卿祖?夫簡子所射熊羆,二卿祖當亡,簡子當昌之祆也。簡子見之,若寢夢矣。空虛之象,不必有實。假令有之,或時熊羆先化為人。乃生二卿。魯公牛哀病化為虎。人化為獸,亦如獸為人。玄黿入後宮,殆先化為人。天地之間,異類之物,相與交接,未之有也。

天人同道,好惡均心。人不好異類,則天亦不與通。人雖生於天,猶蟣虱生於人也。人不好蟣虱,天無故欲生於人。何則?異類殊性,情慾不相得也。天地,夫婦也,天施氣於地以生物。人轉相生,精微為聖,皆因父氣,不更稟取。如更稟者為聖,、後稷不聖。如聖人皆當更稟,十二聖不皆然也。黃帝、帝嚳、帝顓頊、帝舜之母,何所受氣?文王、武王、周公、孔子之母,何所感吞?

此或時見三家之姓,曰姒氏、子氏、姬氏,則因依放,空生怪說,猶見鼎湖之地,而著黃帝升天之說矣。失道之意,還反其字。蒼頡作書,與事相連。姜原履大人跡。跡者基也,姓當為其下土,乃為女旁臣,非基跡之字,不合本事,疑非實也。以周姬況夏殷,亦知子之與姒,非燕子、薏苡也。或時禹、契、後稽之母適欲懷妊,遭吞薏苡、燕卵,履大人跡也。世好奇怪,古今同情。不見奇怪,謂德不異,故因以為姓。世間誠信,因以為然。聖人重疑,因不復定。世士淺論,因不復辨。儒生是古,因生其說。《被詩》言「不坼不副」者,言後稽之生,不感動母身也。儒生穿鑿,因造禹、契逆生之說。感於龍,夢與神遇,猶此率也。堯、高祖之母,適欲懷妊,遭逢雷龍載雲雨而行,人見其形,遂謂之然。夢與神遇,得聖子之象也。夢見鬼合之,非夢與神遇乎,安得其實!「野出感龍」,及「蛟龍居上」,或堯、高祖受富貴之命。龍為吉物,遭加其上,吉祥之瑞,受命之證也。光武皇帝產於濟陽宮,鳳皇集於地,嘉禾生於屋。聖人之生,齊鳥吉物之為瑞應。必以奇吉之物見而子生,謂之物之子,是則光武皇帝嘉禾之精,鳳皇之氣歟?案《帝系》之篇及《三代世表》,禹,鯀之子也;卨、稷皆帝嚳之子,其母皆帝嚳之妃也,及堯,亦嚳之子。帝王之妃,何為適草野?古時雖質,禮已設制,帝王之妃,何為浴於水?夫如是,言聖人更稟氣於天,母有感吞者,虛妄之言也。實者,聖人自有種族,如文、武各有類。孔子吹律,自知殷後;項羽重瞳,自知虞舜苗裔也。五帝、三王皆祖黃帝。黃帝聖人,本稟貴命,故其子孫皆為帝王。帝王之生,必有怪奇,不見於物,則效於夢矣。 書虛篇第十六

世信虛妄之書,以為載於竹帛上者,皆賢聖所傳,無不然之事,故信而是之,諷而讀之;睹真是之傳,與虛妄之書相違,則並謂短書不可信用。夫幽冥之實尚可知,沈隱之情尚可定,顯文露書,是非易見,籠總並傳,非實事,用精不專,無思於事也。

夫世間傳書諸子之語,多欲立奇造異,作驚目之論,以駭世俗之人;為譎詭之書,以著殊異之名。傳書言:延陵季子出遊,見路有遺金。當夏五月,有披裘而薪者,季子呼薪者曰:「取彼地金來。」薪者投鐮於地,瞋目拂手而言曰:「何子居之高,視之下,儀貌之壯,語言之野也!吾當夏五月,披裘而薪,豈取金者哉?」季子謝之,請問姓字。薪者曰:「子皮相之士也!何足語姓字!」遂去不顧。世以為然,殆虛言也。夫季子恥吳之亂,吳欲共立以為主,終不肯受,去之延陵,終身不還,廉讓之行,終始若一。許由讓天下,不嫌貪封侯。伯夷委國飢死,不嫌貪刀鉤。廉讓之行,大可以況小,小難以況大。季子能讓吳位,何嫌貪地遺金?季子使於上國,道過徐。徐君好其寶劍,未之即予。還而徐君死,解劍帶冢樹而去。廉讓之心,恥負其前志也。季子不負死者,棄其寶劍,何嫌一叱生人取金於地?季子未去吳乎?公子也;已去吳乎,延陵君也。公子與君,出有前後,車有附從,不能空行於塗,明矣。既不恥取金,何難使左右?而煩披裘者?世稱柳下惠之行,言其能以幽冥自修潔也。賢者同操,故千歲交志。置季子於冥昧之處,尚不取金,況以白日,前後備具,取金於路,非季子之操也。或時季子實見遺金,憐披裘薪者,欲以益之;或時言取彼地金,欲以予薪者,不自取也。世俗傳言,則言季子取遺金也。

傳書或言:顏淵與孔子俱上魯太山,孔子東南望,吳閶門外有系白馬,引顏淵指以示之曰:「若見吳昌門乎?」顏淵曰:「見之。」孔子曰:「門外何有?」曰「有如系練之狀。」孔子撫其目而正之,因與俱下。下而顏淵發白齒落,遂以病死。蓋以精神不能若孔子,強力自極,精華竭盡,故早夭死。世俗聞之,皆以為然。如實論之,殆虛言也。案《論語》之文,不見此言。考《六經》之傳,亦無此語。夫顏淵能見千里之外,與聖人同,孔子、諸子,何諱不言?蓋人目之所見,不過十里。過此不見,非所明察,遠也。傳曰:「太山之高巍然,去之百里,不見垂,遠也。」案魯去吳,千有餘里,使離硃望之,終不能見,況使顏淵,何能審之?如才庶幾者,明目異於人,則世宜稱亞聖,不宜言離硃。人目之視也,物大者易察,小者難審。使顏淵處昌門之外,望太山之形,終不能見。況從太山之上,察白馬之色,色不能見,明矣。非顏淵不能見,孔子亦不能見也。何以驗之?耳目之用,均也。目不能見百里,則耳亦不能聞也。陸賈曰:「離婁之明,不能察帷薄之內;師曠之聰,不能聞百里之外。」昌門之與太山,非直帷薄之內、百里之外也。

秦武王與孟說舉鼎不任,絕脈而死。舉鼎用力,力由筋脈,筋脈不堪,絕傷而死,道理宜也。今顏淵用目望遠,望遠目睛不任,宜盲眇,發白齒落,非其致也。發白齒落,用精於學,勤力不休,氣力竭盡,故至於死。伯奇放流,首發早白。《詩》云:「惟憂用老。」伯奇用憂,而顏淵用睛,暫望倉卒,安能致此?

儒書言:舜葬於蒼梧、禹葬於會稽者,巡狩年老,道死邊土。聖人以天下為家,不別遠近,不殊內外,故遂止葬。夫言舜、禹,實也;言其巡狩,虛也。舜之與堯,俱帝者也,共五千里之境,同四海之內;二帝之道,相因不殊。《堯典》之篇,舜巡狩東至岱宗,南至霍山,西至太華,北至恆山。以為四岳者,四方之中,諸侯之來,並會岳下,幽深遠近,無不見者,聖人舉事,求其宜適也。禹王如舜,事無所改,巡狩所至,以復如舜。舜至蒼梧,禹到會稽,非其實也。實舜、禹之時,鴻水未治,堯傳於舜,舜受為帝,與禹分部,行治鴻水。堯崩之後,舜老,亦以傳於禹。舜南治水,死於蒼梧;禹東治水,死於會嵇。賢聖家天下,故因葬焉。吳君高說:會稽本山名,夏禹巡守,會計於此山,因以名郡,故曰會稽。夫言因山名郡可也,言禹巡狩會計於此山,虛也。巡狩本不至會稽,安得會計於此山?宜聽君高之說,誠會稽為會計,禹到南方,何所會計?如禹始東死於會稽,舜亦巡狩,至於蒼梧,安所會計?百王治定則出巡,巡則輒會計,是則四方之山皆會計也。百王太平,升封太山。太山之上,封可見者七十有二,紛綸湮滅者,不可勝數。如審帝王巡狩輒會計,會計之地如太山封者,四方宜多。夫郡國成名,猶萬物之名,不可說也。獨為會稽立歟?周時舊名吳、越也,為吳、越立名,從何往哉?六國立名,狀當如何?天下郡國且百餘,縣邑出萬,鄉亭聚里,皆有號名,賢聖之才莫能說。君高能說會稽,不能辨定方名。會計之說,未可從也。巡狩考正法度,禹時吳為裸國,斷髮文身,考之無用,會計如何?

傳書言:舜葬於蒼梧,象為之耕;禹葬會稽,鳥為之田。蓋以聖德所致,天使鳥獸報佑之也。世莫不然。考實之,殆虛言也。夫舜、禹之德不能過堯,堯葬於冀州,或言葬於崇山,冀州鳥獸不耕,而鳥獸獨為舜、禹耕,何天恩之偏駁也?或曰:「舜、禹治水,不得寧處,故舜死於蒼梧,禹死於會稽。勤苦有功,故天報之;遠離中國,故天痛之。」夫天報舜、禹,使鳥田象耕,何益舜、禹?天欲報舜、禹,宜使蒼梧、會稽常祭祀之。使鳥獸田耕,不能使人祭。祭加舜、禹之墓,田施人民之家,天之報佑聖人,何其拙也,且無益哉!由此言之,鳥田象耕,報佑舜、禹,非其實也。實者,蒼梧多象之地,會稽眾鳥所居。《禹貢》曰:「彭蠡既瀦,陽鳥攸居。」天地之情,鳥獸之行也。象自蹈土,鳥自食蘋。土蹶草盡,若耕田狀,壤靡泥易,人隨種之,世俗則謂為舜、禹田。海陵麋田,若象耕狀,何嘗帝王葬海陵者邪?

傳書言:吳王夫差殺伍子胥,煮之於鑊,乃以鴟夷橐投之於江。子胥恚恨,驅水為濤,以溺殺人。今時會稽丹徒大江、錢塘浙江,皆立子胥之廟。蓋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濤也。夫言吳王殺子胥投之於江,實也;言其恨恚驅水為濤者,虛也。屈原懷恨,自投湘江,湘江不為濤;申徒狄蹈河而死,河水不為濤。世人必曰:「屈原、申徒狄不能勇猛,力怒不如子胥。」夫衛菹子路而漢烹彭越,子胥勇猛不過子路、彭越。然二士不能發怒於鼎鑊之中,以烹湯菹汁瀋漎旁人。子胥亦自先入鑊,後乃入江;在鑊中之時,其神安居?豈怯於鑊湯,勇於江水哉!何其怒氣前後不相副也?且投於江中,何江也?有丹徒大江,有錢唐浙江,有吳通陵江。或言投於丹徒大江,無濤,欲言投於錢唐浙江。浙江、山陰江、上虞江皆有濤,三江有濤,豈分橐中之體,散置三江中乎?人若恨恚也,仇讎未死,子孫遺在,可也。今吳國已滅,夫差無類,吳為會稽,立置太守,子胥之神,復何怨苦,為濤不止,欲何求索?吳、越在時,分會稽郡,越治山陰,吳都今吳,餘暨以南屬越,錢唐以北屬吳。錢唐之江,兩國界也。山陰、上虞在越界中,子胥入吳之江為濤,當自上吳界中,何為入越之地?怨恚吳王、發怒越江,違失道理,無神之驗也。

且夫水難驅,而人易從也。生任筋力,死用精魂。子胥之生,不能從生人營衛其身,自令身死,筋力消絕,精魂飛散,安能為濤?使子胥之類數百千人,乘船渡江,不能越水。一子胥之身,煮湯鑊之中,骨肉糜爛,成為羹菹,何能有害也?周宣王殺其臣杜伯,燕簡公殺其臣莊子義。其後杜伯射宣王,莊子義害簡公,事理似然,猶為虛言。今子胥不能完體,為杜伯、子義之事以報吳王,而驅水往來,豈報仇之義、有知之驗哉?俗語不實,成為丹青;丹青之文,賢聖惑焉。夫地之有百川也,猶人之有血脈也。血脈流行,泛揚動靜,自有節度。百川亦然,其朝夕往來,猶人之呼吸氣出入也。天地之性,上古有之,《經》曰:「江、漢朝宗於海。」唐、虞之前也,其發海中之時,漾馳而已;入三江之中,殆小淺狹,水激沸起,故騰為濤。廣陵曲江有濤,文人賦之。大江浩洋,曲江有濤,竟以隘狹也。吳殺其身,為濤廣陵,子胥之神,竟無知也。溪谷之深,流者安洋,淺多沙石,激揚為瀨。夫濤瀨,一也。謂子胥為濤,誰居溪谷為瀨者乎?案濤入三江,岸沸踴,中央無聲。必以子胥為濤,子胥之身,聚岸涯也?濤之起也,隨月盛衰,小大滿損不齊同。如子胥為濤,子胥之怒,以月為節也?三江時風,揚疾之波亦溺殺人,子胥之神,復為風也?秦始皇渡湘水,遭風,問湘山何祠。左右對曰:「堯之女,舜之妻也。」始皇太怒,使刑徒三千人,斬湘山之樹而履之。夫謂子胥之神為濤,猶謂二女之精為風也。

傳書言:孔子當泗水而葬,泗水為之卻流。此言孔子之德,能使水卻,不湍其墓也。世人信之。是故儒者稱論,皆言孔子之後當封,以泗水卻流為證。如原省之,殆虛言也。夫孔子死,孰與其生?生能操行,慎道應天,死,操行絕,天佑至德,故五帝、三王招致瑞應,皆以生存,不以死亡。孔子生時,推排不容,故嘆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生時無佑,死反有報乎?孔子之死,五帝、三王,之死也。五帝、三王無佑,孔子之死獨有天報,是孔子之魂聖,五帝之精不能神也。泗水無知,為孔子卻流,天神使之。然則,孔子生時,天神不使人尊敬。如泗水卻流,天欲封孔子之後,孔子生時,功德應天,天不封其身,乃欲封其後乎?是蓋水偶自卻流。江河之流,有回復之處;百川之行,或易道更路,與卻流無以異。則泗水卻流,不為神怪也。

傳書稱:魏公子之德,仁惠下士,兼及鳥獸。方與客飲,有鸇擊鳩。鳩走,巡於公子案下。追擊,殺於公子之前,公子恥之,即使人多設羅,得鸇數十枚,責讓以擊鳩之罪。擊鳩之鸇,低頭不敢仰視,公子乃殺之。鸇世稱之曰:「魏公子為鳩報仇。」此虛言也。夫鸇,物也,情心不同,音語不通。聖人不能使鳥獸為義理之行,公子何人,能使鸇低頭自責?鳥為者以千萬數,向擊鳩蜚去,安可復得?能低頭自責,是聖鳥也。曉公子之言,則知公子之行矣。知公子之行,則不擊鳩於其前。人猶不能改過,鳥與人異,謂之能悔,世俗之語,失物類之實也。或時公子實捕鸇,鸇得。人持其頭,變折其頸,疾痛低垂,不能仰視。緣公子惠義之人,則因褒稱,言鸇服過。蓋言語之次,空生虛妄之美;功名之下,常有非實之加。

傳書言:齊桓公妻姑姊妹七人。此言虛也。夫亂骨肉,犯親戚,無上下之序者,禽獸之性,則亂不知倫理。案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道之以德,將之以威,以故諸侯服從,莫敢不率,非內亂懷鳥獸之性者所能為也。夫率諸侯朝事王室,恥上無勢而下無禮也。外恥禮之不存,內何犯禮而自壞?外內不相副,則功無成而威不立矣。世稱桀、紂之惡,不言淫於親戚。實論者謂夫桀、紂惡微於亡秦,亡秦過泊於王莽,無淫亂之言。桓公妻姑姊七人,惡浮於桀、紂,而過重於秦、莽也。《春秋》采毫毛之美,貶纖芥之惡。桓公惡大,不貶何哉?魯文姜,齊襄公之妹也,襄公通焉。《春秋》經曰:「庄二年冬,夫人姜氏會齊侯於郜。」《春秋》何尤於襄公,而書其奸?何宥於桓公,隱而不譏?如經失之,傳家左丘明、公羊、穀梁何諱不言?案桓公之過,多內寵,內嬖如夫人者六。有五公子爭立,齊亂,公薨三月乃訃。世聞內嬖六人,嫡庶無別,則言亂於姑姊妹七人矣。

傳書言:齊桓公負婦人而朝諸侯,此言桓公之淫亂無禮甚也。夫桓公大朝之時,負婦人於背,其游宴之時,何以加此?方修士禮,崇歷肅敬,負婦人於背,何以能率諸侯朝事王室?葵丘之會,桓公驕矜,當時諸侯畔者九國。睚眥不得,九國畔去,況負婦人,淫亂之行,何以肯留?或曰:「管仲告諸侯:吾君背有疽創,不得婦人,瘡不衰愈。諸侯信管仲,故無畔者。」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若孔子。當時諸侯千人以上,必知方術治疽,不用婦人。管仲為君諱也,諸侯知仲為君諱而欺己,必恚怒而畔去,何以能久統會諸侯,成功於霸?或曰:「桓公實無道,任賢相管仲,故能霸天下。」夫無道之人,與狂無異,信讒遠賢,反害仁義,安能任管仲,能養人令之成事: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無道之君莫能用賢。使管仲賢,桓公不能用;用管仲,故知桓公無亂行也。有賢明之君,故有貞良之臣。臣賢,君明之驗,奈何謂之有亂?難曰:「衛靈公無道之君,時知賢臣。管仲為輔,何明桓公不為亂也?」夫靈公無道,任用三臣,僅以不喪,非有功行也。桓公尊九九之人,拔寧戚於車下,責苞茅不貢,運兵功楚,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千世一出之主也。而雲負婦人於背,虛矣。說《尚書》者曰:「周公居攝,帶天子之綬,戴天子之冠,負扆南面而朝諸侯。」戶牖之間曰扆,南面之坐位也。負南面鄉坐,扆在後也。桓公朝諸侯之時,或南面坐,婦人立於後也。世俗傳雲,則曰負婦人於背矣。此則夔一足、宋丁公鑿井得一人之語也。唐、虞時,夔為大夫,性知音樂,調聲悲善。當時人曰:「調樂如夔一足矣。」世俗傳言:「夔一足。」案秩宗官缺,帝舜博求,眾稱伯夷,伯夷稽首讓於夔龍。秩宗卿官,漢之宗正也。斷足,非其理也。且一足之人,何用行也?夏後孔甲,田於東蓂山,天雨晦冥,入於民家,主人方乳。或曰:「後來之子必貴。」或曰:「不勝,之子必賤。」孔甲曰:「為餘子,孰能賤之?」遂載以歸,析繚,斧斬其足,卒為守者。孔甲之欲貴之子,有餘力矣,斷足無宜,故為守者。今夔一足,無因趨步,坐調音樂,可也;秩宗之官,不宜一足,猶守者斷足,不可貴也。孔甲不得貴之子,伯夷不得讓於夔焉。宋丁公者,宋人也。未鑿井時,常有寄汲,計之,日去一人作。自鑿井後,不復寄汲,計之,日得一人之作。故曰:「宋丁公鑿井得一人。」俗傳言曰:「丁公鑿井得一人於井中。」夫人生於人,非生於土也。穿土鑿井,無為得人。推此以論,負婦人之語,猶此類也。負婦人而坐,則雲婦人在背。知婦人在背非道,則生管仲以婦人治疽之言矣。使桓公用婦人徹胤服,婦人於背;女氣瘡可去,以婦人治疽。方朝諸侯,桓公重衣,婦人襲裳,女氣分隔,負之何益?桓公思士,作庭燎而夜坐,以思致士,反以白日負婦人見諸侯乎?

傳書言聶正為嚴翁仲刺殺韓王,此虛也。夫聶政之時,韓列侯也。列侯之三年,聶政刺韓相俠累。十二年列侯卒。與聶政殺俠累,相去十七年。而言聶政刺殺韓王,短書小傳,竟虛不可信也。

傳書又言:燕太子丹使刺客荊軻刺秦王,不得,誅死。後高漸麗復以擊築見秦王,秦王說之;知燕太子之客,乃冒其眼,使之擊築。漸麗乃置鉛於築中以為重,當擊築,秦王膝進,不能自禁。漸麗以築擊秦王顙,秦王病傷,三月而死。夫言高漸麗以築擊秦王,實也;言中秦王病傷三月而死,虛也。夫秦王者,秦始皇帝也。

始皇二十年,燕太子丹使荊軻刺始皇,始皇殺軻,明矣。二十一年,使將軍王翦功燕,得太子首;二十五年,遂伐燕,而虜燕王嘉。後不審何年,高漸麗以築擊始皇,不中,諸漸麗。當二十七年,游天下,到會稽,至琅邪,北至勞、盛山,並海,西至平原津而病,到沙丘平台,始皇崩。夫讖書言始皇還,到沙丘而亡;傳書又言病築瘡三月而死於秦。一始皇之身,世或言死於沙丘,或言死於秦,其死言恆病瘡。傳書之言,多失其實,世俗之人,不能定也。

變虛篇第十七

傳書曰:宋景公之時,熒惑守心,公懼,召子韋而問之曰:「熒惑在心,何也?」子韋曰:「熒惑,天罰也,心,宋分野也,禍當君。雖然,可移於宰相。」公曰:「宰相所使治國家也,而移死焉,不祥。」子韋曰:「可移於民。」公曰:「民死,寡人將誰為也?寧獨死耳。」子韋曰:「可移於歲。」公曰:「民飢,必死。為人君而欲殺其民以自活也,其誰以我為君者乎?是寡人命固盡也,子毋復言。」子韋退走,北面再拜曰:「臣敢賀君。天之處高而耳卑,君有君人之言三,天必三賞君。今夕星必徙三舍,君延命二十一年。」公曰:「奚知之?」對曰:「君有三善,故有三賞,星必三徙。徙行七星,星當一年,三七二十一,故君命延二十一歲。臣請伏於殿下以伺之,星必不徙,臣請死耳。」是夕也,火星果徙三舍。如子韋之言,則延年審得二十一歲矣。星徙審則延命,延命明則景公為善,天佑之也。則夫世間人能為景公之行者,則必得景公佑矣。此言虛也。何則?皇天遷怒,使熒惑本景公身為有惡而守心,則雖聽子韋言,猶無益也。使其不為景公,則雖不聽子韋之言,亦無損也。

齊景公時有彗星,使人禳之。晏子曰:「無益也,只取誣焉。天道不暗,不貳其命,若之何禳之也?且天之有彗,以除穢也。君無穢德,又何禳焉?若德之穢,禳之何益?《詩》曰:「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國。」君無回德,方國將至,何患於彗?《詩》曰:我無所監,夏後及商,用亂之故,民卒流亡。若德回亂,民將流亡,祝史之為,無能補也。公說,乃止。齊君欲禳彗星之凶,猶子韋欲移熒惑之禍也。宋君不聽,猶晏子不肯從也。則齊君為子韋,晏子為宋君也。同變共禍,一事二人。天猶賢宋君,使熒惑徙三舍,延二十一年,獨不多晏子使彗消而增其壽,何天佑善偏駁之齊一也?人君有善行,善行動於心,善言出於意,同由共本,一氣不異。宋景公出三善言,則其先三善言之前,必有善行也。有善行,必有善政,政善,則嘉瑞臻,福祥至,熒惑之星無為守心也。使景公有失誤之行,以致惡政,惡政發,則妖異見,熒惑之守心,桑谷不生朝。高宗消桑谷之變,以政不以言;景公卻熒惑之異,亦宜以行。景公有惡行,故熒惑守心。不改政修行,坐出三善言,安能動天?天安肯應!何以效之?使景公出三惡言,能使熒惑守心乎?夫三惡言不能使熒惑守心,三善言安能使熒惑退徙三舍?以三善言獲二十一年,如有百善言,得千歲之壽乎?非天佑善之意,應誠為福之實也。

子韋之言:「天處高而聽卑,君有君人之言三,天必三賞君。」夫天體也,與地無異。諸有體者,耳咸附於首。體與耳殊,未之有也。天之去人,高數萬里,使耳附天,聽數萬里之語,弗能聞也。人坐樓台之上,察地之螻蟻,尚不見其體,安能聞其聲。何則?螻蟻之體細,不若人形大,聲音孔氣不能達也。今天之崇高非直樓台,人體比於天,非若螻蟻於人也。謂天非若螻蟻於人也。謂天聞人言,隨善惡為吉凶,誤矣。四夷入諸夏,因譯而通。同形均氣,語不相曉。雖五帝三王,不能去譯獨曉四夷,況天與人異體、音與人殊乎?人不曉天所為,天安能知人所行。使天體乎,耳高不能聞人言;使天氣乎,氣若雲煙,安能聽人辭?說災變之家曰:「人在天地之間,猶魚在水中矣。其能以行動天地,猶魚鼓而振水也,魚動而水盪氣變。」此非實事也。假使真然,不能至天。魚長一尺,動於水中,振旁側之水,不過數尺,大若不過與人同,所振蕩者不過百步,而一里之外淡然澄靜,離之遠也。今人操行變氣,遠近宜與魚等;氣應而變,宜與水均。以七尺之細形,形中之微氣,不過與一鼎之蒸火同。從下地上變皇天,何其高也!且景公賢者也。賢者操行,上不及聖人,下不過惡人。世間聖人,莫不堯、舜,惡人,莫不桀、紂。堯、舜操行多善,無移熒惑之效;桀、紂之政多惡,有反景公脫禍之驗。景公出三善言,延年二十一歲,是則堯、舜宜獲千歲,桀紂宜為殤子。今則不然,各隨年壽,堯、舜、桀、紂皆近百載。是竟子韋之言妄,延年之語虛也。且子韋之言曰:「熒惑,天使也;心,宋分野也。禍當君。」若是者,天使熒惑加禍於景公也,如何可移於將相、若歲與國民乎?天之有熒惑也,猶王者之有方伯也。諸侯有當死之罪,使方伯圍守其國,國君問罪於臣,臣明罪在君。雖然,可移於臣子與人民。設國君計其言,令其臣歸罪於國人,方伯聞之,肯聽其言,釋國君之罪,更移以付國人乎?方伯不聽者,自國君之罪,非國人之辜也。方伯不聽自國人之罪,熒惑安肯移禍於國人!若此,子韋之言妄也。曰:景公聽乎言、庸何能動天?使諸侯不聽其臣言,引過自予。方伯聞其言,釋其罪,委之去乎?方伯不釋諸侯之罪,熒惑安肯徙去三舍?夫聽與不聽,皆無福善,星徙之實,未可信用。天人同道,好惡不殊。人道不然,則知天無驗矣。

宋、衛、陳、鄭之俱災也,氣變見天。梓慎知之,請於子產有以除之,子產不聽。天道當然,人事不能卻也。使子產聽梓慎,四國能無災乎?堯遭鴻水時,臣必有梓慎、子韋之知矣。然而不卻除者,堯與子產同心也。案子韋之言曰:「熒惑,天使也;心,宋分野也。禍當君。」審如此言,禍不可除,星不可卻也。若夫寒溫失和,風雨不時,政事之家,謂之失誤所致,可以善政賢行變而復也。若熒惑守心,若必死,猶亡禍安可除?修政改行,安能卻之?善政賢行,尚不能卻,出虛華之三言,謂星卻而禍除,增壽延年,享長久之福,誤矣。觀子韋之言景公,言熒惑之禍,非寒暑風雨之類,身死命終之祥也。國且亡,身且死,祆氣見於天,容色見於面。面有容色,雖善操行不能滅,死征已見也。在體之色,不可以言行滅;在天之妖,安可以治除乎?人病且死,色見於面,人或謂之曰:「此必死之徵也。雖然,可移於五鄰,若移於奴役。」當死之人,正言不可,容色肯為善言之故滅,而當死之命,肯為之長乎?氣不可滅,命不可長。然則熒惑安可卻?景公之年安可增乎?由此言之,熒惑守心,未知所為,故景公不死也。

且言「星徙三舍」者,何謂也?星三徙於一舍乎?一徙歷於三舍也?案子韋之言曰:「君有君人之言三,天必三賞君,今夕星必徙三舍。」若此,星竟徙三舍也。夫景公一坐有三善言,星徙三舍,知有十善言,星徙十舍乎?熒惑守心,為善言卻,如景公復出三惡言,熒惑食心乎?為善言卻,為惡言進,無善無惡,熒惑安居不行動乎?或時熒惑守心為旱災,不為君薨。子韋不知,以為死禍。信俗至誠之感,熒惑去處星,必偶自當去,景公自不死,世則謂子韋之言審,景公之誠感天矣。亦或時子韋知星行度適自去,自以著己之知,明君臣推讓之所致;見星之數七,因言星七舍,復得二十一年,因以星舍計年之數。是與齊太卜無以異也。齊景公問太卜曰:「子之道何能?」對曰:「能動地。」晏子往見公,公曰:「寡人問太卜曰:『子道何能?』對曰:『能動地。』地固可動乎?」晏子嘿然不對,出見太卜曰:「昔吾見鉤星在房、心之間,地其動乎?」太卜曰:「然。」晏子出,太卜走見公:「臣非能動地,地固將自動。」夫子韋言星徙,猶太卜言地動也。地固且自動,太卜言己能動之。星固將自徙,子韋言君能徙之。使晏子不言鉤星在房、心,則太卜之奸對不覺。宋無晏子之知臣,故子韋之一言,遂為其是。案《子韋書錄序秦》亦言:「子韋曰:『君出三善言,熒惑宜有動』。」於是候之,果徙舍。」不言「三」。或時星當自去,子韋以為驗,實動離舍,世增言「三」。既空增三舍之數,又虛生二十一年之壽也。 異虛篇第十八

殷高宗之時,桑谷俱生於朝,七日而大拱。高宗召其相而問之,相曰:「吾雖知之,弗能言也。」問祖己,祖己曰:「夫桑谷者,野草也,而生於朝,意朝亡乎?」高宗恐駭,側身而行道,思索先王之政,明養老之義,興滅國,繼絕世,舉佚民。桑谷亡。三年之後,諸侯以譯來朝者六國,遂享百年之福。高宗,賢君也,而感桑谷生。而問祖己,行祖己之言,修政改行。桑谷之妖亡,諸侯朝而年長久。修善之義篤,故瑞應之福渥。此虛言也。

祖己之言「朝當亡」哉!夫朝之當亡,猶人當死。人慾死,怪出。國欲亡,期盡。人死命終,死不復生,亡不復存。祖己之言政,何益於不亡?高宗之修行,何益於除禍?夫家人見凶修善,不能得吉;高宗見妖改政,安能除禍?除禍且不能,況能招致六國,延期至百年乎!故人之死生,在於命之夭壽,不在行之善惡;國之存亡,在期之長短,不在於政之得失。案祖己之占,桑谷為亡之妖,亡象已見,雖修孝行,其何益哉!何以效之?

魯昭公之時,瞿鵒來巢。師己采文、成之世童謠之語,有瞿鵒之言,見今有來巢之驗,則占謂之凶。其後,昭公為季氏所逐,出於齊,國果空虛,都有虛驗。故野鳥來巢,師己處之,禍竟如占。使昭公聞師己之言,修行改政為善,居高宗之操,終不能消。何則?瞿鵒之謠已兆,出奔之禍已成也。瞿鵒之兆,已出於文、成之世矣。根生,葉安得不茂?源發,流安得不廣?此尚為近,未足以言之。夏將衰也,二龍戰於庭,吐漦而去,夏王櫝而藏之。夏亡,傳於殷;殷亡,傳於周,皆莫之發。至幽王之時,發而視之,漦流於庭,化為玄黿,走入後宮,與婦人交,遂生褒姒。褒姒歸周,歷王惑亂,國遂滅亡。幽、歷王之去夏世,以為千數歲,二龍戰時,幽、厲、褒姒等未為人也。周亡之妖,已出久矣。妖出,禍安得不就?瑞見,福安得不至?若二龍戰時言曰:「余褒之二君也。」是則褒姒當生之驗也。龍稱褒,褒姒不得不生,生則厲王不得不惡,惡則國不得不亡。征已見,雖五聖十賢相與卻之,終不能消。善惡同實:善祥出,國必興;惡祥見,朝必亡。謂惡異可以善行除,是謂善瑞可以惡政滅也。

河源出於崑崙,其流播於九河。使堯、禹卻以善政,終不能還者,水勢當然,人事不能禁也。河源不可禁,二龍不可除,則桑谷不可卻也。王命之當興也,猶春氣之當為夏也。其當亡也,猶秋氣之當為冬也。見春之微葉,知夏有莖葉。睹秋之零實,知冬之枯萃。桑谷之生,其猶春葉秋實也,必然猶驗之。今詳修政改行,何能除之?夫以周亡之祥,見於夏時,又何以知桑谷之生,不為紂亡出乎!或時祖己言之,信野草之占,失遠近之實。高宗問祖己之後,側身行道,六國諸侯偶朝而至,高宗之命自長未終,則謂起桑谷之問,改行修行,享百年之福矣。夫桑谷之生,殆為紂出,亦或時吉而不凶,故殷朝不亡,高宗壽長。祖己信野草之占,謂之當亡之徵。

漢孝武皇帝之時,獲白麟戴兩角而共牴,使謁者終軍議之。軍曰:「夫野獸而共一角,象天下合同為一也。」麒麟野獸也,桑谷野草也,俱為野物,獸草何別?終軍謂獸為吉,祖己謂野草為凶。高宗祭成湯之廟,有蜚雉升鼎而雊。祖己以為遠人將有來者,說《尚書》家謂雉凶,議駁不同。且從祖己之言,雉來吉也,雉伏於野草之中,草覆野鳥之形,若民人處草廬之中,可謂其人吉而廬凶乎?民人入都,不謂之凶,野草生朝,何故不吉?雉則民人之類。如謂含血者吉,長狄來至,是吉也,何故謂之凶?如以從夷狄來者不吉,介葛盧來朝,是凶也。如以草木者為凶,硃草、蓂莢出,是不吉也。硃草、蓂莢,皆草也,宜生於野,而生於朝,是為不吉。何故謂之瑞?一野之物,來至或出,吉凶異議。硃草莢善草,故為吉,則是以善惡為吉凶,不以都野為好醜也。周時天下太平,越嘗獻雉於周公。高宗得之而吉。雉亦草野之物,何以為吉?如以雉所分有似於士,則麏亦仍有似君子;公孫術得白鹿,占何以凶?然則雉之吉凶未可知,則夫桑谷之善惡未可驗也。桑谷或善物,象遠方之士將皆立於高宗之朝,故高宗獲吉福,享長久也。

說災異之家,以為天有災異者,所以譴告王者,信也。夫王者有過,異見於國;不改,災見草本;不改,災見於五穀;不改,災至身。左氏《春秋傳》曰:「國之將亡,鮮不五稔。」災見於五穀,五穀安得熟?不熟,將亡之徵。災亦有且亡五穀不熟之應。天不熟,或為災,或為福。禍福之實未可知,桑谷之言安可審?論說之家著於書記者皆云:「天雨谷者凶。」傳書曰:「蒼頡作書,天雨谷,鬼夜哭。」此方兇惡之應。和者,天用成谷之道,從天降而和,且猶謂之善,況所成之谷從雨下乎!極論訂之,何以為凶?夫陰陽和則谷稼成,不則被災害。陰陽和者,谷之道也,何以謂之凶?絲成帛,縷成布。賜人絲縷,猶為重厚,況遺人以成帛與織布乎?夫絲縷猶陰陽,帛布猶成谷也。賜人帛,不謂之惡,天與之谷何,故謂之凶?夫雨谷吉凶未可定,桑谷之言未可知也。

使暢草生於周之時,天下太平,人來獻暢草。暢草亦草野之物也,與彼桑谷何異?如以夷狄獻之則為吉,使暢草生於周家,肯謂之善乎?夫暢草可以熾釀,芬香暢達者,將祭灌暢降神。設自生於周朝,與嘉禾、硃草、蓂莢之類不殊矣。然則桑亦食蠶,蠶為絲,絲為帛,帛為衣。衣以入宗廟為朝服,與暢無異。何以謂之凶?衛獻公太子至靈台,蛇繞左輪。御者曰:「太子下拜,吾聞國君之子,蛇繞車輪左者速得國。」太子遂不下,反乎舍。御人見太子,太子曰:「吾聞為人子者,盡和順於君,不行私慾,共嚴承令,不逆君安。今吾得國,是君失安也。見國之利而忘君安,非子道也。得國而拜,其非君欲。廢子道者不孝,逆君欲則不忠。而欲我行之,殆欲吾國之危明矣。」投殿將死,其御止之,不能禁,遂伏劍而死。夫蛇繞左輪,審為太子速得國,太子宜不死,獻公宜疾薨。今獻公不死,太子伏劍,御者之占,俗之虛言也。或時蛇為太子將死之妖,御者信俗之占,故失吉凶之實。夫桑谷之生,與蛇饒左輪相似類也。蛇至實凶,御者以為吉。桑谷實吉,祖己以為凶。

禹南濟於江,有黃龍負舟。舟中之人五色無主。禹乃嘻笑而稱曰:「我受命於天,竭力以勞萬民。生,寄也;死,歸也。何足以滑和,視龍猶蝘蜓也。」龍去而亡。案古今龍至皆為吉,而禹獨謂黃龍凶者,見其負舟,舟中之人恐也。夫以桑谷比於龍,吉凶雖反,蓋相似。野草生於朝,尚為不吉,殆有若黃龍負舟之異。故為吉而殷朝不亡。

晉文公將與楚成王戰於城濮,彗星出楚。楚操其柄,以問咎犯,咎犯對曰:「以彗斗,倒之者勝。」文公夢與成王博,成王在上,盬其腦。問咎犯,咎犯曰:「君得天而成王伏其罪,戰必大勝。」文公從之,大破楚師。向令文公問庸臣,必曰不勝。何則?彗星無吉,搏在上無凶也。夫桑谷之占,佔為凶,猶晉當彗末,博在下為不吉也。然而吉者,殆有若對彗見天之詭。故高宗長久,殷朝不亡。使文公不問咎犯,咎犯不明其吉,戰以大勝,世人將曰:「文公以至賢之德,破楚之無道。天雖見妖,卧有凶夢,猶滅妖消凶以獲福。」殷無咎犯之異知,而有祖己信常之占,故桑谷之文,傳世不絕,轉禍為福之言,到今不實。

感虛篇第十九

儒者傳書言:「堯之時,十日並出,萬物焦枯。堯上射十日,九日去,一日常出」。此言虛也。夫人之射也,不過百步,矢力盡矣。日之行也,行天星度。天之去人,以萬里數,堯上射之,安能得日?使堯之時,天地相近,不過百步,則堯射日,矢能及之;過百步,不能得也。假使堯時天地相近,堯射得之,猶不能傷日。傷日何肯去?何則?日,火也。使在地之火附一把矩,人從旁射之,雖中,安能滅之?地火不為見射而滅,天火何為見射而去?此欲言堯以精誠射之,精誠所加,金石為虧,蓋誠無堅則亦無遠矣。夫水與火,各一性也。能射火而滅之,則當射水而除之。洪水之時,流濫中國,為民大害。堯何不推精誠射而除之?堯能射日,使火不為害,不能射河,使水不為害。夫射水不能卻水,則知射日之語,虛非實也。或曰:「日,氣也。射雖不及,精誠滅之」。夫天亦遠,使其為氣,則與日月同;使其為體,則與金石等。以堯之精誠,滅日虧金石,上射日則能穿天乎?世稱桀、紂之惡,射天而毆地;譽高宗之德,政消桑谷。今堯不能以德滅十日,而必射之;是德不若高宗,惡與桀、紂同也。安能以精誠獲天之應也?

傳書言:武王伐紂,渡孟津,陽侯之波逆流而擊,疾風晦冥,人馬不見。於是武王左操黃鉞,右執白旄,瞋目而麾之曰:「余在,天下誰敢害吾意者!」於是風霽波罷。此言虛也。武王渡孟津時,士眾喜樂,前歌後舞。天人同應,人喜天怒,非實宜也。前歌後舞,未必其實。麾風而止之,跡近為虛。夫風者,氣也;論者以為天地之號令也。武王誅紂是乎,天當安靜以佑之;如誅紂非乎,而天風者,怒也。武王不奉天令,求索己過,瞋目言曰「余在,天下誰敢害吾者」,重天怒、增己之惡也,風何肯止?父母怒,子不改過,瞋目大言,父母肯貰之乎?如風天所為,禍氣自然,是亦無知,不為瞋目麾之故止。夫風猶雨也,使武王瞋目以旄麾雨而止之乎?武王不能止雨,則亦不能止風。或時武王適麾之,風偶自止,世褒武王之德,則謂武王能止風矣。

傳書言:魯〔陽〕公與韓戰,戰酣,日暮,公援戈而麾之,日為之反三舍。此言虛也。凡人能以精誠感動天,專心一意,委務積神,精通於天,天為變動,然尚未可謂然。〔陽〕公志在戰,為日暮一麾,安能令日反?使聖人麾日,日終之反。〔陽〕公何人,而使日反乎?《鴻範》曰:「星有好風,星有好雨。日月之行,則有冬有夏。月之從星,則有風雨。」夫星與日月同精,日月不從星,星輒復變。明日月行有常度,不得從星之好惡也,安得從〔陽〕公之所欲?星之在天也,為日月舍,猶地有郵亭,為長吏廨也。二十八舍有分度,一舍十度,或增或減。言日反三舍,乃三十度也。日,日行一度。一麾之間,反三十日時所在度也?如謂舍為度,三度亦三日行也。一麾之間,令日卻三日也。宋景公推誠出三善言,熒惑徙三舍。實論者猶謂之虛。〔陽〕公爭鬥,惡日之暮,以此一戈麾,無誠心善言,日為之反,殆非其意哉!且日,火也,聖人麾火,終不能卻;〔陽〕公麾日,安能使反?或時戰時日正卯,戰迷,謂日之暮,麾之,轉左曲道,日若卻。世好神怪,因謂之反,不道所謂也。

傳書言:荊軻為燕子謀刺秦王,白虹貫日。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蝕昴。此言精感天,天為變動也。夫言白虹貫日,太白蝕昴,實也。言荊軻之謀,衛先生之畫,感動皇天,故白虹貫日,太白蝕昴者,虛也。夫以箸撞鐘,以算擊鼓,不能鳴者,所用撞擊之者,小也。今人之形不過七尺,以七尺形中精神,欲有所為,雖積銳意,猶箸撞鐘、算擊鼓也,安能動天?精非不誠,所用動者小也。且所欲害者人也,人不動,天反動乎!問曰:「人之害氣,能相動乎?」曰:「不能!」「豫讓欲害趙襄子,襄子心動。貫高欲篡高祖,高祖亦心動。二子懷精,故兩主振感。」曰:「禍變且至,身自有怪,非適人所能動也。何以驗之?時或遭狂人於途,以刃加己,狂人未必念害己身也,然而己身先時已有妖怪矣。由此言之,妖怪之至,禍變自凶之象,非欲害己者之所為也。且凶之人卜得惡兆,筮得凶卦,出門見不吉,占危睹禍氣,禍氣見於面,猶白虹太白見於天也。變見於天,妖出於人,上下適然,自相應也。」

傳書言:「燕太子丹朝於秦,不得去,從秦王求歸。秦王執留之,與之誓曰:『使日再中,天雨粟,令烏白頭,馬生角,廚門木象生肉足,乃得歸。』當此之時,天地佑之,日為再中,天雨粟,烏白頭,馬生角,廚門木象生肉足。秦王以為聖,乃歸之。」此言虛也。燕太子丹何人,而能動天?聖人之拘,不能動天,太子丹賢者也,何能致此?夫天能佑太子,生諸瑞以免其身,則能和秦王之意以解其難。見拘一事而易,生瑞五事而難。舍一事之易,為五事之難,何天之不憚勞也?湯困夏台,文王拘羑里,孔子厄陳、蔡。三聖之困,天不能佑,使拘之者睹佑知聖,出而尊厚之。或曰:「拘三聖者,不與三誓,三聖心不願,故佑聖之瑞無因而至。天之佑人,猶借人以物器矣。人不求索,則弗與也。」曰:「太子願天下瑞之時,豈有語言乎!」心愿而已。然湯閉於夏台,文王拘於羑里,時心亦願出;孔子厄陳、蔡,心愿食。天何不令夏台、

羑里關鑰毀敗,湯、文涉出;雨粟陳、蔡,孔子食飽乎?太史公曰:「世稱太子丹之令天雨粟、馬生角,大抵皆虛言也。」太史公書漢世實事之人,而雲「虛言」,近非實也。

傳書言:杞梁氏之妻向城而哭,城為之崩。此言杞梁從軍不還,其妻痛之,向城而哭,至誠悲痛,精氣動城,故城為之崩也。夫言向城而哭者,實也。城為之崩者,虛也。夫人哭悲莫過雍門子。雍門子哭對孟嘗君,孟嘗君為之於邑。蓋哭之精誠,故對向之者凄愴感動也。夫雍門子能動孟嘗之心,不能感孟嘗衣者,衣不知惻怛,不以人心相關通也。今城,土也。土猶衣也,無心腹之藏,安能為悲哭感動而崩?使至誠之聲能動城土,則其對林木哭,能折草破木乎?向水火而泣,能涌水滅火乎?夫草木水火與土無異,然杞梁之妻不能崩城,明矣。或時城適自崩,杞梁妻適哭。下世好虛,不原其實,故崩城之名,至今不滅。

傳書言:鄒衍無罪,見拘於燕,當夏五月,仰天而嘆,天為隕霜。此與杞梁之妻哭而崩城,無以異也。言其無罪見拘,當夏仰天而嘆,實也。言天為之雨霜,虛也。夫萬人舉口並解吁嗟,猶未能感天,皺衍一人冤而壹嘆,安能下霜?鄒衍之冤不過曾子、伯奇。曾子見疑而吟,伯奇被逐而歌。疑、〔逐〕與拘同。吟、歌與嘆等。曾子、伯奇不能致寒,鄒衍何人,獨能雨霜?被逐之冤,尚未足言。申生伏劍,子胥刎頸。實孝而賜死,誠忠而被誅。且臨死時,皆有聲辭,聲辭出口,與仰天嘆無異。天不為二子感動,獨為鄒衍動,豈天痛見拘,不悲流血哉?伯冤痛相似,而感動不同也?夫然一炬火,爨一鑊水,終日不能熱也;倚一尺冰,置庖廚中,終夜不能寒也。何則?微小之感不能動大巨也。今鄒衍之嘆,不過如一炬、尺冰,而皇天巨大,不徒鑊水庖廚之醜類也。一仰天嘆,天為隕霜。何天之易感,霜之易降也?夫哀與樂同,喜與怒均。衍興怨痛,使天下霜,使衍蒙非望之賞,仰天而笑,能以冬時使天熱乎?變復之家曰:「人君秋賞則溫,夏罰則寒。」寒不累時,則霜不降,溫不兼日,則冰不釋。一夫冤而一嘆,天輒下霜,何氣之易變,時之易轉也?寒溫自有時,不合變復之家。且從變復之說,或時燕王好用刑,寒氣應至;而衍囚拘而嘆,嘆時霜適自下。世見適嘆而霜下,則謂鄒衍嘆之致也。

傳書言:師曠奏《白雪》之曲,而神物下降,風雨暴至。平公因之癃病,晉國赤地。或言師曠《清角》之曲,一奏之,有雲從西北起:再奏之,大風至,大雨隨之,裂帷幕,破俎豆,墮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懼,伏乎廊室。晉國大旱,赤地三年;平公癃病。夫《白雪》與《清角》,或同曲而異名,其禍敗同一實也。傳書之家,載以為是;世俗觀見,信以為然。原省其實,殆虛言也。夫《清角》,何音之聲而致此?「《清角》,木音也,故致風雨,如木為風,雨與風俱。」三尺之木,數弦之聲,感動天地,何其神也!此復一哭崩城、一嘆下霜之類也。師曠能鼓《清角》,必有所受,非能質性生出之也。其初受學之時,宿昔習弄,非直一再奏也。審如傳書之言,師曠學《清角》時,風雨當至也。

傳書言:「瓠芭鼓瑟,淵魚出聽;師曠鼓琴,六馬仰秣」。或言:「師曠鼓《清角》,一奏之,有玄鶴二八自南方來,集於廊門之危;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頸而鳴,舒翼而舞,音中宮商之聲,聲吁於天。平公大悅,坐者皆喜」。《尚書》曰:「擊石拊石,百獸率舞。」此雖奇怪,然尚可信。何則?鳥獸好悲聲,耳與人耳同也。禽獸見人慾食,亦欲食之;聞人之樂,何為不樂?然而「魚聽」、「仰秣」、「玄鶴延頸」、「百獸率舞」,蓋且其實;風雨之至、晉國大旱、赤地三年、平公癃病,殆虛言也。或時奏《清角》時,天偶風雨、風雨之後,晉國適旱;平公好樂,喜笑過度,偶發癃病。傳書之家,信以為然,世人觀見,遂以為實。實者樂聲不能致此。何以驗之?風雨暴至,是陰陽亂也。樂能亂陰陽,則亦能調陰陽也。王者何須修身正行,擴施善政?使鼓調陰陽之曲,和氣自至,太平自立矣。

傳書言:「湯遭七年旱,以身禱於桑林,自責以六過,天乃雨」。或言:「五年。禱辭曰:『餘一人有罪,無及萬夫。萬夫有罪,在餘一人。天以一人不敏,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於是剪其髮,麗其手,自以為牲,用祈福於上帝。上帝甚說,時雨乃至。言湯以身禱於桑林自責,若言剪髮麗手,自以為牲,用祈福於帝者,實也。言雨至為湯自責以身禱之故,殆虛言也。孔子疾病,子路請禱。孔子曰:「有諸?」子路曰:「有之;《誄》曰:『禱爾於上下神祗。』」孔子曰:「丘之禱,久矣。」聖人修身正行,素禱之日久,天地鬼神知其無罪,故曰禱久矣。《易》曰:「大人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敘,與鬼神合其吉凶。」此言聖人與天地、鬼神同德行也。即須禱以得福,是不同也。湯與孔子俱聖人也,皆素禱之日久。孔子不使子路禱以治病,湯何能以禱得雨?孔子素禱,身猶疾病。湯亦素禱,歲猶大旱。然則天地之有水旱,猶人之有疾病也。疾不可以自責除,水旱不可以禱謝去,明矣。湯之致旱,以過乎?是不與天地同德也。今不以過致旱乎?自責禱謝,亦無益也。人形長七尺,形中有五常,有癉熱之病,深自克責,猶不能愈,況以廣大之天,自有水旱之變。湯用七尺之形,形中之誠,自責禱謝,安能得雨邪?人在層台之上,人從層台下叩頭,求請台上之物。台上之人聞其言,則憐而與之;如不聞其言,雖至誠區區,終無得也。夫天去人,非徒層台之高也,湯雖自責,天安能聞知而與之雨乎?夫旱,火變也;湛,水異也。堯遭洪水,可謂湛矣。堯不自責以身禱祈,必舜、禹治之,知水變必須治也。除湛不以禱祈,除旱亦宜如之。由此言之,湯之禱祈,不能得雨。或時旱久,時當自雨;湯以旱久,亦適自責。世人見雨之下,隨湯自責而至,則謂湯以禱祈得雨矣。

傳書言:「倉頡作書,天雨粟,鬼夜哭。」此言文章興而亂漸見,故其妖變致天雨粟、鬼夜哭也。夫言天雨粟、鬼夜哭,實也。言其應倉頡作書,虛也。夫河出圖,洛出《書》,聖帝明王之瑞應也。圖書文章,與倉頡所作字畫何以異?天地為圖書,倉頡作文字,業與天地同,指與鬼神合,何非何惡而致雨粟鬼哭之怪?使天地鬼神惡人有書,則其出圖書,非也;天不惡人有書,作書何非而致此怪?或時倉頡適作書,天適雨粟,鬼偶夜哭,而雨粟、鬼神哭自有所為。世見應書而至,則謂作書生亂敗之象,應事而動也。「天雨谷」,論者謂之從天而下,〔應〕變而生。如以雲雨論之,雨谷之變,不足怪也。何以驗之?夫雲〔雨〕出於丘山,降散則為雨矣。人見其從上而墜,則謂之天雨水也。夏日則雨水,冬日天寒則雨凝而為雪,皆由雲氣發於丘山,不從天上降集於地,明矣。夫谷之雨,猶復雲〔布〕之亦從地起,因與疾風俱飄,參於天,集於地。人見其從天落也,則謂之天雨谷。建武三十一年中,陳留雨谷,谷下蔽地。案視谷形,若茨而黑,有似於稗實也。此或時夷狄之地,生出此谷。夷狄不粒食,此谷生於草野之中,成熟垂委於地,遭疾風暴起,吹揚與之俱飛,風衰谷集,墜於中國。中國見之,謂之雨谷。何以效之?野火燔山澤,山澤之中,草木皆燒,其葉為灰,疾風暴起,吹揚之,參天而飛,風衰葉下,集於道路。夫「天雨谷」者,草木葉燒飛而集之類也。而世以為雨谷,作傳書者以〔為〕變怪。天主施氣,地主產物。有葉、實可啄食者,皆地所生,非天所為也。今谷非氣所生,須土以成。雖雲怪變,怪變因類。生地之物,更從天集,生天之物,可從地出乎?地之有萬物,猶天之有列星也。星不更生於地,谷何獨生於天乎?傳書又言:伯益作井,龍登玄雲,神棲崑崙。言龍井有害,故龍神為變也。夫言龍登玄雲,實也。言神棲崑崙,又言為作井之故,龍登神去,虛也。夫作井而飲,耕田而食,同一實也。伯益作井,致有變動。始為耕耘者,何故無變?神農之橈木為耒,教民耕耨,民始食谷,谷始播種。耕土以為田,鑿地以為井。井出水以救渴,田出谷以拯飢,天地鬼神所欲為也,龍何故登玄雲?神何故棲崑崙?夫龍之登玄雲,古今有之,非始益作井而乃登也。方今盛夏,雷雨時至,龍多登雲。雲龍相應,龍乘雲雨而行,物類相致,非有為也。堯時,五十之民,擊壤於塗。觀者曰:「大哉,堯之德也!」擊壤者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堯何等力?」堯時已有井矣。唐、虞之時,豢龍、御龍,龍常在朝。夏末政衰,龍乃隱伏。非益鑿井,龍登雲也。所謂神者,何神也?百神皆是。百神何故惡人為井?使神與人同,則亦宜有飲之欲。有飲之欲,憎井而去,非其實也。夫益殆之鑿井,龍不為鑿井登雲,神不棲於崑崙,傳書意妄,造生之也。

傳書言:梁山崩,壅河三日不流,晉君憂之。晉伯宗以輦者之言,令景公素縞而哭之,河水為之流通。此虛言也。夫山崩壅河,猶人之有癰腫,血脈不通也。治癰腫者,可復以素服哭泣之聲治乎?堯之時,洪水滔天,懷山襄陵。帝堯吁嗟,博求賢者。水變甚於河壅,堯憂深於景公,不聞以素縞哭泣之聲能厭勝之。堯無賢人若輦者之術乎?將洪水變大,不可以聲服除也?如素縞而哭,悔過自責也,堯、禹之治水以力役,不自責。梁山,堯時山也;所壅之河,堯時河也。山崩河壅,天雨水踴,二者之變無以殊也。堯、禹治洪水以力役,輦者治壅河用自責。變同而治異,人鈞而應殊,殆非賢聖變復之實也。凡變復之道,所以能相感動者,以物類也。有寒則復之以溫,溫復解之以寒。故以龍致雨,以刑逐〔景〕,皆緣五行之氣用相感勝之。山崩壅河,素縞哭之,於道何意乎?此或時何壅之時,山初崩,土積聚,水未盛。三日之後,水盛土散,稍壞沮矣。壞沮水流,竟注東去。遭伯宗得輦者之言,因素縞而哭,哭之因流,流時謂之河變,起此而復,其實非也。何以驗之?使山恆自崩乎,素縞哭無益也。使其天變應之,宜改政治。素縞而哭,何政所改而天變復乎?

傳書言:曾子之孝,與母同氣。曾子出薪於野,有客至而欲去,曾母曰:「願留,參方到。」即以右手扼其左臂。曾子左臂立痛,即馳至問母:「臂何故痛?」母曰:「今者客來欲去,吾扼臂以呼汝耳。」蓋以至孝,與父母同氣,體有疾病,精神輒感。曰:此虛也。夫孝悌之至,通於神明,乃謂德化至天地。俗人緣此而說,言孝悌之至,精氣相動。如曾母臂痛,曾子臂亦輒痛,曾母病,曾子亦病〔乎〕?曾母死,曾子輒死乎?考事,曾母先死,曾子不死矣。此精氣能小相動,不能大相感也。世稱申喜夜聞其母歌,心動,開關問歌者為誰,果其母。蓋聞母聲,聲音相感,心悲意動,開關而問,蓋其實也。今曾母在家,曾子在野,不聞號呼之聲,母小扼臂,安能動子?疑世人頌成,聞曾子之孝天下少雙,則為空生母扼臂之說也。

世稱:南陽卓公為緱氏令,蝗不入界。蓋以賢明至誠,災蟲不入其縣也。此又虛也。夫賢明至誠之化,通於同類,能相知心,然後慕服。蝗蟲,閩虻之類也,何知何見而能知卓公之化?使賢者處深野之中,閩虻能不入其舍乎?閩虻不能避賢者之舍,蝗蟲何能不入卓公之縣?如謂蝗蟲變與閩虻異,夫寒溫亦災變也,使一郡皆寒,賢者長一縣,一縣之界能獨溫乎?夫寒溫不能避賢者之縣,蝗蟲何能不入卓公之界?夫如是,蝗蟲適不入界,卓公賢名稱於世,世則謂之能卻蝗蟲矣。何以驗之?夫蝗之集於野,非能普博盡蔽地也,往往積聚多少有處。非所積之地,則盜跖所居;所少之野,則伯夷所處也。集過有多少,不能盡蔽覆也。夫集地有多少,則其過縣有留去矣。多少不可以驗善惡;有無安可以明賢不肖也?蓋時蝗自過,不謂賢人界不入明矣。 福虛篇第二十

 

世論行善者福至,為惡者禍來。福禍之應,皆天也,人為之,天應之。陽恩,人君賞其行;陰惠,天地報其德。無貴賤賢愚,莫謂不然。徒見行事有其文傳,又見善人時遇福,故遂信之,謂之實然。斯言或時賢聖欲勸人為善,著必然之語,以明德報;或福時適遇者以為然。如實論之,安得福佑乎?

禁惠王食寒菹而得蛭,因遂吞之,腹有疾而不能食。令尹問:「王安得此疾也?」王曰:「我食寒菹而得蛭,念譴之而不行其罪乎?是廢法而威不立也,非所以使國人聞之也;譴而行誅乎?則庖廚監食者法皆當死,心又不忍也。吾恐左右見之也,因遂吞之。」令尹避席再拜而賀曰:「臣聞天道無親,唯德是輔。王有仁德,天之所奉也,病不為傷。」是夕也,惠王之後而蛭出,及久患心腹之積皆愈。故天之親德也,可謂不察乎!曰:此虛言也。案惠王之吞蛭,不肖之主也。有不肖之行,天不佑也。何則?惠王不忍譴蛭,恐庖廚監食法皆誅也。一國之君,專擅賞罰;而赦,人君所為也。惠王通譴菹中何故有蛭,庖廚監食皆當伏法。然能終不以飲食行誅於人,赦而不罪,惠莫大焉。庖廚罪覺而不誅,自新而改後。惠王赦細而活微,身安不病。今則不然,強食害己之物,使監食之臣不聞其過,失御下之威,無御非之心,不肖一也。使庖廚監食失甘苦之和,若塵土落於菹中,大如蟣虱,非意所能覽,非目所能見,原心定罪,不明其過,可謂惠矣。今蛭廣有分數,長有寸度,在寒菹中,眇目之人猶將見之,臣不畏敬,擇濯不謹,罪過至重。惠王不譴,不肖二也。菹中不當有蛭,不食投地;如恐左右之見,懷屏隱匿之處,足以使蛭不見,何必食之?如不可食之物,誤在菹中,可復隱匿而強食之,不肖三也。有不肖之行,而天佑之,是天報佑不肖人也。不忍譴蛭,世謂之賢。賢者操行,多若吞蛭之類。吞蛭天除其病,是則賢者常無病也。賢者德薄,未足以言。聖人純道,操行少非,為推不忍之行,以容人之過。必眾多矣。然而武王不豫,孔子疾病,天之佑人,何不實也?或時惠王吞蛭,蛭偶自出。食生物者無有不死,腹中熱也。初吞時蛭〕未死,而腹中熱,蛭動作,故腹中痛。須臾,蛭死腹中,痛亦止。蛭之性食血,惠王心腹之積,殆積血也。故食血之蟲死,而積血之病癒。猶狸之性食鼠,人有鼠病,吞狸自愈。物類相勝,方葯相使也。食蛭蟲而病癒,安得怪乎?食生物無不死,死無不出,之後蛭出,安得佑乎?令尹見惠王有不忍之德,知蛭入腹中必當死出,因再拜,病賀不為傷。著已知來之德,以喜惠王之心,是與子韋之言星徙、太卜之言地動無以異也。

宋人有好善行者,三世不改,家無故黑牛生白犢。以問孔子,孔子曰:「此吉祥也,以享鬼神。」即以犢祭。一年,其父無故而盲。牛又生白犢。其父又使其子問孔子,孔子曰:「吉祥也,以享鬼神。」復以犢祭。一年,其子無故而盲。其後楚攻宋,圍其城。當此之時,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此獨以父子俱盲之故,得毋乘城。軍罷圍解,父子俱視。此修善積行神報之效也。曰:此虛言也。夫宋人父子修善如此,神報之,何必使之先盲後視哉?不盲常視,不能護乎?此神不能護不盲之人,則亦不能以盲護人矣。使宋、楚之君合戰頓兵,流血殭屍,戰夫禽獲,死亡不還。以盲之故,得脫不行,可謂神報之矣。今宋、楚相攻,兩軍未合,華元、子反結言而退,二軍之眾,並全而歸,兵矢之刃無頓用者。雖有乘城之役,無死亡之患。為善人報者,為乘城之間乎?使時不盲,亦猶不死。盲與不盲,俱得脫免,神使之盲,何益於善!當宋國乏糧之時也,盲人之家,豈獨富哉?俱與乘城之家易子 骸,反以窮厄獨盲無見,則神報佑人,失善惡之實也。宋人父子前偶自以風寒發盲,圍解之後,盲偶自愈。世見父子修善,又用二白犢祭,宋、楚相攻獨不乘城,圍解之後父子皆視,則謂修善之報、獲鬼神之佑矣。

楚相孫叔敖為兒之時,見兩頭蛇,殺而埋之,歸,對其母泣。母問其故,對曰:「我聞見兩頭蛇死。向者,出見兩頭蛇,恐去母死,是以泣也。」其母日: 「今蛇何在?」對日:「我恐後人見之,即殺而埋之。」其母日:「吾聞有陰德者,天必報之。汝必不死,天必報汝。」叔敖竟不死,遂為楚相。埋一蛇,獲二佑,天報善明矣。曰:此虛言矣。夫見兩頭蛇輒死者,俗言也;有陰德天報之福者,俗議也。叔敖信俗言而埋蛇,其母信俗議而必報,是謂死生無命,在一蛇之死。齊孟嘗君田文以五月五日生,其父田嬰讓其母曰:「何故舉之?」曰:「君所以不舉五月子,何也?」嬰曰:「五月子長與戶同,殺其父母。」曰:「人命在天乎?在戶乎?如在天,君何憂也;如在戶,則宜高其戶耳,誰而及之者!」 後文長與一戶同,而嬰不死。是則五月舉子之忌,無效驗也。夫惡見兩頭蛇,猶五月舉子也。五月舉子,其父不死,則知見兩頭蛇者,無殃禍也。由此言之,見兩頭蛇自不死,非埋之故也。埋一蛇,獲二福,如埋十蛇,得幾佑乎?埋蛇惡人復見,叔敖賢也。賢者之行,豈徒埋蛇一事哉?前埋蛇之時,多所行矣。稟天善性,動有賢行。賢行之人,宜見吉物,無為乃見殺人之蛇。豈叔敖未見蛇之時有惡,天欲殺之,見其埋蛇,除其過,天活之哉?石生而堅,蘭生而香。如謂叔敖之賢在埋蛇之時,非生而稟之也。

儒家之徒董無心,墨家之役纏子,相見講道。纏子稱墨家佑鬼神,是引秦穆公有明德,上帝賜之十九年,纏子難以堯、舜不賜年,桀、紂不夭死。堯、舜、桀、紂猶為尚遠,且近難以秦穆公、晉文公。夫謚者,行之跡也,跡生時行,以為死謚。穆者誤亂之名,文者德惠之表。有誤亂之行,天賜之年;有德惠之操,天奪其命乎?案穆公之霸,不過晉文;晉文之謚,美於穆公。天不加晉文以命,獨賜穆公以年,是天報誤亂,與「穆公」同也。天下善人寡,惡人眾。善人順道,惡人違天。然夫惡人之命不短,善人之年不長。天不命善人常享一百載之壽,惡人為殤子惡死,何哉?

禍虛篇第二十一

 

世謂受福佑者,既以為行善所致;又謂被禍害者,為惡所得。以為有沉惡伏過,天地罰之,鬼神報之。天地所罰,小大猶發;鬼神所報,遠近猶至。

傳曰:「子夏喪其子而喪其明,曾子吊之,哭。子夏曰:『天乎!予之無罪也!』曾子怒曰:『商,汝何無罪也?吾與汝事夫子於洙、泗之間,退而老於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汝於夫子,爾罪一也;喪爾親,使民未有異聞,爾罪二也;喪爾子,喪爾明,爾罪三也。而曰,汝何無罪歟?』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過矣,吾過矣!吾離群而索居,亦以久矣!』」夫子夏喪其明,曾子責以罪,子夏投杖拜曾子之言,蓋以天實罰過,故目失其明,已實有之,故拜受其過。始聞暫見,皆以為然;熟考論之,虛妄言也。夫失明猶失聽也。失明則盲,失聽則聾。病聾不謂之有過,失明謂之有罪,惑也。蓋耳目之病,猶心腹之有病也。耳目失明聽,謂之有罪,心腹有病,可謂有過乎?伯牛有疾,孔子自牖執其手,曰:「 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原孔子言,謂伯牛不幸,故傷之也。如伯牛以過致疾,天報以惡與子夏同,孔子宜陳其過,若曾子謂子夏之狀。今乃言命,命非過也。且天之罰人,猶人君罪下也。所罰服罪,人君赦之。子夏服過,拜以自悔,天德至明,宜愈其盲。如非天罪,子夏失明,亦換三罪。且喪明之病,孰與被厲之病?喪明有三罪,被厲有十過乎?顏淵早夭,子路菹醢。早死、菹醢,極禍也。以喪明言之,顏淵、子路有百罪也。由此言之,曾子之言誤矣。然子夏之喪明,喪其子也。子者人情所通,親者人所力報也。喪親民無聞,喪子失其明,此恩損於親而愛增於子也。增則哭泣無數,數哭中風,目失明矣。曾子因俗之議,以著子夏三罪。子夏亦緣俗議,因以失明,故拜受其過。曾子、子夏未離於俗,故孔子門敘行,未在上第也。

秦襄王賜白起劍,白起伏劍將自刎,曰:「我有何罪於天乎?」良久,曰: 「我固當死。長平之戰,趙卒降者數十萬,我詐而盡坑之,是足以死。」遂自殺。白起知己前罪,服更後罰也。夫白起知己所以罪,不知趙卒所以坑。如天審罰有過之人,趙降卒何辜於天?如用兵妄傷殺,則四十萬眾必有不亡,不亡之人,何故以其善行無罪而竟坑之?卒不得以善蒙天之佑,白起何故獨以其罪伏天之誅?由此言之,白起之言過矣。

秦二世使使者詔殺蒙恬,蒙恬喟然嘆曰:「我何過於天,無罪而死!」良久,徐曰:「恬罪故當死矣。夫起臨洮屬之遼東,城徑萬里,此其中不能毋絕地脈。此乃恬之罪也。」即吞葯自殺。太史公非之曰:「夫秦初滅諸侯,天下心未定,夷傷未瘳,而恬為名將,不以此時強諫,救百姓之急,養老矜孤,修眾庶之和,阿意興功,此其〔兄〕弟〔遇〕誅,不亦宜乎!何與乃罪地脈也?」夫蒙恬之言既非,而太史公非之亦未是。何則?蒙恬絕脈,罪至當死。地養萬物,何過於人,而蒙恬絕其脈?知己有絕地脈之罪,不知地脈所以絕之過。自非如此,與不自非何以異?太史公為非恬之為名將,不能以強諫,故致此禍。夫當諫不諫,故致受死亡之戮。身任李陵,坐下蠶室,如太史公之言,所任非其人,故殘身之戮,天命而至也。非蒙恬以不強諫,故致此禍,則己下蠶室,有非者矣。己無非,則其非蒙恬,非也。作伯夷之傳,〔列〕善惡之行云:「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卒夭死。天之報施善人如何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獨遵何哉?」若此言之,顏回不當早夭,盜跖不當全活也。不怪顏淵不當夭,而獨謂蒙恬當死,過矣。漢將李廣與望氣王朔燕語曰:「自漢擊匈奴,而廣未常不在其中,而諸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然以胡軍攻取侯者數十人。而廣不為後人,然終無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豈吾相不當侯?且固命也?」朔曰:「將軍自念,豈常有恨者乎?」廣曰:「吾為隴西太守,羌常反,吾誘而降之八百餘人;吾詐而同日殺之。至今恨之,獨此矣。」朔曰:「禍莫大於殺已降,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 」李廣然之,聞者信之。夫不侯猶不王者也。不侯何恨,不王何負乎?孔子不王,論者不謂之有負;李廣不侯,王朔謂之有恨。然則王朔之言,失論之實矣。論者以為人之封侯,自有天命。天命之符,見於骨體。大將軍衛青在建章宮時,鉗徒相之,曰:「貴至封侯。」後竟以功封萬戶侯。衛青未有功,而鉗徒見其當封之證。由此言之,封侯有命,非人操行所能得也。鉗徒之言實而有效,王朔之言虛而無驗也。多橫恣而不罹禍,順道而違福,王朔之說,白起自非、蒙恬自咎之類也。倉卒之世,以財利相劫殺者眾。同車共船,千里為商,至闊迥之地,殺其人而並取其財,屍捐不收,骨暴不葬,在水為魚鱉之食,在土為螻蟻之糧;惰窳之人,不力農勉商,以積穀貨,遭歲饑饉,腹餓不飽,椎人若畜,割而食之,無君子小人,並為魚肉:人所不能知,吏所不能覺。千人以上,萬人以下,計一聚之中,生者百一,死者十九。可謂無道至痛甚矣,皆得陽達富厚安樂。天不責其無仁義之心,道相併殺;非其無力作而倉卒以人為食,加以渥禍,使之夭命,章其陰罪,明示世人,使知不可為非之驗,何哉?王朔之言,未必審然。

傳書:「李斯妒同才,幽殺韓非於秦,後被車裂之罪,商鞅欺舊交,擒魏公子卬,後受誅死之禍。」彼欲言其賊賢欺交,故受患禍之報也。夫韓非何過而為李斯所幽?公子卬何罪而為商鞅所擒?車裂誅死,賊賢欺交,幽死見擒,何以致之?如韓非、公子卬有惡,天使李斯、商鞅報之,則李斯、商鞅為天奉誅,宜蒙其賞,不當受其禍。如韓非、公子卬無惡,非天所罰,李斯、商鞅不得幽擒。論者說曰:「韓非、公子卬有陰惡伏罪,人不聞見,天獨知之,故受戮殃。」夫諸有罪之人,非賊賢則逆道。如賊賢,則被所賊者何負?如逆道,則被所逆之道何非?

凡人窮達禍福之至,大之則命,小之則時。太公窮賤,遭周文而得封。甯戚隱厄,逢齊桓而見官。非窮賤隱厄有非,而得封見官有是也。窮達有時,遭遇有命也。太公、甯戚,賢者也,尚可謂有非。聖人,純道者也。虞舜為父弟所害,幾死再三;有遇唐堯,堯禪舜。立為帝。嘗見害,未有非;立為帝,未有是。前時未到,後則命時至也。案古人君臣困窮,後得達通,未必初有惡天禍其前,卒有善神佑其後也。一身之行,一行之操,結髮終死,前後無異。然一成一敗,一進一退,一窮一通,一全一壞,遭遇適然,命時當也。

龍虛篇第二十二

 

盛夏之時,雷電擊折樹木,發壞室屋,俗謂天取龍,謂龍藏於樹木之中,匿於屋室之間也,雷電擊折樹木,發壞屋室,則龍見於外。龍見,雷取以升天。世無愚智賢不肖,皆謂之然。如考實之,虛妄言也。

夫天之取龍何意邪?如以龍神為天使,猶賢臣為君使也,反報有時,無為取也。如以龍遁逃不還,非神之行,天亦無用為也。如龍之性當在天,在天上者固當生子,無為復在地。如龍有升降,降龍生子於地,子長大,天取之,則世名雷電為天怒,取龍之子,無為怒也。且龍之所居,常在水澤之中,不在木中屋間。何以知之?叔向之母曰:「深山大澤,實生龍蛇。」傳曰:「山致其高,雲雨起焉。水致其深,蛟龍生焉。」傳又言:「禹渡於江,黃龍負船。」「荊次非渡淮,兩龍繞舟。」「東海之上,有A丘欣,勇而有力,出過神淵,使御者飲馬,馬飲因沒。欣怒,拔劍入淵追馬,見兩蛟方食其馬,手劍擊殺兩蛟。」由是言之,蛟與龍常在淵水之中,不在木中屋間明矣。在淵水之中,則魚鱉之類。魚鱉之類,何為上天?天之取龍,何用為哉?如以天神乘龍而行,神恍惚無形,出入無間,無為乘龍也。如仙人騎龍,天為仙者取龍,則仙人含天精氣,形輕飛騰,若鴻鵠之狀,無為騎龍也。世稱黃帝騎龍升天,此言蓋虛,猶今謂天取龍也。

且世謂龍升天者,必謂神龍。不神,不升天;升天,神之效也。天地之性,人為貴,則龍賤矣。貴者不神,賤者反神乎?如龍之性有神與不神,神者升天,不神者不能。龜蛇亦有神與不神,神龜神蛇,復升天乎?且龍稟何氣而獨神?天有倉龍、白虎、硃鳥、玄武之象也,地亦有龍、虎、鳥、龜之物。四星之精,降生四獸。虎鳥與龜不神,龍何故獨神也?人為倮蟲之長,龍為鱗蟲之長。俱為物長,謂龍升天,人復升天乎?龍與人同,獨謂能升天者,謂龍神也。世或謂聖人神而先知,猶謂神龍能升天也。因謂聖人先知之明,論龍之才,謂龍升天,故其宜也。

天地之間,恍惚無形,寒暑風雨之氣乃為神。今龍有形,有形則行,行則食,食則物之性也。天地之性,有形體之類,能行食之物,不得為神。何以言之,龍有體也。傳曰:「鱗蟲三百,龍為之長。」龍為鱗蟲之長,安得無體?何以言之,孔子曰:「龍食於清,游於清。龜食於清;游於濁;魚食於濁,游於濁。丘上不及龍,下不為魚,中止其龜與!」

《山海經》言:四海之外,有乘龍蛇之人。世俗畫龍之象,馬首蛇尾。由此言之,馬、蛇之類也。慎子曰:「蜚龍乘雲,騰蛇游霧,雲罷雨霽,與蚓蟻同矣。 」韓子曰:「龍之為蟲也,鳴可狎而騎也。然喉下有逆鱗尺余,人或嬰之,必殺人矣。」比之為蚓蟻,又言蟲可狎而騎,蛇、馬之類明矣。傳曰:「紂作象箸而箕子泣。」泣之者,痛其極也。夫有象箸,必有玉杯。玉杯所盈,象箸所挾,則必龍肝豹胎。夫龍肝可食,其龍難得。難得則愁下,愁下則禍生,故從而痛之。如龍神,其身不可得殺,其肝何可得食?禽獸肝胎非一,稱龍肝豹胎者,人得食而知其味美也。春秋之時,龍見於絳郊。魏獻子問於蔡墨曰:「吾聞之,蟲莫智於龍,以其不生得也。謂之智,信乎?」對曰:「人實不知,非龍實智。古者畜龍,故國有豢龍氏,有御龍氏。」獻子曰:「是二者,吾亦聞之,而不知其故。是何謂也?」對曰:「昔有飂叔〔安〕有裔子曰董父,實甚好龍,能求其嗜欲以飲食之,龍多歸之。乃擾畜龍,以服事舜,而錫之姓曰董,氏曰豢龍,封諸鬲川,鬲夷氏是其後也。故帝舜氏世有畜龍。及有夏,孔甲擾於帝,帝賜之乘龍,河、漢各二,各有雌雄,孔甲不能食也,而未獲豢龍氏。有陶唐氏既衰,其後有劉累學擾龍於豢龍氏,以事孔甲,能飲食龍。夏後嘉之,賜氏曰御龍,以更豕韋之後。龍一雌死,潛醢以食夏後.夏後〔亨〕之。既而使求, 懼而不得,遷於魯縣,范氏其後也。」獻子曰:「今何故無之?」對曰:「夫物有其官,官修其方,朝夕思之。一日失職,則死及之,失官不食。官宿其業,其物乃至。若泯棄之,物乃低伏,郁湮不育。」由此言之,龍可畜又可食也。可食之物,不能神矣。世無其官,又無董父、後劉之人,故潛藏伏匿,出見希疏;出又乘雲,與人殊路,人謂之神。如存其官而有其人,則龍,牛之類也,何神之有?以《山海經》言之,以慎子、韓子證之,以俗世之畫驗之,以箕子之泣訂之,以蔡墨之對論之,知龍不能神,不能升天,天不以雷電取龍,明矣。世俗言龍神而升天者,妄矣。

世俗之言,亦有緣也。短書言:「龍無尺木,無以升天。」又曰「升天」,又言「尺木」,謂龍從木中升天也。彼短書之家,世俗之人也。見雷電發時,龍隨而起,當雷電〔擊〕樹木之時,龍適與雷電俱在樹木之側,雷電去,龍隨而上,故謂從樹木之中升天也。實者雷龍同類,感氣相致,故《易》曰:「雲從龍,風從虎。」又言:「虎嘯谷風至,龍興景雲起。」龍與雲相招,虎與風相致,故董仲舒雩祭之法,設土龍以為感也。夫盛夏太陽用事,雲雨干之。太陽火也,雲雨水也,〔水〕火激薄則鳴而為雷。龍聞雷聲則起,起而雲至,雲至而龍乘之。雲雨感龍,龍亦起雲而升天。天極雷高,雲消復降。人見其乘雲則謂「升天」,見天為雷電則為「天取龍」。世儒讀《易》文,見傳言,皆知龍者雲之類。拘俗人之議,不能通其說;又見短書為證,故遂謂「天取龍」。

天不取龍,龍不升天。當丘欣之殺兩蛟也,手把其尾,拽而出之至淵之外,雷電擊之。蛟則龍之類也。蛟龍見而雲雨至,雲雨至則雷電擊。如以天實取龍,龍為天用,何以死蛟〔不〕為取之?且魚在水中,亦隨雲雨,蜚而乘雲雨非升天也。龍,魚之類也,其乘雷電猶魚之飛也。魚隨雲雨,不謂之神,龍乘雷電獨謂之神。世俗之言,失其實也。物在世間,各有所乘。水蛇乘霧,龍乘雲,鳥乘風。見龍乘雲,獨謂之神,失龍之實,誣龍之能也。

然則龍之所以為神者,以能屈伸其體,存亡其形。屈伸其體,存亡其形,未足以為神也。豫讓吞炭,漆身為厲,人不識其形。子貢滅須為婦人,人不知其狀;龍變體自匿,人亦不能覺,變化藏匿者巧也。物性亦有自然,

狌狌知往,乾鵲知來,鸚鵡能言,三怪比龍,性變化也。如以巧為神,豫讓、子貢神也。孔子曰:「游者可為網,飛者可為矰。至於龍也,吾不知其乘風雲上升。今日見老子,其猶龍乎!」夫龍乘雲而上,雲消而下。物類可察,上下可知;而雲孔子不知。以孔子之聖,尚不知龍,況俗人智淺,好奇之性,無實可之心,謂之龍神而升天,不足怪也。

雷虛篇第二十三

 

盛夏之時,雷電迅疾,擊折樹木,壞敗室屋,時犯殺人。世俗以為「擊折樹木、壞敗室屋」者,天取龍;其「犯殺人」也,謂之〔有〕陰過,飲食人以不潔凈,天怒,擊而殺之。隆隆之聲,天怒之音,若人之呴吁矣。世無愚智,莫謂不然。推人道以論之,虛妄之言也。

夫雷之發動,一氣一聲也,折木壞屋亦犯殺人,犯殺人時亦折木壞屋。獨謂折木壞屋者,天取龍;犯殺人,罰陰過,與取龍吉凶不同,並時共聲,非道也。論者以為「隆隆」者,天怒呴吁之聲也。此便於罰過,不宜於取龍。罰過,天怒可也;取龍,龍何過而怒之?如龍神,天取之,不宜怒。如龍有過,與人同罪,殺而已,何為取也?殺人,怒可也。取龍,龍何過而怒之?殺人不取;殺龍取之。人龍之罪何別?而其殺之何異?然則取龍之說既不可聽,罰過之言復不可從。

何以效之?案雷之聲迅疾之時,人仆死於地,隆隆之聲臨人首上,故得殺人。審隆隆者天怒乎?怒用口之怒氣殺人也。口之怒氣,安能殺人?人為雷所殺,詢其身體,若燔灼之狀也。如天用口怒,口怒生火乎?且口著乎體,口之動與體俱。當擊折之時,聲著於地;其衰也,聲著於天。夫如是,聲著地之時,口至地,體亦宜然。當雷迅疾之時,仰視天,不見天之下,不見天之下,則夫隆隆之聲者,非天怒也。天之怒與人無異。人怒,身近人則聲疾,遠人則聲微。今天聲近,其體遠,非怒之實也。且雷聲迅疾之時,聲東西或南北,如天怒體動,口東西南北,仰視天亦宜東西南北。或曰:「天已東西南北矣,雲雨冥晦,人不能見耳。」夫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共雷。《易》曰:「震驚百里。」雷電之地,〔雲〕雨晦冥,百里之外無雨之處,宜見天之東西南北也。口著於天,天宜隨口,口一移普天皆移,非獨雷雨之地,天隨口動也。且所謂怒者,誰也?天神邪?蒼蒼之天也?如謂天神,神怒無聲;如謂蒼蒼之天,天者體不怒,怒用口。且天地相與,夫婦也,其即民父母也。子有過,父怒,笞之致死,而母不哭乎?今天怒殺人,地宜哭之。獨聞天之怒,不聞地之哭。如地不能哭,則天亦不能怒。且有怒則有喜。人有陰過,亦有陰善。有陰過,天怒殺之;如有陰善,天亦宜以善賞之。隆隆之聲謂天之怒,如天之喜,亦哂然而笑。人有喜怒,故謂天喜怒、推人以知天,知天本於人。如人不怒,則亦無緣謂天怒也。緣人以知天,宜盡人之性。人性怒則呴吁,喜則歌笑。比聞天之怒,希聞天之喜;比見天之罰,希見天之賞。豈天怒不喜,貪於罰,希於賞哉?何怒罰有效,喜賞無驗也?

且雷之擊也,「折木壞屋」,「時犯殺人」,以為天怒。時或徒雷,無所折敗,亦不殺人,天空怒乎?人君不空喜怒,喜怒必有賞罰。無所罰而空怒,是天妄也。妄則失威,非天行也。政事之家,以寒溫之氣,為喜怒之候,人君喜即天溫,〔怒〕則天寒。雷電之日,天必寒也。高祖之先劉媼曾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此時雷電晦冥。天方施氣,宜喜之時也,何怒而雷?如用擊折者為怒,不擊折者為喜,則夫隆隆之聲,不宜同音。人怒喜異聲,天怒喜同音,與人乖異,則人何緣謂之天怒?且「飲食人以不潔凈」,小過也。以至尊之身,親罰小過,非尊者之宜也。尊不親罰過,故王不親誅罪。天尊於王,親罰小過,是天德劣於王也。且天之用心,猶人之用意。人君罪惡,初聞之時,怒以非之;及其誅之,哀以憐之。故《論語》曰:「如得其情,則哀憐而勿喜。」紂至惡也,武王將誅,哀而憐之。故《尚書》曰:「予惟率夷憐爾。」人君誅惡,憐而殺之;天之罰過,怒而擊之。是天少恩而人多惠也。說雨者以為天施氣。天施氣,氣渥為雨,故雨潤萬物,名曰澍。人不喜,不施恩。天不說,不降雨。謂雷,天怒;雨者,天喜也。雷起常與雨俱,如論之言,天怒且喜也。人君賞罰不同日,天之怒喜不殊時,天人相違,賞罰乖也。且怒喜具形,亂也。惡人為亂,怒罰其過;罰之以亂,非天行也。冬雷人謂之陽氣泄,春雷謂之陽氣發。夏雷不謂陽氣盛,謂之天怒,竟虛言也。

人在天地之間,物也。物,亦物也。物之飲食,天不能知。人之飲食,天獨知之。萬物於天,皆子也;父母於子,恩德一也。豈為貴賢加意,賤愚不察乎?何其察人之明,省物之暗也!犬豕食,人腐臭食之,天不殺也。如以人貴而獨禁之,則鼠洿人飲食,人不知,誤而食之,天不殺也。如天能原鼠,則亦能原人,人誤以不潔凈飲食人,人不知而食之耳,豈故舉腐臭以予之哉?如故予之,人亦不肯食。呂后斷戚夫人手,去其眼,置於廁中,以為人豕。呼人示之,人皆傷心;惠帝見之,疾卧不起。呂后故為,天不罰也。人誤不知,天輒殺之,不能原誤,失而責故,天治悖也。

夫人食不凈之物,口不知有其洿也;如食,已知之,名曰腸洿。戚夫人入廁,身體辱之,與洿何以別?腸之與體何以異?為腸不為體,傷洿不病辱,非天意也。且人聞人食不清之物,心平如故,觀戚夫人者,莫不傷心。人傷,天意悲矣。夫悲戚夫人則怨呂后,案呂后之崩,未必遇雷也。道士劉春熒惑楚王英,使食不清。春死,未必遇雷也。建初四年夏六月,雷擊殺會稽〔鄞〕專日食羊五頭皆死。夫羊何陰過,而雷殺之?舟人洿溪上流,人飲下流,舟人不雷死。

天神之處天,猶王者之居也。王者居重關之內,則天之神宜在隱匿之中。王者居宮室之內,則天亦有太微、紫宮、軒轅、文昌之坐。王者與人相遠,不知人之陰惡。天神在四宮之內,何能見人暗過?王者聞人進,以人知。天知人惡,亦宜因鬼。使天問過於鬼神,則其誅之,宜使鬼神。如使鬼神,則天怒,鬼神也,非天也。

且王斷刑以秋,天之殺用夏,此王者用刑違天時。奉天而行,其誅殺也,宜法象上天。天殺用夏,王誅以秋,天人相違,非奉天之義也。或論曰:「飲食〔人〕不潔凈,天之大惡也。殺大惡,不須時。」王者大惡,謀反大逆無道也。天之大惡,飲食人不潔清。天〔人〕所惡,小大不均等也。如小大同,王者宜法天,制飲食人不潔清之法為死刑也。聖王有天下,制刑不備此法,聖王闕略,有遺失也?或論曰:「鬼神治陰,王者治陽。陰過暗昧,人不能覺,故使鬼神主之。」 曰:「陰過非一也,何不盡殺?案一過,非治陰之義也。天怒不旋日,人怨不旋踵。人有陰過,或時有用冬,未必專用夏也。以冬過誤,不輒擊殺,遠至於夏,非不旋日之意也。

圖畫之工,圖雷之狀,累累如連鼓之形;又圖一人,若力士之容,謂之雷公,使之左手引連鼓,右手推椎,若擊之狀。其意以為雷聲隆隆者,連鼓相扣擊之〔音〕也;其魄然若敝裂者,椎所擊之聲也;其殺人也,引連鼓相椎,並擊之矣。世又信之,莫謂不然。如復原之,虛妄之象也。夫雷,非聲則氣也。聲與氣,安可推引而為連鼓之形乎?如審可推引,則是物也。相扣而音鳴者,非鼓即鍾也。夫隆隆之聲,鼓與鍾邪?如審是也,鐘鼓不〔而〕空懸,須有筍虡,然後能安,然後能鳴。今鐘鼓無所懸著,雷公之足,無所蹈履,安得而為雷?或曰:「如此固為神。如必有所懸著,足有所履,然後而為雷,是與人等也,何以為神?」曰:神者,恍惚無形,出入無門,上下無垠,故謂之神。今雷公有形,雷聲有器,安得為神?如無形,不得為之圖象;如有形,不得謂之神。謂之神龍升天,實事者謂之不然,以人時或見龍之形也。以其形見,故圖畫升龍之形也;以其可畫,故有不神之實。

難曰:「人亦見鬼之形,鬼復神乎?」曰:人時見鬼,有見雷公者乎?鬼名曰神,其行蹈地,與人相似。雷公頭不懸於天,足不蹈於地,安能為雷公?飛者皆有翼,物無翼而飛,謂仙人。畫仙人之形,為之作翼。如雷公與仙人同,宜復著翼。使雷公不飛,圖雷家言其飛,非也;使實飛,不為著翼,又非也。夫如是,圖雷之家,畫雷之狀,皆虛妄也。且說雷之家,謂雷,天怒呴吁也;圖雷之家,謂之雷公怒引連鼓也。審如說雷之家,則圖雷之家非;審如圖雷之家,則說雷之家誤。二家相違也,並而是之,無是非之分。無是非之分,故無是非之實。無以定疑論,故虛妄之論勝也。

《禮》曰:「刻尊為雷之形,一出一入,一屈一伸,為相校軫則鳴。」校軫之狀,鬱律壘之類也,此象類之矣。氣相校軫分裂,則隆隆之聲,校軫之音也。魄然若{敝衣}裂者,氣射之聲也。氣射中人,人則死矣。實說,雷者太陽之激氣也。何以明之?正月陽動,故正月始雷。五月陽盛,故五月雷迅。秋冬陽衰,故秋冬雷潛。盛夏之時,太陽用事,陰氣乘之。陰陽分〔爭〕,則相校軫。校軫則激射。激射為毒,中人輒死,中木木折,中屋屋壞。人在木下屋間,偶中而死矣。何以驗之?試以一斗水灌冶鑄之火,氣激{敝衣}裂,若雷之音矣。或近之,必灼人體。天地為爐大矣,陽氣為火猛矣,雲雨為水多矣,分爭激射,安得不迅?中傷人身,安得不死?當冶工之消鐵也,以士為形,燥則鐵下,不則躍溢而射。射中人身,則皮膚灼剝。陽氣之熱,非直消鐵之烈也;陰氣激之,非直土泥之濕也;陽氣中人,非直灼剝之痛也。

夫雷,火也。〔火〕氣剡人,人不得無跡。如炙處狀似文字,人見之,謂天記書其過,以示百姓。是復虛妄也。使人盡有過,天用雷殺人。殺人當彰其惡,以懲其後,明著其文字,不當暗昧。《圖》出於河,《書》出於洛。河圖、洛書,天地所為,人讀知之。今雷死之書,亦天所為也,何故難知?如以〔殪〕人皮不可書,魯惠公夫人仲子,寧武公女也,生而有文在掌,曰「為魯夫人」,文明可知,故仲子歸魯。雷書不著,故難以懲後。夫如是,火剡之跡,非天所刻畫也。或頗有而增其語,或無有而空生其言,虛妄之俗,好造怪奇。何以驗之?雷者火也,以人中雷而死,即詢其身,中頭則鬚髮燒燋,中身則皮膚灼焚,臨其屍上聞火氣,一驗也。道術之家,以為雷燒石,色赤,投於井中,石燋井寒,激聲大鳴,若雷之狀,二驗也。人傷於寒,寒氣入腹,腹中素溫,溫寒分爭,激氣雷鳴,三驗也。當雷之時,電光時見大,若火之耀,四驗也。當雷之擊,時或燔人室屋,及地草木,五驗也。夫論雷之為火有五驗,言雷為天怒無一效。然則雷為天怒,虛妄之言。

〔難〕曰:「《論語》云:『迅雷風烈必變。』《禮記》曰:『有疾風迅雷甚雨則必變,雖夜必興,衣服、冠而坐。』懼天怒,畏罰及己也。如雷不為天怒,其擊不為罰過,則君子何為為雷變動、朝服而正坐〔乎〕?」曰:天之與人猶父子,有父為之變,子安能忽?故天變,己亦宜變,順天時,示己不違也。人聞犬聲於外,莫不驚駭,竦身側耳以審聽之。況聞天變異常之聲,軒盍迅疾之音乎?《論語》所指,《禮記》所謂,皆君子也。君子重慎,自知無過,如日月之蝕,無陰暗食人以不潔清之事,內省不懼,何畏於雷?審如不畏雷,則其變動不足以效天怒。何則?不為己也。如審畏雷,亦不足以效罰陰過。何則?雷之所擊,多無過之人。君子恐偶遇之,故恐懼變動。夫如是,君子變動,不能明雷為天怒,而反著雷之妄擊也。妄擊不罰過,故人畏之。如審罰過,有過小人乃當懼耳,君子之人無為恐也。宋王問唐鞅曰:「寡人所殺戮者眾矣,而群臣愈不畏,其故何也?」唐鞅曰:「王之所罪,盡不善者也。罰不善,善者胡為畏?王欲群臣之畏也,不若毋辨其善與不善而時罪之,斯群臣畏矣。」宋王行其言,群臣畏懼,宋國大恐〕。夫宋王妄刑,故宋國大恐。懼雷電妄擊,故君子變動。君子變動,宋國大恐之類也。 道虛篇第二十四

 

儒書言:黃帝采首山銅,鑄鼎於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鬍髯,下迎黃帝。黃帝上騎龍,群臣,後宮從上七十餘人,龍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龍髯。龍髯拔,墮黃帝之弓,百姓仰望黃帝既上天,乃抱其弓與龍鬍髯吁號。故後世因其處曰「鼎湖」,其弓曰「烏號」。《太史公記》誄五帝,亦云:黃帝封禪已,仙雲。群臣朝其衣冠。因葬埋之。

曰:此虛言也。實「黃帝」者何等也?號乎,謚乎?如謚,臣子所誄列也。誄生時所行為之謚。黃帝好道,遂以升天,臣子誄之,宜以仙升,不當以「黃」 謚。《謚法》曰:「靜民則法曰黃。」「黃」者,安民之謚,非得道之稱也。百王之謚,文則曰文,武則曰「武」。文武不失實,所以勸操行也。如黃帝之時質,未有謚乎?名之為黃帝,何世之人也?使黃帝之臣子,知君,使後世之人,跡其行。黃帝之世,號謚有無,雖疑未定,「黃」非升仙之稱,明矣。

龍不升天,黃帝騎之,乃明黃帝不升天也。龍起雲雨,因乘而行;雲散雨止,降復入淵。如實黃帝騎龍,隨溺於淵也。案黃帝葬於橋山,猶曰群臣葬其衣冠。審騎龍而升天,衣不離形;如封禪已,仙去。衣冠亦不宜遺。黃帝實仙不死而升天,臣子百姓所親見也。見其升天,知其不死,必也。葬不死之衣冠,與實死者無以異,非臣子實事之心,別生於死之意也。

載太山之上者,七十有二君,皆勞情苦思,憂念王事,然後功成事立,致治太平。太平則天下和安,乃升太山而封禪焉。夫修道求仙,與憂職勤事不同。心思道則忘事,憂事則害性。世稱堯若臘,舜若腒,心愁憂苦,形體贏癯。使黃帝致太平乎,則其形體宜如堯、舜。堯、舜不得道,黃帝升天,非其實也。使黃帝廢事修道,則心意調和,形體肥勁,是與堯、舜異也,異則功不同矣。功不同,天下未太平而升封,又非實也。五帝三王皆有聖德之優者,黃帝〔亦〕在上焉。如聖人皆仙,仙者非獨黃帝;如聖人不仙,黃帝何為獨仙?世見黃帝好方術,方術仙者之業,則謂帝仙矣。又見鼎湖之名,則言黃帝采首山銅鑄鼎,而龍垂鬍髯迎黃帝矣。是與說會稽之山無以異也。夫山名曰「會稽」,即雲夏禹巡狩,會計於此山上,故曰「會稽」。夫禹至會稽治水不巡狩,猶黃帝好方伎不升天也。無會計之事,猶無鑄鼎龍垂鬍髯之實也。里名勝母,可謂實有子勝其母乎?邑名朝歌,可謂民朝起者歌乎?

儒書言:淮南王學道,招會天下有道之人,傾一國之尊,下道術之士。是以道術之士,並會淮南,奇方異術,莫不爭出。王遂得道,舉家升天。畜產皆仙,犬吠於天上,雞鳴於雲中。此言仙藥有餘,犬雞食之,並隨王而升天也。好道學仙之人,皆謂之然。此虛言也。

夫人,物也,雖貴為王侯,性不異於物。物無不死,人安能仙?鳥有毛羽,能飛,不能升天。人無毛羽,何用飛升?使有毛羽,不過與鳥同;況其無有,升天如何?案能飛升之物,生有毛羽之兆;能馳走之物,生有蹄足之形。 馳走不能飛升,飛升不能馳走。稟性受氣,形體殊別也。今人稟馳走之性,故生無毛羽之兆,長大至老,終無奇怪。好道學仙,中生毛羽,終以飛升。使物性可變,金木水火可革更也。蝦蟆化為鶉,雀入水為蜃蛤,稟自然之性,非學道所能為也。好道之人,恐其或若等之類,故謂人能生毛羽,毛羽備具,能升天也。且夫物之生長,無卒成暴起,皆有浸漸。為道學仙之人,能先生數寸之毛羽,從地自奮,升樓台之陛,乃可謂升天。今無小升之兆,卒有大飛之驗,何方術之學成無浸漸也?

毛羽大效,難以觀實。且以人髯發物色少老驗之。物生也色青,其熟也色黃。人之少也發黑,其老也發白。黃為物熟驗,白為人老效。物黃,人雖灌溉壅養,終不能青;發白,雖吞葯養性,終不能黑。黑青不可復還,老衰安可復卻?黃之與白,猶肉腥炙之燋,魚鮮煮之熟也。燋不可復令腥,熟不可復令鮮。鮮腥猶少壯,燋熟猶衰老也。天養物,能使物暢至秋,不得延之至春;吞葯養性,能令人無病,不能壽之為仙。為仙體輕氣強,猶未能升天,令見輕強之驗,亦無毛羽之效,何用升天?天之與地,皆體也。地無下,則天無上矣。天無上升之路,何如?穿天之體?人力不能入。如天之門在西北,升天之人,宜從崑崙上。淮南之國,在地東南。如審升天,宜舉家先從崑崙,乃得其階。如鼓翼邪飛,趨西北之隅,是則淮南王有羽翼也。今不言其從之崑崙,亦不言其身生羽翼,空言升天,竟虛非實也。

案淮南王劉安,孝武皇帝之時也。父長,以罪遷蜀嚴道,至雍道死。安嗣為王,恨父徙死,懷反逆之心,招會術人,欲為大事。伍被之屬充滿殿堂,作道術之書,發怪奇之文,合景亂首。《八公之傳》欲示神奇,若得道之狀,道終不成,效驗不立,乃與伍被謀為反事,事覺自殺,或言誅死。誅死、自殺,同一實也。世見其書,深冥奇怪,又觀《八公之傳》似若有效,則傳稱淮南王仙而升天,失其實也。

儒書言:盧敖游乎北海,經乎太陰,入乎玄關,至於蒙谷之上,見一士焉:深目玄准,雁頸而〔鳶〕肩,浮上而殺下,軒軒然方迎風而舞。顧見盧敖,樊然下其臂,遁逃乎碑下。敖乃視之,方卷然龜背而食合梨。盧敖仍與之語曰:「吾子唯以敖為倍俗,去群離黨,窮觀於六合之外者,非敖而己?敖幼而游,至長不偷〕解,周行四極,唯北陰之未窺。今卒睹夫子於是,殆可與敖為友乎?」若士者悖然而笑曰:「嘻!子中州之民也,不宜遠至此。此猶光日月而戴列星,四時之所行,陰陽之所生也。此其比夫不名之地,猶突兀也。若我南遊乎罔浪之野,北息乎沉薶之鄉,西窮乎杳冥之黨,而東貫湏懞之先。此其下無地,上無天,聽焉無聞,而視焉則營;此其外猶有狀,有狀之餘,壹舉而能千萬里,吾猶未能之在。今子游始至於此,乃語窮觀,豈不亦遠哉?然子處矣。吾與汗漫期於九垓之上,吾不可久。」若士者舉臂而縱身,逐入雲中。盧敖目仰而視之,不見,乃止喜心不怠,悵若有喪,曰:「吾比夫子也,猶黃鵠之與壤蟲也,終日行,而不離咫尺,而自以為遠,豈不悲哉!」

若盧敖者,唯龍無翼者升則乘雲。盧敖言若士者有翼,言乃可信。今不言有翼,何以升雲?且凡能輕舉入雲中者,飲食與人殊之故也。龍食與蛇異,故其舉措與蛇不同。聞為道者,服金玉之精,食紫芝之英。食精身輕,故能神仙。若士者食合蜊之肉,與庸民同食,無精輕之驗,安能縱體而升天?聞食氣者不食物,食物者不食氣。若士者食物如不食氣,則不能輕舉矣。

或時盧敖學道求仙,游乎北海,離眾遠去,無得道之效,慚於鄉里,負於論議。自知以必然之事見責於世,則作夸誕之語,雲見一士,其意以為有〔仙〕,求之未得,期數未至也。淮南王劉安坐反而死,天下並聞,當時並見,儒書尚有言其得道仙去,雞犬升天者;況盧敖一人之身,獨行絕跡之地,空造幽冥之語乎?是與河東蒲坂項曼都之語,無以異也。曼都好道學仙,委家亡去,三年而返。家問其狀,曼都曰:「去時不能自知,忽見若卧形,有仙人數人,將我上天,離月數里而止。見月上下幽冥,幽冥不知東西。居月之旁,其寒凄愴。口飢欲食,仙人輒飲我以流霞一杯,每飲一杯,數月不飢。不知去幾何年月,不知以何為過,忽然若卧,復下至此。」河東號之曰「斥仙」。實論者聞之,乃知不然。夫曼都能上天矣,何為不仙?已三年矣,何故復還?夫人去民間,升皇天之上,精氣形體,有變於故者矣。萬物變化,無復還者。復育化為蟬,羽翼既成,不能復化為復育。能升之物,皆有羽翼,升而復降,羽翼如故。見曼都之身有羽翼乎,言乃可信;身無羽翼,言虛妄也。虛則與盧敖同一實也。或時曼都好道,默委家去,周章遠方,終無所得,力勌望極,默復歸家,慚愧無言,則言上天。其意欲言道可學得,審有仙人;己殆有過,故成而復斥,升而復降。

儒書言:齊王疾痏,使人之宋迎文摯。文摯至,視王之疾,謂太子曰:「王之疾,必可已也。」雖然,王之疾已,則必殺摯也」。太子曰:「何故?」文摯對曰:「非怒王,疾不可治也。王怒,則摯必死。」太子頓首強請曰:「苟已王之疾,臣與臣之母以死爭之於王,必幸臣之母。願先生之勿患也。」文摯曰:「 諾,請以死為王。」與太子期,將往,不至者三,齊王固已怒矣。文摯至,不解屨登床,履衣,問王之疾。王怒而不與言。文摯因出辭以重王怒。王叱而起,疾乃遂已。王大怒不悅,將生烹文摯。太子與王后急爭之而不能得,果以鼎生烹文摯。爨之三日三夜,顏色不變。文摯曰:「誠欲殺我,則胡不覆之,以絕陰陽之氣?」王使覆之,文摯乃死。夫文摯,道人也,入水不濡,入火不燋,故在鼎三日三夜,顏色不變。此虛言也。

夫文摯而烹三日三夜,顏色不變,為一覆之故絕氣而死,非得道之驗也。諸生息之物,氣絕則死。死之物,烹之輒爛。致生息之物密器之中,覆蓋其口,漆塗其隙,中外氣隔,息不得泄,有頃死也。如置湯鑊之中,亦輒爛矣。何則?體同氣均,稟性於天,共一類也。文摯不息乎?與金石同,入湯不爛,是也。令文摯息乎?烹之不死,非也。令文摯言,言則以聲,聲以呼吸。呼吸之動,因血氣之發。血氣之發,附於骨肉。骨肉之物,烹之輒死。今言烹之不死,一虛也。既能烹煮不死,此真人也,與金石同。金石雖覆蓋,與不覆蓋者無以異也。今言文摯覆之則死,二虛也。置人寒水之中,無湯火之熱,鼻中口內不通於外,斯須之頃,氣絕而死矣。寒水沉人,尚不得生,況在沸湯之中,有猛火之烈乎?言其入湯不死,三虛也。人沒水中,口不見於外,言音不揚。烹文摯之時,身必沒於鼎中。沒則口不見,口不見則言不揚。文摯之言,四虛也。烹輒死之人,三日三夜,顏色不變,痴愚之人,尚知怪之。使齊王無知,太子群臣宜見其奇。奇怪文摯,則請出尊寵敬事,從之問道。今言三日三夜,無臣子請出之言,五虛也。此或時聞文摯實烹,烹而且死。世見文摯為道人也,則為虛生不死之語矣。猶黃帝實死也,傳言升天;淮南坐反,書言度世。世好傳虛,故文摯之語,傳至於今。

世無得道之效,而有有壽之人,世見長壽之人,學道為仙,逾百不死,共謂之仙矣。何以明之?如武帝之時,有李少君,以祠灶、辟穀、卻老方見上,上尊重之。少君匿其年及所生長,常自謂七十,而能使物卻老。其游以方遍諸侯。無妻。人聞其能使物及不老,更饋遺之,常余錢金衣食。人皆以為不治產業饒給,又不知其何許人,愈爭事之。少君資好方,善為巧發奇中。嘗從武安侯飲,座中有年九十餘者,少君乃言其王父游射處。老人為兒時,從父,識其處。一座盡驚。少君見上,上有古銅器,問少君。少君曰:「此器齊桓公十五年陳於柏寢。」已而案其刻,果齊桓公器,一宮盡驚,以為少君數百歲人也。久之,少君病死。今世所謂得道之人,李少君之類也。少君死於人中,人見其屍,故知少君性壽之人也。如少君處山林之中,入絕跡之野,獨病死於岩石之間,屍為虎狼狐狸之食,則世復以為真仙去矣。

世學道之人無少君之壽,年未至百,與眾俱死。愚夫無知之人,尚謂之屍解而去,其實不死。所謂屍解者,何等也?謂身死精神去乎,謂身不死得免去皮膚也?如謂身死精神去乎,是與死無異,人亦仙人也;如謂不死免去皮膚乎,諸學道死者骨肉具在,與恆死之屍無以異也。夫蟬之去復育,龜之解甲,蛇之脫皮,鹿之墮角,殼皮之物解殼皮,持骨肉去,可謂屍解矣。今學道而死者,屍與復育相似,尚未可謂之屍解。何則?案蟬之去復育,無以神於復育,況不相似復育,謂之屍解,蓋復虛妄失其實矣。太史公與李少君同世並時,少君之死,臨屍者雖非太史公,足以見其實矣。如實不死。屍解而去,太史公宜紀其狀,不宜言死,其處座中年九十老父為兒時者,少君老壽之效也。或少君年十四五,老父為兒,隨其王父。少君年二百歲而死,何為不識?武帝去桓公鑄銅器,且非少君所及見也。或時聞宮殿之內有舊銅器,或案其刻以告之者,故見而知之。今時好事之人,見舊劍古鉤,多能名之,可復謂目見其鑄作之時乎?

世或言:東方朔亦道人也,姓金氏,字曼倩。變姓易名,遊宦漢朝。外有仕宦之名,內乃度世之人。此又虛也。

夫朔與少君並在武帝之時,太史公所及見也。少君有〔谷〕道祠灶卻老之方,又名齊桓公所鑄鼎,知九十老人王父所游射之驗,然尚無得道之實,而徒性壽遲死之人也。況朔無少君之方術效驗,世人何見謂之得道?案武帝之時,道人文成、五利之輩,入海求仙人,索不死之葯,有道術之驗,故為上所信。朔無入海之使,無奇怪之效也。如使有奇,不過少君之類,及文成、五利之輩耳,況謂之有道?此或時偶復若少君矣,自匿所生之處,當時在朝之人,不知其故,朔盛稱其年長,人見其面狀少,性又恬淡,不好仕宦,善達占卜射覆,為怪奇之戲,世人則謂之得道之人矣。

世或以老子之道為可以度世,恬淡無欲,養精愛氣。夫人以精神為壽命,精神不傷則壽命長而不死。成事:老子行之,逾百度世,為真人矣。

夫恬淡少欲,孰與鳥獸?鳥獸亦老而死。鳥獸含情慾,有與人相類者矣,未足以言。草木之生何情慾?而春生秋死乎?夫草木無欲,壽不逾歲;人多情慾,壽至於百。此無情慾者反夭,有情慾者壽也。夫如是,老子之術,以恬淡無欲、延壽度世者,復虛也。或時老子,李少君之類也,行恬淡之道,偶其性命亦自壽長。世見其命壽,又聞其恬淡,謂老子以術度世矣。

世或以辟穀不食為道術之人,謂王子喬之輩,以不食谷,與恆人殊食,故與恆人殊壽,逾百度世,逐為仙人。此又虛也。

夫人之生也,稟食飲之性,故形上有口齒,形下有孔竅。口齒以噍食,孔竅以注瀉。順此性者,為得天正道,逆此性者為違所稟受。失本氣於天,何能得久壽?使子喬生無齒口孔竅,是稟性與人殊。稟性與人殊,尚未可謂壽,況形體均同而以所行者異?言其得度世,非性之實也。夫人之不食也,猶身之不衣也。衣以溫膚,食以充腹。膚溫腹飽,精神明盛。如飢而不飽,寒而不溫,則有凍餓之害矣。凍餓之人,安能久壽?且人之生也,以食為氣,猶草木生以土為氣矣。拔草木之根,使之離土,則枯而蚤死。閉人之口,使之不食,則餓而不壽矣。

道家相誇曰:「真人食氣」。以氣而為食,故傳曰:「食氣者壽而不死」,雖不穀飽,亦以氣盈。」此又虛也。

夫氣謂何氣也?如謂陰陽之氣,陰陽之氣,不能飽人,人或咽氣,氣滿腹脹,不能饜飽。如謂百葯之氣,人或服藥,食一合屑,吞數十丸,藥力烈盛,胸中憒毒,不能飽人。食氣者必謂吹呴呼吸,吐故納新也,昔有彭祖嘗行之矣,不能久壽,病而死矣。

道家或以導氣養性,度世而不死,以為血脈在形體之中,不動搖屈伸,則閉塞不通。不通積聚,則為病而死。此又虛也。

夫人之形,猶草木之體也。草木在高山之巔,當疾風之沖,晝夜動搖者,能復勝彼隱在山谷間,鄣於疾風者乎?案草木之生,動搖者傷而不暢,人之導引動搖形體者,何故壽而不死?夫血脈之藏於身也,猶江河之流地。江河之流,濁而不清,血脈之動,亦擾不安。不安,則猶人勤苦無聊也,安能得久生乎?

道家或以服食藥物,輕身益氣,延年度世。此又虛也。

夫服食藥物,輕身益氣,頗有其驗。若夫延年度世,世無其效。百葯愈病,病癒而氣復,氣復而身輕矣。凡人稟性,身本自輕,氣本自長,中於風濕,百病傷之,故身重氣劣也。服食良藥,身氣復故,非本氣少身重,得葯而乃氣長身更輕也,稟受之時,本自有之矣。故夫服食藥物除百病,令身輕氣長,復其本性,安能延年至於度世?有血脈之類,無有不生,生無不死。以其生,故知其死也。天地不生,故不死;陰陽不生,故不死。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驗也。夫有始者必有終,有終者必有死。唯無終始者,乃長生不死。人之生,其猶〔冰〕也。水凝而為冰,氣積而為人。冰極一冬而釋,人竟百歲而死。人可令不死,冰可令不釋乎?諸學仙術,為不死之方,其必不成,猶不能使冰終不釋也。

語增篇第二十五

 

傳語曰:聖人憂世,深思事勤,愁擾精神,感動形體,故稱「堯若臘,舜若腒,桀、紂之君,垂腴尺余。」夫言聖人憂世念人,身體贏惡,不能身體肥澤,可也;言堯、舜若臘與腒,桀、紂垂腴尺余,增之也。

齊桓公云:「寡人未得仲父極難,既得仲父甚易。」桓公不及堯、舜,仲父不及禹、契,桓公猶易,堯、舜反難乎?以桓公得管仲易,知堯、舜得禹、契不難。夫易則少憂,少憂則不愁,不愁則身體不癯。舜承堯太平,堯、舜襲德。功假荒服,堯尚有憂,舜安〔而〕無事。故《經》曰:「上帝引逸」,謂虞舜也。舜承安繼治,任賢使能,恭己無為而天下治。故孔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焉。」夫不與尚謂之癯若腒,如德劣承衰,若孔子棲棲,周流應聘,身不得容,道不得行,可骨立〔皮〕附,僵仆道路乎?紂為長夜之飲,糟丘酒池,沉湎於酒,不舍晝夜,是必以病。病則不甘飲食,不甘飲食,則肥腴不得至尺。《經》曰:「惟湛樂是從,時亦罔有克壽。」魏公子無忌為長夜之飲,困毒而死。紂雖未死,宜贏癯矣。然桀、紂同行則宜同病,言其腴垂過尺余,非徒增之,又失其實矣。

傳語又稱:「紂力能索鐵伸鉤,撫梁易柱。」言其多力也。「蜚廉、惡來之徒,並幸受寵。言好伎力之主致伎力之士也。或言武王伐紂,兵不血刃。」夫以索鐵伸鉤之力,輔以蜚廉、惡來之徒,與周軍相當,武王德雖盛,不能奪紂素所厚之心;紂雖惡,亦不失所與同行之意。雖為武王所擒,時亦宜殺傷十百人。今言「不血刃,」非紂多力之效,蜚廉、惡來助紂之驗也。

案武王之符瑞,不過高祖。武王有白魚、赤烏之佑,高祖有斷大蛇、老嫗哭於道之瑞。武王有八百諸侯之助,高祖有天下義兵之佐。武王之相,望羊而已;高祖之相,龍顏、隆準、項紫、美須髯,身有七十二黑子。高祖又逃呂后於澤中,呂后輒見上有雲氣之驗,武王不聞有此。夫相多於望羊,瑞明於魚烏,天下義兵並來會漢,助強於諸侯。武王承紂,高祖襲秦,二世之惡,隆盛於紂,天下畔秦,宜多於殷。案高祖伐秦,還破項羽,戰場流血,暴屍萬數,失軍亡眾,幾死一再,然後得天下,用兵苦,誅亂劇。獨雲周兵不血刃,非其實也。言其易,可也;言不血刃,增之也。案周取殷之時,太公《陰謀》之書,食小兒丹,教雲亡殷,兵到牧野,晨舉脂燭。察《武成》之篇,牧野之戰,血流浮杵,赤志千里。由此言之,周之取殷,與漢、秦一實也。而雲取殷易,兵不血刃,美武王之德,增益其實也。凡天下之事,不可增損,考察前後,效驗自列。自列,則是非之實有所定矣。世稱紂力能索鐵伸鉤;又稱武王伐之兵不血刃。夫以索鐵伸鉤之力當人,則是孟賁、夏育之匹也;以不血刃之德取人,是則三皇、五帝之屬也。以索鐵之力,不宜受服;以不血刃之德,不宜頓兵。今稱紂力,則武王德貶;譽武王,則紂力少。索鐵、不血刃,不得兩立;殷、周之稱,不得二全。不得二全,則必一非。

孔子曰:「紂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孟子曰:「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耳。以至仁伐不仁,如何其血之浮杵也?」 若孔子言,殆〔且〕浮杵;若孟子之言,近不血刃。浮杵過其實,不血刃亦失其正。一聖一賢,共論一紂,輕重殊稱,多少異實。紂之惡不若王莽。紂殺比干,莽鴆平帝;紂以嗣立,莽盜漢位。殺主隆於誅臣,嗣立順於盜位,士眾所畔,宜甚於紂。漢誅王莽,兵頓昆陽,死者萬數,軍至漸台,血流沒趾。而獨謂周取天下,兵不血刃,非其實也。

傳語曰:「文王飲酒千鍾,孔子百觚。」欲言聖人德盛,能以德將酒也。如一坐千鍾百觚,此酒徒,非聖人也。飲酒有法,胸腹小大,與人均等。飲酒用千鍾,用餚宜盡百牛,百觚則宜用十羊。夫以千鍾百牛、百觚十羊言之,文王之身如防風之君,孔子之體如長狄之人,乃能堪之。案文王、孔子之體,不能及防風、長狄,以短小之身,飲食眾多,是缺文王之廣,貶孔子之崇也。

案《酒誥》之篇,「朝夕曰祀茲酒」,此言文王戒慎酒也。朝夕戒慎,則民化之。外出戒慎之教,內飲酒盡千鍾,導民率下,何以致化?承紂疾惡,何以自別?且千鍾之效,百觚之驗,何所用哉?使文王、孔子因祭用酒乎?則受福胙不能厭飽。因饗射之用酒乎,饗射飲酒,自有禮法。如私燕賞賜飲酒乎?則賞賜飲酒,宜與下齊。賜尊者之前,三觴而退,過於三觴,醉酗生亂。文王、孔子,率禮之人也,賞賚左右,至於醉酗亂身:自用酒千鍾百觚,大之則為桀、紂,小之則為酒徒,用何以立德成化,表名垂譽乎?世聞「德將毋醉」之言,見聖人有多德之效,則虛增文王以為千鍾,空益孔子以百觚矣。

傳語曰:「紂沉湎於酒,以糟為丘,以酒為池,牛飲者三千人,為長夜之飲,亡其甲子。」夫紂雖嗜酒,亦欲以為樂。令酒池在中庭乎?則不當言為長夜之飲。坐在深室之中,閉窗舉燭,故曰長夜。令坐於室乎?每當飲者,起之中庭,乃復還坐,則是煩苦相藉,不能甚樂。令池在深室之中,則三千人宜臨池坐,前俯飲池酒,仰食餚膳,倡樂在前,乃為樂耳。如審臨池而坐,則前飲害於餚膳,倡樂之作不得在前。夫飲食既不以禮,臨池牛飲,則其啖餚不復用杯,亦宜就魚肉而虎食。則知夫酒池牛飲,非其實也。

傳又言:紂懸肉以為林,令男女倮而相逐其間,是為醉樂淫戲無節度也。夫肉當內於口,口之所食,宜潔不辱。今言男女倮相逐其間,何等潔者?如以醉而不計潔辱,則當其浴於酒中,而倮相逐於肉間。何為不肯浴於酒中?以不言浴於酒,知不倮相逐於肉間。

傳者之說,或言:「車行灑,騎行炙,百二十日為一夜。」夫言:「用酒為池,」則言其車行酒非也;言其「懸肉為林,」即言騎行炙非也。或時紂沉湎覆酒,滂沲於地,即言以酒為池。釀酒糟積聚,則言糟為丘。懸肉以林,則言肉為林。林中幽冥,人時走戲其中,則言倮相逐。或時載酒用鹿車,則言車行酒、騎行炙。或時十數夜,則言其百二十。或時醉不知問日數,則言其亡甲子。周公封康叔,告以紂用酒期於悉極,欲以戒之也。而不言糟丘酒池,懸肉為林,長夜之飲,亡其甲子。聖人不言,殆非實也。

傳言曰:「紂非時與三千人牛飲於酒池。」夫夏官百,殷二百,周三百。紂之所與相樂,非民,必臣也;非小臣,必大官,其數不能滿三千人。傳書家欲惡紂,故言三千人,增其實也。

傳語曰:「周公執贄下白屋之士。」謂候之也。夫三公,鼎足之臣,王者之貞干也;白屋之士,閭巷之微賤者也。三公傾鼎足之尊,執贄候白屋之士,非其實也。時或待士卑恭,不驕白屋,人則言其往候白屋;或時起白屋之士,以璧迎禮之,人則言其執贄以候其家也。

傳語曰:「堯、舜之儉,茅茨不剪,采椽不斫。夫言茅茨采椽,可也;言不剪不斫,增之也。《經》曰「弼成五服」。五服,五采服也。服五采之服,又茅茨、采椽,何宮室衣服之不相稱也?服五采,畫日月星辰,茅茨、采椽,非其實也。

傳語曰:「秦始皇帝燔燒詩書,坑殺儒士。」言燔燒詩書,滅去《五經》文書也;坑殺儒士者,言其皆挾經傳文書之人也。燒其書,坑其人,詩書絕矣。言燒燔詩書、坑殺儒士,實也;言其欲滅詩書,故坑殺其人,非其誠,又增之也。

秦始皇帝三十四年,置酒咸陽台,儒士七十人前為壽。僕射周青臣進頌始皇之德。齊淳於越進諫始皇不封子弟功臣自為〔挾〕輔,刺周青臣以為面諛。始皇下其議於丞相李斯。李斯非淳于越曰:「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臣請敕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有敢藏詩書、百家語、諸刑書者;悉詣守尉集燒之;有敢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滅;吏見知弗舉,與同罪。」始皇許之。明年,三十五年,諸生在咸陽者,多為妖言。始皇使御史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者,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七人,皆坑之。燔詩書,起淳于越之諫;坑儒士,起自諸生為妖言,見坑者四百六十七人。傳增言坑殺儒士,欲絕詩書,又言盡坑之。此非其實,而又增之。

傳語曰:「町町若荊軻之閭。」言荊軻為燕太子丹刺秦王,後誅軻九族,其後恚恨不已,復夷軻之一里,一里皆滅,故曰町町。此言增之也。

夫秦雖無道,無為盡誅荊軻之里。始皇幸梁山之宮,從山上望見丞相李斯車騎甚盛,恚,出言非之。其後左右以告李斯,李斯立損車騎。始皇知左右泄其言,莫知為誰,盡捕諸在旁者皆殺之。其後墜星下東郡,至地為石,民或刻其石曰「 始皇帝死,地分」。皇帝聞之,令御史逐問,莫服,盡取石旁人誅之。夫誅從行於梁山宮及誅石旁人,欲得泄言、刻石者,不能審知,故盡誅之。荊軻之閭,何罪於秦而盡誅之?如刺秦王在閭中,不知為誰,盡誅之,可也;荊軻已死,刺者有人,一里之民,何為坐之?始皇二十年,燕使荊軻刺秦王,秦王覺之,體解軻以徇,不言盡誅其閭。彼或時誅軻九族,九族眾多,同里而處,誅其九族,一里且盡,好增事者,則言町町也。 儒增篇第二十六

 

儒書稱:「堯、舜之德,至優至大,天下太平,一人不刑。」又言:「文、武之隆,遺在成、康,刑錯不用四十餘年。」是欲稱堯、舜,褒文、武也。夫為言不益,則美不足稱;為文不渥,則事不足褒。堯、舜雖優,不能使一人不刑;文、武雖盛,不能使刑不用。言其犯刑者少,用刑希疏,可也;言其一人不刑,刑錯不用,增之也。

夫能使一人不刑,則能使一國不伐;能使刑錯不用,則能使兵寢不施。案堯伐丹水,舜征有苗,四子服罪,刑兵設用。成王之時,四國篡畔,淮夷、徐戎,並為患害。夫刑人用刀,伐人用兵,罪人用法,誅人用武。武、法不殊,兵、刀不異。巧論之人,不能別也。夫德劣故用兵,犯法故施刑。刑與兵,猶足與翼也,走用足,飛用翼。形體雖異,其行身同。刑之與兵,全眾禁邪,其實一也。稱兵之用,言刑之不施,是猶人〔身〕缺目完,以目完稱人體全,不可從也。人桀於刺虎,怯於擊人,而以刺虎稱謂之勇,不可聽也。身無敗缺,勇無不進,乃為全耳。今稱「一人不刑,」不言一兵不用;褒「刑錯不用,」不言一人不畔:未得為優,未可謂盛也。

儒書稱:「楚養由基善射,射一楊葉,百發能百中之。」是稱其巧於射也。夫言其時射一楊葉中之,可也;言其百發而百中,增之也。

夫一楊葉射而中之,中之一再,行敗穿不可復射矣。如就葉懸於樹而射之,雖不欲射葉,楊葉繁茂,自中之矣。是必使上取楊葉,一一更置地而射之也。射之數十行,足以見巧;觀其射之者亦皆知射工,亦必不至於百,明矣。言事者好增巧美,數十中之,則言其百中矣。百與千,數之大者也。實欲言「十」則言「 百」,百則言「千」矣。是與《書》言「協和萬邦」,《詩》曰「子孫千億」,同一意也。

儒書言:「衛有忠臣弘演,為衛哀公使,未還,狄人攻哀公而殺之,盡食其肉,獨舍其肝。弘演使還,致命於肝,痛哀公之死,身肉盡,肝無所附,引刀自刳其腹,盡出其腹實,乃內哀公之肝而死。」言此者,欲稱其忠矣。言其自刳內哀公之肝而死,可也;言盡出其腹實乃內哀公之肝,增之也。

人以刃相刺,中五藏輒死。何則?五藏,氣之主也,猶頭,脈之湊也。頭一斷,手不能取他人之頭著之於頸,奈何獨能先出其腹實,乃內哀公之肝?腹實出,輒死,則手不能復把矣。如先內哀公之肝,乃出其腹實,則文當言「內哀公之肝,出其腹實。」今先言「盡出其腹實,內哀公之肝,」又言「盡」,增其實也。

儒書言:「楚熊渠子出,見寢石,以為伏虎,將弓射之,矢沒其衛。」或曰:養由基見寢石,以為兕也,射之,矢飲羽。」或言:「李廣」。便是熊渠、養由基、李廣主名不審,無實也。或以為「虎」,或以為「兕」,兕、虎俱猛,一實也。或言「沒衛」,或言飲羽,羽則衛,言不同耳,要取以寢石似虎、兕,畏懼加精,射之入深也。夫言以寢石為虎,射之矢入,可也;言其沒衛,增之也。

夫見似虎者,意以為是,張弓射之,盛精加意,則其見真虎,與是無異。射似虎之石,矢入沒衛,若射真虎之身,矢洞度乎?石之質難射,肉易射也。以射難沒衛言之,則其射易者洞不疑矣。善射者能射遠中微,不失毫釐,安能使弓弩更多力乎?養由基從軍,射晉侯中其目。夫以匹夫射萬乘之主,其加精倍力,必與射寢石等。當中晉侯之目也,可復洞達於項乎?如洞達於項,晉侯宜死。

車張十石之弩,恐不能入〔石〕一寸,〔矢〕摧為三,況以一人之力,引微弱之弓,雖加精誠,安能沒衛?人之精乃氣也,氣乃力也。有水火之難,惶惑恐懼,舉徙器物,精誠至矣,素舉一石者,倍舉二石。然則,見伏石射之,精誠倍故,不過入一寸,如何謂之沒衛乎?如有好用劍者,見寢石,懼而斫之,可復謂能斷石乎?以勇夫空拳而暴虎者,卒然見寢石,以手椎之,能令石有跡乎?巧人之精,與拙人等;古人之誠與今人同。使當今射工,射禽獸於野,其欲得之,不余精力乎?及其中獸,不過數寸。跌誤中石,不能內鋒,箭摧折矣。夫如是,儒書之言楚熊渠子、養由基、李廣射寢石,矢沒衛飲羽者,皆增之也。

儒書稱:「魯般、墨子之巧,刻木為鳶,飛之三日而不集」。夫言其以木為鳶飛之,可也;言其三日不集,增之也。

夫刻木為鳶以象鳶形,安能飛而不集乎?既能飛翔,安能至於三日?如審有機關,一飛遂翔,不可復下,則當言遂飛,不當言三日。猶世傳言曰:「魯般巧,亡其母也。」言巧工為母作木車馬、木人御者,機關備具,載母其上,一驅不還,遂失其母。如木鳶機關備具,與木車馬等,則遂飛不集。機關為須臾間,不能遠過三日,則木車等亦宜三日止於道路,無為徑去以失其母。二者必失實者矣。

書說:孔子不能容於世,周流遊說七十餘國,未嘗得安。夫言周流不遇,可也;言干七十國,增之也。

案《論語》之篇、諸子之書,孔子自衛反魯,在陳絕糧,削跡於衛,忘味於齊,伐樹於宋,並費與頓牟,至不能十國。傳言七十國,非其實也。或時干十數國也,七十之說,文書傳之,因言干七十國矣。

《論語》曰:「孔子問公叔文子於公明賈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賈對曰:『以告者,過也。夫子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也;樂然後笑,人不厭其笑也;義然後取,人不厭其取也。』子曰:『豈其然乎!豈其然乎! 』」夫公叔文子實時言、時笑、義取,人傳說稱之;言其不言、不笑、不取也,俗言竟增之也。

書言:秦繆公伐鄭,過晉不假途,晉襄公率羌戎要擊於崤塞之下,匹馬只輪無反者。時秦遣三大夫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皆得復還。夫三大夫復還,車馬必有歸者;文言匹馬只輪無反者,增其實也。

書稱:「齊之孟嘗,魏之信陵,趙之平原,楚之春申君,待士下客,招會四方,各三千人。」欲言下士之至,趨之者眾也。夫言士多,可也;言其三千,增之也。

四君雖好士,士至雖眾,不過各千餘人。書則言三千矣。夫言眾必言千數,言少則言無一。世俗之情,言事之失也。

傳記言:「高子羔之喪親,泣血三年未嘗見齒。君子以為難。」難為故也。夫不以為非實而以為難,君子之言誤矣。高子泣血,殆必有之。何則?荊和獻寶於楚,楚刖其足,痛寶不進,己情不達,泣涕,涕盡因續以血。今高子痛親,哀極涕竭血隨而出,實也。而雲三年未嘗見齒,是增之也。

言未嘗見齒,欲言其不言、不笑也。孝子喪親不笑,可也,安得不言?言安得不見齒?孔子曰:「言不文。」或時不言,傳則言其不見齒;或時傳則言其不見齒三年矣。高宗諒陰,三年不言。尊為天子,不言,而其文言不言,猶疑於增,況高子位賤,而曰未嘗見齒,是必增益之也。

儒書言:禽息薦百里奚,繆公未聽,禽息出,當門仆頭碎首而死。繆公痛之,乃用百里奚。此言賢者薦善,不愛其死,仆頭碎首而死,以達其友也。世士相激,文書傳稱之,莫謂不然。夫仆頭以薦善,古今有之。禽息仆頭,蓋其實也;言碎首而死,是增之也。

夫人之扣頭,痛者血流,雖忿恨惶恐,無碎首者。非首不可碎,人力不能自碎也。執刃刎頸,樹鋒刺胸,鋒刃之助,故手足得成勢也。言禽息舉椎自擊,首碎,不足怪也;仆頭碎首,力不能自將也。有扣頭而死者,未有使頭破首碎者也。此時或扣頭薦百里奚,世空言其死;若或扣頭而死,世空言其首碎也。

儒書言:荊軻為燕太子刺秦王,操匕首之劍,刺之不得。秦王拔劍擊之。軻以匕首擲秦王不中,中銅柱,入尺。欲言匕首之利,荊軻勢盛,投銳利之刃,陷堅強之柱,稱荊軻之勇,故增益其事也。夫言入銅柱,實也;言其入尺,增之也。

夫銅雖不若匕首堅剛,入之不過數寸,殆不能入尺。以入尺言之,設中秦王,匕首洞過乎?車張十石之弩,射垣木之表,尚不能入尺。以荊軻之手力,投輕小之匕首,身被龍淵之劍刃,入堅剛之銅柱,是荊軻之力勁於十石之弩,銅柱之堅不若木表之剛也。世稱荊軻之勇,不言其多力。多力之人,莫若孟賁。使孟賁撾銅柱,能〔洞〕出一尺乎?此亦或時匕首利若干將、莫邪,所刺無前,所擊無下,故有入尺之效。夫稱幹將、莫邪,亦過其實。刺擊無前下,亦入銅柱尺之類也。

儒書言:「董仲舒讀《春秋》,專精一思,志不在他,三年不窺園菜。」夫言不窺園菜,實也;言三年,增之也。

仲舒雖精,亦時解休,解休之間,猶宜游於門庭之側;則能至門庭,何嫌不窺園菜?聞用精者,察物不見,存道以亡身;不聞不至門庭,坐思三年,不及窺園也。《尚書毋佚》曰「君子所其毋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佚」。者也。人之筋骨,非木非石,不能不解。故張而不弛,文王不為;弛而不張,文王不行;一弛一張,文王以為常。聖人材優,尚有弛張之時。仲舒材力劣於聖,安能用精三年不休?

儒書言:夏之方盛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而為之備,故入山澤不逢惡物,用辟神奸,故能葉於上下,以承天休。

夫金之性,物也,用遠方貢之為美,鑄以為鼎,用象百物之奇,安能入山澤不逢惡物,辟除神奸乎?周時天下太平,越裳獻白雉,倭人貢鬯草。食白雉,服鬯草,不能除凶;金鼎之器,安能辟奸?且九鼎之來,德盛之瑞也。服瑞應之物,不能致福。男子服玉,女子服珠。珠玉於人,無能辟除。寶奇之物,使為蘭服,作牙身,或言有益者,九鼎之語也。夫九鼎無能辟除,傳言能辟神奸,是則書增其文也。

世俗傳言:「周鼎不爨自沸;不投物,物自出。」此則世俗增其言也,儒書增其文也,是使九鼎以無怪空為神也。且夫謂周之鼎神者,何用審之?周鼎之金,遠方所貢,禹得鑄以為鼎也。其為鼎也,有百物之象。如為遠方貢之為神乎,遠方之物安能神?如以為禹鑄之為神乎,禹聖不能神,聖人身不能神,鑄器安能神?如以金之物為神乎,則夫金者石之類也,石不能神,金安能神?以有百物之象為神乎,夫百物之象猶雷樽也,雷樽刻畫雲雷之形,雲雷在天,神於百物,雲雷之象不能神,百物之象安能神也?

傳言:秦滅周,周之九鼎入於秦。

案本事,周赧王之時,秦昭王使將軍攻王赧,王赧惶懼奔秦,頓首受罪,盡獻其邑三十六、口三萬。秦受其獻還王赧。王赧卒,秦王取九鼎寶器矣。若此者,九鼎在秦也。始皇二十八年,北游至琅邪,還過彭城,齊戒禱祠,欲出周鼎,使千人沒泗水之中,求弗能得。案時,昭王之後三世得始皇帝,秦無危亂之禍,鼎宜不亡,亡時殆在周。傳言王赧奔秦,秦取九鼎,或時誤也。傳又言:「宋太丘社亡,鼎沒水中彭城下,其後二十九年,秦並天下。」若此者,鼎未入秦也。其亡,從周去矣,未為神也。

春秋之時,五石隕於宋。五石者星也,星之去天,猶鼎之亡於地也。星去天不為神,鼎亡於地何能神?春秋之時,三山亡,猶太丘社之去宋,五星之去天。三山亡,五石隕,太丘社去,皆自有為。然鼎亡,亡亦有應也。未可以亡之故,乃謂之神。如鼎與秦三山同乎,亡不能神。如有知欲辟危亂之禍乎,則更桀、紂之時矣。衰亂無道,莫過桀、紂,桀、紂之時,鼎不亡去。周之衰亂,未若桀、紂。留無道之桀、紂,去衰末之周,非止去之宜神有知之驗也。或時周亡之時,將軍摎人眾見鼎盜取,奸人鑄爍以為他器,始皇求不得也。後因言有神名,則空生沒於泗水之語矣。

孝文皇帝之時,趙人新垣平上言:「周鼎亡在泗水中。今河溢,通於泗水。臣望東北,汾陰直有金氣,意周鼎出乎!兆見弗迎則不至。」於是文帝使使治廟汾陰,南臨河,欲祠出周鼎。人有上書告新垣平所言神器事皆詐也,於是下平事於吏。吏治,誅新垣平。夫言鼎在泗水中,猶新垣平詐言鼎有神氣見也。

藝增篇第二十七

 

世谷所患,患言事增其實;著文垂辭,辭出溢其真,稱美過其善,進惡沒其罪。何則?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譽人不增其美,則聞者不快其意;毀人不益其惡,則聽者不愜於心。聞一增以為十,見百益以為千。使夫純樸之事,十剖百判;審然之語,千反萬畔。墨子哭於練絲,楊子哭於歧道,蓋傷失本,悲離其實也。蜚流之言,百傳之語,出小人之口,馳閭巷之間,其猶是也。諸子之文,筆墨之疏,〔大〕賢所著,妙思所集,宜如其實,猶或增之。儻經藝之言,如其實乎?言審莫過聖人,經藝萬世不易,猶或出溢,增過其實。增過其實,皆有事為,不妄亂誤以少為多也?然而必論之者,方言經藝之增與傳語異也。經增非一,略舉較著,令怳惑之人,觀覽採擇,得以開心通意,曉解覺悟。

《尚書》曰:「協和萬國」,是美堯德致太平之化,化諸夏並及夷狄也。言協和方外,可也;言萬國,增之也。

夫唐之與周,俱治五千里內。周時諸侯千七百九十三國,荒服、戎服、要服及四海之外不粒食之民,若穿胸、儋耳、焦僥、跋踵之輩,併合其數,不能三千。天之所覆,地之所載,盡於三千之中矣。而《尚書》雲萬國,褒增過實以美堯也。欲言堯之德大,所化者眾,諸夏夷狄,莫不雍和,故曰萬國。猶《詩》言「子孫千億」矣,美周宣王之德能慎天地,天地祚之,子孫眾多,至於千億。言子孫眾多,可也;言千億,增之也。夫子孫雖眾,不能千億,詩人頌美,增益其實。案后稷始受邰封,訖於宣王,宣王以至外族內屬,血脈所連,不能千億。夫千與萬,數之大名也。萬言眾多,故《尚書》言萬國,《詩》言千億。

《詩》云:「鶴鳴九皋,聲聞於天。」言鶴鳴九折之澤,聲猶聞於天,以喻君子修德窮僻,名猶達朝廷也。〔言〕其聞高遠,可矣;言其聞於天,增之也。

彼言聲聞於天,見鶴鳴於雲中,從地聽之,度其聲鳴於地,當復聞於天也。夫鶴鳴雲中,人聞聲仰而視之,目見其形。耳目同力,耳聞其聲,則目見其形矣。然則耳目所聞見,不過十里,使參天之鳴,人不能聞也。何則?天之去人以萬數遠,則目不能見,耳不能聞。今鶴鳴從下聞之,鶴鳴近也。以從下聞其聲,則謂其鳴於地,當復聞於天,失其實矣。其鶴鳴於雲中,人從下聞之,如鳴於九皋。人無在天上者,何以知其聞於天上也?無以知,意從准況之也。詩人或時不知,至誠以為然;或時知而欲以喻事,故增而甚之。

《詩》曰:「維周黎民,靡有孑遺」是謂周宣王之時,遭大旱之災也。詩人傷早之甚,民被其害,言無有孑遺一人不愁痛者。夫早甚,則有之矣;言無孑遺一人,增之也。

夫周之民,猶今之民也。使今之民也,遭大旱之災,貧羸無蓄積,扣心思雨;若其富人,穀食饒足者,廩囷不空,口腹不飢,何愁之有?天之旱也,山林之間不枯,猶地之水,丘陵之上不湛也。山林之間,富貴之人,必有遣脫者矣,而言靡有孑遺,增益其文,欲言旱甚也。

《易》曰:「豐其屋,蔀其家,窺其戶,闃其無人也。」非其無人也,無賢人也。《尚書》曰:「毋曠庶官。」曠,空;庶,眾也。毋空眾官,置非其人,與空無異,故言空也。

夫不肖者皆懷五常,才劣不逮,不成純賢,非狂妄頑嚚,身中無一知也。德有大小,材有高下,居官治職,皆欲勉效在官。《尚書》之官,《易》之戶中,猶能有益,如何謂之空而無人?《詩》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此言文王得賢者多而不肖者少也。今《易》宜言「闃其少人」,《尚書》宜言「無少眾官」 。以少言之,可也;言空而無人,亦尤甚焉。

五穀之於人也,食之皆飽。稻粱之味,甘而多腴。豆麥雖糲,亦能愈飢。食豆麥者,皆謂糲而不甘,莫謂腹空無所食。竹木之杖,皆能扶病。竹杖之力,弱劣不及木。或操竹杖,皆謂不勁,莫謂手空無把持。夫不肖之臣,豆麥、竹杖之類也。《易》持其具臣在戶,言無人者,惡之甚也。《尚書》眾官,亦容小材,而雲無空者,刺之甚也。

《論語》曰:「大哉!堯之為君也。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傳曰:「有年五十擊壤於路者,觀者曰:『大哉!堯德乎!』擊壤者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堯何等力!」此言蕩蕩無能名之效也。言蕩蕩,可也;乃欲言民無能名,增之也。四海之大,萬民之眾,無能名堯之德者,殆不實也。

夫擊壤者曰:「堯何等力?』」欲言民無能名也。觀者曰:「大哉!堯之德乎!」此何等民者,猶能知之。實有知之者,雲無,竟增之。

儒書又言:「堯、舜之民,可比屋而封。」言其家有君子之行,可皆官也。夫言可封,可也;言比屋,增之也

人年五十為人父,為人父而不知君,何以示子?太平之世,家為君子,人有禮義,父不失禮,子不廢行。夫有行者有知,知君莫如臣,臣賢能知君,能知其君,故能治其民。今不能知堯,何可封官?年五十擊壤於路,與豎子未成人者為伍,何等賢者?子路使子羔為郈宰,孔子以為不可:未學,無所知也。擊壤者無知,官之如何?稱堯之蕩蕩,不能述其可比屋而封;言賢者可比屋而封,不能議讓其愚。而無知之,夫擊壤者,難以言比屋,比屋難以言蕩蕩。二者皆增之,所由起,美堯之德也。

《尚書》曰:「祖伊諫紂曰:今我民罔不欲喪。」罔,無也;我天下民無不欲王亡者。夫言欲王之亡,可也;言無不,增之也。

紂雖惡,民臣蒙恩者非一,而祖伊增語,欲以懼紂也。故曰:語不益,心不惕;心不惕,行不易。增其語欲以懼之,冀其警悟也。

蘇秦說齊王曰:「臨淄之中,車轂擊,人肩磨,舉袖成幕,連衽成帷,揮汗成雨。」齊雖熾盛,不能如此。蘇秦增語,激齊王也。祖伊之諫紂,猶蘇秦之說齊王也。賢聖增文,外有所為,內未必然。何以明之?夫《武成》之篇,言武王伐紂,血流浮杵。助戰者多,故至血流如此。皆欲紂之亡也,土崩瓦解,安肯戰乎?然祖伊之言民無不欲,如蘇秦增語。《武成》言血流浮杵,亦太過焉。死者血流,安能浮杵?案武王伐紂於牧之野。河北地高,壤靡不幹燥。兵頓血流,輒燥入土,安得杵浮?且周、殷士卒,皆齎盛糧,無杵臼之事,安得杵而浮之?言血流杵,欲言誅紂,惟兵頓士傷,故至浮杵。

《春秋》「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中恆星不見,星霣如雨。」《公羊傳》曰:「如雨者何?非雨也。非雨則曷為謂之如雨?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復。君子修之,『星如雨』。」不修《春秋》者,未修《春秋》時《魯史記》,曰「雨星不及地尺如復」。君子者,謂孔子也。孔子修之,「星如雨」。如雨者,如雨狀也。山氣為雲,上不及天,下而為雨。星隕不及地,上復在天,故曰如雨。孔子正言也。夫星霣或時至地,或時不能,尺丈之數難審也。《史記》言尺,亦以太甚矣。夫地有樓台山陵,安得言尺?孔子言如雨,得其實矣。孔子作《春秋》,故正言如雨。如孔子不作,不及地尺之文,遂傳至今。

光武皇帝之時,郎中汝南賁光上書言:「孝文皇帝時居明光宮,天下斷獄三人。」頌美文帝,陳其效實。光武皇帝曰:「孝文時不居明光宮,斷獄不三人。」 積善修德,美名流之,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夫賁光上書於漢,漢為今世,增益功美,猶過其實,況上古帝王久遠,賢人從後褒述,失實離本,獨已多矣。不遭光武論,千世之後,孝文之事,載在經藝之上,人不知其增,居明光宮,斷獄三人,而遂為實事也。 問孔篇第二十八

 

世儒學者,好信師而是古,以為賢聖所言皆無非,專精講習,不知難問。夫賢聖下筆造文,用意詳審,尚未可謂盡得實,況倉卒吐言,安能皆是?不能皆是,時人不知難;或是,而意沉難見,時人不知問。案賢聖之言,上下多相違;其文,前後多相伐者。世之學者,不能知也。

論者皆云:「孔門之徒,七十子之才,勝今之儒。」此言妄也。彼見孔子為師,聖人傳道,必授異才,故謂之殊。夫古人之才,今人之才也。今謂之英傑,古以為聖神,故謂七十子歷世希有。使當今有孔子之師,則斯世學者,皆顏、閔之徒也;使無孔子,則七十子之徒,今之儒生也。何以驗之?以學於孔子,不能極問也。聖人之言,不能盡解;說道陳義,不能輒形。不能輒形,宜問以發之;不能盡解,宜難以極之。皋陶陳道帝舜之前,淺略未極。禹問難之,淺言復深,略指復分。蓋起問難此說激而深切、觸而著明也。

孔子笑子游之弦歌,子游引前言以距孔子。自今案《論語》之文,孔子之言多若笑弦歌之辭,弟子寡若子游之難,故孔子之言遂結不解。以七十子不能難,世之儒生,不能實道是非也。

凡學問之法,不為無才,難於距師,核道實義,證定是非也。問難之道,非必對聖人及生時也。世之解說說人者,非必須聖人教告,乃敢言也。苟有不曉解之問,〔追〕難孔子,何傷於義?誠有傳聖業之知,伐孔子之說,何逆於理?謂問孔子之言,難其不解之文,世間弘才大知生,能答問、解難之人,必將賢吾世間難問之言是非。

孟懿子問孝。子曰:「毋違。」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於我,我對曰『毋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 問曰:孔子之言毋違,毋違者,禮也。孝子亦當先意承志,不當違親之欲。孔子言毋違,不言違禮。懿子聽孔子之言,獨不為嫌於毋違志乎。樊遲問何謂,孔子乃言「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使樊遲不問,毋違之說,遂不可知也。懿子之才,不過樊遲,故《論語》篇中不見言行。樊遲不曉,懿子必能曉哉?

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武伯善憂父母,故曰「唯其疾之憂」。武伯憂親,懿子違禮。攻其短,答武伯雲「父母,唯其疾之憂」,對懿子亦宜言唯水火之變乃違禮。周公告小才敕,大材略。子游之大材也,孔子告之敕;懿子小才也,告之反略。違周公之志,攻懿子之短,失道理之宜。弟子不難,何哉?如以懿子權尊,不敢極言,則其對武伯亦宜但言毋憂而已。俱孟氏子也,權尊鈞同,敕武伯而略懿子,未曉其故也。使孔子對懿子極言毋違禮,何害之有?專魯莫過季氏,譏八佾之舞庭,刺太山之旅祭,不懼季氏增邑不隱諱之害,獨畏答懿子極言之罪,何哉?且問孝者非一,皆有御者,對懿子言,不但心服臆肯,故告樊遲。

孔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此言人當由道義得,不當苟取也;當守節安貧,不當妄去也。

夫言不以其道,得富貴不居,可也;不以其道,得貧賤如何?富貴顧可去,去貧賤何之?去貧賤,得富貴也。不得富貴,不去貧賤。如謂得富貴不以其道,則不去貧賤邪?則所得富貴,不得貧賤也。貧賤何故當言得之?顧當言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去之,則不去也。當言去,不當言得。得者,施於得之也。今去之,安得言得乎?獨富貴當言得耳。何者?得富貴,乃去貧賤也。是則以道去貧賤如何?修身行道,仕得爵祿、富貴。得爵祿、富貴,則去貧賤矣。不以其道去貧賤如何?毒苦貧賤,起為奸盜,積聚貨財,擅相官秩,是為不以其道。七十子既不問,世之學者亦不知難。使此言意不解而文不分,是謂孔子不能吐辭也;使此言意結文又不解,是孔子相示未形悉也。弟子不問,世俗不難,何哉?

孔子曰:「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問曰:孔子妻公冶長者,何據見哉?據年三十可妻邪,見其行賢可妻也?如據其年三十,不宜稱在縲紲;如見其行賢,亦不宜稱在縲紲。何則?諸入孔子門者,皆有善行,故稱備徒役。徒役之中無妻,則妻之耳,不須稱也。如徒役之中多無妻,公冶長尤賢,故獨妻之,則其稱之宜列其行,不宜言其在縲紲也。何則?世間強受非辜者多,未必盡賢人也。恆人見枉,眾多非一,必以非辜為孔子所妻,則是孔子不妻賢,妻冤也。案孔子之稱公冶長,有非辜之言,無行能之文。實不賢,孔子妻之,非也;實賢,孔子稱之不具,亦非也。誠似妻南容雲,國有道不廢,國無道免於刑戮,具稱之矣。

子謂子貢曰:「汝與回也,孰愈?」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與汝俱不如也。」是賢顏淵試以問子貢也。

問曰:孔子所以教者,禮讓也。子路,為國以禮,其言不讓,孔子非之。使子貢實愈顏淵,孔子問之,猶曰不如,使實不及,亦曰不如,非失對欺師,禮讓之言宜謙卑也。今孔子出言,欲何趣哉?使孔子知顏淵愈子貢,則不須問子貢。使孔子實不知,以問子貢,子貢謙讓亦不能知。使孔子徒欲表善顏淵,稱顏淵賢,門人莫及,於名多矣,何須問於子貢?子曰:「賢哉,回也!」又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又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三章皆直稱,不以他人激。至是一章,獨以子貢激之,何哉?

或曰:欲抑子貢也。當此之時,子貢之名凌顏淵之上,孔子恐子貢志驕意溢,故抑之也。夫名在顏淵之上,當時所為,非子貢求勝之也。實子貢之知何如哉?使顏淵才在己上,己自服之,不須抑也。使子貢不能自知,孔子雖言,將謂孔子徒欲抑已。由此言之,問與不問,無能抑揚。

宰我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於予予何誅。」是惡宰予之晝寢。

問曰:晝寢之惡也,小惡也;朽木糞土,敗毀不可復成之物,大惡也。責小過以大惡,安能服人?使宰我性不善,如朽木糞土,不宜得入孔子之門,序在四科之列。使性善,孔子惡之,惡之太甚,過也;人之不仁,疾之已甚,亂也。孔子疾宰予,可謂甚矣。使下愚之人涉耐罪,獄吏令以大辟之罪,必冤而怨邪?將服而自咎也?使宰我愚,則與涉耐罪之人同志;使宰我賢,知孔子責人,幾微自改矣。明文以識之,流言以過之,以其言示端而已自改。自改不在言之輕重,在宰予能更與否。

《春秋》之義,采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褒毫毛以巨大,以巨大貶纖介。觀《春秋》之義,肯是之乎?不是,則宰我不受;不受,則孔子之言棄矣。聖人之言與文相副,言出於口,文立於策,俱發於心,其實一也。孔子作《春秋》,不貶小以大。其非宰予也,以大惡細,文語相違,服人如何?

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予改是。」蓋起宰予晝寢,更知人之術也。

問曰:人之晝寢,安足以毀行?毀行之人,晝夜不卧,安足以成善?以晝寢而觀人善惡,能得其實乎?案宰予在孔子之門,序於四科,列在賜上。如性情怠,不可雕琢,何以致此?使宰我以晝寢自致此,才復過人遠矣。如未成就,自謂已足,不能自知,知不明耳,非行惡也。曉敕而已,無為改術也。如自知未足,倦極晝寢,是精神索也。精神索至於死亡,豈徒寢哉?且論人之法,取其行則棄其言,取其言則棄其行。今宰予雖無力行,有言語。用言,令行缺,有一概矣。今孔子起宰予晝寢,聽其言,觀其行,言行相應,則謂之賢。是孔子備取人也。毋求備於一人之義,何所施?

子張問:「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子文曾舉楚子玉代己位而伐宋,以百乘敗而喪其眾,不知如此,安得為仁?

問曰:子文舉子玉,不知人也。智與仁,不相干也。有不知之性,何妨為仁之行?五常之道,仁、義、禮、智、信也。五者各別,不相須而成。故有智人、有仁人者,有禮人、有義人者。人有信者未必智,智者未必仁,仁者未必禮,禮者未必義。子文智蔽於子玉,其仁何毀?謂仁,焉得不可?且忠者,厚也。厚人,仁矣。孔子曰:「觀過,斯知仁矣。」子文有仁之實矣。孔子謂忠非仁,是謂父母非二親,配匹非夫婦也。

哀公問:「弟子孰謂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

夫顏淵所以死者,審何用哉?令自以短命,猶伯牛之有疾也。人生受命,皆全當潔。今有惡疾,故曰無命。人生皆當受天長命,今得短命,亦宜曰無命。如〔命〕有短長,則亦有善惡矣。言顏淵短命,則宜言伯牛惡命;言伯牛無命,則宜言顏淵無命。一死一病,皆痛雲命。所稟不異,文語不同。未曉其故也。

哀公問孔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今也則亡。不遷怒,不貳過。」何也?曰:並攻哀公之性,遷怒、貳過故也。因其問則並以對之,兼以攻上之短,不犯其罰。

問曰:康子亦問好學,孔子亦對之以顏淵。康子亦有短,何不並對以攻康子?康子,非聖人也,操行猶有所失。成事,康子患盜,孔子對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由此言之,康子以欲為短也。不攻,何哉?

孔子見南子,子路不悅。子曰:「予所鄙者,天厭之!天厭之!」南子,衛靈公夫人也,聘孔子,子路不說,謂孔子淫亂也。孔子解之曰:我所為鄙陋者,天厭殺我。至誠自誓,不負子路也。

問曰:孔子自解,安能解乎?使世人有鄙陋之行,天曾厭殺之,可引以誓;子路聞之,可信以解;今未曾有為天所厭者也,曰天厭之,子路肯信之乎?行事,雷擊殺人,水火燒溺人,牆屋壓填人。如曰雷擊殺我,水火燒溺我,牆屋壓填我,子路頗信之;今引未曾有之禍,以自誓於子路,子路安肯曉解而信之?行事,適有卧厭不悟者,謂此為天所厭邪?案諸卧厭不悟者,未皆為鄙陋也。子路入道雖淺,猶知事之實。事非實,孔子以誓,子路必不解矣。

孔子稱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若此者,人之死生自有長短,不在操行善惡也。成事,顏淵蚤死,孔子謂之短命。由此知短命夭死之人,必有邪行也。子路入道雖淺,聞孔子之言,知死生之實。孔子誓以「予所鄙者,天厭之」!獨不為子路言:夫子惟命未當死,天安得厭殺之乎?若此,誓子路以天厭之,終不見信。不見信,則孔子自解,終不解也。《尚書》曰:「毋若丹硃敖,惟慢游是好。」謂帝舜敕禹毋子不肖子也。重天命,恐禹私其子,故引丹硃以敕戒之。禹曰:「予娶若時,辛壬癸甲,開呱呱而泣,予弗子。」陳已行事以往推來,以見卜隱,效己不敢私不肖子也。不曰天厭之者,知俗人誓,好引天也。孔子為子路所疑,不引行事,效己不鄙,而雲天厭之,是與俗人解嫌引天祝詛,何以異乎?

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夫子自傷不王也。己王,致太平;太平則鳳鳥至,河出圖矣。今不得王,故瑞應不至,悲心自傷,故曰「吾已矣夫」。

問曰:鳳鳥、河圖,審何據始起?始起之時,鳥、圖未至;如據太平,太平之帝,未必常致鳳鳥與河圖也。五帝、三王,皆致太平。案其瑞應,不皆鳳皇為必然之瑞;於太平,鳳皇為未必然之應。孔子,聖人也,思未必然以自傷,終不應矣。

或曰:孔子不自傷不得王也,傷時無明王,故己不用也。鳳鳥、河圖,明王之瑞也。瑞應不至,時無明王;明王不存,己遂不用矣。

夫致瑞應,何以致之?任賢使能,治定功成;治定功成,則瑞應至矣。瑞應至後,亦不須孔子。孔子所望,何其末也!不思其本而望其末也。不相其主而名其物,治有未定,物有不至,以至而效明王,必失之矣。孝文皇帝可謂明矣,案其《本紀》,不見鳳鳥與河圖。使孔子在孝文之世,猶曰「吾已矣夫」。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孔子疾道不行於中國,志恨失意,故欲之九夷也。或人難之曰:「夷狄之鄙陋無禮義,如之何?」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言以君子之道,居而教之,何為陋乎?

問之曰:孔子欲之九夷者,何起乎?起道不行於中國,故欲之九夷。夫中國且不行,安能行於夷狄?「夷狄之有君,不若諸夏之亡」。言夷狄之難,諸夏之易也。不能行於易,能行於難乎?且孔子云:「以君子居之者,何謂陋邪?」謂修君子之道自容乎?謂以君子之道教之也?如修君子之道苟自容,中國亦可,何必之夷狄?如以君子之道教之,夷狄安可教乎?禹入裸國,裸入衣出,衣服之制不通於夷狄也。禹不能教裸國衣服,孔子何能使九夷為君子?或:「孔子實不欲往,患道不行,動發此言。或人難之,孔子知其陋,然而猶曰『何陋之有』者,欲遂已然,距或人之諫也。」

實不欲往,志動發言,是偽言也。君子於言無所苟矣。如知其陋,苟欲自遂,此子路對孔子以子羔也。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 「有社稷焉,有民人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子路知其不可,苟欲自遂,孔子惡之,比夫佞者。孔子亦知其不可,苟應或人。孔子、子路皆以佞也。

孔子曰:「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何謂不受命乎?說曰:受當富之命,自以術知數億中時也。

夫人富貴,在天命乎?在人知也?如在天命,知術求之不能得;如在人,孔子何為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夫謂富不受命,而自知術得之,貴亦可不受命,而自以努力求之。世無不受貴命而自得貴,亦知無不受富命而自得富得者。成事,孔子不得富貴矣,周流應聘,行說諸侯,智窮策困,還定《詩》、《書》,望絕無翼,稱「已矣夫」自知無貴命,周流無補益也。孔子知己不受貴命,周流求之不能得,而謂賜不受富命,而以術知得富,言行相違,未曉其故。

或曰:「欲攻子貢之短也。子貢不好道德而徒好貨殖,故攻其短,欲令窮服而更其行節。」夫攻子貢之短,可言賜不好道德而貨殖焉,何必立不受命,與前言富貴在天相違反也?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此言人將起,天與之輔;人將廢,天奪其佑。孔子有四友,欲因而起,顏淵早夭,故曰「天喪予」。

問曰:顏淵之死,孔子不王,天奪之邪?不幸短命自為死也?如短命不幸,不得不死,孔子雖王,猶不得生。輔之於人,猶杖之扶疾也。人有病,須杖而行;如斬杖本得短,可謂天使病人不得行乎?如能起行,杖短能使之長乎?夫顏淵之短命,猶杖之短度也。且孔子言「天喪予」者,以顏淵賢也。案賢者在世,未必為輔也。夫賢者未必為輔,猶聖人未必受命也。為帝有不聖,為輔有不賢。何則?祿命骨法,與才異也。由此言之,顏淵生未必為輔,其死未必有喪。孔子云「天喪予」,何據見哉?且天不使孔子王者,本意如何?本稟性命之時,不使之王邪,將使之王,復中悔之也?如本不使之王,顏淵死,何喪?如本使之王,復中悔之,此王無骨法,便宜自在天也。且本何善所見,而使之王?後何惡所聞,中悔不命?天神論議,誤不諦也?

孔子之衛,遇舊館人之喪,入而哭之。出使子貢脫驂而賻之。子貢曰:「於門人之喪,未有所脫驂。脫驂於舊館,毋乃已重乎?」孔子曰:「予鄉者入而哭之,遇於一哀而出涕,予惡夫涕之無從也,小子行之。」

孔子脫驂以賻舊館者,惡情不副禮也。副情而行禮,情起而恩動,禮情相應,君子行之。顏淵死,子哭之慟。門人曰:「子慟矣。」「吾非斯人之慟而為?」 夫慟,哀之至也。哭顏淵慟者,殊之眾徒,哀痛之甚也。死有棺無槨,顏路請車以為之槨,孔子不予,為大夫不可以徒行也。吊舊館,脫驂以賻,惡涕無從;哭顏淵慟,請車不與,使慟無副。豈涕與慟殊,馬與車異邪?於彼則禮情相副,於此則恩義不稱,未曉孔子為禮之意。

孔子曰:「鯉也死,有棺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鯉之恩深於顏淵,鯉死無槨,大夫之儀,不可徒行也。鯉,子也;顏淵,他姓也。子死且不禮,況其禮他姓之人乎?

曰:是蓋孔子實恩之效也。副情於舊館,不稱恩於子,豈以前為士,後為大夫哉?如前為士,士乘二馬;如為大夫,大夫乘三馬。大夫不可去車徒行,何不截賣兩馬以為槨,乘其一乎?為士時乘二馬,截一以賻舊館,今亦何不截其二以副恩,乘一以解不徒行乎?不脫馬以賻舊館,未必亂制。葬子有棺無槨,廢禮傷法。孔子重賻舊人之恩,輕廢葬子之禮。此禮得於他人,制失〔於〕親子也。然則孔子不粥車以為鯉槨,何以解於貪官好仕恐無車?而自雲「君子殺身以成仁」,何難退位以成禮?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信最重也。

問:使治國無食,民餓,棄禮義禮義棄,信安所立?傳曰:「倉稟實,知禮節;衣食足,知榮辱。」讓生於有餘,爭生於不足。今言去食,信安得成?春秋之時,戰國飢餓,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口飢不食,不暇顧恩義也。夫父子之恩,信矣。飢餓棄信,以子為食。孔子教子貢去食存信,如何?夫去信存食,雖不欲信,信自生矣;去食存信,雖欲為信,信不立矣。

子適衛,冉子仆,子曰:「庶矣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 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語冉子先富而後教之,教子貢去食而存信。食與富何別?信與教何異?二子殊教,所尚不同,孔子為國,意何定哉?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曰:「夫子何為乎?」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孔子曰:「使乎!使乎!」非之也。說《論語》者,曰:「非之者,非其代人謙也。」

夫孔子之問使者曰:「夫子何為」,問所治為,非問操行也。如孔子之問也,使者宜對曰「夫子為某事,治某政」,今反言「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何以知其對失指,孔子非之也?且實孔子何以非使者?非其代人謙之乎?其非乎對失指也?所非猶有一實,不明其過,而徒雲「使乎使乎!」後世疑惑,不知使者所以為過。韓子曰:「書約則弟子辨。」孔子之言「使乎」,何其約也?

或曰:「《春秋》之義也,為賢者諱。蘧伯玉賢,故諱其使者。」夫欲知其子視其友,欲知其君,視其所使。伯玉不賢,故所使過也。《春秋》之義,為賢者諱,亦貶纖介之惡。今不非而諱,貶纖介安所施哉?使孔子為伯玉諱,宜默而已。揚言曰「使乎!使乎!」,時人皆知孔子之非也。出言如此,何益於諱?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不說,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也?」

子路引孔子往時所言以非孔子也。往前孔子出此言,欲令弟子法而行之,子路引之以諫,孔子曉之,不曰「前言戲」,若非而不可行,而曰「有是言」者,審有當行之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孔子言此言者,能解子路難乎?「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解之,宜〔曰〕:佛肸未為不善,尚猶可入。而曰「堅磨而不磷,白涅而不淄」。如孔子之言,有堅白之行者可以入之,君子之行軟而易污邪,何以獨不入也?孔子不飲盜泉之水,曾子不入勝母之閭,避惡去污,不以義恥辱名也。盜泉、勝母有空名,而孔、曾恥之;佛肸有惡實,而子欲往。不飲盜泉是,則欲對佛肸非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枉道食篡畔之祿,所謂「浮雲」者非也?或:「權時欲行道也即權時行道,子路難之,當雲「行道」,不〔當〕言食。有權時以行道,無權時以求食。 「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自比以匏瓜者,言人當仕而食祿。我非匏瓜系而不食,非子路也。孔子之言,不解子路之難。子路難孔子,豈孔子不當仕也哉?當擇善國而入之也。孔子自比匏瓜,孔子欲安食也。且孔之言,何其鄙也!何彼仕為食哉?君子不宜言也。匏瓜系而不食,亦系而不仕等也。距子路可云: 「吾豈匏瓜也哉,系而不仕也」?今吾「系而不食」,孔子之仕,不為行道,徒求食也。人之仕也,主貪祿也。禮義之言,為行道也。猶人之娶也,主為欲也,禮義之言,為供親也。仕而直言食,娶可直言欲乎?孔子之言,解情而無依違之意,不假義理之名,是則俗人,非君子也。儒者說孔子周流應聘不濟,閔道不行,失孔子情矣。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子路曰:「未如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 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用我,吾其為東周乎。」

為東周,欲行道也。公山、佛肸俱畔者,行道於公山,求食於佛肸,孔子之言無定趨也。言無定趨,則行無常務矣。周流不用,豈獨有以乎?陽貨欲見之,不見;呼之仕,不仕,何其清也?公山、佛肸召之欲往,何其濁也?公山不擾與陽虎俱畔,執季桓子,二人同惡,呼召禮等。獨對公山,不見陽虎,豈公山尚可,陽虎不可乎?子路難公山之〔召〕,孔子宜解以尚及佛肸未甚惡之狀也。

非韓篇第二十九

 

韓子之術,明法尚功。賢無益於國不加賞;不肖無害於治不施罰。責功重賞,任刑用誅。故其論儒也,謂之不耕而食,比之於一蠹;論有益與無益也,比之於鹿馬。馬之似鹿者千金,天下有千金之馬,無千金之鹿,鹿無益,馬有用也。儒者猶鹿,有用之吏猶馬也。

夫韓子知以鹿馬喻,不知以冠履譬。使韓子不冠,徒履而朝,吾將聽其言也。加冠於首而立於朝,受無益之服,增無益之〔行〕,言與服相違,行與術相反,吾是以非其言而不用其法也。煩勞人體,無益於人身,莫過跪拜。使韓子逢人不拜,見君父不謁,未必有賊於身體也。然須拜謁以尊親者,禮義至重,不可失也。故禮義在身,身未必肥;而禮義去身,身未必瘠而化衰。以謂有益,禮義不如飲食。使韓子賜食君父之前,不拜而用,肯為之乎?夫拜謁,禮義之效,非益身之實也,然而韓子終不失者,不廢禮義以苟益也。夫儒生,禮義也;耕戰,飲食也。貴耕戰而賤儒生,是棄禮義求飲食也。使禮義廢,綱紀敗,上下亂而陰陽繆,水旱失時,五穀不登,萬民飢死,農不得耕,士不得戰也。子貢去告朔之餼羊,孔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子貢惡費羊,孔子重廢禮也。故以舊防為無益而去之,必有水災;以舊禮為無補而去之,必有亂患。

儒者之在世,禮義之舊防也,有之無益,無之有損。庠序之設,自古有之。重本尊始,故立官置吏。官不可廢,道不可棄。儒生,道官之吏也,以為無益而廢之,是棄道也。夫道無成效於人,成效者須道而成。然足蹈路而行,所蹈之路,須不蹈者。身須手足而動,待不動者。故事或無益,而益者須之;無效,而效者待之。儒生,耕戰所須待也,棄而不存,如何也?

韓子非儒,謂之無益有損,蓋謂俗儒無行操,舉措不重禮,以儒名而俗行,以實學而偽說,貪官尊榮,故不足貴。夫志潔行顯,不徇爵祿,去卿相之位若脫躧者,居位治職,功雖不立,此禮義為業者也。國之所以存者,禮義也。民無禮義,傾國危主。今儒者之操,重禮愛義,率無禮義士,激無義之人。人民為善,愛其主上,此亦有益也。聞伯夷風者,貪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風者,薄夫敦,鄙夫寬。此上化也,非人所見。段干木闔門不出,魏文敬之,表式其閭,秦軍聞之,卒不攻魏。使魏無干木,秦兵入境,境土危亡。秦,強國也,兵無不勝,兵加於魏,魏國必破,三軍兵頓,流血千里。今魏文式闔門之士,卻強秦之兵,全魏國之境,濟三軍之眾,功莫大焉,賞莫先焉。齊有高節之士,曰狂譎、華士,二人昆弟也,義不降志,不仕非其主。太公封於齊,以此二子解沮齊眾,開不為上用之路,同時誅之。韓子善之,以為二子無益而有損也。夫狂譎、華士,段干木之類也,太公誅之,無所卻到;魏文侯式之,卻強秦而全魏。功孰大者?使韓子善干木闔門高節,魏文式之,是也;狂譎、華士之操,干木之節也,善太公誅之,非也。使韓子非干木之行,下魏文之式,則干木以此行而有益,魏文用式之道為有功;是韓子不賞功尊有益也。

論者或曰:「魏文式段干木之閭,秦兵為之不至,非法度之功;一功特然,不可常行,雖全國有益,非所貴也。」夫法度之功者,謂何等也?養三軍之士,明賞罰之命,嚴刑峻法,富國強兵,此法度也。案秦之強,肯為此乎?六國之亡,皆滅於秦兵。六國之兵非不銳,士眾之力非不勁也,然而不勝,至於破亡者,強弱不敵,眾寡不同,雖明法度,其何益哉?使童子變孟賁之意,孟賁怒之,童子操刃與孟賁戰,童子必不勝,力不如也。孟賁怒,而童子修禮盡敬,孟賁不忍犯也。秦之與魏,孟賁之與童子也。魏有法度,秦必不畏,猶童子操刃,孟賁不避也。其尊士式賢者之閭,非徒童子修禮盡敬也。夫力少則修德,兵強則奮威。秦以兵強,威無不勝,卻軍還眾,不犯魏境者,賢干木之操,高魏文之禮也。夫敬賢,弱國之法度,力少之強助也。謂之非法度之功,如何?

高皇帝議欲廢太子,呂后患之,即召張子房而取策。子房教以敬迎四皓而厚禮之,高祖見之,心消意沮,太子遂安。使韓子為呂后議,進不過強諫,退不過勁力。以此自安,取誅之道也,豈徒易哉?夫太子敬厚四皓以消高帝之議,猶魏文式段干木之閭,卻強秦之兵也。

治國之道,所養有二:一曰養德,二曰養力。養德者,養名高之人,以示能敬賢;養力者,養氣力之士,以明能用兵。此所謂文武張設,德力具足者也,事或可以德懷,或可以力摧。外以德自立,內以力自備。慕德者不戰而服,犯德者畏兵而卻。徐偃王修行仁義,陸地朝者三十二國,強楚聞之,舉兵而滅之。此有德守,無力備者也。夫德不可獨任以治國,力不可直任以禦敵也。韓子之術不養德,偃王之操不任力。二者偏駁,各有不足。偃王有無力之禍,知韓子必有無德之患。凡人稟性也,清濁貪廉,各有操行,猶草木異質,不可復變易也。狂譎、華士不仕於齊,猶段干木不仕於魏矣。性行清廉,不貪富貴,非時疾世,義不苟仕,雖不誅此人,此人行不可隨也。太公誅之,韓子是之,是謂人無性行,草木無質也。太公誅二子,使齊有二子之類,必不為二子見誅之故,不清其身;使無二子之類,雖養之,終無其化。堯不誅許由,唐民不皆樔處;武王不誅伯夷,周民不皆隱餓;魏文侯式段干木之閭,魏國不皆闔門。由此言之,太公不誅二子,齊國亦不皆不仕。何則?清廉之行,人所不能為也。夫人所不能為,養使為之,不能使勸;人所能為,誅以禁之,不能使止。然則太公誅二子,無益於化,空殺無辜之民。賞無功,殺無辜,韓子所非也。太公殺無辜,韓子是之,以韓子之術殺無辜也。夫執不仕者,未必有正罪也,太公誅之。如出仕未有功,太公肯賞之乎?賞須功而加,罰待罪而施。使太公不賞出仕未有功之人,則其誅不仕未有罪之民,非也;而韓子是之,失誤之言也。

且不仕之民,性廉寡慾;好仕之民,性貪多利。利慾不存於心,則視爵祿猶糞土矣。廉則約省無極,貪則奢泰不止;奢泰不止,則其所欲不避其主。案古篡畔之臣,希清白廉潔之人。貪,故能立功;驕,故能輕生。積功以取大賞,奢泰以貪主位。太公遺此法而去,故齊有陳氏劫殺之患。太公之術,致劫殺之法也;韓子善之,是韓子之術亦危亡也。

周公聞太公誅二子,非而不是,然而身執贄以下白屋之士。白屋之士,二子之類也,周公禮之,太公誅之,二子之操,孰為是者?宋人有御馬者不進,拔劍剄而棄之於溝中;又駕一馬,馬又不進,又剄而棄之於溝。若是者三。以此威馬,至矣,然非王良之法也。王良登車,馬無罷駑。堯、舜治世,民無狂悖。王良馴馬之心,堯、舜順民之意。人同性,馬殊類也。王良能調殊類之馬,太公不能率同性之士。然則周公之所下白屋,王良之馴馬也;太公之誅二子,宋人之剄馬也。舉王良之法與宋人之操,使韓子平之,韓子必是王良而非宋人矣。王良全馬,宋人賊馬也。馬之賊,則不若其全;然則,民之死,不若其生。使韓子非王良,自同於宋人,賊善人矣。如非宋人,宋人之術與太公同。非宋人,是太公,韓子好惡無定矣。

治國猶治身也。治一身,省恩德之行,多傷害之操,則交黨疏絕,恥辱至身。推治身以況治國,治國之道當任德也。韓子任刑獨以治世,是則治身之人任傷害也。韓子豈不知任德之為善哉?以為世衰事變,民心靡薄,故作法術,專意於刑也。夫世不乏於德,猶歲不絕於春也。謂世衰難以德治,可謂歲亂不可以春生乎?人君治一國,猶天地生萬物。天地不為亂歲去春,人君不以衰世屏德。孔子曰: 「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

周穆王之世,可謂衰矣,任刑治政,亂而無功。甫侯諫之,穆王存德,享國久長,功傳於世。夫穆王之治,初亂終治,非知昏於前,才妙於後也,前任蚩尤之刑,後用甫侯之言也。夫治人不能舍恩,治國不能廢德,治物不能去春。韓子欲獨任刑用誅,如何?

魯繆公問於子思曰:「吾聞龐捫是子不孝,不孝其行奚如?」子思對曰:「 君子尊賢以崇德,舉善以勸民。若夫過行,是細人之所識也,臣不知也。」子思出,子服厲伯見。君問龐是子,子服厲伯對以其過,皆君〔之〕所未曾聞。自是之後,君貴子思而賤子服厲伯。韓子聞之,以非繆公,以為明君求奸而誅之,子思不以奸聞,而厲伯以奸對,厲伯宜貴,子思宜賤。今繆公貴子思,賤厲伯,失貴賤之宜,故非之也。

夫韓子所尚者,法度也。人為善,法度賞之;惡,法度罰之。雖不聞善惡於外,善惡有所制矣。夫聞惡不可以行罰,猶聞善不可以行賞也。非人不舉奸者,非韓子之術也。使韓子聞善,必將試之;試之有功,乃肯賞之。夫聞善不輒加賞,虛言未必可信也。若此,聞善與不聞,無以異也。夫聞善不輒賞,則聞惡不輒罰矣。聞善必試之,聞惡必考之。試有功乃加賞,考有驗乃加罰。虛聞空見,實試未立,賞罰未加。賞罰未加,善惡未定,未定之事,須術乃立,則欲耳聞之,非也。

鄭子產晨出,過東匠之宮,聞婦人之哭也,撫其仆之手而聽之。有間,使吏執而問之;手殺其夫者也。翼日,其仆問曰:「夫子何以知之?」子產曰:「其聲不慟。凡人於其所親愛也,知病而憂,臨死而懼,已死而哀。今哭夫已死,不哀而懼,是以知其有奸也。」韓子聞而非之曰:「子產不亦多事乎?奸必待耳目之所及而後知之,則鄭國之得奸寡矣。不任典城之吏,察參伍之正,不明度量,待盡聰明、勞知慮而以知奸,不亦無術乎!」韓子之非子產,是也。其非繆公,非也。夫婦人之不哀,猶龐〔是〕子不孝也。非子產持耳目以知奸,獨欲繆公須問以定邪。子產不任典城之吏,而以耳〔聞〕定實;繆公亦不任吏,而以口問立誠。夫耳聞口問,一實也,俱不任吏,皆不參伍。厲伯之對不可以立實,猶婦人之哭不可以定誠矣。不可定誠,使吏執而問之。不可以立實,不使吏考,獨信厲伯口,以罪不考之奸,如何?

韓子曰:「子思不以過聞,繆公貴之。子服厲伯以奸聞,繆公賤之。人情皆喜貴而惡賤,故季氏之亂成而不上聞。此魯君之所以劫也。」夫魯君所以劫者,以不明法度邪,以不早聞奸也?夫法度明,雖不聞奸,奸無由生;法度不明,雖日求奸,決其源鄣之以掌也。御者無銜,見馬且奔,無以制也。使王良持轡,馬無欲奔之心,御之有數也。今不言魯君無術,而曰「不聞奸」;不言〔不〕審法度,而曰「不通下情」,韓子之非繆公也,與術意而相違矣。

龐捫是子不孝,子思不言,繆公貴之。韓子非之,以為明君求善而賞之,求奸而誅之。夫不孝之人,下愚之才也。下愚無禮,順情從欲,與鳥獸同,謂之惡,可也,謂奸,非也。奸人外善內惡,色厲內荏,作為操止象類賢行,以取升進,容媚於上,安肯作不孝、著身為惡,以取棄殉之咎乎?龐捫是子可謂不孝,不可謂奸。韓子謂之奸,失奸之實矣。

韓子曰:「布帛尋常,庸人不擇;爍金百鎰,盜跖不搏。」以此言之,法明,民不敢犯也。設明法於邦,有盜賊之心,不敢犯矣;不測之者,不敢發矣。奸心藏於胸中,不敢以犯罪法,罪法恐之也。明法恐之,則不須考奸求邪於下矣。使法峻,民無奸者;使法不峻,民多為奸。而不言明王之嚴刑峻法,而雲求奸而誅之。言求奸,是法不峻,民或犯之也。世不專意於明法,而專心求奸。韓子之言,與法相違。

人之釋溝渠也,知者必溺身。不塞溝渠而繕船楫者,知水之性不可閼,其勢必溺人也。臣子之性慾奸君父,猶水之性溺人也。不教所以防奸,而非其不聞知,是猶不備水之具,而徒欲早知水之溺人也。溺於水,不責水而咎己者,己失防備也。然則人君劫於臣,己失法也。備溺不閼水源,防劫不求臣奸,韓子所宜用教己也。水之性勝火,如裹之以釜,水煎而不得勝,必矣。夫君猶火也,臣猶水也,法度釜也。火不求水之奸,君亦不宜求臣之罪也。

刺孟篇第三十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將何以利吾國乎?」孟子曰: 「仁義而已,何必曰利。」

夫利有二:有貨財之利,有安吉之利。惠王曰「何以利吾國」?何以知不欲安吉之利,而孟於徑難以貨財之利也?《易》曰:「利見大人」,「利涉大川」, 「《乾》,元享利貞」。《尚書》曰:「黎民亦尚有利哉?」皆安吉之利也。行仁義,得安吉之利。孟子必〕且語問惠王:「何謂『利吾國』」,惠王言貨財之利,乃可答若設。令惠王之問未知何趣,孟子徑答以貨財之利。如惠王實問貨財,孟子無以驗效也;如問安吉之利,而孟子答以貨財之利,失對上之指,違道理之實也。

齊王問時子:「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鍾,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子盍為我言之?」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孟子曰:「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

夫孟子辭十萬,失謙讓之理也。夫富貴者,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故君子之於爵祿也,有所辭,有所不辭。豈以己不貪富貴之故,而以距逆宜當受之賜乎?

陳臻問曰:「於齊,王饋兼金一百鎰而不受;於宋,歸七十鎰而受;於薛,歸五十鎰而受取。前日之不受是,則今受之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於此矣。」孟子曰:「皆是也。當在宋也,予將有遠行,行者必以贐,辭曰歸贐,予何為不受?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戒歸之備乎!』予何為不受?若於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歸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

夫金歸或受或不受,皆有故。非受之時已貪,當不受之時己不貪也。金有受不受之義,而室亦宜有受不受之理。今不曰「己無功」,若「己致仕,受室非理, 」而曰「己不貪富」,引前辭十萬以況後萬。前當受十萬之多,安得辭之?

彭更問曰:「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以傳食於諸侯,不亦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簞食而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

受堯天下,孰與十萬?舜不辭天下者,是其道也。今不曰受十萬非其道,而曰己不貪富貴,失謙讓也。安可以為戒乎?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有士於此,而子悅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子之爵祿。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齊人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曰:「未也。沈同曰:『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如曰:『孰可以伐之?』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 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也?」

夫或問孟子勸王伐燕,不誠是乎?沈同問「燕可伐與」,此挾私意欲自伐之也。知其意慊於是,宜曰:「燕雖可伐,須為天吏,乃可以伐之。」沈同意絕,則無伐燕之計矣。不知有此私意而徑應之,不省其語,是不知言也。

公孫丑問曰:「敢問夫子惡乎長?」孟子曰:「我知言。」又問:「何謂知言?」曰:「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雖聖人復起,必從吾言矣。」孟子知言者也,又知言之所起之禍,其極所致之〔害〕,見彼之問,則知其措辭所欲之矣。知其所之,則知其極所當害矣。

孟子有云:「民舉安,王庶幾改諸!予日望之。」孟子所去之王,豈前所不朝之王哉?而是,何其前輕之疾而後重之甚也?如非是前王,則不去,而於後去之,是後王不肖甚於前;而去三日宿,於前不甚,不朝而宿於景丑氏。何孟子之操,前後不同?所以為王,終始不一也?

且孟子在魯,魯平公欲見之。嬖人臧倉毀孟子,止平公。樂正子以告。曰: 「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予之不遇魯侯,天也!」前不遇於魯,後不遇於齊,無以異也。前歸之天,今則歸之於王。孟子論稱竟何定哉?夫不行於齊,王不用,則若臧倉之徒毀讒之也。此亦止或尼之也,皆天命不遇,非人所能也。去,何以不徑行而留三宿乎?天命不當遇於齊,王不用其言,天豈為三日之間易命使之遇乎?在魯則歸之於天,絕意無冀;在齊則歸之於王,庶幾有望。夫如是,不遇之議一在人也。

或曰:初去,未可以定天命也。冀三日之間,王復追之,天命或時在三日之間故可也。夫言如是,齊王初使之去者,非天命乎?如使天命在三日之間,魯平公比三日亦時棄臧倉之議,更用樂正子之言,往見孟子,孟子歸之於天,何其早乎?如三日之間,公見孟子,孟子奈前言何乎?

孟子去齊,充虞塗問曰:「夫子若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時也,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矣。由周以來,七百有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賓士天下乎?如欲賓士天下,當今之世,舍我而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夫孟子言五百年有王者興,何以見乎?帝嚳王者,而堯又王天下;堯傳於舜,舜又王天下;舜傳於禹,禹又王天下。四聖之王天下也,斷踵而興。禹至湯且千歲,湯至周亦然,始於文王,而卒傳於武王。武王崩,成王、周公共治天下。由周至孟子之時,又七百歲而無王者。五百歲必有王者之驗,在何世乎?雲「五百歲必有王者」,誰所言乎?論不實事考驗,信浮淫之語;不遇去齊,有不豫之色;非孟子之賢效與俗儒無殊之驗也?

「五百年」者,以為天出聖期也,又言以「天未欲賓士天下也」,其意以為天欲賓士天下,當以五百年之間生聖王也。如孟子之言,是謂天故生聖人也。然則五百歲者,天生聖人之期乎?如是其期,天何不生聖?聖王非其期故不生。孟子猶信之,孟子不知天也。

「自周已來,七百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何謂數過?何謂「時可」乎?數則時,時則數矣。「數過」,過五百年也。從周到今七百餘歲,逾二百歲矣。設或王者,生失時矣,又言「時可」,何謂也?雲「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又言「其間必有名世」,與王者同乎?異也?如同,為再言之?如異,「名世」者,謂何等也?謂孔子之徒、孟子之輩,教授後生,覺悟頑愚乎?已有孔子,己又以生矣。如謂聖臣乎?當與聖〔王〕同時。聖王出,聖臣見矣。言五百年而已,何為言其間?如不謂五百年時,謂其中間乎?是謂二三百年之時也。〔人〕不與五百年時聖王相得。夫如是,孟子言其間必有名世者,竟謂誰也? 「夫天未欲賓士天下也。如欲治天下,舍予而誰也?」言若此者,不自謂當為王者,有王者,若為王臣矣。為王者臣,皆天也。己命不當賓士天下,不浩然安之於齊,懷恨有不豫之色,失之矣。

彭更問曰:「士無事而食,可乎?」孟子曰:「不通功易事,以羨補不足,則農有餘粟,女有餘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於子。於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世之學者,而不得食於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為仁義者哉?」曰:「梓匠輪輿,其志將以求食也。君子之為道也,其志亦將以求食與?」孟子曰:「子何以其志為哉?其有功於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於此,毀瓦畫墁,其志將以求食也,則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則子非食志,食功也。」

夫孟子引毀瓦畫墁者,欲以詰彭更之言也。知毀瓦畫墁無功而有志,彭更必不食也。雖然,引毀瓦畫墁,非所以詰彭更也。何則?諸志欲求食者,毀瓦畫墁者不在其中。不在其中,則難以詰人矣。夫人無故毀瓦畫墁,此不痴狂則遨戲也。痴狂人之,志不求食,遨戲之人,亦不求食。求食者,皆多人所〔共〕得利之事,以作此鬻賣於市,得賈以歸,乃得食焉。今毀瓦畫墁,無利於人,何志之有?有知之人,知其無利,固不為也;無知之人,與痴狂比,固無其志。夫毀瓦畫墁,猶比童子擊壤於塗,何以異哉?擊壤於塗者,其志亦欲求食乎?此尚童子,未有志也。巨人博戲,亦畫墁之類也。博戲之人,其志復求食乎?博戲者尚有相奪錢財,錢財眾多,己亦得食,或時有志。夫投石超距,亦畫墁之類也。投石超距之人,其志有求食者乎?然則孟子之詰彭更也,未為盡之也。如彭更以孟子之言,可謂御人以口給矣。

匡章子曰:「陳仲子豈不誠廉士乎?居於於陵,三日不食,耳無聞、目無見也。井上有李,螬食實者過半,扶服往,將食之。三咽,然後耳有聞,目有見也。 」孟子曰:「於齊國之士,吾必以仲子為巨擘焉!雖然,仲子惡能廉?充仲子之操,則蚓而後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黃泉。仲子之所居室,伯夷之所築與?抑亦盜跖之所築與?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與,抑亦盜跖之所樹與?是未可知也。」曰:「是何傷哉?彼身織屨,妻辟纑,以易之也。」曰:「仲子,齊之世家,兄戴,蓋祿萬鍾。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弗居也。辟兄離母,處於於陵。他日歸,則有饋其兄生鵝者也,己頻蹙曰:惡用是鶂鶂者為哉?他日,其母殺是鵝也,與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鶂鶂之肉也。出而吐之。以母則不食,以妻則食之;以兄之室則不居,以於陵則居之。是尚能為充其類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後充其操者也。」

夫孟子之非仲子也,不得仲子之短矣。仲子之怪鵝如吐之者,豈為在母不食乎?乃先譴鵝曰:「惡用鶂鶂者為哉?」他日,其母殺以食之,其兄曰:「是鶂鶂之肉。」仲子恥負前言,即吐而出之。而兄不告,則不吐;不吐,則是食於母也。謂之「在母則不食」,失其意矣。使仲子執不食於母,鵝膳至,不當食也。今既食之,知其為鵝,怪而吐之。故仲子之吐鵝也,恥食不合己志之物也,非負親親之恩,而欲勿母食也。

又「仲子惡能廉?充仲子之性,則蚓而後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黃泉」,是謂蚓為至廉也。仲子如蚓,乃為廉潔耳。今所居之宅,伯夷之所築;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仲子居而食之,於廉潔可也。或時食盜跖之所樹粟,居盜跖之所築室,污廉潔之行矣。用此非仲子,亦復失之。室因人故,粟以屨纑易之,正使盜之所樹築,己不聞知。今兄之不義,有其操矣。操見於眾,昭晰議論,故避於陵,不處其宅,織屨辟纑,不食其祿也。而欲使仲子處於陵之地,避若兄之宅,吐若兄之祿,耳聞目見,昭晰不疑,仲子不處不食,明矣。今於陵之宅,不見築者為誰,粟,不知樹者為誰,何得成室而居之?得成粟而食之?孟子非之,是為太備矣。仲子所居,或時盜之所築,仲子不知而居之,謂之不充其操,唯蚓然後可者也。夫盜室之地中,亦有蚓焉,食盜宅中之槁壤,飲盜宅中之黃泉,蚓惡能為可乎?在仲子之操,滿孟子之議,魚然後乃可。夫魚處江海之中,食江海之士,海非盜所鑿,士非盜所聚也。

然則仲子有大非,孟子非之,不能得也。夫仲子之去母辟兄,與妻獨處於陵,以兄之宅為不義之宅,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故不處不食,廉潔之至也,然則其徒於陵歸候母也,宜自齎食而行。鵝膳之進也,必與飯俱。母之所為飯者,兄之祿也。母不自有私粟。以食仲子,明矣。仲子食兄祿也。伯夷不食周粟。餓死於首陽之下,豈一食周粟而以污其潔行哉?仲子之操,近不若伯夷,而孟子謂之若蚓乃可,失仲子之操所當比矣。

孟子曰:「莫非天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為正命也;桎梏而死者,非天命也。

夫孟子之言,是謂人無觸值之命也。順操行者得正命,妄行苟為得非正〔命〕,是天命於操行也。夫子不王,顏淵早夭,子夏失明,伯牛為癘。四者行不順與?何以不受正命?比干剖,子胥烹,子路菹,天下極戮,非徒桎梏也。必以桎梏效非正命,則比干、子胥行不順也。人稟性命,或當壓溺兵燒,雖或慎操修行,其何益哉?竇廣國與百人俱卧積炭之下,炭崩,百人皆死,廣國獨濟,命當封侯也。積炭與岩牆何以異?命不壓,雖岩崩,有廣國之命者,猶將脫免。行,或使之;止,或尼之。命當壓,猶或使之立於牆下。孔甲所入主人〔之〕子,天命當賤,雖載入宮,猶為守者。不立岩牆之下,與孔甲載子入宮,同一實也。 談天篇第三十一

 

儒書言:「共工與顓頊爭為天子不勝,怒而觸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維絕。女媧銷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天不足西北,故日月移焉;地不足東南,故百川注焉。」此久遠之文,世間是之言也。文雅之人,怪而無以非,若非而無以奪,又恐其實然,不敢正議。以天道人事論之,殆虛言也。

與人爭為天子,不勝,怒觸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維絕,有力如此,天下無敵。以此之力,與三軍戰,則士卒螻蟻也,兵革毫芒也,安得不勝之恨,怒觸不周之山乎?且堅重莫如山,以萬人之力,共推小山,不能動也。如不周之山,大山也,使是天柱乎,折之固難;使非柱乎?觸不周山而使天柱折,是亦復難。信,顓頊與之爭,舉天下之兵,悉海內之眾,不能當也,何不勝之有?且夫天者,氣邪?體也?如氣乎,雲煙無異,安得柱而折之?女媧以石補之,是體也。如審然,天乃玉石之類也。石之質重,千里一柱,不能勝也。如五嶽之巔,不能上極天乃為柱。如觸不周,上極天乎?不周為共工所折,當此之時,天毀壞也。如審毀壞,何用舉之?「斷鰲之足,以立四極,」說者曰:「鱉,古之大獸也,四足長大,故斷其足,以立四極。」夫不周,山也;鰲,獸也。夫天本以山為柱,共工折之,代以獸足,骨有腐朽,何能立之久?且鰲足可以柱天,體必長大,不容於天地,女媧雖聖,何能殺之?如能殺之,殺之何用?足可以柱天,則皮革如鐵石,刀劍矛戟不能刺之,強弩利矢不能勝射也。

察當今天去地甚高,古天與今無異。當共工缺天之時,天非墜於地也。女媧,人也,人雖長,無及天者。夫其補天之時,何登緣階據而得治之?豈古之天,若屋廡之形,去人不遠,故共工得敗之,女媧得補之乎?如審然者,女媧〔已〕前,齒為人者,人皇最先。人皇之時,天如蓋乎?說《易》者曰:「元氣未分,渾沌為一。」儒書又言:溟涬濛澒,氣未分之類也。及其分離,清者為天,濁者為地。如說《易》之家、儒書之言,天地始分,形體尚小,相去近也。近則或枕於不周之山,共工得折之,女媧得補之也。含氣之類,無有不長。天地,含氣之自然也,從始立以來,年歲甚多,則天地相去,廣狹遠近,不可復計。儒書之言,殆有所見。然其言觸不周山而折天柱,絕地維,消煉五石補蒼天,斷鰲之足以立四極,猶為虛也。何則?山雖動,共工之力不能折也。豈天地始分之時,山小而人反大乎?何以能觸而折之?以五色石補天,尚可謂五石若藥石治病之狀。至其斷鰲之足以立四極,難論言也。從女媧以來久矣,四極之立自若,鰲之足乎?

鄒衍之書,言天下有九州,《禹貢》之上所謂九州也;《禹貢》九州,所謂一州也,若《禹貢》以上者九焉。《禹貢》九州,方今天下九州也,在東南隅,名曰赤縣神州。復更有八州。每一州者四海環之,名曰裨海。九州之外,更有瀛海。此言詭異,聞者驚駭,然亦不能實然否,相隨觀讀諷述以談。故虛實之事,並傳世間,真偽不別也。世人惑焉,是以難論。

案鄒子之知不過禹。禹之治洪水,以益為佐。禹主治水,益〔主〕記物。極天之廣,窮地之長,辨四海之外,竟四山之表,三十五國之地,鳥獸草木、金石水土,莫不畢載,不言復有九州。淮南王劉安,召術士伍被、左吳之輩,充滿宮殿,作道術之書,論天下之事。《地形》之篇,道異類之物,外國之怪,列三十五國之異,不言更有九州。鄒子行地不若禹、益,聞見不過被、吳,才非聖人,事非天授,安得此言?案禹之《山經》、淮南之《地形》,以察鄒子之書,虛妄之言也。太史公曰:「《禹本紀》言河出崑崙,其高三千五百餘里,日月所〔相〕辟隱為光明也,其上有玉泉、華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後,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崑崙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夫弗敢言者,謂之虛也。崑崙之高,玉泉、華池,世所共聞,張騫親行無其實。案《禹貢》,九州山川,怪奇之物、金玉之珍,莫不悉載,不言昆崙山上有玉泉、華池。案太史公之言,《山經》、《禹紀》,虛妄之言。

凡事難知,是非難測。極為天中,方今天下,在極之南,則天極北,必高多民。《禹貢》「東漸於海,西被於流沙」,此則天地之極際也。日刺徑千里,今從東海之上會,稽鄞、鄮,則察日之初出徑二尺,尚遠之驗也。遠則東方之地尚多。東方之地尚多,則天極之北,天地廣長,不復訾矣。夫如是,鄒衍之言未可非,《禹紀》、《山海》、《淮南地形》未可信也。鄒衍曰:「方今天下,在地東南,名赤縣神州。」天極為天中,如方今天下,在地東南,視極當在西北。今正在北,方今天下在極南也。以極言之,不在東南,鄒衍之言非也。如在東南,近日所出,日如出時,其光宜大。今從東海上察日,及從流沙之地視日,小大同也。相去萬里,小大不變,方今天下,得地之廣,少矣。雒陽,九州之中也,從雒陽北顧,極正在北。東海之上,去雒陽三千里,視極亦在北。推此以度,從流沙之地視極,亦必復在北焉。東海、流沙,九州東西之際也,相去萬里,視極猶在北者,地小居狹,未能辟離極也。日南之郡,去雒且萬里。徙民還者,問之,言日中之時,所居之地,未能在日南也。度之復南萬里,日在日〔南〕之南,是則去雒陽二萬里,乃為日南也。今從雒地察日之去遠近,非與極同也,極為遠也。今欲北行三萬里,未能至極下也。假令之至,是則名為距極下也。以至日南五萬里,極北亦五萬里也。極北亦五萬里,極東西亦皆五萬里焉。東西十萬,南北十萬,相承百萬里。鄒衍之言:「天地之間,有若天下者九。」案周時九州,東西五千里,南北亦五千里。五五二十五,一州者二萬五千里。天下若此九之,乘二萬五千里。二十二萬五千里。如鄒衍之書,若謂之多,計度驗實,反為少焉。

儒者曰:「天,氣也,故其去人不遠。人有是非,陰為德害,天輒知之,又輒應之,近人之效也。」如實論之,天,體,非氣也。人生於天,何嫌天無氣?猶有體在上,與人相遠。秘傳或言:天之離天下,六萬餘里。數家計之,三百六十五度一周天。下有周度,高有里數。如天審氣,氣如雲煙,安得里度?又以二十八宿效之,二十八宿為日月舍,猶地有郵亭為長吏廨矣。郵亭著地,亦如星舍著天也。案附書者,天有形體,所據不虛。〔由〕此考之,則無恍惚,明矣。

說日篇第三十二

 

儒者曰:「日朝見,出陰中;暮不見,入陰中。陰氣晦冥,故沒不見。」如實論之,不出入陰中。何以效之?夫夜,陰也,氣亦晦冥,或夜舉火者,光不滅焉。夜之陰,北方之陰也;朝出日,入所舉之火也。火夜舉,光不滅;日暮入,獨不見,非氣驗也。夫觀冬日之出入,朝出東南,暮入西南。東南、西南非陰,何故謂之出入陰中?且夫星小猶見,日大反滅,世儒之論,竟虛妄也。

儒者曰:「冬日短,夏日長,亦復以陰陽。夏時,陽氣多,陰氣少,陽氣光明,與日同耀,故日出輒無鄣蔽。冬,陰氣晦冥,掩日之光,日雖出,猶隱不見,故冬日日短,陰多陽少,與夏相反。」如實論之,日之長短,不以陰陽。何以驗之?復以北方之星。北方之陰,日之陰也。北方之陰,不蔽星光,冬日之陰,何故〔獨〕滅日明?由此言之,以陰陽說者,失其實矣。實者,夏時日在東井,冬時日在牽牛,牽牛去極遠,故日道短,東井近極,故日道長。夏北至東井,冬南至牽牛,故冬夏節極,皆謂之至,春秋未至,故謂之分。或曰:「夏時陽氣盛,陽氣在南方,故天舉而高;冬時陽氣衰,天抑而下。高則日道多,故日長;下則日道少,故日短也。」夏日陽氣盛,天南方舉而日道長;月亦當復長。案夏日長之時,日出東北,而月出東南;冬日短之時,日出東南,月出東北。如夏時天舉南方,日月當俱出東北,冬時天復下,日月亦當俱出東南。由此言之,夏時天不舉南方,冬時天不抑下也。然則夏日之長也,其所出之星在北方也;冬日之短也,其所出之星在南方也。問曰:「當夏五月日長之時在東井,東井近極,故日道長。今案察五月之時,日出於寅,入於戌。日道長,去人遠,何以得見其出於寅入於戌乎?」日東井之時,去人極近。夫東井近極,若極旋轉,人常見之矣。使東井在極旁側,得無夜常為晝乎?日晝行十六分,人常見之,不復出入焉。儒者或曰: 「日月有九道,故曰:「日行有近遠,晝夜有長短也。」夫復五月之時,晝十一分,夜五分;六月,晝十分,夜六分;從六月往至十一月,月減一分:此則日行,月從一分道也,歲,日行天十六道也,豈徒九道?

或曰:「天高南方,下北方。日出高,故見;入下,故不見。天之居若倚蓋矣,故極在人之北,是其效也。極其天下之中,今在人北,其若倚蓋,明矣。」 日明既以倚蓋喻,當若蓋之形也。極星在上之北,若蓋之葆矣;其下之南,有若蓋之莖者,正何所乎?夫取蓋倚於地不能運,立而樹之,然後能轉。今天運轉,其北際不著地者,觸礙何以能行?由此言之,天不若倚蓋之狀,日之出入不隨天高下,明矣。或曰:「天北際下地中,日隨天而入地,地密鄣隱,故人不見。」 然天地,夫婦也,合為一體。天在地中,地與天合,天地並氣,故能生物。北方陰也,合體並氣,故居北方。天運行於地中乎,不則,北方之地低下而不平也。如審運行地中,鑿地一丈,轉見水源,天行地中,出入水中乎,如北方低下不平,是則九川北注,不得盈滿也。實者,天不在地中,日亦不隨天隱,天平正,與地無異。然而日出上,日入下者,隨天轉運,視天若覆盆之狀,故視日上下然,似若出入地中矣。然則日之出,近也;其入遠,不復見,故謂之入,運見於東方近,故謂之出。何以驗之?系明月之珠於車蓋之,轉而旋之,明月之珠旋邪?人望不過十里,天地合矣,遠非合也。今視日入,非入也,亦遠也。當日入西方之時,其下民亦將謂之日中。從日入之下,東望今之天下,或時亦天地合。如是方〔今〕天下在南方也,故日出於東方,入於北方之地,日出北方,入於南方。各於近者為出,遠者為入。實者不入,遠矣。臨大澤之濱,望四邊之際與天屬;其實不屬,遠若屬矣。日以遠為入,澤以遠為屬,其實一也。澤際有陸,人望而不見,陸在,察之若〔亡〕,日亦在,視之若入,皆遠之故也。太山之高,參天入雲,去之百里,不見埵塊。夫去百里不見太山,況日去人以萬里數乎?太山之驗,則既明矣,試使一人把大炬火夜行於道,平易無險,去人不一里,火光滅矣,非滅也,遠也。今日西轉不復見者,非入也。問曰:「天平正與地無異,今仰視天,觀日月之行,天高南方下北方,何也?」曰:方今天下在東南之上,視天若高,日月道在人之南,今天下在日月道下,故觀日月之行,若高南下北也。何以驗之?即天高南方,之星亦當高,今視南方之星低下,天復低南方乎?夫視天之居近者則高,遠則下焉,極北方之民以為高,南方為下。極東極西,亦如此焉。皆以近者為高,遠者為下。從北塞下,近仰視斗極,且在人上。匈奴之北,地之邊陲,北上視天,天復高北下南,日月之道,亦在其上。立太山之上,太山高,去下十里,太山下。夫天之高下,猶人之察太山也。平正,四方中央高下皆同,今望天之四邊若下者,非也,遠也。非徒下,若合矣。

儒者或以旦暮日出入為近,日中為遠;或以日中為近,日出入為遠。其以日出入為近,日中為遠者,見日出入時大,日中時小也。察物近則大,遠則小,故日出入為近,日中為遠也。其以日出入為遠,日中時為近者,見日中時溫,日出入時寒也。夫火光近人則溫,遠人則寒,故以日中為近,日出入為遠也。二論各有所見,故是非曲直未有所定。如實論之,日中近而日出入遠,何以驗之?以植竿於屋下,夫屋高三丈,竿於屋棟之下,正而樹之,上扣棟,下抵地,是以屋棟去地三丈。如旁邪倚之,則竿末旁跌,不得扣棟,是為去地過三丈也。日中時,日正在天上,猶竿之正樹去地三丈也。日出入,邪在人旁,猶竿之旁跌去地過三丈也。夫如是,日中為近,出入為遠,可知明矣。試復以屋中堂而坐一人,一人行於屋上,其行中屋之時,正在坐人之上,是為屋上之人,與屋下坐人相去三丈矣。如屋上人在東危若西危上,其與屋下坐人相去過三丈矣。日中時猶人正在屋上矣,其始出與入,猶人在東危與西危也。日中,去人近,故溫,日出入,遠,故寒。然則日中時日小,其出入時大者,日中光明故小,其出入時光暗故大,猶晝日察火光小,夜察之火光大也。既以火為效,又以星為驗,晝日星不見者,光耀滅之也,夜無光耀,星乃見。夫日月,星之類也。平旦、日入光銷,故視大也。

儒者論日旦出扶桑,暮入細柳。扶桑,東方地;細柳,西方野也。桑、柳,天地之際,日月常所出入之處。問曰:歲二月八月時,日出正東,日入正西,可謂日出於扶桑,入於細柳。今夏日長之時,日出於東北,入於西北;冬日短之時,日出東南,入於西南,冬與夏日之出入,在於四隅,扶桑、細柳,正在何所乎?所論之言,猶謂春秋,不謂冬與夏也。如實論之,日不出於扶桑,入於細柳。何以驗之?隨天而轉,近則見,遠則不見。當在扶桑、細柳之時,從扶桑、細柳之民,謂之日中之時,從扶桑、細柳察之,或時為日出入。〔皆〕以其上者為中,旁則為旦夕,安得出於扶桑,入細柳?儒者論曰:「天左旋,日月之行,不系於天,各自旋轉」。難之曰:使日月自行,不系於天,日行一度,月行十三度,當日月出時,當進而東旋,何還始西轉?系於天,隨天四時轉行也。其喻若蟻行於磑上,日月行遲天行疾,天持日月轉,故日月實東行而反西旋也。

或問:「日、月、天皆行,行度不同,三者舒疾,驗之人、物,〔何〕以〔為〕喻?」曰:天,日行一周。日行一度二千里,日晝行千里,夜行千里,〔騏驥〕晝日亦行千里。然則日行舒疾,與〔騏驥〕之步,相似類也。月行十三度,十度二萬里,三度六千里,月一〔日〕〔一〕夜行二萬六千里,與晨鳧飛相類似也。天行三百六十五度,積凡七十三萬里也,其行甚疾,無以為驗,當與陶鈞之運,弩矢之流,相類似乎?天行已疾,去人高遠,視之若遲,蓋望遠物者,動若不動,行若不行。何以驗之?乘船江海之中,順風而驅,近岸則行疾,遠岸則行遲,船行一實也,或疾或遲,遠近之視使之然也。仰視天之運,不若〔騏驥〕負日而馳,〔比〕〔日〕暮,而日在其前,何則?〔騏驥〕近而日遠也。遠則若遲,近則若疾,六萬里之程,難以得運行之實也。

儒者說曰:「日行一度,天一日一夜行三百六十五度,天左行,日月右行,與天相迎。」問:日月之行也,系著於天也,日月附天而行,不〔自〕行也。何以言之?《易》曰:「日月星辰麗乎天,百果草木麗於土。」麗者,附也。附天所行,若人附地而圓行,其取喻若蟻行於上焉。問曰:「何知不離天直自行也?」 如日能直自行,當自東行,無為隨天而西轉也。月行與日同,亦皆附天。何以驗之?驗之〔以〕雲。雲不附天,常止於所處,使不附天,亦當自止其處。由此言之,日行附天明矣。

問曰:「日,火也。火在地不行,日在天,何以為行?」曰:附天之氣行,附地之氣不行。火附地,地不行,故火不行。難曰:「附地之氣不行,水何以行? 」曰:水之行也,東流入海也。西北方高,東南方下,水性歸下,猶火性趨高也。使地不高西方,則水亦不東流。難曰:「附地之氣不行,人附地,何以行?」曰:人之行,求有為也。人道有為,故行求。古者質樸,鄰國接境,雞犬之聲相聞,終身不相往來焉。難曰:「附天之氣行,列星亦何以不行?」曰:列星著天,天已行也,隨天而轉,是亦行也。難曰:「人道有為故行,天道無為何行?」曰:天之行也,施氣自然也,施氣則物自生,非故施氣以生物也。不動,氣不施,氣不施,物不生,與人行異。日月五星之行,皆施氣焉。

儒者曰:「日中有三足烏,月中有兔、蟾蜍。」夫日者,天之火也,與地之火無以異也。地火之中無生物,天火之中何故有烏?火中無生物,生物入火中,燋爛而死焉,烏安得立?.夫月者,水也水中有生物,非兔、蟾蜍也。 兔與蟾蜍久在水中,無不死者。日月毀於天,螺蚌汨於淵,同氣審矣,所謂兔、蟾蜍者,豈反螺與蚌邪?且問儒者:烏、兔、蟾蜍死乎?生也?如死,久在日月,燋枯腐朽。如生,日蝕時既,月晦常盡,烏、兔、蟾蜍皆何在?夫烏、兔、蟾蜍,日月氣也,若人之腹臟,萬物之心膂也。月尚可察也,人之察日無不眩,不能知日審何氣,通而見其中有物名曰烏乎?審日不能見烏之形,通而能見其足有三乎?此已非實。且聽儒者之言,蟲物非一,日中何為有烏,月中何為有「兔」、「蟾蜍」 ?

儒者謂:「日蝕、月蝕也」。彼見日蝕常於晦朔,晦朔月與日合,故得蝕之。夫春秋之時,日蝕多矣。《經》曰:「某月朔,日有蝕之」。日有蝕之者,未必月也。知月蝕之,何諱不言月?說日蝕之變,陽弱陰強也,人物在世,氣力勁強,乃能乘凌。案月晦光既,朔則如盡,微弱甚矣,安得勝日?夫日之蝕,月蝕也。日蝕,謂月蝕之,月誰蝕之者?無蝕月也,月自損也。以月論日,亦如日蝕,光自損也。大率四十一二月,日一食,百八十日,月一蝕,蝕之皆有時,非時為變,及其為變,氣自然也。日時晦朔,月復為之乎?夫日當實滿,以虧為變,必謂有蝕之者,山崩地動,蝕者誰也?或說:「日食者,月掩之也,日在上,月在下,障於〔月〕之形也。日月合相襲,月在上日在下者,不能掩日。日在上,月在日下,障於日,月光掩日光,故謂之食也,障於月也,若陰雲蔽日月不見矣。其端合者,相食是也。其合相當如襲〔璧〕者,日既是也。」日月合於晦朔,. 天之常也。日食,月掩日光,非也。何以驗之?使日月合,月掩日光,其初食崖當與旦復時易處。假令日在東,.月在西,月之行疾,東及日,掩日崖, 須臾過日而東,西崖初掩之處光當復,東崖未掩者當復食。今察日之食,西崖光缺,其復也,西崖光復,過掩東崖復西崖,謂之合襲相掩障,如何?

儒者謂:「日月之體皆至圓」。彼從下望見其形,若斗筐之狀,狀如正圓,不如望遠光氣,氣不圓矣。夫日月不圓,視若圓者,〔去〕人遠也。何以驗之?夫日者,火之精也;月者,水之精也。在地,水火不圓;在天水火何故獨圓?日月在天猶五星,五星猶列星,列星不圓,光耀若圓,去人遠也。何以明之?春秋之時,星霣宋都,就而視之,石也,不圓。以星不圓,知日月五星亦不圓也。

儒者說日及工伎之家,皆以日為一。禹、〔益〕《山海經》言日有十,在海外東方有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浴沐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淮南書》又言:「燭十日。堯時十日並出,萬物焦枯,堯上射十日。」以故不並一日見也。世俗又名甲乙為日,甲至癸凡十日,日之有十,猶星之有五也。通人談士,歸於難知,不肯辨明。是以文二傳而不定,世兩言而無主。誠實論之,且無十焉。何以驗之?夫日猶月也,日而有十,月有十二乎?星有五,五行之精,金、木、水、火、土各異光色。如日有十,其氣必異。今觀日光無有異者,察其小大前後若一。如審氣異,光色宜殊;如誠同氣,宜合為一,無為十也。驗日陽遂,火從天來,日者、大火也,察火在地,一氣也,地無十火,天安得十日?然則所謂十日者,殆更自有他物,光質如日之狀,居湯谷中水,時緣據扶桑,禹、益見之,則紀十日。數家度日之光,數日之質,刺徑千里,假令日出是扶桑木上之日,扶桑木宜覆萬里,乃能受之。何則?一日徑千里,十日宜萬里也。天之去人萬里余也,仰察之,日光眩耀,火光盛明,不能堪也。使日出是扶桑木上之日,禹、益見之,不能知其為日也。何則?仰察一日,目猶眩耀,況察十日乎?當禹、益見之,若斗筐之狀,故名之為日。夫火如斗筐,望六萬之形,非就見之,即察之體也。由此言之,禹、益所見,意似日非日也。天地之間,物氣相類,其實非者多。海外西南有珠樹焉,察之是珠,然非魚中之珠也。夫十日之日,猶珠樹之珠也,珠樹似珠非真珠,十日似日非實日也。淮南見《山海經》,則虛言真人燭十日,妄紀堯時十日並出。且日,火也;湯谷,水也。水火相賊,則十日浴於湯谷,當滅敗焉。火燃木,扶桑,木也,十日處其上,宜燋枯焉。今浴湯谷而光不滅,登扶桑而枝不燋不枯,與今日出同,不驗於五行,故知十日非真日也。且禹、益見十日之時,終不以夜,猶以晝也,則一日出,九日宜留,安得俱出十日?如平旦日未出,且天行有度數,日隨天轉行,安得留扶桑枝間,浴湯谷之水乎?留則失行度,行度差跌,不相應矣。如行出之日與十日異,是意似日而非日也。

《春秋》「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中恆星不見,星如雨。」《公羊傳》曰 「如雨者何?非雨也。非雨則曷為謂之如雨?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復。君子修之曰:星霣如雨。」不修《春秋》者,未修《春秋》時《魯史記》,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復」。君子者,孔子,孔子修之曰「星霣如雨」孔子之意,以為地有山陵樓台,雲不及地尺,恐失其實,更正之曰如雨。如雨者,為從地上而下,星亦從天霣而復,與同,故曰如。夫孔子雖雲不及地尺,但言如雨,其謂霣之者,皆是星也。.孔子雖定其位,著其文,謂霣為星,與史同焉。 從平地望泰山之巔,鶴如烏,烏如爵者,泰山高遠,物之小大失其實。天之去地六萬餘里,高遠非直泰山之巔也;星著於天,人察之,失星之實,非直望鶴烏之類也。數等星之質百里,體大光盛,故能垂耀,人望見之,若鳳卵之狀,遠失其實也。如星霣審者天之星霣而至地,人不知其為星也。何則?霣時小大,不與在天同也。今見星霣如在天時,是時星霣也;非星,則氣為之也。人見鬼如死人之狀,其實氣象聚,非真死人。然則星之形,其實非星。孔子云正霣者非星,而徙,正言如雨非雨之文,蓋俱失星之實矣。《春秋左氏傳》:「四月辛卯,夜中恆星不見,夜明也;星霣如雨,與雨俱也。」其言夜明,故不見,與《易》之言日中見斗相依類也。日中見斗,幽不明也;夜中星不見,夜光明也。事異義同,蓋其實也。其言與雨俱之集也。夫辛卯之夜明,故星不見,明則不雨之驗也,雨氣陰暗安得明?明則無雨,安得與雨俱?夫如是言與雨俱者非實,且言夜明不見,安得見星與雨俱?又僖公十六年正月戊申,霣石於宋五,《左氏傳》曰:「星也。」夫謂霣石為星,則霣謂為石矣。辛卯之夜,星霣,為星,則實為石矣。辛卯之夜,星霣如是石,地有樓台,樓台崩壞。孔子雖不合言及地尺,雖地必有實數,魯史目見,不空言者也,雲與雨俱,雨集於地,石亦宜然。至地而樓台不壞,非星明矣。且左丘明謂石為星,何以審之?當時石霣輕然。何以其從天墜也?秦時三山亡,亡〔者〕不消散,有在其集下時必有聲音,或時夷狄之山,從集於宋,宋聞石霣,則謂之星也。左丘明省,則謂之星。夫星,萬物之精,與日月同。說五星者,謂五行之精之光也。五星眾星同光耀,獨謂列星為石,恐失其實。實者,辛卯之夜,霣星若雨而非星也,與彼湯谷之十日,若日而非日也。

儒者又曰:「雨從天下」,謂正從天墜也。如〔實〕論之,雨從地上,不從天下,見雨從上集,則謂從天下矣,其實地上也。然其出地起於山。何以明之?《春秋傳》曰:「觸石而出,膚寸而合,不崇朝而遍天下,惟太山也。」太山雨天下,小山雨一國,各以小大為近遠差。雨之出山,或謂雲載而行,雲散水墜,名為雨矣。夫雲則雨,雨則雲矣,初出為雲,雲繁為雨。猶甚而泥露濡污衣服,若雨之狀。非雲與俱,雲載行雨也。或曰:「《尚書》曰:『月之從星,則以風雨。』《詩》曰:「月麗於畢,俾滂沲矣。」二經咸言,所謂為之非天,如何?」 夫雨從山發,月經星麗畢之時,麗畢之時當雨也。時不雨,月不麗,山不雲,天地上下自相應也。月麗於上,山烝於下,氣體偶合,自然道也。雲霧,雨之徵也,夏則為露,冬則為霜,溫則為雨,寒則為雪。雨露凍凝者,皆由地發,不從天降也。

答佞篇第三十三

 

或問曰:「賢者行道,得尊官厚祿;矣何心為佞,以取富貴?」曰:佞人知行道可以得富貴,必以佞取爵祿者,不能禁慾也;知力耕可以得谷,勉貿可以得貨,然而必盜竊,情慾不能禁者也。以禮進退也,人莫之貴,然而違禮者眾,尊義者希,心情貪慾,志慮亂溺也。夫佞與賢者同材,佞以情自敗;偷盜與田商同知,偷盜以欲自劾也。

問曰:「佞與賢者同材,材行宜鈞,而佞人曷為獨以情自敗?」曰:富貴皆人所欲也,雖有君子之行,猶有饑渴之情。君子則以禮防情,以義割欲,故得循道,循道則無禍;小人縱貪利之欲,逾禮犯義,故進得苟佞,苟佞則有罪。夫賢者,君子也;佞人,小人也。君子與小人本殊操異行,取捨不同。

問曰:「佞與讒者同道乎?有以異乎?」曰:讒與佞,俱小人也,同道異材,俱以嫉妒為性,而施行發動之異。讒以口害人,佞以事危人;讒人以直道不違,佞人依違匿端;讒人無詐慮,佞人有術數。故人君皆能遠讒親仁,莫能知賢別佞。難曰:「人君皆能遠讒親仁,而莫能知賢別佞,然則佞人意不可知乎?」曰:佞可知,人君不能知。庸庸之君,不能知賢,不能知賢,不能知佞。唯聖賢之人,以九德檢其行,以事效考其言。行不合於九德,言不驗於事效,人非賢則佞矣。夫知佞以知賢,知賢以知佞,知賢則賢智自覺,知賢則奸佞自得。賢佞異行,考之一驗;情心不同,觀之一實。

問曰:「九德之法,張設久矣,觀讀之者,莫不曉見,斗斛之量多少,權衡之縣輕重也。然而居國有土之君,曷為常有邪佞之臣與常有欺惑之患?」〔曰〕:無患斗斛過,所量非其谷;不患無銓衡,所銓非其物故也。在人君位者,皆知九德之可以檢行,事效可以知情,然而惑亂不能見者,則明不察之故也。人有不能行,行無不可檢;人有不能考,情無不可知。

問曰:「行不合於九德,效不檢於考功,進近非賢,非賢則佞。夫庸庸之材,無高之知不能及賢。賢功不效,賢行不應,可謂佞乎?」曰:材有不相及,行有不相追,功有不相襲。若知無相襲,人材相什百,取捨宜同。賢佞殊行,是是非非。實名俱立,而效有成敗,是非之言俱當,功有正邪。言合行違,名盛行廢。

問曰:「行合九德則賢,不合則佞。世人操行者可盡謂佞乎?」曰:諸非皆惡,惡中之逆者,謂之無道;惡中之巧者,謂之佞人。聖王刑憲,佞在惡中;聖王賞勸,賢在善中。純潔之賢,善中殊高,賢中之聖也。〔惡〕中大佞,惡中之雄也。故曰:觀賢由善,察佞由惡。善惡定成,賢佞形矣。

問曰:「聰明有蔽塞,推行有謬誤,今以是者為賢,非者為佞,殆不得賢之實乎?」曰:聰明蔽塞,推行謬誤,人之所歉也。故曰:刑故無小,宥過無大。聖君原心省意,故誅故貰誤。故賊加增,過誤減損,一獄吏所能定也,賢者見之不疑矣。

問曰:「言行無功效,可謂佞乎?」〔曰〕:蘇秦約六國為從,強秦不敢窺兵於關外。張儀為橫,六國不敢同攻於關內。六國約從,則秦畏而六國強;三秦稱橫,則秦強而天下弱。功著效明,載紀竹帛,雖賢何以加之?太史公敘言眾賢,儀、秦有篇,無嫉惡之文,功鈞名敵,不異於賢。夫功之不可以效賢,猶名之不可實也。儀、秦,排難之人也,處擾攘之世,行揣摩之術。當此之時,稷、契不能與之爭計,禹、睾陶不能與之比效。若夫陰陽調和,風雨時適,五穀豐熟,盜賊衰息,人舉廉讓,家行道德之功,命祿貴美,術數所致,非道德之所成也。太史公記功,故高來祀,記錄成則著效明驗,攬載高卓,以儀、秦功美,故列其狀。由此言之,佞人亦能以權說立功為效。無效,未可為佞也。難曰:「惡中立功者謂之佞。能為功者,材高知明。思慮遠者,必傍義依仁,亂於大賢。故《覺佞》之篇曰:『人主好辨,佞人言利;人主好文,佞人辭麗。』心合意同,偶當人主,說而不見其非,何以知其偽而伺其奸乎?」曰:是謂庸庸之君也,材下知昬,蔽惑不見。〔若〕〔大〕賢之君,察之審明,若視俎上脯,指掌中之理,數局上之棋,摘轅中之馬。魚鱉匿淵,捕漁者知其源;禽獸藏山,畋獵者見其脈。佞人異行於世,世不能見,庸庸之主,無高材之人也。難曰:「人君好辨,佞人言利;人主好文,佞人辭麗。言操合同,何以覺之?」曰:《文王官人法》曰:推其往行,以揆其來言,聽其來言,以省其往行,觀其陽以考其陰,察其內以揆其外。是故詐善設節者可知,飾偽無情者可辨,質誠居善者可得,含忠守節者可見也。人之舊性不辨,人君好辨,佞人學求合於上也。人之故能不文,人君好文,佞人意欲稱上。上奢,己麗服;上儉,己不飭。今操與古殊,朝行與家別。考鄉里之跡,證朝庭之行,察共親之節,明事君之操,外內不相稱,名實不相副,際會發見、奸為覺露也。

問曰:「人操行無恆,權時制宜。信者欺人,直者曲撓。權變所設,前後異操,事有所應,左右異語。儒書所載,權變非一。今以素故考之,毋乃失實乎?」 曰:賢者有權,佞者有權。賢者之有權,後有應。佞人之有權,亦反經,後有惡。故賢人之權,為事為國;佞人之權,為身為家。觀其所權,賢佞可論。察其發動,邪正可名。

問曰:「佞人好毀人,有諸?」曰:佞人不毀人。如毀人,是讒人也。何則?佞人求利,故不毀人。苟利於己,曷為毀之?苟不利於〔己〕,毀之無益。以計求便,以數取利,利則便得。妒人共事,然後危人。其危人也,非毀之;而其害人也,非泊之。譽而危之,故人不知;厚而害之,故人不疑。是故佞人危而不怨;害人,之敗而不仇,隱情匿意為之功也。如毀人,人亦毀之,眾不親,士不附也,安能得容世取利於上?

問曰:「佞人不毀人於世間,毀人於將前乎?」曰:佞人以人欺將,不毀人於將。「然則佞人奈何?」曰:佞人毀人,譽之;危人,安之。「毀危奈何?」 假令甲有高行奇知,名聲顯聞,將恐人君召問,扶而勝己,欲故廢不言,常騰譽之。薦之者眾,將議欲用,問人,人必不對曰:「甲賢而宜召也。何則?甲意不欲留縣,前聞其語矣,聲望欲入府,在郡則望欲入州。志高則操與人異,望遠則意不顧近。屈而用之,其心不滿,不則卧病。賤而命之則傷賢,不則損威。故人君所以失名損譽者,好臣所常臣也。自耐下之,用之可也。自度不能下之,用之不便。夫用之不兩相益,舍之不兩相損。」人君畏其志,信佞人之言,遂置不用。

問曰:「佞人直以高才洪知考上世人乎?將有師學檢也?」曰:人自有知以詐人,及其說人主,須術以動上,猶上人自有勇威人,及其戰鬥,須兵法以進眾,術則從橫,師則鬼谷也。傳曰:「蘇秦、張儀從橫習之鬼谷先生,掘地為坑,曰: 『下,說令我泣出,則耐分人君之地。』蘇秦下,說鬼谷先生泣下沾襟,張儀不若。蘇秦相趙,並相六國。張儀貧賤往歸,蘇秦座之堂下,食以仆妾之食,數讓激怒,欲令相秦。儀忿恨,遂西入秦。蘇秦使人厚送。其後覺知,曰:此在其術中,吾不知也,此吾所不及蘇君者。」知深有術,權變鋒出,故身尊崇榮顯,為世雄傑。深謀明術,深淺不能並行,明暗不能並知。

問曰:「佞人養名作高,有諸?」曰:佞人食利專權,不養名作高。貪權據凡,則高名自立矣。稱於小人,不行於君子。何則?利義相伐,正邪相反。義動君子,利動小人。佞人貪利名之顯,君子不安。下則身危。舉世為佞者,皆以禍眾。不能養其身,安能養其名?上世列傳棄〔榮〕養身,違利赴名,竹帛所載,伯成子高委國而耕,於陵子辭位灌園。近世蘭陵王仲子、東〔郡〕昔廬君陽,寢位久病,不應上征,可謂養名矣。夫不以道進,必不以道出身;不以義止,必不以義立名。佞人懷貪利之心,輕禍重身,傾死為矣,何名之養?義廢德壞,操行隨辱,何雲作高?

問曰:「大佞易知乎?小佞易知也?」曰:大佞易知,小佞難知。何則?大佞材高,其跡易察;小佞知下,其效難省。何以明之?成事,小盜難覺,大盜易知也。攻城襲邑,剽劫虜掠,發則事覺,道路皆知盜也。穿鑿垣牆,狸步鼠竊,莫知謂誰。曰:「大佞奸深惑亂其人如大盜易知,人君何難?」《書》曰:『知人則哲,惟帝難之。』虞舜大聖,驩兜大佞。大聖難知大佞,大佞不憂大聖。何易之有?」〔曰〕:是謂下知之,上知之。上知之,大難小易,下知之,大易小難。何則?佞人材高,論說麗美。因麗美之說,人主之威,人〔主〕心並不能責,知或不能覺。小佞材下,對鄉失漏,際會不密,人君警悟,得知其故。大難小易也。屋漏在上,知者在下。漏大,下見之著;漏小,下見之微。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孔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給,屢憎於民。」誤設計數,煩擾農商,損下益上,愁民說主。損上益下,忠臣之說也;損下益上,佞人之義也。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聚斂,季氏不知其惡,不知百姓所共非也。 程材篇第三十四

 

論者多謂儒生不及彼文吏,見文吏利便,而儒生陸落,則詆訾儒生以為淺短,稱譽文吏謂之深長。是不知儒生,亦不知文吏也。

儒生、文吏皆有材智,非文吏材高而儒生智下也,文吏更事,儒生不習也。謂文吏更事,儒生不習,可也;謂文吏深長,儒生淺短,知妄矣。世俗共短儒生,儒生之徒,亦自相少。何則?並好仕學宦,用吏為繩表也。儒生有闕,俗共短之;文吏有過,俗不敢訾。歸非於儒生,付是於文吏也。夫儒生材非下於文吏,又非所習之業非所當為也,然世俗共短之者,見將不好用也。將之不好用之者,事多己不能理,須文吏以領之也。夫論善謀材,施用累能,期於有益。文吏理煩,身役於職,職判功立,將尊其能。儒生慄慄,不能當劇;將有煩疑,不能效力,力無益於時,則官不及其身也。將以官課材,材以官為驗,是故世俗常高文吏,賤下儒生。儒生之下,文吏之高,本由不能之將。世俗之論,緣將好惡。

今世之將,材高知深,通達眾凡,舉綱持領,事無不定。其置文吏也,備數滿員,足以輔己志。志在修德,務在立化,則夫文吏瓦石,儒生珠玉也。夫文吏能破堅理煩,不能守身,〔不能守〕身,則亦不能輔將。儒生不習於職,長於匡救,將相傾側,諫難不懼。案世間能建蹇蹇之節,成三諫之議,令將檢身自敕,不敢邪曲者,率多儒生。阿意苟取容幸,將欲放失,低嘿不言者,率多文吏。文吏以事勝,以忠負;儒生以節優,以職劣。二者長短,各有所宜。世之將相,各有所取。取儒生者,必軌德立化者也;取文吏者,必優事理亂者也。材不自能則須助,須助則待勁。官之立佐,為力不足也;吏之取能,為材不及也。

日之照幽,不須燈燭;賁、育當敵,不待輔佐。使將相知力,若日之照幽,賁、育之難敵,則文吏之能無所用也。病作而醫用,禍起而巫使。如自能案方和葯,入室求祟,則醫不售而巫不進矣。橋樑之設也,足不能越溝也;車馬之用也,走不能追遠也。足能越溝,走能追遠,則橋樑不設、車馬不用矣。天地事物,人所重敬,皆力劣知極,須仰以給足者也。今世之將相,不責己之不能,而賤儒生之不習;不原文吏之所得得用,而尊其材,謂之善吏。非文吏,憂不除;非文吏,患不救。是以選舉取常故,案吏取無害。儒生無閥閱,所能不能任劇,故陋於選舉,佚於朝庭。聰慧捷疾者,隨時變化,學知吏事,則踵文吏之後,未得良善之名。守古循志,案禮修義,輒為將相所不任,文吏所毗戲。不見任則執欲息退,見毗戲則意不得。臨職不勸,察事不精,遂為不能,斥落不習。有俗材而無雅度者,學知吏事,亂於文吏,觀將所知,適時所急,轉志易務,晝夜學問,無所羞恥,期於成能名文而已。其高志妙操之人,恥降意損崇,以稱媚取進,深疾才能之儒,〔汨〕入文吏之科,堅守高志,不肯下學。亦時或精暗不及,意疏不密,臨事不識;對向謬誤;拜起不便,進退失度;秦記言事,蒙士解過,援引古義;割切將欲,直言一指,觸諱犯忌;封蒙約縛,簡繩檢署,事不如法,文辭卓詭,辟刺離實,曲不應義。故世俗輕之,文吏薄之,將相賤之。

是以世俗學問者,不肯竟經明學,深知古今,急欲成一家章句,義理略具,同〔趨〕學史書,讀律諷令,治作〔請〕奏,習對向,滑習跪拜,家成室就,召署輒能。徇今不顧古,趨仇不存志,競進不案禮,廢經不念學。是以古經廢而不修,舊學暗而不明,儒者寂於空室,文吏嘩於朝堂。材能之士,隨世驅馳;節操之人,守隘屏竄。驅馳日以巧,屏竄日以拙。非材頓知不及也,希見闕為,不狎習也。蓋足未嘗行,堯、禹問曲折;目未嘗見,孔、墨問形象。

齊部世刺繡,恆女無不能;襄邑俗織錦,鈍婦無不巧。〔目〕見之,日為之,手狎也。使材士未嘗見,巧女未嘗為,異事詭手,暫為卒睹,顯露易為者,猶憒憒焉。方今論事,不謂希更,而曰材不敏;不曰未嘗為,而曰知不達。失其實也。儒生材無不能敏,業無不能達,志不〔肯〕為。今俗見不習,謂之不能,睹不為,謂之不達。科用累能,故文吏在前,儒生在後。是從朝庭謂之也。如從儒堂訂之,則儒生在上,文吏在下矣。從農論田,田夫勝;從商講賈,賈人賢;今從朝庭謂之文吏。朝庭之人也,幼為幹吏,以朝庭為田畝,以刀筆為耒耜,以文書為農業,猶家人子弟,生長宅中,其知曲折,愈於賓客也。賓客暫至,雖孔、墨之材,不能分別。儒生猶賓客,文吏猶子弟也。以子弟論之,則文吏曉於儒生,儒生暗於文吏。今世之將相,知子弟以文吏為慧,不能知文吏以狎為能;知賓客以暫為固,不知儒生以希為拙:惑蔽暗昧,不知類也。一縣佐史之材,任郡掾史。一郡修行之能,堪州從事。然而郡不召佐史,州不取修行者,巧習無害,文少德高也。五曹自有條品,簿書自有故事,勤力玩弄,成為巧吏,安足多矣?賢明之將,程吏取才,不求習論高,存志不顧文也。

稱良吏曰忠,忠之所以為效,非簿書也。夫事可學而知,禮可習而善,忠節公行不可立也。文吏、儒生皆有所志,然而儒生務忠良,文吏趨理事。苟有忠良之業,疏拙於事,無損於高。論者以儒生不曉簿書,置之於下第。法令比例,吏斷決也。文吏治事,必問法家。縣官事務,莫大法令。必以吏職程高,是則法令之家宜最為上。或曰:「固然,法令,漢家之經,吏議決焉。事定於法,誠為明矣。」曰:夫《五經》亦漢家之所立,儒生善政,大義皆出其中。董仲舒表《春秋》之義,稽合於律,無乖異者。然則《春秋》,漢之經,孔子製作,垂遺於漢。論者徒尊法家,不高《春秋》,是暗蔽也。《春秋》、《五經》義相關穿,既是《春秋》,不大《五經》,是不通也。《五經》以道為務,事不如道,道行事立,無道不成。然則儒生所學者,道也;文吏所學者,事也。假使材同,當以道學。如比於文吏,洗泥者以水,燔腥生者用火。水火,道也,用之者,事也,事末於道。儒生治本,文吏理末,道本與事末比,定尊卑之高下,可得程矣。

堯以俊德,致黎民雍。孔子曰:「孝悌之至,通於神明。」張釋之曰:「秦任刀筆小吏,陵遲至於二世,天下土崩。」張湯、趙禹,漢之惠吏,太吏公《序累》置於酷部而致土崩,孰與通於神明令人填膺也?將相知經學至道,而不尊經學之生,彼見經學之生,能不及治事之吏也。牛刀可以割雞,雞刀難以屠牛。刺繡之師能縫帷裳。納縷之工不能織錦;儒生能為文吏之事,文吏不能立儒生之學。文吏之能,誠劣不及,儒生之不習,實優而不為。禹決江河,不秉鍤;周公築雒,不把築杖。夫筆墨簿書,鍤築杖之類也,而欲合志大道者躬親為之,是使將軍戰而大匠斫也。說一經之生,治一曹之事,旬月能之。典一曹之吏,學一經之業,一歲不能立也。何則?吏事易知,而經學難見也。儒生擿經,窮竟聖意;文吏搖筆,考跡民事。夫能知大聖之意,曉細民之情,孰者為難?以立難之材,含懷章句十萬以上,行有餘力。博學覽古今,計胸中之穎,出溢十萬。文吏所知,不過辨解簿書。富累千金,孰與貲直百十也?京稟知丘,孰與委聚如坻也?世名材為名器,器大者盈物多。然則儒生所懷,可謂多矣。

蓬生麻間,不扶自直;白紗入緇,不染自黑。此言所習善惡,變易質性也。儒生之性,非能皆善也,被服聖教,日夜諷詠,得聖人之操矣。文吏幼則筆墨,手習而行,無篇章之誦,不聞仁義之語。長大成吏,舞文巧法,徇私為己,勉赴權利;考事則受賂,臨民則采漁,處右則弄權,幸上則賣將;一旦在位,鮮冠利劍。一歲典職,田宅併兼。性非皆惡,所習為者,違聖教也。故習善儒路,歸化慕義,志操則勵變從高明。明將見文,顯用儒生:東海相宗叔犀,犀廣召幽隱,春秋會饗,設置三科,以第補吏。一府員吏,儒生什九。陳留太守陳子瑀,開廣儒路,列曹掾史,皆能教授。簿書之吏,什置一二。兩將知道事之理,曉多少之量,故世稱褒其名,書記紀累其行也。

量知篇第三十五

 

《程材》所論,論材能行操,未言學知之殊奇也。夫儒生之所以過文吏者,學問日多,簡練其性,雕琢其材也。故夫學者所以反情治性,盡才成德也。材盡德成,其比於文吏,亦雕琢者,程量多矣。貧人與富人,俱齎錢百,並為賻禮死哀之家。知之者,知貧人劣能共百,以為富人饒羨有奇余也;不知之者,見錢俱百,以為財貨貧富皆若一也。文吏、儒生有似於此。皆為掾吏,並典一曹,將知之者,知文吏、儒生筆同,而儒生胸中之藏,尚多奇余;不知之者,以為皆吏,深淺多少同一量,失實甚矣。地性生草,山性生木。如地種葵韭,山樹棗栗,名曰美園茂林,不復與一恆地庸山比矣。文吏、儒生,有似於此,俱有材能,並用筆墨,而儒生奇有先王之道。先王之道,非徒葵韭棗栗之謂也。恆女之手,紡績織經;如或奇能,織錦刺繡,名曰卓殊,不復與恆女科矣。夫儒生與文吏程材,而儒生侈有經傳之學,猶女工織錦刺繡之奇也。

貧人好濫,而富人守節者,貧人不足而富人饒侈。儒生不為非,而文吏好為奸者,文吏少道德,而儒生多仁義也。貧人富人,並為賓客,受賜於主人,富人不慚而貧人常愧者,富人有以效,貧人無以復也。儒生、文吏,俱以長吏為主人者也。儒生受長吏之祿,報長吏以道;文吏空胸無仁義之學,居往食祿,終無以效,所謂尸位素餐者也。素者,空也;空虛無德,餐人之祿,故曰素餐。無道藝之業,不曉政治,默坐朝庭,不能言事,與屍無異,故曰屍位。然則文吏所謂尸位素餐者也。居右食嘉,見將傾邪,豈能舉記陳言得失乎?一則不能見是非,二則畏罰不敢直言。《禮》曰:「情慾巧。」其能力言者,文丑不好,有骨無肉,脂腴不足,犯幹將相指,遂取間郤。為地戰者不能立功名,貪爵祿者不能諫於上。文吏貪爵祿,一日居位,輒欲圖利,以當資用,侵漁徇身,不為將官顯義。雖見太山之惡,安肯揚舉毛髮之言?事理如此,何用自解於尸位素餐乎?儒生學大義,以道事將,不可則止,有大臣之志,以經勉為公正之操,敢言者也,位又疏遠。遠而近諫,《禮》謂之諂,此則郡縣之府庭所以常廓無人者也。

或曰:「文吏筆扎之能,而治定簿書,考理煩事,雖無道學,筋力材能盡於朝庭,此亦報上之效驗也。」曰:此有似於貧人負官重責,貧無以償,則身為官作,責乃畢竟。夫官之作,非屋廡則牆壁也。屋廡則用斧斤,牆壁則用築鍤。荷斤斧,把築鍤,與彼握刀持筆何以殊?苟謂治文書者報上之效驗,此則治屋廡牆壁之人,亦報上也。俱為官作,刀筆斧斤築鍤鈞也。抱布貿絲,交易有亡,各得所願。儒生抱道貿祿,文吏無所抱,何用貿易?農商殊業,所畜之貨,貨不可同,計其精粗,量其多少,其出溢者名曰富人,富人在世,鄉里願之。夫先王之道,非徒農商之貨也,其為長吏立功緻化,非徒富多出溢之榮也。且儒生之業,豈徒出溢哉?其身簡練,知慮光明,見是非審,審尤奇也。

蒸所與眾山之材幹同也,〔伐〕以為蒸,熏以火,煙熱究浹,光色澤潤,爇之於堂,其耀浩廣,火灶之效加也。綉之未刺,錦之未織,恆絲庸帛,何以異哉?加五采之巧,施針縷之飾,文章炫耀,黼黻華蟲,山龍日月。學士有文章,猶絲帛之有五色之巧也。本質不能相過,學業積聚,超逾多矣。物實無中核者謂之郁,無刀斧之斷者謂之朴。文吏不學,世之教無核也,郁樸之人,孰與程哉?骨曰切,象曰瑳,玉曰琢,石曰磨,切琢磨,乃成寶器。人之學問知能成就,猶骨象玉石切瑳琢磨也。雖欲勿用,賢君其舍諸?孫武、闔廬,世之善用兵者也,知或學其法者,戰必勝。不曉什伯之陣,不知擊刺之術者,強使之軍,軍覆師敗,無其法也。谷之始熟曰粟。舂之於臼,簸其粃糠;蒸之於甑,爨之以火,成熟為飯,乃甘可食。可食而食之,味生肌腴成也。粟未為米,米未成飯,氣腥未熟,食之傷人。夫人之不學,猶谷未成粟,米未為飯也。知心亂少,猶食腥谷,氣傷人也。學士簡練於學,成熟於師,身之有益,猶谷成飯,食之生肌腴也。銅錫未采,在眾石之間,工師鑿掘,爐橐鑄鑠乃成器。未更爐橐,名曰積石,積石與彼路畔之瓦、山間之礫,一實也。故夫谷未舂蒸曰粟,銅未鑄鑠曰積石,人未學問曰矇。矇者,竹木之類也。夫竹生於山,木長於林,未知所入。截竹為筒,破以為牒,加筆墨之跡,乃成文字,大者為經,小者為傳記。斷木為槧,之為板,力加刮削,乃成奏牘。夫竹木,粗苴之物也,雕琢刻削,乃成為器用。況人含天地之性,最為貴者乎!

不入師門,無經傳之教,以郁樸之實,不曉禮義,立之朝庭,植笮樹表之類也,其何益哉?山野草茂,鉤鐮斬刈,乃成道路也。士未入道門,邪惡未除,猶山野草木未斬刈,不成路也。染練布帛,名之曰采,貴吉之服也。無染練之治,名縠粗,縠粗不吉,喪人服之。人無道學,仕宦朝庭,其不能招致也,猶喪人服粗,不能招吉也。能削柱樑,謂之木匠。能穿鑿穴坎,謂之士匠;能雕琢文書,謂之史匠。夫文吏之學,學治文書也,當與木土之匠同科,安得程於儒生哉?御史之遇文書,不失分銖;有司之陳籩豆,不誤行伍。其巧習者,亦先學之,人不貴者也,小賤之能,非尊大之職也。無經藝之本,有筆墨之末,大道未足而小伎過多,雖曰吾多學問,御史之知、有司之惠也。飯黍梁者饜,餐糟糠者飽,雖俱曰食,為腴不同。儒生文吏,學俱稱習,其於朝庭,有益不鈞。鄭子皮使尹何為政,子產比於未能操刀使之割也。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孔子曰:「賊夫人之子。」 皆以未學,不見大道也。醫無方術,云:「吾能治病。」問之曰:「何用治病?」 曰:「用心意。」病者必不信也。吏無經學,曰:「吾能治民。」問之曰:「何用治民?」曰:「以材能。」是醫無方術,以心意治病也,百姓安肯信向,而人君任用使之乎?手中無錢,之市使貨主問曰「錢何在」,對曰:「無錢」,貨主必不與也。夫胸中不學,猶手中無錢也。欲人君任使之,百姓信向之,奈何也?

謝短篇第三十六

 

《程材》、《量知》,言儒生、文吏之材不能相過;以儒生修大道,以文吏曉簿書,道勝於事,故謂儒生頗愈文吏也。此職業外相程相量也,其內各有所以為短,未實謝也。夫儒生能說一經,自謂通大道,以驕文吏;文吏曉簿書,自謂文無害,以戲儒生。各持滿而自〔臧〕,非彼而是我,不知所為短,不悟於己未足。《論衡》之,將使忄奭然各知所〔乏〕。訓夫儒生所短,不徒以不曉簿書;文吏所劣,不徒以不通大道也,反以閉暗不覽古今,不能各自知其所業之事未具足也。二家各短,不能自知也。世之論者,而亦不能訓之,如何?夫儒生之業,《五經》也,南面為師,旦夕講授章句,滑習義理,究備於《五經》可也。《五經》之後,秦、漢之事,不能知者,短也。夫知古不知今,謂之陸沉,然則儒生,所謂陸沉者也。《五經》之前,至於天地始開、帝王初立者,主名為誰,儒生又不知也。夫知今不知古,謂之盲瞽。《五經》比於上古,猶為今也。徒能說經,不曉上古,然則儒生,所謂盲瞽者也。

儒生猶曰:「上古久遠,其事暗昧,故經不載而師不說也。」夫三王之事雖近矣,經雖不載,義所連及,《五經》所當共知,儒生所當審說也。夏自禹向國,幾載而至於殷?殷自湯幾祀而至於周?周自文王幾年而至於秦?桀亡夏而紂棄殷,滅周者何王也?周猶為遠,秦則漢之所伐也。夏始於禹,殷本於湯,周祖后稷,秦初為人者誰?秦燔《五經》,坑殺儒士,《五經》之家所共聞也。秦何起而燔《五經》,何感而坑儒生?秦則前代也。漢國自儒生之家也,從高祖至今朝幾世?歷年訖今幾載?初受何命?復獲何瑞?得天下難易孰與殷、周?家人子弟學問歷幾歲,人問之曰:「居宅幾年?祖先何為?」不能知者,愚子弟也。然則儒生不能知漢事,世之愚蔽人也。「溫故知新,可以為師。」古今不知,稱師如何?彼人問曰:「二尺四寸,聖人文語,朝夕講習,義類所及,故可務知。漢事未載於經,名為尺籍短書,比於小道,其能知,非儒者之貴也。」儒不能都曉古今,欲各別說其經;經事義類,乃以不知為貴也?

事不曉,不以為短!請復別問儒生,各以其經,旦夕之所講說。先問《易》家:「《易》本何所起?造作之者為誰?」彼將應曰:「伏羲作八卦,文王演為六十四,孔子作《彖》、《象》、《繫辭》。三聖重業,《易》乃具足。」問之曰:「《易》有三家,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伏羲所作,文王所造,《連山》乎?《歸藏》、《周易》也?秦燔《五經》,《易》何以得脫?漢興幾年而復立?宣帝之時,河內女子壞老屋,得《易》一篇,名為何《易》?此時《易》具足未?」問《尚書》家曰:「今旦夕所授二十九篇,奇有百二篇,又有百篇。二十九篇何所起?百二篇何所造?秦焚諸書之時,《尚書》諸篇皆何在?漢興,始錄《尚書》者何帝?初受學者何人?」問《禮》家曰:「前孔子時,周已制禮,殷禮,夏禮,凡三王因時損益,篇有多少,文有增減。不知今《禮》,周乎?殷、夏也?」彼必以漢承周,將曰:「周禮。」夫周禮六典,又六轉,六六三十六,三百六十,是以周官三百六十也。案今《禮》不見六典,無三百六十官,又不見天子。天子禮廢何時?豈秦滅之哉?宣帝時,河內女子壞老屋,得佚《禮》一篇,六十篇中,是何篇是者?高祖詔叔孫通製作《儀品》,十〔二〕篇何在?而復定《儀禮》,見在十六篇,秦火之餘也。更秦之時,篇凡有幾?問《詩》家曰:「《詩》作何帝王時也?」彼將曰:「周衰而《詩》作,蓋康王時也。康王德缺於房,大臣刺晏,故《詩》作。」夫文、武之隆貴在成、康,康王未衰,《詩》安得作?周非一王,何知其康王也?二王之末皆衰,夏、殷衰時,《詩》何不作?《尚書》曰「詩言志,歌詠言」,此時已有詩也,斷取周以來,而謂興於周。古者采詩,詩有文也,今《詩》無書,何知非秦燔《五經》,《詩》獨無餘〔札〕也?問《春秋》家曰:「孔子作《春秋》,周何王時也?自衛反魯,然後樂正,《春秋》作矣。自衛反魯,哀公時也。自衛,何君也?俟孔子以何禮,而孔子反魯作《春秋》乎?孔子錄《史記》以作《春秋》,《史記》本名《春秋》乎?製作以為經,乃歸《春秋》也?

法律之家,亦為儒生。問曰:「《九章》,誰所作也?」彼聞皋陶作獄,必將曰:「皋陶山。」詰曰:「皋陶,唐、虞時,唐、虞之刑五刑,案今律無五刑之文。」或曰:「蕭何也。」詰曰:「蕭何,高祖時也,孝文之時,齊太倉令淳于〔意〕有罪,征詣長安,其女緹縈為父上書,言肉刑壹施,不得改悔。文帝痛其言,乃改肉刑。案今《九章》象刑,非肉刑也。文帝在蕭何後,知時肉刑也。蕭何所造,反具〔象〕刑也?而雲《九章》蕭何所造乎?」古禮三百,威儀三千,刑亦正刑三百,科條三千。出於禮,入於刑,禮之所去,刑之所取,故其多少同一數也。今《禮經》十六,蕭何律有九章,不相應,又何?《五經》題篇,皆以事義別之,至禮與律獨經也,題之,禮言昏禮,律言盜律何?

夫總問儒生以古今之義,儒生不能知,別〔各〕以其經事問之,又不能曉,斯則坐守〔信〕師法、不頗博覽之咎也。文吏自謂知官事,曉簿書。問之曰:「 曉知其事,當能究達其義,通見其意否?」文吏必將罔然。問之曰:「古者封侯,各專國土,今置太守令長,何義?古人井田,民為公家耕,今量租芻,何意?一〔歲〕使民居更一月,何據?年二十三〔傅〕,十五賦,七歲頭錢二十三,何緣?有臈,何帝王時?門戶井灶,何立?社稷、先農、靈星,保祠?歲終逐疫,何驅?使立桃象人於門戶,何旨?掛蘆索於戶上,畫虎於門闌,何放?除牆壁書畫厭火丈夫,何見?步之六尺,冠之六寸,何應?有尉史令史,無〔丞〕長史,何制?兩郡移書,曰:「敢告卒人」,兩縣不言,何解?郡言事二府,曰「敢言之」 ,司空曰「上」,何狀?賜民爵八級,何法?名曰簪褭、上造,何謂?吏上功曰伐閱,名籍墨〔狀〕,何指?七十賜王杖,何起?著鳩於杖末,不著爵,何杖?苟以鳩為善,不賜而賜鳩杖,而不爵,何說?日分六十,漏之盡〔百〕,鼓之致五,何故?吏衣黑衣,宮闕赤單,何慎?服革於腰,佩刀於右,〔帶〕劍於左,何備?著鉤於履,冠在於首,何象?吏居城郭,出乘車馬,坐治文書,起城郭,何王?造車輿,何工?生馬,何地?作書,何人?造城郭及馬所生,難知也,遠也。造車作書,易曉也,必將應曰:「倉頡作書,奚仲作車。」詰曰:「倉頡何感而作書?奚仲何起而作車?」又不知也。文吏所當知,然而不知,亦不博覽之過也。夫儒生不覽古今,〔所〕知不過守信經文,滑習章句,解剝互錯,分明乖異。文吏不曉吏道,所能不過案獄考事,移書下記,對〔鄉〕便給。准〔之〕無一閱備,皆淺略不及,偏駁不純,俱有闕遺,何以相言? 效力篇第三十七

 

《程才》、《量知》之篇,徒言知學,未言才力也。人有知學,則有力矣。文吏以理事為力,而儒生以學問為力。或問揚子云曰:「力能扛鴻鼎、揭華旗,知德亦有之乎?」答曰:「百人矣。」夫知德百人者,與彼扛鴻鼎、揭華旗者為料敵也。夫壯士力多者,扛鼎揭旗;儒生力多者,博達疏通。故博達疏通,儒生之力也;舉重拔堅,壯士之力也。《梓材》曰:「強人有王開賢,厥率化民。」 此言賢人亦壯強於禮義,故能開賢,其率化民。化民須禮義,禮義須文章,「行有餘力,則以學文」。能學文,有力之驗也。問曰:「說一經之儒,可謂有力者? 」曰:非有力者也。陳留龐少都每薦諸生之吏,常曰:「王甲某子,才能百人。」 太守非其能,不答。少都更曰:「言之尚少,王甲某子,才能百萬人。」太守怒曰:「親吏妄言!」少都曰:「文吏不通一經一文,不調師一言;諸生能說百萬章句,非才知百萬人乎?」太守無以應。夫少都之言,實也,然猶未也。何則?諸生能傳百萬言,不能覽古今,守信師法,雖辭說多,終不為博。殷、周以前,頗載《六經》,儒生所不能說也。秦、漢之事,儒生不見,力劣不能覽也。周監二代,漢監周、秦,周、秦以來,儒生不知;漢欲觀覽,儒生無力。使儒生博觀覽,則為文儒。文儒者,力多於儒生,如少都之言,文儒才能千萬人矣。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己,不亦遠乎!」由此言之,儒者所懷,獨己重矣,志所欲至,獨己遠矣。身載重任,至於終死,不倦不衰,力獨多矣。夫曾子載於仁而儒生載於學,所載不同,輕重均也。夫一石之重,一人挈之,十石以上,二人不能舉也。世多挈一石之任,寡有舉十石之力。儒生所載,非徒十石之重也。地力盛者,草木暢茂。一畝之收,當中田五畝之分。苗田,人知出谷多者地力盛。不知出文多者才知茂,失事理之實矣。夫文儒之力過於儒生,況文吏乎?能舉賢薦士,世謂之多力也。然能舉賢薦士,上書〔占〕記也。能上書〔占〕記者,文儒也。文儒非必諸生也,賢達用文則是矣。穀子雲、唐子高章奏百上,筆有餘力,極言不諱,文不折乏,非夫才知之人不能為也。孔子,周世多力之人也。作《春秋》,刪《五經》,秘書微文,無所不定。山大者雲多,泰山不崇朝辯雨天下。夫然則賢者有雲雨之知,故其吐文萬牒以上,可謂多力矣。

世稱力者,常褒烏獲,然則董仲舒、揚子云,文之烏獲也。秦武王與孟說舉鼎不任,絕脈而死。少文之人,與董仲舒等涌胸中之思,必將不任,有絕脈之變。王莽之時,省《五經》章句皆為二十萬,博士弟子郭路夜定舊說,死於燭下,精思不任,絕脈氣減也。顏氏之子,已曾馳過孔子於塗矣,劣倦罷極,發白齒落。夫以庶幾之材,猶有僕頓之禍,孔子力優,顏淵不任也。才力不相如,則其知〔惠〕不相及也。勉自什伯,鬲中嘔血,失魂狂亂,遂至氣絕。書五行之牘,〔奏〕十〔言〕之記,其才劣者,筆墨之力尤難,況乃連句結章,篇至十百哉!力獨多矣!江河之水,馳涌滑漏,席地長遠,無枯竭之流,本源盛矣。知江河之流遠,地中之源盛,不知萬牒之人,胸中之才茂,迷惑者也。故望見驥足,不異於眾馬之蹄,躡平陸而馳騁,千里之跡,斯須可見。夫馬足人手,同一實也,稱驥之足,不薦文人之手,不知類也。夫能論筋力以見比類者,則能取文力之人立之朝庭。故夫文力之人,助有力之將,乃能以力為功。有力無助,以力為禍。何以驗之?長巨之物,強力之人乃能舉之。重任之車,強力之牛乃能挽之。是任車上阪,強牛引前,力人推後,乃能升逾。如牛羸人罷,任車退卻,還墮坑谷,有破覆之敗矣。文儒懷先王之道,含百家之言,其難推引,非徒任車之重也。薦致之者,罷羸無力,遂卻退竄於岩穴矣。

河發崑崙,江起岷山,水力盛多,滂沛之流,浸下益盛,不得廣岸低地,不能通流入乎東海。如岸狹地仰,溝洫決泆,散在丘墟矣。文儒之知,有似於此。文章滂沛,不遭有力之將援引薦舉,亦將棄遺於衡門之下,固安得升陟聖主之庭,論說政事之務乎?火之光也,不舉不明。有人於斯,其知如京,其德如山,力重不能自稱,須人乃舉,而莫之助,抱其盛高之力,竄於閭巷之深,何時得達?奡、育,古之多力者,身能負荷千鈞,手能決角伸鉤,使之自舉,不能離地。智能滿胸之人,宜在王闕,須三寸之舌,一尺之筆,然後自動,不能自進,進之又不能自安,須人能動,待人能安。道重知大,位地難適也。小石附於山,山力能得持之;在沙丘之間,小石輕微,亦能自安。至於大石,沙土不覆,山不能持,處危峭之際,則必崩墜於坑谷之間矣。大智之重,遭信之將,無左右沙土之助,雖在顯位,將不能持,則有大石崩墜之難也。或伐薪於山,輕小之木,合能束之。至於大木十圍以上,引之不能動,推之不能移,則委之於山林,收所束之小木而歸。由斯以論,知能之大者,其猶十圍以上木也,人力不能舉薦,其猶薪者不能推引大木也。孔子周流,無所留止,非聖才不明,道大難行,人不能用也。故夫孔子,山中巨木之類也。

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力。管仲有力,桓公能舉之,可謂壯強矣。吳不能用子胥,楚不能用屈原,二子力重,兩主不能舉也。舉物不勝,委地而去可也,時或恚怒,斧斫破敗,此則子胥、屈原所取害也。淵中之魚,遞相吞食,度口所能容,然後咽之;口不能受,哽咽不能下。故夫商鞅三說孝公,後說者用,前二難用,後一易行也。觀管仲之《明法》,察商鞅之《耕戰》,固非弱劣之主所能用也。六國之時,賢才之臣,入楚楚重,出齊齊輕,為趙趙完,畔魏魏傷。韓用申不害,行其《三符》,兵不侵境,蓋十五年。不能用之,又不察其書,兵挫軍破,國並於秦。殷、周之世,亂跡相屬,亡禍比肩,豈其心不欲為治乎?力弱智劣,不能納至言也。是故碓重,一人之跡不能蹈也;大,一人之掌不能推也。賢臣有勁強之優,愚主有不堪之劣,以此相求,禽魚相與游也。幹將之刃,人不推頓,菰瓠不能傷;

筱{輅}之箭,機不動發,魯縞不能穿。非無幹將、筱{輅}之才也,無推頓發動之主。菰瓠、魯縞不穿傷,焉望斬旗穿革之功乎?故引弓之力不能引強弩。弩力五石,引以三石,筋絕骨折,不能舉也。故力不任強引,則有變惡折脊之禍;知不能用賢,則有傷德毀名之敗。

論事者不曰才大道重,上不能用,而曰不肖不能自達。自達者帶絕不抗,自衒者賈賤不仇。案諸為人用之物,須人用之,功力乃立。鑿所以入木者,槌叩之也,鍤所以能撅地者,跖蹈之也。諸有鋒刃之器,所以能斷斬割削者,手能把持之也,力能推引之也。韓信去楚入漢,項羽不能安,高祖能持之也。能用其善,能安其身,則能量其力、能別其功矣。樊、酈有攻城野戰之功,高祖行封,先及蕭何,則比蕭何於獵人,同樊、酈於獵犬也。夫蕭何安坐,樊、酈馳走,封不及馳走而先安坐者,蕭何以知為力,而樊、酈以力為功也。蕭何所以能使樊、酈者,以入秦收斂文書也。眾將拾金,何獨掇書,坐知秦之形勢,是以能圖其利害。眾將馳走者,何驅之也。故叔孫通定儀,而高祖以尊;蕭何造律,而漢室以寧。案儀律之功,重於野戰,斬首之力,不及尊主。故夫墾草殖穀,農夫之力也;勇猛攻戰,士卒之力也;構架斫削,工匠之力也;治書定簿,佐史之力也;論道議政,賢儒之力也。人生莫不有力,所以為力者,或尊或卑。孔子能舉北門之關,不以力自章,知夫筋骨之力,不如仁義之力榮也。

別通篇第三十八

 

富人之宅,以一丈之地為內。內中所有,柙匱所〔贏〕,縑布絲〔帛〕也。貧人之宅,亦以一丈為內。內中空虛,徒四壁立,故名曰貧。夫通人猶富人,不通者猶貧人也。俱以七尺為形,通人胸中懷百家之言,不通者空腹無一牒之誦。貧人之內,徒四所壁立也。慕料貧富不相如,則夫通與不通不相及也。世人慕富不榮通,羞貧,不賤不賢,不推類以況之也。夫富人可慕者,貨財多則饒裕,故人慕之。夫富人不如儒生,儒生不如通人。通人積文,十篋以上,聖人之言,賢者之語,上自黃帝,下至秦、漢,治國肥家之術,刺世譏俗之言,備矣。使人通明博見,其為可榮,非徒縑布絲〔帛〕也。蕭何入秦,收拾文書,漢所以能制九州者,文書之力也。以文書御天下,天下之富,孰與家人之財?

人目不見青黃曰盲,耳不聞宮商曰聾,鼻不知香臭曰癰。癰聾與盲,不成人者也。人不博覽者,不聞古今,不見事類,不知然否,猶目盲、耳聾、鼻癰者也。儒生不覽,猶為閉暗,況庸人無篇章之業,不知是非,其為閉暗,甚矣!此則土木之人,耳目俱足,無聞見也。涉淺水者見蝦,其頗深者察魚鱉,其尤甚者觀蛟龍。足行跡殊,故所見之物異也。入道淺深,其猶此也,淺者則見傳記諧文,深者入聖室觀秘書。故入道彌深,所見彌大。人之游也,必欲入都,都多奇觀也。入都必欲見市,市多異貨也。百家之言,古今行事,其為奇異,非徒都邑大市也。游於都邑者心厭,觀於大市者意飽,況游於道藝之際哉?污大川旱不枯者,多所疏也。潢污兼日不雨,泥輒見者,無所通也。是故大川相間,小川相屬,東流歸海,故海大也。海不通於百川,安得巨大之名?夫人含百家之言,猶海懷百川之流也,不謂之大者,是謂海小於百川也。夫海大於百川也,人皆知之,通者明於不通,莫之能別也。潤下作咸,水之滋味也。東海水咸,流廣大也;西州鹽井,源泉深也。人或無井而食,或穿井不得泉,有鹽井之利乎?不與賢聖通業,望有高世之名,難哉!法令之家,不見行事,議罪不審。章句之生,不覽古今,論事不實。或以說一經為〔足〕,何須博覽。夫孔子之門,講習《五經》。《五經》皆習,庶幾之才也。

顏淵曰:「博我以文。」才智高者,能為博矣。顏淵之曰博者,豈徒一經哉?我不能博《五經》,又不能博眾事,守信一學,不好廣觀,無溫故知新之明,而有守愚不覽之暗。其謂一經〔足〕者,其宜也。開戶內日之光,日光不能照幽,鑿窗啟牖,以助戶明也。夫一經之說,猶日明也,助以傳書,猶窗牖也。百家之言令人曉明,非徒窗牖之開日光之照也。是故日光照室內,道術明胸中。開戶內光,坐高堂之上,眇升樓台,窺四鄰之廷,人之所願也。閉戶幽坐,向冥冥之內,穿壙穴卧,造黃泉之際,人之所惡也。夫閉心塞意,不高瞻覽者,死人之徒也哉!孝武皇帝時,燕王旦在明光宮,欲入所卧,戶三盡閉,使侍者二十人開戶,戶不開,其後旦坐謀反自殺。夫戶閉,燕王旦死之狀也。死者,凶事也,故以閉塞為占。齊慶封不通,六國大夫會而賦詩,慶封不曉,其後果有楚靈之禍也。夫不開通於學者,屍尚能行者也。亡國之社,屋其上、柴其下者,示絕於天地。《春秋》薄社,周以為城。夫經藝傳書,人當覽之,猶社當通氣於天地也。故人之不通覽者,薄社之類也。是故氣不通者,強壯之人死,榮華之物枯。

東海之中,可食之物,集糅非一,以其大也。夫水精氣渥盛,故其生物也眾多奇異。故夫大人之胸懷非一,才高知大,故其於道術無所不包。學士同門高業之生,眾共宗之。何則?知經指深,曉師言多也。夫古今之事,百家之言,其為深,多也,豈徒師門高業之生哉?甘酒醴不酤飴蜜,未為能知味也。耕夫多殖嘉穀,謂之上農夫;其少者,謂之下農夫。學士之才,農夫之力,一也。能多種穀,謂之上農,能博學問,〔不〕謂之上儒,是稱牛之服重,不譽馬速也。譽手毀足,孰謂之慧矣!縣道不通於野,野路不達於邑,騎馬乘舟者,必不由也。故血脈不通,人以甚病。夫不通者,惡事也,故其禍變致不善。是故盜賊宿於穢草,邪心生於無道,無道者,無道術也。醫能治一病謂之巧,能治百病謂之良。是故良醫服百病之方,治百人之疾;大才懷百家之言,故能治百族之亂。扁鵲之眾方,孰若巧〔醫〕之一伎?子貢曰:「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蓋以宗廟百官喻孔子道也。孔子道美,故譬以宗廟,眾多非一,故喻以百官。由此言之,道達廣博者,孔子之徒也。

殷、周之地,極五千里,荒服、要服,勤能牧之。漢氏廓土,牧萬里之外,要荒之地,褒衣博帶。夫德不優者,不能懷遠,才不大者,不能博見。故多聞博識,無頑鄙之訾;深知道術,無淺暗之毀也。人好觀圖畫者,圖上所畫,古之列人也。見列人之面,孰與觀其言行?置之空壁,形容具存,人不激勸者,不見言行也。古賢之遺文,竹帛之所載粲然,豈徒牆壁之畫哉?空器在廚,金銀塗飾,其中無物益於飢,人不顧也。餚膳甘醢,土釜之盛,入者鄉之。古賢文之美善可甘,非徒器中之物也,讀觀有益,非徒膳食有補也。故器空無實,飢者不顧,胸虛無懷,朝廷不御也。劍伎之家,斗戰必勝者,得曲城、越女之學也。兩敵相遭,一巧一拙,其必勝者,有術之家也。孔、墨之業,賢聖之書,非徒曲城、越女之功也。成人之操,益人之知,非徒戰鬥必勝之策也。故劍伎之術,有必勝之名;賢聖之書,有必尊之聲。縣邑之吏,召諸治下,將相問以政化,曉慧之吏,陳所聞見,將相覺悟,得以改政右文。聖賢言行,竹帛所傳,練人之心,聰人之知,非徒縣邑之吏對向之語也。

禹、益並治洪水,禹主治水,益主記異物,海外山表,無遠不至,以所聞見作《山海經》。非禹、益不能行遠,《山海》不造。然則《山海》之造,見物博也。董仲舒睹重常之鳥,劉子政曉貳負之屍,皆見《山海經》,故能立二事之說。使禹、益行地不遠,不能作《山海經》;董、劉不讀《山海經》,不能定二疑。實沉、台台,子產博物,故能言之;龍見絳郊,蔡墨曉占,故能御之。父兄在千里之外,且死,遺教戒之書,子弟賢者,求索觀讀,服臆不舍,重先敬長,謹慎之也;不肖者輕慢佚忽,無原察之意。古聖先賢,遺後人文字,其重非徒父兄之書也,或觀讀採取,或棄捐不錄,二者之相高下也,行路之人,皆能論之,況辯照然否者不能別之乎?孔子病,商瞿卜期日中,孔子曰:「取書來,比至日中何事乎?」聖人之好學也,且死不休,念在經書,不以臨死之故,棄忘道藝,其為百世之聖,師法祖修,蓋不虛矣!自孔子以下,至漢之際,有才能之稱者,非有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也,不說《五經》則讀書傳。書傳文大,難以備之。卜卦占射凶吉,皆文、武之道。昔有商瞿能占爻卦;末有東方朔、翼少君,能達占射覆。道雖小,亦聖人之術也。曾又不知人生稟五常之性,好道樂學,故辨於物。今則不然,飽食快飲,慮深求卧,腹為飯坑,腸為酒襄,是則物也。倮蟲三百,人為之長,「天地之性人為貴,貴其識知也。今閉暗脂塞,無所好欲,與三百倮蟲何以異?而謂之為長而貴之乎!

諸夏之人所以貴於夷狄者,以其通仁義之文,知古今之學也。如徒〔任〕其胸中之知以取衣食,經厲年月,白首沒齒,終無曉知,夷狄之次也。觀夫蜘蛛之經絲以罔飛蟲也,人之用作,安能過之?任胸中之知,舞權利之詐,以取富壽之樂,無古今之學,蜘蛛之類也。含血之蟲,無餓死之患,皆能以知求索飲食也。人不通者,亦能自供,仕官為吏,亦得高官,將相長吏,猶吾大夫高子也,安能別之?隨時積功,以命得官,不曉古今,以位為賢,與文〔人〕異術,安得識別通人,俟以不次乎?將相長吏不得若右扶風蔡伯偕、鬱林太守張孟嘗、東萊太守李季公之徒,心自通明,覽達古今,故其敬通人也如見大賓。燕昭為鄒衍擁彗,彼獨受何性哉?東成令董仲綬知為儒梟,海內稱通,故其接人,能別奇〔偉〕。是以鍾離產公以編戶之民,受圭璧之敬,知之明也。故夫能知之也,凡石生光氣;不知之也,金玉無潤色。自武帝以至今朝,數舉賢良,令人射策甲乙之科,若董仲舒、唐子高、穀子雲、丁伯玉,策既中實,文說美善,博覽膏腴之所生也。使四者經徒能摘,筆徒能記疏,不見古今之書,安能建美善於聖王之庭乎?孝明之時,讀《蘇武傳》,見武官名曰《栘中監》,以問百官,百官莫知。夫《倉頡》之章,小學之書,文字備具,至於無能對聖國之問者,是皆美命隨牒之人多在官也。「木」旁「多」文字且不能知,其欲及若董仲舒之知重常,劉子政之知貳負,難哉!或曰:「通人之官,蘭台令史,職校書定字,比夫太史、太柷,職在文書,無典民之用,不可施設。是以蘭台之史,班固、賈逵、楊終、傅毅之徒,名香文美,委積不泄,大用於世。」曰:此不繼。周世通覽之人,鄒衍之徒,孫卿之輩,受時王之寵,尊顯於世。董仲舒雖無鼎足之位,知在公卿之上。周監二代,漢監周、秦然則蘭台之官,國所監得失也。以心如丸卵,為體內藏;眸子如豆,為身光明。令史雖微,典國道藏,通人所由進,猶博士之官,儒生所由興也。委積不紲,豈聖國微遇之哉,殆以書未定而職未畢也。

超奇篇第三十九

 

通書千篇以上,萬卷以下,弘暢雅閑,審定文讀,而以教授為人師者,通人也。杼其義旨,損益其文句,而以上書奏記,或興論立說、結連篇章者,文人鴻儒也。好學勤力,博聞強識,世間多有;著書表文,論說古今,萬不耐一。然則著書表文,博通所能用之者也。入山見木,長短無所不知;入野見草,大小無所不識。然而不能伐木以作室屋,采草以和方葯,此知草木所不能用也。夫通人覽見廣博,不能掇以論說,此為匿生書主人,孔子所謂「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者也,與彼草木不能伐采,一實也。孔子得《史記》以作《春秋》,及其立義創意,褒貶賞誅,不復因《史記》者,眇思自出於胸中也。凡貴通者,貴其能用之也,即徒誦讀,讀詩諷術雖千篇以上,鸚鵡能言之類也。衍傳書之意,出膏腴之辭,非俶儻之才,不能任也。夫通覽者,世間比有;著文者,歷世希然。近世劉子政父子、揚子云、桓君山,其猶文、武、周公並出一時也;其餘直有,往往而然,譬珠玉不可多得,以其珍也。故夫能說一經者為儒生,博覽古今者為通人,采掇傳書以上書奏記者為文人,能精思著文連結篇章者為鴻儒。故儒生過俗人,通人勝儒生,文人逾通人,鴻儒超文人。故夫鴻儒,所謂超而又超者也。以超之奇,退與儒生相料,文軒之比於敝車,錦繡之方於縕袍也,其相過,遠矣。如與俗人相料,太山之巔墆,長狄之項跖,不足以喻。故夫丘山以土石為體,其有銅鐵,山之奇也。銅鐵既奇,或出金玉。然鴻儒,世之金玉也,奇而又奇矣。奇而又奇,才相超乘,皆有品差。

儒生說名於儒門,過俗人遠也。或不能說一經,教誨後生。或帶徒聚眾,說論洞溢,稱為經明。或不能成牘,治一說。或能陳得失,奏便宜,言應經傳,文如星月。其高第若穀子雲、唐子高者,說書於牘奏之上,不能連結篇章。或抽列古今,紀著行事,若司馬子長、劉子政之徒,累積篇第,文以萬數,其過子云、子高遠矣。然而因成紀前,無胸中之造。若夫陸賈、董仲舒,論說世事,由意而出,不假取於外,然而淺露易見,觀讀之者,猶曰傳記。陽成子長作《樂經》,揚子云作《太玄經》,造於〔眇〕思,極窅冥之深,非庶幾之才,不能成也。孔子作《春秋》,二子作兩經,所謂卓爾蹈孔子之跡,鴻茂參貳聖之才者也。王公問於桓君山以揚子云。君山對曰:「漢興以來,未有此人。」君山差才,可謂得高下之實矣。采玉者心羨於玉,鑽龜能知神於龜。能差眾儒之才,累其高下,賢於所累。又作《新論》,論世間事,辯照然否,虛妄之言,偽飾之辭,莫不證定。彼子長、子云論說之徒,君山為甲。自君山以來,皆為鴻眇之才,故有嘉令之文。筆能著文,則心能謀論,文由胸中而出,心以文為表。觀見其文,奇偉俶儻,可謂得論也。由此言之,繁文之人,人之傑也。

有根株於下,有榮葉於上;有實核於內,有皮殼於外。文墨辭說,士之榮葉、皮殼也。實誠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內表裡,自相副稱。意奮而筆縱,故文見而實露也。人之有文也,猶禽之有毛也。毛有五色,皆生於體。苟有文無實,是則五色之禽,毛妄生也。選士以射,心平體正,執弓矢審固,然後射中。論說之出,猶弓矢之發也;論之應理,猶矢之中的。夫射以矢中效巧,論以文墨驗奇。奇巧俱發於心,其實一也。文有深指巨略,君臣治術,身不得行,口不能〔泄〕,表著情心,以明己之必能為之也。孔子作《春秋》,以示王意。然則孔子之《春秋》,素王之業也;諸子之傳書,素相之事也。觀《春秋》以見王意,讀諸子以睹相指。故曰:陳平割肉,丞相之端見;叔孫敖決期思,令〔尹〕之兆著。觀讀傳書之文,治道政務,非徒割肉決水之占也。足不強則跡不遠,鋒不銛,則割不深。連結篇章,必大才智鴻懿之俊也。

或曰:著書之人,博覽多聞,學問習熟,則能推類興文。文由外而興,未必實才學文相副也。且淺意於華葉之言,無根核之深,不見大道體要,故立功者希。安危之際,文人不與,無能建功之驗,徒能筆說之效也。曰:此不然。周世著書之人皆權謀之臣,漢世直言之士皆通覽之吏,豈謂文非華葉之生,根核推之也?心思為謀,集扎為文,情見於辭,意驗於言。商鞅相秦,致功於霸,作《耕戰》之書。虞卿為趙,決計定說,行退作春秋之思,起城中之議。《耕戰》之書,秦堂上之計也。陸賈消呂氏之謀,與《新語》同一意。桓君山易晁錯之策,與《新論》共一思。觀谷永之陳說,唐林之宜言,劉向之切議,以知為本,筆墨之文,將而送之,豈徒雕文飾辭,苟為華葉之言哉?精誠由中,故其文語感動人深。是故魯連飛書,燕將自殺;鄒陽上疏,梁孝開牢。書疏文義,奪於肝心,非徒博覽者所能造,習熟者所能為也。夫鴻儒希有,而文人比然,將相長吏,安可不貴?豈徒用其才力,游文於牒牘哉?州郡有憂,能治章上奏,解理結煩,使州郡連事,有如唐子高、穀子雲之吏,出身盡思,竭筆牘之力,煩憂適有不解者哉?

古昔之遠,四方辟匿,文墨之士,難得紀錄,且近自以會稽言之,周長生者,文士之雄也,在州,為刺史任安舉奏;在郡,為太守孟觀上書,事解憂除,州郡無事,二將以全。長生之身不尊顯,非其才知少、功力薄也,二將懷俗人之節,不能貴也。使遭前世燕昭,則長生已蒙鄒衍之寵矣。長生死後,州郡遭憂,無舉奏之吏,以故事結不解,征詣相屬,文軌不尊,筆疏不續也。豈無憂上之吏哉?乃其中文筆不足類也。長生之才,非徒銳於牒牘也,作《洞歷》十篇,上自黃帝,下至漢朝,鋒芒毛髮之事,莫不紀載,與太吏公《表》、《紀》相似類也。上通下達,故曰《洞歷》。然則長生非徒文人,所謂鴻儒者也。前世有嚴夫子,後有吳君〔高〕,末有周長生。白雉貢於越,暢草獻於宛,雍州出玉,荊、揚生金。珍物產於四遠幽遼之地,未可言無奇人也。孔子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 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仲舒既死,豈在長生之徒與?何言之卓殊,文之美麗也!唐勒、宋玉,亦楚文人也,竹帛不紀者,屈原在其上也。會稽文才,豈獨周長生哉?所以未論列者,長生尤逾出也。九州多山,而華、岱為岳,四方多川,而江、河為瀆者,華、岱高而江、河大也。長生,州郡高大者也。同姓之伯賢,舍而譽他族之孟,未為得也。長生說文辭之伯,文人之所共宗,獨紀錄之,《春秋》記元於魯之義也。俗好高古而稱所聞,前人之業,菜果甘甜;後人新造,蜜酪辛苦。長生家在會稽,生在今世,文章雖奇,論者猶謂稚於前人。天稟元氣,人受元精,豈為古今者差殺哉?優者為高,明者為上,實事之人,見然否之分者,睹非卻前,退置於後,見是,推今進置於古,心明知昭,不惑於俗也。

班叔皮續《太史公書》百篇以上,記事詳悉,義淺理備。觀讀之者以為甲,而太史公乙。子男孟堅為尚書郎,文比叔皮,非徒五百里也,乃夫周、召、魯、衛之謂也。苟可高古,而班氏父子不足紀也。周有鬱郁之文者,在百世之末也。漢在百世之後,文論辭說,安得不茂?喻大以小,推民家事,以睹王廷之義。廬宅始成,桑麻才有,居之歷歲,子孫相續,桃李梅杏,〔奄〕丘蔽野。根莖眾多,則華葉繁茂。漢氏治定久矣,土廣民眾,義興事起,華葉之言,安得不繁?夫華與實,俱成者也,無華生實,物希有之。山之禿也,孰其茂也?地之瀉也,孰其滋也?文章之人,滋茂漢朝者乃夫漢家熾盛之瑞也。天晏,列宿煥炳;陰雨,日月蔽匿。方今文人並出見者,乃夫漢朝明明之驗也。高祖讀陸賈之書,嘆稱萬歲;徐樂、主父偃上疏,征拜郎中,方今未聞。膳無苦酸之餚,口所不甘味,手不舉以啖人。詔書每下,文義經傳四科,詔書斐然,鬱郁好文之明驗也。上書不實核,著書無義指,「萬歲」之聲,「征拜」之恩,何從發哉?飾面者皆欲為好,而運目者希;文音者皆欲為悲,而驚耳者寡。陸賈之書未奏,徐樂、主父之策未聞,群諸瞽言之徒,言事粗丑,文不美潤,不指。所謂,文辭淫滑,不被濤沙之謫,幸矣!焉蒙征拜為郎中之寵乎? 狀留篇第四十

論賢儒之才,既超程矣,世人怪其仕宦不進,官爵卑細。以賢才退在俗吏之後,信〔可〕怪也。夫如是,而適足以見賢不肖之分,睹高下多少之實也。龜生三百歲,大如錢,游於蓮葉之上。三千歲青邊緣,巨尺二寸。蓍生七十歲生一莖,七百歲生十莖。神靈之物也,故生遲留,歷歲長久,故能明審。實賢儒之在世也,猶靈蓍、神龜也。計學問之日,固已盡年之半矣。銳意於道,遂無貪仕之心。及其仕也,純特方正,無員銳之操。故世人遲取進難也。針錐所穿,無不暢達。使針錐末方,穿物無一分之深矣。賢儒方節而行,無針錐之銳,固安能自穿、取暢達之功乎?且驥一日行千里者,無所服也,使服任車輿,駑馬同〔昔〕。驥曾以引鹽車矣,垂頭落汗,行不能進。伯樂顧之,王良御之,空身輕馳,故有千里之名。今賢儒懷古今之學,負荷禮義之重,內累於胸中之知,外劬於禮義之操,不敢妄進苟取,故有稽留之難。無伯樂之友,不遭王良之將,安得馳於清明之朝,立千里之跡乎?

且夫含血氣物之生也,行則背在上而腹在下;其病若死,則背在下而腹在上。何則?背肉厚而重,腹肉薄而輕也。賢儒、俗吏,並在當世,有似於此。將明道行,則俗吏載賢儒,賢儒乘俗吏。將暗道廢,則俗吏乘賢儒,賢儒處下位,猶物遇害,腹在上而背在下也。且背法天而腹法地,生行得其正,故腹背得其位;病死失其宜,故腹反而在背上。

非唯腹也,凡物仆僵者,足又在上。賢儒不遇,仆廢於世,踝足之吏,皆在其上。東方朔曰:「目不在面而在於足,救昧不給,能何見乎?」汲黯謂武帝曰: 「陛下用吏如積薪矣,後來者居上。」原汲黯之言,察東方朔之語,獨〔非〕以俗吏之得地,賢儒之失職哉?故夫仕宦,失地難以觀德;得地難以察不肖。名生於高官,而毀起於卑位。卑位,固賞賢儒之所在也。遵禮蹈繩,修身守節,在下不汲汲,故有沉滯之留。沉滯在能自濟,故有不拔之扼。其積學於身也多,故用心也固。俗吏無以自修,身雖拔進,利心搖動,則有下道侵漁之操矣。

楓桐之樹,生而速長,故其皮肌不能堅剛。樹檀以五月生葉,後彼春榮之木,其材強勁,車以為軸。殷之桑谷,七日大拱,長速大暴,故為變怪。大器晚成,寶貨難售也。不崇一朝,輒成賈者,菜果之物也。是故湍瀨之流,沙石轉而大石不移。何者?大石重而沙石輕也。沙石轉積於大石之上,大石沒而不見。賢儒俗吏,並在世俗,有似於此。遇暗長吏,轉移俗吏超在賢儒之上,賢儒處下,受馳走之使,至或岩居穴處,沒身不見。咎在長吏不能知賢,而賢者道大,力劣不能拔舉之故也。

夫手指之物器也,度力不能舉,則不敢動。賢儒之道,非徒物器之重也。是故金鐵在地,焱風不能動,毛芥在其間,飛揚千里。夫賢儒所懷,其猶水中大石、在地金鐵也。其進不若俗吏速者,長吏力劣,不能用也。毛芥在鐵石間也,一口之氣,能吹毛芥,非必焱風。俗吏之易遷,猶毛芥之易吹也。故夫轉沙石者,湍瀨也;飛毛芥者,焱風也。活水洋風,毛芥不動。無道理之將,用心暴猥,察吏不詳,遭以奸遷,妄授官爵,猛水之轉沙石,焱風之飛毛芥也。是故毛芥因異風而飛,沙石遭猛流而轉,俗吏遇悖將而遷。

且圓物投之於地,東西南北,無之不可,策杖叩動,才微輒停。方物集地,壹投而止;及其移徒,須人動舉。賢儒,世之方物也,其難轉移者,其動須人也。鳥輕便於人,趨遠,人不如鳥,然而天地之性人為貴。蝗蟲之飛,能至萬里;麒麟須獻,乃達闕下。然而蝗蟲為災,麒麟為瑞。麟有四足,尚不能自致,人有兩足,安能自達?故曰:燕飛輕於鳳皇,兔走疾於麒麟,{圭黽}躍躁於靈龜,蛇騰便於神龍。呂望之徒,白首乃顯;百里奚之知,明於黃髮:深為國謀,因為王輔,皆夫沉重難進之人也。輕躁早成,禍害暴疾。故曰:其進銳者,退速。陽溫陰寒,歷月乃至;災變之氣,一朝成怪。故夫河冰結合,非一日之寒;積土成山,非斯須之作。幹將之劍,久在爐炭,銛鋒利刃,百熟煉歷。久銷乃見作留,成遲故能割斷。肉暴長者曰腫,泉暴出者曰涌,酒暴熟者易酸,醢暴酸者易臭。由此言之,賢儒遲留,皆有狀故。狀故云何?學多道重,為身累也。

草木之生者濕,濕者重;死者枯。枯而輕者易舉,濕而重者難移也。然元氣所在,在生不在枯。是故車行於陸,船行於溝,其滿而重者行遲,空而輕者行疾。先王之道,載在胸腹之內,其重不徒船車之任也。任重,其取進疾速,難矣。竊人之物,其得非不速疾也,然而非其有,得之非己之力也。世人早得高官,非不有光榮也,而尸祿素餐之謗,喧嘩甚矣。且賢儒之不進,將相長吏不開通也。農夫載谷奔都,賈人齎貨赴遠,皆欲得其願也。如門郭閉而不通,津梁絕而不過,雖有勉力趨時之勢,奚由早至以得盈利哉?長吏妒賢,不能容善,不被鉗赭之刑,幸矣,焉敢望官位升舉,道理之早成也?

寒溫篇第四十一

 

說寒溫者曰:人君喜則溫,怒則寒。何則?喜怒發於胸中,然後行出於外,外成賞罰。賞罰,喜怒之效。故寒溫渥盛,雕物傷人。夫寒溫之代至也,在數日之間,人君未必有喜怒之氣發胸中,然後渥盛於外。見外寒溫,則知胸中之氣也。當人君喜怒之時,胸中之氣未必更寒溫也。胸中之氣,何以異於境內之氣?胸中之氣,不為喜怒變,境內寒溫,何所生起?六國之時,秦、漢之際,諸侯相伐,兵革滿道,國有相攻之怒,將有相勝之志,夫有相殺之氣,當時天下未必常寒也。太平之世,唐、虞之時,政得民安,人君常喜,弦歌鼓舞,比屋而有,當時天下未必常溫也。豈喜怒之氣,為小發,不為大動邪?何其不與行事相中得也?

夫近水則寒,近火則溫,遠之漸微。何則?氣之所加,遠近有差也。成事,火位在南,水位在北,北邊則寒,南極則熱。火之在爐,水之在溝,氣之在軀,其實一也。當人君喜怒之時,寒溫之氣,閨門宜甚,境外宜微。今案寒溫,外內均等,殆非人君喜怒之所致。世儒說稱,妄處之也。王者之變在天下,諸侯之變在境內,卿大夫之變在其位,庶人之變在其家。夫家人之能致變,則喜怒亦能致氣。父子相怒,夫妻相督,若當怒反喜,縱過飾非,一室之中,宜有寒溫。由此言之,變非喜怒所生,明矣。

或曰:「以類相招致也。喜者和溫,和溫賞賜,陽道施予,陽氣溫,故溫氣應之。怒者慍恚,慍恚誅殺。陰道肅殺,陰氣寒,故寒氣應之。虎嘯而谷風至,龍興而景雲起。同氣共類,動相招致。故曰:『以形逐影,以龍致雨』。雨應龍而來,影應形而去。天地之性,自然之道也。秋冬斷刑,小獄微原,大辟盛寒,寒隨刑至,相招審矣。」夫比寒溫於風雲,齊喜怒於龍虎,同氣共類,動相招致,可矣。虎嘯之時,風從谷中起;龍興之時,雲起百里內。他谷異境,無有風雲。今寒溫之變,並時皆然。百里用刑,千里皆寒,殆非其驗。齊、魯接境,賞罰同時,設齊賞魯罰,所致宜殊,當時可齊國溫、魯地寒乎?

案前世用刑者,蚩尤、亡秦甚矣。蚩尤之民,湎湎紛紛;亡秦之路,赤衣比肩,當時天下未必常寒也。帝都之市,屠殺牛羊,日以百數,刑人殺牲,皆有賊心,帝都之市,氣不能寒。或曰:「人貴於物,唯人動氣。」夫用刑者動氣乎?用受刑者為變也?如用刑者,刑人殺禽,同一心也。如用受刑者,人禽皆物也,俱為萬物,百賤不能當一貴乎?或曰:「唯人君動氣,眾庶不能。」夫氣感必須人君,世何稱於鄒衍?鄒衍匹夫,一人感氣,世又然之。刑一人而氣輒寒,生一人而氣輒溫乎?赦令四下,萬刑併除,當時歲月之氣不溫。往年,萬戶失火,煙焱參天;河決千里,四望無垠。火與溫氣同,水與寒氣類。失火河決之時,不寒不溫。然則寒溫之至,殆非政治所致。然而寒溫之至,遭與賞罰同時,變復之家,因緣名之矣。

春溫夏暑,秋涼冬寒,人君無事,四時自然。夫四時非政所為,而謂寒溫獨應政治?正月之始,正月之後,立春之際,百刑皆斷,囹圄空虛。然而一寒一溫,當其寒也,何刑所斷?當其溫也,何賞所施?由此言之,寒溫,天地節氣,非人所為,明矣。

人有寒溫之病,非操行之所及也。遭風逢氣,身生寒溫。變操易行,寒溫不除。夫身近而猶不能變除其疾,國邑遠矣,安能調和其氣?人中於寒,飲藥行解,所苦稍衰;轉為溫疾,吞發汗之丸而應愈。燕有寒谷,不生五穀。鄒衍吹律,寒谷可種。燕人種黍其中,號曰黍谷。如審有之,寒溫之災,復以吹律之事,調和其氣,變政易行,何能滅除?是故寒溫之疾,非葯不愈;黍谷之氣,非律不調。堯遭洪水,使禹治之。寒溫與堯之洪水,同一實也。堯不變政易行,知夫洪水非政行所致。洪水非政行所致,亦知寒溫非政治所招。

或難曰:《洪範》庶征曰:「急,恆寒若;舒,恆燠若。」若,順;燠,溫;恆,常也。人君急,則常寒順之;舒,則常溫順之。寒溫應急舒,謂之非政,如何?夫豈謂急不寒、舒不溫哉?人君急舒而寒溫遞至,偶適自然,若故相應,猶卜之得兆、筮之得數也。人謂天地應令問,其實適然。夫寒溫之應急舒,猶兆數之應令問也。外若相應,其實偶然。何以驗之?夫天道自然,自然無為。二令參偶,遭適逢會,人事始作,天氣已有,故曰道也。使應政事,是有,非自然也。《易》京氏布六十卦於一歲中,六日七分,一卦用事。卦有陰陽,氣有升降。陽升則溫,陰升則寒。由此言之,寒溫隨卦而至,不應政治也。案《易》無妄之應,水旱之至,自有期節。百災萬變,殆同一曲。變復之家,疑且失實。何以為疑?夫大人與天地合德,先天而天不違,後天而奉天時。《洪範》曰:「急,恆寒若;舒,恆燠若。」如《洪範》之言,天氣隨人易徒,當先天而天不違耳,何故復言後天而奉天時乎?後者,天已寒溫於前,而人賞罰於後也。由此言之,人言與《尚書》不合,一疑也。京氏占寒溫以陰陽升降,變復之家以刑賞喜怒,兩家乖跡,二疑也。民間占寒溫,今日寒而明日溫,朝有繁霜,夕有列光,旦雨氣溫,旦暘氣寒。夫雨者陰,暘者陽也;寒者陰,而溫者陽也。雨旦暘反寒,暘旦雨反溫,不以類相應,三疑也。三疑不定,「自然」之說,亦未立也。

譴告篇第四十二

 

論災異,謂古之人君為政失道,天用災異譴告之也。災異非一,復以寒溫為之效。人君用刑非時則寒,施賞違節則溫。天神譴告人君,猶人君責怒臣下也。故楚〔庄〕王曰:「天不下災異,天其忘〔予〕乎!」災異為譴告,故〔庄〕王懼而思之也。曰:此疑也。夫國之有災異也,猶家人之有變怪也。有災異,謂天譴人君;有變怪,天復譴告家人乎?家人既明,人之身中,亦將可以喻。身中病,猶天有災異也。血脈不調,人生疾病;風氣不和,歲生災異。災異謂天譴告國政,疾病天復譴告人乎?釀酒於罌,烹肉於鼎,皆欲其氣味調得也。時或咸苦酸淡不應口者,猶人芍藥失其和也。夫政治之有災異也,猶烹釀之有惡味也。苟謂災異為天譴告,是其烹釀之誤,得見譴告也。佔大以小,明物事之喻,足以審天。使〔庄〕王知如孔子,則其言可信。衰世霸者之才,猶夫變復之家也,言未必信,故疑之。

夫天道,自然也,無為。如譴告人,是有為,非自然也。黃、老之家,論說天道,得其實矣。且天審能譴告人君,宜變易其氣以覺悟之。用刑非時,刑氣寒,而天宜為溫;施賞違節,賞氣溫,而天宜為寒。變其政而易其氣,故君得以覺悟,知是非。今乃隨寒從溫,為寒為溫,以譴告之意,欲令變更之且。太王父以王季之可立,故易名為歷。歷者,適也。太伯覺悟,之吳、越採藥,以避王季。使太王不易季名,而復字之季,太伯豈覺悟以避之哉?今刑賞失法,天欲改易其政,宜為異氣,若太王之易季名。今乃重為同氣以譴告之,人君何時將能覺悟,以見刑賞之誤哉?

鼓瑟者誤於張弦設柱,宮商易聲,其師知之,易其弦而復移其柱。夫天之見刑賞之誤,猶瑟師之睹弦柱之非也。不更變氣以悟人君,反增其氣以渥其惡,則天無心意,苟隨人君為誤非也。紂為長夜之飲,文王朝夕曰:「祀茲酒。」齊奢於祀,晏子祭廟,豚不掩俎。何則?非疾之者,宜有以改易之也。子弟傲慢,父兄教以謹敬;吏民橫悖,長吏示以和順。是故康叔、伯禽失子弟之道,見於周公,拜起驕悖,三見三笞;往見商子,商子令觀橋梓之樹。二子見橋梓,心感覺悟,以知父子之禮。周公可隨為驕,商子可順為慢,必須加之捶杖,教觀於物者,冀二人之見異,以奇自覺悟也。夫人君之失政,猶二子失道也,天不告以政道,令其覺悟,若二子觀見橋梓,而顧隨刑賞之誤,為寒溫之報,此則天與人君俱為非也。無相覺悟之感,有相隨從之氣,非皇天之意,愛下譴告之宜也。

凡物能相割截者,必異性者也;能相奉成者,必同氣者也。是故《離》下、《兌》上曰革。革,更也。火金殊氣,故能相革。如俱火而皆金,安能相成?屈原疾楚之臰洿,故稱香潔之辭;漁父議以不隨俗,故陳沐浴之言。凡相溷者,或教之熏隧,或令之負豕。二言之於除臰也,孰是孰非,非有不易,少有以益。夫用寒溫,非刑賞也,能易之乎?

西門豹急,佩韋以自寬;董安於緩,帶弦以自促。二賢知佩帶變己之物,而以攻身之短。〔天〕至明矣,人君失政,不以他氣譴告變易,反隨其誤,就起其氣,此則皇天用意,不若二賢審也。楚莊王好獵,樊姬為之不食鳥獸之肉;秦繆公好淫樂,華陽後為之不聽鄭、衛之音。二姬非兩主,拂其欲而不順其行. 皇天非賞罰,而順其操,而渥其氣:此蓋皇天之德,不若婦人賢也。

故諫之為言,「間」也,持善間惡,必謂之一亂。周繆王任刑,《甫刑篇》曰:「報虐用威。」威虐皆惡也,用惡報惡,亂莫甚焉。今刑失賞寬,惡也,〔天〕復為惡以應之,此則皇天之操,與繆王同也。故以善駁惡,以惡懼善,告人之理,勸厲為善之道也。舜戒禹曰:「毋若丹硃敖。」周公敕成王曰:「毋若殷王紂!」毋者,禁之也。丹硃、殷紂至惡,故曰「毋」以禁之。夫言「毋若」,孰與言必若哉?故毋必二辭,聖人審之。況肯譴非為非,順人之過,以增其惡哉?天人同道,大人與天合德。聖賢以善反惡,皇天以惡隨非,豈道同之效、合德之驗哉?

孝武皇帝好仙,司馬長卿獻《大人賦》,上乃仙仙有凌雲之氣。孝成皇帝好廣宮室,揚子云上《甘泉頌》,妙稱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為,鬼神力乃可成。皇帝不覺,為之不止。長卿之賦,如言仙無實效,子云之頌言奢有害,孝武豈有仙仙之氣者,孝成豈有不覺之惑哉?然即天之不為他氣以譴告人君,反順人心以非應之,猶二子為賦頌,令兩帝惑而不悟也。竇嬰、灌夫疾時為邪,相與日引繩以糾纏之。心疾之甚,安肯從其欲?太伯教吳冠帶,孰與隨從其俗與之俱倮也?故吳之知禮義也,太伯改其俗也。蘇武入匈奴,終不左衽;趙他入南越,箕踞椎髻。漢朝稱蘇武而毀趙他。之性習越土氣,畔冠帶之制,陸賈說之,夏服雅禮,風告以義,趙他覺悟,運心向內。如陸賈復越服夷談,從其亂俗,安能令之覺悟,自變從漢制哉?三教之相違,文質之相反,政失,不相反襲也。譴告人君誤,不變其失而襲其非,欲行譴告之教,不從如何?管、蔡篡畔,周公告教之至於再三。其所以告教之者,豈雲當篡畔哉?人道善善惡惡,施善以賞,加惡以罪,天道宜然。刑賞失實,惡也,為惡氣以應之,惡惡之義,安所施哉?漢正首匿之罪,制亡從之法,惡其隨非而與惡人為群黨也。如束罪人以詣吏,離惡人與異居,首匿亡從之法除矣。狄牙之調味也,酸則沃之以水,淡則加之以咸。水火相變易,故膳無鹹淡之失也。今刑罰失實,不為異氣以變其過,而又為寒於寒,為溫於溫,此猶憎酸而沃之以咸,惡淡而灌之以水也。由斯言之,譴告之言,疑乎?必信也?

今薪燃釜,火猛則湯熱,火微則湯冷。夫政猶火,寒溫猶熱冷也。顧可言人君為政,賞罰失中也,逆亂陰陽,使氣不和,乃言天為人君為寒為溫以譴告之乎!儒者之說又言:「人君失政,天為異;不改,災其人民;不改,乃災其身也。先異後災,先教後誅之義也。曰:此復疑也。以夏樹物,物枯不生;以秋收谷,谷棄不藏。夫為政教,猶樹物收谷也。顧可言政治失時,氣物為災;乃言天為異以譴告之,不改,為災以誅伐之乎!儒者之說,俗人言也。盛夏陽氣熾烈,陰氣干之,激射{敝衣}裂,中殺人物。謂天罰陰過,外一聞若是,內實不然。夫謂災異為譴告誅伐,猶為雷殺人罰陰過也。非謂之言,不然之說也。

或曰:穀子雲上書陳言變異,明天之譴告,不改,後將復有,願貫械待時。後竟復然。即不為譴告,何故復有?子云之言,故後有以示改也。曰:夫變異自有占候,陰陽物氣自有終始。履霜以知堅冰必至,天之道也。子云識微,知後復然,借變復之說,以效其言,故願貫械以待時也。猶齊晏子見鉤星在房、心之間,則知地且動也。使子云見鉤星,則將復曰:「天以鉤星譴告政治,不改,將有地動之變矣。」然則子云之願貫械待時,猶子韋之願伏陛下,以俟熒惑徙,處必然之驗,故譴告之言信也。予之譴告,何傷於義。損皇天之德,使自然無為轉為人事,故難聽之也。稱天之譴告,譽天之聰察也,反以聰察傷損於天德。何以知其聾也?以其聽之聰也。何以知其盲也?以其視之明也。何以知其狂也?以其言之當也。夫言當視聽聰明,而道家謂之狂而盲聾。今言天之譴告,是謂天狂而盲聾也。

《易》曰:「大人與天地合其德。」故太伯曰:「天不言,殖其道於賢者之心。」夫大人之德,則天德也;賢者之言,則天言也。大人刺而賢者諫,是則天譴告也,而反歸告於災異,故疑之也。《六經》之文,聖人之語,動言天者,欲化無道、懼愚者。之言非獨吾心,亦天意也。及其言天猶以人心,非謂上天蒼蒼之體也。變復之家,見誣言天,災異時至,則生譴告之言矣。驗古以〔今〕,知天以人。受終於文祖,不言受終於天。堯之心知天之意也。堯授之,天亦授之,百官臣子皆鄉與舜。舜之授禹,禹之傳啟,皆以人心效天意。《詩》之「眷顧」,《洪範》之「震怒」,皆以人身效天之意。文、武之卒,成王幼少,周道未成,周公居攝,當時豈有上天之教哉?周公推心合天志也。上天之心,在聖人之胸;及其譴告,在聖人之口。不信聖人之言,反然災異之氣,求索上天之意,何其遠哉?世無聖人,安所得聖人之言?賢人庶幾之才,亦聖人之次也。 變動篇第四十三

 

論災異者,已疑於天用災異譴告人矣。更說曰:「災異之至,殆人君以政動天,天動氣以應之。譬之以物擊鼓,以椎扣鍾,鼓猶天,椎猶政,鍾鼓聲猶天之應也。人主為於下,則天氣隨人而至矣。」曰:此又疑也。夫天能動物,物焉能動天?何則?人物系於天,天為人物主也。故曰:「王良策馬,車騎盈野。」非車騎盈野,而乃王良策馬也。天氣變於上,人物應於下矣。故天且雨,商羊起舞,使天雨也。商羊者,知雨之物也,天且雨,屈其一足起舞矣。故天且雨,螻蟻徙,丘蚓出,琴弦緩,固疾發,此物為天所動之驗也。故在且風,巢居之蟲動;且雨,穴處之物擾:風雨之氣感蟲物也。故人在天地之間,猶蚤虱之在衣裳之內,螻蟻之在穴隙之中。蚤虱、螻蟻為逆順橫從,能令衣裳穴隙之間氣變動乎?蚤虱、螻蟻不能,而獨謂人能,不達物氣之理也。

夫風至而樹枝動,樹枝不能致風。是故夏末蜻{列蟲}鳴,寒螿啼,感陰氣也。雷動而雉驚,〔蟄〕發而蛇出,起〔陽〕氣也。夜及半而鶴唳,晨將旦而雞鳴,此雖非變,天氣動物,物應天氣之驗也。顧可言寒溫感動人君,人君起氣而以賞罰;乃言以賞罰感動皇天,天為寒溫以應政治乎?六情風家言:「風至,為盜賊者感應之而起。」非盜賊之人精氣感天,使風至也。風至怪不軌之心,而盜賊之操發矣。何以驗之?盜賊之人,見物而取,睹敵而殺,皆在徙倚漏刻之間,未必宿日有其思也,而天風已以貪狼陰賊之日至矣。

以風占貴賤者,風從王相鄉來則貴,從囚死地來則殘。夫貴賤、多少,斗斛故也。風至而B谷之人貴賤其價,天氣動怪人物者也。故谷價低昂,一貴一賤矣。《天官》之書,以正月朝佔四方之風,風從南方來者旱,從北方來者湛,東方來者為疫,西方來者為兵。太史公實道言以風占水旱兵疫者,人物吉凶統於天也。使物生者,春也;物死者,冬也。春生而冬殺也。天〔也〕。如或欲春殺冬生,物終不死生,何也?物生統於陽,物死系於陰也。故以口氣吹人,人不能寒;吁人,人不能溫。使見吹吁之人,涉冬觸夏,將有凍暘之患矣。寒溫之氣,系於天地,而統於陰陽。人事國政,安能動之?

且天本而人末也。登樹怪其枝,不能動其株。如伐株,萬莖枯矣。人事猶樹枝,〔寒〕溫猶根株也。生於天,含天之氣,以天為主,猶耳目手足系於心矣。心有所為,耳目視聽,手足動作,謂天應人,是謂心為耳目手足使乎?旌旗垂旒,旒綴於桿,桿東則旒隨而西。苟謂寒溫隨刑罰而至,是以天氣為綴旒也。鉤星在房、心之間,地且動之占也。齊太卜知之,謂景公:「臣能動地。」景公信之。夫謂人君能致寒溫,猶齊景公信太卜之能動地。夫人不能動地,而亦不能動天。

夫寒溫,天氣也。天至高大,人至卑小。篙不能鳴鐘,而螢火不爨鼎者,何也?鍾長而篙短,鼎大而螢小也。以七尺之細形,感皇天之大氣,其無分銖之驗,必也。佔大將且入國邑,氣寒,則將且怒,溫則將喜。夫喜怒起事而發,未入界,未見吏民,是非未察,喜怒未發,而寒溫之氣已豫至矣。怒喜致寒溫,怒喜之後,氣乃當至。是竟寒溫之氣,使人君怒喜也。

或曰:「未至誠也。行事至誠,若鄒衍之呼天而霜降,杞梁妻器而城崩,何天氣之不能動乎?」夫至誠,猶以心意之好惡也。有果蓏之物,在人之前,去口一尺,心欲食之,口氣吸之,不能取也;手掇送口,然後得之。夫以果之細,員圌易轉,去口不遠,至誠欲之,不能得也,況天去人高遠,其氣莽蒼無端末乎!盛夏之時,當風而立,隆冬之月,向日而坐。其夏欲得寒而冬欲得溫也,至誠極矣。欲之甚者,至或當風鼓C,向日燃爐,而天終不為冬夏易氣,寒暑有節,不為人變改也。夫正欲得之而猶不能致,況自刑賞,意思不欲求寒溫乎?

萬人俱嘆,未能動天,一鄒衍之口,安能降霜?鄒衍之狀,孰與屈原?見拘之冤,孰與沉江?《離騷》《楚辭》凄愴,孰與一嘆?屈原死時,楚國無霜,此懷、襄之世也。厲、武之時,卞和獻玉,刖其兩足,奉玉泣出,涕盡續之以血。夫鄒衍之誠,孰與卞和?見拘之冤,孰與刖足?仰天而嘆,孰與泣血?夫嘆固不如泣,拘固不中刖,料計冤情,衍不如和,當時楚地不見霜。李斯、趙高讒殺太子扶蘇,並及蒙恬、蒙驁。其時皆吐痛苦之言,與嘆聲同;又禍至死,非徒苟徙。而其死之地,寒氣不生。秦坑趙卒於長平之下,四十萬眾,同時俱陷。當時啼號,非徒嘆也。誠雖不及鄒衍,四十萬之冤,度當一賢臣之痛;入坑坎之啼,度過拘囚之呼。當時長平之下,不見隕霜。《甫刑》曰:「庶僇旁告無辜於天帝。」此言蚩尤之民被冤,旁告無罪於上天也。以眾民之叫,不能致霜,鄒衍之言,殆虛妄也。

南方至熱,煎炒爛石,父子同水而浴。北方至寒,凝冰坼土,父子同穴而處。燕在北邊,鄒衍時,周之五月,正歲三月也。中州內正月二月霜雪時降。北邊至寒,三月下霜,未為變也。此殆北邊三月尚寒,霜適自降,而衍適呼,與霜逢會。傳曰:「燕有寒谷,不生五穀。」鄒衍吹律,寒谷復溫,則能使氣溫,亦能使氣復寒。何知衍不令時人知己之冤,以天氣表己之誠,竊吹律於燕谷獄,令氣寒而因呼天乎?即不然者,霜何故降?范雎為須賈所讒,魏齊僇之,折干摺脅。張儀游於楚,楚相掠之,被捶流血。二子冤屈,太史公列記其狀。鄒衍見拘,雎、儀之比也,且子長何諱不言?案《衍列傳》,不言見拘而使霜降。偽書游言,猶太子丹使日再中、天雨粟也。由此言之,衍呼而降霜,虛矣!則杞梁之妻哭而崩城,妄也!

頓牟叛,趙襄子帥師攻之,軍到城下,頓牟之城崩者十餘丈,襄子擊金而退之。夫以杞梁妻哭而城崩,襄子之軍有哭者乎?秦之將滅,都門內崩;霍光家且敗,第牆自壞。誰哭於秦宮,泣於霍光家者?然而門崩牆壞,秦、霍敗亡之徵也。或時杞國且圮,而杞梁之妻適哭城下,猶燕國適寒,而鄒衍偶呼也。事以類而時相因,聞見之者或而然之。又城老牆朽,猶有崩壞。一婦之哭,崩五丈之城,是則一指摧三仞之楹也。春秋之時,山多變。山、城,一類也。哭能崩城,復能壞山乎?女然素縞而哭河,河流通。信哭城崩,固其宜也。案杞梁從軍死,不歸。其婦迎之,魯君吊於途,妻不受吊,棺歸於家,魯君就吊,不言哭於城下。本從軍死,從軍死不在城中,妻向城哭,非其處也。然則杞梁之妻哭而崩城,復虛言也。

因類以及,荊軻〔刺〕秦王,白虹貫日;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計,太白食昴,復妄言也。夫豫子謀殺襄子,伏於橋下,襄子至橋心動。貫高欲殺高祖,藏人於壁中,高祖至柏人亦動心。二子欲刺兩主,兩主心動;綝實論之,尚謂非二子精神所能感也。而況荊軻欲刺秦王,秦王之心不動,而白虹貫日乎?然則白虹貫日,天變自成,非軻之精為虹而貫日也。鉤星在房、心間,地且動之占也。地且動,鉤星應房、心。夫太白食昴,猶鉤星在房、心也。謂衛先生長平之議,令太白食昴,疑矣!歲星害鳥尾,周、楚惡之。然之氣見,宋、衛、陳、鄭災。案時周、楚未有非,而宋、衛、陳、鄭未有惡也。然而歲星先守尾,災氣署垂於天,其後周、楚有禍,宋、衛、陳、鄭同時皆然。歲星之害周、楚,天氣災四國也。何知白虹貫日不致刺秦王,太白食昴〔不〕使長平計起也?

招致篇第四十四

 

(此篇今缺)

明雩篇第四十五

 

變復之家,以久雨為湛,久暘為旱。旱應亢陽,湛應沈溺。或難曰:夫一歲之中,十日者一雨,五日者一風。雨頗留,湛之兆也。暘頗久,旱之漸也。湛之時,人君未必沈溺也;旱之時,未必亢陽也。人君為政,前後若一。然而一湛一早,時氣也。范蠡計然曰:「太歲在〔於〕水,毀;金,穰;木,飢;火,旱。」 夫如是,水旱飢穰,有歲運也。歲直其運,氣當其世,變復之家,指而名之。人君用其言,求過自改。暘久自雨,雨久自暘,變復之家,遂名其功;人君然之,遂信其術。試使人君恬居安處不求己過,天猶自雨,雨猶自暘。暘濟雨濟之時,人君無事,變復之家,猶名其術。是則陰陽之氣,以人為主,不〔統〕於天也。夫人不能以行感天,天亦不隨行而應人。《春秋》魯大雩,旱求雨之祭也。旱久不雨,禱祭求福,若人之疾病祭神解禍矣。此變復也。《詩》云:「月離於畢,比滂沲矣。」《書》曰:「月之從星,則以風雨。」然則風雨隨月所離從也。房星四表三道,日月之行,出入三道。出北則湛,出南則旱。或言出北則旱,南則湛。案月為天下占,房為九州候。月之南北,非獨為魯也。孔子出,使子路齎雨具。有頃,天果大雨。子路問其故,孔子曰:「昨暮月離於畢。」後日,月復離畢。孔子出,子路請齎雨具,孔子不聽,出果無雨。子路問其故,孔子曰:「昔日,月離其陰,故雨。昨暮,月離其陽,故不雨。」夫如是,魯雨自以月離,豈以政哉?如審以政令月,離於畢為雨占,天下共之。魯雨,天下亦宜皆雨。六國之時,政治不同,人君所行賞罰異時,必以雨為應政令月,離六七畢星,然後足也。

魯繆公之時,歲旱。繆公問縣子:「天旱不雨,寡人慾暴巫,奚如?」縣子不聽。「欲徙市,奚如?」對曰:「天子崩,巷市七日;諸公薨,巷市五日。為之徙市,不亦可乎!」案縣子之言,徙市得雨也。案《詩》、書之文,月離星得雨。日月之行,有常節度,肯為徙市故,離畢之陰乎?夫月畢,天下占。徙魯之市,安耐移月?月之行天,三十日而周。一月之中,一過畢星,離陽則暘。假令徙市之感,能令月離畢〔陰〕,其時徙市而得雨乎。夫如縣子言,未可用也。

董仲舒求雨,申《春秋》之義,設虛立祀,父不食於枝庶,天不食於下地。諸侯雩禮所祀,未知何神。如天神也,唯王者天乃歆,諸侯及今長吏,天不享也。神不歆享,安耐得神?如雲雨者氣也,雲雨之氣,何用歆享?觸石而出,膚寸而合,不崇朝而辨雨天下,泰山也。泰山雨天下,小山雨國邑。然則大雩所祭,豈祭山乎?假令審然,而不得也。何以效之?水異川而居,相高分寸,不決不流,不鑿不合。誠令人君禱祭水旁,能令高分寸之水流而合乎?夫見在之水,相差無幾,人君請之,終不耐行。況雨無形兆,深藏高山,人君雩祭,安耐得之?

夫雨水在天地之間也,猶夫涕泣在人形中也。或齎酒食,請於惠人之前,〔求〕出其泣,惠人終不為之隕涕。夫泣不可請而出,雨安可求而得?雍門子悲哭,孟嘗君為之流涕。蘇秦、張儀悲說坑中,鬼谷先生泣下沾襟。或者儻可為雍門之聲,出蘇、張之說以感天乎!天又耳目高遠,音氣不通。杞梁之妻,又已悲哭,天不雨而城反崩。夫如是,竟當何以致雨?雩祭之家,何用感天?案月出北道,離畢之陰,希有不雨。由此言之,北道,畢星之所在也。北道星肯為雩祭之故下其雨乎?孔子出,使子路齎雨具之時,魯未必雩祭也。不祭,沛然自雨;不求,曠然自暘。夫如是,天之暘雨,自有時也。一歲之中,暘雨連屬。當其雨也,誰求之者?當其暘也,誰止之者?

人君聽請,以安民施恩,必非賢也。天至賢矣,時未當雨,偽請求之,故妄下其雨,人君聽請之類也。變復之家,不推類驗之,空張法術,惑人君。或未當雨,而賢君求之而不得;或適當自雨,惡君求之,遭遇其時。是使賢君受空責,而惡君蒙虛名也。世稱聖人純而賢者駁,純則行操無非,無非則政治無失。然而世之聖君,莫有如堯、湯。堯遭洪水,湯遭大旱。如謂政治所致,堯、湯惡君也;如非政治,是運氣也。運氣有時,安可請求?世之論者,猶謂堯、湯水旱。水旱者,時也;其小旱湛,皆政也。假令審然,何用致湛。審以政致之,不修所以失之,而從請求,安耐復之?世審稱堯、湯水旱,天之運氣,非政所致。夫天之運氣,時當自然,雖雩祭請求,終無補益。而世又稱湯以五過禱於桑林,時立得雨。夫言運氣,則桑林之說絀;稱桑林,則運氣之論消。世之說稱者,竟當何由?救水旱之術,審當何用?

夫災變大抵有二:有政治之災,有無妄之變。政治之災,須耐求之,求之雖不耐得,而惠愍惻隱之恩,不得已之意也。慈父之於子,孝子之於親,知病不祀神,疾痛不和葯。又知病之必不可治,治之無益,然終不肯安坐待絕,猶卜筮求崇、召醫和葯者,惻痛殷勤,冀有驗也。既死氣絕,不可如何,升屋之危,以衣招復,悲恨思慕,冀其悟也。雩祭者之用心,慈父孝子之用意也。無妄之災,百民不知,必歸於主。為政治者慰民之望,故亦必雩。

問:「政治之災,無妄之變,何以別之?」曰:德酆政得,災猶至者,無妄也;德衰政失,變應來者,政治也。夫政治則外雩而內改,以復其虧;無妄則內守舊政,外修雩禮,以慰民心。故夫無妄之氣,厲世時至,當固自一,不宜改政。何以驗之?周公為成王陳《立政》之言曰:「時則物有間之。自一話一言,我則末,維成德之彥,以乂我受民。」周公立政,可謂得矣。知非常之物,不賑不至,故敕成王自一話一言,政事無非,毋敢變易。然則非常之變,無妄之氣間而至也。水氣間堯,旱氣間湯。周宣以賢,遭遇久旱。建初孟〔年〕,北州連旱,牛死民乏,放流就賤。聖主寬明於上,百官共職於下,太平之明時也。政無細非,旱猶有,氣間之也。聖主知之,不改政行,轉谷賑贍,損酆濟耗。斯見之審明,所以救赴之者得宜也。魯文公間歲大旱,臧文仲曰:「修城郭,貶食省用,務嗇勸分。 」文仲知非政,故徒修備,不改政治。變復之家,見變輒歸於政,不揆政之無非,見異懼惑,變易操行,以不宜改而變,只取災焉!

何以言必當雩也?曰:《春秋》大雩,傳家〔左丘明〕、公羊、穀梁無譏之文,當雩明矣。曾晰對孔子言其志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曰:「吾與點也!」魯設雩祭於沂水之上。暮者,晚也;春謂四月也。春服既成,謂四月之服成也。冠者、童子,雩祭樂人也。浴乎沂,涉沂水也,象龍之從水中出也。風乎舞雩,風,歌也。詠而饋,詠歌饋祭也,歌詠而祭也。說論之家,以為浴者,浴沂水中也,風乾身也。周之四月,正歲二月也,尚寒,安得浴而風乾身?由此言之,涉水不浴,雩祭審矣。

《春秋》《左氏傳》曰:「啟蟄而雩。」又曰:「龍見而雩。啟蟄、龍見。」 皆二月也。春二月雩,秋八月亦雩。春祈穀雨,秋祈谷實。當今靈星,秋之雩也。春雩廢,秋雩在。故靈星之祀,歲雩祭也。孔子曰:「吾與點也!」善點之言,欲以雩祭調和陰陽,故與之也。使雩失正,點欲為之,孔子宜非,不當與也。樊遲從游,感雩而問,刺魯不能崇德而徒雩也。

夫雩,古而有之。故《禮》曰:「雩祭,祭水旱也。」故有雩禮,故孔子不譏,而仲舒申之。夫如是,雩祭,祀禮也。雩祭得禮,則大水鼓用牲於社,亦古禮也。得禮無非,當雩一也。禮祭〔地〕社,報生萬物之功。土地廣遠,難得辨祭,故立社為位,主心事之。為水旱者,陰陽之氣也,滿六合難得盡祀,故修壇設位,敬恭祈求,效事社之義,復災變之道也。推生事死,推人事鬼。陰陽精氣,儻如生人能飲食乎?故共馨香,奉進旨嘉,區區惓惓,冀見答享。推祭社言之,當雩二也。歲氣調和,災害不生,尚猶而雩。今有靈星,古昔之禮也。況歲氣有變,水旱不時,人君之懼,必痛甚矣。雖有靈星之祀,猶復雩,恐前不備,肜繹之義也。冀復災變之虧,獲酆穰之報,三也。禮之心悃,樂之意歡忻。悃愊以玉帛效心,歡忻以鐘鼓驗意。雩祭請祈,人君精誠也。精誠在內,無以效外。故雩祀盡己惶懼,關納精心於雩祀之前,玉帛鐘鼓之義,四也。臣得罪於君,子獲過於父,比自改更,且當謝罪。惶懼於旱,如政治所致,臣子得罪獲過之類也。默改政治,潛易操行,不彰於外,天怒不釋。故必雩祭,惶懼之義,五也。漢立博士之官,師弟子相呵難,欲極道之深,形是非之理也。不出橫難,不得從說;不發苦詰,不聞甘對。導才低仰,欲求裨也;砥石劘厲,欲求銛也。推《春秋》之義,求雩祭之說,實孔子之心,考仲舒之意,孔子既歿,仲舒已死,世之論者,孰當復問?唯若孔子之徒,仲舒之黨,為能說之。

順鼓篇第四十六

 

《春秋》之義,大水,鼓用牲於社。說者曰:「鼓者,攻之也。」或曰:「 脅之。」脅則攻矣。〔陰〕勝,攻社以救之。

或難曰:攻社謂得勝負之義,未可得順義之節也。人君父事天,母事地。母之黨類為害,可攻母以救之乎?以政令失道陰陽繆戾者,人君也。不自攻以復之,反逆節以犯尊,天地安肯濟?使湛水害傷天,不以地害天,攻之可也。今湛水所傷,物也。萬物於地,卑也。害犯至尊之體,於道違逆,論《春秋》者,曾不知難。案雨出於山,流入於川,湛水之類,山川是矣。大水之災,不攻山川。社,土也。五行之性,水土不同。以水為害而攻土,土勝水。攻社之義,毋乃如今世工匠之用椎鑿也?以椎擊鑿,令鑿穿木。今儻攻土,令厭水乎?且夫攻社之義,以為攻陰之類也。甲為盜賊,傷害人民,甲在不亡,舍甲而攻乙之家,耐止甲乎?今雨者,水也。水在,不自攻水,而乃攻社。案天將雨,山先出雲,雲積為雨,雨流為水。然則山者,父母;水者子弟也。重罪刑及族屬,罪父母子弟乎?罪其朋徒也?計山水與社,俱為雨類也,孰為親者?社,土也。五行異氣,相去遠。

殷太戊桑谷俱生。或曰高宗。恐駭,側身行道,思索先王之政,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明養老之義,桑谷消亡,享國長久。」此說《春秋》〔者〕所共聞也。水災與桑谷之變何以異?殷王改政,《春秋》攻社,道相違反,行之何從?周成王之時,天下雷雨,偃禾拔木,為害大矣。成王開金滕之書,求索行事周公之功,執書以泣遏,雨止風反,禾、大木復起。大雨久湛,其實一也。成王改過,《春秋》攻社,兩經二義,行之如何?

月令之家,蟲食谷稼,取蟲所類象之吏,笞擊僇辱以滅其變。實論者謂之未必真是,然而為之,厭合人意。今致雨者,政也、吏也,不變其政,不罪其吏,而徒攻社,能何復塞?苟以為當攻其類,眾陰之精,月也,方諸鄉月,水自下來,月離於畢,出房北道,希有不雨。月中之獸,兔、蟾蜍也。其類在地,螺與蚄也。月毀於天,螺、蚄舀缺,同類明矣。雨久不霽,攻陰之類,宜捕斬兔、蟾蜍,椎被螺、蚄,為其得實。蝗蟲時至,或飛或集。所集之地,穀草枯索。吏卒部民,塹道作坎,榜驅內於塹坎,杷蝗積聚以千斛數。正攻蝗之身,蝗猶不止。況徒攻陰之類,雨安肯霽?

《尚書》《大傳》曰:「煙氛郊社不修,出川不祝,風雨不時,霜雪不降,責於天公。臣多弒主,孽多殺宗,五品不訓,責於人公。城郭不繕,溝池不修,水泉不隆,水為民害,責於地公。」王者三公,各有所主;諸侯卿大夫,各有分職。大水不責卿大夫而擊鼓攻社,何〔如〕?不然,魯國失禮,孔子作經,表以為戒也。公羊高不能實,董仲舒不能定,故攻社之義,至今復行之。使高尚生,仲舒未死,將難之曰:「久雨湛水溢,誰致之者?使人君也,宜改政易行以復塞之。如人臣也,宜罪其人以過解天。如非君臣,陰陽之氣偶時運也,擊鼓攻社,而何救止?《春秋》說曰:「人君亢陽致旱,沈溺致水。」夫如是,旱則為沈溺之行,水則為亢陽之操,何乃攻社?攻社不解,硃絲縈之,亦復未曉。說者以為社陰、硃陽也,水陰也,以陽色縈之,助鼓為救。夫大山失火,灌以壅水,眾知不能救之者,何也?火盛水少,熱不能勝也。今國湛水,猶大山失火也;以若繩之絲,縈社為救,猶以壅水灌大山也。

原天心以人意,狀天治以人事。人相攻擊,氣不相兼,兵不相負,不能取勝。今一國水,使真欲攻陽,以絕其氣,悉發國人操刀把杖以擊之,若歲終逐疫,然後為可。楚、漢之際,六國之時,兵革戰攻,力強則勝,弱劣則負。攻社一人擊鼓,無兵革之威,安能救雨?夫一暘一雨,猶一晝一夜也;其遭若堯、湯之水旱,猶一冬一夏也。如或欲以人事祭祀復塞其變,冬求為夏,夜求為晝也。何以效之?久雨不霽,試使人君高枕安卧,雨猶自止。止久至於大旱,試使人君高枕安卧,旱猶自雨。何則?〔陽〕極反陰,陰極反〔陽〕。故夫天地之有湛也,何以知不如人之有水病也?其有旱也,何以知不如人有癉疾也?禱請求福,終不能愈,變操易行,終不能救;使醫食葯,冀可得愈;命盡期至,醫藥無效。

堯遭洪水,《春秋》之大水也,聖君知之,不禱於神,不改乎政,使禹治之,百川東流。夫堯之使禹治水,猶病水者之使醫也。然則堯之洪水,天地之水病也;禹之治水,洪水之良醫也。說者何以易之?攻社之義,於事不得。雨不霽,祭女媧,於禮何見?伏羲、女媧,俱聖者也。舍伏羲而祭女媧,《春秋》不言。董仲舒之議,其故何哉?夫《春秋經》但言「鼓」,豈言攻哉?說者見有「鼓」文,則言攻矣。夫鼓未必為攻,說者用意異也。

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孔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攻之,可也。」攻者,責也,責讓之也。六國兵革相攻,不得難此,此又非也。以卑而責尊,為逆矣。或據天責之也?王者母事地,母有過,子可據父以責之乎?下之於上,宜言諫。若事,臣子之禮也;責讓,上文禮也。乖違禮意,行文如何?故警戒下也。必以伐鼓為攻此社,此則鍾夫禮以鼓助號呼,明聲響也。古者人君將出,撞鐘擊鼓,聲鼓鳴攻擊上也。

大水用鼓,或時再告社,陰之太盛,雨湛不霽。陰盛陽微,非道之宜,口祝不副,以鼓自助,與日食鼓用牲於社,同一義也。俱為告急,彰陰盛也。事大而急者用鍾鼓,小而緩者用鈴{狄},彰事告急,助口氣也。大道難知,大水久湛,假令政治所致,猶先告急,乃斯政行。盜賊之發,與此同操。盜賊亦政所致,比求闕失,猶先發告。鼓用牲於社,發覺之也。社者,眾陰之長,故伐鼓使社知之。說鼓者以為攻之,故攻母逆義之難,緣此而至。今言告以陰盛陽微,攻尊之難,奚從來哉?且告宜於用牲,用牲不宜於攻。告事用牲,禮也;攻之用牲,於禮何見?硃絲如繩,示在暘也。暘氣實微,故用物微也。投一寸之針,布一丸之艾於血脈之蹊,篤病有瘳。硃絲如一寸之針、一丸之艾也?吳攻破楚,昭王亡走,申包胥間步赴秦,哭泣求救,卒得助兵,卻吳而存楚。擊鼓之人,〔誠〕如何耳;使誠若申包胥,一人擊得。假令一人擊鼓,將耐令社與秦王同感,以土勝水之威,卻止雲雨。雲雨氣得與吳同恐,消散入山,百姓被害者,得蒙霽晏,有楚國之安矣。迅雷風烈,君子必變,雖夜必興,衣冠而坐,懼威變異也。

夫水旱,猶雷風也,雖運氣無妄,欲令人君高枕幄卧,以俟其時,無惻怛憂民之心。堯不用牲,或時上世質也。倉頡作書,奚仲作車,可以前代之時無書、車之事,非後世為之乎?時同作殊,事乃可難;異世易俗,相非如何?俗圖畫女媧之象為婦人之形,又其號曰「女」。仲舒之意,殆謂女媧古婦人帝王者也。男陽而女陰,陰氣為害,故祭女媧求福佑也。傳又言:共工與顓頊爭為天子,不勝,怒而觸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維絕。女媧消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之足以立四極。仲舒之祭女媧,殆見此傳也。本有補蒼天、立四極之神,天氣不和,陽道不勝,儻女媧以精神助聖王止雨湛乎! 亂龍篇第四十七

 

董仲舒申《春秋》之雩,設土龍以招雨,其意以雲龍相致。《易》曰:「雲從龍,風從虎。」以類求之,故設土龍。陰陽從類,雲雨自至。儒者或問曰:夫《易》言「雲從龍」者,謂真龍也,豈謂土哉?楚葉公好龍,牆壁盤盂皆畫龍。必以象類為若真,是則葉公之國常有雨也。《易》又曰「風從虎」,謂虎嘯而谷風至也。風之與虎,亦同氣類。設為土虎,置之谷中,風能至乎?夫土虎不能而致風,土龍安能而致雨?古者畜龍,乘車駕龍,故有豢龍氏、御龍氏。夏後之庭,二龍常在,季年夏衰,二龍低伏。真龍在地,猶無雲雨,況偽象乎?禮,畫雷樽象雷之形,雷樽不聞能致雷,土龍安能而動雨?頓牟掇芥,磁石引針,皆以其真是,不假他類。他類肖似,不能掇取者,何也?氣性異殊,不能相感動也。

劉子駿掌雩祭,典土龍事,桓君山亦難以頓牟、磁石不能真是,何能掇針取芥,子駿窮無以應。子駿,漢朝智襄,筆墨淵海,窮無以應者,是事非議誤,不得道理實也。

曰:夫以非真難,是也;不以象類說,非也。夫東風至,酒湛溢。〔按酒味酸,從東方木也。其味酸,故酒湛溢也〕。

鯨魚死,彗星出。天道自然,非人事也。事與彼雲龍相從,同一實也。

日,火也;月,水也。水火感動,常以真氣。今伎道之家,

鑄陽燧取飛火於日,作方諸取水於月,非自然也,而天然之也。土龍亦非真,何為不能感天?一也。陽燧取火於天,五月丙午日中之時,消煉五石,鑄以為器,乃能得火。今妄取刀劍偃月之鉤,摩以向日,亦能感天。夫土龍既不得比於陽燧,當與刀劍偃月鉤為比。二也。

齊孟常君夜出秦關,關未開,客為雞鳴而真雞鳴和之。夫雞可以奸聲感,則雨亦可以偽象致。三也。

李子長為政,欲知囚情,以梧桐為人,象囚之形。鑿地為坎,以盧為槨,卧木囚其中。囚罪正,則木囚不動,囚冤侵奪,木囚動出。不知囚之精神著木人乎?將精神之氣動木囚也?夫精神感動木囚,何為獨不應從土龍?四也。

舜以聖德,入大麓之野,虎狼不犯,蟲蛇不害。禹鑄金鼎象百物,以入山林,亦辟凶殃。論者以為非實,然而上古久遠,周鼎之神,不可無也。夫金與土,同五行也,使作土龍者如禹之德,則亦將有雲雨之驗。五也。

頓牟掇芥,磁石、鉤象之石非頓牟也,皆能掇芥,土龍亦非真,當與磁石、鉤象為類。六也。

楚葉公好龍,牆壁盂樽皆畫龍象,真龍聞而下之。夫龍與雲雨同氣,故能感動,以類相從。葉公以為畫致真龍,今獨何以不能致雲雨?七也。

神靈示人以象,不以實,故寢卧夢悟見事之象。將吉,吉象來;將凶,凶象至。神靈之氣,雲雨之類,神靈以象見實,土龍何獨不能以偽致真?〔八〕也。

神靈以象見實,土龍何獨不能以偽致真也?上古之人,有神荼、鬱壘者,昆弟二人,性能執鬼,居東海度朔山上,立桃樹下,簡閱百鬼。鬼無道理,妄為人禍,荼與鬱壘縛以盧索,執以食虎。故今縣官斬桃為人,立之戶側;畫虎之形,著之門闌。夫桃人,非荼、鬱壘也;畫虎,非食鬼之虎也,刻畫效象,冀以御凶。今土龍亦非致雨之龍,獨信桃人畫虎,不知土龍。九也。

此尚因緣昔書,不見實驗。魯般、墨子刻木為鳶,蜚之三日而不集,為之巧也。使作土龍者若魯般、墨子,則亦將有木鳶蜚不集之類。夫蜚鳶之氣,雲雨之氣也。氣而蜚木鳶,何獨不能從土龍?十也。

夫雲雨之氣也,知於蜚鳶之氣,未可以言。釣者以木為魚,丹漆其身,近之水流而擊之,起水動作,魚以為真,並來聚會。夫丹木,非真魚也,魚含血而有知,猶為象至。雲雨之知,不能過魚。見土龍之象,何能疑之?十一也。

此尚魚也,知不如人。匈奴敬畏郅都之威,刻木象都之狀,交弓射之,莫能一中。不知都之精神在形象邪?亡將匈奴敬鬼精神在木也?如都之精神在形象,天龍之神亦在土龍。如匈奴精在於木人,則雩祭者之精亦在土龍。十二也。

金翁叔,休屠王之太子也,與父俱來降漢,父道死,與母俱來,拜為騎者尉。母死,武帝圖其母於甘泉殿上,署曰「休屠王焉提」。翁叔從上上甘泉,拜謁起立,向之泣涕沾襟,久乃去。夫圖畫,非母之實身也,因見形象,涕泣輒下,思親氣感,不待實然也。夫土龍猶甘泉之圖畫也,雲雨見之,何為不動?十三也。

此尚夷狄也。有若似孔子,孔子死,弟子思慕,共坐有若孔子之座。弟子知有若非孔子也,猶共坐而尊事之。雲雨之知,使若諸弟子之知,雖知土龍非真,然猶感動,思類而至。十四也。

有若,孔子弟子疑其體象,則謂相似。孝武皇帝幸李夫人,夫人死,思見其形。道士以術為李夫人,夫人步入殿門,武帝望見,知其非也,然猶感動,喜樂近之。使雲雨之氣,如武帝之心,雖知土龍非真,然猶愛好感起而來。十五也。

既效驗有十五,又亦有義四焉。

立春東耕,為土象人,男女各二人,秉耒把鋤;或立土牛。未必能耕也。順氣應時,示率下也。今設土龍,雖知不能致雨,亦當夏時以類應變,與立土人土牛同義。〔一〕也。

禮,宗廟之主,以木為之,長尺二寸,以象先祖。孝子入廟,主心事之,雖知木主非親,亦當盡敬。有所主事,土龍與木主同。雖知非真,示當感動,立意於象。二也。

塗車、芻靈,聖人知其無用,示象生存,不敢無也。夫設土龍,知其不能動雨也,示若塗車、芻靈而有致。三也。

天子射熊,諸侯射麋,卿大夫射虎豹,土射鹿豕,示服猛也。名布為侯,示射無道諸侯也。夫畫布為熊麋之象,名布為侯,禮貴意象,示義取名也。土龍亦夫熊麋、布侯之類。四也。

夫以象類有十五驗,以禮示意有四義。仲舒覽見深鴻,立事不妄,設土龍之象,果有狀也。龍暫出水,雲雨乃至。古者畜龍、御龍,常存,無雲雨。猶舊交相闊遠,卒然相見,歡欣歌笑,或至悲泣涕,偃伏少久,則示行各恍忽矣。《易》曰:「雲從龍。」非言龍從雲也。雲樽刻雷雲之象,龍安肯來?夫如是,傳之者何可解,則桓君山之難可說也,則劉子駿不能對,劣也,劣則董仲舒之龍說不終也。《論衡》終之。故曰「亂龍」。〔亂〕者,終也。

遭虎篇第四十八

 

變復之家,謂虎食人者,功曹為奸所致也。其意以為,功曹眾吏之率,虎亦諸禽之雄也。功曹為奸,采漁於吏,故虎食人以象其意。

夫虎食人,人亦有殺虎。謂虎食人,功曹受取於吏,如人食虎,吏受於功曹也乎?案世清廉之士,百不能一。居功曹之官,皆有奸心,私舊故可以幸,苞苴賂遺,小大皆有。必謂虎應功曹,是野中之虎常害人也。夫虎出有時,猶龍見有期也。陰物以冬見,陽蟲以夏出。出應其氣,氣動其類。參、伐以冬出,心、尾以夏見。參、伐則虎星,心、尾則龍象。象出而物見,氣至而類動,天地之性也。動於林澤之中,遭虎搏噬之時,稟性狂勃,貪叨飢餓,觸自來之人,安能不食?人之筋力,羸弱不適,巧便不知,故遇輒死。使孟賁登山,馮婦入林,亦無此害也。

孔子行魯林中,婦人哭,甚哀,使子貢問之:「何以哭之哀也?」曰:「去年虎食吾夫,今年食吾子,是以哭哀也。」子貢曰:「若此,何不去也?」對曰: 「吾善其政之不苛、吏之不暴也。」子貢還報孔子。孔子曰:「弟子識諸!苛政暴吏,甚於虎也。」夫虎害人,古有之矣。政不苛,吏不暴,德化之足以卻虎。然而二歲比食二人,林中獸不應善也。為廉不應,奸吏亦不應矣。

或曰:「虎應功曹之奸,所謂不苛政者,非功曹也。婦人,廉吏之部也,雖有善政,安耐化虎?」夫魯無功曹之官,功曹之官,相國是也。魯相者殆非孔、墨,必三家也。為相必無賢操,以不賢居權位,其惡,必不廉也。必以相國為奸,令虎食人,是則魯野之虎常食人也。

水中之毒,不及陵上;陵上之氣,不入水中;各以所近,罹殃取禍。是故漁者不死於山,獵者不溺於淵。好入山林,窮幽測深,涉虎窟寢,虎搏噬之,何以為變?魯公牛哀病化為虎,搏食其兄,同變化者不以為怪。入山林草澤見害於虎,怪之非也。蝮蛇悍猛,亦能害入。行止澤中,〔害〕於蝮蛇,應何官吏?蜂蠆害人,入毒氣害人,入水火害人。人為蜂蠆所螫,為毒氣所中,為火所燔,為水所溺,又誰致之者?苟諸禽獸,乃應吏政。行山林中,麋鹿、野豬、牛象、熊罷、豺狼、蜼蠼,皆復殺人。苟謂食人乃應為變。蚤虱閩虻皆食人,人身強大,故不至死。倉卒之世,穀食之貴,百姓飢餓,自相啖食,厥變甚於虎。變復之家,不處苟政。

且虎所食,非獨人也,含血之禽,有形之獸,虎皆食之。〔食〕人謂應功曹之奸,食他禽獸,應何官吏?夫虎,毛蟲;人,倮蟲。毛蟲飢,食倮蟲,何變之有?四夷之外,大人食小人,虎之與蠻夷,氣性一也。平陸、廣都,虎所不由也;山林、草澤,虎所生出也。必以虎食人應功曹之奸,是則平陸、廣都之縣,功曹常為賢,山林、草澤之邑功曹常伏誅也。

夫虎食人於野,應功曹之奸,虎時入邑行於民間,功曹游於閭巷之中乎?實說,虎害人於野不應政,其行都邑,乃為怪。

夫虎,山林之獸,不狎之物也,常在草野之中,不為馴畜,猶人家之有鼠也,伏匿希出,非可常見也。命吉居安,鼠不擾亂;祿衰居危,鼠為殃變。夫虎亦然也:邑縣吉安,長吏無患,虎匿不見;長吏且危,則虎入邑,行於民間。何則?長吏光氣已消,都邑之地與野均也。推此以論,虎所食人,亦命時也。命訖時衰,光氣去身,視肉猶屍也,故虎食之。天道偶會,虎適食人,長吏遭惡,故謂為變,應上天矣。

古今凶驗,非唯虎也,野物皆然。楚王英宮樓未成,鹿走上階,其後果薨。魯昭公且出,瞿鵒來巢,其後季氏逐昭公,昭公奔齊,遂死不還。賈誼為長沙王傅,鵬鳥集舍,發書占之,曰:「主人將去。」其後遷為梁王傅。懷王好騎,墜馬而薨;賈誼傷之,亦病而死。昌邑王時,夷鴣鳥集宮殿下,王射殺之,以問郎中令龔遂,龔遂對曰:「夷鴣野鳥,入宮,亡之應也。」其後昌邑王竟亡。盧奴令田光與公孫弘等謀反,其且覺時,狐鳴光舍屋上,光心惡之。其後事覺坐誅。會稽東部都尉禮文伯時,羊伏下,其後遷為東萊太守。都尉王子鳳時,麇入府中,其後遷丹陽太守。夫吉凶同占,遷免一驗,俱象空亡,精氣消去也。故人且亡也,野鳥入宅;城且空也,草蟲入邑。等類眾多,行事比肩,略舉較著,以定實驗也。

商蟲篇第四十九

 

變復之家謂蟲食谷者,部吏所致也。貪則侵漁,故蟲食谷。身黑頭赤,則謂武官;頭黑身赤,則謂文官。使加罰於蟲所象類之吏,則蟲滅息,不復見矣。夫頭赤則謂武吏,頭黑則謂文吏所致也。時或頭赤身白,頭黑身黃,或頭身皆黃,或頭身皆青,或皆白若魚肉之蟲,應何官吏?時或白布豪民、猾吏被刑乞貸者,威勝於官,取多於吏,其蟲形象何如狀哉?蟲之滅也,皆因風雨。案蟲滅之時,則吏未必伏罰也。陸田之中時有鼠,水田之中時有魚,蝦蟹之類,皆為谷害,或時希出而暫為害,或常有而為災,等類眾多,應何官吏?

魯宣公履畝而稅,應時而有蝝生者,或言若蝗。蝗時至,蔽天如雨,集地食物,不擇穀草。察其頭身,象類何吏?變復之家,謂蝗何應?建武三十一年,蝗起太山郡,西南過陳留、河南,遂入夷狄,所集鄉縣以千百數。當時鄉縣之吏,未皆履畝,蝗食穀草,連日老極,或蜚徙去,或止枯死。當時鄉縣之吏,未必皆伏罪也。夫蟲食谷,自有止期,猶蠶食桑,自有足時也。生出有日,死極有月,期盡變化,不常為蟲。使人君不罪其吏,蟲猶自亡。夫蟲,風氣所生,蒼頡知之,故「凡」、「蟲」為「風」之字,取氣於風,故八日而化,生春夏之物,或食五穀,或食眾草。食五穀,吏受錢穀也,其食他草,受人何物?

倮蟲三百,人為之長。由此言之,人亦蟲也。人食蟲所食,蟲亦食人所食,俱為蟲而相食物,何為怪之?設蟲有知,亦將非人曰:「女食天之所生,吾亦食之,謂我為變,不自謂為災。」凡含氣之類,所甘嗜者,口腹不異。人甘五穀,惡蟲之食;自生天地之間,惡蟲之出。設蟲能言,以此非人,亦無以詰也。夫蟲之在物間也,知者不怪,其食萬物也不謂之災。

甘香渥味之物,蟲生常多,故谷之多蟲者粢也。稻時有蟲,麥與豆無蟲。必以有蟲責主者吏,是其粢鄉部吏常伏罪也。神農、后稷藏種之方,煮馬屎以汁漬種者,令禾不蟲。如或以馬屎漬種,其鄉部吏鮑焦、陳仲子也。是故后稷、神農之術用,則其鄉吏〔可〕免為奸。何則?蟲無從生,上無以察也。

蟲食他草,平事不怪,食五穀葉,乃謂之災。桂有蠹,桑有蠍,桂中藥而桑給蠶,其用亦急,與谷無異。蠹蠍不為怪,獨謂蟲為災,不通物類之實,暗於災變之情也。谷蟲曰蠱,蠱若蛾矣。粟米饐熱生蠱。夫蠱食粟米,不謂之災,蟲食苗葉,歸之於政。如說蟲之家,謂粟輕苗重也。

蟲之種類,眾多非一。魚肉腐臭有蟲,醯醬不閉有蟲,飯溫濕有蟲,書卷不舒有蟲,衣襞不懸有蟲,蝸疽瘡螻症蝦有蟲。或白或黑,或長或短,大小鴻殺,不相似類,皆風氣所生,並連以死。生不擇日,若生日短促,見而輒滅。變復之家,見其希出,出又食物,則謂之災。災出當有所罪,則依所似類之吏,順而說之。人腹中有三蟲,下地之澤,其蟲曰蛭,蛭食人足,三蟲食腸。順說之家,將謂三蟲何似類乎?凡天地之間,陰陽所生,蛟蟯之類,蜫蠕之屬,含氣而生,開口而食。食有甘不,同心等欲,強大食細弱,知慧反頓愚。他物小大連相嚙噬,不謂之災,獨謂蟲食穀物為應政事,失道理之實,不達物氣之性也。

然夫蟲之生也,必依溫濕。溫濕之氣,常在春夏。秋冬之氣,寒而乾燥,蟲未曾生。若以蟲生,罪鄉部吏,是則鄉部吏貪於春夏,廉於秋冬。雖盜跖之吏以秋冬署,蒙伯夷之舉矣。夫春夏非一,而蟲時生者,溫濕甚也,甚則陰陽不和。陰陽不和,政也,徒當歸於政治,而指謂部吏為奸,失事實矣。何知蟲以溫濕生也?以蠱蟲知之。谷乾燥者,蟲不生;溫濕饐餲,蟲生不禁。藏宿麥之種,烈日干暴,投於燥器,則蟲不生。如不幹暴,閘喋之蟲,生如雲煙。以蠱閘喋,准況眾蟲,溫濕所生,明矣。

《詩》云:「營營青蠅,止於籓。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傷善,青蠅污白,同一禍敗,《詩》以為興。昌邑王夢西階下有積蠅矢,明旦召問郎中龔遂,遂對曰:「蠅者,讒人之象也。夫矢積於階下,王將用讒臣之言也。」由此言之,蠅之為蟲,應人君用讒。何故不謂蠅為災乎?如蠅可以為災,夫蠅歲生,世間人君常用讒乎?

案蟲害人者,莫如蚊虻,蚊虻歲生。如以蚊虻應災,世間常有害人之吏乎?必以食物乃為災,人則物之最貴者也,蚊虻食人,尤當為災。必以暴生害物乃為災,夫歲生而食人,與時出而害物,災孰為甚?人之病疥,亦希非常,疥蟲何故不為災?且天將雨,蟻出蚋蜚,為與氣相應也。或時諸蟲之生,自與時氣相應,如何輒歸罪於部吏乎?天道自然,吉凶偶會,非常之蟲適生,貪吏遭署。人察貪吏之操,又見災蟲之生,則謂部吏之所為致也。

講瑞篇第五十

 

儒者之論,自說見鳳皇騏驎而知之。何則?案鳳皇騏驎之象。又《春秋》獲麟文曰:「有麞而角。」麞而角者,則是騏驎矣。其見鳥而象鳳皇者,則鳳皇矣。黃帝、堯、舜、周之盛時皆致鳳皇。孝宣帝之時,鳳皇集於上林,後又於長樂之宮東門樹上,高五尺,文章五色。周獲麟,麟似麞而角。武帝之麟,亦如麞而角。如有大鳥,文章五色;獸狀如麞,首戴一角:考以圖象,驗之古今,則鳳、麟可得審也。

夫鳳皇,鳥之聖者也;騏驎,獸之聖者也;五帝、三王、皋陶、孔子,人之聖也。十二聖相各不同,而欲以麞戴角則謂之騏,相與鳳皇象合者謂之鳳皇,如何?夫聖鳥獸毛色不同,猶十二聖骨體不均也。

戴角之相,猶戴午也。顓頊戴午,堯、舜必未然。今魯所獲麟戴角,即後所見麟未必戴角也。如用魯所獲麟求知世間之麟,則必不能知也。何則?毛羽骨角不合同也。假令不同,或時似類,未必真是。虞舜重瞳,王莽亦重瞳;晉文駢脅,張儀亦駢脅。如以骨體毛色比,則王莽,虞舜;而張儀,晉文也。有若在魯,最似孔子。孔子死,弟子共坐有若,問以道事,有若不能對者,何也?體狀似類,實性非也。今五色之鳥,一角之獸,或時似類鳳皇、騏驎,其實非真,而說者欲以骨體毛色定鳳皇、騏驎,誤矣。是故顏淵庶幾,不似孔子;有若恆庸,反類聖人。由是言之,或時真鳳皇、騏驎,骨體不似,恆庸鳥獸,毛色類真,知之如何?

儒者自謂見鳳皇、騏驎輒而知之,則是自謂見聖人輒而知之也。皋陶馬口,孔子反宇,設後輒有知而絕殊,馬口反宇,尚未可謂聖。何則?十二聖相不同,前聖之相,難以照後聖也。骨法不同,姓名不等,身形殊狀,生出異土,雖復有聖,何如知之?

恆君山謂揚子云曰:「如後世復有聖人,徒知其才能之勝己,多不能知其聖與非聖人也。」子云曰:「誠然。」夫聖人難知,知能之美若桓、揚者,尚復不能知。世儒懷庸庸之知,齎無異之議,見聖不能知,可保必也。夫不能知聖,則不能知鳳皇與騏驎。世人名鳳皇、騏驎,何用自謂能之乎?夫上世之名鳳皇、騏驎,聞其鳥獸之奇者耳。毛角有奇,又不妄翔苟游,與鳥獸爭飽,則謂之鳳皇、騏驎矣。

世人之知聖,亦猶此也。聞聖人人之奇者,身有奇骨,知能博達,則謂之聖矣。及其知之,非卒見暫聞而輒名之為聖也,與之偃伏,從〔之〕受學,然後知之。何以明之。子貢事孔子,一年自謂過孔子;二年,自謂與孔子同;三年,自知不及孔子。當一年、二年之時,未知孔子聖也;三年之後,然乃知之。以子貢知孔子,三年乃定。世儒無子貢之才,其見聖人不從之學,任倉卒之視,無三年之接,自謂知聖,誤矣!少正卯在魯,與孔子並。孔子之門,三盈三虛,唯顏淵不去,顏淵獨知孔子聖也。夫門人去孔子歸少正卯,不徒不能知孔子之聖,又不能知少正卯,門人皆惑。子貢曰:「夫少正卯,魯之聞人也。子為政,何以先之? 」孔子曰:「賜退,非爾所及。」夫才能知佞若子貢,尚不能知聖。世儒見聖自謂能知之,妄也。

夫以不能知聖言之,則亦知其不能知鳳皇與騏驎也。使鳳皇羽翮長廣,騏驎體高大,則見之者以為大鳥巨獸耳。何以別之?如必巨大別之,則其知聖人亦宜以巨大。春秋之時,鳥有爰居,不可以為鳳皇;長狄來至,不可以為聖人。然則鳳皇、騏與鳥獸等也,世人見之,何用知之?如以中國無有,從野外來而知之,則是瞿鵒同也。瞿鵒,非中國之禽也。鳳皇、騏驎,亦非中國之禽獸也。皆非中國之物,儒者何以謂瞿鵒惡、鳳皇騏驎善乎?

或曰:「孝宣之時,鳳皇集於上林,群鳥從〔之〕以千萬數。以其眾鳥之長,聖神有異,故群鳥附從。」如見大鳥來集,群鳥附之,則是鳳皇,鳳皇審則定矣。夫鳳皇與騏驎同性,鳳皇見,群鳥從;騏驎見,眾獸亦宜隨。案《春秋》之麟,不言眾獸隨之。宣帝、武帝皆行騏驎,無眾獸附從之文。如以騏驎為人所獲,附從者散,鳳皇人不獲,自來蜚翔,附從可見。《書》曰:「《簫韶》九成,鳳皇來儀。」《大傳》曰:「鳳皇在列樹。」不言群鳥從也。豈宣帝所致者異哉?

或曰:「記事者失之。唐、虞之君,鳳皇實有附從。上世久遠,記事遺失,經書之文,未足以實也。」夫實有而記事者失之,亦有實無而記事者生之。夫如是,儒書之文,難以實事,案附從以知鳳皇,未得實也。且人有佞猾而聚者,鳥亦有佼黠而從群者。當唐、虞之時,鳳愨願,宣帝之時佼黠乎?何其俱有聖人之德行,動作之操不均同也?

無鳥附從,或時是鳳皇;群鳥附從,或時非也。君子在世,清節自守,不廣結從,出入動作,人不附從。豪猾之人,任使用氣,往來進退,士眾雲合。夫鳳皇,君子也,必以隨多者效鳳皇,是豪黠為君子也。歌曲彌妙,和者彌寡;行操益清,交者益鮮。鳥獸亦然,必以附從效鳳皇,是用和多為妙曲也。龍與鳳皇為比類。宣帝之時,黃龍出於新豐,群蛇不隨。神雀鸞鳥,皆眾鳥之長也,其仁聖雖不及鳳皇,然其從群鳥亦宜數十。信陵、孟嘗,食客三千,稱為賢君。漢將軍衛青及將軍霍去病,門無一客,亦稱名將。太史公曰:「盜跖橫行,聚黨數千人。伯夷、叔齊,隱處首陽山。」鳥獸之操,與人相似。人之得眾,不足以別賢。以鳥附從審鳳皇,如何?

或曰:「鳳皇、騏驎,太平之瑞也。太平之際,見來至也。然亦有未太平而來至也。鳥獸奇骨異毛,卓絕非常,則是矣,何為不可知?鳳皇騏驎,通常以太平之時來至者,春秋之時,騏驎嘗嫌於王孔子而至。光武皇帝生於濟陽,鳳皇來集。」夫光武始生之時,成、哀之際也,時未太平而鳳皇至。如以自為光武有聖德而來,是則為聖王始生之瑞,不為太平應也。嘉瑞或應太平,或為始生,其實難知。獨以太平之際驗之,如何?

或曰:「鳳皇騏驎,生有種類,若龜龍有種類矣。龜故生龜,龍故生龍,形色小大,不異於前者也。見之父,察其子孫,何為不可知?」夫恆物有種類,瑞物無種適生,故曰德應,龜龍然也。人見神龜、靈龍而別之乎?宋元王之時,漁者網得神龜焉,漁父不知其神也。方今世儒,漁父之類也。以漁父而不知神龜,則亦知夫世人而不知靈龍也。

龍或時似蛇,蛇或時似龍。韓子曰:「馬之似鹿者千金。」良馬似鹿,神龍或時似蛇。如審有類,形色不異。王莽時有大鳥如馬,五色龍文,與眾鳥數十集於沛國蘄縣。宣帝時鳳皇集於地,高五尺,與言如馬身高同矣;文章五色,與言五色龍文,物色均矣;眾鳥數十,與言俱集、附從等也。如以宣帝時鳳皇體色眾鳥附從,安知鳳皇則王莽所致鳥鳳皇也。如審是王莽致之,是非瑞也。如非鳳皇,體色附從,何為均等?

且瑞物皆起和氣而生,生於常類之中,而有詭異之性,則為瑞矣。故夫鳳皇之聖也,猶赤烏之集也。謂鳳皇有種,赤烏復有類乎?嘉禾、醴泉、甘露,嘉禾生於禾中,與禾中異穗,謂之嘉禾;醴泉、甘露,出而甘美也,皆泉、露生出,非天上有甘露之種,地下有醴泉之類,聖治公平而乃沾下產出也。蓂莢、硃草亦生在地,集於眾草,無常本根,暫時產出,旬月枯折,故謂之瑞。夫鳳皇騏驎,亦瑞也,何以有種類?

案周太平,越常獻白雉。白雉,生短而白色耳,非有白雉之種也。魯人得戴角之麞,謂之騏驎,亦或時生於麞,非有騏驎之類。由此言之,鳳皇亦或時生於鵠鵲,毛奇羽殊,出異眾鳥,則謂之鳳皇耳,安得與眾鳥殊種類也?有若曰:「 騏驎,之於走獸,鳳皇之於飛鳥,太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類也。」然則鳳皇、騏驎,都與鳥獸同一類,體色詭耳!安得異種?同類而有奇,奇為不世,不世難審,識之如何?

堯生丹硃,舜生商均。商均、丹硃,堯、舜之類也,骨性詭耳。鯀生禹,瞽瞍生舜。舜、禹,鯀、瞽瞍之種也,知德殊矣。試種嘉禾之實,不能得嘉禾。恆見粢梁之粟,莖穗怪奇。人見叔梁紇,不知孔子父也;見伯魚,不知孔子之子也。張湯之父五尺,湯長八尺,湯孫長六尺。孝宣鳳皇高五尺,所從生鳥或時高二尺,後所生之鳥或時高一尺。安得常種?

種類無常,故曾皙生參,氣性不世,顏路出回,古今卓絕。馬有千里,不必騏〔驥〕之駒;鳥有仁聖,不必鳳皇之雛。山頂之溪,不通江湖,然而有魚,水精自為之也。廢庭壞殿,基上草生,地氣自出之也。按溪水之魚,殿基上之草,無類而出。瑞應之自至,天地未必有種類也。

夫瑞應猶災變也。瑞以應善,災以應惡,善惡雖反,其應一也。災變無種,瑞應亦無類也。陰陽之氣,天地之氣也,遭善而為和,遇惡而為變,豈天地為善惡之政,更生和變之氣乎?然則瑞應之出,殆無種類,因善而起,氣和而生。亦或時政平氣和,眾物變化,猶春則鷹變為鳩,秋則鳩化為鷹,蛇鼠之類輒為魚鱉,蝦蟆為鶉,雀為蜃蛤。物隨氣變,不可謂無。黃石為老父授張良書,去復為石也。儒知之。或時太平氣和,麞為騏驎,鵠為鳳皇。是故氣性,隨時變化,豈必有常類哉?褒姒,玄黿之子,二龍漦也。晉之二卿,熊羆之裔也。吞燕子、薏苡、履大跡之語,世之人然之,獨謂瑞有常類哉?以物無種計之,以人無類議之,以體變化論之,鳳皇、騏驎生無常類,則形色何為當同?

案《禮記瑞命篇》云:「雄曰鳳,雌曰皇。雄鳴曰即即,雌鳴足足。」《詩》云:「梧桐生矣,於彼高岡。鳳皇鳴矣,於彼朝陽。菶々萋萋,噰々

喈喈。」《瑞命》與《詩》,俱言鳳皇之鳴。《瑞命》之言「即即、足足」,《詩》雲「噰々、喈喈」,此聲異也。使聲審,則形不同也;使審〔異〕同,《詩》與《禮》異。世傳鳳皇之鳴,故將疑焉。

案魯之獲麟雲「有麞而角」。言「有麞」者,色如麞也。麞色有常,若鳥色有常矣。武王之時,火流為烏,雲其色赤。赤非烏之色,故言其色赤。如似麞而色異,亦當言其色白若黑。今成事色同,故言「有麞」。麞無角,有異於故,故言「而角」也。夫如是,魯之所得驎者,若麞之狀也。武帝之時,西巡狩得白驎,一角而五趾。角或時同,言五趾者,足不同矣。魯所得麟,雲「有麞」,不言色者,麞無異色也。武帝雲「得白驎」,色白不類麞,故〔不〕言有麞,正言白驎,色不同也。孝宣之時,九真貢,獻驎,狀如〔鹿〕而兩角者。孝武言一,角不同矣。《春秋》之麟如麞,宣帝之驎言如鹿。鹿與麞小大相倍,體不同也。

夫三王之時,驎毛色、角趾、身體高大,不相似類。推此准後世,驎出必不與前同,明矣。夫騏驎,鳳皇之類,騏驎前後體色不同,而欲以宣帝之時所見鳳皇高五尺,文章五色,准前況後,當復出鳳皇,謂與之同,誤矣!後當復出見之鳳皇、騏驎,必已不與前世見出者相似類。而世儒自謂見而輒知之,奈何?

案魯人得驎,不敢正名驎,曰「有麞而角者」,時誠無以知也。武帝使謁者終軍議之,終軍曰:「野禽並角,明天下同本也。」不正名驎而言「野禽」者,終軍亦疑無以審也。當今世儒之知,不能過魯人與終軍,其見鳳皇、騏驎,必從而疑之非恆之鳥獸耳,何能審其鳳皇、騏驎乎?

以體色言之,未必等;以鳥獸隨從多者,未必善;以希見言之,有瞿鵒來;以相奇言之,聖人有奇骨體,賢者亦有奇骨。聖賢俱奇,人無以別。由賢聖言之,聖鳥、聖獸,亦與恆鳥庸獸俱有奇怪。聖人賢者,亦有知而絕殊,骨無異者;聖賢鳥獸,亦有仁善廉清,體無奇者。世或有富貴不聖,身有骨為富貴表,不為聖賢驗。然則鳥亦有五采,獸有角而無仁聖者。夫如是,上世所見鳳皇、騏驎,何知其非恆鳥獸?今之所見鵲、麞之屬,安知非鳳皇、騏驎也?

方今聖世,堯、舜之主,流佈道化,仁聖之物,何為不生?或時以有鳳皇、騏驎,亂於鵠鵲、麞鹿,世人不知。美玉隱在石中,楚王、令尹不能知,故有抱玉泣血之痛。今或時鳳皇、騏驎,以仁聖之性,隱於恆毛庸羽,無一角五色表之,世人不之知,猶玉在石中也。何用審之?為此論草於永平之初,時來有瑞,其孝明宣惠,眾瑞並至。至元和、章和之際,孝章耀德,天下和洽,嘉瑞奇物,同時俱應,鳳皇、騏驎,連出重見,盛於五帝之時。此篇已成,故不得載。

或問曰:「《講瑞》謂鳳皇、騏驎難知,世瑞不能別。今孝章之所致鳳皇、騏驎,不可得知乎?」曰:《五鳥》之記,四方中央,皆有大鳥,其出,眾鳥皆從,小大毛色類鳳皇,實難知也。故夫世瑞不能別,別之如何?以政治。時王之德,不及唐、虞之時,其鳳皇、騏驎,目不親見。然而唐、虞之瑞必真是者,堯之德明也。孝宣比堯、舜,天下太平,萬里慕化,仁道施行,鳥獸仁者感動而來,瑞物小大、毛色、足翼必不同類。以政治之得失,主之明暗,准況眾瑞,無非真者。事或難知而易曉,其此之謂也。又以甘露驗之。甘露,和氣所生也。露無故而甘,和氣獨已至矣。和氣至,甘露降,德洽而眾瑞湊。案永平以來,訖於章和,甘露常降,故知眾瑞皆是,而鳳凰、騏驎皆真也。 指瑞篇第五十一

 

儒者說鳳皇、騏驎為聖王來,以為鳳皇、騏仁聖禽也,思慮深,避害遠,中國有道則來,無道則隱。稱鳳皇、騏驎之仁知者,欲以褒聖人也,非聖人之德不能致鳳皇、騏驎。此言妄也。夫鳳皇、騏驎聖,聖人亦聖。聖人恓恓憂世,鳳皇、騏驎亦宜率教。聖人游於世間,鳳皇、騏亦宜與鳥獸會。何故遠去中國,處於邊外,豈聖人濁,鳳皇、騏驎清哉?何其聖德俱而操不同也?如以聖人者當隱乎,十二聖宜隱;如以聖者當見,鳳、驎亦宜見。如以仁聖之禽,思慮深,避害遠,則文王拘於羑里,孔子厄於陳、蔡,非也。文王、孔子,仁聖之人,憂世憫民,不圖利害,故其有仁聖之知,遭拘厄之患。凡人操行能修身正節,不能禁人加非於己。

案人操行莫能過聖人,聖人不能自免於厄,而鳳、驎獨能自全於世,是鳥獸之操,賢於聖人也。且鳥獸之知,不與人通,何以能知國有道與無道也?人同性類,好惡均等,尚不相知;鳥獸與人異性,何能知之?人不能知鳥獸,鳥獸亦不能知人,兩不能相知;鳥獸為愚於人,何以反能知之?儒者咸稱鳳皇之德,欲以表明王之治,反令人有不及鳥獸,論事過情,使實不著。

且鳳、驎豈獨為聖王至哉?孝宣皇帝之時,鳳皇五至,騏驎一至,神雀、黃龍,甘露、醴泉,莫不畢見,故有五鳳、神雀、甘露、黃龍之紀。使鳳、驎審為聖王見,則孝宣皇帝聖人也;如孝宣帝非聖,則鳳、驎為賢來也。為賢來,則儒者稱鳳皇、騏驎,失其實也。鳳皇、騏為堯、舜來,亦為宣帝來矣。夫如是,為聖且賢也。

儒者說聖太隆,則論鳳、驎亦過其實。《春秋》曰:「西狩獲死驎。」人以示孔子,孔子曰:「孰為來哉?孰為來哉?」反袂拭面,泣涕沾襟。儒者說之,以為天以命孔子,孔子不王之聖也。夫驎為聖王來,孔子自以不王,而時王魯君無感驎之德,怪其來而不知所為,故曰:「孰為來哉?孰為來哉?」知其不為治平而至,為己道窮而來,望絕心感,故涕泣沾襟。以孔子言「孰為來哉」,知驎為聖王來也。曰:前孔子之時,世儒已傳此說,孔子聞此說而希見其物也,見驎之至,怪所為來。實者,驎至,無所為來,常有之物也,行邁魯澤之中,而魯國見其物遭獲之也。孔子見驎之獲,獲而又死,則自比於驎,自謂道絕不復行,將為小人所蹊獲也。故孔子見驎而自泣者,據其見得而死也,非據其本所為來也。然則驎之至也,自與獸會聚也。其死,人殺之也。使驎有知,為聖王來,時無聖主,何為來乎?思慮深,避害遠,何故為魯所獲殺乎?夫以時無聖王而驎至,知不為聖王來也;為魯所獲殺,知其避害不能遠也。聖獸不能自免於難。聖人亦不能自免於禍。禍難之事,聖者所不能避,而雲鳳、驎思慮深,避害遠,妄也。

且鳳、驎非生外國也,中國有聖王乃來至也。生於中國,長於山林之間,性廉見希,人不得害也,則謂之思慮深,避害遠矣。生與聖王同時,行與治平相遇,世間謂之聖王之瑞,為聖來矣。剝巢破卵,鳳皇為之不翔;焚林而畋,漉池而漁,龜、龍為之不游。鳳皇,龜、龍之類也,皆生中國,與人相近。巢剝卵破,屏竄不翔;林焚池漉,伏匿不游,無遠去之文,何以知其在外國也?龜、龍、鳳皇,同一類也。希見不害,謂在外國;龜、龍希見,亦在外國矣。

孝宣皇帝之時,鳳皇、騏驎、黃龍、神雀皆至,其至同時,則其性行相似類,則其生出宜同處矣。龍不生於外國,外國亦有龍。鳳、驎不生外國,外國亦有鳳、驎。然則中國亦有,未必外國之鳳、驎也。人見鳳、驎希見,則曰在外國;見遇太平,則曰為聖王來。夫鳳皇、騏驎之至也,猶醴泉之出、硃草之生也。謂鳳皇在外國,聞有道而來,醴泉、硃草何知,而生於太平之時?醴泉、硃草,和氣所生,然則鳳皇、騏驎,亦和氣所生也。和氣生聖人,聖人生於衰世。物生為瑞,人生為聖,同時俱然,時其長大,相逢遇矣。衰世亦有和氣,和氣時生聖人。聖人生於衰世,衰世亦時有鳳、驎也。孔子生於周之末世,騏驎見於魯之西澤。光武皇帝生於成、哀之際,鳳皇集於濟陽之地。聖人聖物,生於衰世。聖王遭見聖物,猶吉命之人逢吉祥之類也,其實相遇,非相為出也。

夫鳳、驎之來,與白魚、赤烏之至,無以異也。魚遭自躍,王舟逢之;火偶為烏,王仰見之。非魚聞武王之德,而入其舟;烏知周家當起,集於王屋也。謂鳳、驎為聖王來,是謂魚、烏為武王至也。王者受富貴之命,故其動出見吉祥異物,見則謂之瑞。瑞有小大,各以所見,定德薄厚。若夫白魚、赤烏小物,小安之兆也;鳳皇、騏驎大物,太平之象也。故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不見太平之象,自知不遇太平之時矣。且鳳皇、騏驎,何以為太平之象?鳳皇、騏驎,仁聖之禽也,仁聖之物至,天下將為仁聖之行矣。《尚書大傳》曰:「高宗祭成湯之廟,有雉升鼎耳而鳴。高宗問祖乙,祖乙曰:『遠方君子殆有至者。』祖乙見雉有似君子之行,今從外來,則曰「遠方君子將有至者」矣。

夫鳳皇、騏驎猶雉也,其來之象,亦與雉同。孝武皇帝西巡狩,得白驎,一角而五趾,又有木,枝出複合於本。武帝議問群臣,謁者終軍曰:「野禽並角,明同本也;眾枝內附,示無外也。如此瑞者,外國宜有降者。若〔是〕應,殆且有解編髮、削左衽、襲冠帶而蒙化焉。」其後數月,越地有降者,匈奴名王亦將數千人來降,竟如終軍之言。終軍之言,得瑞應之實矣。推此以況白魚、赤烏,猶此類也。魚,〔水〕精;白者,殷之色也;烏者,孝鳥;赤者,周之應氣也。先得白魚,後得赤烏,殷之統絕,色移在周矣。據魚、烏之見以占武王,則知周之必得天下也。

世見武王誅紂,出遇魚、烏,則謂天用魚、烏命使武王誅紂,事相似類,其實非也。春秋之時,瞿鵒來巢,占者以為凶。夫野鳥來巢,魯國之都且為丘墟,昭公之身且出奔也。後昭公為季氏所攻,出奔於齊,死不歸魯。賈誼為長沙太傅,服鳥集舍,發書占之,云:「服鳥入室,主人當去」。其後賈誼竟去。野鳥雖殊,其占不異。夫鳳、驎之來,與野鳥之巢、服鳥之集,無以異也。是瞿鵒之巢,服鳥之集,偶巢適集,占者因其野澤之物,巢集城宮之內,則見魯國且凶、傳〔主〕人不吉之瑞矣。非瞿鵒、服鳥知二國禍將至,而故為之巢集也。王者以天下為家,家人將有吉凶之事,而吉凶之兆豫見於人,知者占之,則知吉凶將至。非吉凶之物有知,故為吉凶之人來也。猶蓍龜之有兆數矣。龜兆蓍數,常有吉凶,吉人卜筮與吉相遇,凶人與兇相逢,非蓍龜神靈知人吉凶,出兆見數以告之也。虛居卜筮,前無過客,猶得吉凶。然則天地之間,常有吉凶,吉凶之物來至,自當與吉凶之人相逢遇矣。或言天使之所為也。夫巨大之天使,細小之物,音語不通,情指不達,何能使物?物亦不為天使,其來神怪,若天使之,則謂天使矣。

夏後孔甲畋於首山,天雨晦冥,入於民家,主人方乳。或曰:「後來,之子必大貴。」或曰:「不勝,之子必有殃。」夫孔甲之入民室也,偶遭雨而廕庇也,非知民家將生子,而其子必〔吉〕凶,為之至也。既至,人占則有吉凶矣。夫吉凶之物見於王朝,若入民家,猶孔甲遭雨入民室也。孔甲不知其將生子,為之故到。謂鳳皇諸瑞有知,應吉而至,誤矣。

是應篇第五十二

 

儒者論太平瑞應,皆言氣物卓異,硃草、醴泉、翔〔風〕、甘露、景星、嘉禾、脯、蓂莢、屈軼之屬;又言山出車,澤出舟,男女異路,市無二價,耕者讓畔,行者讓路,頒白不提挈,關梁不閉,道無虜掠,風不鳴條,雨不破塊,五日一風,十日一雨,其盛茂者,致黃龍、騏驎、鳳皇。夫儒者之言,有溢美過實。瑞應之物,或有或無。夫言鳳皇、騏驎之屬,大瑞較然,不得增飾;其小瑞徵應,恐多非是。夫風氣雨露,本當和適。言其〔風〕翔、甘露,風不鳴條、雨不破塊,可也;言其五日一風、十日一雨,褒之也。風雨雖適,不能五日十日正如其數。言男女不相干,市價不相欺,可也;言其異路,無二價,褒之也。太平之時,豈更為男女各作道哉?不更作道,一路而行,安得異乎?太平之時,無商人則可,如有,必求便利以為業。買物安肯不求賤?賣貨安肯不求貴?有求貴賤之心,必有二價之語。此皆有其事,而褒增過其實也。若夫脯、蓂莢、屈軼之屬,殆無其物。何以驗之?說以實者,太平無有此物。

儒者言脯生於庖廚者,言廚中自生肉脯,薄如形,搖鼓生風,寒涼食物,使之不臰。夫太平之氣雖和,不能使廚生肉,以為寒涼。若能如此,則能使五穀自生,不須人為之也。能使廚自生肉,何不使飯自蒸於甑,火自燃於灶乎?凡生者,欲以風吹食物也,何不使食物自不臰,何必生以風之乎?廚中能自生,則冰室何事而復伐冰以寒物乎?人夏月操,須手搖之,然後生風,從手握持,以當疾風,不鼓動,言脯自鼓,可也?須風乃鼓,不風不動。從手風來,自足以寒廚中之物,何須脯?世言燕太子丹使日再中,天雨粟,烏白頭,馬生角,廚門〔木〕象生肉足。論之既虛,則脯之語,五應之類,恐無其實。

儒者又言:古者蓂莢夾階而生,月朔日一莢生,至十五日而十五莢;於十六日,日一莢落,至月晦,莢盡,來月朔,一莢復生。王者南面視莢生落,則知日數多少,不須煩擾案日曆以知之也。夫天既能生莢以為日數,何不使莢有日名,王者視莢之字則知今日名乎?徒知日數,不知日名,猶復案歷然後知之,是則王者視日,則更煩擾不省蓂莢之生,安能為福?夫蓂,草之實也,猶豆之有莢也,春夏未生,其生必於秋末。冬月隆寒,霜雪隕零,萬物皆枯,儒者敢謂蓂莢達冬獨不死乎?如與萬物俱生俱死,莢成而以秋末,是則季秋得察莢,春夏冬三時不得案也。且月十五日生十五莢,於十六日莢落,二十一日六莢落,落莢棄殞,不可得數,猶當計未落莢以知日數,是勞心苦意,非善佑也。使莢生於堂上,人君坐戶牖間,望察莢生以知日數,匪謂善矣。今雲「夾階而生」,生於堂下也。王者之堂,墨子稱堯、舜高三尺,儒家以為卑下。假使之然,高三尺之堂,蓂莢生於階下,王者欲視其莢,不能從戶牖之間見也,須臨堂察之,乃知莢數。夫起視堂下之莢,孰與懸曆日於扆坐,傍顧輒見之也?天之生瑞,欲以娛王者,須起察乃知日數,是生煩物以累之也。且莢,草也,王者之堂,旦夕所坐,古者雖質,宮室之中,草生輒耘,安得生莢而人得經月數之乎?且凡數日一二者,欲以紀識事也。古有史官典歷主日,王者何事而自數莢?堯候四時之中,命曦、和察四星以占時氣,四星至重,猶不躬視,而自察莢以數日也?

儒者又言:太平之時,屈軼生於庭之末,若草之狀,主指佞人,佞人入朝,屈軼庭末以指之,聖王則知佞人所在。夫天能故生此物以指佞人,不使聖王性自知之,或佞人本不生出,必復更生一物以指明之,何天之不憚煩也?聖王莫過堯、舜,堯、舜之治,最為平矣。即屈軼已自生於庭之末,佞人來輒指知之,則舜何難於知佞人,而使皋陶陳知人之術?《經》曰:「知人則哲,惟帝難之。」人含五常,音氣交通,且猶不能相知。屈軼,草也,安能知佞?如儒者之言,是則太平之時,草木逾賢聖也。獄訟有是非,人情有曲直,何不並令屈軼指其非而不直者,必苦心聽訟,三人斷獄乎?故夫屈軼之草,或時無有而空言生,或時實有而虛言能指,假令能指,或時草性見人而動。古者質樸,見草之動,則言能指,能指則言指佞人。司南之杓,投之於地,其柢指南。魚肉之蟲,集地北行,夫蟲之性然也。今草能指,亦天性也。聖人因草能指,宣言曰:「庭末有屈軼能指佞人, 」百官臣子懷奸心者,則各變性易操,為忠正之行矣,猶今府廷畫皋陶、<角圭 ><角虎>也。

儒者說云:觟<角虎>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獄,其罪疑者令羊觸之,有罪則觸,無罪則不觸。斯蓋天生一角聖獸,助獄為驗,故皋陶敬羊,起坐事之。此則神奇瑞應之類也。曰:夫觟<角虎>則復屈軼之語也。羊本二角,觟<角虎>一角,體損於群,不及眾類,何以為奇?鱉三足曰能,龜三足曰賁。案能與賁,不能神於四足之龜鱉;一角之羊何能聖於兩角之禽?

狌々知往,乾鵲知來,鸚鵡能言,天性能一,不能為二。或時觟< 角虎>之性,徒能觸人,未必能知罪人,皋陶欲神事助政,惡受罪者之不厭服,因< 角圭><角虎>觸人則罪之,欲人畏之不犯,受罪之家,沒齒無怨言也。 夫物性各自有所知,如以觟<角虎>能觸謂之為神,則狌々之徒皆為神也。巫知吉凶,占人禍福,無不然者。如以觟<角虎>謂之巫類,則巫何奇而以為善?斯皆人慾神事立化也。師尚父為周司馬,將師伐紂,到孟津之上,杖鉞把旄,號其眾曰: 「倉兕!倉兕!」倉〔兕〕者,水中之獸也,善覆人船,因神以化,欲令急渡,不急渡,倉〔兕〕害汝,則復觟<角虎>之類也。河中有此異物,時出浮揚,一身九頭,人畏惡之,未必覆人之舟也,尚父緣河有此異物,因以威眾。夫< 角圭><角虎>之觸罪人,猶倉〔兕〕之覆舟也,蓋有虛名,無其實效也。人畏怪奇,故空褒增。

又言太平之時有景星。《尚書中候》曰:「堯時景星見於軫。」夫景星,或時五星也,大者歲星、太白也。彼或時歲星、太白行於軫度,古質不能推步五星,不知歲星、太白何如狀,見大星則謂景星矣。《詩》又言:「東有啟明,西有長庚。」亦或時復歲星、太白也。或時昏見於西,或時晨出於東,詩人不知,則名曰啟明、長庚矣。然則長庚與景星同,皆五星也。太平之時,日月精明。五星,日月之類也,太平更有景星,可復更有日月乎?詩人,俗人也;《中候》之時,質世也。俱不知星。王莽之時,太白經天,精如半月,使不知星者見之,則亦複名之曰景星。《爾雅》《釋四時章》曰:「春為發生,夏為長嬴,秋為收成,冬為安寧。四氣和為景星。」夫如《爾雅》之言,景星乃四時氣和之名也,恐非著天之大星。《爾雅》之書,《五經》之訓,故儒者所共觀察也,而不信從,更謂大星為景星,豈《爾雅》所言景星,與儒者之所說異哉?《爾雅》又言:「甘露時降,萬物以嘉,謂之醴泉。」醴泉乃謂甘露也。今儒者說之,謂泉從地中出,其味甘若醴,故曰醴泉。二說相遠,實未可知。案《爾雅》《釋水》章:「泉一見一否曰瀸。檻泉正出,正出,湧出也;沃泉懸出,懸出,下出也。」是泉出之異,輒有異名。使太平之時,更有醴泉從地中出,當於此章中言之,何故反居《釋四時章》中,言甘露為醴泉乎?若此,儒者之言醴泉從地中出,又言甘露其味甚甜,未可然也。

儒曰:「道至大者,日月精明,星辰不失其行,翔風起,甘露降。」雨〔霽〕而陰曀者謂之甘雨,非謂雨水之味甘也。推此以論,甘露必謂其降下時,適潤養萬物,未必露味甘也。亦有露甘味如飴蜜者,俱太平之應,非養萬物之甘露也。何以明之?案甘露如飴蜜者,著於樹木,不著五穀。彼露味不甘者,其下時,土地滋潤流濕,萬物洽沾濡溥。由此言之,《爾雅》且近得實。緣《爾雅》之言,驗之於物,案味甘之露下著樹木,察所著之樹,不能茂於所不著之木。然今之甘露,殆異於《爾雅》之所謂甘露。欲驗《爾雅》之甘露,以萬物豐熟,災害不生,此則甘露降下之驗也。甘露下,是則醴泉矣。

治期篇第五十三

 

世謂古人君賢,則道德施行,施行則功成治安;人君不肖,則道德頓廢,頓廢則功敗治亂。古今論者,莫謂不然。何則?見堯、舜賢聖致太平,桀、紂無道致亂得誅。如實論之,命期自然,非德化也。

吏百石以〔下〕,若〔斗〕食以〔上〕,居位治民,為政布教,教行與止,民治與亂,皆有命焉。或才高行潔,居位職廢;或智淺操洿,治民而立。上古之黜陟幽明,考功,據有功而加賞,案無功而施罰。是考命而長祿,非實才而厚能也。論者因考功之法,據效而定賢,則謂民治國安者,賢君之所致;民亂國危者,無道之所為也。故危亂之變至,論者以責人君,歸罪於為政不得其道。人君受以自責,愁神苦思,撼動形體,而危亂之變,終不減除。空憤人君人心,使明知之主,虛受之責,世論傳稱,使之然也。

夫賢君能治當安之民,不能化當亂之世。良醫能行其針葯,使方術驗者,遇未死之人,得未死之病也。如命窮病困,則雖扁鵲末如之何。夫命窮病困之不可治,猶夫亂民之不可安也;葯氣之愈病,猶教導之安民也,皆有命時,不可令勉力也。公伯寮訴子路於季孫,子服景伯以告孔子。孔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由此言之,教之行廢,國之安危,皆在命時,非人力也。

夫世亂民逆,國之危殆,災害系於上天,賢君之德,不能消卻。《詩》道周宣王遭大旱矣。《詩》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遺。」言無有可遺一人不被害者。宣王賢者,嫌於德微。仁惠盛者,莫過堯、湯,堯遭洪水,湯遭大旱。水旱,災害之甚者也,而二聖逢之,豈二聖政之所致哉?天地曆數當然也。以堯、湯之水旱,准百王之災害,非德所致,非德所致,則其福佑非德所為也。

賢君之治國也,猶慈父之治家。慈父耐平教明令,耐使子孫皆為孝善。子孫孝善,是家興也;百姓平安,是國昌也。昌必有衰,興必有廢。興昌非德所能成,然則衰廢非德所能敗也。昌衰興廢,皆天時也。此善惡之實,未言苦樂之效也。家安人樂,富饒財用足也。案富饒者命厚所致,非賢惠所獲也。人皆知富饒居安樂者命祿厚,而不知國安治化行者曆數吉也。故世治非賢聖之功,衰亂非無道之致。國當衰亂,賢聖不能盛;時當治,惡人不能亂。世之治亂,在時不在政;國之安危,在數不在教。賢不賢之君,明不明之政,無能損益。

世稱五帝之時,天下太平,家有十年之蓄,人有君子之行。或時不然,世增其美,亦或時政致。何以審之?夫世之所以為亂者,不以賊盜眾多,兵革並起,民棄禮義,負畔其上乎?若此者,由穀食乏絕,不能忍饑寒。夫饑寒並至而能無為非者寡,然則溫飽並至而能不為善者希。傳曰:「倉稟實,民知禮節;衣食足,民知榮辱。」讓生於有餘,爭起於不足。谷足食多,禮義之心生;禮豐義重,平安之基立矣。故飢歲之春,不食親戚,穰歲之秋,召及四鄰。不食親戚,惡行也;召及四鄰,善義也。為善惡之行,不在人質性,在於歲之飢穰。由此言之,禮義之行,在谷足也。案谷成敗,自有年歲。年歲水旱,五穀不成,非政所致,時數然也。必謂水旱政治所致,不能為政者莫過桀、紂,桀、紂之時,宜常水旱。案桀、紂之時,無飢耗之災。災至自有數,或時返在聖君之世。實事者說堯之洪水,湯之大旱,皆有遭遇,非政惡之所致。說百王之害,獨謂為惡之應,此見堯、湯德優,百王劣也。審一足以見百,明惡足以照善。堯、湯證百王,至百王遭變,非政所致,以變見而明禍福。五帝致太平,非德所就,明矣。

人之溫病而死也,先有凶色見於面部。其病,遇邪氣也,其病不愈。至於身死,命壽訖也。國之亂亡,與此同驗。有變見於天地,猶人溫病而死,色見於面部也。有水旱之災,猶人遇氣而病也。災禍不除,至於國亡,猶病不愈,至於身死也。論者謂變徵政治,賢人溫病色凶,可謂操行所生乎?謂水旱者無道所致,賢者遭病,可謂無狀所得乎?謂亡者為惡極,賢者身死,可謂罪重乎?夫賢人有被病而早死,惡人有完強而老壽,人之病死,不在操行為惡也。然則國之亂亡,不在政之是非。惡人完強而老壽,非政平安而常存。由此言之,禍變不足以明惡,福瑞不足以表善,明矣。

在天之變,日月薄蝕,四十二月日一食,五六月月亦一食食有常數,不在政治,百變千災,皆同一狀,未必人君政教所致。歲害鳥帑,周、楚有禍;綝然之氣見,宋、衛、陳、鄭皆災。當此之時,六國政教未必失誤也。歷陽之都,一夕沈而為湖,當時歷陽長吏未必誑妄也。成敗系於天,吉凶制於時。人事未為,天氣已見,非時而何?五穀生地,一豐一耗;谷糶在市,一貴一賤。豐者未必賤,耗者未必貴。豐耗有歲,貴賤有時。時當貴,豐谷價增;時當賤,耗谷直減。夫谷之貴賤不在豐耗,猶國之治亂不在善惡。

賢君之立,偶在當治之世,德自明於上,民自善於下,世平民安,瑞佑並至,世則謂之賢君所致。無道之君,偶生於當亂之時,世擾俗亂,災害不絕,遂以破國亡身滅嗣,世皆謂之為惡所致。若此,明於善惡之外形,不見禍福之內實也。禍福不在善惡,善惡之證不在禍福。長吏到官,未有所行,政教因前,無所改更。然而盜賊或多或寡,災害或無或有,夫何故哉?長吏秩貴,當階平安以升遷,或命賤不任,當由危亂以貶詘也。以今之長吏,況古之國君,安危存亡,可得論也。 自然篇第五十四

 

天地合氣,萬物自生,猶夫婦合氣,子自生矣。萬物之生,含血之類,知飢知寒。見五穀可食,取而食之,見絲麻可衣,取而衣之。或說以為天生五穀以食人,生絲麻以衣人,此謂天為人作農夫桑女之徒也,不合自然,故其義疑,未可從也。試依道家論之。

天者,普施氣萬物之中,谷愈飢而絲麻救寒,故人食谷衣絲麻也。夫天之不故生五穀絲麻以衣食人,由其有災變不欲以譴告人也。物自生,而人衣食之;氣自變而人畏懼之。以若說論之,厭於人心矣。如天瑞為故,自然焉在?無為何居?

何以〔知〕天之自然也?以天無口目也。案有為者,口目之類也。口欲食而目欲視,有嗜欲於內,發之於外,口目求之,得以為利慾之為也。今無口目之欲,於物無所求索,夫何為乎?何以知天無口目也?以地知之。地以土為體,土本無口目。無地,夫婦也,地體無口目,亦知天口目也。使天體乎?宜與地同。使天氣乎,氣若雲煙。雲煙之屬,安得口目?

或曰:「凡動行之類,皆本有為。有欲故動,動則有為。今天動行與人相似,安得無為?」曰:天之動行也,施氣也,體動氣乃出,物乃生矣。由人動氣也,體動氣乃出,子亦生也。夫人之施氣也,非欲以生子,氣施而子自生矣。天動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則自然也。施氣不欲為物,而物自為,此則無為也。謂天自然無為者何?氣也。恬淡無欲,無為無事者也,老聃得以壽矣。老聃稟之於天,使天無此氣,老聃安所稟受此性!師無其說而弟子獨言者,未之有也。或復於桓公,公曰:「以告仲父。」左右曰:「一則仲父,二則仲父,為君乃易乎?」 桓公曰:「吾未得仲父,故難;已得仲父,何為不易!」夫桓公得仲父,任之以事,委之以政,不復與知。皇天以至優之德,與王政〔隨〕而譴告〔之〕,則天德不若桓公,而霸君之操過上帝也。

或曰:「桓公知管仲賢,故委任之;如非管仲,亦將譴告之矣。使天遭堯、舜,必無譴告之變。」曰:天能譴告人君,則亦能故命聖君。擇才若堯、舜,受以王命,委以王事,勿復與知。今則不然,生庸庸之君,失道廢德,隨譴告之,何天不憚勞也!曹參為漢相,縱酒歌樂,不聽政治,其子諫之,笞之二百。當時天下無擾亂之變。淮陽鑄偽錢,吏不能禁,汲黯為太守,不壞一爐,不刑一人,高枕安卧,而淮陽政清。夫曹參為相若不為相,汲黯為太守若郡無人。然而漢朝無事,淮陽刑錯者,參德優而黯威重也。計天之威德,孰與曹參、汲黯?而謂天與王政隨而譴告之,是謂天德不若曹參厚,而威不若汲黯重也。蘧伯玉治衛,子貢使人問之:「何以治衛?」對曰:「以不治治之。」夫不治之治,無為之道也。

或曰:「太平之應,,河出圖,洛出書。不畫不就,不為不成。天地出之,有為之驗也。張良游泗水之上,遇黃石公,授太公書,蓋天佐漢誅秦,故命令神石為鬼書授人,復為有為之效也。」曰:此皆自然也。夫天安得以筆黑而為圖書乎?天道自然,故圖書自成。晉唐叔虞、魯成季友生,文在其手,故叔曰「虞」,季曰「友」。宋仲子生,有文在其手,曰:「為魯夫人。」三者在母之時,文字成矣,而謂天為文字,在母之時,天使神持錐筆墨刻其身乎?自然之化,固疑難知,外若有為,內實自然。是以太史公紀黃石事,疑而不能實也。趙簡子夢上天,見一男子在帝之側,後出,見人當道,則前所夢見在帝側者也。論之以為趙國且昌之狀也。黃石授書,亦漢且興之象也。妖氣為鬼,鬼象人形,自然之道,非或為之也。

草木之生,華葉青蔥,皆有曲折,象類文章,謂天為文字,復為華葉乎?宋人或刻木為楮葉者,三年乃成。〔列〕子曰:「使〔天〕地三年乃成一葉,則萬物之有葉者寡矣。」如〔列〕子之言,萬物之葉自為生也。自為生也,故能並成。如天為之,其遲當若宋人刻楮葉矣。觀鳥獸之毛羽,毛羽之采色,通可為乎?鳥獸未能盡實。春觀萬物之生,秋觀其成,天地為之乎?物自然也。如謂天地為之,為之宜用手,天地安得萬萬千千手,並為萬萬千千物乎?諸物在天地之間也,猶子在母腹中也。母懷子氣,十月而生,鼻、口、耳、目、髮膚、毛理、血脈、脂腴、骨節、爪齒,自然成腹中乎?母為之也?偶人千萬,不名為人者,何也?鼻口耳目非性自然也。武帝幸〔李〕夫人,〔李〕夫人死,思見其形。道士以方術作夫人形,形成,出入宮門,武帝大驚,立而迎之,忽不復見。蓋非自然之真,方士巧妄之偽,故一見恍忽,消散滅亡。有為之化,其不可久行,猶〔李〕夫人形不可久見也。道家論自然,不知引物事以驗其言行,故自然之說未見信也。

然雖自然,亦須有為輔助。耒耜耕耘,因春播種者,人為之也;及谷入地,日夜長〔大〕,人不能為也。或為之者,敗之道也。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者,就而揠之,明日枯死。夫欲為自然者,宋人之徒也。

問曰:「人生於天地,天地無為。人稟天性者,亦當無為,而有為,何也?」 曰:至德純渥之人,稟天氣多,故能則天,自然無為。稟氣薄少,不遵道德,不似天地,故曰不肖。不肖者,不似也。不似天地,不類聖賢,故有為也。天地為爐,造化為工,稟氣不一,安能皆賢?賢之純者,黃、老是也。黃者,黃帝也;老者,老子也。黃、老之操,身中恬澹,其治無為。正身共己,而陰陽自和,無心於為而物自化,無意於生而物自成。

《易》曰:「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垂衣裳者,垂拱無為也。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惟天為大,惟堯則之。」又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周公曰:「上帝引佚。」上帝,謂〔虞〕舜也。〔虞〕舜承安繼治,任賢使能,恭己無為而天下治。〔虞〕舜承堯之安,堯則天而行,不作功邀名,無為之化自成,故曰「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年五十者擊壤於塗,不能知堯之德,蓋自然之化也。《易》曰:「大人與天地合其德。」黃帝、堯、舜,大人也,其德與天地合,故知無為也。天道無為,故春不為生,而夏不為長,秋不為成,冬不為藏。陽氣自出,物自生長;陰氣自起,物自成藏。汲井決陂,灌溉園田,物亦生長,霈然而雨,物之莖葉根〔荄〕,莫不洽濡。程量澍澤,孰與汲井決陂哉!故無為之為大矣。本不求功,故其功立;本不求名,故其名成。沛然之雨,功名大矣,而天地不為也,氣和而雨自集。

儒家說夫婦之道,取法於天地,知夫婦法天地,不知推夫婦之道,以論天地之性,可謂惑矣。夫天覆於上,地偃於下,下氣烝上,上氣降下,萬物自生其中間矣。當其生也,天不須復與也,由子在母懷中,父不能知也。物自生,子自成,天地父母,何與知哉?及其生也,人道有教訓之義。天道無為,聽恣其性,故放魚於川,縱獸於山,從其性命之欲也。不驅魚令上陵,不逐獸令入淵者,何哉?拂詭其性,失其所宜也。夫百姓,魚獸之類也。上德治之,若烹小鮮,與天地同操也。商鞅變秦法,欲為殊異之功,不聽趙良之議,以取車裂之患,德薄多欲,君臣相憎怨也。道家德厚,下當其上,上安其下,純蒙無為,何復譴告?故曰: 「政之適也,君臣相忘於治,魚相忘於水,獸相忘於林,人相忘於世。故曰天也。 」孔子謂顏淵曰:「吾服汝,忘也;汝之服於我,亦忘也。」以孔子為君,顏淵為臣,尚不能譴告,況以老子為君,文子為臣乎?老子、文子,似天地者也。淳酒味甘,飲之者醉不相知。薄酒酸苦,賓主顰蹙。夫相譴告,道薄之驗也。謂天譴告,曾謂天德不若淳酒乎?

禮者,忠信之薄,亂之首也。相譏以禮,故相譴告。三皇之時,坐者于于,行者居居,乍自以為馬,乍自以為牛,純德行而民瞳矇,曉惠之心未形生也。當時亦無災異,如有災異,不名曰譴告。何則?時人愚蠢,不知相繩責也。末世衰微,上下相非,災異時至,則造譴告之言矣。夫今之天,古之天也,非古之天厚,而今之天薄也,譴告之言生於今者,人以心准況之也。誥誓不及五帝,要盟不及三王,交質子不及五伯。德彌薄者信彌衰。心險而行詖,則犯約而負教;教約不行,則相譴告;譴告不改,舉兵相滅。由此言之,譴告之言,衰亂之語也,而謂之上天為之,斯蓋所以疑也。

且凡言譴告者,以人道驗之也。人道,君譴告臣,上天譴告君也,謂災異為譴告。夫人道,臣亦有諫君,以災異為譴告,而王者亦當時有諫上天之義,其效何在?苟謂天德優,人不能諫,優德亦宜玄默,不當譴告。萬石君子有過,不言,對案不食,至優之驗也。夫人之優者,猶能不言,皇天德大,而乃謂之譴告乎?夫天無為,故不言,災變時至,氣自為之。夫天地不能為,亦不能知也。腹中有寒,腹中疾痛,人不使也,氣自為之。夫天地之間,猶人背腹之中也。謂天為災變,凡諸怪異之類,無小大薄厚,皆天所為乎?牛生馬,桃生李,如論者之言,天神入牛腹中為馬,把李實提桃間乎?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又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人之賤不用於大者,類多伎能。天尊貴高大,安能撰為災變以譴告人?且吉凶蜚色見於面,人不能為,色自發也。天地猶人身,氣變猶蜚色。人不能為蜚色,天地安能為氣變!然則氣變之見,殆自然也。變自見,色自發,占候之家,因以言也。

夫寒溫、譴告、變動、招致,四疑皆已論矣。譴告於天道尤詭,故重論之,論之所以難別也。說合於人事,不入於道意。從道不隨事,雖違儒家之說,合黃、老之義也。

感類篇第五十五

 

陰陽不和,災變發起,或時先世遺咎,或時氣自然。賢聖感類,慊懼自思,災變惡徵,何為至乎?引過自責,恐有罪,畏慎恐懼之意,未必有其實事也。何以明之?以湯遭旱自責以五過也。聖人純完,行無缺失矣,何自責有五過?然如《書》曰:「湯自責,天應以雨。」湯本無過,以五過自責,天何故雨?〔使〕以過致旱,〔不〕知自責,〔亦〕能得雨也。由此言之,旱不為湯至,雨不應自責。然而前旱後雨者,自然之氣也。此言,《書》之語也。難之曰:《春秋》大雩,董仲舒設土龍,皆為一時間也。一時不雨,恐懼雩祭,求有請福,憂念百性也。湯遭旱七年,以五過自責,謂何時也?夫遭旱一時,輒自責乎?旱至七年,乃自責也?謂一時輒自責,七年乃雨,天應之誠,何其留也?〔如〕謂七年乃自責,憂念百姓,何其遲也?不合雩祭之法,不厭憂民之義。《書》之言未可信也。

由此論之,周成王之雷風發,亦此類也。《金滕》曰:「秋大熟未獲。天大雷電以風,禾盡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當此之時,周公死,儒者說之,以為成王狐疑於〔葬〕周公:欲以天子禮葬公,公人臣也;欲以人臣禮葬公,公有王功。狐疑於葬周公之間,天大雷雨,動怒示變,以彰聖功。古文家以武王崩,周公居攝,管、蔡流言,王意狐疑周公,周公奔楚,故天雷雨,以悟成王。夫一雷一雨之變,或以為葬疑,或以為信讒,二家未可審。且訂葬疑之說,秋夏之際,陽氣尚盛,未嘗無雷雨也,顧其拔木偃禾,頗為〔壯〕耳。當雷雨時,成王感懼,開金滕之書,見周公之功,執書泣過,自責之深。自責適已,天偶反風,《書》家則謂天為周公怒也。千秋萬夏,不絕雷雨。苟謂雷雨為天怒乎?是則皇天歲歲怒也。正月陽氣發泄,雷聲始動,秋夏陽至極而雷折。苟謂秋夏之雷,為天大怒,正月之雷天小怒乎?雷為天怒,雨為恩施。使天為周公怒,徒當雷,不當雨,今〔雷〕雨俱至,天怒且喜乎?「子於是日也,哭則不歌」。《周禮》「子卯稷食菜羹」,哀樂不並行。哀樂不並行,喜怒反並至乎?

秦始皇帝東封岱嶽,雷雨暴至。劉媼息大澤,雷雨晦冥。始皇無道,自同前聖,治亂自謂太平,天怒可也。劉媼息大澤,夢與神遇,是生高祖,何怒於生聖人而為雷雨乎?堯時大風為害,堯〔繳〕大風於青丘之野。舜入大麓,烈風雷雨。堯、舜世之隆主,何過於天,天為風雨也?大旱,《春秋》雩祭,又董仲舒設土龍,以類招氣,如天應雩龍,必為雷雨。何則?秋夏之雨,與雷俱也。必從《春秋》、仲舒之術,則大雩龍,求怒天乎?師曠奏《白雪之曲》,雷電下擊,鼓《清角》之音,風雨暴至。苟為雷雨為天怒,天何憎於《白雪》《清角》,而怒師曠為之乎?此雷雨之難也。

又問之曰:「成王不以天子禮葬周公,天為雷風,偃禾拔木,成王覺悟,執書泣過,天乃反風,偃禾復起。何不為疾反風以立大木,必須國人起築之乎?」 應曰:「天不能。」曰:「然則天有所不能乎?」應曰:「然。」難曰:「孟賁推人〔而〕人仆,接人而人立。天能拔木,不能復起,是則天力不如孟賁也。秦時三山亡,猶謂天所徒也。夫木之輕重,孰與三山?能徒三山,不能起大木,非天用力宜也。如謂三山非天所亡,然則雷雨獨天所為乎?」問曰:「天之欲令成王以天子之禮葬周公,以公有聖德,以公有王功。《經》曰:『王乃得周公〔所〕自以為功代武王之說。』今天動威,以彰周公之德也。」

難之曰:「伊尹相湯伐夏,為民興利除害,致天下太平;湯死,復相大甲,大甲佚豫,放之桐宮,攝政三年,乃退複位。周公曰:『伊尹格於皇天。』天所宜彰也。伊尹死時,天何以不為雷雨?」應曰:「以《百〔兩〕篇》曰:『伊尹死,大霧三日。』大霧三日,亂氣矣,非天怒之變也。東海張霸造《百〔兩〕篇》,其言雖未可信,且假以問:「天為雷雨以悟成王,成王未開金匱雷止乎?已開金匱雷雨乃止也?」應曰:「未開金匱雷止也。開匱得書,見公之功,黨悟泣過,決以天子孔葬公,出郊觀變,天止雨反風,禾盡起。」由此言之,成王未覺悟,雷雨止矣。難曰:「伊尹〔死〕,霧三日。天何不三日雷雨,須成王覺悟乃止乎?太戊之時,桑谷生朝,七日大拱,太戊思政,桑谷消亡。宋景公時,熒〔惑〕守心,出三善言,熒惑徒舍。使太戊不思政,景公無三善言,桑谷不消,熒惑不徒。何則?災變所以譴告也,所譴告未覺,災變不除,天之至意也。今天怒為雷雨,以責成王,成王未覺,雨雷之息,何其早也?」

又問曰:「禮,諸侯之子稱公子,諸侯之孫稱公孫,皆食采地,殊之眾庶。何則?公子公孫,親而又尊,得體公稱,又食采地,名實相副,猶文質相稱也。天彰周公之功,令成王以天子禮葬,何不令成王號周公以周王,副天子之禮乎?」 應曰:「王者,名之尊號也,人臣不得名也。」難曰:「人臣猶得名王,禮乎?武王伐紂,下車追王大王、王季、文王。三人者,諸侯,亦人臣也,以王號加之。何為獨可於三王,不可於周公?天意欲彰周公,豈能明乎?豈以王跡起於三人哉?然而王功亦成於周公。江起岷山,流為濤瀨。相濤瀨之流,孰與初起之源?秬鬯之所為到,白雉之所為來,三王乎?周公也?周公功德盛於三王,不加王號,豈天惡人妄稱之哉?周衰,六國稱王,齊、秦更為帝,當時天無禁怒之變。周公不以天子禮葬,天為雷雨以責成王,何天之好惡不純一乎?」

又問曰:「魯季孫賜曾子簀,曾子病而寢之。童子曰:『華而晥者,大夫之簀。』而曾子感慚,命元易簀。蓋禮,大夫之簀,士不得寢也。今周公,人臣也,以天子禮葬,魂而有靈,將安之不也?」應曰:「成王所為,天之所予,何為不安?」難曰:「季孫所賜大夫之簀,豈曾子之所自製乎?何獨不安乎?子疾病,子路遣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孔子罪子路者也。己非人君,子路使門人為臣,非天之心而妄為之,是欺天也。周公亦非天子也,以孔子之心況周公,周公必不安也。季氏旅於太山,孔子曰:『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以曾子之細,猶卻非禮;周公至聖,豈安天子之葬?曾謂周公不如曾子乎?由此原之,周公不安也。大人與天地合德,周公不安,天亦不安,何故為雷雨以責成王乎?」

又問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武王之命,何可代乎?」應曰:「九齡之夢,天奪文王年以益武王。克殷二年之時,九齡之年未盡,武王不豫,則請之矣。人命不可請,獨武王可,非世常法,故藏於金滕;不可復為,故掩而不見。」難曰:「九齡之夢,武王已得文王之年未?」應曰:「已得之矣。」難曰:「已得文王之年,命當自延。克殷二年,雖病,猶將不死,周公何為請而代之?」應曰: 「人君爵人以官,議定,未之即與,曹下案目,然後可諾。天雖奪文王年以益武王,猶須周公請,乃能得之。命數精微,非一卧之夢所能得也。難曰:「九齡之夢,文王夢與武王九齡。武王夢帝予其九齡,其天已予之矣,武王已得之矣,何須復請?人且得官,先夢得爵,其後莫舉,猶自得官。何則?兆象先見,其驗必至也。古者謂年為齡,已得九齡,猶人夢得爵也。周公因必效之夢,請之於天,功安能大乎?」

又問曰:「功無大小,德無多少,人須仰恃賴之者,則為美矣。使周公不代武王,武王病死,周公與成王而致天下太平乎?」應曰:「成事,周公輔成王而天下不亂。使武王不見代,遂病至死,周公致太平何疑乎?」難曰:「若是,武王之生無益,其死無損,須周公功乃成也。周衰,諸侯背畔,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使無管仲,不合諸侯,夷狄交侵,中國絕滅。此無管仲有所傷也。程量有益,管仲之功,偶於周公。管仲死,桓公不以諸侯禮葬,以周公況之,天亦宜怒,微雷薄雨不至,何哉?豈以周公聖而管仲賢乎?夫管仲為反坫,有三歸,孔子譏之,以為不賢。反坫、三歸,諸侯之禮;天子禮葬,王者之制,皆以人臣俱不得為。大人與天地合德,孔子,大人也,譏管仲之僭禮,皇天欲周公之侵制,非合德之驗。《書》家之說,未可然也。 」

以見鳥跡而知為書,見蜚蓬而知為車。天非以鳥跡命倉頡,以蜚蓬使奚仲也,奚仲感蜚蓬,而倉頡起鳥跡也。晉文反國,命徹麋墨,舅犯心感,辭位歸家。夫文公之徹麋墨,非欲去舅犯,舅犯感慚,自同於麋墨也。宋華臣弱其宗,使家賊六人,以鈹殺華吳於宋命合左師之後。左師懼曰:「老夫無罪。」其後左師怨咎華臣,華臣備之。國人逐狗,狗入華臣之門,華臣以為左師來攻己也,逾牆而走。夫華臣自殺華吳而左師懼,國人自逐狗而華臣自走。成王之畏懼,猶此類也。心疑於不以天子禮葬公,卒遭雷雨之至,則懼而畏過矣。夫雷雨之至,天未必責成王也。雷雨至,成王懼以自責也。夫感則蒼頡、奚仲之心,懼則左師、華臣之意也。懷嫌疑之計,遭暴至之氣,以類之驗見,則天怒之效成矣。見類驗於寂漠,猶感動而畏懼,況雷雨揚〔軯〕蓋之聲,成王庶幾能不怵惕乎?

迅雷風烈,孔子必變。禮,君子聞雷,雖夜,衣冠而坐,所以敬雷懼激氣也。聖人君子,於道無嫌,然猶順天變動,況成王有周公之疑,聞雷雨之變,安能不振懼乎?然則雷雨之至也,殆且自天氣;成王畏懼,殆且感物類也。夫天道無為,如天以雷雨責怒人,則亦能以雷雨殺無道。古無道者多,可以雷雨誅殺其身,必命聖人興師動軍,頓兵傷士,難以一雷行誅,輕以三軍克敵,何天之不憚煩也?

或曰:「紂父帝乙,射天毆地,游涇、渭之間,雷電擊而殺之。斯天以雷電誅無道也。」帝乙之惡,孰與桀、紂?鄒伯奇論桀、紂惡不如亡秦,亡秦不如王莽,然而桀、紂、秦、莽之〔死〕,不以雷電。孔子作《春秋》,采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采善不逾其美,貶惡不溢其過。責小以大,夫人無之。成王小疑,天大雷雨。如定以臣葬公,其變何以過此?《洪範》稽疑,不悟災變者,人之才不能盡曉,天不以疑責備於人也。成王心疑未決,天以大雷雨責之,殆非皇天之意。《書》家之說,恐失其實也。

齊世篇第五十六

 

語稱上世之人,侗長佼好,堅強老壽,百歲左右;下世之人短小陋丑,夭折早死。何則?上世和氣純渥,婚姻以時,人民稟善氣而生,生又不傷,骨節堅定,故長大老壽,狀貌美好。下世反此,故短小夭折,形面醜惡。此言妄也。

夫上世治者,聖人也;下世治者,亦聖人也。聖人之德,前後不殊,則其治世,古今不異。上世之天,下世之天也。天不變易,氣不改更。上世之民,下世之民也,俱稟元氣。元氣純和,古今不異,則稟以為形體者,何故不同?夫稟氣等則懷性均,懷性均,則體同;形體同,則丑好齊;丑好齊,則夭壽適。一天一地,並生萬物。萬物之生,俱得一氣。氣之薄渥,萬世若一。帝王治世,百代同道。人民嫁娶,同時共禮。雖言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法制張設,未必奉行。何以效之?以今不奉行也。禮樂之制,存見於今,今之人民,肯行之乎?今人不肯行,古人亦不肯舉。以今之人民,知古之人民也。

〔人,物也;〕物,亦物也。人生一世,壽至一百歲。生為十歲兒時,所見地上之物,生死改易者多。至於百歲,臨且死時,所見諸物,與年十歲時所見,無以異也。使上世下世,民人無有異,則百歲之間,足以卜筮。六畜長短,五穀大小,昆蟲草木,金石珠玉,蜎蜚蠕動,跂行喙息,無有異者,此形不異也。古之水火,今之水火也。今氣為水火也,使氣有異,則古之水清火熱,而今水濁火寒乎?

人生長六七尺,大三四圍,面有五色,壽至於百,萬世不異。如以上世人民侗長佼好,堅強老壽,下世反此;則天地初立,始為人時,長可如防風之君,色如宋朝,壽如彭祖乎?從當今至千世之後,人可長如莢英,色如嫫母,壽如朝生乎?王莽之時,長人生長一丈,名曰霸出。建武年中,穎川張仲師長一丈二寸,張湯八尺有餘,其父不滿五尺,俱在今世,或長或短。儒者之言,竟〔大〕誤也。語稱上世使民以宜,傴者抱關,侏儒俳優。如皆侗長佼好,安得傴、侏之人乎?

語稱上世之人,質樸易化;下世之人,文薄難治。故《易》曰:「上古之時,結繩以治,後世易之以書契。」先結繩,易化之故;後書契,難治之驗也。故夫宓犧之前,人民至質樸,卧者居居,坐者于于,群居聚處,知其母不識其父。至宓犧時,人民頗文,知欲詐愚,勇欲恐怯,強欲凌弱,眾欲暴寡,故宓犧作八卦以治之。至周之時,人民文薄,八卦難復因襲,故文王衍為六十四首,極其變,使民不倦。至周之時,人民〔文〕薄,故孔子作《春秋》,采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稱曰:「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孔子知世浸弊,文薄難治,故加密緻之罔,設纖微之禁,檢〔押〕守持,備具悉極。此言妄也。

上世之人,所懷五常也;下世之人,亦所懷五常也。俱懷五常之道,共稟一氣而生,上世何以質樸?下世何以文薄?彼見上世之民飲血茹毛,無五穀之食,後世穿地為井,耕土種穀,飲井食粟,有水火之調;又見上古岩居穴處,衣禽獸之皮,後世易以宮室,有布帛之飾,則謂上世質樸,下世文薄矣。

夫器業變易,性行不異。然而有質樸文薄之語者,世有盛衰,衰極久有弊也。譬猶衣食之於人也,初成鮮完,始熟香潔,少久穿敗,連日臭茹矣。文質之法,古今所共。一質一文,一衰一盛,古而有之,非獨今也。何以效之?傳曰:「夏後氏之王教以忠。上教以忠,君子忠,其失也,小人野。救野莫如敬,殷〔之〕王教以敬。上教用敬,君子敬,其失也,小人鬼。救鬼莫如文,故周之王教以文。上教以文,君子文,其失也,小人薄。救薄莫如忠,承周而王者,當教以忠。」 夏所承唐、虞之教薄,故教以忠。唐、虞以文教,則其所承有鬼失矣。世人見當今之文薄也,狎侮非之,則謂上世樸質,下世文薄。猶家人子弟不謹,則謂他家子弟謹良矣。

語稱上世之人重義輕身,遭忠義之事,得己所當赴死之分明也,則必赴湯趨鋒,死不顧恨。故弘演之節,陳不佔之義,行事比類,書籍所載,亡命捐身,眾多非一。今世趨利苟生,棄義妄得,不相勉以義,不相激以行,義廢身不以為累,行隳事不以相畏。此言妄也。

夫上世之士,今世之士也,俱含仁義之性,則其遭事並有奮身之節。古有無義之人,今有建節之士。善惡雜廁,何世無有。述事者好高古而下今,貴所聞而賤所見。辨士則談其久者,文人則著其遠者。近有奇而辨不稱,今有異而筆不記。若夫琅邪兒子明,歲敗之時,兄為飢人所食,自縛叩頭,代兄為食,餓人美其義,兩舍不食。兄死,收養其孤,愛不異於己之子,歲敗谷盡,不能兩活,餓殺其子,活兄之子。臨淮許君叔亦養兄孤子,歲倉卒之時,餓其親子,活兄之子,與子明同義。會稽孟章父英為郡決曹掾,郡將撾殺非辜,事至覆考,英引罪自予,卒代將死。章後復為郡功曹,從役攻賊,兵卒北敗,為賊所射,以身代將,卒死不去。此弘演之節,陳不佔之義何以異?當今著文書者,肯引以為比喻乎?比喻之證,上則求虞、夏,下則索殷、周。秦、漢之際,功奇行殊,猶以為後。又況當今在百代下,言事者目親見之乎?

畫工好畫上代之人,秦、漢之士,功行譎奇,不肯圖今世之士者,尊古卑今也。貴鵠賤雞,鵠遠而雞近也。使當今說道深於孔、墨,名不得與之同;立行崇於曾、顏,聲不得與之鈞。何則?世俗之性,賤所見,貴所聞也。有人於此,立義建節,實核其操,古無以過。為文書者,肯載於篇籍,表以為行事乎?作奇論,造新文,不損於前人,好事者肯舍久遠之書,而垂意觀讀之乎?揚子云作《太玄》,造《法言》,張伯松不肯壹觀。與之並肩,故賤其言。使子云在伯松前,伯松以為《金匱》矣!

語稱上世之時,聖人德優,而功治有奇。故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也! 」舜承堯不墮洪業,禹襲舜不虧大功。其後至湯,舉兵代桀,武王把鉞討紂,無巍巍蕩蕩之文,而有動兵討伐之言。蓋其德劣而兵試,武用而化薄。化薄,不能相逮之明驗也。及至秦、漢,兵革雲擾,戰力角勢,秦以得天下。既得在下,無嘉瑞之美,若「葉和萬國」、「鳳皇來儀」之類,非德劣不及,功被若之徵乎?此言妄也。

夫天地氣和,即生聖人。聖人之治,即立大功。和氣不獨在古先,則聖人何故獨優!世俗之性,好褒古而毀今,少所見而多所聞。又見經傳增賢聖之美,孔子尤大堯、舜之功。又聞堯、舜禪而相讓,湯、武伐而相奪。則謂古聖優於今,功化渥地後矣。夫經有褒增之文,世有空加之言,讀經覽書者所共見也。孔子曰: 「紂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世常以桀、紂與堯、舜相反,稱美則說堯、舜,言惡則舉紂、桀。孔子曰「紂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則知堯、舜之德,不若是其盛也。

堯、舜之禪,湯、武之誅,皆有天命,非優劣所能為,人事所能成也。使湯、武在唐、虞,亦禪而不伐;堯、舜在殷、周,亦誅而不讓。蓋有天命之實,而世空生優劣之語。經言「葉和萬國」,時亦有丹硃;「鳳皇來儀」,時亦有有苗;兵皆動而並用,則知德亦何優劣而小大也?

世論桀、紂之惡,甚於亡秦。實事者謂亡秦惡甚於桀、紂。秦、漢善惡相反,猶堯、舜、桀、紂相違也。亡秦與漢皆在後世,亡秦惡甚於桀、紂,則亦知大漢之德不劣於唐、虞也。唐之「萬國」,固增而非實者也。有虞之「鳳皇」,宣帝貼已五致之矣。孝明帝符瑞並至。夫德優故有瑞,瑞鈞則功不相下。宣帝、孝明如劣,不及堯、舜,何以能致堯、舜之瑞?光武皇帝龍興鳳舉,取天下若拾遺,何以不及殷湯、周武?世稱周之成、康不虧文王之隆,舜巍位虧堯之盛功也。方今聖朝,承光武,襲孝明,有浸酆溢美之化,無細小毫髮之虧,上何以不逮舜、禹?下何以不若成、康?世見五帝、三王事在經傳之上,而漢之記故尚為文書,則謂古聖優而功大,後世劣而化薄矣。 宣漢篇第五十七

 

儒者稱五帝、三王致天下太平,漢興已來,未有太平。彼謂五帝、三王致太平,漢未有太平者,見五帝、三王聖人也,聖人之德能致太平;謂漢不太平者,漢無聖帝也,賢者之化,不能太平。又見孔子言「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方今無鳳鳥、河圖,瑞頗未至悉具,故謂未太平。此言妄也。

夫太平以治定為效,百姓以安樂為符。孔子曰:「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百姓安者,太平之驗也。夫治人以人為主,百姓安而陰陽和,陰陽和則萬物育,萬物育則奇瑞出。視今天下,安乎?危乎?安則平矣,瑞雖未具,無害於平。故夫王道定事以驗,立實以效,效驗不彰,實誠不見。時或實然,證驗不具。是故王道立事以實,不必具驗。聖主治世,期於平安,不須符瑞。

且夫太平之瑞,猶聖〔王〕之相也。聖王骨法未必同,太平之瑞何為當等?彼聞堯、舜之時,鳳皇、景星皆見,河圖、洛書皆出,以為後王治天下,當復若等之物,乃為太平。用心若此,猶謂堯當複比齒,舜當復八眉也。夫帝王聖相,前後不同,則得瑞古今不等。而今王無鳳鳥、河圖,〔謂〕未太平,妄矣。孔子言鳳皇、《河圖》者,假前瑞以為語也,未必謂世當復有鳳皇與河圖也。夫帝王之瑞,眾多非一,或以鳳鳥、麒麟,或以河圖、洛書,或以甘露、醴泉,或以陰陽和調,或以百姓乂安。今瑞未必同於古,古應未必合於今,遭以所得,未必相襲。何以明之?以帝王興起,命〔佑〕不同也。周則烏、魚,漢斬大蛇。推論唐、虞,猶周、漢也。初興始起,事效物氣,無相襲者。太平瑞應,何故當鈞?以已至之瑞,效方來之應,猶守株待兔之蹊,藏身破置之路也。

天下太平,瑞應各異,猶家人富殖,物不同也。或積米穀,或藏布帛,或畜牛馬,或長田宅。夫樂米穀不愛布帛,歡牛馬不美田宅,則謂米穀愈布帛,牛馬勝田宅矣。今百姓安矣,符瑞至矣,終謂古瑞河圖、鳳皇不至,謂之未安,是猶食稻之人入飯稷之鄉,不見稻米,謂稷為非谷也。實者,天下已太平矣,未有聖人,何以致之,未見鳳皇,何以效實?問世儒不知聖,何以知今無聖人也?世人見鳳皇,何以知之?既無以知之,何以知今無鳳皇也?委不能知有聖與無,又不能別鳳皇是鳳與非,則必不能定今太平與未平也。

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然後仁。」三十年而天下平〔也〕。漢興,至文帝時二十餘年,賈誼創議以為天下洽和,當改正朔、服色、制度,定官名,興禮樂。文帝初即位,謙讓未遑。夫如賈生之議,文帝時已太平矣。漢興二十餘年,應孔子之言「必世然後仁」也。漢一〔世〕之年數已滿,太平立矣,賈生知之。況至今且三百年,謂未太平,誤也。且孔子所謂一世,三十年也;漢家三百歲,十帝耀德,未平,如何?夫文帝之時,固已平矣,歷世〔治〕平矣。至平帝時,前漢已滅,光武中興,復致太平。

問曰:「文帝有瑞,可名太平,光武無瑞,謂之太平,如何?」曰:夫帝王瑞應,前後不同。雖無物瑞,百姓寧集,風氣調和,是亦瑞也。何以明之?帝王治平,升封太山,告安也。秦始皇升封太山,遭雷雨之變,治未平,氣未和。光武皇帝升封,天晏然無雲,太平之應也,治平氣應。光武之時,氣和人安,物瑞等至,人氣已驗,論者猶疑。孝宣皇帝元康二年,鳳皇集於太山,後又集於新平。四年,神雀集於長樂宮,或集於上林,九真獻麟。神雀二年,鳳皇、甘露降集京師。四年,鳳皇下杜陵及上林。五鳳三年,帝祭南郊,神光並見,或興〔於〕谷,燭耀齋宮,十有餘〔刻〕。明年,祭後土,靈光復至,至如南郊之時;甘露、神雀降集延壽萬歲宮。其年三月,鸞鳳集長樂宮東門中樹上。甘露元年,黃龍至,見於新豐,醴泉滂流。彼鳳皇雖五六至,或時一鳥而數來,或時異鳥而各至。麒麟、神雀、黃龍、鸞鳥、甘露、醴泉,祭後土、天地之時,神光靈耀,可謂繁盛累積矣。孝明時雖無鳳皇,亦致〔麒〕麟、甘露、醴泉、神雀、白雉、紫芝、嘉禾,金出鼎見,離木複合。五帝、三王,經傳所載瑞應,莫盛孝明。如以瑞應效太平,宣、明之年倍五帝、三王也。夫如是,孝宣、孝明可謂太平矣。

能致太平者,聖人也,世儒何以謂世未有聖人?天之稟氣,豈為前世者渥,後世者泊哉!周有三聖,文王、武王、周公並時猥出。漢亦一代也,何以當少於周?周之聖王,何以當多於漢?漢之高祖、光武,周之文、武也。文帝、武帝、宣帝、孝明、今上,過周之成、康、宣王。非以身生漢世,可褒增頌嘆,以求媚稱也;核事理之情,定說者之實也。俗好褒遠稱古,講瑞〔則〕上世為美,論治則古王為賢,睹奇於今,終不信然。使堯、舜更生,恐無聖名。獵者獲禽,觀者樂獵,不見漁者,心不顧也。是故觀於齊不虞魯,游於楚不歡宋。唐、虞、夏、殷同載在二尺四寸,儒者〔抽〕讀,朝夕講習,不見漢書,謂漢劣不若,亦觀獵不見漁,游齊、楚不願宋、魯也。使漢有弘文之人,經傳漢事,則《尚書》、《春秋》也,儒者宗之,學者習之,將襲舊六為七,今上、上王至高祖皆為聖帝矣。觀杜撫、班固等所上《漢頌》,頌功德符瑞,汪濊深廣,滂沛無量,逾唐、虞,入皇域。三代隘辟,厥深洿沮也。「殷監不遠,在夏後之世。」且舍唐、虞、夏、殷,近與周家斷量功德,實商優劣,周不如漢。

何以驗之?周之受命者文、武也,漢則高祖、光武也。文、武受命之降怪,不及高祖、光武初起之佑;孝宣、〔孝〕明之瑞,美於周之成、康、宣王。孝宣、孝明符瑞,唐、虞以來,可謂盛矣。今上即命,奉成持滿,四海混一,天下定寧。物瑞已極,人應〔斯〕隆。唐世黎民雍熙,今亦天下修仁,歲遭運氣,谷頗不登,迥路無絕道之憂,深幽無屯聚之奸。周家越常獻白雉,方今匈奴、善鄯、哀牢貢獻牛馬。周時僅治五千里內,漢氏廓土收荒服之外。牛馬珍於白雉,近屬不若遠物。古之戎狄,今為中國;古之裸人,今被朝服;古之露首,今冠章甫;古之跣跗,今履〔高〕舄。以盤石為沃田,以桀暴為良民,夷坎坷為平均,化不賓為齊民,非太平而何?夫實德化則周不能過漢,論符瑞則漢盛於周,度土境則周狹於漢,漢何以不如周?獨謂周多聖人,治致太平?儒者稱聖泰隆,使聖卓而無跡;稱治亦泰盛,使太平絕而無續也。

恢國篇第五十八

 

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此言顏淵學於孔子,積累歲月,見道彌深也。《宣漢》之篇,高漢於周,擬漢過周,論者未極也。恢而極之,彌見漢奇。夫經熟講者,要妙乃見;國極論者,恢奇彌出。恢論漢國在百代之上,審矣。何以驗之?黃帝有涿鹿之戰;堯有丹水之師;舜時有苗不服;夏啟有扈叛逆;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周成王管、蔡悖亂,周公東征。前代皆然,漢不聞此。高祖之時,陳犭希反,彭越叛,治始安也。孝景之時,吳、楚興兵,怨晃錯也。匈奴時擾,正朔不及,無荒之地,王功不加兵,今皆內附,貢獻牛馬。此則漢之威盛,莫敢犯也。

紂為至惡,天下叛之。武王舉兵,皆願就戰,八百諸侯,不期俱至。項羽惡微,號而用兵,與高祖俱起,威力輕重,未有所定,則項羽力勁。折鐵難於摧木,高祖誅項羽,折鐵;武王伐紂,摧木。然則漢力勝周多矣。凡克敵一則易,二則難。湯、武伐桀、紂,一敵也;高祖誅秦殺項,兼勝二家,力倍湯、武。武王為殷西伯,臣事於紂,以臣伐〔君〕,夷、齊恥之,扣馬而諫,武王不聽,不食周粟,餓死首陽。高祖不為秦臣,光武不仕王莽,誅惡伐無道,無伯夷之譏,可謂順於周矣。

丘由易以起高,淵洿易以為深。起於微賤,無所因階者難;襲爵乘位,尊祖統業者易。堯以唐侯入嗣帝位,舜以司徒因堯授禪,禹以司空緣功代舜,湯由七十里,文王百里,為西伯,武王襲文王位。三郊五代之起,皆有因緣,力易為也。高祖從亭長提三尺劍取天下,光武由白水奮威武,〔帝〕海內,無尺土所因,一位所乘,直奉天命,推自然。此則起高於淵洿,為深於丘山也。比方五代,孰者為優?

傳書或稱武王伐紂,太公《陰謀》,食小兒以丹,令身純赤,長大,教言殷亡。殷民見兒身赤,以為天神,及言殷亡,皆謂商滅。兵至牧野,晨舉脂燭,奸謀惑民,權掩不備,周之所諱也,世謂之虛。漢取天下,無此虛言。《武成》之篇言,周伐紂,血流浮杵。以《武成》言之,食兒以丹,晨舉脂燭,殆且然矣。漢伐亡新,光武將五千人,王莽遣二公將〔百〕萬人戰於昆陽,雷雨晦冥,前後不相見。漢兵出昆陽城,擊二公軍,一而當十,二公兵散。天下以雷雨助漢威敵,孰與舉脂燭以人事譎取殷哉?

或云:「武王伐紂,紂赴火死,武王就斬以鉞,懸其首於大白之旌。」齊宣王憐釁鐘之牛,睹其色之觳觫也。楚莊王赦鄭伯之罪,見其肉袒而形暴也。君子惡〔惡〕,不惡其身。紂屍赴於火中,所見凄愴,非徒色之觳觫,袒之暴形也。就斬以鉞,懸乎其首,何其忍哉!高祖入咸陽,閻樂誅二世,項羽殺子嬰,高祖雍容入秦,不戮二屍。光武入長安,劉聖公已誅王莽,乘兵即害,不刃王莽之死。夫斬赴火之首,與貰被刃者之身,德虐孰大也?豈以羑里之恨哉?以人君拘人臣,其逆孰與秦奪周國,莽鴆平帝也?鄒伯奇論桀、紂之惡不若亡秦,亡秦不若王莽。然則紂惡微而周誅之痛,秦、莽罪重而漢伐之輕,寬狹誰也?

高祖母妊之時,蛟龍在上,夢與神遇;好酒〔貰〕飲,酒舍負仇,及醉留卧,其上常有神怪;夜行斬蛇,蛇嫗悲哭;與呂后俱之田廬,時自隱匿,光氣暢見,呂后輒知;始皇望見東南有天子氣。及起,五星聚於東井。楚望漢軍,雲氣五色。光武且生,鳳皇集於城,嘉禾滋於屋。皇妣之身,夜半無燭,空中光明。初者,蘇伯阿望舂陵氣,鬱鬱蔥蔥。光武起過舊廬,見氣憧憧上屬於天。五帝、三王初生始起,不聞此怪。堯母感於赤龍,及起,不聞奇佑。禹母吞薏苡,將生,得玄圭;契母咽燕子;湯起白狼銜鉤;後稷母履大人之跡;文王起得赤雀;武王得魚、烏:皆不及漢太平之瑞。黃帝、堯、舜鳳皇一至。凡諸眾瑞,重至者希。漢文帝黃龍、玉桮。武帝黃龍、麒麟、連木。宣帝鳳皇五至,麒麟、神雀、甘露、醴泉、黃龍、神光。平帝白雉、黑雉。孝明麒麟、神雀、甘露、醴泉、白雉、黑雉、芝草、連木、嘉禾,與宣帝同,奇有神鼎黃金之怪。一代之瑞,累仍不絕。此則漢德豐茂,故瑞佑多也。孝明天崩,今上嗣位,元二之間,嘉德布流。三年,零陵生芝草五本。四年,甘露降五縣。五年,芝復生六〔本〕,黃龍見,大小凡八。前世龍見不雙,芝生無二,甘露一降。而今八龍並出,十一芝累生,甘露流五縣。德惠盛熾,故瑞繁夥也。自古帝王,孰能致斯?

儒者論曰「王者推行道德,受命於天。」《論衡》《初〔稟〕》以為王者生稟天命,性命難審,且兩論之。酒食之賜,一則為薄,再則為厚。如儒者之言,五代皆一受命,唯漢獨再,此則天命於漢厚也。如審《論衡》之言,生稟自然,此亦漢家所稟厚也。絕而復屬,死而復生。世有死而復生之人,人必謂之神。漢統絕而復屬,江武存亡,可謂優矣。

武王伐紂,庸、蜀之夷佐戰牧野。成王之時,越常獻雉,倭人貢暢。幽、歷衰微,戎狄攻周,平王東走,以避其難。至漢,四夷朝貢。孝平元始元年,越常重譯,獻白雉一、黑雉二。夫以成王之賢,輔以周公,越常獻一,平帝得三。後至四年,金城塞外羌〔豪〕良願等〔種〕獻其魚鹽之地,願內屬漢,遂得西王母石室,因為西海郡。周時戎狄攻王,至漢內屬,獻其寶地。西王母國在絕極之外,而漢屬之。德孰大?壤孰廣?

方今哀牢、鄯善、諾降附歸德,匈奴時擾,遣將攘討,獲虜生口千萬數。夏禹倮入吳國,太伯採藥,斷髮文身。唐、虞國界,吳為荒服,越在九夷,罽衣關頭,今皆夏服、褒衣、履舄。巴、蜀、越、鬱林、日南、遼東、樂浪,周時被發椎髻,今戴皮弁;周時重譯,今吟《詩》、《書》。

《春秋》之義,君親無將,將而必誅。廣陵王荊迷於{薜女}巫,楚王英惑於〔俠〕客,事情列見。孝明三宥,二王吞葯,周誅管、蔡,違斯遠矣!楚外家許氏與楚王謀議,孝明曰:「許〔氏〕有屬於王,欲王尊貴,人情也。」聖心原之,不繩於法。隱強侯傳懸書市裡,誹謗聖政;今上海〔恩〕,犯奪爵土。惡其人者,憎其胥余。立二王之子,安楚、廣陵,〔隱〕強弟員嗣祀陰氏。二王,帝族也,位為王侯,與管、蔡同。管、蔡滅嗣,二王立後,恩已褒矣。隱強,異姓也,尊重父祖,復存其祀。立武庚之義,繼祿父之恩,方斯羸矣。何則?並為帝王,舉兵相征,貪天下之大,絕成湯之統,非聖君之義,失承天之意也。隱強,臣子也。漢統自在,絕滅陰氏,無損於義,而猶存之,惠滂沛也。故夫雨露之施,內則注於骨肉,外則布於他施。唐之晏晏,舜之烝烝,豈能逾此!

歡兜之行,靖言庸回,共工私之,稱薦於堯。三苗巧佞之人,或言有罪之國。鯀不能治水,知力極盡。罪皆在身,不加於上,唐、虞放流,死於不毛。怨惡謀上,懷挾叛逆。考事失實,誤國殺將,罪惡重於四子。孝明加恩,則論徙邊,今上寬惠,還歸州里。開闢以來,因莫斯大。晏子曰:「鉤星在房、心之間,地其動乎!」夫地動天時,非政所致。皇帝振畏,猶歸於治,廣徵賢良,訪求過闕。高宗之側身,周成之開匱,<廑力>能逮此。谷登歲平,庸主因緣以建德政,顛沛危殆,聖哲優者,乃立功化。是故微病恆醫皆巧,篤劇扁鵲乃良。建初孟年,無妄氣至,歲之疾疫也,比旱不雨,牛死民流,可謂劇矣。皇帝敦德,俊乂在官,第五司空,股肱國維,轉谷振贍,民不乏餓,天下慕德,雖危不亂。民飢於谷,飽於道德,身流在道,心回鄉內。以故道路無盜賊之跡,深幽迥絕無劫奪之奸,以危為寧,以困為通,五帝、三王,孰能堪斯哉?

驗符篇第五十九

 

永平十一年,廬江皖侯國際有湖。皖民小男曰陳爵、陳挺,年皆十歲以上,相與釣於湖涯。挺先釣,爵後往。爵問挺曰:「釣寧得乎?」挺曰:「得!。」 爵即歸取竿綸,去挺四十步所,見湖涯有酒樽,色正黃,沒水中。爵以為銅也,涉水取之,滑重不能舉。挺望見,號曰:「何取?」爵曰:「是有銅,不能舉也。 」挺往助之,涉水未持,樽頓衍更為盟盤,動行入深淵中,復不見。挺、爵留顧,見如錢等,正黃,數百千〔枚〕,即共掇〔摭〕,各得滿手,走歸示其家。爵父國,故免吏,字君賢,驚曰:「安所得此?」爵言其狀,君賢曰:「此黃金也!。 」即馳與爵俱往,到金處,水中尚多,賢自涉水掇取。爵、挺鄰伍並聞,俱竟采之,合得十餘斤。賢自言於相,相言太守。太守遺吏收取,遣門下掾程躬奉獻,具言得金狀。詔書曰:「如章則可。不如章,有正法。」躬奉詔書,歸示太守,太守以下,思省詔書,以為疑隱,言之不實,苟飾美也,即復因卻上得黃金實狀如前章。事寢。十二年,賢等上書曰:「賢等得金湖水中,郡牧獻,訖今不得直。 」詔書下廬江,上不畀賢等金直狀。郡上賢等所採金自官湖水,非賢等私瀆,故不與直。」十二年,詔書曰:「視時金價,畀賢等金直。」漢瑞非一,金出奇怪,故獨紀之。

金玉神寶,故出詭異。金物色先為酒樽,後為盟盤,動行入淵,豈不怪哉?夏之方盛,遠方圖物,貢金九牧,禹謂之瑞,鑄以為鼎。周之九鼎,遠方之金也。人來貢之,自出於淵者,其實一也。皆起盛德,為聖王瑞。金玉之世,故有金玉之應。文帝之時,玉棒見。金之與玉,瑞之最也。金聲玉色,人之奇也。永昌郡中亦有金焉,纖靡大如黍粟,在水涯沙中。民採得,日重五銖之金,一色正黃。土生金,土色黃。漢,土德也,故金化出。金有三品,黃比見者,黃為瑞也。圯橋老父遺張良書,化為黃石。黃石之精,出為符也。夫石,金之類也,質異色鈞,皆土瑞也。

建初三年,零陵泉陵女子傅寧宅,土中忽生芝草五本,長者尺四五寸,短者七八寸,莖葉紫色,蓋紫芝也。太守沈酆遺門下掾衍盛奉獻,皇帝悅懌,賜錢衣食。詔會公卿,郡國上計吏民皆在,以芝告示天下。天下並聞,吏民歡喜,咸知漢德豐雍,瑞應出也。四年,甘露下泉陵、零陵、洮陽、始安、冷道五縣,榆柏梅李,葉皆洽薄,威委流漉,民嗽吮之,甘如飴蜜。五年,芝草復生泉陵男子周服宅〔土〕,六本,色狀如三年芝,並前凡十一本。

湘水去泉陵城七里,水上聚石曰燕室丘,臨水有俠山,其下岩淦,水深不測,二黃龍見,長出十六丈,身大於馬,舉頭顧望,狀如圖中畫龍,燕室丘民皆觀見之。去龍可數十步,又見狀如駒馬,小大凡六,出水遨戲陵上,蓋二龍之子也。並二龍為八,出移一時乃入。宣帝時,鳳皇下彭城,彭城以聞。宣帝詔侍中宋翁一。翁一曰:「鳳皇當下京師,集於天子之郊,乃遠下彭城,不可收,與無下等。 」宣帝曰:「方今天下合為一家,下彭城與京師等耳,何令可與無下等乎?」令左右通經者論難翁一,翁一窮,免冠叩頭謝。宣帝之時,與今無異。鳳皇之集,黃龍之出,鈞也。彭城、零陵,遠近同也。帝宅長遠,四表為界,零陵在內,猶為近矣。魯人公孫臣,孝文時言漢土德,其符黃龍當見。其後,黃龍見於成紀。成紀之遠,猶零陵也。孝武、孝宣時,黃龍皆出。黃龍比出,於茲為四。漢竟土德也。

賈誼創議於文帝之朝云:「漢色當尚黃,數以五為名。」賈誼,智襄之臣,雲色黃數五,土德審矣。芝生於土,土氣和,故芝生土。土爰稼穡,稼穡作甘,故甘露集。龍見,往世不雙,唯夏盛時,二龍在庭,今龍雙出,應夏之數,治諧偶也。龍出往世,其子希出,今小龍六頭,並出遨戲,象乾坤六子,嗣後多也。唐、虞之時,百獸率舞,今亦八龍遨戲良久。芝草延年,仙者所食,往世生出不過一二,今並前後凡十一本,多獲壽考之徵,生育松喬之糧也。甘露之降,往世一所,今流五縣,應土之數,德布濩也。皇瑞比見,其出不空,必有象為,隨德是應。

孔子曰:「知者樂,仁者壽。」皇帝聖人,故芝草壽徵生。黃為土色,位在中央,故軒轅德優,以黃為號。皇帝寬惠,德侔黃帝,故龍色黃,示德不異。東方曰仁,龍,東方之獸也,皇帝聖人,故仁瑞見。仁者,養育之味也,皇帝仁惠愛黎民,故甘露降。龍,潛藏之物也,陽見於外,皇帝聖明,招拔岩穴也。瑞出必由嘉士,佑至必依吉人也。天道自然,厥應偶合。聖主獲瑞,亦出群賢。君明臣良,庶事以康。文、武受命,力亦周、邵也。

宣漢篇第五十七

 

儒者稱五帝、三王致天下太平,漢興已來,未有太平。彼謂五帝、三王致太平,漢未有太平者,見五帝、三王聖人也,聖人之德能致太平;謂漢不太平者,漢無聖帝也,賢者之化,不能太平。又見孔子言「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方今無鳳鳥、河圖,瑞頗未至悉具,故謂未太平。此言妄也。

夫太平以治定為效,百姓以安樂為符。孔子曰:「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百姓安者,太平之驗也。夫治人以人為主,百姓安而陰陽和,陰陽和則萬物育,萬物育則奇瑞出。視今天下,安乎?危乎?安則平矣,瑞雖未具,無害於平。故夫王道定事以驗,立實以效,效驗不彰,實誠不見。時或實然,證驗不具。是故王道立事以實,不必具驗。聖主治世,期於平安,不須符瑞。

且夫太平之瑞,猶聖〔王〕之相也。聖王骨法未必同,太平之瑞何為當等?彼聞堯、舜之時,鳳皇、景星皆見,河圖、洛書皆出,以為後王治天下,當復若等之物,乃為太平。用心若此,猶謂堯當複比齒,舜當復八眉也。夫帝王聖相,前後不同,則得瑞古今不等。而今王無鳳鳥、河圖,〔謂〕未太平,妄矣。孔子言鳳皇、《河圖》者,假前瑞以為語也,未必謂世當復有鳳皇與河圖也。夫帝王之瑞,眾多非一,或以鳳鳥、麒麟,或以河圖、洛書,或以甘露、醴泉,或以陰陽和調,或以百姓乂安。今瑞未必同於古,古應未必合於今,遭以所得,未必相襲。何以明之?以帝王興起,命〔佑〕不同也。周則烏、魚,漢斬大蛇。推論唐、虞,猶周、漢也。初興始起,事效物氣,無相襲者。太平瑞應,何故當鈞?以已至之瑞,效方來之應,猶守株待兔之蹊,藏身破置之路也。

天下太平,瑞應各異,猶家人富殖,物不同也。或積米穀,或藏布帛,或畜牛馬,或長田宅。夫樂米穀不愛布帛,歡牛馬不美田宅,則謂米穀愈布帛,牛馬勝田宅矣。今百姓安矣,符瑞至矣,終謂古瑞河圖、鳳皇不至,謂之未安,是猶食稻之人入飯稷之鄉,不見稻米,謂稷為非谷也。實者,天下已太平矣,未有聖人,何以致之,未見鳳皇,何以效實?問世儒不知聖,何以知今無聖人也?世人見鳳皇,何以知之?既無以知之,何以知今無鳳皇也?委不能知有聖與無,又不能別鳳皇是鳳與非,則必不能定今太平與未平也。

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然後仁。」三十年而天下平〔也〕。漢興,至文帝時二十餘年,賈誼創議以為天下洽和,當改正朔、服色、制度,定官名,興禮樂。文帝初即位,謙讓未遑。夫如賈生之議,文帝時已太平矣。漢興二十餘年,應孔子之言「必世然後仁」也。漢一〔世〕之年數已滿,太平立矣,賈生知之。況至今且三百年,謂未太平,誤也。且孔子所謂一世,三十年也;漢家三百歲,十帝耀德,未平,如何?夫文帝之時,固已平矣,歷世〔治〕平矣。至平帝時,前漢已滅,光武中興,復致太平。

問曰:「文帝有瑞,可名太平,光武無瑞,謂之太平,如何?」曰:夫帝王瑞應,前後不同。雖無物瑞,百姓寧集,風氣調和,是亦瑞也。何以明之?帝王治平,升封太山,告安也。秦始皇升封太山,遭雷雨之變,治未平,氣未和。光武皇帝升封,天晏然無雲,太平之應也,治平氣應。光武之時,氣和人安,物瑞等至,人氣已驗,論者猶疑。孝宣皇帝元康二年,鳳皇集於太山,後又集於新平。四年,神雀集於長樂宮,或集於上林,九真獻麟。神雀二年,鳳皇、甘露降集京師。四年,鳳皇下杜陵及上林。五鳳三年,帝祭南郊,神光並見,或興〔於〕谷,燭耀齋宮,十有餘〔刻〕。明年,祭後土,靈光復至,至如南郊之時;甘露、神雀降集延壽萬歲宮。其年三月,鸞鳳集長樂宮東門中樹上。甘露元年,黃龍至,見於新豐,醴泉滂流。彼鳳皇雖五六至,或時一鳥而數來,或時異鳥而各至。麒麟、神雀、黃龍、鸞鳥、甘露、醴泉,祭後土、天地之時,神光靈耀,可謂繁盛累積矣。孝明時雖無鳳皇,亦致〔麒〕麟、甘露、醴泉、神雀、白雉、紫芝、嘉禾,金出鼎見,離木複合。五帝、三王,經傳所載瑞應,莫盛孝明。如以瑞應效太平,宣、明之年倍五帝、三王也。夫如是,孝宣、孝明可謂太平矣。

能致太平者,聖人也,世儒何以謂世未有聖人?天之稟氣,豈為前世者渥,後世者泊哉!周有三聖,文王、武王、周公並時猥出。漢亦一代也,何以當少於周?周之聖王,何以當多於漢?漢之高祖、光武,周之文、武也。文帝、武帝、宣帝、孝明、今上,過周之成、康、宣王。非以身生漢世,可褒增頌嘆,以求媚稱也;核事理之情,定說者之實也。俗好褒遠稱古,講瑞〔則〕上世為美,論治則古王為賢,睹奇於今,終不信然。使堯、舜更生,恐無聖名。獵者獲禽,觀者樂獵,不見漁者,心不顧也。是故觀於齊不虞魯,游於楚不歡宋。唐、虞、夏、殷同載在二尺四寸,儒者〔抽〕讀,朝夕講習,不見漢書,謂漢劣不若,亦觀獵不見漁,游齊、楚不願宋、魯也。使漢有弘文之人,經傳漢事,則《尚書》、《春秋》也,儒者宗之,學者習之,將襲舊六為七,今上、上王至高祖皆為聖帝矣。觀杜撫、班固等所上《漢頌》,頌功德符瑞,汪濊深廣,滂沛無量,逾唐、虞,入皇域。三代隘辟,厥深洿沮也。「殷監不遠,在夏後之世。」且舍唐、虞、夏、殷,近與周家斷量功德,實商優劣,周不如漢。

何以驗之?周之受命者文、武也,漢則高祖、光武也。文、武受命之降怪,不及高祖、光武初起之佑;孝宣、〔孝〕明之瑞,美於周之成、康、宣王。孝宣、孝明符瑞,唐、虞以來,可謂盛矣。今上即命,奉成持滿,四海混一,天下定寧。物瑞已極,人應〔斯〕隆。唐世黎民雍熙,今亦天下修仁,歲遭運氣,谷頗不登,迥路無絕道之憂,深幽無屯聚之奸。周家越常獻白雉,方今匈奴、善鄯、哀牢貢獻牛馬。周時僅治五千里內,漢氏廓土收荒服之外。牛馬珍於白雉,近屬不若遠物。古之戎狄,今為中國;古之裸人,今被朝服;古之露首,今冠章甫;古之跣跗,今履〔高〕舄。以盤石為沃田,以桀暴為良民,夷坎坷為平均,化不賓為齊民,非太平而何?夫實德化則周不能過漢,論符瑞則漢盛於周,度土境則周狹於漢,漢何以不如周?獨謂周多聖人,治致太平?儒者稱聖泰隆,使聖卓而無跡;稱治亦泰盛,使太平絕而無續也。

恢國篇第五十八

 

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此言顏淵學於孔子,積累歲月,見道彌深也。《宣漢》之篇,高漢於周,擬漢過周,論者未極也。恢而極之,彌見漢奇。夫經熟講者,要妙乃見;國極論者,恢奇彌出。恢論漢國在百代之上,審矣。何以驗之?黃帝有涿鹿之戰;堯有丹水之師;舜時有苗不服;夏啟有扈叛逆;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周成王管、蔡悖亂,周公東征。前代皆然,漢不聞此。高祖之時,陳犭希反,彭越叛,治始安也。孝景之時,吳、楚興兵,怨晃錯也。匈奴時擾,正朔不及,無荒之地,王功不加兵,今皆內附,貢獻牛馬。此則漢之威盛,莫敢犯也。

紂為至惡,天下叛之。武王舉兵,皆願就戰,八百諸侯,不期俱至。項羽惡微,號而用兵,與高祖俱起,威力輕重,未有所定,則項羽力勁。折鐵難於摧木,高祖誅項羽,折鐵;武王伐紂,摧木。然則漢力勝周多矣。凡克敵一則易,二則難。湯、武伐桀、紂,一敵也;高祖誅秦殺項,兼勝二家,力倍湯、武。武王為殷西伯,臣事於紂,以臣伐〔君〕,夷、齊恥之,扣馬而諫,武王不聽,不食周粟,餓死首陽。高祖不為秦臣,光武不仕王莽,誅惡伐無道,無伯夷之譏,可謂順於周矣。

丘由易以起高,淵洿易以為深。起於微賤,無所因階者難;襲爵乘位,尊祖統業者易。堯以唐侯入嗣帝位,舜以司徒因堯授禪,禹以司空緣功代舜,湯由七十里,文王百里,為西伯,武王襲文王位。三郊五代之起,皆有因緣,力易為也。高祖從亭長提三尺劍取天下,光武由白水奮威武,〔帝〕海內,無尺土所因,一位所乘,直奉天命,推自然。此則起高於淵洿,為深於丘山也。比方五代,孰者為優?

傳書或稱武王伐紂,太公《陰謀》,食小兒以丹,令身純赤,長大,教言殷亡。殷民見兒身赤,以為天神,及言殷亡,皆謂商滅。兵至牧野,晨舉脂燭,奸謀惑民,權掩不備,周之所諱也,世謂之虛。漢取天下,無此虛言。《武成》之篇言,周伐紂,血流浮杵。以《武成》言之,食兒以丹,晨舉脂燭,殆且然矣。漢伐亡新,光武將五千人,王莽遣二公將〔百〕萬人戰於昆陽,雷雨晦冥,前後不相見。漢兵出昆陽城,擊二公軍,一而當十,二公兵散。天下以雷雨助漢威敵,孰與舉脂燭以人事譎取殷哉?

或云:「武王伐紂,紂赴火死,武王就斬以鉞,懸其首於大白之旌。」齊宣王憐釁鐘之牛,睹其色之觳觫也。楚莊王赦鄭伯之罪,見其肉袒而形暴也。君子惡〔惡〕,不惡其身。紂屍赴於火中,所見凄愴,非徒色之觳觫,袒之暴形也。就斬以鉞,懸乎其首,何其忍哉!高祖入咸陽,閻樂誅二世,項羽殺子嬰,高祖雍容入秦,不戮二屍。光武入長安,劉聖公已誅王莽,乘兵即害,不刃王莽之死。夫斬赴火之首,與貰被刃者之身,德虐孰大也?豈以羑里之恨哉?以人君拘人臣,其逆孰與秦奪周國,莽鴆平帝也?鄒伯奇論桀、紂之惡不若亡秦,亡秦不若王莽。然則紂惡微而周誅之痛,秦、莽罪重而漢伐之輕,寬狹誰也?

高祖母妊之時,蛟龍在上,夢與神遇;好酒〔貰〕飲,酒舍負仇,及醉留卧,其上常有神怪;夜行斬蛇,蛇嫗悲哭;與呂后俱之田廬,時自隱匿,光氣暢見,呂后輒知;始皇望見東南有天子氣。及起,五星聚於東井。楚望漢軍,雲氣五色。光武且生,鳳皇集於城,嘉禾滋於屋。皇妣之身,夜半無燭,空中光明。初者,蘇伯阿望舂陵氣,鬱鬱蔥蔥。光武起過舊廬,見氣憧憧上屬於天。五帝、三王初生始起,不聞此怪。堯母感於赤龍,及起,不聞奇佑。禹母吞薏苡,將生,得玄圭;契母咽燕子;湯起白狼銜鉤;後稷母履大人之跡;文王起得赤雀;武王得魚、烏:皆不及漢太平之瑞。黃帝、堯、舜鳳皇一至。凡諸眾瑞,重至者希。漢文帝黃龍、玉桮。武帝黃龍、麒麟、連木。宣帝鳳皇五至,麒麟、神雀、甘露、醴泉、黃龍、神光。平帝白雉、黑雉。孝明麒麟、神雀、甘露、醴泉、白雉、黑雉、芝草、連木、嘉禾,與宣帝同,奇有神鼎黃金之怪。一代之瑞,累仍不絕。此則漢德豐茂,故瑞佑多也。孝明天崩,今上嗣位,元二之間,嘉德布流。三年,零陵生芝草五本。四年,甘露降五縣。五年,芝復生六〔本〕,黃龍見,大小凡八。前世龍見不雙,芝生無二,甘露一降。而今八龍並出,十一芝累生,甘露流五縣。德惠盛熾,故瑞繁夥也。自古帝王,孰能致斯?

儒者論曰「王者推行道德,受命於天。」《論衡》《初〔稟〕》以為王者生稟天命,性命難審,且兩論之。酒食之賜,一則為薄,再則為厚。如儒者之言,五代皆一受命,唯漢獨再,此則天命於漢厚也。如審《論衡》之言,生稟自然,此亦漢家所稟厚也。絕而復屬,死而復生。世有死而復生之人,人必謂之神。漢統絕而復屬,江武存亡,可謂優矣。

武王伐紂,庸、蜀之夷佐戰牧野。成王之時,越常獻雉,倭人貢暢。幽、歷衰微,戎狄攻周,平王東走,以避其難。至漢,四夷朝貢。孝平元始元年,越常重譯,獻白雉一、黑雉二。夫以成王之賢,輔以周公,越常獻一,平帝得三。後至四年,金城塞外羌〔豪〕良願等〔種〕獻其魚鹽之地,願內屬漢,遂得西王母石室,因為西海郡。周時戎狄攻王,至漢內屬,獻其寶地。西王母國在絕極之外,而漢屬之。德孰大?壤孰廣?

方今哀牢、鄯善、諾降附歸德,匈奴時擾,遣將攘討,獲虜生口千萬數。夏禹倮入吳國,太伯採藥,斷髮文身。唐、虞國界,吳為荒服,越在九夷,罽衣關頭,今皆夏服、褒衣、履舄。巴、蜀、越、鬱林、日南、遼東、樂浪,周時被發椎髻,今戴皮弁;周時重譯,今吟《詩》、《書》。

《春秋》之義,君親無將,將而必誅。廣陵王荊迷於{薜女}巫,楚王英惑於〔俠〕客,事情列見。孝明三宥,二王吞葯,周誅管、蔡,違斯遠矣!楚外家許氏與楚王謀議,孝明曰:「許〔氏〕有屬於王,欲王尊貴,人情也。」聖心原之,不繩於法。隱強侯傳懸書市裡,誹謗聖政;今上海〔恩〕,犯奪爵土。惡其人者,憎其胥余。立二王之子,安楚、廣陵,〔隱〕強弟員嗣祀陰氏。二王,帝族也,位為王侯,與管、蔡同。管、蔡滅嗣,二王立後,恩已褒矣。隱強,異姓也,尊重父祖,復存其祀。立武庚之義,繼祿父之恩,方斯羸矣。何則?並為帝王,舉兵相征,貪天下之大,絕成湯之統,非聖君之義,失承天之意也。隱強,臣子也。漢統自在,絕滅陰氏,無損於義,而猶存之,惠滂沛也。故夫雨露之施,內則注於骨肉,外則布於他施。唐之晏晏,舜之烝烝,豈能逾此!

歡兜之行,靖言庸回,共工私之,稱薦於堯。三苗巧佞之人,或言有罪之國。鯀不能治水,知力極盡。罪皆在身,不加於上,唐、虞放流,死於不毛。怨惡謀上,懷挾叛逆。考事失實,誤國殺將,罪惡重於四子。孝明加恩,則論徙邊,今上寬惠,還歸州里。開闢以來,因莫斯大。晏子曰:「鉤星在房、心之間,地其動乎!」夫地動天時,非政所致。皇帝振畏,猶歸於治,廣徵賢良,訪求過闕。高宗之側身,周成之開匱,<廑力>能逮此。谷登歲平,庸主因緣以建德政,顛沛危殆,聖哲優者,乃立功化。是故微病恆醫皆巧,篤劇扁鵲乃良。建初孟年,無妄氣至,歲之疾疫也,比旱不雨,牛死民流,可謂劇矣。皇帝敦德,俊乂在官,第五司空,股肱國維,轉谷振贍,民不乏餓,天下慕德,雖危不亂。民飢於谷,飽於道德,身流在道,心回鄉內。以故道路無盜賊之跡,深幽迥絕無劫奪之奸,以危為寧,以困為通,五帝、三王,孰能堪斯哉?

驗符篇第五十九

 

永平十一年,廬江皖侯國際有湖。皖民小男曰陳爵、陳挺,年皆十歲以上,相與釣於湖涯。挺先釣,爵後往。爵問挺曰:「釣寧得乎?」挺曰:「得!。」 爵即歸取竿綸,去挺四十步所,見湖涯有酒樽,色正黃,沒水中。爵以為銅也,涉水取之,滑重不能舉。挺望見,號曰:「何取?」爵曰:「是有銅,不能舉也。 」挺往助之,涉水未持,樽頓衍更為盟盤,動行入深淵中,復不見。挺、爵留顧,見如錢等,正黃,數百千〔枚〕,即共掇〔摭〕,各得滿手,走歸示其家。爵父國,故免吏,字君賢,驚曰:「安所得此?」爵言其狀,君賢曰:「此黃金也!。 」即馳與爵俱往,到金處,水中尚多,賢自涉水掇取。爵、挺鄰伍並聞,俱竟采之,合得十餘斤。賢自言於相,相言太守。太守遺吏收取,遣門下掾程躬奉獻,具言得金狀。詔書曰:「如章則可。不如章,有正法。」躬奉詔書,歸示太守,太守以下,思省詔書,以為疑隱,言之不實,苟飾美也,即復因卻上得黃金實狀如前章。事寢。十二年,賢等上書曰:「賢等得金湖水中,郡牧獻,訖今不得直。 」詔書下廬江,上不畀賢等金直狀。郡上賢等所採金自官湖水,非賢等私瀆,故不與直。」十二年,詔書曰:「視時金價,畀賢等金直。」漢瑞非一,金出奇怪,故獨紀之。

金玉神寶,故出詭異。金物色先為酒樽,後為盟盤,動行入淵,豈不怪哉?夏之方盛,遠方圖物,貢金九牧,禹謂之瑞,鑄以為鼎。周之九鼎,遠方之金也。人來貢之,自出於淵者,其實一也。皆起盛德,為聖王瑞。金玉之世,故有金玉之應。文帝之時,玉棒見。金之與玉,瑞之最也。金聲玉色,人之奇也。永昌郡中亦有金焉,纖靡大如黍粟,在水涯沙中。民採得,日重五銖之金,一色正黃。土生金,土色黃。漢,土德也,故金化出。金有三品,黃比見者,黃為瑞也。圯橋老父遺張良書,化為黃石。黃石之精,出為符也。夫石,金之類也,質異色鈞,皆土瑞也。

建初三年,零陵泉陵女子傅寧宅,土中忽生芝草五本,長者尺四五寸,短者七八寸,莖葉紫色,蓋紫芝也。太守沈酆遺門下掾衍盛奉獻,皇帝悅懌,賜錢衣食。詔會公卿,郡國上計吏民皆在,以芝告示天下。天下並聞,吏民歡喜,咸知漢德豐雍,瑞應出也。四年,甘露下泉陵、零陵、洮陽、始安、冷道五縣,榆柏梅李,葉皆洽薄,威委流漉,民嗽吮之,甘如飴蜜。五年,芝草復生泉陵男子周服宅〔土〕,六本,色狀如三年芝,並前凡十一本。

湘水去泉陵城七里,水上聚石曰燕室丘,臨水有俠山,其下岩淦,水深不測,二黃龍見,長出十六丈,身大於馬,舉頭顧望,狀如圖中畫龍,燕室丘民皆觀見之。去龍可數十步,又見狀如駒馬,小大凡六,出水遨戲陵上,蓋二龍之子也。並二龍為八,出移一時乃入。宣帝時,鳳皇下彭城,彭城以聞。宣帝詔侍中宋翁一。翁一曰:「鳳皇當下京師,集於天子之郊,乃遠下彭城,不可收,與無下等。 」宣帝曰:「方今天下合為一家,下彭城與京師等耳,何令可與無下等乎?」令左右通經者論難翁一,翁一窮,免冠叩頭謝。宣帝之時,與今無異。鳳皇之集,黃龍之出,鈞也。彭城、零陵,遠近同也。帝宅長遠,四表為界,零陵在內,猶為近矣。魯人公孫臣,孝文時言漢土德,其符黃龍當見。其後,黃龍見於成紀。成紀之遠,猶零陵也。孝武、孝宣時,黃龍皆出。黃龍比出,於茲為四。漢竟土德也。

賈誼創議於文帝之朝云:「漢色當尚黃,數以五為名。」賈誼,智襄之臣,雲色黃數五,土德審矣。芝生於土,土氣和,故芝生土。土爰稼穡,稼穡作甘,故甘露集。龍見,往世不雙,唯夏盛時,二龍在庭,今龍雙出,應夏之數,治諧偶也。龍出往世,其子希出,今小龍六頭,並出遨戲,象乾坤六子,嗣後多也。唐、虞之時,百獸率舞,今亦八龍遨戲良久。芝草延年,仙者所食,往世生出不過一二,今並前後凡十一本,多獲壽考之徵,生育松喬之糧也。甘露之降,往世一所,今流五縣,應土之數,德布濩也。皇瑞比見,其出不空,必有象為,隨德是應。

孔子曰:「知者樂,仁者壽。」皇帝聖人,故芝草壽徵生。黃為土色,位在中央,故軒轅德優,以黃為號。皇帝寬惠,德侔黃帝,故龍色黃,示德不異。東方曰仁,龍,東方之獸也,皇帝聖人,故仁瑞見。仁者,養育之味也,皇帝仁惠愛黎民,故甘露降。龍,潛藏之物也,陽見於外,皇帝聖明,招拔岩穴也。瑞出必由嘉士,佑至必依吉人也。天道自然,厥應偶合。聖主獲瑞,亦出群賢。君明臣良,庶事以康。文、武受命,力亦周、邵也。

須頌篇第六十

 

古之帝王建鴻德者,須鴻筆之臣褒頌紀載,鴻德乃彰,萬世乃聞。問說《書》者:「『欽明文思』以下,誰所言也?」曰:「篇家也。」「篇家誰也?」「孔子也。」然則孔子鴻筆之人也。「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也。」鴻筆之奮,蓋斯時也。或說《尚書》曰:「尚者,上也;上所為,下所書也。」「下者誰也?」曰:「臣子也。」然則臣子書上所為矣。問儒者:「禮言制,樂言作,何也?」曰:「禮者上所制,故曰制;樂者下所作,故曰作。天下太平,頌聲作。」方今天下太平矣,頌詩樂聲可以作未?傳者不知也,故曰拘儒。衛孔悝之鼎銘,周臣勸行。孝宣皇帝稱潁川太守黃霸有治狀,賜金百斤,漢臣勉政。夫以人主頌稱臣子,臣子當褒君父,於義較矣。虞氏天下太平,夔歌舜德;宣王惠周,《詩》頌其行;召伯述職,周歌棠樹。是故《周頌》三十一,《殷頌》五,《魯頌》四,凡《頌》四十篇,詩人所以嘉上也。由此言之,臣子當頌,明矣。

儒者謂漢無聖帝,治化未太平。《宣漢》之篇,論漢已有聖帝,治已太平;《恢國》之篇,極論漢德非常實然,乃在百代之上。表德頌功,宣褒主上,《詩》之頌言,右臣之典也。舍其家而觀他人之室,忽其父而稱異人之翁,未為德也。漢,今天下之家也;先帝、今上民臣之翁也。夫曉主德而頌其美,識國奇而恢其功,孰與疑暗不能也?孔子稱「大哉!堯之為君也!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或年五十擊壤於塗,或曰:「大哉!堯之德也。」擊壤者曰: 「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堯何等力?」孔子乃言「大哉!堯之德」者,乃知堯者也。涉聖世不知聖主,是則盲者不能別青黃也;知聖主不能頌,是則暗者不能言是非也。然則方今盲喑之儒,與唐擊壤之民,同一才矣。夫孔子及唐人言大哉者,知堯德,蓋堯盛也;擊壤之民雲「堯何等力」,是不知堯德也。

夜舉燈燭,光曜所及,可得度也;日照天下,遠近廣狹,難得量也。浮於淮、濟,皆知曲折;入東海者,不曉南北。故夫廣大從橫難數,極深,揭歷難測。漢德酆廣,日光海外也。知者知之,不知者不知漢盛也。漢家著書,多上及殷、周,諸子並作,皆論他事,無褒頌之言,《論衡》有之。又《詩》頌國名《周頌》,杜撫、〔班〕固所上《漢頌》,相依類也。

宣帝之時,畫圖漢列士,或不在於畫上者,子孫恥之。何則?父祖不賢,故不畫圖也。夫頌言,非徒畫文也。如千世之後,讀經書不見漢美,後世怪之。故夫古之通經之臣,紀主令功,記於竹帛;頌上令德,刻於鼎銘。文人涉世,以此自勉。漢德不及六代,論者不德之故也。

地有丘洿,故有高平,或以鍤平而夷之,為平地矣。世見五帝、三王為經書,漢事不載,則謂五、三優於漢矣。或以論為鍤,損五、〔三〕,少豐滿漢家之下,並為平哉!漢將為丘,五、三轉為洿矣。湖池非一,廣狹同也,樹竿測之,深淺可度。漢與百代俱為主也,實而論之,優劣可見。故不樹長竿,不知深淺之度;無《論衡》之論,不知優劣之實。漢在百代之末,上與百代料德,湖池相與比也,無鴻筆之論,不免庸庸之名。論好稱古而毀今,恐漢將在百代之下,豈徒同哉!

謚者,行之跡也。謚之美者,成、宣也;惡者,靈、歷也。成湯遭旱,周宣亦然。然而成湯加「成」,宣王言「宣」,無妄之災,不能虧政,臣子累謚,不失實也。由斯以論堯,堯亦美謚也,時亦有洪水,百姓不安,猶言堯者,得實考也。夫一字之謚,尚猶明主,況千言之論,萬文之頌哉?

船車載人,孰與其徒多也?素車朴船,孰與加漆采畫也?然則鴻筆之人,國之船車、采畫也。農無〔強〕夫,谷粟不登;國無強文,德暗不彰。漢德不休,亂在百代之間,強筆之儒不著載也。高祖以來,著書非不講論漢。司馬長卿為《封禪書》,文約不具。司馬子長紀黃帝以至孝武,揚子云錄宣帝以至哀、平。陳平仲紀光武。班孟堅頌孝明。漢家功德,頗可觀見。今上即命,未有褒載,《論衡》之人,為此畢精,故有《齊世》、《宣漢》、《恢國》、《驗符》。

龍無雲雨不能參天。鴻筆之人,國之雲雨也。載國德於傳書之上,宣昭名於萬世之後,厥高非徒參天也。城牆之土,平地之壤也,人加築蹈之力,樹立臨池。國之功德,崇於城牆,文人之筆,勁於築蹈。聖主德盛功立,〔若〕不褒頌紀載,奚得傳馳流去無疆乎?人有高行,或譽得其實,或欲稱之不能言,或謂不善,不肯陳一。斷此三者,孰者為賢?五、三之際,於斯為盛。孝明之時,眾瑞並至,百官臣子,不為少矣,唯班固之徒,稱頌國德,可謂譽得其實矣。頌文譎以奇,彰漢德於百代,使帝名如日月,孰與不能言,言之不美善哉?

秦始皇東南遊,升會稽山,李斯刻石,紀頌帝德。至琅琊亦然。秦無道之國,刻石文世,觀讀之者見堯、舜之美。由此言之,須頌明矣。當今非無李斯之才也,無從升會稽歷琅琊之階也。弦歌為妙異之曲,坐者不曰善,弦歌之人,必怠不精。何則?妙異難為,觀者不知善也。聖國揚妙異之政,眾臣不頌,將順其美,安得所施哉?今方〔技〕之書在竹帛,無主名所從生出,見者忽然,不卸服也。如題曰「〔某〕甲某子之方,」若言「已驗嘗試,」人爭刻寫,以為珍秘。上書於國,奏〔記〕於郡,譽薦士吏,稱術行能,章下記出,士吏賢妙。何則?章表其行,記明其才也。國德溢熾,莫有宣褒,使聖國大漢有庸庸之名,咎在俗儒不實論也。

古今聖王不絕,則其符瑞亦宜累屬。符瑞之出,不同於前,或時已有,世無以知,故有《講瑞》。俗儒好長古而短今,言瑞則渥前而薄後。《是應》實而定之,漢不為少。漢有實事,儒者不稱;古有虛美,誠心然之。信久遠之偽,忽近今之實。斯蓋三增九虛所以成也,《能聖》《實聖》,所以興也。儒者稱聖過實,稽合於漢,漢不能及。非不能及,儒者之說使難及也。〔如〕實論之,漢更難及。谷熟歲平,聖王因緣以立功化,故《治期》之篇,為漢激發。治有期,亂有時。能以亂為治者優,優者有之。建初孟年,無妄氣至,聖世之期也。皇帝執德,救備其災,故《順鼓》、《明雩》,為漢應變。是故災變之至,或在聖世。時旱禍湛,為漢論災。是故《春秋》為漢製法,《論衡》為漢平說。從門應庭,聽堂室之言,什而失九,如升堂窺室,百不失一。《論衡》之人在古荒流之地,其遠非徒門庭也。

日刻徑重千里,人不謂之廣者,遠也。望夜甚雨,月光不暗,人不睹曜者,隱也。聖者垂日月之明,處在中州。隱於百里,遙聞傳授,不實。形耀不實,難論。得詔書到,計吏至,乃聞聖政。是以褒功失丘山之積,頌德遺膏腴之美。使至台閣之下,蹈班、賈之跡,論功德之實,不失毫釐之微。武王封比干之墓,孔子顯三累之行。大漢之德,非直比干三累也。道立〔郵〕表,路出其下,望〔郵〕表者昭然知路。漢德明著,莫立邦表之言,故浩廣之德未光於世也。

佚文篇第六十一

 

孝武皇帝封弟為魯恭王。恭王壞孔子宅以為宮,得佚《尚書》百篇,《禮》三百,《春秋》三十篇,《論語》二十一篇,聞弦歌之聲,俱復封塗,上言武帝。武帝遣吏發取,古經《論語》,此時皆出。經傳也而有〔聞〕弦歌之聲,文當興於漢,喜樂得聞之祥也。當傳於漢,寢藏牆壁之中,恭王〔聞〕之,聖王感動弦歌之象。此則古文不當掩,漢俟以為符也。孝成皇帝讀百篇《尚書》,博士郎吏莫能曉知,征天下能為《尚書》者。東海張霸通《左氏春秋》,案百篇序,以《左氏》訓詁造作百二篇,具成奏上。成帝出秘《尚書》以考校之,無一字相應者,成帝下霸於吏,吏當器辜大不謹敬。成帝奇霸之才,赦其辜,亦不〔滅〕其經,故百二《尚書》傳在民間。孔子曰「才難」,能推精思,作經百篇,才高卓遹,希有之人也。成帝赦之,多其文也。雖奸非實,次序篇句,依倚事類,有似真是,故不燒滅之。疏一櫝,相遣以書,書十數札,奏記長吏,文成可觀,讀之滿意,百不能一。張霸推精思至於百篇,漢世〔寡〕類,成帝赦之,不亦宜乎?楊子山為郡上計吏,見三府為《哀牢傳》不能成,歸郡作上,孝明奇之,征在蘭台。夫以三府掾吏,叢積成才,不能成一篇。子山成之,上覽其文。子山之傳,豈必審是?傳聞依為之有狀,會三府之士,終不能為,子山為之,斯須不難。成帝赦張霸,豈不有以哉?

孝武之時,詔百官對策,董仲舒策文最善。王莽時,使郎吏上奏,劉子駿章尤美。美善不空,才高知深之驗也。《易》曰:「聖人之情見於辭。」文辭美惡,足以觀才。永平中,神雀群集,孝明詔上《〔神〕爵頌》,百官頌上,文皆比瓦石,唯班固、賈逵、傅毅、楊終、侯諷五頌金玉,孝明覽焉。夫以百官之眾,郎吏非一,唯五人文善,非奇而何?孝武善《子虛》之賦,征司馬長卿。孝成玩弄眾書之多,善揚子云,出入遊獵,子云乘從。使長卿、桓君山、子云作吏,書所不能盈牘,文所不能成句,則武帝何貪?成帝何欲?故曰:「玩揚子云之篇,樂於居千石之官;挾桓君山之書,富於積猗頓之財。」

韓非之書,傳在秦庭,始皇嘆曰:「獨不得與此人同時!」陸賈《新語》,每奏一篇,高祖左右,稱曰萬歲。夫嘆思其人,與喜稱萬歲,豈可空為哉?誠見其美,歡氣發於內也。候氣變者,於天不於地,天,文明也。衣裳在身,文著於衣,不在於裳,衣法天也。察掌理者左不觀右,左文明也。佔在右,不觀左,右,文明也。《易》曰:「大人虎變其文炳,君子豹變其文蔚。」又曰:「觀乎天文,觀乎人文。」此言天人以文為觀,大人君子以文為操也。高祖在母身之時,息於澤陂,蛟龍在上,龍觩炫耀;及起,楚望漢軍,氣成五采;將入咸陽,五星聚東井,星有五色。天或者憎秦,滅其文章;欲漢興之,故先受命以文為瑞也。

惡人操意,前後乖違。始皇前嘆韓非之書,後惑李斯之議;燔《五經》之文,設挾書之律。五經之儒,抱經隱匿,伏生之徒,竄藏土中。殄賢聖之文,厥辜深重,嗣之及孫。李斯創議,身伏五刑。漢興,易亡秦之軌,削李斯之跡。高祖始令陸賈造書,未興《五經》。惠、景以至元、成,經書並修。漢朝鬱郁,厥語所聞,孰與亡秦?王莽無道,漢軍雲起,台閣廢頓,文書棄散。光武中興,修存未詳。孝明世好文人,並征蘭台之官,文雄會聚。今上即〔命〕,詔求亡失,購募以金,安得不有好文之聲!唐、虞既遠,所在書散;殷、周頗近,諸子存焉。漢興以來,傳文未遠,以所聞見,伍唐、虞而什殷、周,煥炳鬱郁,莫盛於斯!天晏,者星辰曉爛;人性奇者,掌文藻炳。漢今為盛,故文繁湊也。

孔子曰:「文王既歿,文不在茲乎!」文王之文,傳在孔子。孔子為漢制文,傳在漢也。受天之文。文人宜遵五經六藝為文,諸子傳書為文,造論著說為文,上書奏記為文,文德之操為文。立五文在世,皆當賢也。造論著說之文,尤宜勞焉。何則?發胸中之思,論世俗之事,非徒諷古經、續故文也。論發胸臆,文成手中,非說經藝之人所能為也。周、秦之際,諸子並作,皆論他事,不頌主上,無益於國,無補於化。造論之人,頌上恢國,國業傳在千載,主德參貳日月,非適諸子書傳所能並也。上書陳便宜,奏記薦吏士,一則為身,二則為人。繁文麗辭,無上書文德之操。治身完行,徇利為私,無為主者。夫如是,五文之中,論者之文多矣。則可尊明矣。

孔子稱周曰:「唐、虞之際,於斯為盛,周之德,其可謂至德已矣!」孔子,周之文人也,設生漢世,亦稱漢之至德矣。趙他王南越,倍主滅使,不從漢制,箕踞椎髻,沉溺夷俗。陸賈說以漢德,懼以帝威,心覺醒悟,蹶然起坐。世儒之愚,有趙他之惑;鴻文之人,陳陸賈之說。觀見之者,將有蹶然起坐,趙他之悟。漢氏浩爛,不有殊卓之聲。文人之休,國之符也。

望豐屋知名家,睹喬木知舊都。鴻文在國,聖世之驗也。孟子相人以眸子焉,心清則眸子了,了者,目文了也。夫候國占人,同一實也。國君聖而文人聚,人心惠而目多采。蹂蹈文錦於泥塗之中,聞見之者,莫不痛心。知文錦之可惜,不知文人之當尊,不通類也。天文人文,文豈徒調墨弄筆,為美麗之觀哉?載人之行,傳人之名也。善人願載,思勉為善;邪人惡載,力自禁裁。然則文人之筆,勸善懲惡也。謚法所以章善,即以著惡也。加一字之謚,人猶勸懲,聞知之者,莫不自勉。況極筆墨之力,定善惡之實,言行畢載,文以千數,傳流於世,成為丹青,故可尊也。

揚子云作《法言》,蜀富人齎錢千萬,願載於書。子云不聽,「夫富無仁義之行,〔猶〕圈中之鹿,欄中之牛也,安得妄載?班叔皮續《太史公書》,載鄉里人以為惡戒。邪人枉道,繩墨所彈,安得避諱?是故子云不為財勸,叔皮不為恩撓。文人之筆,獨已公矣!賢聖定意於筆,筆集成文,文具情顯,後人觀之,以〔見〕正邪,安宜妄記?足蹈於地,跡有好醜;文集於禮,志有善惡。故夫占跡以睹足,觀文以知情。《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衡》篇以十數,亦一言也,曰:「疾虛妄。」

論死篇第六十二

 

世謂人〔死〕為鬼,有知,能害人。試以物類驗之,人〔死〕不為鬼,無知,不能害人。何以驗之?驗之以物。

人,物也;物,亦物也。物死不為鬼,人死何故獨能為鬼?世能別人物不能為鬼,則為鬼不為鬼尚難分明。如不能別,則亦無以知其能為鬼也。人之所以生者,精氣也,死而精氣滅,能為精氣者,血脈也。人死血脈竭,竭而精氣滅,滅而形體朽,朽而成灰土,何用為鬼?人無耳目則無所知,故聾盲之人,比於草木。夫精氣去人,豈徒與無耳目同哉?朽則消亡,荒忽不見,故謂之鬼神。人見鬼神之形,故非死人之精也。何則?鬼神,荒忽不見之名也。人死精神升天,骸骨歸土,故謂之鬼。鬼者,歸也;神者,荒忽無形者也。或說:鬼神,陰陽之名也。陰氣逆物而歸,故謂之鬼;陽氣導物而生,故謂之神。神者,〔申〕也。申復無已,終而復始。人用神氣生,其死復歸神氣。陰陽稱鬼神,人死亦稱鬼神。氣之生人,猶水之為冰也。水凝為冰,氣凝為人;冰釋為水,人死復神。其名為神也,猶冰釋更名水也。人見名異,則謂有知,能為形而害人,無據以論之也。

人見鬼若生人之形。以其見若生人之形,故知非死人之精也。何以效之?以囊橐盈粟米,米在囊中,若粟在橐中,滿盈堅強,立樹可見。人瞻望之,則知其為粟米囊橐。何則?囊橐之形,若其容可察也。如囊穿米出,橐敗粟棄,則囊橐委辟,人瞻望之,弗復見矣。人之精神藏於形體之內,猶粟米在囊橐之中也。死而形體朽,精氣散,猶囊橐穿敗,粟米棄出也。粟米棄出,囊橐無復有形,精氣散亡,何能復有體,而人得見之乎!禽獸之死也,其肉盡索,皮毛尚在,制以為裘,人望見之,似禽獸之形。故世有衣狗裘為狗盜者,人不覺知,假狗之皮毛,故人不意疑也。今人死,皮毛朽敗,雖精氣尚在,神安能復假此形而以行見乎?夫死人不能假生人之形以見,猶生人不能假死人之魂以亡矣。六畜能變化象人之形者,其形尚生,精氣尚在也。如死,其形腐朽,雖虎兕勇悍,不能復化。魯公牛哀病化為虎,亦以未死也。世有以生形轉為生類者矣,未有以死身化為生象者也。

天地開闢,人皇以來,隨壽而死。若中年夭亡,以億萬數。計今人之數不若死者多,如人死輒為鬼,則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人且死見鬼,宜見數百千萬,滿堂盈廷,填塞巷路,不宜徒見一兩人也。人之兵死也,世言其血為磷。血者,生時之精氣也。人夜行見磷,不象人形,渾沌積聚,若火光之狀。磷,死人之血也,其形不類生人之血也,其形不類生人之形。精氣去人,何故象人之體?人見鬼也,皆象死人形,則可疑死人為鬼,或反象生人之形。病者見鬼,雲甲來。甲時不死,氣象甲形。如死人為鬼,病者何故見生人之體乎?

天地之性,能更生火,不能使滅火復燃;能更生人,不能令死人復見。能使灰更為燃火,吾乃頗疑死人能復為形。案火滅不能復燃以況之,死人不能復為鬼,明矣。夫為鬼者,人謂死人之精神。如審鬼者死人之精神,則人見之宜徒見裸袒之形,無為見衣帶被服也。何則?衣服無精神,人死,與形體俱朽,何以得貫穿之乎?精神本以血氣為主,血氣常附形體。形體雖朽,精神尚在,能為鬼可也。今衣服,絲絮布帛也,生時血氣不附著,而亦自無血氣,敗朽遂已,與形體等,安能自若為衣服之形?由此言之,見鬼衣服象〔人〕,則形體亦象〔人〕矣。象〔人〕,則知非死人之精神也。

夫死人不能為鬼,則亦無所知矣。何以驗之?以未生之時無所知也。人未生,在元氣之中;既死,復歸元氣。元氣荒忽,人氣在其中。人未生無所知,其死歸無知之本,何能有知乎?人之所以聰明智惠者,以含五常之氣也;五常之氣所以在人者,以五藏在形中也。五藏不傷,則人智惠;五藏有病,則人荒忽。荒忽則愚痴矣。人死,五藏腐朽,腐朽則五常無所託矣,所用藏智者已敗矣,所用為智者已去矣。形須氣而成,氣須形而知。天下無獨燃之火,世間安得有無體獨知之精?

人之死也,其猶夢也。夢者,殄之次也;殄者,死之比也。人殄不悟則死矣。案人殄復悟,死〔復〕來者,與夢相似,然則夢、殄、死,一實也。人夢不能知覺時所作,猶死不能識生時所為矣。人言談有所作於卧人之旁,卧人不能知,猶對死人之棺,為善惡之事,死人不能復知也。夫卧,精氣尚在,形體尚全,猶無所知,況死人精神消亡,形體朽敗乎?

人為人所毆傷,詣吏告苦以語人,有知之故也。或為人所殺,則不知何人殺也,或家不知其屍所在。使死人有知,必恚人之殺己也,當能言於吏旁,告以賊主名;若能歸語其家,告以屍之所在。今則不能,無知之效也。世間死者,〔令〕生人殄,而用其言,用巫叩元弦下死人魂,因巫口談,皆夸誕之言也。知不夸誕,物之精神為之象也。或曰:不能言也。夫不能言,則亦不能知矣。知用氣,言亦用氣焉。人之未死也,智惠精神定矣,病則惛亂,精神擾也。夫死,病之甚者也。病,死之微,猶惛亂,況其甚乎!精神擾,自無所知,況其散也!

人之死,猶火之滅也。火滅而耀不照,人死而知不惠,二者宜同一實。論者猶謂死有知,惑也。人病且死,與火之且滅何以異?火滅光消而燭在,人死精亡而形存,謂人死有知,是謂火滅復有光也。隆冬之月,寒氣用事,水凝為冰,逾春氣溫,冰釋為水。人生於天地之間,其猶冰也。陰陽之氣,凝而為人,年終壽盡,死還為氣。夫春水不能復為冰,死魂安能復為形?

妒夫娼妻,同室而處,淫亂失行,忿怒斗訟,夫死,妻更嫁,妻死,夫更娶。以有知驗之,宜大忿怒。今夫妻死者,寂寞無聲,更嫁娶者,平忽無禍,無知之驗也。

孔子葬母於防,既而雨甚至,防墓崩。孔子聞之,泫然流涕曰:「古者不修墓。」遂不復修。使死有知,必恚人不修也。孔子知之,宜輒修墓,以喜魂神。然而不修,聖人明審,曉其無知也。

枯骨在野,時鳴呼有聲,若夜聞哭聲,謂之死人音,非也。何以驗之?生人所以言語吁呼者,氣括口喉之中,動搖其舌,張歙其口,故能成言。譬猶吹簫笙,簫笙折破,氣越不括,手無所弄,則不成音。夫簫笙之管,猶人之口喉也;手弄其孔,猶人之動舌也。人死口喉腐敗,舌不復動,何能成言?然而枯骨時呻鳴者,人骨自有能呻鳴者焉,或以為秋〔氣〕也,是與夜鬼哭無以異也。秋氣為呻鳴之變,自有所為,依倚死骨之側,人則謂之骨尚有知,呻鳴於野。草澤暴體以千萬數,呻鳴之聲,宜步屬焉。

夫有能使不言者言,未有言者死能復使之言,言者亦不能復使之言。猶物生以青為〔色〕,或予之也,物死青者去,或奪之也。予之物青,奪之青去,去後不能復予之青,物亦不能復自青。聲色俱通,並稟於天。青青之色,猶梟梟之聲也,死物之色不能復青,獨為死人之聲能復自言,惑也。

人之所以能言語者,以有氣力也,氣力之盛,以能飲食也。飲食損減則氣力衰,衰則聲音嘶,困不能食,則口不能復言。夫死,困之甚,何能復言?或曰: 「死人歆餚食氣,故能言。」夫死人之精,生人之精也。使生人不飲食,而徒以口歆餚食〔之〕氣,不過三日則餓死矣。或曰:「死人之精,神於生人之精,故能歆氣為音。」夫生人之精在於身中,死則在於身外,死之與生何以殊?身中身外何以異?取水實於大盎中,盎破水流地,地水能異於盎中之水乎?地水不異於盎中之水,身外之精,何故殊於身中之精?

人死不為鬼,無知,不能語言,則不能害人矣。何以驗之?夫人之怒也用氣,其害人用力,用力須筋骨而強,強則能害人。忿怒之人,呴呼於人之旁,口氣喘射人之面,雖勇如賁、育,氣不害人,使舒手而擊,舉足而蹶,則所擊蹶無不破折。夫死,骨朽筋力絕,手足不舉,雖精氣尚在,猶呴吁之時無嗣助也,何以能害人也?凡人與物所以能害人者,手臂把刃,爪牙堅利之故也。今人死,手臂朽敗,不能復持刃,爪牙墮落,不能復嚙噬,安能害人?兒之始生也,手足具成,手不能搏,足不能蹶者,氣適凝成,未能堅強也。由此言之,精氣不能堅強,審矣。氣為形體,形體微弱,猶未能害人,況死,氣去精神絕。安能害人?寒骨謂能害人者邪?死人之氣不去邪?何能害人?

雞卵之未字也,澒溶於彀中,潰而視之,若水之形;良雌傴伏,體方就成,就成之後,能啄蹶之。夫人之死,猶澒溶之時,澒溶之氣,安能害人?人之所以勇猛能害人者,以飲食也,飲食飽足則強壯勇猛,強壯勇猛則能害人矣。人病不能飲食,則身〔羸〕弱,〔羸〕弱困甚,故至於死。病困之時,仇在其旁,不能咄叱,人盜其物,不能禁奪,羸弱困劣之故也。夫死,羸弱困劣之甚者也,何能害人?有雞犬之畜,為人所盜竊,雖怯無勢之人,莫不忿怒,忿怒之極,至相賊滅。敗亂之時,人相啖食者,使其神有知,宜能害人。身貴於雞犬,己死重於見盜,忿怒於雞犬,無怨於食己,不能害人之驗也。蟬之未蛻也,為復育,已蛻也去復育之體,更為蟬之形。使死人精神去形體,若蟬之去復育乎!則夫為蟬者不能害為復育者。夫蟬不能害復育,死人之精神,何能害生人之身?夢者之義疑。〔或〕言:「夢者,精神自止身中,為吉凶之象。」或言:「精神行與人物相更。 」今其審止身中,死之精神,亦將復然。今其審行,人夢殺傷人,夢殺傷人,若為人所復殺,明日視彼之身,察己之體,無兵刃創傷之驗。夫夢用精神,精神,死之精神也。夢之精神不能害人,死之精神安能為害?火熾而釜拂,沸止而氣歇,以火為主也。精神之怒也,乃能害人;不怒,不能害人。火猛灶中,釜涌氣蒸;精怒胸中,力盛身熱。今人之將死,身體清涼,涼益清甚,遂以死亡。當死之時,精神不怒。身亡之後,猶湯之離釜也,安能害人?

物與人通,人有痴狂之病。如知其物然而理之,病則愈矣。夫物未死,精神依倚形體,故能變化,與人交通;已死,形體壞爛,精神散亡,無所復依,不能變化。夫人之精神,猶物之精神也。物生,精神為病;其死,精神消亡。人與物同,死而精神亦滅,安能為害禍!設謂人貴,精神有異,成事,物能變化,人則不能,是反人精神不若物,物精〔神〕奇於人也。

水火燒溺。凡能害人者,皆五行之物。金傷人,木毆人,土壓人,水溺人,火燒人。使人死,精神為五行之物乎,害人;不為乎,不能害人。不為物,則為氣矣。氣之害人者,太陽之氣為毒者也。使人死,其氣為毒乎,害人;不為乎,不能害人。

夫論死不為鬼,無知,不能害人,則夫所見鬼者,非死人之精,其害人者,非其精所為,明矣。 死偽篇第六十三

 

傳曰:「周宣王殺其臣杜伯而不辜,宣王將田於囿,杜伯起於道左,執彤弓而射宣王,宣王伏而死。趙簡公殺其臣莊子義而不辜,簡公將入於桓門,莊子義起於道左,執彤杖而捶之,斃於車下。」二者,死人為鬼之驗;鬼之有知,能害人之效也。無之,奈何?曰:人生萬物之中,物死不能為鬼,人死何故獨能為鬼?如以人貴能為鬼,則死者皆當為鬼。杜伯、莊子義何獨為鬼也?如以被非辜者能為鬼,世間臣子被非辜者多矣,比干、子胥之輩不為鬼。夫杜伯、莊子義無道忿恨,報殺其君。罪莫大於弒君,則夫死為鬼之尊者當復誅之,非杜伯、莊子義所敢為也。凡人相傷,憎其生,惡見其身,故殺而亡之。見殺之家,詣吏訟其仇,仇人亦惡見之。生死異路,人鬼殊處。如杜伯、莊子義怨宣王、簡公,不宜殺也,當復為鬼,與己合會。人君之威,固嚴人臣,營衛卒使固多眾,兩臣殺二君,二君之死,亦當報之,非有知之深計,憎惡之所為也。如兩臣神,宜知二君死當報己;如不知也,則亦不神。不神胡能害人?世多似是而非,虛偽類真,故杜伯、莊子義之語,往往而存。

晉惠公改葬太子申生。秋,其仆狐突適下國,遇太子。太子趨登仆車而告之曰:「夷吾無禮,余得請於帝矣,將以晉畀秦,秦將祀余。」狐突對曰:「臣聞之,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君祀無乃殄乎!且民何罪,失刑乏祀,君其圖之!」太子曰:「諾,吾將復請。七日,新城西偏,將有巫者,而見我焉。」許之,遂不見。及期,狐突之新城西偏巫者之舍,復與申生相見。申生告之曰:「帝許罰有罪矣,斃之於韓。」其後四年,惠公與秦穆公戰於韓地,為穆公所獲,竟如其言。非神而何?曰:此亦杜伯、莊子義之類。何以明之?夫改葬,私怨也;上帝,公神也。以私怨爭於公神,何肯聽之?帝許以晉畀秦,狐突以為不可,申生從狐突之言,是則上帝許申生非也。神為上帝,不若狐突,必非上帝,明矣。且臣不敢求私於君者,君尊臣卑,不敢以非干也。申生比於上帝,豈徒臣之與君哉!恨惠公之改葬,幹上帝之尊命,非所得為也。驪姬譖殺其身,惠公改葬其屍。改葬之惡,微於殺人;惠公之罪,輕於驪姬。請罰惠公,不請殺驪姬,是則申生憎改葬,不怨見殺也。秦始皇用李斯之議,燔燒詩書,後又坑儒。博士之怨,不下申生;坑儒之惡,痛於改葬。然則秦之死儒,不請於帝,見形為鬼,〔諸生〕會告以始皇無道,李斯無狀。

周武王有疾不豫,周公請命,設三壇同一墠,植璧秉圭,乃告於太王、王季、文王。史乃策祝,辭曰:「予仁若考,多才多藝,能事鬼神。乃元孫某,不若旦多才多藝,不能事鬼神。」鬼神者,謂三王也。即死人無知,不能為鬼神。周公,聖人也,聖人之言審,則得幽冥之實;得幽冥之實,則三王為鬼神,明矣。曰:實〔聖〕人能神乎?不能神也?如神,宜知三王之心,不宜徒審其為鬼也。周公請命,史策告祝,祝畢辭已,不知三王所以與不,乃卜三龜,三龜皆吉,然後乃喜。能知三王有知為鬼,不能知三王許己與不,須卜三龜,乃知其實。定其為鬼,須有所問,然後知之。死人有知無知,與其許人不許人,一實也。能知三王之必許己,則其謂三王為鬼,可信也;如不能知,謂三王為鬼,猶世俗人也;與世俗同知,則死人之實未可定也。且周公之請命,用何得之,以至誠得之乎?以辭正得之也?如以至誠,則其請〔命〕之說,精誠致鬼,不顧辭之是非也。董仲舒請雨之法,設土龍以感氣。夫土龍非實,不能致雨,仲舒用之致精誠,不顧物之偽真也。然則周公之請命,猶仲舒之請雨也;三王之非鬼,猶聚土之非龍也。

晉荀偃伐齊,不卒事,而還。癉疽生,瘍於頭,及著雍之地,病,目出,卒而視,不可唅。范宣子浣而撫之,曰:「事吳敢不如事主。」猶視。宣子睹其不瞑,以為恨其子吳也。人情所恨,莫不恨子,故言吳以撫之,猶視者,不得所恨也。欒懷子曰:「其為未卒事於齊故也乎?」乃復撫之,曰:「主苟死,所不嗣事於齊者,有如河。」乃瞑受唅。伐齊不卒,苟偃所恨也,懷子得之,故目瞑受含,宣子失之,目張口噤。曰:荀偃之病卒,苦目出。目出則口噤,口噤則不可含。新死氣盛,本病苦目出,宣子撫之早,故目不瞑,口不閬。少久氣衰,懷子撫之,故目瞑口受唅。此自荀偃之病,非死精神見恨於口目也。凡人之死,皆有所恨。志士則恨義事未立,學士則恨問多不及,農夫則恨耕未畜谷,商人則恨貨財未殖,仕者則恨官位未極,勇者則恨材未優。天下各有所欲乎,然而各有所恨,必〔以〕目不瞑者為有所恨,夫天下之人,死皆不瞑也。且死者精魂消索,不復聞人之言。不能聞人之言,是謂死也。離形更自為鬼,立於人傍,雖〔聞〕人之言,已與形絕,安能復入身中,瞑目閬口乎?能入身中以屍示恨,則能不〔死〕,與形相守。案世人論死,謂其精神有若,能更以精魂立形見面,使屍若生人者,誤矣。楚成王廢太子商臣,欲立王子職。商臣聞之,以宮甲圍王。王請食熊蹯而死,弗聽。王縊而死。謚之曰「靈」,不瞑;曰「成」,乃瞑。夫為「靈」不瞑;為「成」乃瞑,成王有知之效也。謚之曰「靈」,心恨,故目不瞑;更謚曰「成」,心喜乃瞑。精神聞人之議,見人變易其謚,故喜目瞑。本不病目,人不撫慰,目自翕張,非神而何?曰:此復荀偃類也。雖不病目,亦不空張。成王於時縊死,氣尚盛,新絕,目尚開,因謚曰「靈」。少久氣衰,目適欲瞑,連更曰「成」。目之視瞑,與謚之為「靈」,偶應也。時人見其應「成」乃瞑,則謂成王之魂有所知。〔有所知,〕則宜終不瞑也。何則?太子殺己,大惡也;加謚為「靈」,小過也。不為大惡懷忿,反為小過有恨,非有神之效,見示告人之驗也。夫惡謚非「靈」則「厲」也,紀於竹帛,為「靈」、「厲」者多矣,其屍未斂之時,未皆不暝也。豈世之死君不惡,而獨成王憎之哉?何其為「靈」者眾,不瞑者寡也?

鄭伯有貪愎而多欲,子皙好在人上,二子不相得。子皙攻伯有,伯有出奔,駟帶率國人以伐之,伯有死。其後九年,鄭人相驚以伯有,曰:「伯有至矣。」則皆走,不知所往。後歲,人或夢見伯有介而行,曰:「壬子,余將殺帶也。明年壬寅,余又將殺段也。」及壬子之日,駟帶卒,國人益懼。後至壬寅日,公孫段又卒,國人愈懼。子產為之立後以撫之,乃止矣。其後子產適晉,趙景子問曰:「伯有猶能為鬼乎?」子產曰:「能。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曰魂。用物精多,則魂魄強,是以有精爽至於神明。匹夫匹婦強死,其魂魄猶能憑依人以為淫厲。況伯有,我先君穆公之胄,子良子孫,子耳之子,弊邑之卿,從政三世矣。鄭雖無腆,抑諺曰:「蕞爾小國,而三世執其政柄,其用物弘矣,取精多矣。其族又大,所憑厚矣。而強死,能為鬼,不亦宜乎!」伯有殺駟帶、公孫段不失日期,神審之驗也。子產立其後而止,知鬼神之操也。知其操,則知其實矣。實有不空,故對問不疑。子產,智人也,知物審矣。如死者無知,何以能殺帶與段?如不能為鬼,子產何以不疑?曰:與伯有為怨者,子皙也。子皙攻之,伯有奔,駟帶乃率國人遂伐伯有。公孫段隨駟帶,不造本〔仇〕,其惡微小。殺駟帶不報子皙,公孫段惡微,與帶俱死。是則伯有之魂無知,為鬼報仇,輕重失宜也。且子產言曰:「強死者能為鬼。」何謂強死?謂伯有命未當死而人殺之邪?將謂伯有無罪而人冤之也?如謂命未當死而人殺之,未當死而死者多。如謂無罪人冤之,被冤者亦非一。伯有強死能為鬼,比干、子胥不為鬼。春秋之時,弒君三十六。君為所弒,可謂強死矣。典長一國,用物之精可謂多矣。繼體有土,非直三世也。貴為人君,非與卿位同也。始封之祖,必有穆公、子良之類也。以至尊之國君,受亂臣之弒禍,其魂魄為鬼,必明於伯有,報仇殺仇,禍繁於帶、段。三十六君無為鬼者,三十六臣無見報者。如以伯有無道,其神有知,世間無道莫如桀、紂,桀、紂誅死,魄不能為鬼。然則子產之說,因成事者也。見伯有強死,則謂強死之人能為鬼。如有不強死為鬼者,則將雲不強死之人能為鬼。子皙在鄭,與伯有何異?死與伯有何殊?俱以無道為國所殺。伯有能為鬼,子皙不能。強死之說,通於伯有,塞於子皙。然則伯有之說,杜伯之語也。杜伯未可然,伯有亦未可是也。

秦桓公伐晉,次於輔氏。晉侯治兵於稷,以略翟土,立黎侯而還。及魏顆敗秦師於輔氏,獲杜回。杜回,秦之力人也。初,魏武子有嬖妾無子。武子疾,命顆曰:「必嫁是妾。」病困,則更曰:「必以是為殉。」及武子卒,顆不殉妾。人或難之,顆曰:「疾病則亂,吾從其治也。」及輔氏之役,魏顆見老人結草以亢杜回,杜回躓而顛,故獲之;夜夢見老父曰:「余是所嫁婦人之父也。爾用先人之治命,是以報汝。」夫嬖妾之父知魏顆之德,故見體為鬼,結草助戰,神曉有知之效驗也。曰:夫婦人之父能知魏顆之德,為鬼見形以助其戰,必能報其生時所善,殺其生時所惡矣。凡人交遊必有厚薄,厚薄當報,猶〔嫁〕婦人之當謝也。今不能報其生時所厚,獨能報其死後所善,非有知之驗,能為鬼之效也。張良行泗水上,老父授書。光武困厄河北,老人教誨。命貴時吉,當遇福喜之應驗也。魏顆當獲杜回,戰當有功,故老人妖象結草於路者也。

王季葬於滑山之尾,欒水擊其墓,見棺之前和。文王曰:「嘻!先君必欲一見群臣百姓也夫!故使欒水見之於是也。」於是也而為之張朝,而百姓皆見之三日而後更葬。文王,聖人也,知道事之實。見王季棺見,知其精神欲見百姓,故出而見之。曰:古今帝王死,葬諸地中,有以千萬數,無欲復出見百姓者,王季何為獨然?河、泗之濱,立〔冢〕非一,水湍崩壤,棺槨露見,不可勝數,皆欲復見百姓者乎?欒水擊滑山之尾,猶河、泗之流湍濱圻也。文王見棺和露,惻然悲恨,當先君欲復出乎,慈孝者之心,幸冀之意,賢聖惻怛,不暇思論。推生況死,故復改葬。世欲信賢聖之言,則謂王季欲見姓者也。

齊景公將伐宋,師過太山,公夢二丈人立而怒甚盛。公告晏子,晏子曰:「是宋之先,湯與伊尹也。」公疑以為泰山神。晏子曰:「公疑之,則嬰請言湯、伊尹之狀。湯晰,以長頤以髯,銳上而豐下,〔倨〕身而揚聲。」公曰:「然,是已。」「伊尹黑而短,蓬而髯,豐上而銳下,僂身而下聲。」公曰:「然,是已。今奈何?」晏子曰:「夫湯、太甲、武丁、祖己,天下之盛君也,不宜無後。今唯宋耳,而公伐之,故湯、伊尹怒。請散師和於宋。」公不用,終伐宋,軍果敗。夫湯、伊尹有知,惡景公之伐宋,故見夢盛怒以禁止之。景公不止,軍果不吉。曰:夫景公亦曾夢見彗星,其時彗星不出,然而夢見之者,見彗星其實非。夢見湯、伊尹,實亦非也。或時景公軍敗不吉之象也。晏子信夢,明言湯、伊尹之形,景公順晏子之言,然而是之。秦並天下,絕伊尹之後,遂至於今,湯、伊尹不祀,何以不怒乎?

鄭子產聘於晉。晉侯有疾,韓宣子逆客,私焉,曰:「寡君寢疾,於今三月矣,並走群望,有加而無瘳。今夢黃熊入於寢門,其何厲鬼也?」對曰:「以君之明,子為大政,其何厲之有!昔堯殛鯀於羽山,其神為黃熊,以入於羽淵,實為夏郊,三代祀之。晉為盟主,其或者未之祀乎!」韓子祀夏郊,晉侯有間。黃熊,鯀之精神,晉侯不祀,故入寢門。晉知而祀之,故疾有間。非死人有知之驗乎?夫鯀殛於羽山,人知也。神為黃熊,入於羽淵,人何以得知之?使若魯公牛哀病化為虎,在,故可實也。今鯀遠殛於羽山,人不與之處,何能知之?且文曰:「其神為熊。」是死也。死而魂神為黃熊,非人所得知也。人死世謂鬼,鬼象生人之形,見之與人無異,然猶非死人之神,況熊非人之形,不與人相似乎?審鯀死,其神為黃熊。」則熊之死,其神亦或時為人,人夢見之,何以知非死禽獸之神也?信黃熊謂之鯀神,又信所見之鬼以為死人精也,此人物之精未可定,黃熊為鯀之神未可審也。且夢,象也,吉凶且至,神明示象,熊羆之占,自有所為。使鯀死,其神審為黃熊,夢見黃熊,必鯀之神乎?諸侯祭山川,設晉侯夢見山川,〔可〕復〔不〕以祀山川,山川自見乎?人病,多或夢見先祖死人來立其側,可復謂先祖死人求食,故來見形乎?人夢所見,更為他占,未必以所見為實也。何以驗之?夢見生人,明日所夢見之人,不與己相見。夫所夢見之人不與己相見,則知鯀之黃熊不入寢門;不入,則鯀不求食;不求食,則晉侯之疾非廢夏郊之禍;非廢夏郊之禍,則晉侯有間,非祀夏郊之福也。無福之實,則無有知之驗矣。亦猶淮南王劉安坐謀反而死,世傳以為仙而升天。本傳之虛,子產聞之,亦不能實。偶晉侯之疾適當自衰,子產遭言黃熊之占,則信黃熊鯀之神矣。

高皇帝以趙王如意為似我而欲立之,呂后恚恨,後鴆殺趙王。其後,呂后出,見蒼犬,噬其左腋,怪而卜之,趙王如意為祟,遂病腋傷,不愈而死。蓋以如意精神為蒼犬,見變以報其仇也。憤曰:勇士忿怒,交刃而戰,負者被創,仆地而死。目見彼之中己,死後其神尚不能報,呂后鴆如意時,身不自往,使人飲之,不知其為鴆毒,憤不知殺己者為誰,安能為祟以報呂后?使死人有知,恨者莫過高祖。高祖愛如意而呂后殺之,高祖魂怒,宜如雷霆,呂后之死,宜不旋日。豈高祖之精,不若如意之神,將死後憎如意,善呂后之殺也?

丞相武安侯田與故大將軍灌夫懷酒之恨,事至上聞。灌夫系獄,竇嬰救之,勢不能免灌夫坐法,竇嬰亦死。其後,田蚡病甚,號曰「諾諾」,使人視之,見灌夫、竇嬰懼坐其側,蚡病不衰,遂至死。曰:相殺不一人也,殺者後病,不見所殺,田蚡見所殺。田蚡獨然者,心負憤恨,病亂妄見也。或時見他鬼,而占鬼之人,聞其往時與夫、嬰爭,欲見神審之名,見其狂「諾諾」,則言夫、嬰坐其側矣。

淮陽都尉尹齊,為吏酷虐,及死,怨家欲燒其屍,〔屍〕亡去歸葬。夫有知,故人且燒之也;神,故能亡去。曰:尹齊亡,神也,有所應。秦時三山亡,周末九鼎淪,必以亡者為神,三山、九鼎有知也?或時吏知怨家之謀,竊舉持亡,懼怨家怨己,雲自去。凡人能亡,足能步行也。今死,血脈斷絕,足不能復動,何用亡去?吳烹伍子胥,漢菹彭越。燒、菹,一僇也;胥、越,一勇也。子胥、彭越不能避烹亡菹,獨謂尹齊能歸葬,失實之言,不驗之語也。

亡新改葬元帝傅後,發其棺,取玉柙印璽,送定陶,以民禮葬之。發棺時,臭憧於天,洛陽丞臨棺,聞臭而死。又改葬定陶共王丁後,火從藏中出,燒殺吏士數百人。夫改葬禮卑,又損奪珍物,二恨怨,故為臭、出火,以中傷人。曰:臭聞於天,多藏食物,腐朽猥發,人不能堪毒憤,而未為怪也。火出於藏中者,怪也,非丁後之神也。何以驗之?改葬之恨,孰與掘墓盜財物也?歲凶之時,掘丘墓取衣物者以千萬物數,死人〔亡〕有知,人奪其衣物,倮其屍骸,時不能禁,後亦不能報。此尚微賤,未足以言。秦始皇葬於驪山,二世末,天下盜賊掘其墓,不能出臭、為火,以殺一人。貴為天子不能為神,丁、傅婦人,安能為怪?變神非一,發起殊處,見火聞臭,則謂丁、傅之神,誤矣。 紀妖篇第六十四

 

衛靈公將之晉,至濮水之上,夜聞鼓新聲者,說之,使人問之,左右皆報弗聞。召師涓而告之曰:「有鼓新聲者,使人問左右,盡報弗聞其狀似鬼,子為我聽而寫之。」師涓曰:「諾!」因靜坐撫琴而寫之。明日報曰:「臣得之矣,然而未習,請更宿而習之。」靈公曰:「諾!」因復宿。明日已習,遂去之晉。晉平公觴之施夷之台,酒酣,靈公起曰:「有新聲,願請奏以示公。」公曰:「善!」乃召師涓,令坐師曠之旁,援琴鼓之。未終,曠撫而止之,曰:「此亡國之聲,不可遂也。」平公曰:「此何道出?」師曠曰:「此師延所作淫聲,與紂為靡靡之樂也。武王誅紂,懸之白旄,師延東走,至濮水而自投,故聞此聲者,必於濮水之上。先聞此聲者,其國削,不可遂也。」平公曰:「寡人好者音也,子其使遂之。」師涓鼓究之。

平公曰:「此所謂何聲也?」師曠曰:「此所謂清商。」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師曠曰:「不如清徵。」公曰:「清徵可得聞乎?」師曠曰:「不可!古之得聽清徵者,皆有德義君也。今吾君德薄,不足以聽之。」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願試聽之。」師曠不得已,援琴鼓之。一奏,有玄鶴二八從南方來,集於郭門之上危;再奏而列;三奏,延頸而鳴,舒翼而舞。音中宮商之聲,聲徹於天。平公大悅,坐者皆喜。

平公提觴而起,為師曠壽,反坐而問曰:「樂莫悲於清徵乎?」師曠曰:「不如清角。」平公曰:「清角可得聞乎?」師曠曰:「不可!昔者黃帝合鬼神於西大山之上,駕象輿,六玄龍,畢方並轄,蚩尤居前,風伯進掃,雨師灑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後,蟲蛇伏地,白雲覆上,大合鬼神,乃作為清角。今主君德薄,不足以聽之。聽之,將恐有敗。」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願遂聽之。」師曠不得已而鼓之。一奏之,有雲從西北起;再奏之,風至,大雨隨之,裂帷幕,破俎豆,墮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懼,伏於廊室。晉國大旱,赤地三年。平公之身遂癃病。何謂也?

曰:是非衛靈公國且削,則晉平公且病,若國且旱〔之〕妖也?師曠曰「先聞此聲者國削」。二國先聞之矣。何知新聲非師延所鼓也?曰:師延自投濮水,形體腐於水中,精氣消於泥塗,安能復鼓琴?屈原自沉於江,屈原善著文,師延善鼓琴。如師延能鼓琴,則屈原能復書矣。楊子云吊屈原,屈原何不報?屈原生時,文無不作;不能報子云者,死為泥塗,手既朽,無用書也。屈原手朽無用書,則師延指敗無用鼓琴矣。孔子當泗水而葬,泗水卻流,世謂孔子神而能卻泗水。孔子好教授,猶師延之好鼓琴也。師延能鼓琴於濮水之中,孔子何為不能教授於泗水之側乎?

趙簡子病,五日不知人。大夫皆俱,於是召進扁鵲。扁鵲入視病,出,董安於問扁鵲。扁鵲曰:「血脈治也,而〔何〕怪?昔秦繆公嘗如此矣,七日悟。悟之日,告公孫支與子輿曰:『我之帝所,甚樂。吾所以久者,適有學也。帝告我晉國且大亂,五世不安,其〔後〕將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國男女無別。』公孫支書而藏之於篋。於是晉獻公之亂,文公之霸,襄公敗秦師於崤而歸縱淫,此〔子〕之所〔聞〕。今主君之病與之同,不出三日,病必間,間必有言也。」

居二日半,簡子悟,告大夫曰:「我之帝所,甚樂,與百神遊於鈞天,靡樂九奏萬舞,不類三代之樂,其聲動人心。有一熊欲〔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有羆來,我又射之,中羆,羆死。帝甚喜,賜我〔二〕笥,皆有副。吾見兒在帝側。帝屬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長也,以賜之。』帝告我:『晉國且〔衰〕,〔七〕世而亡;嬴姓將大敗周人於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今余將思虞舜之勛,適余將以其胄女孟姚配而〔七〕世之孫。』」董安於受言而書藏之,以扁鵲言告簡子,簡子賜扁鵲田四萬畝。

他日,簡子出,有人當道,辟之不去。從者將拘之,當道者曰:「吾欲有謁於主君。」從者以聞,簡子召之,曰:「嘻!吾有所見子游也。」當道者曰:「屏左右,願有謁。」簡子屏人。當道者曰:「日者主君之病,臣在帝側。」簡子曰:「然,有之。子見我何為?」當道者曰:「帝令主君射熊與羆皆死。」簡子曰:「是何也?」當道者曰:「晉國且有大難,主君首之。帝令主君滅二卿,夫〔熊〕羆皆其祖也。」簡子曰:「帝賜我二笥皆有副,何也?」當道者曰:「主君之子,將克二國於翟,皆子姓也。」簡子曰:「吾見兒在帝側,帝屬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長以賜之』夫兒何說以賜翟犬?」當道者曰:「兒,主君之子也。翟犬,代之先也。主君之子,且必有代。及主君之後嗣,且有革政而胡服,並二國〔於〕翟。」簡子問其姓而延之以官。當道者曰:「臣野人,致帝命。」遂不見。是何謂也?曰:是皆妖也。其占皆如當道言,所見於帝前之事。所見當道之人,妖人也。其後晉二卿范氏、中行氏作亂,簡子攻之,中行昭子、範文子敗,出奔齊。

始,簡子使姑布子卿相諸子,莫吉;至翟婦之子無恤,以為貴。簡子與語,賢之。簡子募諸子曰:「吾藏寶符於常山之上,先得者賞。」諸子皆上山,無所得。無恤還曰:「已得符矣。」簡子問之,無恤曰:「從常山上臨代,代可取也。」簡子以為賢,乃廢太子而立之。簡子死,無恤代,是為襄子。襄子既立,誘殺代王而並其地。又並知氏之地。後取空同戎。自簡子後,〔七〕世至武靈王,吳〔廣〕入其〔女娃〕〔嬴〕孟姚。其後,武靈王遂取中山,並胡地。武靈王之十九年,更為胡服,國人化之。皆如其言,無不然者。蓋妖祥見於兆,審矣,皆非實事。〔曰〕:吉凶之漸,若天告之。何以知天不實告之也?以當道之人在帝側也。夫在天帝之側,皆貴神也。致帝之命,是天使者也。人君之使,車騎備具,天帝之使,單身當道,非其狀也。天官百二十,與地之王者以異也。地之王者,官屬備具,法象天官,稟取制度。天地之官同,則其使者亦宜鈞。官同人異者,未可然也。

何以知簡子所見帝非實帝也?以夢占〔知〕之,樓台山陵,官位之象也。人夢上樓台,升山陵,輒得官位。實樓台山陵非官位也,則知簡子所夢見帝者非天帝也。人臣夢出人君,人君必不見,又必不賜。以人臣夢占之,知帝賜二笥、翟犬者,非天帝也。非天帝,則其言與百鬼游於鈞天,非天也。魯叔孫穆子夢天壓己者,審然是天下至地也。至地則有樓台之抗,不得及己,及己則樓台宜壞。樓台不壞,是天不至地。不至地則不得壓己。不得壓己則壓己者非天也,則天之象也。叔孫穆子所夢壓己之天非天,則知趙簡子所游之天非天也。

或曰:「人亦有直夢。見甲,明日則見甲矣;夢見君,明日則見君矣。」曰:然。人有直夢,直夢皆象也,其象直耳。何以明之?直夢者夢見甲,夢見君,明日見甲與君,此直也。如問甲與君,甲與君則不見也。甲與君不見,所夢見甲與君者,象類之也。乃甲與君象類之,則知簡子所見帝者象類帝也。且人之夢也,占者謂之魂行。夢見帝,是魂之上天也。上天猶上山也。夢上山,足登山,手引木,然後能升。升天無所緣,何能得上?天之去人以萬里數。人之行,日百里。魂與體形俱,尚不能疾,況魂獨行安能速乎?使魂行與形體等,則簡子之上下天,宜數歲乃悟,七日輒覺,期何疾也!

夫魂者精氣也,精氣之行與雲煙等。案雲煙之行不能疾,使魂行若蜚鳥乎,行不能疾。人或夢蜚者用魂蜚也,其蜚不能疾於鳥。天地之氣,尤疾速者,飄風也,飄風之發,不能終一日。使魂行若飄風乎,則其速不過一日之行,亦不能至天。人夢上天,一卧之頃也,其覺,或尚在天上,未終下也。若人夢行至雒陽,覺,因從雒陽悟矣。魂神蜚馳何疾也!疾則必非其狀。必非其狀,則其上天非實事也。非實事則為妖祥矣。夫當道之人,簡子病,見於帝側,後見當道象人而言,與相見帝側之時無以異也。由此言之,卧夢為陰候,覺為陽占,審矣。

趙襄子既立。知伯益驕,請地韓、魏,韓、魏予之;請地於趙,趙不予。知伯益怒,遂率韓、魏攻趙襄子。襄子懼,用奔保晉陽。原過從,後,至於托平驛,見三人,自帶以上可見,自帶以下不可見,予原過竹二節,莫通,曰:「為我以是遺趙無恤。」既至,以告襄子。襄子齊三日,親自割竹,有赤書曰:「趙無恤,余霍大山〔山〕陽侯,天〔使〕。三月丙戌,余將使汝滅知氏,汝亦祀我百邑,余將賜汝林胡之地。」襄子再拜,受神之命。是何謂也?

曰:是蓋襄子且勝之祥也。三國攻晉陽歲余,引汾水灌其城,城不浸者三板。襄子懼,使相張孟談私於韓、魏,韓、魏與合謀,竟以三月丙戌之日,〔反〕滅知氏,共分其地。蓋妖祥之氣。象人之形,稱霍大山之神,猶夏庭之妖象龍,稱褒之二君;趙簡子之祥象人,稱帝之使也。何以知非霍大山之神也?曰:大山,地之體,猶人有骨節,骨節安得神?如大山有神,宜象大山之形。何則?人謂鬼者死人之精,其象如生之形。今大山廣長不與人同,而其精神不異於人。不異於人則鬼之類人。鬼之類人,則妖祥之氣也。

秦始皇帝三十六年,熒惑守心,有星墜下,至地為石,〔民〕刻其石曰:「始皇死而地分。」始皇聞之,令御史逐問莫服,盡取石旁家人誅之,因燔其石。〔秋〕,使者從關東夜過華陰平〔舒〕,或有人持璧遮使者,曰:「為我遺鎬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龍死。」使者問之,因忽不見,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言聞,始皇帝默然良久,曰:「山鬼不過知一歲事,乃言曰『祖龍』者,人之先也。」使御府視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沉璧也。明三十七年,夢與海神戰,如人狀。

是何謂也?曰:皆始皇且死之妖也。始皇夢與海神戰,恚怒入海,候神射大魚,自琅邪至勞、成山不見。至之罘山,還見巨魚,射殺一魚,遂旁海西至平原津而病,至沙丘而崩。當星墜之時,熒惑為妖,故石旁家人刻書其石,若或為之,文曰「始皇死」,或教之也。猶世間童謠,非童所為,氣導之也。凡妖之發,或象人為鬼,或為人象鬼而使,其實一也。

晉公子重耳失國,乏食於道,從耕者乞飯。耕者奉塊土以賜公子。公子怒,咎犯曰:「此吉祥,天賜土地也。」其後公子得國復土,如咎犯之言。齊田單保即墨之城,欲詐燕軍,云:「天神下助我。」有一人前曰:「我可以為神乎?」田單卻走再拜事之,竟以神下之言聞於燕軍。燕軍信其有神,又見牛若五采之文,遂信畏懼,軍破兵北。田單卒勝,復獲侵地。此人象鬼之妖也。

使者過華陰,人持璧遮道,委璧而去,妖鬼象人之形也。夫沉璧於江,欲求福也。今還璧,示不受物,福不可得也。璧者象前所沉之璧,其實非也。何以明之?以鬼象人而見,非實人也。人見鬼象生存之人,定問生存之人,不與己相見,妖氣象類人也。妖氣象人之形,則其所齎持之物,非真物矣。「祖龍死」,謂始皇也。祖,人之本;龍,人君之象也。人、物類,則其言禍亦放矣。

漢高皇帝以秦始皇崩之歲,為泗上亭長,送徒至驪山。徒多道亡,因縱所將徒,遂行不還。被酒,夜經澤中,令一人居前,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道,願還。」高祖醉,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擊斬蛇,蛇遂分兩,徑開。行數里,醉因卧。高祖後人至蛇所,有一老嫗夜哭之人曰:「嫗何為哭?」嫗曰:「人殺吾子。」人曰:「嫗子為何見殺?」嫗曰:「吾子白帝子,化為蛇當徑。今者赤帝子斬之,故哭。」人以嫗為妖言,因欲笞之。嫗因忽不見。何謂也?曰:是高祖初起威勝之祥也。何以明之?以嫗忽然不見也。不見,非人,非人則鬼妖矣。夫以嫗非人,則知所斬之蛇非蛇也。雲白帝子,何故為蛇夜而當道?謂蛇白帝子,高祖赤帝子;白帝子為蛇,赤帝子為人。五帝皆天之神也,子或為蛇,或為人。人與蛇異物,而其為帝同神,非天道也。且蛇為白帝子,則嫗為白帝後乎?帝者之後,前後宜備,帝者之子,官屬宜盛。今一蛇死於徑,一嫗哭於道。雲白帝子,非實,明矣。夫非實則象,象則妖也,妖則所見之物皆非物也,非物則氣也。高祖所殺之蛇非蛇也。則夫鄭厲公將入鄭之時,邑中之蛇與邑外之蛇斗者,非蛇也,厲公將入鄭,妖氣象蛇而斗也。鄭國斗蛇非蛇,則知夏庭二龍為龍象,為龍象,則知鄭子產之時龍戰非龍也。天道難知,使非,妖也;使是,亦妖也。

留侯張良椎秦始皇,誤中副車。始皇大怒,索求張良。張良變姓名,亡匿下邳,常閑從容步游下邳〔汜〕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汜〕下,顧謂張良:「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毆之,以其老,為強忍下取履,因跪進履。父以足受履,笑去。良大驚。父去里所,復還,曰:「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明,與我期此。」良怪之,因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後,何也?去!後五日早會。」五日雞鳴復往。父又已先在,復怒曰:「後,何也!去,後五日復早來。」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頃,父來,喜曰:「當如是矣。」出一篇書,曰:「讀是則為帝者師。後十三年,子見我濟北,谷成山下黃石即我也。」遂去,無他言,弗復見。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也。良因異之,習讀之。是何謂也?

曰:是高祖將起,張良為輔之祥也。良居下邳任俠,十年陳涉等起,沛公略地下邳,良從,遂為師將,封為留侯。後十三年,〔從〕高祖過濟北界,得谷成山下黃石,取而葆祠之。及留侯死,並葬黃石。蓋吉凶之象神矣,天地之化巧矣,使老父象黃石,黃石象老父,何其神邪?

問曰:「黃石審老父,老父審黃石耶?」曰:石不能為老父,老父不能為黃石。妖祥之氣見,故驗也。何以明之?晉平公之時,石言魏榆。平公問於師曠曰:「石何故言?」對曰:「石不能言,或憑依也。不然,民聽偏也。」夫石不能人言,則亦不能人形矣。石言,與始皇時石墜〔東〕郡,民刻之,無異也。刻為文,言為辭。辭之與文,一實也。民刻文,氣發言。民之與氣,一性也。夫石不能自刻,則亦不能言。不能言,則亦不能為人矣。《太公兵法》,氣象之也。何以知非實也?以老父非人,知書亦非太公之書也。氣象生人之形,則亦能象太公之書。

問曰:氣無刀筆,何以為文?曰:魯惠公夫人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掌,曰「為魯夫人」。晉唐叔虞文在其手曰「虞」。魯成季友文在其手曰「友」。三文之書,性自然;老父之書,氣自成也。性自然,氣自成,與夫童謠口自言,無以異也。當童之謠也,不知所受,口自言之。口自言,文自成,或為之也。推此以省太公釣得巨魚,刳魚得書,雲「呂尚封齊」,及武王得白魚,喉下文曰「以予發」,蓋不虛矣。因此復原《河圖》、《洛書》言光衰存亡、帝王際會,審有其文矣,皆妖祥之氣,吉凶之瑞也。

訂鬼篇第六十五

 

凡天地之間有鬼,非人死精神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於疾病。人病則憂懼,憂懼見鬼出。凡人不病則不畏懼。故得病寢衽,畏懼鬼至;畏懼則存想,存想則目虛見。何以效之?傳曰:「伯樂學相馬,顧玩所見,無非馬者。宋之庖丁學解牛,三年不見生牛,所見皆死牛也。」二者用精至矣。思念存想,自見異物也。人病見鬼,猶伯樂之見馬,庖丁之見牛也。伯樂、庖丁所見非馬與牛,則亦知夫病者所見非鬼也。病者困劇身體痛,則謂鬼持棰杖毆擊之,若見鬼把椎鎖繩纆立守其旁,病痛恐懼,妄見之也。初疾畏驚,見鬼之來;疾困恐死,見鬼之怒;身自疾痛,見鬼之擊,皆存想虛致,未必有其實也。夫精念存想,或泄於目,或泄於口,或泄於耳。泄於目,目見其形;泄於耳,耳聞其聲;泄於口,口言其事。晝日則鬼見,暮卧則夢聞。獨卧空室之中,若有所畏懼,則夢見夫人據案其身哭矣。覺見卧聞,俱用精神;畏懼存想,同一實也。

一曰:人之見鬼,目光與卧亂也。人之晝也,氣倦精盡,夜則欲卧,卧而目光反,反而精神見人物之象矣。人病亦氣倦精盡,目雖不卧,光已亂於卧也,故亦見人物象。病者之見也,若卧若否,與夢相似。當其見也,其人能自知覺與夢,故其見物不能知其鬼與人,精盡氣倦之效也。何以驗之?以狂者見鬼也。狂痴獨語,不與善人相得者,病困精亂也。夫病且死之時,亦與狂等。卧、病及狂,三者皆精衰倦,目光反照,故皆獨見人物之象焉。

一曰:鬼者,人所見得病之氣也。氣不和者中人,中人為鬼,其氣象人形而見。故病篤者氣盛,氣盛則象人而至,至則病者見其象矣。假令得病山林之中,其見鬼則見山林之精。人或病越地者,〔其見鬼〕〔則〕見越人坐其側。由此言之,灌夫、竇嬰之徒,或時氣之形象也。凡天地之間氣皆〔統〕於天,天文垂象於上,其氣降而生物。氣和者養生,不和者傷害。本有象於天,則其降下,有形於地矣。故鬼之見也,象氣為之也。眾〔氣〕之體,為人與鳥獸,故其病人,則見人與鳥獸之形。

一曰:鬼者,老物精也。夫物之老者,其精為人;亦有未老,性能變化,象人形。人之受氣,有與物同精者,則其物與之交;及病,精氣衰劣也,則來犯陵之矣。何以效之?成事:俗間與物交者,見鬼之來也。夫病者所見之鬼,與彼病物何以異?人病見鬼來,象其墓中死人來迎呼之者,宅中之六畜也。及見他鬼,非是所素知者,他家若草野之中物為之也。

一曰:鬼者,本生於人,時不成人,變化而去。天地之性,本有此化,非道術之家所能論辯。與人相觸犯者病,病人命當死,死者不離人。何以明之?《禮》曰:「顓頊氏有三子,生而亡去為疫鬼:一居江水,是為虐鬼;一居若水,是為魍魎鬼;一居人宮室區隅漚庫,善驚人小兒。」前顓頊之世,生子必多,若顓頊之鬼神以百數也。諸鬼神有形體法,能立樹與人相見者,皆生於善人,得善人之氣,故能似類善人之形,能與善人相害。陰陽浮游之類,若雲煙之氣,不能為也。

一曰:鬼者,甲乙之神也。甲乙者,天之彆氣也,其形象人。人病且死,甲乙之神至矣。假令甲乙之日病,則死見庚辛之神矣。何則?甲乙鬼,庚辛報甲乙,故病人且死,殺鬼之至者,庚辛之神也。何以效之?以甲乙日病者,其死生之期,常在庚辛之日。此非論者所以為實也。天道難知,鬼神暗昧,故具載列,令世察之也。

一曰:鬼者,物也,與人無異。天地之間,有鬼之物,常在四邊之外,時往來中國,與人雜〔廁〕,兇惡之類也,故人病且死者乃見之。天地生物也,有人如鳥獸。及其生凶物,亦有似人象鳥獸者。故凶禍之家,或見蜚屍,或見走凶,或見人形,三者皆鬼也。或謂之鬼,或謂之凶,或謂之魅,或謂之魑,皆生存實有,非虛無象類之也。何以明之?成事:俗間家人且凶,見流光集其室,或見其形若鳥之狀,時流入堂室,察其不謂若鳥獸矣。夫物有形則能食,能食則便利。便利有驗,則形體有實矣。《左氏春秋》曰:「投之四裔,以御魑魅。」《山海經》曰:「北方有鬼國。」說螭者謂之龍物也,而魅與龍相連,魅則龍之類矣。又言:國,人物之黨也。《山海經》又曰: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鬱壘,主閱領萬鬼。惡害之鬼,執以葦索,而以食虎。於是黃帝乃作禮以時驅之,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鬱壘與虎,懸葦索以御凶魅。有形,故執以食虎。案可食之物,無空虛者。其物也性與人殊,時見時匿,與龍不常見,無以異也。

一曰:人且吉凶,妖祥先見。人之且死,見百怪,鬼在百怪之中。故妖怪之動,象人之形,或象人之聲為應,故其妖動不離人形。天地之間,妖怪非一,言有妖,聲有妖,文有妖,或妖氣象人之形,或人含氣為妖。〔妖氣〕象人之形,諸所見鬼是也。人含氣為妖,巫之類是也。是以實巫之辭,無所因據,其吉凶自從口出,若童之搖矣。童謠口自言,巫辭意自出。口自言,意自出,則其為人,與聲氣自立,音聲自發,同一實也。

世稱紂之時,夜郊鬼哭;及倉頡作書,鬼夜哭。氣能象人聲而哭,則亦能象人形而見,則人以為鬼矣。鬼之見也,人之妖也。天地之間,禍福之至,皆有兆象,有漸不卒然,有象不猥來。天地之道,入將亡,凶亦出;國將亡,妖亦見。猶人且吉,吉祥至;國且昌,昌瑞至矣。故夫瑞應妖祥,其實一也。而世獨謂鬼者不在妖祥之中,謂鬼猶神而能害人,不通妖祥之道,不睹物氣之變也。國將亡,妖見,其亡非妖也。人將死,鬼來,其死非鬼也。亡國者,兵也;殺人者,病也。何以明之?齊襄公將為賊所殺,游於姑棼,遂田於貝丘,見大豕。從者曰:「公子彭生也。」公怒曰:「彭生敢見!」引弓射之,豕人立而啼。公懼,墜於車,傷足喪履,而為賊殺之。夫殺襄公者,賊也。先見大豕於路,則襄公且死之妖也。人謂之彭生者,有似彭生之狀也。世人皆知殺襄公者非豕,而獨謂鬼能殺人,一惑也。

天地之氣為妖者,太陽之氣也。妖與毒同,氣中傷人者謂之毒,氣變化者謂之妖。世謂童謠,熒惑使之,彼言有所見也。熒惑火星,火有毒熒。故當熒惑守宿,國有禍敗。火氣恍惚,故妖象存亡。龍,陽物也,故時變化。鬼,陽氣也,時藏時見。陽氣赤,故世人盡見鬼,其色純硃。蜚凶,陽也。陽,火也。故蜚凶之類為火光,火熱焦物,故止集樹木,枝葉枯死。《鴻範》五行二曰火,五事二曰言。言、火同氣,故童謠、詩歌為妖言。言出文成,故世有文書之怪。世謂童子為陽,故妖言出於小童。童、巫含陽,故大雩之祭,舞童暴巫。雩祭之禮,倍陰合陽,故猶日食陰勝,攻社之陰也。日食陰勝,故攻陰之類。天旱陽勝,故愁陽之黨。巫為陽黨,故魯僖遭旱,議欲焚巫。巫含陽氣,以故陽地之民多為巫。巫黨於鬼,故巫者為鬼巫。鬼巫比於童謠,故巫之審者,能處吉凶。吉凶能處,吉凶之徒也,故申生之妖見於巫。巫含陽,能見為妖也。申生為妖,則知杜伯、莊子義厲鬼之徒皆妖也。杜伯之厲為妖,則其弓、矢、投、措皆妖毒也。妖象人之形,其毒象人之兵。鬼、毒同色,故杜伯弓矢皆硃彤也。毒象人之兵,則其中人,人輒死也。中人微者即為腓,病者不即時死。何則?腓者,毒氣所加也。妖或施其毒,不見其體;或見其形,不施其毒;或出其聲,不成其言;或明其言,不知其音。若夫申生,見其體、成其言者也;杜伯之屬,見其體、施其毒者也;詩妖、童謠、石言之屬,明其言者也;濮水琴聲、紂郊鬼哭,出其聲者也。

妖之見出也,或且凶而豫見,或凶至而因出。因出,則妖與毒俱行。豫見,妖出不能毒。申生之見,豫見之妖也。杜伯、莊子義、厲鬼至,因出之妖也。周宣王、燕簡公、宋夜姑時當死,故妖見毒因擊。晉惠公身當獲,命未死,故妖直見毒不射。然則杜伯、莊子義、厲鬼之見,周宣王、燕簡、夜姑且死之妖也。申生之而出,晉惠公且見獲之妖也。伯有之夢,駟帶、公孫段且卒之妖也。老父結草,魏顆且勝之祥,亦或時杜回見獲之妖也。蒼犬噬呂后,呂后且死,妖象犬形也。武安且卒,妖象竇嬰、灌夫之面也。故凡世間所謂妖祥、所謂鬼神者,皆太陽之氣為之也。太陽之氣,天氣也。天能生人之體,故能象人之容。夫人所以生者,陰、陽氣也。陰氣主為骨肉,陽氣主為精神。人之生也,陰、陽氣具,故骨肉堅,精氣盛。精氣為知,骨肉為強,故精神言談,形體固守。骨肉精神,合錯相持,故能常見而不滅亡也。太陽之氣,盛而無陰,故徒能為象,不能為形。無骨肉有精氣,故一見恍惚,輒復滅亡也。 言毒篇第六十六

 

或問曰:「天地之間,萬物之性,含血之蟲,有蝮、蛇、蜂、蠆,咸懷毒螫,犯中人身,〔謂〕獲疾痛,當時不救,流遍一身;草木之中,有巴豆、野葛,食之湊懣,頗多殺人。不知此物,稟何氣於天?萬物之生,皆稟元氣,元氣之中,有毒螫乎?」

曰:夫毒,太陽之熱氣也,中人人毒。人食湊懣者,其不堪任也。不堪任,則謂之毒矣。太陽火氣,常為毒螫,氣熱也。太陽之地,人民促急,促急之人,口舌為毒。故楚、越之人,促急捷疾,與人談言,口唾射人,則人脣胎腫而為創。南郡極熱之地,其人祝樹樹枯,唾鳥鳥墜。巫咸能以祝延人之疾、愈人之禍者,生於江南,含烈氣也。夫毒,陽氣也,故其中人,若火灼人。或為蝮所中,割肉置地焦沸,火氣之驗也。四方極皆為維邊,唯東南隅有溫烈氣。溫烈氣發,常以春夏。春夏陽起。東南隅,陽位也。他物之氣,入人鼻目,不能疾痛。火煙入鼻鼻疾,入目目痛,火氣有烈也。物為靡屑者多,唯一火最烈,火氣所燥也。食甘旨之食,無傷於人。食蜜少多,則令人毒。蜜為蜂液,蜂則陽物也。人行無所觸犯,體無故痛,痛處若杖之跡。人腓,腓謂鬼毆之。鬼者,太陽之妖也。微者,疾謂之邊,其治用蜜與丹。蜜丹陽物,以類治之也。夫治風用風,治熱用熱,治邊用蜜丹。則知邊者陽氣所為,流毒所加也。天地之間,毒氣流行,人當其沖,則面腫疾,世人謂之火流所刺也。

人見鬼者,言其色赤,太陽妖氣,自如其色也。鬼為烈毒,犯人輒死,故杜伯射周宣立崩。鬼所齎物,陽火之類,杜伯弓矢,其色皆亦。南道名毒曰短狐。杜伯之象,執弓而射,陽氣因而激,激而射,故其中人象弓矢之形。火困而氣熱,血毒盛,故食走馬之肝殺人,氣困為熱也;盛夏暴行,暑暍而死,熱極為毒也。人疾行汗出,對爐汗出,向日亦汗出,疾溫病者亦汗出。四者異事而皆汗出,困同熱等,火日之變也。天下萬物,含太陽氣而生者,皆有毒螫。毒螫渥者,在蟲則為蝮蛇蜂蠆,在草則為巴豆治葛,在魚則為鮭與多、叔,故人食鮭肝而死,為多、叔螫有毒。魚與鳥同類,故鳥蜚魚亦蜚,鳥卵魚亦卵,蝮蛇蜂蠆皆卵,同性類也。

其在人也為小人,故小人之口,為禍天下。小人皆懷毒氣,陽地小人,毒尤酷烈,故南越之人,祝誓輒效。諺曰:「眾口爍金。」口者,火也。五行二曰火,五事二曰言。言與火直,故云爍金。道口舌之爍,不言拔木焰火,必雲爍金,金制於火,火口同類也。

葯生非一地,太伯〔采〕之吳。鑄多非一工,世稱楚棠溪。溫氣天下有,路畏入南海。鴆鳥生於南,人飲鴆死。辰為龍,巳為蛇,辰巳之位在東南。龍有毒,蛇有螫,故蝮有利牙,龍有逆鱗。木生火,火為毒,故蒼龍之獸含火星。冶葛巴豆,皆有毒螫,故冶在東南,巴在西南。土地有燥濕,故毒物有多少。生出有處地,故毒有烈不烈。蝮蛇與魚比,故生於草澤。蜂蠆與鳥同,故產於屋樹。江北地燥,故多蜂蠆。江南地濕,故多蝮蛇。生高燥比陽,陽物懸垂,故蜂蠆以尾刺。生下濕比陰,陰物柔伸,故蝮蛇以口齰。毒或藏於首尾,故螫有毒;或藏於體膚,故食之輒懣;或附於脣吻,故舌鼓為禍。

毒螫之生,皆同一氣,發動雖異,內為一類。故人夢見火,佔為口舌;夢見蝮蛇,亦口舌。火為口舌之象,口舌見於蝮蛇,同類共本,所稟一氣也。故火為言,言為小人。小人為妖,由口舌。口舌之徵,由人感天,故五事二曰言。言之咎徵,「僭恆暘若」。僭者奢麗,故蝮蛇多文。文起於陽,故若致文。暘若則言從,故時有詩妖。

妖氣生美好,故美好之人多邪惡。叔虎之母美,叔向之母知之,不使視寢。叔向諫其〔之〕,其母曰:「深山大澤,實生龍蛇。彼美,吾懼其生龍蛇以禍汝。汝弊族也,國多大寵,不仁之人間之,不亦難乎!余何愛焉!」使往視寢,生叔虎,美有勇力,嬖於欒懷子。及范宣子〔逐〕懷子,殺叔虎,禍及叔向。夫深山大澤,龍蛇所生也,比之叔虎之母者,美色之人懷毒螫也。生子叔虎,美有勇力,勇力所生,生於美色;禍難所發,由於勇力。火有光耀,木有容貌。龍蛇東方木,含火精,故美色貌麗。膽附於肝,故生勇力。火氣猛,故多勇;木剛強,故多力也。生妖怪者,常由好色,為禍難者,常發勇力;為毒害者,皆在好色。

美酒為毒,酒難多飲;蜂液為蜜,蜜難益食。勇夫強國,勇夫難近。好女說心,好女難畜。辯士快意,辯士難信。故美味腐腹,好色惑心,勇夫招禍,辯口致殃。四者,世之毒也。辯口之毒,為害尤酷。何以明之?孔子見陽虎,卻行,白汗交流。陽虎辯,有口舌。口舌之毒,中人病也。人中諸毒,一身死之;中於口舌,一國之貴亂。《詩》曰:「讒言罔極,交亂四國。」四國猶亂,況一人乎!故君子不畏虎,獨畏讒夫之口。讒夫之口,為毒大矣。

薄葬篇第六十七

 

聖賢之業,皆以薄葬省用為務。然而世尚厚葬,有奢泰之失者,儒家論不明,墨家議之非故也。墨家之議右鬼,以為人死輒為神鬼而有知,能形而害人,故引杜伯之類以為效驗。儒家不從,以為死人無知,不能為鬼,然而賻祭備物者,示不負死以觀生也。陸賈依儒家而說,故其立語不肯明處。劉子政舉薄葬之奏,務欲省用,不能極論。是以世俗內持狐疑之議,外聞杜伯之類,又見病且終者,墓中死人來與相見,故遂信是,謂死如生。閔死獨葬,魂狐無副,丘墓閉藏,穀物乏匱,故作偶人以侍屍柩,多藏食物以歆精魂。積浸流至,或破家盡業,以充死棺;殺人以殉葬,以快生意。非知其內無益,而奢侈之心外相慕也。以為死人有知,與生人無以異。孔子非之而亦無以定實。然而陸賈之論兩無所處。劉子政奏,亦不能明儒家無知之驗,墨家有知之故。事莫明於有效,論莫定於有證。空言虛語,雖得道心,人猶不信。是以世俗輕愚信禍福者,畏死不懼義,重死不顧生,竭財以事神,空家以送終。辯士文人有效驗,若墨家之以杜伯為據,則死無知之實可明,薄葬省財之教可立也。今墨家非儒,儒家非墨,各有所持,故乖不合,業難齊同,故二家爭論。世無祭祀復生之人,故死生之義未有所定。實者死人暗昧,與人殊途,其實荒忽,難得深知。有知無知之情不可定,為鬼之實不可是。通人知士,雖博覽古今,窺涉百家,條入葉貫,不能審知。唯聖心賢意,方比物類,為能實之。夫論不留精澄意,苟以外效立事是非,信聞見於外,不詮訂於內,是用耳目論,不以心意議也。夫以耳目論,則以虛象為言;虛象效,則以實事為非。是故是非者不徒耳目,必開心意。墨議不以心而原物,苟信聞見,則雖效驗章明,猶為失實。失實之議難以教,雖得愚民之欲,不合知者之心,喪物索用,無益於世。此蓋墨術所以不傳也。

魯人將以玙斂,孔子聞之,徑庭麗級而諫。夫徑庭麗級,非禮也,孔子為救患也。患之所由,常由有所貪。

璠玙,寶物也,魯人用斂,奸人間之,欲心生矣。奸人慾生,不畏罪法,不畏罪法,則丘墓抇矣。孔子睹微見著,故徑庭麗級,以救患直諫。夫不明死人無知之義,而著丘墓必抇之諫,雖盡比干之執人,人必不聽。何則?諸侯財多不憂貪,威強不懼抇。死人之議,狐疑未定,孝子之計,從其重者。如明死人無知,厚葬無益,論定議立,較著可聞,則璠之禮不行,徑庭之諫不發矣。今不明其說而強其諫,此蓋孔子所以不能立其教。孔子非不明死生之實,其意不分別者,亦陸賈之語指也。夫言死無知,則臣子倍其君父。故曰:」喪祭禮廢,則臣子恩泊;臣子恩泊,則倍死亡先;倍死亡先,則不孝獄多。」聖人懼開不孝之源,故不明死無知之實。異道不相連,事生厚,化自生,雖事死泊,何損於化?使死者有知,倍之非也。如無所知,倍之何損?明其無知,未必有倍死之害。不明無知,成事已有賊生之費。

孝子之養親病也,未死之時,求卜迎醫,冀禍消、葯有益也。既死之後,雖審如巫咸,良如扁鵲,終不復生。何則?知死氣絕,終無補益。治死無益,厚葬何差乎!倍死恐傷化,絕卜拒醫,獨不傷義乎!親之生也,坐之高堂之上,其死也,葬之黃泉之下。黃泉之下,非人所居,然而葬之不疑者,以死絕異處,不可同也。如當亦如生存,恐人倍之,宜葬於宅,與生同也。不明無知,為人倍其親,獨明葬黃泉,不為離其先乎?親在獄中,罪疑未定,孝子馳走,以救其難。如罪定法立,終無門戶,雖曾子、子騫,坐泣而已。何則?計動無益,空為煩也。今死親之魂,定無所知,與拘親之罪決不可救何以異?不明無知,恐人倍其先,獨明罪定,不為忽其親乎!聖人立義,有益於化,雖小弗除;無補於政,雖大弗與。今厚死人,何益於恩?倍之弗事,何損於義?

孔子又謂:為明器不成,示意有明,俑則偶人,象類生人。故魯用偶人葬,孔子嘆。睹用人殉之兆也,故嘆以痛之。即如生當備物,不示如生,意悉其教,用偶人葬,恐後用生殉,用明器,獨不為後用善器葬乎?絕用人之源,不防喪物之路,重人不愛用,痛人不憂國,傳議之所失也。救漏防者,悉塞其穴,則水泄絕。穴不悉塞,水有所漏,漏則水為患害。論死不悉,則奢禮不絕,不絕則喪物索用。用索物喪,民貧耗〔乏〕,至,危亡之道也。

蘇秦為燕使,使齊國之民高大丘冢,多藏財物,蘇秦身弗以勸勉之,財盡民〔貧〕,國空兵弱,燕軍卒至,無以自衛,國破城亡,主出民散。今不明死之無知,使民自竭以厚葬親,與蘇秦奸計同一敗。墨家之議,自違其術,其薄葬而又右鬼,右鬼引效,以杜伯為驗。杜伯死人,如謂杜伯為鬼,則夫死者審有知;如有知而薄葬之,是怒死人也。〔人〕情慾厚而惡薄,以薄受死者之責,雖右鬼,其何益哉?如以鬼非死人,則其信杜伯非也;如以鬼是死人,則其薄葬非也。術用乖錯,首尾相違,故以為非。非與是不明,皆不可行。夫如是,世欲之人,可一詳覽。詳覽如斯,可一薄葬矣。

四諱篇第六十八

 

俗有大諱四:一曰諱西益宅。西益宅謂之不祥,不祥必有死亡。相懼以此,故世莫敢西益宅。防禁所從來者遠矣。傳曰:魯哀公欲西益宅,史爭以為不祥。哀公作色而怒,左右數諫而弗聽,以問其傅宰質睢曰:「吾欲西益宅,史以為不祥,何如?」宰質睢曰:「天下有三不祥,西益宅不與焉。」哀公大說。有頃,復問曰:「何謂三不祥?」對曰:「不行禮義,一不祥也。嗜欲無止,二不祥也。不聽規諫,三不祥也。」哀公繆然深惟,慨然自反,遂不益宅。令史與宰質睢止其益宅,徒為煩擾,則西益宅祥與不祥未可知也。令史、質睢以為西益宅審不祥,則史與質睢與今俗人等也。夫宅之四面皆地也,三面不謂之凶,益西面獨謂不祥,何哉?西益宅,何傷於地體?何害於宅神?西益不祥,損之能善乎?西益不祥,東益能吉乎?夫不祥必有祥者,猶不吉必有吉矣。宅有形體,神有吉凶,動德致福,犯刑起禍。今言西益宅謂之不祥,何益而祥者?且惡人西益宅者誰也?如地惡之,益東家之西,損西家之東,何傷於地?如以宅神不欲西益,神猶人也,人這處宅,欲得廣大,何故惡之?而以宅神惡煩擾,則四面益宅,皆當不祥。諸工技之家,說吉凶之占,皆有事狀。宅家言治宅犯凶神,移徙言忌歲月,祭祀言觸血忌,喪葬言犯剛柔,皆有鬼神兇惡之禁,人不忌避,有病死之禍。至於西益宅何害而謂之不祥?不祥之禍,何以為敗?實說其義,「不祥」者義理之禁,非吉凶之忌也。夫西方,長老之地,尊者之位也。尊長在西,卑幼在東。尊長,主也;卑幼,助也。主少而助多,尊無二上,卑有百下也。西益主益,主不增助,二上不百下也,於義不善,故謂不祥。不祥者,不宜也,於義不宜,未有凶也。何以明之?夫墓,死人所藏;田,人所飲食;宅,人所居處。三者於人,吉凶宜等。西益宅不祥,西益墓與田,不言不祥。夫墓,死人所居,因忽不慎。田,非人所處,不設尊卑。宅者,長幼所共,加慎致意者,何可不之諱?義詳於宅,略於墓與田也。

二曰諱被刑為徒,不上丘墓。但知不可,不能知其不可之意。問其禁之者,不能知其諱,受禁行者,亦不要其忌。連相放效,至或於被刑,父母死,不送葬;若至墓側,不敢臨葬;甚失至於不行吊傷、見佗之人柩。夫徒,〔辠〕人也,被刑謂之徒。丘墓之上,二親也,死亡謂之先。宅與墓何別?親與先何異?如以徒被刑,先人責之,則不宜入宅與親相見;如徒不得與死人相見,則親死在堂,不得哭柩;如以徒不得升丘墓,則徒不得上山陵,世俗禁之,執據何義?實說其意,徒不上丘墓有二義,義理之諱,非兇惡之忌也。徒用心以為先祖全而生之,子孫亦當全而歸之。故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開予足,開予手,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曾子重慎,臨絕效全,喜免毀傷之禍也。孔子曰:「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弗敢毀傷。」孝者怕入刑辟,刻畫身體,毀傷髮膚,少德泊行,不戒慎之所致也。愧負刑辱,深自刻責,故不升墓祀於先。古禮廟祭,今俗墓祀,故不升墓。慚負先人,一義也。墓者,鬼神所在,祭祀之處。祭祀之禮,齊戒潔清,重之至也。今已被刑,刑殘之人,不宜與祭供侍先人,卑謙謹敬,退讓自賤之意也。緣先祖之意,見子孫被刑,惻怛慘傷,恐其臨祀,不忍歆享,故不上墓。二義也。昔太伯見王季有聖子文王,知太王意欲立之,入吳採藥,斷髮文身,以隨吳俗。太王薨,太伯還,王季辟主。太伯再讓,王季不聽,三讓,曰:「吾之吳越,吳越之俗,斷髮文身,吾刑餘之人,不可為宗廟社稷之主。」王季知不可,權而受之。夫徒不上丘墓,太伯不為主之義也。是謂祭祀不可,非謂柩當葬,身不送也。葬死人,先祖痛;見刑人,先祖哀。權可哀之身,送可痛之屍,使先祖有知,痛屍哀形,何愧之有?如使無知,丘墓,田野也,何慚之有?慚愧先者,謂身體刑殘,與人異也。古者用刑,形毀不全,乃不可耳。方今象刑,象刑重者,髡鉗之法也。若完城旦以下,施刑綵衣系躬,冠帶與俗人殊,何為不可?世俗信而謂之皆凶,其失至於不弔鄉黨屍,不升佗人之丘,感也。

三曰諱婦人乳子,以為不吉。將舉吉事,入山林,遠行,度川澤者,皆不與之交通。乳子之家,亦忌惡之。丘墓廬道畔,逾月乃入,惡之甚也。暫卒見若為不吉,極原其事,何以為惡?夫婦人之乳子也,子含元氣而出。元氣,天地之精微也,何凶而惡之?人,物也;子,亦物也。子生與萬物之生何以異?諱人之生謂之惡,萬物之生又惡之乎?生與胞俱出,如以胞為不吉,人之有胞,猶木實之有核也,包〔裹〕兒身,因與俱出,若鳥卵之有殼,何妨謂之惡?如惡以為不吉,則諸生物有核殼者,宜皆惡之。萬物廣多,難以驗事。人生何以異於六畜?皆含血氣懷子,子生與人無異,獨惡人而不憎畜,豈以人體大,氣血盛乎?則夫牛馬體大於人。凡可惡之事,無與鈞等,獨有一物,不見比類,乃可疑也。今六畜與人無異,其乳皆同一狀。六畜與人無異,諱人不諱六畜,不曉其故也。世能別人之產與六畜之乳,吾將聽其諱;如不能別,則吾謂世俗所諱妄矣。

且凡人所惡,莫有腐臭。腐臭之氣,敗傷人心。故鼻聞臭,口食腐,心損口惡,霍亂嘔吐。夫更衣之室,可謂臭矣;鮑魚之肉,可謂腐矣。然而有甘之更衣之室,不以為忌;餚食腐魚之肉,不以為諱。意不存以為惡,故不計其可與不也。凡可憎惡者,若濺墨漆,附著人身。今目見鼻聞,一過則已,忽亡輒去,何故惡之?出見負豕於塗,腐澌於溝,不以為凶者,洿辱自在彼人,不著己之身也。今婦人乳子,自在其身,齋戒之人,何故忌之?

江北乳子,不出房室,知其無惡也。至於犬乳,置之宅外,此復惑也。江北諱犬不諱人,江南諱人不諱犬,謠俗防惡,各不同也。夫人與犬何以異?房室宅外何以殊,或惡或不惡,或諱或不諱,世俗防禁,竟無經也。月之晦也,日月合宿,紀為一月,猶八日,〔日〕月中分謂之弦;十五日,日月相望謂之望;三十日,日月合宿謂之晦。晦與弦望一實也,非月晦日月光氣與月朔異也,何故逾月謂之吉乎?如實凶,逾月未可謂吉;如實吉,雖未逾月,猶為可也。實說諱忌產子、乳犬者,欲使人常自潔清,不欲使人被污辱也。夫自潔清則意精,意精則行清,行清而貞廉之節立矣。

四曰諱舉正月、五月子。以為正月、五月子殺父與母,不得也舉已舉之,父母禍死,則信而謂之真矣。夫正月、五月子何故殺父與母?人之含氣在腹腸之內,其生,十月而產,共一元氣也。正與二月何殊?五與六月何異?而謂之凶也?世傳此言久,拘數之人,莫敢犯之。弘識大材,實核事理,深睹吉凶之分者,然後見之。昔齊相田嬰賤妾有子,名之曰文。文以五月生,嬰告其母勿舉也,其母竊舉生之。及長,其母因兄弟而見其子文於嬰,嬰怒曰:「吾令女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文頓首,因曰:「君所以不舉五月子者,何故?」嬰曰:「五月子者,長至戶,將不利其父母。」文曰:「人生受命於天乎?將受命於戶邪?」嬰嘿然。文曰:「必受命於天,君何憂焉。如受命於戶,即高其戶,誰能至者?」嬰善其言,曰:「子休矣!」其後使文主家,待賓客,賓客日進,名聞諸侯。文長過戶而嬰不死。以田文之說言之,以田嬰不死效之,世俗所諱,虛妄之言也。夫田嬰俗父,而田文雅子也。嬰信忌不實義,文信命不辟諱。雅俗異材,舉措殊操,故嬰名暗而不明,文聲馳而不滅。實說世俗諱之,亦有緣也。夫正月歲始,五月盛陽,子以生,精熾熱烈,厭勝父母,父母不堪,將受其患。傳相放效,莫謂不然。有空諱之言,無實凶之效,世俗惑之,誤非之甚也。

夫忌諱非一,必托之神怪,若設以死亡,然後世人信用畏避。忌諱之語,四方不同,略舉通語,令世觀覽。若夫曲俗微小之諱,眾多非一,咸勸人為善,使人重慎,無鬼神之害,凶丑之禍。世諱作豆醬惡聞雷,一人不食,欲使人急作,不欲積家逾至春也。諱厲刀井上,恐刀墮井中也;或說以為刑之字,井與刀也,厲刀井上,井刀相見,恐被刑也。毋承屋檐而坐,恐瓦墮擊人首也。毋反懸冠,為似死人服;或說惡其反而承塵溜也。毋偃寢,為其象屍也。毋以箸相受,為其不固也。毋相代掃,為修冢之人,冀人來代己也。諸言毋者,教人重慎,勉人為善。禮曰:「毋摶飯,毋流歠。」禮義之禁,未必吉凶之言也。

訁間時篇第六十九

 

世俗起土興功,歲月有所食,所食之地,必有死者。假令太歲在子,歲食於酉,正月建寅,月食於巳,子、寅地興功,則酉、巳之家見食矣。見食之家,作起厭勝,以五行之物,懸金木水火。假令歲月食西家,西家懸金;歲月食東家,東家懸炭。設祭祀以除其凶,或空亡徙以辟其殃。連相仿效,皆謂之然。如考實之,虛妄迷也。何以明之?

夫天地之神,用心等也。人民無狀,加罪行罰,非有二心兩意,前後相反也。移徙不避歲月,歲月惡其不避己之沖位,怒之也。今起功之家,亦動地體,無狀之過,與移徙等。起功之家,當為歲所食,何故反令巳、酉之地受其咎乎?豈歲月之神怪移徙而〔不〕咎起功哉!用心措意,何其不平也。鬼神罪過人,猶縣官謫罰民也。民犯刑罰多非一,小過宥罪,大惡犯辟,未有以無過受罪。無過而受罪,世謂之冤。今巳、酉之家,無過於月歲,子、〔寅〕起宅,空為見食,此則歲冤無罪也。且夫太歲在子,子宅直符,午宅為破,不須興功起事,空居無為,猶被其害。今歲月所食,待子宅有為,巳、酉乃凶。太歲,歲月之神,用罰為害,動靜殊致,非天從歲月神意之道也。

審論歲月之神,歲則太歲也,在天邊際,立於子位。起室者在中國一州之內,假令揚州在東南,使如鄒衍之言,天下為一州,又在東南,歲食於酉,食西羌之地,東南之地安得凶禍?假令歲在人民之間,西宅為酉地,則起功之家,宅中亦有酉地,何以不近食其宅中之酉地,而反食佗家乎!且食之者審誰也?如審歲月,歲月,天之從神,飲食與天同。天食不食人,故郊祭不以為牲。如非天神,亦不食人。天地之間,百神所食,聖人謂當與人等。推生事死,推人事鬼,故百神之祀皆用眾物,無用人者。物食人者,虎與狼也。歲月之神,豈虎狼之精哉?倉卒之世,穀食乏匱,人民飢餓,自相啖食。豈其啖食死者,其精為歲月之神哉?歲月有神,日亦有神,歲食月食,日何不食?積日為月,積月為時,積時為歲,千五百三十九歲為一統,四千六百一十七歲為一元,增積相倍之數,分余終竟之名耳,安得鬼神之怪、禍福之驗乎?如歲月終竟者宜有神,則四時有神,統元有神。月三日魄,八日弦,十五日望,與歲月終竟何異?歲月有神,魄與弦復有神也?一日之中,分為十二時,平旦寅,日出卯也。十二月建寅卯,則十二月時所加寅卯也。日加十二辰不食,月建十二辰獨食,豈日加無神,月建獨有哉?何故月建獨食,日加不食乎!如日加無神,用時決事非也。如加時有神,獨不食,非也。

神之口腹,與人等也。人飢則食,飽則止,不為起功乃一食也。歲月之神,起功乃食,一歲之中,興功者希,歲月之神飢乎?倉卒之世,人民亡,室宅荒廢,興功者絕,歲月之神餓乎?且田與宅俱人所治,興功用力,勞佚鈞等。宅掘土而立木,田鑿溝而起堤,堤與木俱立,掘與鑿俱為。起宅,歲月食;治田,獨不食。豈起宅時歲月飢,治田時飽乎?何事鈞作同,飲食不等也?

說歲月食之家,必銓功之小大,立遠近之步數。假令起三尺之功,食一步之內;起十丈之役,食一里之外。功有小大,禍有近遠。蒙恬為秦築長城,極天下之半,則其為禍宜以萬數。案長城之造,秦民不多死。周公作雒,興功至大,當時歲月宜多食。聖人知其審食,宜徙所食地,置於吉祥之位。如不知避,人民多凶,經傳之文,賢聖宜有刺譏。今聞築雒之民,四方和會,功成事畢,不聞多死。說歲月之家,殆虛非實也。且歲月審食,猶人口腹之飢必食也;且為巳、酉地有厭勝之故,畏一金刃,懼一死炭,同閉口不敢食哉!

如實畏懼,宜如其數。五行相勝,物氣鈞適。如〔泰〕山失火,沃以一杯之水;河決千里,塞以一掊之土,能勝之乎?非失五行之道,小大多少不能相當也。天地之性,人物之力,少不勝多,小不厭大。使三軍持木杖,匹夫持一刃,伸力角氣,匹夫必死。金性勝木,然而木勝金負者,木多而金寡也。積金如山,燃一炭火以燔爍之,金必不消。非失五行之道,金多火少,少多小大不鈞也。五尺童子與孟賁爭,童子不勝。非童子怯,力少之故也。狼眾食人,人眾食狼。敵力角氣,能以小勝大者希;爭強量功,能以寡勝眾者鮮。天道人物,不能以小勝大者,少不能服多。以一刃之金,一炭之火,厭除凶咎,卻歲之殃,如何也!譏日篇第七十

 

世俗既信歲時,而又信日。舉事若病死災患,大則謂之犯觸歲月,小則謂之不避日禁。歲月之傳既用,日禁之書亦行。世俗之人,委心信之;辯論之士,亦不能定。是以世人舉事,不考於心而合於日,不參於義而致於時。時日之書,眾多非一,略舉較著,明其是非,使信天時之人,將一疑而倍之。夫禍福隨盛衰而至,代謝而然。舉事曰凶,人畏凶有效;曰吉,人冀吉有驗。禍福自至,則述前之吉凶,以相戒懼此日禁所以累世不疑,惑者所以連年不悟也。

《葬歷》曰:「葬避九空、地臽,及日之剛柔,月之奇耦。」日吉無害,剛柔相得,奇耦相應,乃為吉良。不合此歷,轉為兇惡。」夫葬,藏棺也;斂,藏屍也。初死藏屍於棺,少久藏棺於墓。墓與棺何別?斂與葬何異?斂於棺不避凶,葬於墓獨求吉。如以墓為重,夫墓,土也,棺,木也,五行之性,木土鈞也。治木以贏屍,穿土以埋棺,治與穿同事,屍與棺一實也。如以穿土賊地之體,鑿溝耕園,亦宜擇日。世人能異其事,吾將聽其禁;不能異其事,吾不從其諱。日之不害,又求日之剛柔;剛柔既合,又索月之奇耦。夫日之剛柔,月之奇耦,合於《葬歷》,驗之於吉,無不相得。何以明之?春秋之時,天子、諸侯、卿、大夫死以千百數,案其葬日,未必合於歷。

又曰:「雨不克葬,庚寅日中乃葬。」假令魯小君以剛日死,至葬日己丑,剛柔等矣。剛柔合,善日也。不克葬者,避雨也。如善日,不當以雨之故,廢而不用也。何則?雨不便事耳,不用剛柔,重凶不吉,欲便事而犯凶,非魯人之意,臣子重慎之義也。今廢剛柔,待庚寅日中,以為吉也。《禮》:「天子七月而葬,諸侯五月,卿、大夫、士三月。」假令天子正月崩,七月葬;二月崩,八月葬。諸侯、卿、大夫、士皆然。如驗之《葬歷》,則天子、諸侯葬月常奇常耦也。衰世好信禁,不肖君好求福。春秋之時,可謂衰矣!隱、哀之間,不肖甚矣。然而葬埋之日,不見所諱,無忌之故也。周文之世,法度備具,孔子意密,《春秋》義纖,如廢吉得凶,妄舉觸禍,宜有微文小義,貶譏之辭。今不見其義,無《葬歷》法也。

祭祀之歷,亦有吉凶。假令血忌、月殺之日固凶,以殺牲設祭,必有患禍。夫祭者,供食鬼也;鬼者,死人之精也。若非死人之精,人未嘗見鬼之飲食也。推生事死,推人事鬼,見生人有飲食,死為鬼當能復飲食,感物思親,故祭祀也。及他神百鬼之祠,雖非死人,其事之禮,亦與死人同。蓋以不見其形,但以生人之禮准況之也。生人飲食無日,鬼神何故有日?如鬼神審有知,與人無異,則祭不宜擇日。如無知也,不能飲食,雖擇日避忌,其何補益?實者,百祀無鬼,死人無知。百祀報功,示不忘德。死如事生,示不背亡。祭之無福,不祭無禍。祭與不祭,尚無禍福,況日之吉凶,何能損益?如以殺牲見血,避血忌、月殺,則生人食六畜亦宜辟之。海內屠肆,六畜死者,日數千頭,不擇吉凶,早死者,未必屠工也。天下死罪,冬月斷囚亦數千人,其刑於市,不擇吉日,受禍者,未必獄吏也。肉盡殺牲,獄具斷囚。囚斷牲殺,創血之實,何以異於祭祀之牲?獨為祭祀設歷,不為屠工、獄吏立見,世俗用意不實類也。祭非其鬼,又信非其諱,持二非往求一福,不能得也。

《沐書》曰:「子日沐,令人愛之。卯日沐,令人白頭。」夫人之所愛憎,在容貌之好醜;頭髮白黑,在年歲之稚老。使丑如嫫母,以子日沐,能得愛乎?使十五女子以卯日沐,能白髮乎?且沐者,去首垢也。洗去足垢,盥去手垢,浴去身垢,皆去一形之垢,其實等也。洗、盥、浴不擇日,而沐獨有日。如以首為最尊,則浴亦治面,面亦首也。如以發為最尊,則櫛亦宜擇日。櫛用木,沐用水,水與木俱五行也。用木不避忌,用水獨擇日。如以水尊於木,則諸用水者宜皆擇日。且水不若火尊,如必以尊卑,則用火者宜皆擇日。且使子沐,人愛之;卯沐,其首白者,誰也?夫子之性,水也;卯,木也。水不可愛,木色不白。子之禽鼠,卯之獸兔也。鼠不可愛,兔毛不白。以子日沐,誰使可愛?卯日沐,誰使凝白者?夫如是,沐之日無吉凶,為沐立日曆者,不可用也。

裁衣有書,書有吉凶。凶日制衣則有禍,吉日則有福。夫衣與食俱輔人體,食輔其內,衣衛其外。飲食不擇日,制衣避忌日,豈以衣為於其身重哉?人道所重,莫如食急,故八政一曰食,二曰貨。衣服,貨也。如以加之於形為尊重,在身之物,莫大於冠。造冠無禁,裁衣有忌,是於尊者略,卑者詳也。且夫沐去頭垢,冠為首飾;浴除身垢,衣衛體寒。沐有忌,冠無諱;浴無吉凶,衣有利害。俱為一體,共為一身,或善或惡,所諱不均,欲人淺知,不能實也。且衣服不如車馬。九錫之禮,一曰車馬,二曰衣服。作車不求良辰,裁衣獨求吉日,俗人所重,失輕重之實也。

工伎之書,起宅蓋屋必擇日。夫屋覆人形,宅居人體,何害於歲月而必擇之?如以障蔽人身者神惡之,則夫裝車、治船、著蓋、施帽,亦當擇日。如以動地穿土神惡之,則夫鑿溝耕園亦宜擇日。夫動土擾地神,地神能原人無有惡意,但欲居身自安,則神之聖心,必不忿怒。不忿怒,雖不擇日,猶無禍也。如土地之神不能原人之意,苟惡人動擾之,則雖擇日,何益哉?王法禁殺傷人,殺傷人皆伏其罪,雖擇日犯法,終不免罪;如不禁也,雖妄殺傷,終不入法。縣官之法,猶鬼神之制也;穿鑿之過,猶殺傷之罪也。人殺傷,不在擇日,繕治室宅何,故有忌?

又學書諱丙日,云:「倉頡以丙日死也。」禮不以子卯舉樂,殷、夏以子卯日亡也。如以丙日書,子卯日舉樂,未必有禍,重先王之亡日,凄愴感動,不忍以舉事也。忌日之法,蓋丙與子卯之類也,殆有所諱,未必有凶禍也。堪輿歷,歷上諸神非一,聖人不言,諸子不傳,殆無其實。天道難知,假令有之,諸神用事之日也,忌之何福?不諱何禍?王者以甲子之日舉事,民亦用之,王者聞之,不刑法也。夫王者不怒民不與己相避,天神何為獨當責之?王法舉事,以人事之可否,不問日之吉凶。孔子曰:「卜其宅兆而安厝之。」《春秋》祭祀,不言卜日。《禮》曰:「內事以柔日,外事以剛日。」剛柔以慎內外,不論吉凶以為禍福。

卜筮篇第七十一

 

俗信卜筮,謂卜者問天,筮者問地,蓍神龜靈,兆數報應,故舍人議而就卜筮,違可否而信吉凶。其意謂天地審告報,蓍龜真神也。如實論之,卜筮不問天地,蓍龜未必神靈。有神靈,問天地,俗儒所言也。何以明之?

子路問孔子曰:「豬肩羊膊,可以得兆,雚葦藁芼,可以得數,何必以蓍龜?」孔子曰:「不然!蓋取其名也。夫蓍之為言耆也,龜之為言舊也,明狐疑之事,當問耆舊也。」由此言之,蓍不神,龜不靈,蓋取其名,未必有實也。無其實,則知其無神靈,無神靈,則知不問天地也。且天地口耳何在,而得問之?天與人同道,欲知天,以人事。相問,不自對見其人,親問其意,意不可知。欲問天,天高,耳與人相遠。如天無耳,非形體也。非形體,則氣也,氣若雲霧,何能告人?蓍以問地,地有形體,與人無異。問人,不近耳,則人不聞,人不聞,則口不告人。夫言問天,則天為氣,不能為兆;問地,則地耳遠,不聞人言。信謂天地告報人者,何據見哉?

人在天地之間,猶蟣虱之著人身也。如蟣虱欲知人意,鳴人耳傍,人猶人聞。何則?小大不均,音語不通也。今以微小之人,問巨大天地,安能通其聲音?天地安能知其旨意?或曰:「人懷天地之氣。天地之氣,在形體之中,神明是矣。人將卜筮,告令蓍龜,則神以耳聞口言。若己思念,神明從胸腹之中聞知其旨。故鑽龜揲蓍,兆見數著。」夫人用神思慮,思慮不決,故問蓍龜。蓍龜兆數,與意相應,則是神可謂明告之矣。時或意以為可,兆數不吉;或兆數則吉,意以為凶。夫思慮者,己之神也;為兆數者,亦己之神也。一身之神,在胸中為思慮,在胸外為兆數,猶人入戶而坐,出門而行也。行坐不異意,出入不易情。如神明為兆數,不宜與思慮異。天地有體,故能搖動。搖動有生之類也。生,則與人同矣。問生人者,須以生人,乃能相報。如使死人問生人,則必不能相答。今天地生而蓍龜死,以死問生,安能得報?枯龜之骨,死蓍之莖,問生之天地,世人謂之天地報應,誤矣。如蓍龜為若版牘,兆數為若書字,象類人君出教令乎?則天地口耳何在而有教令?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不言,則亦不聽人之言。天道稱自然無為,今人問天地,天地報應,是自然之有為以應人也。案《易》之文,觀揲蓍之法,二分以象天地,四揲以象四時,歸奇於扐,以象閏月。以象類相法,以立卦數耳。豈雲天地〔告〕報人哉?

人道,相問則對,不問不應。無求,空扣人之門;無問,虛辨人之前,則主人笑而不應,或怒而不對。試使卜筮之人,空鑽龜而卜,虛揲蓍而筮,戲弄天地,亦得兆數,天地妄應乎?又試使人罵天而卜,驅地而筮,無道至甚,亦得兆數。苟謂兆數天地之神,何不滅其火,灼其手,振其指而亂其數,使之身體疾痛,血氣湊踴?而猶為之見兆出數,何天地之不憚勞,用心不惡也?由此言之,卜筮不問天地,兆數非天地之報,明矣。然則卜筮亦必有吉凶。論者或謂隨人善惡之行也,猶瑞應應善而至,災異隨惡而到。治之善惡,善惡所致也,疑非天地故應之也。吉人鑽龜,輒從善兆;凶人揲蓍,輒得逆數。何以明之?紂,至惡之君也,當時災異繁多,七十卜而皆凶,故祖伊曰:「格人元龜,罔敢知吉。」賢者不舉,大龜不兆,災變亟至,周武受命。高祖龍興,天人並佑,奇怪既多,豐、沛子弟,卜之又吉。故吉人之體,所致無不良;凶人之起,所招無不醜。衛石駘卒,無適子,有庶子六人,卜所以為後者,曰:「沐浴佩玉則兆。」五人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焉有執親之喪而沐浴佩玉!」不沐浴佩玉,石祁子兆。衛人卜以龜為有知也。龜非有知,石祁子自知也。祁子行善政,有嘉言,言嘉政善,故有明瑞。使時不卜,謀之於眾,亦猶稱善。何則?人心神意同吉凶也。此言若然,然非卜筮之實也。

夫鑽龜揲蓍,自有兆數,兆數之見,自有吉凶,而吉凶之人,適與相逢。吉人與善兆合,凶人與惡數遇,猶吉人行道逢吉事,顧睨見祥物,非吉事祥物為吉人瑞應也。凶人遭遇兇惡於道,亦如之。夫見善惡,非天應答,適與善惡相逢遇也。鑽龜揲蓍有吉凶之兆者,逢吉遭凶之類也。何以明之?周武王不豫,周公卜三龜。公曰:「乃逢是吉。」魯卿庄叔生子穆叔,以《周易》筮之,遇《明夷》之《謙》。夫卜曰逢,筮曰遇,實遭遇所得,非善惡所致也。善則逢吉,惡則遇凶,天道自然,非為人也。推此以論,人君治有吉凶之應,亦猶此也。君德遭賢,時適當平,嘉物奇瑞偶至。不肖之君,亦反此焉。

世人言卜筮者多,得實誠者寡。論者或謂蓍龜可以參事,不可純用。夫鑽龜揲蓍,兆數輒見。見無常占,占者生意。吉兆而占謂之凶,凶數而占謂之吉,吉凶不效,則謂卜筮不可信。周武王伐紂,卜筮之,逆,占曰:「大凶。」太公推蓍蹈龜而曰:「枯骨死草,何知而凶?」夫卜筮兆數,非吉凶誤也,占之不審吉凶,吉凶變亂,變亂,故太公黜之。夫蓍筮龜卜,猶聖王治世;卜筮兆數,猶王治瑞應。瑞應無常,兆數詭異。詭異則占者惑,無常則議者疑。疑則謂〔世〕未治,惑則謂〔占〕不良。何以明之?夫吉兆數,吉人可遭也;治遇符瑞,聖德之驗也。周王伐紂,遇烏魚之瑞,其卜曷為逢不吉之兆?使武王不當起,出不宜逢瑞;使武王命當興,卜不宜得凶。由此言之,武王之卜,不得凶占,謂之凶者,失其實也。魯將伐越,筮之,得「鼎折足」。子貢占之以為凶。何則?鼎而折足,行用足,故謂之凶。孔子占之以為吉,曰:「越人水居,行用舟不用足,故謂之吉。」魯伐越,果克之。夫子貢占鼎折足以為凶,猶周之占卜者謂之逆矣。逆中必有吉,猶折鼎足之占,宜以伐越矣。周多子貢直占之知,寡若孔子詭論之材,故睹非常之兆,不能審也。世因武王卜,無非而得凶,故謂卜筮不可純用,略以助政,示有鬼神,明己不得專。

著書記者,采掇行事,若韓非《飾邪》之篇,明已效之驗,毀卜訾筮,非世信用。夫卜筮非不可用,卜筮之人,占之誤也。《洪範》稽疑,卜筮之變,必問天子卿士,或時審是。夫不能審占,兆數不驗,則謂卜筮不可信用。晉文公與楚子戰,夢與成王搏,成王在上而監其腦,占曰「凶」。咎犯曰:「吉!君得天,楚伏其罪。君之腦者,柔之也。」以戰果勝,如咎犯占。夫占夢與占龜同。晉占夢者不見象指,猶周占龜者不見兆者為也。象無不然,兆無不審。人之知暗,論之失實也。傳或言:武王伐紂,卜之而龜<兆昔>。占者曰「凶」。太公曰:「龜<兆昔>,以祭則凶,以戰則勝。」武王從之,卒克紂焉。審若此傳,亦復孔子論卦,咎犯占夢之類也。蓋兆數無不然,而吉凶失實者,占不巧工也。

辨祟篇第七十二

 

世俗信禍祟,以為人之疾病死亡,及更患被罪,戮辱歡笑,皆有所犯。起功、移徙、祭祀、喪葬、行作、入官、嫁娶,不擇吉日,不避歲月,觸鬼逢神,忌時相害。故發病生禍,絓法入罪,至於死亡,殫家滅門,皆不重慎,犯觸忌諱之所致也。如實論之,乃妄言也。

凡人在世,不能不作事,作事之後,不能不有吉凶。見吉則指以為前時擇日之福,見凶則刾以為往者觸忌之禍。多或擇日而得禍,觸忌而獲福。工伎射事者欲遂其術,見禍忌而不言,聞福匿而不達,積禍以驚不慎,列福以勉畏時。故世人無愚智、賢不肖、人君布衣,皆畏懼信向,不敢抵犯。歸之久遠,莫能分明,以為天地之書,賢聖之術也。人君惜其官,人民愛其身,相隨信之,不復狐疑。故人君興事,工伎滿閤,人民有為,觸傷問時。奸書偽文,由此滋生。巧惠生意,作知求利,驚惑愚暗,漁富偷貧,愈非古法度聖人之至意也。

聖人舉事,先定於義。義已定立,決以卜筮,示不專己,明與鬼神同意共指,欲令眾下信用不疑。故《書》列七卜,《易》載八卦,從之未必有福,違之未必有禍。然而禍福之至,時也;死生之到,命也。人命懸於天,吉凶存於時。命窮,操行善,天不能續。命長,操行惡,天不能奪。天,百神主也。道德仁義,天之道也;戰粟恐懼,天之心也。廢道滅德,賤天之道;險隘恣睢,悖天之意。世間不行道德,莫過桀、紂;妄行不軌,莫過幽、厲。桀、紂不早死,幽、厲不夭折。由此言之,逢福獲喜,不在擇日避時;涉患麗禍,不在觸歲犯月,明矣。孔子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苟有時日,誠有禍祟,聖人何惜不言?何畏不說?案古圖籍,仕者安危,千君萬臣,其得失吉凶,官位高下,位祿降升,各有差品。家人治產,貧富息耗,壽命長短,各有遠近。非高大尊貴舉事以吉日,下小卑賤以凶時也。以此論之,則亦知禍福死生不在遭逢吉祥、觸犯凶忌也。然則人之生也,精氣育也;人之死者,命窮絕也。人之生未必得吉逢喜,其死,獨何為謂之犯凶觸忌?以孔子證之,以死生論之,則亦知夫百禍千凶,非動作之所致也。孔子聖人,知府也;死生,大事也;大事,道效也。孔子云:「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眾文微言不能奪,俗人愚夫不能易,明矣。人之於世,禍福有命;人之操行,亦自致之。其安居無為,禍福自至,命也。其作事起功,吉凶至身,人也。人之疾病,希有不由風濕與飲食者。當風卧濕,握錢問祟;飽飯饜食,齋精解禍。而病不治,謂祟不得;命自絕,謂筮不審,欲人之知也。

夫倮蟲三百六十,人為之長。人,物也,萬物之中有知慧者也。其受命於天,稟氣於元,與物無異。鳥有巢棲,獸有窟穴,蟲魚介鱗,各有區處,猶人之有室宅樓台也。能行之物,死傷病困,小大相害。或人捕取以給口腹,非作窠穿穴有所觸,東西行徙有所犯也。人有死生,物亦有終始;人有起居,物亦有動作。血脈、首足、耳目、鼻口與人不別,惟好惡與人不同,故人不能曉其音,不見其指耳!及其游於黨類,接於同品,其知去就,與人無異。共天同地,並仰日月,而鬼神之禍,獨加於人,不加於物,未曉其故也。天地之性,人為貴,豈天禍為貴者作,不為賤者設哉!何其性類同而禍患別也?

刑不上大夫,聖王於貴者闊也。聖王刑賤不罰貴,鬼神禍貴不殃賤,非《易》所謂大人與鬼神合其吉凶也。〔或〕有所犯,抵觸縣官,羅麗刑法,不曰過所致,而曰家有負。居處不慎,飲食過節,不曰失調和,而曰徙觸時。死者累屬,葬棺至十,不曰氣相污,而曰葬日凶。有事歸之有犯,無為歸之所居。居衰宅耗,蜚凶流屍,集人室居,又禱先祖,寢禍遺殃。疾病不請醫,更患不修行,動歸於禍,名曰犯觸,用知淺略,原事不實,俗人之材也。猶系罪司空作徒,未必到吏日惡,系役時凶也。使殺人者求吉日出詣吏,剬罪〔者〕,推善時入獄系,寧能令事解,赦令至哉?人不觸禍不被罪,不被罪不入獄。一旦令至,解械徑出,未必解除其凶者也。天下千獄,獄中萬囚,其舉事未必觸忌諱也。居位食祿,專城長邑,以千萬數,其遷徙日未必逢吉時也。歷陽之都,一夕沉而為湖,其民未必皆犯歲月也。高祖始起,豐、沛俱復,其民未必皆慎時日也。項羽攻襄安,襄安無噍類,未必不禱賽也。趙軍為秦所坑於長平之下,四十萬眾同時俱死,其出家時,未必不擇時也。辰日不哭,哭有重喪。戊己死者,復屍有隨。一家滅門,先死之日,未必辰與戊己也。血忌下殺牲,屠肆不多禍,上朔不會眾,沽沾舍不觸殃。塗上之暴屍,未必出以往亡;室中之殯柩,未必還以歸忌。由此言之,諸占射禍祟者,皆不可信用。信用之者,皆不可是。

夫使食口十人,居一宅之中,不動錘〔鍤〕,不更居處,祠祀嫁娶,皆擇吉日,從春至冬,不犯忌諱,則夫十人比至百年,能不死乎?占射事者必將復曰:「宅有盛衰,若歲破、直符,不知避也。」夫如是,令數問工伎之家,宅盛即留,衰則避之,及歲破、直符,輒舉家移,比至百年,能不死乎?占射事者必將復曰:「移徙觸時,往來不吉。」夫如是,復令輒問工伎之家,可徙則往,可還則來。比至百年,能不死乎?占射事者必將復曰:「泊命壽極。」夫如是,人之死生,竟自有命,非觸歲月之所致,無負凶忌之所為也。

難歲篇第七十三

 

俗人險心,好信禁忌,知者亦疑,莫能實定。是以儒雅服從,工伎得勝。吉凶之書,伐經典之義;工伎之說,凌儒雅之論。今略實論,令〔觀〕覽,揔核是非,使世一悟。

《移徙法》曰:「徙抵太歲,凶;負太歲,亦凶。」抵太歲名曰歲下,負太歲名曰歲破,故皆凶也。假令太歲在甲子,天下之人皆不得南北徙,起宅嫁娶亦皆避之。其移東西,若徙四維,相之如者皆吉。何者?不與太歲相觸,亦不抵太歲之沖也。實問:避太歲者,何意也?令太歲惡人徙乎?則徙者皆有禍。令太歲不禁人徙,惡人抵觸之乎?則道上之人,南北行者皆有殃。太歲之意,猶長吏之心也。長吏在塗,人行觸車馬,干其吏從,長吏怒之,豈獨抱器載物,去宅徙居觸犯之者,而乃責之哉?昔文帝出,過霸陵橋,有一人行逢車駕,逃於橋下,以為文帝之車已過,疾走而出,驚乘輿馬。文帝怒,以屬廷尉張釋之。釋之當論。使太歲之神行若文帝出乎?則人犯之者,必有如橋下走出之人矣。方今行道路者,暴溺仆死,何以知非觸遇太歲之出也?為移徙者,又不能處。不能處,則犯與不犯未可知。未可知,則其行與不行未可審也。

且太歲之神審行乎?則宜有曲折,不宜直南北也。長吏出舍,行有曲折。如天神直道不曲折乎?則從東西、四維徙者,猶干之也。若長吏之南北行,人從東如西,四維相之如,猶抵觸之。如不正南北,南北之徙又何犯?如太歲不動行乎,則宜有宮室營堡,不與人相見,人安得而觸之?如太歲無體,與長吏異,若煙雲虹霓,直經天地,極子午南北陳乎?則東西徙,若四維徙者,亦干之。譬若今時人行觸繁霧蜮氣,無從橫負鄉皆中傷焉。如審如氣,人當見之,雖不移徙,亦皆中傷。且太歲,天別神也,與青龍無異。龍之體不過數千丈,如令神者宜長大,饒之數萬丈,令體掩北方,當言太歲在北方,不當言在子。其東有丑,其西有亥,明不專掩北方,極東西之廣,明矣。令正言在子位,觸土之中,直子午者不得南北徙耳,東邊直丑巳之地,西邊直亥、未之民,何為不得南北徙?丑與亥地之民,使太歲左右通,得南北徙及東西徙。何則?丑在子東,亥在子西,丑、亥之民東西徙,觸歲之位;巳、未之民東西徙,忌歲所破。

儒者論天下九州,以為東西南北,盡地廣長,九州之內五千里,竟三河土中。周公卜宅,《經》曰:「王來紹上帝,自服於土中。」雒則土之中也。鄒衍論之,以為九州之內五千里,竟合為一州,在東〔南〕位,名曰赤縣州。自有九州者九焉,九九八十一,凡八十一州。此言殆虛。地形難審,假令有之,亦一難也。使天下九州,如儒者之議,直雒邑以南,對三河以北,豫州、荊州、冀州之部有太歲耳。雍、梁之間,青、兗、徐、揚之地,安得有太歲?使如鄒衍之論,則天下九州在東南位,不直子午,安得有太歲?如太歲不在天地極,分散在民間,則一家之宅,輒有太歲。雖不南北徙,猶抵觸之。假令從東里徙西里,西里有太歲,從東宅徙西宅,西宅有太歲,或在人之東西,或在人之南北,猶行途上,東西南北皆逢觸人。太歲位數千萬億,天下之民徙者皆凶,為移徙者何以審之?如審立於天地之際,猶王者之位在土中也。東方之民,張弓西射,人不謂之射王者,以不能至王者之都,自止射其處也。今徙豈能北至太歲位哉!自止徙百步之內,何為謂之傷太歲乎?且移徙之家禁南北徙者,以為歲在子位,子者破午,南北徙者抵觸其沖,故謂之凶。夫破者須有以椎破之也。如審有所用,則不徙之民,皆被破害;如無所用,何能破之!

夫雷,天氣也,盛夏擊折,折木破山,時暴殺人。使太歲所破,若迅雷也,則聲音宜疾,死者宜暴;如不若雷,亦無能破。如謂沖抵為破,沖抵安能相破?東西相與為沖,而南北相與為抵。如必以沖抵為凶,則東西常凶而南北常惡也。如以太歲神,其沖獨凶,神莫過於天地,天地相與為沖,則天地之間無生人也。或上十二神,登明、從魁之輩,工伎家謂之皆天神也。常立子、丑之位,俱有沖抵之氣,神雖不若太歲,宜有微敗。移徙者雖避太歲之凶,猶觸十二神之害,為移徙時者,何以不禁?冬氣寒,水也,水位在北方。夏氣熱,火也,火位在南方。案秋冬寒,春夏熱者,天下普然,非獨南北之方水火沖也。今太歲位在子耳,天下皆為太歲,非獨子、午沖也。審以所立者為主,則午可為大夏,子可為大冬。冬夏南北徙者,可復凶乎?立春,艮王、震相、巽胎、離沒、坤死、兌囚、乾廢、坎休。王之沖死,相之沖囚,王相衝位,有死囚之氣。乾坤六子,天下正道,伏羲、文王象以治世。文為經所載,道為聖所信,明審於太歲矣。人或以立春東北徙,抵艮之下,不被凶害。太歲立於子,彼東北徙,坤卦近於午,猶艮以坤,徙觸子位,何故獨凶?正月建於寅,破於申,從寅、申徙,相之如者,無有凶害。太歲不指午,而空曰歲破;午實無凶禍,而虛禁南北,豈不妄哉!

十二月為一歲,四時節竟,陰陽氣終,竟復為一歲,日月積聚之名耳,何故有神而謂之立於子位乎?積分為日,累日為月,連月為時,紀時為歲。歲則日、月、時之類也。歲而有神,日、月、時亦復有神乎?千五百三十九〔歲〕為一統,四千六百一十七歲為一元。歲猶統元也。歲有神,統元復有神乎?論之以為無。假令有之,何故害人?神莫過於天地,天地不害人。人謂百神,百神不害人。太歲之氣,天地之氣也,何憎於人,觸而為害?且文曰:「甲子不徙。」言甲與子殊位,太歲立子不居甲,為移徙者,運之而復居甲。為之而復居甲,為移徙時者,亦宜復禁東西徙。甲與子鈞,其凶宜同。不禁甲,而獨忌子,為移徙時者,竟妄不可用也。人居不能不移徙,移徙不能不觸歲,觸歲不能不得時死。工伎之人,見今人之死,則歸禍於往時之徙。俗心險危,死者不絕,故太歲之言,傳世不滅。 詰術篇第七十四

 

圖宅術曰「宅有八術,以六甲之名,數而第之,第定名立,宮商殊別。宅有五音,姓有五聲。宅不宜其姓,姓與宅相賊,則疾病死亡,犯罪遇禍。」詰曰:夫人之在天地之間也,萬物之貴者耳。其有宅也,猶鳥之有巢,獸之有穴也。謂宅有甲乙,巢穴復有甲乙乎?甲乙之神,獨在民家,不在鳥獸何?夫人之有宅,猶有田也,以田飲食,以宅居處。人民所重,莫食最急,先田後宅,田重於宅也。田間阡陌,可以制八術,比土為田,可以數甲乙,甲乙之術獨施於宅,不設於田,何也?府廷之內,吏舍比屬,吏舍之形制,何殊於宅,吏之居處,何異於民,不以甲乙第舍,獨以甲乙數宅,何也?民間之宅,與鄉亭比屋相屬,接界相連。不並數鄉亭,獨第民家。甲乙之神,何以獨立於民家也?數宅之術行市亭,數巷街以第甲乙。入市門曲折,亦有巷街。人晝夜居家,朝夕坐市,其實一也,市肆戶何以不第甲乙?州郡列居,縣邑雜處,與街巷民家何以異?州郡縣邑何以不數甲乙也?

天地開闢有甲乙邪?後王乃有甲乙。如天地開闢本有甲乙,則上古之時,巢居穴處,無屋宅之居、街巷之制,甲乙之神皆何在?數宅既以甲乙,五行之家數日亦當以甲乙。甲乙有支幹,支幹有加時。支幹加時,專此者吉,相賊者凶。當其不舉也,未必加憂辱也。事理有曲直,罪法有輕重,上官平心,原其獄狀,未有支幹吉凶之驗,而有事理曲直之效,為支幹者何以對此?武王以甲子日戰勝,紂以甲子日戰負,二傢俱期,兩軍相當,旗幟相望,俱用一日,或存或亡。且甲與子專比,昧爽時加寅,寅與甲乙不相賊,武王終以破紂,何也?

日,火也,在天為日,在地為火。何以驗之?陽燧鄉日,火從天來。由此言之,火,日氣也。日有甲乙,火無甲乙?何日十而辰十二,日辰相配,故甲與子連。所謂日十者,何等也?端端之日有十邪,而將一有十名也?如端端之日有十,甲乙是其名,何以不徒言甲乙,必言子丑?何日廷圖甲乙有位,子丑亦有處,各有部署,列布五方,若王者營衛,常居不動今端端之日中行,旦出東方,夕入西方,行而不已,與日廷異,何謂甲乙為日之名乎?術家更說日甲乙者,自天地神也。日更用事,自用甲乙勝負為吉凶,非端端之日名也。夫如是,於五行之象,徒當用甲乙決吉凶而已,何為言加時乎?案加時者,端端之日加也。端端之日安得勝負?

五音之家,用口調姓名及字,用姓定其名,用名正其字。口有張歙,聲有外內,以定五音宮商之實。夫人之有姓者,用稟於天。天得五行之氣為姓邪?以口張歙、聲外內為姓也?如以本所稟於天者為姓,若五穀萬物稟氣矣,何故用口張歙、聲內外定正之乎?古者因生以賜姓,因其所生賜之姓也。若夏吞薏苡而生,則姓苡氏;商吞燕子而生,則姓為子氏;周履大人跡,則姬氏。其立名也,以信、以像、以假、以類。以生名為信,若魯公子友生,文在其手曰「友」也。以德名為義,若文王為昌、武王為發也。以類名為像,若孔子名丘也。取於物為假,若宋公名杵臼也。取於父為類,有似類於父也。其立字也,展名取同義,名賜字子貢,名予字子我。其立姓則以本所生,置名則以信、義、像、假、類,字則展名取同義,不用口張歙、〔聲〕外內。調宮商之義為五音術,何璩見而用?古有本姓,有氏姓,陶氏、田氏,事之氏姓也;上官氏、司馬氏,吏之氏姓也;孟氏、仲氏,王父字之氏姓也。氏姓有三:事乎!吏乎!王父字乎!以本姓則用所生,以氏姓則用事、吏、王父字,用口張歙調姓之義何居?匈奴之俗,有名無姓字,無與相調諧,自以壽命終,禍福何在?禮:「買妾不知其姓則卜之。」不知者,不知本姓也。夫妾必有父母家姓,然而必卜之者,父母姓轉易失實,禮重取同姓,故必卜之。姓徒用口調諧姓族,則禮買妾何故卜之?

圖宅術曰:「商家門不宜南向,徵家門不宜北向。」則商金,南方火也;徵火,北方水也。水勝火,火賊金,五行之氣不相得,故五姓之宅,門有宜向。向得其宜,富貴吉昌;向失其宜,貧賤衰耗。夫門之與堂何以異?五姓之門,各有五姓之堂,所向無宜何?門之掩地,不如堂廡,朝夕所處,於堂不於門。圖吉凶者,宜皆以堂。如門,人所出入,則戶亦宜然。孔子曰:「誰能出之由戶?」言戶不言門。五祀之祭,門與戶均。如當以門正所向,則戶何以不當與門相應乎?且今府廷之內,吏舍連屬,門向有南北;長吏舍傳,閭居有東西。長吏之姓,必有宮商,諸吏之舍必有徵羽。安官遷徙,未必角姓門南向也;失位貶黜,未必商姓門北出也。或安官遷徙,或失位貶黜何?姓有五音,人之性質亦有五行。五音之家,商家不宜南向門,則人稟金之性者,可復不宜南向坐、南行步乎?一曰:五音之門,有五行之人。假令商姓口食五人,五人中各有五色,木人青,火人赤,水人黑,金人白,土人黃。五色之人,俱出南向之門,或凶或吉,壽命或短或長。凶而短者未必色白,吉而長者,未必色黃也。五行之家,何以為決?南向之門,賤商姓家,其實如何?南方,火也,使火氣之禍,若火延燔,徑從南方來乎?則雖為北向門猶之凶也。火氣之禍,若夏日之熱,四方洽浹乎,則天地之間皆得其氣,南向門家何以獨凶?南方火者,火位南方,一曰其氣布在四方,非必南方獨有火,四方無有也,猶水位在北方,四方猶有水也。火滿天下,水辨四方。火或在人之南,或在人之北。謂火常在南方,是則東方可無金,西方可無木乎?

解除篇第七十五

 

世信祭祀,謂祭祀必有福。又然解除,謂解除必去凶。解除初禮,先設祭祀。比夫祭祀,若生人相賓客矣。先為賓客設膳,食已,驅以刃杖。鬼神如有知,必恚與戰,不肯徑去,若懷恨,反而為禍;如無所知,不能為凶,解之無益,不解無損。且人謂鬼神何如狀哉?如謂鬼有形象,形象生人,生人懷恨,必將害人。如無形象,與煙雲同,驅逐雲煙,亦不能除。形既不可知,心亦不可圖,鬼神集止人宅,欲何求乎?如勢欲殺人,當驅逐之時,避人隱匿;驅逐之止,則復還立故處。如不欲殺人,寄託人家,雖不驅逐,亦不為害。貴人之出也,萬民並觀,填街滿巷,爭進在前。士卒驅之,則走而卻,士卒還去,即復其處;士卒立守,終日不離,僅能禁止。何則?欲在於觀,不為壹軀還也。使鬼神與生人同,有欲於宅中,猶萬民有欲於觀也,士卒驅逐,不久立守,則觀者不卻也。然則驅逐鬼者,不極一歲,鬼神不去。今驅逐之,終食之間,則舍之矣。舍之鬼,復還來,何以禁之?

暴谷於庭,雞雀啄之,主人驅彈則走,縱之則來,不終日立守,雞雀不禁。使鬼神乎,不為驅逐去止;使鬼不神乎,與雞雀等,不常驅逐,不能禁也。虎狼入都,弓弩巡之,雖殺虎狼,不能除虎狼所為來之患。盜賊攻城,官軍擊之,雖卻盜賊,不能滅盜賊所為至之禍。虎狼之來,應政失也;盜賊之至,起世亂也。然則鬼神之集,為命絕也。殺虎狼,卻盜賊,不能使政得世治。然則盛解除,驅鬼神,不能使凶去而命延。

病人困篤,見鬼之至,性猛剛者,挺劍操杖,與鬼戰鬥。戰鬥壹再,錯指受服,知不服,必不終也。夫解除所驅逐鬼,與病人所見鬼無以殊也;其驅逐之,與戰鬥無以異也。病人戰鬥,鬼猶不去,宅主解除,鬼神必不離。由此言之,解除宅者,何益於事,信其凶去,不可用也。且夫所除,宅中客鬼也。宅中主神有十二焉,青龍白虎列十二位。龍虎猛神,天之正鬼也,飛屍流凶,安敢妄集,猶主人猛勇,奸客不敢窺也。有十二神舍之,宅主驅逐,名為去十二神之客,恨十二神之意,安能得吉?如無十二神,則亦無飛屍流凶。罻奚裎扌祝獬紵尾梗殼篸鷙穩嘒繝

解逐之法,緣古逐疫之禮也。昔顓頊氏有子三人,生而皆亡,一居江水為虐鬼,一居若水為魍魎,一居歐隅之間主疫病人。故歲終事畢,驅逐疫鬼,因以送陳、迎新、內吉也。世相仿效,故有解除。夫逐疫之法,亦禮之失也。行堯、舜之德,天下太平,百災消滅,雖不逐疫,疫鬼不往。行桀、紂之行,海內擾亂,百禍並起,雖日逐疫,疫鬼猶來。衰世好信鬼,愚人好求福。周之季世,信鬼修祀。以求福助。愚主心惑,不顧自行,功猶之立,治猶不定。故在人不在鬼,在德不在祀。國期有遠近,人命有長短,如祭祀可以得福,解除可以去凶,則王者可竭天下之財,以興延期之祀;富家翁嫗可求解除之福,以取逾世之壽。案天下人民,夭壽貴賤,皆有祿命;操行吉凶,皆有衰盛。祭祀不為福,福不由祭祀。世信鬼神,故好祭祀。祭祀無鬼神,故通人不務焉。祭祀,厚事鬼神之道也,猶無吉福之驗,況盛力用威,驅逐鬼神,其何利哉!

祭祀之禮,解除之法,眾多非一,且以一事效其非也。夫小祀足以況大祭,一鬼足以卜百神。世間繕治宅舍,鑿地掘土,功成作畢,解謝土神,名曰:「解土」。為土偶人,以像鬼形,令巫祝延,以解土神。已祭之後,心快意喜,謂鬼神解謝,殃禍除去。如討論之,乃虛妄也。何以驗之?夫土地猶人之體也,普天之下皆為一體,頭足相去,以萬里數。人民居土上,猶蚤虱著人身也。蚤虱食人,賊人肌膚,猶人鑿地,賊地之體也。蚤虱內知,有欲解人之心,相與聚會,解謝於所食之肉旁,人能知之乎?夫人不能知蚤虱之音,猶地不能曉人民之言也。胡、越之人,耳口相類,心意相似,對口交耳而談,尚不相解;況人之與地相似,地之耳口與人相遠乎!今所解者地乎?則地之耳遠,不能聞也。所解一宅之土,則一宅之土猶人一分之肉也,安能曉之!如所解宅神乎,則此名曰「解宅」,不名曰「解土」。禮入宗廟,無所主意,斬尺二寸之木,名之曰主,主心事之,不為人像。今解土之祭,為土偶人,像鬼之形,何能解乎?神荒忽無形,出入無門,故謂之神。今作形象,與禮相違,失神之實,故知其非。象似布藉,不設鬼形。解土之禮,立土偶人,如祭山可為石形,祭門戶可作木人乎?

晉中行寅將亡,召其太祝欲加罪焉,曰:「子為我祀,犧牲不肥澤也,且齊戒不敬也,使吾國亡,何也?」祝簡對曰:「昔日吾先君中行密子,有車十乘,不憂其薄也,憂德義之不足也。今主君有革車百乘,不憂德義之薄也,唯患車之不足也。夫船車飾則賦斂厚,賦斂厚則民謗詛。君苟以祀為有益於國乎?詛亦將為亡矣。一人祝之,一國詛之,一祝不勝萬詛,國亡,不亦宜乎?祝其何罪?」中行子乃慚。今世信祭祀,中行子之類也。不修其行而豐其祝,不敬其上而畏其鬼。身死禍至,歸之於祟,謂祟未得;得祟修祀,禍繁不止,歸之於祭,謂祭未敬。夫論解除,解除無益;論祭祀,祭祀無補;論巫祝,巫祝無力。竟在人不在鬼,在德不在祀,明矣哉!

祀義篇第七十六

 

世信祭祀,以為祭祀者必有福,不祭祀者必有禍。是以病作卜祟,祟得修祀,祀畢意解,意解病已,執意以為祭祀之助,勉奉不絕。謂死人有知,鬼神飲食,猶相賓客,賓客悅喜,報主人恩矣。其修祭祀,是也;信其享之,非也。實者,祭祀之意,主人自盡恩勤而已,鬼神未必欲享之也。何以明之?今所祭者報功,則緣生人為恩義耳,何歆享之有?今所祭死人,死人無知,不能飲食。何以審其不能歆享飲食也?夫天者,體也,與地同。天有列宿,地有宅舍。宅舍附地之體,列宿著天之形。形體具,則有口乃能食。使天地有口能食,祭食宜食盡;如無口,則無體,無體則氣也,若雲霧耳,亦無能食如。天地之精神,若人之有精神矣。以人之精神,何宜飲食?中人之體七八尺,身大四五圍,食斗食,歠斗羹,乃能飽足,多者三四斗。天地之廣大,以萬里數,圜丘之上,一繭栗牛,粢飴大羹,不過數斛。以此食天地,天地安能飽?天地用心,猶人用意也。人食不飽足,則怨主人,不報以德矣。必謂天地審能飽食,則夫古之效者負天地。山,猶人之有骨節也;水,猶人之有血脈也。故人食腸滿,則骨節與血脈因以盛矣。今祭天地,則山川隨天地而飽。今別祭山川,以為異神,是人食已,更食骨節與血脈也。

社稷報生穀物之功。萬民生於天地,猶毫毛生於體也。祭天地,則社稷設其中矣;人君重之,故復別祭。必以為有神,是人之膚肉當復食也。五祀初本在地。門戶用木與土,土木生於地,井灶室中霤皆屬於地。祭地,五祀設其中矣;人君重之,故復別祭。必以為有神,是人食己,當復食形體也。風伯、雨師、雷公,是群神也。風猶人之有吹煦也,雨猶人之有精液也,雷猶人之有腹鳴也,三者附於天地,祭天地,三者在矣;人君重之,故別祭。必以為有神,則人吹煦、精液、腹鳴當復食也。日月猶人之有目,星辰猶人之有發。三光附天,祭天,三光在矣;人君重之,故復別祭。必以為有神,則人之食已,復食目與發也。

宗廟,己之先也。生存之時,謹敬供養,死不敢不信,故修祭祀,緣生事死,示不忘先。五帝、三王郊宗黃帝、帝嚳之屬,報功堅力,不敢忘德,未必有鬼神審能歆享之也。夫不能歆享,則不能神;不能神,則不能為福,亦不能為禍。禍福之起,由於喜怒,喜怒之發,由於腹腸。有腹腸者輒能飲食,不能飲食則無腹腸,無腹腸則無用喜怒,無用喜怒則無用為禍福矣。

或曰:「歆氣,不能食也。」夫歆之與飲食,一實也。用口食之,用口歆之。無腹腸則無口,無口無用食,則亦無用歆矣。何以驗其不能歆也?以人祭祀有過,不能即時犯也。夫歆不用口則用鼻矣。口鼻能歆之,則目能見之,目能見之,則手能擊之。今手不能擊,則知口鼻不能歆之也。

或難曰:「宋公鮑之身有疾。祝曰夜姑,掌將事於歷者。歷鬼杖楫而與之言曰:『何而粢盛之不膏也?何而蒭犧之不肥碩也?何而珪璧之不中度量也?而罪歟?其鮑之罪歟?』夜姑順色而對曰:『鮑身尚幼,在襁褓,不預知焉。審是掌之。』歷鬼舉楫而掊之,斃於壇下。此非能言用手之驗乎?」

曰:夫夜姑之死,未必歷鬼擊之也,時命當死也。妖象歷鬼,象鬼之形,則象鬼之言,象鬼之言,則象鬼而擊矣。何以明之?夫鬼者,神也,神則先知。先知則宜自見粢盛之不膏、圭璧之失度、犧牲之臞小,則因以責讓夜姑,以楫擊之而已,無為先問。先問,不知之效也;不知,不神之驗也。不知不神,則不能見體出言,以楫擊人也。夜姑,義臣也,引罪自予己,故鬼擊之。如無義而歸之鮑身,則厲鬼將復以楫掊鮑之神矣。且祭祀不備,神怒見體,以殺掌祀。如禮備神喜,肯見體以食賜主祭乎?人有喜怒,鬼亦有喜怒。人不為怒者身存,不為喜者身亡。厲鬼之怒,見體而罰。宋國之祀,必時中禮,夫神何不見體以賞之乎?夫怒喜不與人同,則其賞罰不與人等。賞罰不與人等,則其掊夜姑,不可信也。

且夫歆者,內氣也,言者,出氣也。能歆則能言,猶能吸則能呼矣。如鬼神能歆,則宜言於祭祀之上。今不能言,知不能歆,一也。凡能歆者,口鼻通也。使鼻鼽不通,口鉗不開,則不能歆矣。人之死也,口鼻腐朽,安能復歆?二也。《禮》曰:「人死也,斯惡之矣。」與人異類,故惡之也。為屍不動,朽敗滅亡,其身不與生人同,則知不與生人通矣。身不同,知不通,其飲食不與人鈞矣。胡、越異類,飲食殊味。死之與生,非直胡之與越也。由此言之,死人不歆,三也。當人之卧也,置食物其旁,不能知也。覺乃知之,知乃能食之。夫死,長卧不覺者也,安能知食?不能歆之,四也。

或難曰:「『祭則鬼享之』,何謂也?」曰:言其修具謹潔,粢牲肥香,人臨見之,意飲食之。推己意以況鬼神,鬼神有知,必享此祭,故曰鬼享之也。難曰:「《易》曰:『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祭。』夫言東鄰不若西鄰,言東鄰牲大福少,西鄰祭少福多也。今言鬼不享,何以知其福有多少也?」曰:此亦謂修具謹潔與不謹潔也。

紂殺牛祭,不致其禮。文王衤勺祭,竭盡其敬。夫禮不至,則人非之,禮敬盡,則人是之。是之則舉事多助,非之則言行見畔。見畔,若祭,不見享之禍;多助,若祭,見歆之福:非鬼為祭祀之故有喜怒也。何以明之?苟鬼神,不當須人而食。須人而食,是不能神也。信鬼神,歆祭祀,祭祀為禍福,謂鬼神居處何如狀哉?自有儲偫邪,將以人食為饑飽也?如自有儲偫,儲偫必與人異,不當食人之物。如無儲偫,則人朝夕祭乃可耳。壹祭壹否,則神壹飢壹飽。壹飢壹飽,則神壹怒壹喜矣。且病人見鬼,及卧夢與死人相見,如人之形,故其祭祀,如人之食。緣有飲食則宜有衣服,故復以繒制衣,以象生儀。其祭如生人之食,人慾食之,冀鬼饗之。其制衣也,廣樅不過一尺若五六寸。以所見長大之神,貫一尺之衣,其肯喜而加福於人乎?以所見之鬼為審死人乎?則其制衣,宜若生人之服。如以所制之衣審鬼衣之乎?則所見之鬼宜如偶人之狀。夫如是也,世所見鬼,非死人之神;或所衣之神非所見之鬼也。鬼神未定,厚禮事之,安得福佑而堅信之乎?

祭意篇第七十七

 

禮,王者祭天地,諸侯祭山川,卿大夫祭五祀,土庶人祭其先;宗廟社稷之祀,自天子達於庶人。《尚書》曰:「肆類於上帝,禋於六宗,望于山川,遍於群臣。」《禮》曰:「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夏後氏亦禘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殷人禘嚳而郊冥,祖契而宗湯。周人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燔柴於大壇,祭天也;瘞埋於大折,祭地也,用騂犢。埋少牢於大昭,祭時也;相近於坎壇,祭寒暑也。王宮,祭日也。夜明,祭月也;幽宗,祭星也。雩宗,祭水旱也。四坎壇,祭四方也。山林川穀丘陵能出雲,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有天下者祭百神。諸侯在其地則祭,亡其地則不祭。」此皆法度之祀,禮之常制也。

王者父事天,母事地,推人事父母之事,故亦有祭天地之祀。山川以下,報功之義也。緣生人有功得賞,鬼神有功亦祀之。山出雲雨潤萬物,六宗居六合之間,助天地變化,王者尊而祭之。故曰六宗。社稷報生萬物之功:社報萬物,稷報五穀。五祀報門戶井灶中霤之功:門戶人所出入,井灶人所飲食,中霤人所託處。五者功鈞,故俱祀之。

周棄曰:「少昊有四叔,曰重,曰該,曰修,曰熙,實能金木少及水。使重為句芒,該為蓐收,修及熙為玄冥,世不失職,遂濟窮桑,此其三祀也。顓頊氏有子曰犁,為祝融。共工氏有子曰句龍,為後土,此其二祀也。後土為社。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棄亦為稷,自商以來祀之。」《禮》曰:「列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穀。夏之衰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後土,能平九土,故祀以為社。」傳或曰:「炎帝作火,死而為灶。禹勞力天下,水死而為社。」《禮》曰:「王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曰中霤,曰國門,曰國行,曰泰厲,曰戶,曰灶。諸侯為國立五祀,曰司命,曰中霤,曰國門,曰國行,曰公厲。大夫立三祀,曰族厲,曰門,曰行。適士立二祀,曰門,曰行。庶人立二祀,或立戶,或立灶。」社稷五祀之祭,未有所定,皆有思其德,不忘其功也。中心愛之,故飲食之。愛鬼神者祭祀之。自禹興修社稷,祀後,稷其後絕廢。高皇帝四年

詔天下祭靈星,七年,使天下祭社稷。靈星之祭,祭水旱也,於禮舊名曰雩。雩之禮,為民祈穀雨,祈谷實也。春求〔雨,秋求〕實,一歲再祀,蓋重谷也。春以二月,秋以八月。故《論語》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暮春,四月也。周之四月,正歲二月也。二月之時,龍星始出,故傳曰:「龍見而雩」。龍星見時,歲己啟蟄,□□□:「□□而雩。春雩之禮廢,秋雩之禮存,故世常修靈星之祀,到今不絕。名變於舊,故世人不識;禮廢不具,故儒者不知。世儒案禮,不知靈星何祀,其難曉而不識,說縣官名曰明星。緣明星之名,說曰歲星,歲星東方也。東方主春,春主生物,故祭歲星求春之福也。四時皆有力於物,獨求春者,重本尊始也。審如儒者之說,求春之福,及以秋祭,非求春也。《月令》祭戶以春,祭門以秋,各宜其時。如或祭門以秋,謂之祭戶,論者肯然之乎?不然,則明星非歲星也,乃龍星也。龍星二月見,則雩祈穀雨。龍星八月將入,則秋雩祈谷實。儒者或見其義,語不空生。春雩廢,秋雩興,故秋雩之名,自若為明星也,實曰靈星。靈星者,神也;神者,謂龍星也。群神謂風伯雨師雷公之屬。風以搖之,雨以潤之,雷以動之,四時生成,寒暑變化。日月星辰,人所瞻仰。水旱,人所忌惡。四方,氣所由來。山林川穀,民所取材用。此鬼神之功也。

凡祭祀之義有二:一曰報功,二月修先。報功以勉力,修先以崇恩。力勉恩崇,功立化通,聖王之務也。是故聖王制祭祀也,法施於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帝嚳能序星辰以著眾,堯能賞均刑法以義終,舜勤民事而野死,鯀勤洪水而殛死,禹能修鯀之功,黃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修之;契為司徒而民成,冥勤其官而水死,湯以寬治民而除其虐,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去民之災。凡此功烈,施布於民,民賴其力,故祭報之。宗廟先祖,己之親也,生時有養親之道,死亡義不可背,故修祭祀,示如生存。推人事鬼神,緣生事死,人有賞功供養之道,故有報恩祀祖之義。

孔子之畜狗死,使子贛埋之,曰:「吾聞之也,弊帷不棄,為埋馬也;弊蓋不棄,為埋狗也。丘也貧,無蓋,於其封也,亦與之席,毋使其首陷焉。」延陵季子過徐,徐君好其劍。季子以當使於上國,未之許與。季子使還,徐君已死,季子解劍帶其冢樹。御者曰:「徐君已死,尚誰為乎?」季子曰:「前已心許之矣。可以徐君死故負吾心乎?」遂帶劍於冢樹而去。祀為報功者,其用意猶孔子之埋畜狗也。祭為不背先者,其恩猶季子之帶劍於冢樹也。聖人知其若此,祭猶齋戒畏敬,若有鬼神,修興弗絕,若有禍福。重恩尊功,殷勤厚恩,未必有鬼而享之者。何以明之?以飲食祭地也。人將飲食,謙退,示當有所先。孔子曰:「雖疏食菜羹,瓜祭必齋如也。」《禮》曰「侍食於君,君使之祭,然後飲食之。」祭,猶禮之諸祀也。飲食亦可毋祭,禮之諸神,亦可毋祀也。祭祀之實一也,用物之費同也。知祭地無神,猶謂諸祀有鬼,不知類也。經傳所載,賢者所紀,尚無鬼神,況不著篇籍,世間淫祀非鬼之祭,信其有神為禍福矣?好道學仙者,絕谷不食,與人異食,欲為清潔也。鬼神清潔於仙人,如何與人同食乎?論之以為人死無知,其精不能為鬼。假使有之,與人異食。異食則不肯食人之食,不肯食人之食,則無求於人。無求於人,則不能為人禍福矣。

凡人之有喜怒也,有求得與不得。得則喜,不得則怒。喜則施恩而為福,怒則發怒而為禍。鬼神無喜怒,則雖常祭而不絕,久廢而不修,其何禍福於人哉?

實知篇第七十八

 

儒者論聖人,以為前知千歲,後知萬事,有獨見之明,獨聽之聰,事來則名,不學自知,不問自曉,故稱聖,則神矣。若蓍龜之知吉凶,蓍草稱神,龜稱靈矣。賢者才下不能及,智劣不能料,故謂之賢。夫名異則實殊,質同則稱鈞,以聖名論之,知聖人卓絕,與賢殊也。

孔子將死,遺讖書,曰:「不知何一男子,自謂秦始皇,上我之堂,踞我之床,顛倒我衣裳,至沙丘而亡。」其後,秦王兼吞天下,號始皇,巡狩至魯,觀孔子宅,乃至沙丘,道病而崩。又曰:「董仲舒亂我書。」其後,江都相董仲舒,論思《春秋》,造著傳記。又書曰:「亡秦者,胡也。」其後,二世胡亥,竟亡天下。用三者論之,聖人後知萬世之效也。孔子生不知其父,若母匿之,吹律自知殷宋大夫子氏之世也。不案圖書,不聞人言,吹律精思,自知其世,聖人前知千歲之驗也。

曰:此皆虛也。案神怪之言,皆在讖記,所表皆效圖書。「亡秦者胡」,《河圖》之文也。孔子條暢增益以表神怪,或後人詐記,以明效驗。高皇帝封吳王,送之,拊其背曰:「漢後五十年,東南有反者,豈汝邪?」到景帝時,濞與七國通謀反漢。建此言者,或時觀氣見象,處其有反,不知主名。高祖見濞之勇,則謂之是。原此以論,孔子見始皇、仲舒,或時但言「將有觀我之宅」、「亂我之書」者,後人見始皇入其宅,仲舒讀其書,則增益其辭,著其主名。如孔子神而空見始皇、仲舒,則其自為殷後子氏之世,亦當默而知之,無為吹律以自定也。孔子不吹律,不能立其姓,及其見始皇,睹仲舒,亦復以吹律之類矣。案始皇本事,始皇不至魯,安得上孔子之堂,踞孔子之床,顛倒孔子之衣裳乎?始皇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出遊,至雲夢,望祀虞舜於九嶷。浮江下,觀藉柯,度梅渚,過丹陽,至錢唐,臨浙江,濤惡,乃西百二十里,從陝中度,上會稽,祭大禹,立石刊頌,望於南海。還過,從江乘,旁海上,北至琅邪。自琅邪北至勞、成山,因至之罘,遂並海,西至平原津而病,崩於沙丘平台。既不至魯,讖記何見,而雲始皇至魯?至魯未可知,其言孔子曰「不知何一男子」之言,亦未可用。「不知何一男子」之言不可用,則言「董仲舒亂我書」亦復不可信也。行事,文記譎常人言耳,非天地之書,則皆緣前因古,有所據狀。如無聞見,則無所狀。凡聖人見禍福也,亦揆端推類,原始見終,從閭巷論朝堂,由昭昭察冥冥。讖書秘文,遠見未然,空虛暗昧,豫睹未有,達聞暫見,卓譎怪神,若非庸口所能言。

放象事類以見禍,推原往驗以處來事,〔賢〕者亦能,非獨聖也。周公治魯,太公知其後世當有削弱之患;太公治齊,周公睹其後世當有劫弒之禍。見法術之極,睹禍亂之前矣。紂作象箸而箕子譏,魯以偶人葬而孔子嘆,緣象箸見龍干之患,偶人睹殉葬之禍也。太公、周公俱見未然,箕子、孔子並睹未有,所由見方來者,賢聖同也。魯侯老,太子弱,次室之女倚柱而嘯,由老弱之徵,見敗亂之兆也。婦人之知,尚能推類以見方來,況聖人君子,才高智明者乎!秦始皇十年,庄襄王母夏太后薨,孝文王后曰華陽後,與文王葬壽陵,夏太后〔子〕〔庄〕襄王葬於〔芷陽〕,故夏太后別葬杜陵,曰:「東望吾子,西望吾夫,後百年,旁當有萬家邑。」其後皆如其言。必以推類見方來為聖,次室、夏太后聖也。秦昭王十年,樗里子卒,葬於渭南章台之東,曰:「後百年,當有天子宮挾我墓。」至漢興,長樂宮在其東,未央宮在其西,武庫正值其墓,竟如其言。先知之效,見方來之驗也。如以此效聖,樗里子聖人也。如非聖人,先知見方來不足以明聖。然則樗里子見天子宮挾其墓也,亦猶辛有知伊川之當戎。昔辛有過伊川,見被發而祭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後百年,晉遷陸渾之戎於伊川焉,竟如〔其言〕。辛有之知當戎,見被發之兆也。樗里子之見天子〔宮〕挾其墓,亦見博平之〔基〕也。韓信葬其母,亦行營高敞地,令其旁可置萬家。其後竟有萬家處其墓旁。故樗里子之見博平〔土〕有宮台之兆,猶韓信之睹高敞萬家之台也。先知之見,方來之事,無達視洞聽之聰明,皆案兆察跡,推原事類。春秋之時,卿大夫相與會遇,見動作之變,聽言談之詭,善則明吉祥之福,惡則處凶妖之禍。明福處禍,遠圖未然,無神怪之知,皆由兆類。以今論之,故夫可知之事者,思慮所能見也;不可知之事,不學不問不能知也。不學自知,不問自曉,古今行事,未之有也。夫可知之事,推精思之,雖大無難;不可知之事,歷心學問,雖小無易。故智能之士,不學不成,不問不知。

難曰:夫項托年七歲教孔子。案七歲未入小學而教孔子,性自知也。孔子曰:「生而知之,上也。學而知之,其次也。」夫言生而知之,不言學問,謂若項托之類也。王莽之時,勃海尹方年二十一,無所師友,性智開敏,明達六藝。魏都牧淳於倉奏:「方不學,得文能讀誦,論義引《五經》文,文說議事,厭合人之心。」帝征方,使射蜚蟲,筴射無〔弗〕知者,天下謂之聖人。夫無所師友,明達六藝,本不學書,得文能讀,此聖人也。不學自能,無師自達,非神如何?

曰:雖無師友,亦已有所問受矣;不學書,已弄筆墨矣。兒始生產,耳目始開,雖有聖性,安能有知?項托七歲,其三四歲時,而受納人言矣。尹方年二十一,其十四五時,多聞見矣。性敏才茂,獨思無所據,不睹兆象,不見類驗,卻念百世之後,有馬生牛,牛生驢,桃生李,李生梅,聖人能知之乎?臣弒君,子軾父,仁如顏淵,孝如曾參,勇如賁、育,辯如賜、予,聖人能見之乎?孔子曰:「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又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論損益,言「可知」,稱後生,言「焉知」。後生難處,損益易明也。此尚為遠,非所聽察也。使一人立於牆東,令之出聲,使聖人聽之牆西,能知其黑白、短長、鄉里、姓字所自從出乎?溝有流澌,澤有枯骨,發首陋亡,肌肉腐絕,使〔聖〕人詢之,能知其農商、老少、若所犯而坐死乎?非聖人無知,其知無以知也。知無以知,非問不能知也。不能知,則賢聖所共病也。

難曰:「詹何坐,弟子侍,有牛鳴於門外。弟子曰:『是黑牛也,而白蹄。』詹何曰:『然。是黑牛也』而白其蹄。使人視之,果黑牛而以布裹其蹄。詹何,賢者也,尚能聽聲而知其色。以聖人之智,反不能知乎?」

曰:能知黑牛白其蹄,能知此牛誰之牛乎?白其蹄者以何事乎?夫術數直見一端,不能盡其實。雖審一事,曲辯問之,輒不能盡知。何則?不目見口問,不能盡知也。魯僖公二十九年,介葛盧來朝,舍於昌衍之上,聞牛鳴,曰:「是牛生三犧,皆已用矣。」或問:「何以知之?」曰:「其音雲。」人問牛主,竟如其言。此復用術數,非知所能見也。廣漢楊翁仲〔能〕聽鳥獸之音,乘蹇馬之野,田間有放眇馬〔者〕,相去〔數里〕,鳴聲相聞。翁仲謂其御曰:「彼放馬目眇。」其御曰:「何以知之?」曰:「罵此轅中馬蹇,此馬亦罵之眇。」其御不信,往視之,目竟眇焉。翁仲之知馬聲,猶詹何、介葛盧之聽牛鳴也。據術任數,相合其意,不達視聽,遙見流目以察之也。夫聽聲有術,則察色有數矣。推用術數,若先聞見,眾人不知,則謂神聖。若孔子之見獸,名之曰狌々,太史公之見張良,似婦人之形矣。案孔子未嘗見狌々,至輒能名之,太史公與張良異世,而目見其形。使眾人聞此言,則謂神而先知。然而孔子名狌々,聞《昭人之歌》;太史公之見張良,觀宣室之畫也。陰見默識,用思深秘。眾人闊略,寡所意識,見賢聖之名物,則謂之神。推此以論,詹何見黑牛白蹄,猶此類也。彼不以術數,則先時聞見於外矣。方今占射事之工,據正術數,術數不中,集以人事。人事於術數而用之者,與神無異。詹何之徒,方今占射事者之類也。如以詹何之徒,性能知之,不用術數,是則巢居者先知風,穴處者先知雨。智明早成,項托、尹方其是也。

難曰:「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帝嚳生而自言其名。未有聞見於外,生輒能言,稱其名,非神靈之效,生知之驗乎?」

曰:黃帝生而言,然而母懷之二十月生,計其月數,亦已二歲在母身中矣。帝嚳能自言其名,然不能言他人之名,雖有一能,未能遍通。所謂神而生知者,豈謂生而能言其名乎?乃謂不受而能知之,未得能見之也。黃帝、帝嚳雖有神靈之驗,亦皆早成之才也。人才早成,亦有晚就,雖未就師,家問室學。人見其幼成早就,稱之過度。雲項托七歲,是必十歲,雲教孔子,是必孔子問之。雲黃帝、帝嚳生而能言,是亦數月。雲尹方年二十一,是亦且三十。雲無所師友,有不學書,是亦遊學家習。世俗褒稱過實,毀敗愈惡。世俗傳顏淵年十八歲升太山,望見吳昌門外有系白馬。定考實,顏淵年三十不升太山,不望吳昌門。項托之稱,尹方之譽,顏淵之類也。

人才有高下,知物由學。學之乃知,不問不識。子貢曰:「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乎學。」五帝、三王,皆有所師。曰:「是欲為人法也」。曰:精思亦可為人法。何必以學者?事難空知,賢聖之才能立也。所謂神者,不學而知。所謂聖者,須學以聖。以聖人學,知其非聖。天地之間,含血之類,無性知者。

狌々知徃,鳱鵲知來,稟天之性,自然者也。如以聖人為若狌々乎?則夫狌々之類,鳥獸也。僮謠不學而知,可謂神而先知矣。如以聖人為若僮謠乎?則夫僮謠者,妖也。世間聖神,以為巫與?鬼神用巫之口告人。如以聖人為若巫乎?則夫為巫者,亦妖也。與妖同氣,則與聖異類矣。巫與聖異,則聖不能神矣。不能神,則賢之黨也。同黨,則所知者無以異也。及其有異,以入道也。聖人疾,賢者遲;賢者才多,聖人智多。所知同業,多少異量;所道一途,步騶相過。

事有難知易曉,賢聖所共關思也。若夫文質之復,三教之重,正朔相緣,損益相因,賢聖所共知也。古之水火,今之水火也。今之聲色,後世之聲色也。鳥獸草木,人民好惡,以今而見古,以此而知來。千歲之前,萬世之後,無以異也。追觀上古,探察來世,文質之類,水火之輩,賢聖共之。見兆聞象,圖畫禍福,賢聖共之。見怪名物,無所疑惑,賢聖共之。事可知者,賢聖所共知也;不可知者,聖人亦不能知也。何以明之?使聖空坐先知雨也,性能一事知遠道,孔竅不普,未足以論也。所論先知性達者,盡知萬物之性,畢睹千道之要也。如知一不通二,達左不見右,偏駁不純,踦校不具,非所謂聖也。如必謂之聖,是明聖人無以奇也。詹何之徒聖,孔子之黨亦稱聖,是聖無以異於賢,賢無以乏於聖也。賢聖皆能,何以稱聖奇於賢乎?如俱任用術數,賢何以不及聖?

實者,聖賢不能性〔知〕,須任耳目以定情實。其任耳目也,可知之事,思之輒決;不可知之事,待問乃解。天下之事,世間之物,可思而〔知〕,愚夫能開精;不可思而知,上聖不能省。孔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天下事有不可知,猶結有不可解也。見說善解結,結無有不可解。結有不可解,見說不能解也。非見說不能解也,結有不可解。及其解之,用不能也。聖人知事,事無不可知。事有不可知,聖人不能知,非聖人不能知,事有不可知。及其知之,用不知也。故夫難知之事,學問所能及也;不可知之事,問之學之,不能曉也。

知實篇第七十九

 

凡論事者,違實不引效驗,則雖甘義繁說,眾不見信。論聖人不能神而先知,先知之間,不能獨見,非徒空說虛言,直以才智准況之工也。事有證驗,以效實然。何以明之?

孔子問公叔文子於公明賈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有諸?」對曰:「以告者過也。夫子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樂然後笑,人不厭其笑;義然後取,人不厭其取。」孔子曰:「豈其然乎?豈其然乎?」天下之人,有如伯夷之廉,不取一芥於人,未有不言、不笑者也。孔子既不能如心揣度,以決然否,心怪不信,又不能達視遙見,以審其實,問公明賈乃知其情。孔子不能先知,一也。

陳子禽問子貢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溫良恭儉讓,尊行也。有尊行於人,人親附之。人親附之,則人告語之矣。然則孔子聞政以人言,不神而自知之也。齊景公問子貢曰:「夫子賢乎?」子貢對曰:「夫子乃聖,豈徒賢哉!」景公不知孔子聖,子貢正其名。子禽亦不知孔子所以聞政,子貢定其實。對景公雲「夫子聖,豈徒賢哉」,則其對子禽,亦當雲「神而自知之,不聞人言」。以子貢對子禽言之,聖人不能先知,二也。

顏淵炊飯,塵落甑中,欲置之則不清,投地則棄飯,掇而食之。孔子望見以為竊食。聖人不能先知,三也。

塗有狂夫,投刃而候;澤有猛虎,厲牙而望。知見之者,不敢前進。如不知見,則遭狂夫之刃,犯猛虎之牙矣。匡人之圍孔子,孔子如審先知,當早易道,以違其害。不知而觸之,故遇其患。以孔子圍言之,聖人不能先知,四也。

子畏於匡,顏淵後,孔子曰:「吾以汝為死矣。」如孔子先知,當知顏淵必不觸害,匡人必不加悖。見顏淵之來,乃知不死;未來之時,謂以為死。聖人不能先知,五也。

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饋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塗。孔子不欲見,既往,候時其亡,是勢必不欲見也。反,遇於路。以孔子遇陽虎言之,聖人不能先知,六也。

長沮、桀溺偶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如孔子知津,不當更問。論者曰:「欲觀隱者之操」。則孔子先知,當自知之,無為觀也。如不知而問之,是不能先知,七也。

孔子母死,不知其父墓,殯於五甫之衢。人見之者,以為葬也。蓋以無所合葬,殯之謹,故人以為葬也。鄰人鄒曼甫之母告之,然後得合葬於防。有塋自在防,殯於衢路,聖人不能先知,八也。

既得合葬,孔子反,門人後,雨甚至。孔子問曰:「何遲也?」曰:「防墓崩。」孔子不應。孔子泫然流涕曰:「吾聞之,古不修墓。」如孔子先知,當先知防墓崩,比門人至,宜流涕以俟之。〔門〕人至乃知之,聖人不能先知,九也。子入太廟,每事問。不知故問,為人法也。孔子未嘗入廟,廟中禮器,眾多非一。孔子雖聖,何能知之?□□□:「以嘗見,實已知,而復問,為人法。」孔子曰:「疑思問。」疑乃當問也?實已知,當復問,為人法。孔子知《五經》,門人從之學,當復行問,以為人法,何故專口授弟子乎?不以已知《五經》,復問為人法,獨以已知太廟復問為人法,聖人用心,何其不一也?以孔子入太廟言之,聖人不能先知,十也。

主人請賓飲食,賓頓若舍。賓如聞其家有輕子〔泊〕孫,必教親徹饌退膳,不得飲食;閉館關舍,不得頓〔賓〕。賓之執計,則必不往。何則?知請呼無喜,空行勞辱也。如往無喜,勞辱復還,不知其家,不曉其實。人實難知,吉凶難圖。如孔子先知,宜知諸侯惑於讒臣,必不能用,空勞辱己,聘召之到,宜寢不往。君子不為無益之事,不履辱身之行。無為周流應聘,以取削跡之辱;空說非主,以犯絕糧之厄。由此言之,近不能知。論者曰:「孔子自知不用,聖思閔道不行,民在塗炭之中,庶幾欲佐諸侯,行道濟民,故應聘周流,不避患恥。為道不為己,故逢患而不惡。為民不為名,故蒙謗而不避。」曰:此非實也。孔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是謂孔子自知時也。何以自知?魯、衛,天下最賢之國也。魯、衛不能用己,則天下莫能用己也,故退作《春秋》,刪定《詩》、《書》。以自衛反魯言之,知行應聘時,未自知也。何則?無兆象效驗,聖人無以定也。魯、衛不能用,自知極也;魯人獲麟,自知絕也。道極命絕,兆象著明,心懷望沮,退而幽思。夫周流不休,猶病未死,禱卜使痊也;死兆未見,冀得活也。然則應聘,未見絕證,冀得用也。死兆見舍,卜還醫絕,攬筆定書。以應聘周流言之,聖人不能先知,十一也。

孔子曰:「游者可為綸。走這可為矰。至於龍,吾不知,其乘雲風上升。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聖人知物知事。老子與龍,人、物也,所從上下,事也,何故不知?如老子神,龍亦神,聖人亦神。神者同道,精氣交連,何故不知?以孔子不知龍與老子言之,聖人不能先知,十二也。

孔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虞舜大聖,隱藏骨肉之過,宜愈子騫。瞽叟與象,使舜治稟、浚井,意欲殺舜。當見殺己之情,早諫豫止。既無如何,宜避不行,若病不為。何故使父與弟得成殺己之惡,使人聞非父弟,萬世不滅?以虞舜不豫見,聖人不能先知,十三也。

武王不豫,周公請命,壇墠既設,筴祝已畢,不知天之許己與不,乃卜三龜,三龜皆吉。如聖人先知,周公當知天已許之,無為頓復卜三龜。知聖人不以獨見立法,則更請命,秘藏不見,天意難知,故卜而合兆,兆決心定,乃以從事。聖人不能先知,十四也。

晏子聘於魯,堂上不趨,晏子趨;授玉不跪。晏子跪。門人怪而問於孔子。孔子不知,問於晏子。晏子解之,孔子乃曉。聖人不能先知,十五也。

陳賈問於孟子曰:「周公何人也?」曰:「聖人。」「使管叔監殷,管叔畔也。二者有諸?」曰:「然。」「周公知其畔而使,不知而使之與?」曰:「不知也。」「然則聖人且有過與?」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也,不亦宜乎!」孟子,實事之人也,言周公之聖,處其下,不能知管叔之畔。聖人不能先知,十六也。

孔子曰:「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罪子貢善居積,意貴賤之期,數得其時,故貨殖多,富比陶硃。然則聖人先知也,子貢億數中之類也。聖人據象兆,原物類,意而得之。其見變名物,博學而識之。巧商而善意,廣見而多記,由微見較,若揆之今睹千載,所謂智如淵海。孔子見竅睹微,思慮洞達,材智兼倍,強力不倦,超逾倫等耳!目非有達視之明,知人所不知之狀也。使聖人達視遠見,洞聽潛聞,與天地談,與鬼神言,知天上地下之事,乃可謂神而先知,與人卓異。今耳目聞見,與人無別,遭事睹物,與人無異,差賢一等爾,何以謂神而卓絕?

夫聖猶賢也,人之殊者謂之聖,則聖賢差小大之稱,非絕殊之名也。何以明之?齊桓公與管仲謀伐莒,謀未發而聞於國,桓公怪之,問管仲曰:「與仲甫謀伐莒,未發,聞於國,其故何也?」管仲曰:「國必有聖人也。」少頃,當東郭牙至。管仲曰:「此必是已。」乃令賓延而上之,分級而立。管〔仲〕曰:「子邪,言伐莒?」對曰:「然。」管仲曰:「我不伐莒,子何故言伐莒?」對曰:「臣聞君子善謀,小人善意。臣竊意之。」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以意之?」對曰:「臣聞君子有三色:驩然喜樂者,鐘鼓之色;愁然清凈者,衰絰之色;怫然充滿手足者,兵革之色。君口垂不〔吟〕,所言莒也;君舉臂而指,所當又莒也。臣竊虞國小諸侯不服者,其唯莒乎!臣故言之。」夫管仲,上智之人也,其別物審事矣。雲「國必有聖人」者,至誠謂國必有也。東郭牙至,雲「此必是已」,謂東郭牙聖也。如賢與聖絕輩,管仲知時無十二聖之黨,當雲「國必有賢者」,無為言聖也。謀未發而聞於國,管仲謂「國必有聖人」,是謂聖人先知也。及見東郭牙,雲「此必是已」,謂賢者聖也。東郭牙知之審,是與聖人同也。

客有見淳于髡於梁惠王者,再見之,終無言也。惠王怪之,以讓客曰:「子之稱淳于生,言管、晏不及。及見寡人,寡人未有得也。寡人未足為言邪?」客謂髡。〔髡〕曰:「固也!吾前見王志在遠,後見王志在音,吾是以默然。」客具報,王大駭曰:「嗟乎!淳于生誠聖人也?前淳于生之來,人有獻龍馬者,寡人未及視,會生至。後來,人有獻謳者,為及試,亦會生至。寡人雖屏左右,私心在彼。」夫髡之見惠王在遠與音也,雖湯、禹之察,不能過也。志在胸臆之中,藏匿不見,髡能知之。以髡等為聖,則髡聖人也。如以髡等非聖,則聖人之知,何以過髡之知惠王也?觀色以窺心,皆有因緣以準的之。

楚靈王會諸侯,鄭子產曰:「魯、邾、宋、衛不來。」及諸侯會,四國果不至。趙堯為符璽御史,趙人方與公謂御史大夫周昌曰:「君之史趙堯且代君位。」其後堯果為御史大夫。然則四國不至,子產原其理也;趙堯之為御史大夫,方與公睹其狀也。原理睹狀,處著方來,有以審之也。魯人公孫臣,孝文皇帝時,上書言漢土德,其符黃龍當見。後黃龍見成紀。然則公孫臣知黃龍將出,案律歷以處之也。

賢聖之知,事宜驗矣。賢聖之才,皆能先知;其先知也,任術用數,或善商而巧意,非聖人空知。神怪與聖賢,殊道異路也。聖賢知不逾,故用思相出入;遭事無神怪,故名號相貿易。故夫賢聖者,道德智能之號;神者,眇茫恍惚無形之實。實異,質不得同;實鈞,效不得殊。聖神號不等,故謂聖者不神,神者不聖。東郭牙善意,以知國情,子貢善意,以得貨利。聖人之先知,子貢、東郭牙之徒也。與子貢、東郭同,則子貢、東郭之徒亦聖也。夫如是,聖賢之實同而名號殊,未必才相懸絕,智相兼倍也。

太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歟?何其多能也!」子貢曰:「故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將者,且也。不言已聖,言且聖者,以為孔子聖未就也。夫聖若為賢矣,治行厲操,操行未立,則謂且賢。今言且聖,聖可為之故也。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從知天命至耳順,學就知明,成聖之驗也。未五十、六十之時,未能知天命、至耳順也,則謂之「且」矣。當子貢答太宰時,殆三十、四十之時也。

魏昭王問於田詘曰:「寡人在東宮之時,聞先生之議曰『為聖易』有之乎?」田詘對曰:「臣之所學也。」昭王曰:「然則先生聖乎?」田詘曰:「未有功而知其聖者,堯之知舜也。待其有功而後知聖者,市人之知舜也。今詘未有功,而王問詘曰:「若聖乎?敢問王亦其堯乎?」夫聖可學為,故田詘謂之易。如卓與人殊,稟天性而自然,焉可學?而為之安能成?田詘之言「為聖易」,未必能成,田詘之言為易,未必能是;言「臣之所學」,蓋其實也。

〔聖〕可學,為勞佚殊,故賢聖之號,仁智共之。子貢問於孔子:「夫子聖矣乎?」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饜,而教不倦。」子貢曰:「學不饜者,智也;教不倦者,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由此言之,仁智之人,可謂聖矣。孟子曰:「子夏、子游、子張得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騫、顏淵具體而微。」六子在其世,皆有聖人之才,或頗有而不具,或備有而不明,然皆稱聖人,聖人可勉成也。孟子又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可以仕則仕,可以已則已,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之聖人也。」又曰:「聖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敦,鄙夫寬。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之者,莫不興起,非聖而若是乎?而況親炙之乎?」夫伊尹、伯夷、柳下惠不及孔子,而孟子皆曰「聖人」者,賢聖同類,可以共一稱也。宰予曰:「以予觀夫子,賢於堯、舜遠矣。」孔子聖,宜言聖於堯、舜,而言賢者,聖賢相出入,故其名稱相貿易也。 定賢篇第八十

 

聖人難知,賢者比於聖人為易知。世人且不能知賢,安能知聖乎?世人雖言知賢,此言妄也。知賢何用?知之如何?

以仕宦得高官身富貴為賢乎?則富貴者天命也。命富貴不為賢,命貧賤不為不肖。必以富貴效賢不肖,是則仕宦以才不以命也。

以事君調合寡過為賢乎?夫順阿之臣,佞幸之徒是也。准主而說,適時而行,無廷逆之郄,則無斥退之患。或骨體嫺麗,面色稱媚,上不憎而善生,恩澤洋溢過度,未可謂賢。

以朝庭選舉皆歸善為賢乎?則夫著見而人所知者舉多,幽隱人所不識者薦少,虞舜是也。堯求,則咨於鯀、共工,則岳已不得。由此言之,選舉多少,未可以知實。或德高而舉之少,或才下而薦之多。明君求善察惡於多少之間,時得善惡之實矣。且廣交多徒,求索眾心者,人愛而稱之;清直不容鄉黨,志潔不交非徒,失眾心者,人憎而毀之。故名多生於知謝,毀多失於眾意。齊威王以毀封即墨大夫,以譽烹阿大夫。即墨有功而無譽,阿無效而有名也。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孔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曰:「未可也,不若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夫如是,稱譽多而小大皆言善者,非賢也。善人稱之,惡人毀之,毀譽者半,乃可有賢。

以善人所稱,惡人所毀,可以知賢乎?夫如是,孔子之言可以知賢,不知譽此人者賢也?毀此人者惡也?或時稱者,惡而毀者善也?人眩惑無別也。

以人眾所歸附、賓客雲合者為賢乎?則夫人眾所附歸者,或亦廣交多徒之人也,眾愛而稱之,則蟻附而歸之矣。或尊貴而為利,或好士下客,折節俟賢。信陵、孟嘗、平原、春申,食客數千,稱為賢君。大將軍衛青及霍去病門無一客,稱為名將。故賓客之會,在好下之君。利害之賢,或不好士,不能為輕重,則眾不歸而士不附也。

以居位治人,得民心歌詠之為賢乎?則夫得民心者,與彼得士意者,無以異也。為虛恩拊循其民,民之欲得,即喜樂矣。何以效之?齊田成子、越王勾踐是也。成子欲專齊政,以大斗貸、小斗收而民悅。句踐欲雪會稽之恥,拊循其民,弔死問病而民喜。二者皆自有所欲為於他,而偽誘屬其民,誠心不加,而民亦說。孟嘗君夜出秦關,雞未鳴而關不,下坐賤客,鼓臂為雞鳴,而雞皆和之,關即啟,而孟嘗得出。〔夫〕雞可以奸聲感,則人亦可以偽恩動也。人可以偽恩動,則天亦可巧詐應也。動致天氣,宜以精神,而人用陽燧取火於天,消煉五石,五月盛夏鑄以為器,乃能得火。今又但取刀劍銅鉤之屬,切磨以向日,亦得火焉。夫陽燧、刀、劍、鉤能取火於日,恆非賢聖亦能動氣於天。若董仲舒信土龍之能致雲雨,蓋亦有以也。夫如是,應天之治,尚未可謂賢,況徒得人心,即謂之賢,如何?

以居職有成功見效為賢乎?夫居職何以為功效?以人民附之,則人民可以偽恩說也。陰陽和、百姓安者,時也。時和,不肖遭其安;不和,雖聖逢其危。如以陰陽和而效賢不肖,則堯以洪水得黜,湯以大旱為殿下矣。如功效謂事也,身為之者,功著可見。以道為計者,效沒不章。鼓無當於五音,五音非鼓不和。師無當於五服,五服非師不親。水無當於五采,五采非水不章。道為功本,功為道效,據功謂之賢,是則道人之不肖也。高祖得天下,賞群臣之功,蕭何為賞首。何則?高祖論功,比獵者之縱狗也。狗身獲禽,功歸於人。群臣手戰,其猶狗也;蕭何持重,其猶人也。必據成功謂之賢,是則蕭何無功。功賞不可以效賢,一也。

夫聖賢之治世也有術,得其術則功成,失其術則事廢。譬猶醫之治病也,有方,篤劇猶治;無方,才微不愈。夫方猶術,病猶亂,醫猶吏,葯猶教也。方施而藥行,術設而教從,教從而亂止,藥行而病癒。治病之醫,未必惠於不為醫者。然而治國之吏,未必賢於不能治國者,偶得其方,遭曉其術也。治國須術以立功,亦有時當自亂,雖用術,功終不立者;亦有時當自安,雖無術,功猶成者。故夫治國之人,或得時而功成,或失時而無效。術人能因時以立功,不能逆時以致安。良醫能治未當死之人命,如命窮壽盡,方用無驗矣。故時當亂也,堯、舜用術,不能立功;命當死矣,扁鵲行方,不能愈病。射御巧技,百工之人,皆以法術,然後功成事立,效驗可見。觀治國,百工之類也;功立,猶事成也。謂有功者賢,是謂百工皆賢人也。趙人吾丘壽王,武帝時待詔,上使從董仲舒受《春秋》,高才,通明於事後為東郡都尉。上以壽王之賢,不置太守。時軍發,民騷動,歲惡,盜賊不息。上賜壽王書曰:「子在朕前時,輻湊並至,以為天下少雙,海內寡二,至連十餘城之勢,任四千石之重,而盜賊浮船行功取於庫兵,甚不稱在前時,何也?」壽王謝言難禁。復召為光祿大夫,常居左右,論事說議,無不是者,才高智深,通明多見。然其為東郡尉,歲惡,盜賊不息,人民騷動,不能禁止。不知壽王不得治東郡之術邪?亡將東郡適當復亂,而壽王之治偶逢其時也?夫以壽王之賢,治東郡不能立功,必以功觀賢,則壽王棄而不選也。恐必世多如壽王之類,而論者以無功不察其賢。燕有谷,氣寒不生五穀。鄒衍吹律致氣,既寒更為溫,燕以種黍,黍生豐熟,到今名之曰「黍谷」。夫和陰陽,當以道德至誠。然而鄒衍吹律,寒更為溫,黍谷育生。推此以況諸有成功之類,有若鄒衍吹律之法。故得其術也,不肖無不能;失其數也,賢聖有不治。此功不可以效賢,二也。

人之舉事,或意至而功不成,事不立而勢貫山。荊軻、醫夏無且是矣。荊軻入秦之計,本欲劫秦王生致於燕,邂逅不偶,為秦所擒。當荊軻之逐秦王,秦王環柱而走,醫夏無且以葯囊提荊軻。既而天下名軻為烈士,秦王賜無且金二百鎰。夫為秦所擒,生致之功不立,葯囊提刺客,〔無〕益於救主,然猶稱賞者,意至勢盛也。天下之士不以荊軻功不成,不稱其義,秦王不以無且無見效,不賞其志。志善不效成功,義至不謀就事。義有餘,效不足,志巨大,而功細小,智者賞之,愚者罰之。必謀功不察志,論陽效不存陰計,是則豫讓拔劍斬襄子之衣,不足識也;伍子胥鞭笞平王屍,不足載也;張良椎始皇誤中副車,不足記也。三者道地不便,計畫不得,有其勢而無其功,懷其計而不得為其事,是功不可以效賢,三也。

以孝於父、弟於為兄賢乎?則夫孝弟之人,有父兄者也,父兄不慈,孝弟乃章。舜有瞽瞍,參有曾皙,孝立名成,眾人稱之。如無父兄,父兄慈良,無章顯之效,孝弟之名,無所見矣。忠於君者,亦與此同。龍逢、比干忠著夏、殷,桀、紂惡也。稷、契、皋陶忠暗唐、虞,堯、舜賢也。故螢火之明,掩於日月之光;忠臣之聲,蔽於賢君之名。死君之難,出命捐身,與此同。臣遭其時死其難,故立其義而獲其名。大賢之涉世也,翔而有集,色斯而舉;亂君之患,不累其身;危國之禍,不及其家,安得逢其禍而死其患乎?齊詹問於晏子曰:「忠臣之事其君也,若何?」對曰:「有難不死,出亡不送。」詹曰:「列地而予之,疏爵而貴之,君有難不死,出亡不送,可謂忠乎?」對曰:「言而見用,臣奚死焉?諫而見從,終身不亡,臣奚送焉?若言不見用,有難而死,是妄死也;諫而不見從,出亡而送,是詐偽也。故忠臣者能盡善於君,不能與陷於難。」案晏子之對,以求賢於世,死君之難、立忠節者,不應科矣。是故大賢寡可名之節,小賢多可稱之行,可得箠者小,而可得量者少也。惡至大,箠弗能;數至多,升斛弗能。有小少易名之行,又發於衰亂易見之世,故節行顯而名聲聞也。浮於海者迷於東西,大也。行於溝,咸識舟楫之跡,小也。小而易見,衰亂亦易察。故世不危亂,奇行不見;主不悖惑,忠節不立。鴻卓之義,發於顛沛之朝;清高之行,顯於衰亂之世。

以全身免害,不被刑戳,若南容懼白圭者為賢乎?則夫免於害者幸,而命祿吉也,非才智所能禁,推行所能卻也。神蛇能斷而復屬,不能使人弗斷。聖賢能困而復通,不能使人弗害。南容能自免於刑戳,公冶以非罪在縲絏,伯玉可懷於無道之國,文王拘羑里,孔子厄陳、蔡,非行所致之難,掩己而至,則有不得自免之患,累己而滯矣。夫不能自免於患者,猶不能延命於世也。命窮,賢不能自續;時厄,聖不能自免。

以委國去位,棄富貴,就貧賤為賢乎?則夫委國者,有所迫也。若伯夷之徒,昆弟相讓以國,恥有分爭之名;及大王甫重戰其民,亶皆委國去位者,道不行而志不得也。如道行志得,亦不去位。故委國去位,皆有以也,謂之為賢,無以者,可謂不肖乎?且有國位者,故得委而去之,無國位者何委?夫割財用及讓下受分,有此同實。無財何割?口飢何讓?倉廩實,民知禮節,衣食足知榮辱。讓生於有餘,爭生於不足。人或割財助用,袁將軍再與兄子分家財,以為恩義。崑山之下,以玉為石;彭蠡之濱,以魚食犬豕。使推讓之人,財若崑山之玉、彭蠡之魚,家財再分,不足為也。韓信寄食於南昌亭長,何財之割?顏淵簞食瓢飲,何財之讓?管仲分財取多,無廉讓之節,貧乏不足,志義廢也。

以避世離俗,清身潔行為賢乎?是則委國去位之類也。富貴人情所貪,高官大位人之所欲去之而隱,生不遭遇,志氣不得也。長沮、桀溺避世隱居,伯夷、於陵去貴取賤,非其志也。

〔以〕恬無欲,志不在於仕,苟欲全身養性為賢乎?是則老聃之徒也。道人與賢〔者〕殊科者,憂世濟民於難。是以孔子棲棲,墨子遑遑。不進與孔、墨合務,而還與黃、老同操,非賢也。

以舉義千里,師將朋友無廢禮為賢乎?則夫家富財饒,筋力勁強者能堪之。匱乏無以舉禮,贏弱不能奔遠,不能任也。是故百金之家,境外無絕交;千乘之國,同盟無廢贈,財多故也。使穀食如水火,雖貪吝之人,越境而布施矣。故財少則正禮不能舉一,有餘則妄施能於千,家貧無斗筲之儲者,難責以交施矣。舉檐千里之人,材筴越疆之士,手足胼胝,面目驪黑,無傷感不任之疾,筋力皮革必有與人異者矣。推此以況為君要證之吏,身被疾痛而口無一辭者,亦肌肉骨節堅強之故也。堅強則能隱事而立義,軟弱則誣時而毀節。豫讓自賊,妻不能識;貫高被箠,身無完肉。實體有不與人同者,則其節行有不與人鈞者矣。

以經明帶徒聚眾為賢乎?則夫經明,儒者是也。儒者,學之所為也。儒者學,學,儒矣。傳先師之業,習口說以教,無胸中之造,思定然否之論。郵人之過書、門者之傳教也,封完書不遺,教審令不誤者,則為善矣。〔儒〕者傳學,不妄一言,先師古語,到今具存,雖帶徒百人以上,位博士、文學,郵人、門者之類也。

以通覽古今,秘隱傳記無所不記為賢乎?是則〔儒〕者之次也。才高好事,勤學不舍,若專成之苗裔,有世祖遺文,得成其篇業,觀覽諷誦。若典官文書,若太史公及劉子政之徒,有主領書記之職,則有博覽通達之名矣。

以權詐卓譎,能將兵御眾為賢乎?是韓信之徒也。戰國獲其功,稱為名將;世平能無所施,還入禍門矣。高鳥死,良弓藏;狡兔得,良犬烹。權詐之臣,高鳥之弓,狡兔之犬也。安平身無宜,則弓藏而犬烹。安平之主,非棄臣而賤士,世所用助上者,非其宜也。向令韓信用權變之才,為若叔孫通之事,安得謀反誅死之禍哉?有功強之權,無守平之智,曉將兵之計,不見已定之義,居平安之時,為反逆之謀,此其所以功滅國絕,不得名為賢也。

〔以〕辯於口,言甘辭巧為賢乎?則夫子貢之徒是也。子貢之辯勝顏淵,孔子序置於下。實才不能高,口辯機利,人決能稱之。夫自文帝尚多虎圈嗇夫,少上林尉,張釋之稱周勃、張相如,文帝乃悟。夫辯於口,虎圈嗇夫之徒也,難以觀賢。

以敏於筆,文墨〔雨〕集為賢乎?夫筆之與口,一實也。口出以為言,筆書以為文。口辯,才未必高;然則筆敏,知未必多也。且筆用何為敏?以敏於官曹事。事之難者莫過於獄,獄疑則有請讞。蓋世優者,莫過張湯,張湯文深,在漢之朝,不稱為賢。太史公《序累》以湯為酷,酷非賢者之行。魯林中哭婦,虎食其夫,又食其子,不能去者,山政不苛,吏不暴也。夫酷,苛暴之黨也,難以為賢。

以敏於賦頌,為弘麗之文為賢乎?則夫司馬長卿、揚子云是也。文麗而務巨,言眇而趨深,然而不能處定是非,辯然否之實。雖文如錦銹,深如河、漢,民不覺知是非之分,無益於彌為崇實之化。

以清節自守,不降志辱身為賢乎?是則避世離俗,長沮、桀溺之類也。雖不離俗,節與離世者鈞,清其身而不輔其主,守其節而不勞其民。大賢之在世也,時行則行,時止則止,銓可否之宜,以制清濁之行。子貢讓而止善,子路受而觀德。夫讓,廉也;受則貪也。貪有益,廉有損,推行之節,不得常清眇也。伯夷無可,孔子謂之非,操違於聖,難以為賢矣。

或問於孔子曰:「顏淵何人也?」曰:「仁人也,丘不如也。」「子貢何人也?」曰:「辯人也,丘弗如也。」「子路何人也?」曰:「勇人也,丘弗如也。」客曰:「三子者皆賢於夫子,而為夫子服役,何也?」孔子曰:「丘能仁且忍,辯且詘,勇且怯。以三子之能,易丘之道,弗為也。」孔子知所設施之矣。有高才潔行,無知明以設施之,則與愚而無操者同一實也。夫如是,皆有非也。無一非者,可以為賢乎?是則鄉原之人也。孟子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於流俗,合於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說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孔子曰:『鄉原,德之賊也。』似之而非者,孔子惡之。夫如是,何以知實賢?知賢竟何用?世人之檢,苟見才高能茂,有成功見效,則謂之賢。若此甚易,知賢何難!《書》曰:「知人則哲,惟帝難之。」據才高卓異者,則謂之賢耳,何難之有?然而難之,獨有難者之故也。

夫虞舜不易知人,而世人自謂能知賢,誤也。然則賢者竟不可知乎?曰:易知也。而稱難者,不見所以知之則難,聖人不易知也;及見所以知之,中才而察之。譬猶工匠之作器也,曉之則無難,不曉則無易。賢者易知於作器。世無別,故真賢集於俗士之間。俗士以辯惠之能,據官爵之尊,望顯盛之寵,遂專為賢之名。賢者還在閭巷之間,貧賤終老,被無驗之謗。若此,何時可知乎?然而必欲知之,觀善心也。夫賢者,才能未必高也而心明,智力未必多而舉是。何以觀心?必以言。有善心,則有善言。以言而察行,有善言則有善行矣。言行無非,治家親戚有倫,治國則尊卑有序。無善心者,白黑不分,善惡同倫,政治錯亂,法度失平。故心善,無不善也;心不善,無能善。心善則能辯然否。然否之義定,心善之效明,雖貧賤困窮,功不成而效不立,猶為賢矣。故治不謀功,要所用者是;行不責效,期所為者正。正是審明,則言不須繁,事不須多。故曰:「言不務多,務審所謂。行不務遠,務審所由。」言得道理之心,口雖訥不辯,辯在胸臆之內矣。故人慾心辯,不欲口辯。心辯則言丑而不違,口辨則辭好而無成。

孔子稱少正卯之惡曰:「言非而博,順非而澤。」內非而外以才能飭之,眾不能見則以為賢。夫內非外飭是,世以為賢,則夫內是外無以自表者,眾亦以為不肖矣。是非亂而不治,聖人獨知之。人言行多若少正卯之類,賢者獨識之。世有是非錯繆之言,亦有審誤紛亂之事,決錯繆之言,定紛亂之事,唯賢聖之人為能任之。聖心明而不暗,賢心理而不亂。用明察非,非無不見;用理銓疑,疑無不定。與世殊指,雖言正是,終不曉見。何則?沉溺俗言之日久,不能自還以從實也。是故正是之言為眾所非,離俗之禮為世所譏。管子曰;「君子言堂滿堂,言室滿室。」怪此之言,何以得滿?如正是之言出,堂之人皆有正是之知,然後乃滿。如非正是,人之乖刺異,安得為滿?夫歌曲妙者,和者則寡;言得實者,然者則鮮。和歌與聽言,同一實也。曲妙人不能盡和,言是人不能皆信。魯文公逆祀,去者三人;定公順祀,畔者五人。貫於俗者,則謂禮為非。曉禮者寡,則知是者希。君子言之,堂室安能滿?夫人不謂之滿,世則不得見口談之實語,筆墨之餘跡,陳在簡筴之上,乃可得知。故孔子不王,作《春秋》以明意。案《春秋》虛文業,以知孔子能王之德。孔子,聖人也。有若孔子之業者,雖非孔子之才,斯亦賢者之實驗也。夫賢與同軌而殊名,賢可得定,則聖可得論也。問:「周道不弊,孔子不作《春秋》。《春秋》之作,起周道弊也。如周道不弊,孔子不作者,未必無孔子之才,無所起也。夫如是,孔子之作《春秋》,未可以觀聖;有若孔子之業者,未可知賢也。曰:周道弊,孔子起而作之,文義褒貶是非,得道理之實,無非僻之誤,以故見孔子之賢,實也。夫無言,則察之以文;無文,則察之以言。設孔子不作,猶有遺言,言必有起,猶文之必有為也。觀文之是非,不顧作之所起,世間為文者眾矣,是非不分,然否不定,桓君山論之,可謂得實矣。論文以察實,則君山漢之賢人也。陳平未仕,割肉閭里,分均若一,能為丞相之驗也。夫割肉與割文,同一實也。如君山得執漢平,用心與為論不殊指矣。孔子不王,素王之業在於《春秋》。然則桓君山〔不相〕,素丞相之跡,存於《新論》者也。 正說篇第八十一

 

儒者說《五經》,多失其實。前儒不見本末,空生虛說。後儒信前師之言,隨舊述故,滑習辭語。苟名一師之學,趨為師教授,及時蚤仕,汲汲竟進,不暇留精用心,考實根核。故虛說傳而不絕,實事沒而不見,《五經》並失其實。《尚書》、《春秋》事較易,略正題目粗粗之說,以照篇中微妙之文。

說《尚書》者,或以為本百兩篇,後遭秦燔《詩》、《書》,遺在者二十九篇。夫言秦燔《詩》、《書》,是也;言本百兩篇者,妄也。蓋《尚書》本百篇,孔子以授也。遭秦用李斯之議,燔燒《五經》,濟南伏生抱百篇藏於山中。孝景皇帝時,始存《尚書》。伏生已出山中,景帝遣晁錯往從受《尚書》二十餘篇。伏生老死,《書》殘不竟,晁錯傳於倪寬。至孝宣皇帝之時,河內女子發老屋,得逸《易》、《禮》、《尚書》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後《易》、《禮》、《尚書》各益一篇,而《尚書》二十九篇始定矣。至孝〔武〕帝時,魯共王壞孔子教授堂以為殿,得百篇《尚書》於牆壁中。武帝使使者取視,莫能讀者,遂秘於中,外不得見。至孝成皇帝時,征為古文《尚書》學。東海張霸案百篇之序,空造百兩之篇,獻之成帝。帝出秘百篇以校之,皆不相應,於是下霸於吏。吏白霸罪當至死,成帝高其才而不誅,亦惜其文而不滅。故百兩之篇,傳在世間者,傳見之人則謂《尚書》本有百兩篇矣。或言秦燔詩書者,燔《詩經》之書也,其經不燔焉。夫《詩經》獨燔其詩。書,《五經》》之總名也。傳曰:「男子不讀經,則有博戲之心。」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孔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五經》總名為書。傳者不知秦燔書所起,故不審燔書之實。秦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陽宮,博士七十人前為壽。僕射周青臣進頌秦始皇。齊人淳于越進諫,以為始皇不封子弟,卒有田常、六卿之難,無以救也,譏青臣之頌,謂之為諛。秦始皇下其議丞相府,丞相斯以為越言不可用,因此謂諸生之言惑亂黔首,乃令史官盡燒《五經》,有敢藏諸〔詩〕書百家語者刑,唯博士官乃得有之。《五經》皆燔,非獨諸〔詩〕家之書也。傳者信之,見言詩書則獨謂《〔詩〕經》之書矣。

傳者或知《尚書》為秦所燔,而謂二十九,篇其遺脫不燒者也。審若此言,《尚書》二十九篇,火之餘也。七十一篇為炭灰,二十九篇獨遺邪?夫伏生年老,晁錯從之學時,適得二十餘篇。伏生死矣,故二十九篇獨見,七十一篇遺脫。遺脫者七十一篇,反謂二十九篇遺脫矣。

或說《尚書》二十九篇者,法曰斗〔四〕七宿也。四七二十八篇,其一曰斗矣,故二十九。夫《尚書》滅絕於秦,其見在者二十九篇,安得法乎?宣帝之時,得佚《尚書》及《易》、《禮》各一篇,《禮》、《易》篇數亦始足,焉得有法?案百篇之序,闕遺者七十一篇,獨為二十九篇立法,如何?或說曰:「孔子更選二十九篇,二十九篇獨有法也。」蓋俗儒之說也,未必傳記之明也。二十九篇殘而不足,有傳之者,因不足之數,立取法之說,失聖人之意,違古今之實。夫經之有篇也,猶有章句〔也〕。有章句,猶有文字也。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數以連章,章有體以成篇,篇則章句之大者也。謂篇有所法,是謂章句復有所法也。《詩經》舊時亦數千篇,孔子刪去復重,正而存三百篇,猶二十九篇也。謂二十九篇有法,是謂三百五篇復有法也。

或說《春秋》十二月也。《春秋》十二公,猶《尚書》之百篇。百篇無所法,十二公安得法?說《春秋》者曰:「二百四十二年,人道浹,王道備,善善惡惡,撥亂世,反諸正,莫近於《春秋》。」若此者,人道、王道適具足也。三軍六師萬二千人,足以陵敵伐寇,橫行天下,令行禁止,未必有所法也。孔子作《春秋》,紀魯十二公,猶三軍之有六師也;士眾萬二千,猶年有二百四十二也。六師萬二千人,足以成軍;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足以立義。說事者好神道恢義,不肖以遭禍。是故經傳篇數,皆有所法。考實根本,論其文義,與彼賢者作書詩,無以異也。故聖人所經,賢者作書,義窮理竟,文辭備足,則為篇矣。其立篇也,種類相從,科條相附。殊種異類,論說不同,更別為篇。意異則文殊,事改則篇更。據事意作,安得法象之義乎?

或說《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者,上壽九十,中壽八十,下壽七十。孔子據中壽三世而作,三八二十四,故二百四十年也。又說為赤制之中數也。又說二百四十二年,人道浹,王道備。夫據三世,則浹備之說非;言浹備之說為是,則據三世之論誤。二者相伐,而立其義,聖人之意何定哉?凡紀事言年月日者,詳悉重之也。《洪範》五紀,歲、月、日、星。紀事之文,非法象之言也。紀十二公享國之年,凡有二百四十二,凡此以立三世之說矣。實孔子紀十二公者,以為十二公事,適足以見王義邪?據三世,三世之數,適得十二公而足也?如據十二公,則二百四十二年不為三世見也。如據三世,取三八之數,二百四十年而已,何必取二?說者又曰:「欲合隱公之元也,不敢二年。隱公元年,不載於經。」夫《春秋》自據三世之數而作,何用隱公元年之事為始?須隱公元年之事為始,是竟以備足為義,據三世之說不復用矣。說隱公享國五十年,將盡紀元年以來邪?中斷以備三八之數也?如盡紀元年以來,三八之數則中斷;如中斷以備三世之數,則隱公之元不合,何如?且年與月日,小大異耳,其所紀載,同一實也。二百四十二年謂之據三世,二百四十二年中之日月必有數矣。年據三世,月日多少何據哉?夫《春秋》之有年也,猶《尚書》之有章。章以首義,年以紀事。謂《春秋》之年有據,是謂《尚書》之章亦有據也。

說《易》者皆謂伏羲作八卦,文王演為六十四。夫聖王起,河出圖,洛出書。伏羲王,《河圖》從河水中出,《易》卦是也。禹之時,得《洛書》,書從洛水中出,《洪範》九章是也。故伏義以卦治天下,禹案《洪範》以治洪水。古者烈山氏之王得河圖,夏後因之曰《連山》;〔歸藏〕氏之王得河圖,殷人因之曰《歸藏》;伏羲氏之王得河圖,周人曰《周易》。其經卦皆六十四,文王、周公因彖十八章究六爻。世之傳說《易》者,言伏羲作八卦;不實其本,則謂伏羲真作八卦也。伏羲得八卦,非作之;文王得成六十四,非演之也。演作之言,生於俗傳。苟信一文,使夫真是幾滅不存。既不知《易》之為河圖,又不知存於俗何家《易》也,或時《連山》、《歸藏》,或時《周易》。案禮夏、殷、周三家相損益之制,較著不同。如以周家在後,論今為《周易》,則禮亦宜為周禮。六典不與今禮相應,今禮未必為周,則亦疑今《易》未必為周也。案左丘明之傳,引周家以卦,與今《易》相應,殆《周易》也。

說《禮》者,皆知禮也,禮〔為〕何家禮也?孔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由此言之,夏、殷、周各自有禮。方今周禮邪?夏、殷也?謂之周禮,《周禮》六典。案今《禮經》不見六典,或時殷禮未絕,而六典之禮不傳,世因謂此為周禮也?案周官之法不與今禮相應,然則《周禮》六典是也。其不傳,猶古文《尚書》、《春秋》,《左氏》不興矣。

說《論》者,皆知說文解語而已,不知《論語》本幾何篇,但周以八寸為尺,不知《論語》所獨一尺之意。夫《論語》者,弟子共紀孔子之言行,敕記之時甚多,數十百篇,以八寸為尺,紀之約省,懷持之便也。以其遺非經,傳文紀識恐忘,故以但八寸尺,不二尺四寸也。漢興失亡,至武帝發取孔子壁中古文,得二十一篇,齊、魯二,河間九篇:三十篇。至昭帝女讀二十一篇。宣帝下太常博士,時尚稱書難曉,名之曰傳,後更隸寫以傳誦。初孔子孫孔安國以教魯人扶卿,官至荊州刺史,始曰《論語》。今時稱《論語》二十篇,又失齊、魯、河間九篇。本三十篇,分布亡失,或二十一篇。目或多或少,文贊或是或誤。說《論語》者,但知以剝解之問,以纖微之難,不知存問本根篇數章目。溫故知新,可以為師;今不知古,稱師如何?

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杌》,魯之《春秋》,一也。」若孟子之言,《春秋》者,魯史記之名,《乘》、《檮杌》同。孔子因舊故之名,以號《春秋》之經,未必有奇說異意,深美之據也。今俗儒說之:「春者歲之始,秋者其終也。《春秋》之經,可以奉始養終,故號為《春秋》。」《春秋》之經,何以異《尚書》?《尚書》者,以為上古帝王之書,或以為上所為下所書,授事相實而為名,不依違作意以見奇。說《尚書》者得經之實,說《春秋》者失聖之意矣。《春秋左氏傳》:「桓公十有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不書日,官失之也。」謂官失之言,蓋其實也。史官記事,若今時縣官之書矣,其年月尚大難失,日者微小易忘也。蓋紀以善惡為實,不以日月為意。若夫公羊、穀梁之傳,日月不具,輒為意使。失平常之事,有怪異之說,徑直之文,有曲折之義,非孔子之心。夫春秋實言〔冬〕夏,不言者,亦與不書日月,同一實也。

唐、虞、夏、殷、周者,土地之名。堯以唐侯嗣位,舜從虞地得達,禹由夏而起,湯因殷而興,武王階周而伐,皆本所興昌之地,重本不忘始,故以為號,若人之有姓矣。說《尚書》謂之有天下之代號,唐、虞、夏、殷、周者,功德之名,盛隆之意也。故唐之為言蕩蕩也,虞者樂也,夏者大也,殷者中也,周者至也。堯則蕩蕩民無能名;舜則天下虞樂;禹承二帝之業,使道尚蕩蕩,民無能名;殷則道得中;周武則功德無不至。其立義美也,其褒五家大矣,然而違其正實,失其初意。唐、虞、夏、殷、周,猶秦之為秦,漢之為漢。秦起於秦,漢興於漢中,故曰猶秦、漢;猶王莽從新都侯起,故曰亡新。使秦、漢在經傳之上,說者將復為秦、漢作道德之說矣。

堯老求禪,四岳舉舜。堯曰:「我其試哉!」說《尚書》曰:「試者,用也;我其用之為天子也。」文為天子也。文又曰:「女於時,觀厥刑於二女。」觀者,觀爾虞舜於天下,不謂堯自觀之也。若此者,高大堯、舜,以為聖人相見已審,不須觀試,精耀相照,曠然相信。又曰:「四門穆穆,入於大麓,烈風雷雨不迷。」言大麓,三公之位也。居一公之位,大總錄二公之事,眾多並吉,若疾風大雨。夫聖人才高,未必相知也。聖成事,舜難知佞,使皋陶陳知人之法。佞難知,聖亦難別。堯之才,猶舜之知也。舜知佞,堯知聖。堯聞舜賢,四岳舉之,心知其奇而未必知其能,故言「我其試〔哉〕!」試之於職,妻以二女,觀其夫婦之法,職治修而不廢,夫道正而不僻。復令人庶之野,而觀其聖,逢烈風疾雨,終不迷惑。堯乃知其聖,授以天下。夫文言「觀」「試」,觀試其才也。說家以為譬喻增飾,使事失正是,誠而不存;曲折失意,使偽說傳而不絕。造說之傳,失之久矣。後生精者,苟欲明經,不原實,而原之者亦校古隨舊,重是之文,以為說證。經之傳不可從,《五經》皆多失實之說。《尚書》、《春秋》,行事成文,較著可見,故頗獨論。

書解篇第八十二

 

或曰:「士之論高,何必以文?」

答曰:夫人有文質乃成。物有華而不實,有實而不華者。《易》曰:「聖人之情見乎辭。」出口為言,集札為文,文辭施設,實情敷烈。夫文德,世服也。空書為文,實行為德,著之於衣為服。故曰:德彌盛者文彌縟,德彌彰者人彌明。大人德擴其文炳。小人德熾其文斑。官尊而文繁,德高而文積。華而晥者,大夫之簀,曾子寢疾,命元起易。由此言之,衣服以品賢,賢以文為差。愚傑不別,須文以立折。非唯於人,物亦咸然。龍鱗有文,於蛇為神;鳳羽五色,於鳥為君;虎猛,毛蚡蚖;龜知,背負文:四者體不質,於物為聖賢。且夫山無林,則為土山,地無毛,則為瀉土;人無文,則為僕人。土山無麋鹿,瀉土無五穀,人無文德,不為聖賢。上天多文而後土多理。二氣協和,聖賢稟受,法象本類,故多文彩。瑞應符命,莫非文者。晉唐叔虞、魯成季友、惠公夫人號曰仲子,生而怪奇,文在其手。張良當貴,出與神會,老父授書,卒封留侯。河神,故出圖,洛靈,故出書。竹帛所記怪奇之物,不出潢洿。物以文為表,人以文為基。棘子成欲彌文,子貢譏之。謂文不足奇者,子成之徒也。

著作者為文儒,說經者為世儒。二儒在世,未知何者為優。或曰:「文儒不若世儒。世儒說聖人之經,解賢者之傳,義理廣博,無不實見,故在官常位,位最尊者為博士,門徒聚眾,招會千里,身雖死亡,學傳於後。文儒為華淫之說,於世無補,故無常官,弟子門徒不見一人,身死之後,莫有紹傳,此其所以不如世儒者也。」

答曰:不然。夫世儒說聖情,□□□□,共起並驗,俱追聖人。事殊而務同,言異而義鈞。何以謂之文儒之說無補於世?世儒業易為,故世人學之多;非事可析第,故宮廷設其位。文儒之業,卓絕不循,人寡其書,業雖不講,門雖無人,書文奇偉,世人亦傳。彼虛說,此實篇。折累二者,孰者為賢?案古俊又著作辭說,自用其業,自明於世。世儒當時雖尊,不遭文儒之書,其跡不傳。周公制禮樂,名垂而不滅。孔子作《春秋》,聞傳而不絕。周公、孔子,難以論言。漢世文章之徒,陸賈、司馬遷、劉子政、揚子云,其材能若奇,其稱不由人。世傳《詩》家魯申公,《書》家千乘歐陽、公孫,不遭太史公,世人不聞。夫以業自顯,孰與須人乃顯?夫能紀百人,孰與廑能顯其名?

或曰:「著作者,思慮間也,未必材知出異人也。居不幽,思不至。使著作之人,總眾事之凡,典國境之職,汲汲忙忙,〔何〕暇著作?試使庸人積閑暇之思,亦能成篇八十數。文王日昃不暇食,周公一沐三握髮,何暇優遊為麗美之文於筆札?孔子作《春秋》,不用於周也。司馬長卿不預公卿之事,故能作子虛之賦。揚子云存中郎之官,故能成《太玄經》,就《法言》。使孔子得王,《春秋》不作。〔籍〕長卿、子云為相,賦玄不工。」

答曰:文王日昃不暇食,此謂演《易》而益卦。周公一沐三握髮,為周改法而制。周道不弊,孔子不作,休思慮間也!周法闊疏,不可因也。夫稟天地之文,發於胸臆,豈為間作不暇日哉?感偽起妄,源流氣。管仲相桓公,致於九合。商鞅相孝公,為秦開帝業。然而二子之書,篇章數十。長卿、子云,二子之倫也。俱感,故才並;才同,故業鈞。皆士而各著,不以思慮間也。問事彌多而見彌博,官彌劇而識彌泥。居不幽則思不至,思不至則筆不利。嚚頑之人,有幽室之思,雖無憂,不能著一字。蓋人材有能,無有不暇。有無材而不能思,無有知而不能著。有鴻材欲作而無起,細知以問而能記。蓋奇有無所因,無有不能言,兩有無所睹,無不暇造作。

或曰:「凡作者精思已極,居位不能領職。蓋人思有所倚著,則精有所盡索。著作之人,書言通奇,其材已極,其知已罷。案古作書者,多位布散盤解,輔傾寧危,非著作之人所能為也。夫有所逼,有所泥,則有所自,篇章數百。呂不韋作《春秋》舉家徙蜀;淮南王作道書,禍至滅族;韓非著治術,身下秦獄。身且不全,安能輔國?夫有長於彼,安能不短於此?深於作文,安能不淺於政治?」

答曰:人有所優,固有所劣;人有所工,固有所拙。非劣也,志意不為也,非拙也,精誠不加也。志有所存,顧不見泰山;思有所至,有身不暇徇也。稱幹將之利,刺則不能擊,擊則不能刺,非刃不利,不能一旦二也。蛢彈雀則失鷃,射鵲則失雁,方員畫不俱成,左右視不並見,人材有兩為,不能成一。使幹將寡刺而更擊,舍鵲而射雁,則下射無失矣。人委其篇章,專為〔政〕治,則子產、子賤之跡不足侔也。古作書者,多立功不用也。管仲、晏嬰,功書並作;商鞅、虞卿,篇治俱為。高祖既得天下,馬上之計未敗,陸賈造《新語》,高祖粗納采。呂氏橫逆,劉氏將傾,非陸賈之策,帝室不寧。蓋材知無不能,在所遭遇,遇亂則知立功,有起則以其材著書者也。出口為言,著文為篇。古以言為功者多,以文為敗者希。呂不韋、淮南王以他為過,不以書有非,使客作書,不身自為;如不作書,猶蒙此章章之禍。人古今違屬,未必皆著作材知極也。鄒陽舉疏,免罪於梁。徐樂上書,身拜郎中。材能以其文為功於人,何嫌不能營衛其身?韓蚤信公子非,國不傾危。及非之死,李斯如奇,非以著作材極,不能復有為也。春物之傷,或死之也,殘物不傷,秋亦不長。假令非不死,秦未可知。故才人能令其行可尊,不能使人必法己;能令其言可行,不能使人必採取之矣。

或曰:「古今作書者非一,各穿鑿失經之實傳,違聖人質,故謂之蕞殘,比之玉屑。故曰:「蕞殘滿車,不成為道;玉屑滿篋,不成為寶。」前人近聖,猶為蕞殘,況遠聖從後復重為者乎?其作必為妄,其言必不明,安可採用而施行?」

答曰:聖人作其經,賢者造其傳,述作者之意,采聖人之志,故經須傳也。俱賢所為,何以獨謂經傳是,他書記非?彼見經傳,傳經之文,經須而解,故謂之是。他書與書相違,更造端緒,故謂之非。若此者,韙是於《五經》。使言非《五經》,雖是不見聽。使《五經》從孔門出,到今常令人不缺滅,謂之純壹,信之可也。今《五經》遭亡秦之奢侈,觸李斯之橫議,燔燒禁防,伏生之休,抱經深藏。漢興,收《五經》,經書缺滅而不明,篇章棄散而不具。晁錯之輩,各以私意分拆文字,師徒相因相授,不知何者為是。亡秦無道,敗亂之也。秦雖無道,不燔諸子。諸子尺書,文篇具在,可觀讀以正說,可采掇以示後人。後人復作,猶前人之造也。夫俱鴻而知,皆傳記所稱,文義與經相薄。何以獨謂文書失經之實?由此言之,經缺而不完,書無佚本,經有遺篇。折累二者,孰與蕞殘?《易》據事象,《詩》采民以為篇,《樂》須〔民〕歡,《禮》待民平。四經有據,篇章乃成。《尚書》、《春秋》,采掇史記。史記興無異,以民事一意,《六經》之作皆有據。由此言之,書亦為本,經亦為末,末失事實,本得道質。折累二者,孰為玉屑?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知經誤者在諸子。諸子尺書,文明實是。說章句者,終不求解扣明,師師相傳,初為章句者,非通覽之人也。 案書篇第八十三

 

儒家之宗,孔子也。墨家之祖,墨翟也。且案儒道傳而墨法廢者,儒之道義可為,而墨之法議難從也。何以驗之?墨家薄葬、右鬼,道乖相反違其實,宜以難從也。乖違如何?使鬼非死人之精也,右之未可知。今墨家謂鬼審〔死〕人之精也,厚其精而薄其屍,此於其神厚而於其體薄也。薄厚不相勝,華實不相副,則怒而降禍,雖有其鬼,終以死恨。人情慾厚惡薄,神心猶然。用墨子之法,事鬼求福,福罕至而禍常來也。以一況百,而墨家為法,皆若此類也。廢而不傳,蓋有以也。

《春秋左氏傳》者,蓋出孔子壁中。孝武皇帝時,魯共王壞孔子教授堂以為宮,得佚《春秋》三十篇,《左氏傳》也。公羊高、穀梁、胡母氏皆傳《春秋》,各門異戶,獨《左氏傳》為近得實。何以驗之?《禮記》造於孔子之堂,太史公。漢之通人也,左氏之言與二書合,公羊高、穀梁寘、胡母氏不相合。又諸家去孔子遠,遠不如近,聞不如見。劉子政玩弄《左氏》,童僕妻子皆呻吟之。光武皇帝之時,陳元、范淑上書連屬,條事是非,《左氏》遂立。范叔尋因罪罷。元、叔天下極才,講論是非,有餘力矣。陳元言訥,范叔章詘,左氏得實,明矣。言多怪,頗與孔子「不語怪力」相違返也。《呂氏春秋》亦如此焉。《國語》,《左氏》之外傳也,左氏傳經,辭語尚略,故複選錄《國語》之辭以實。然則《左氏》《國語》,世儒之實書也。

公孫龍著堅白之論,析言剖辭,務折曲之言,無道理之較,無益於治。齊有三鄒衍之書,瀇洋無涯,其文少驗,多驚耳之言。案大才之人,率多侈縱,無實是之驗;華虛夸誕,無審察之實。商鞅相秦,作耕戰之術;管仲相齊,造輕重之篇。富民豐國,強主弱敵,公賞罰,與鄒衍之書並言。

而太史公兩紀,世人疑惑,不知所從。案張儀與蘇秦同時,蘇秦之死,儀固知之。儀知〔秦〕審,宜從儀言以定其實,而說不明,兩傳其文。東海張商亦作列傳,豈蘇秦商之所為邪?何文相違甚也?《三代世表》言五帝、三王皆黃帝子孫,自黃帝轉相生,不更稟氣於天。作《殷本紀》,言契母簡狄浴於川,遇玄鳥墜卵,吞之,遂生契焉。及《周本紀》言後稷之母姜嫄野出,見大人跡,履之,則妊身,生後稷焉。夫觀《世表》,則契與後稷,黃帝之子孫也;讀《殷》、《周本紀》,則玄鳥、大人之精氣也。二者不可兩傳,而太史公兼紀不別。案帝王之妃,不宜野出、浴於川水。今言浴於川,吞玄鳥之卵;出於野,履大人之跡:違尊貴之節,誤是非之言也。

《新語》,陸賈所造,蓋董仲舒相被服焉,皆言君臣政治得失,言可採行,事美足觀。鴻知所言,參貳經傳,雖古聖之言,不能過增。陸賈之言,未見遺闕,而仲舒之言雩祭可以應天,土龍可以致雨,頗難曉也。夫致旱者以雩祭,不夏郊之祀,豈晉候之過邪?以政失道,陰陽不和也。晉廢夏郊之祀,晉侯寢疾,用鄭子產之言,祀夏郊而疾愈。如審雩不修,龍不治,與晉同禍,為之再也。以政致旱,宜復以政。政虧而復修雩治龍,其何益哉!《春秋》公羊氏之說,亢陽之節,足以復政。陰陽相渾,旱湛相報,天道然也,何乃修雩設龍乎?雩祀神喜哉?或雨至,亢陽不改,旱禍不除,變復之義,安所施哉!且夫寒溫與旱湛同,俱政所致,其咎在人。獨為亢旱求福,不為寒溫求佑,未曉其故。如當復報寒溫,宜為雩、龍之事。鴻材巨識,第兩疑焉!

董仲舒著書,不稱子者,意殆自謂過諸子也。漢作書者多,司馬子長、揚子云,河、漢也,其餘涇、渭也。然而子長少臆中之說,子云無世俗之論。仲舒說道術奇矣,北方三家尚矣。讖書雲「董仲舒亂我書」,蓋孔子言也。讀之者或為亂我書者,煩亂孔子之書也,或以為亂者,理也,理孔子之書也。共一「亂」字,理之與亂,相去甚遠。然而讀者用心不同,不省本實,故說誤也。夫言「煩亂孔子之書,才高之語也。其言理孔子之書,亦知奇之言也。出入聖人之門,亂理孔子之書,子長、子云無此言焉。世俗用心不實,省事失情,二語不定,轉側不安。案仲舒之書不違儒家,不〔反〕孔子,其言「煩亂孔子之書者」,非也。孔子之書不亂,其言理孔子之書者,亦非也。孔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亂者,〔終〕孔子言也。孔子生周,始其本;仲舒在漢終其末。班叔皮續太史公書,蓋其義也。賦頌篇下其有「亂曰」章,蓋其類也。孔子終論,定於仲舒之言,其修雩始龍,必將有義,未可怪也。

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五帝、三王,顏淵獨慕舜者,知己步騶有同也。知德所慕,默識所追,同一實也。仲舒之言道德政治,可嘉美也。質定世事,論說世疑,桓君山莫上也。故仲舒之文可及,而君山之論難追也。驥與眾馬絕跡,或蹈驥哉?有馬於此,足行千里,終不名驥者,與驥毛色異也。有人於此,文偶仲舒,論次君山,終不同於二子者,姓名殊也。故馬效千里,不必驥;人期賢知,不必孔、墨。何以驗之?君山之論難追也。兩刃相割,利鈍乃知;二論相訂,是非乃見。是故韓非之《四難》,桓寬之《鹽鐵》,君山《新論》類也。世人或疑,言非是偽,論者實之,故難為也。卿決疑訟,獄定嫌罪,是非不決,曲直不立,世人必謂卿獄之吏才不任職。至於論,不務全疑,兩傳並紀,不宜明處,孰與剖破渾沌,解決亂絲,言無不可知,文無不可曉哉?案孔子作《春秋》,采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可褒,則義以明其行善;可貶,則明其惡以譏其操。《新論》之義,與《春秋》會一也。

夫俗好珍古不貴今,謂今之文不如古書。夫古今一也,才有高下,言有是非,不論善惡而徒貴古,是謂古人賢今人也。案東番鄒伯奇、臨淮袁太伯、袁文術、會稽吳君高、周長生之輩,位雖不至公卿,誠能知之囊橐,文雅之英雄也。觀伯奇之《元思》,太伯之《易〔章〕句》,文術之《咸銘》,君高之《越紐錄》,長生之《洞歷》,劉子政、揚子云不能過也。〔蓋〕才有淺深,無有古今;文有偽真,無有故新。廣陵陳子回、顏方,今尚書郎班固,蘭台令楊終、傅毅之徒,雖無篇章,賦頌記奏,文辭斐炳,賦象屈原、賈生,奏象唐林、谷永,並比以觀好,其美一也。當今未顯,使在百世之後,則子政、子云之黨也。韓非著書,李斯采以言事;揚子云作《太玄》,侯鋪子隨而宣之。非斯同門,雲、鋪共朝,睹奇見益,不為古今變心易意;實事貪善,不遠為術並肩以跡相輕,好奇無已,故奇名無窮。揚子云反《離騷》之經,非能盡反,一篇文往往見非,反而奪之。《六略》之錄,萬三千篇,雖不盡見,指趣可知,略借不合義者,案而論之。

對作篇第八十四

 

或問曰:「賢聖之空生,必有以用其心。上自孔、墨之黨,下至苟、孟之徒,教訓必作垂文。何也?」

對曰:聖人作經,藝者傳記,匡濟薄俗,驅民使之歸實誠也。案六略之書,萬三千篇,增善消惡,割截橫拓,驅役游慢,期便道善,歸政道焉。孔子作《春秋》,周民弊也。故采求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撥亂世,反諸正,人道浹,王道備,所以檢押靡薄之俗者,悉具密緻。夫防決不備,有水溢之害;網解不結,有獸失之患。是故周道不弊,則民不文薄;民不文薄,《春秋》不作。楊、墨之學不亂〔儒〕義,則孟子之傳不造;韓國不小弱,法度不壞廢,則韓非之書不為;高祖不辨得天下,馬上之計未轉,則陸賈之語不奏;眾事不失實,凡論不壞亂,則桓譚之論不起。故夫賢聖之興文也,起事不空為,因因不妄作。作有益於化,化有補於正。故漢立蘭台之官,校審其書,以考其言。董仲舒作道術之書,頗言災異政治所失,書成文具,表在漢室。主父偃嫉之,誣奏其書。天子下仲舒於吏,當謂之下愚。仲舒當死,天子赦之。夫仲舒言災異之事,孝武猶不罪而尊其身,況所論無觸忌之言,核道實之事,收故實之語乎!故夫賢人之在世也,進則盡忠宣化,以明朝廷;退則稱論貶說,以覺失俗。俗也不知還,則立道輕為非;論者不追救,則迷亂不覺悟。

是故《論衡》之造也,起眾書並失實,虛妄之言勝真美也。故虛妄之語不黜,則華文不見息;華文放流,則實事不見用。故《論衡》者,所以銓輕重之言,立真偽之平,非苟調文飾辭,為奇偉之觀也。其本皆起人間有非,故盡思極心,以〔譏〕世俗。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語,說虛妄之文。何則?實事不能快意,而華虛驚耳動心也。是故才能之士,好談論者,增益實事,為美盛之語;用筆墨者,造生空文,為虛妄之傳。聽者以為真然,說而不舍;覽者以為實事,傳而不絕。不絕,則文載竹帛之上;不舍,則誤入賢者之耳。至或南面稱師,賦奸偽之說;典城佩紫,讀虛妄之書。明辨然否,疾心傷之,安能不論?孟子傷楊、墨之議大奪儒家之論,引平直之說,褒是抑非,世人以為好辯。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今吾不得已也!虛妄顯於真,實誠亂於偽,世人不悟,是非不定,紫失雜廁,瓦玉集糅,以情言之,豈吾心所能忍哉!衛驂乘者越職而呼車,惻怛發心,恐〔上〕之危也。夫論說者閔世憂俗,與衛驂乘者同一心矣。愁精神而幽魂魄。動胸中之靜氣,賊年損壽,無益於性,禍重於顏回,違負黃、老之教,非人所貪,不得已,故為《論衡》。文露而旨直,辭奸而情實。其《政務》言治民之道。《論衡》諸篇,實俗間之凡人所能見,與彼作者無以異也。若夫九《虛》、三《增》、《論死》、《訂鬼》,世俗所久惑,人所不能覺也。人君遭弊,改教於上;人臣愚惑,作論於下。〔下〕實得,則上教從矣。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虛實之分。實虛之分定,而華偽之文滅。華偽之文滅,則純誠之化日以孽矣。

或曰:「聖人作,賢者述。以賢而作者,非也。《論衡》、《政務》,可謂作者。」曰:〔非〕作也,亦非述也,論也。論者,述之次也。《五經》之興,可謂作矣。太史公《書》、劉子政《序》、班叔皮《傳》,可謂述矣。桓君山《新論》、鄒伯奇《檢論》,可謂論矣。今觀《論衡》、《政務》,桓、鄒之二論也,非所謂作也。造端更為,前始未有,若倉頡作書,奚仲作車是也。《易》言伏羲作八卦,前是未有八卦,伏羲造之,故曰作也。文王圖八,自演為六十四,故曰衍。謂《論衡》之成,猶六十四卦,而又非也。六十四卦以狀衍增益,其卦溢,其數多。今《論衡》就世俗之書,訂其真偽,辯其實虛,非造始更為,無本於前也。儒生就先師之說,詰而難之;文吏就獄之事,覆而考之,謂《論衡》為作,儒生、文吏謂作乎?

上書奏記,陳列便宜,皆欲輔政。今作書者,猶〔上〕書奏記,說發胸臆,文成手中,其實一也。夫上書謂之奏記,轉易其名謂之書。建初孟年,中州頗歉,潁川、汝南民流四散,聖主憂懷,詔書數至。《論衡》之人,奏記郡守,宜禁奢侈,以備睏乏。言不納用,退題記草,名曰《備乏》。酒縻五穀,生起盜賊,沉湎飲酒,盜賊不絕,奏記郡守,禁民酒。退題記草,名曰《禁酒》。由此言之,夫作書者,上書奏記之文也。記謂之造作上書,上書奏記是作也?

晉之乘,而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人事各不同也。《易》之乾坤,《春秋》之「元」,楊氏之「玄」,卜氣號不均也。由此言之,唐林之奏,谷永之章,《論衡》、《政務》,同一趨也。漢家極筆墨之林,書論之造,漢家尤多。陽成子張作「樂」,揚子云造「玄」,二經發於台下,讀於闕掖,卓絕驚耳,不述而作,材疑聖人,而漢朝不譏。況《論衡》細說微論,解釋世俗之疑,辯照是非之理,使後進曉見然否之分,恐其廢失,著之簡牘,祖經章句之說,先師奇說之類也。其言伸繩,彈割俗傳。俗傳蔽惑,偽書放流,賢通之人,疾之無已。孔子曰:「詩人疾之不能默,丘疾之不能伏。」是以論也。玉亂於石,人不能別。或若楚之王尹以玉為石,卒使卞和受刖足之誅。是反為非,虛轉為實,安能不言?俗傳既過,俗書之偽。若夫鄒衍謂今天下為一州,四海之外有若天下者九州。《淮南書》言共工與顓頊爭為天子,不勝,怒而觸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維絕。堯時十日並出,堯上射九日;魯陽戰而日暮,援戈麾日,日為卻還。世間書傳,多若等類,浮妄虛偽,沒奪正是。心漬涌,筆手擾,安能不論?論則考之以心,效之以事,浮虛之事,輒立證驗。若太史公之書,據許由不隱,燕太子丹不使日再中。讀見之者,莫不稱善。

《政務》為郡國守相、縣邑令長陳通政事所當尚務,欲令全民立化,奉稱國恩。《論衡》九《虛》三《增》,所以使浴務實誠也;《論死》、《訂鬼》,所以使浴薄喪葬也。孔子徑庭麗級,被棺斂者不省。劉子政上薄葬,奉送藏者不約。光武皇帝草車茅馬,為明器者不奸。何世書俗言不載?信死之語汶濁之也。今著《論死》及《死偽》之篇,明死無知,不能為鬼,冀觀覽者將一曉解約葬,更為節儉。斯蓋《論衡》有益之驗也。言苟有益,雖作何害?倉頡之書,世以紀事;奚仲之車,世以自載;伯余之衣,以辟寒暑;桀之瓦屋,以辟風雨。夫不論其利害,而徒譏其造作,是則倉頡之徒有非,《世本》十五家皆受責也。故夫有益也,雖作無害也。雖無害,何補?

古有命使采爵,欲觀風俗知下情也。《詩》作民間,聖王可雲「汝民也,何發作」,囚罪其身,歿滅其詩乎?今已不然,故《詩》傳〔至〕今。《論衡》、《政務》,其猶《詩》也,冀望見采,而雲有過。斯蓋《論衡》之書所以興也。且凡造作之過,意其言妄而謗誹也。《論衡》實事疾妄,《齊世》、《宣漢》、《恢國》、《驗符》、《盛褒》、《須頌》之言,無誹謗之辭。造作如此,可以免於罪矣。 自紀篇第八十五

 

王充者,會稽上虞人也,字仲任。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孫一幾世嘗從軍有功,封會稽陽亭。一歲倉卒國絕,因家焉。以農桑為業。世祖勇任氣,卒咸不揆於人。歲凶,橫道傷殺,怨仇眾多。會世擾亂,恐為怨仇所擒,祖父泛舉家檐載,就安會稽,留錢唐縣,以賈販為事。生子二人,長曰蒙,少曰誦,誦即充父。祖世任氣,至蒙、誦滋甚。故蒙、誦在錢唐,勇勢凌人。末復與豪家丁伯等結怨,舉家徙處上虞。

建武三年,充生。為小兒,與儕倫遨戲,不好狎侮。儕倫好掩雀、捕蟬、戲錢、林熙,充獨不肯。誦奇之。六歲教書,恭願仁順,禮敬具備,矜莊寂寥,有臣人之志。父未嘗笞,母未嘗非,閭里未嘗讓。八歲出於書館,書館小僮百人以上,皆以過失袒謫,或以書丑得鞭。充書日進,又無過失。手書既成,辭師受《論語》、《尚書》,日諷千字。經明德就,謝師而專門,援筆而眾奇。所讀文書,亦日博多。才高而不尚苟作,口辯而不好談對,非其人,終日之言。其論說始若詭於眾,極聽其終,眾乃是之。以筆著文,亦如此焉;操行事上,亦如此焉。在縣位至掾功曹,在都尉府位亦掾功曹,在太守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入州為從事。不好徼名於世,不為利害見將。常言人長,希言人短。專薦未達,解已進者過。及所不善,亦弗譽;有過不解,亦弗復陷。能釋人之不大過,亦悲夫人之細非。好自周,不肯自彰,勉以行操為基,恥以材能為名。眾會乎坐,不問不言,賜見君將,不及不對。在鄉里,慕蘧伯玉之節;在朝廷,貪史子魚之行。見污傷,不肯自明;位不進,亦不懷恨。貧無一畝庇身,志佚於王公;賤無斗石之秩,意若食萬鍾。得官不欣,失位不恨。處逸樂而欲不放,居貧苦而志不倦。淫讀古文,甘聞異言。世書俗說,多所不安,幽處獨居,考論實虛。

充為人清重,游必擇友,不好苟交。所友位雖微卑,年雖幼稚,行苟離俗,必與之友。好傑友雅徒,不氾結俗材。俗材因其微過,蜚條陷之,然終不自明,亦不非怨其人。或曰:「有良材奇文,無罪見陷,胡不自陳?羊勝之徒,摩口膏舌;鄒陽自明,入獄復出。苟有全完之行,不宜為人所缺;既耐勉自伸,不宜為人所屈。」答曰:不清不見塵,不高不見危,不廣不見削,不盈不見虧。士茲多口,為人所陷,蓋亦其宜。好進故自明,憎退故自陳。吾無好憎,故默無言。羊勝為讒,或使之也;鄒陽得免,或拔之也。孔子稱命,孟子言天,吉凶安危,不在於人。昔人見之,故歸之於命,委之於時,浩然恬忽,無所怨尤。福至不謂己所得,禍到不謂己所為。故時進意不為豐,時退志不為虧。不嫌虧以求盈,不違險以趨平,不鬻智以干祿,不辭爵以吊名,不貪進以自明,不惡退以怨人。同安危而齊死生,鈞吉凶而一敗成,遭十羊勝,謂之無傷。動歸於天,故不自明。

充性恬淡,不貪富貴。為上所知,拔擢越次,不慕高官。不為上所知,貶黜抑屈,不恚下位。比為縣吏,無所擇避。或曰:「心難而行易,好友同志,仕不擇地,濁操傷行,世何效放?」答曰:可效放者,莫過孔子。孔子之仕,無所避矣。為乘田委吏,無於邑之心;為司空相國,無說豫之色。舜耕歷山,若終不免;及受堯禪,若卒自得。憂德之不豐,不患爵之不尊;恥名之不白,不惡位之不遷。垂棘與瓦同櫝,明月與礫同囊,苟有二寶之質,不害為世所同。世能知善,雖賤猶顯;不能別白,雖尊猶辱。處卑與尊齊操,位賤與貴比德,斯可矣。

俗性貪進忽退,收成棄敗。充升擢在位之時,眾人蟻附;廢退窮居,舊故叛去。志俗人之寡恩,故閑居作《譏俗》、《節義》十二篇。冀俗人觀書而自覺,故直露其文,集以俗言。或譴謂之淺。答曰:以聖典而示小雅,以雅言而說丘野,不得所曉,無不逆者。故蘇秦精說於趙,而李兌不說;商鞅以王說秦,而孝公不用。夫不得心意所欲,雖盡堯、舜之言,猶飲牛以酒,啖馬以脯也。故鴻麗深懿之言,關於大而不通於小。不得已而強聽,入胸者少。孔子失馬於野,野人閉不與,子貢妙稱而怒,馬圄諧說而懿。俗曉〔形〕露之言,勉以深鴻之文,猶和神仙之葯以治鼽咳,制貂狐之裘以取薪菜也。且禮有所不彳侍,事有所不須。斷決知辜,不必皋陶;調和葵韭,不俟狄牙;閭巷之樂,不用《韶》、《武》;里母之祀,不待太牢。既有不須,而又不宜。牛刀割雞,舒戟采葵,鈇鉞裁箸,盆盎酌卮,大小失宜,善之者希。何以為辯?喻深以淺。何以為智?喻難以易。賢聖銓材之所宜,故文能為深淺之差。

充既疾俗情,作《譏俗》之書;又閔人君之政,徒欲治人,不得其宜,不曉其務,愁精苦思,不睹所趨,故作《政務》之書。又傷偽書俗文多不實誠,故為《論衡》之書。夫賢聖歿而大義分,磋殊趨,各自開門。通人觀覽,不能釘銓。遙聞傳授,筆寫耳取,在百歲之前。曆日彌久,以為昔古之事,所言近是,信之入骨,不可自解,故作《實論》。其文盛,其辯爭,浮華虛偽之語,莫不澄定。沒華虛之文,存敦龐之朴,撥流失之風,反宓戲之俗。

充書形露易觀。或曰:「口辯者其言深,筆敏者其文沉。案經藝之文,賢聖之言,鴻重優雅,難卒曉睹。世讀之者,訓古乃下。蓋賢聖之材鴻,故其文語與俗不通。玉隱石間,珠匿魚腹,非玉工珠師,莫能採得。寶物以隱閉不見,實語亦宜深沉難測。《譏俗》之書,欲悟俗人,故形露其指,為分別之文。《論衡》之書,何為復然?豈材有淺極,不能為〔深〕覆?何文之察,與彼經藝殊軌轍也?」

答曰:玉隱石間,珠匿魚腹,故為深覆。及玉色剖於石心,珠光出於魚腹,其〔猶〕隱乎?吾文未集於簡札之上,藏於胸臆之中,猶玉隱珠匿也;及出露,猶玉剖珠出乎,爛若天文之照,順若地理之曉,嫌疑隱微,盡可名處。且名白,事自定也。

《論衡》者,論之平也。口則務在明言,筆則務在露文。高士之文雅,言無不可曉,指無不可睹。觀讀之者,曉然若盲之開目,聆然若聾之通耳。三年盲子,卒見父母,不察察相識,安肯說喜?道畔巨樹,塹邊長溝,所居昭察,人莫不知。使樹不巨而隱,溝不長而匿,以斯示人,堯、舜猶惑。人面色部七十有餘,頰肌明潔,五色分別,隱微憂喜,皆可得察,占射之者,十不失一。使面黝而黑丑,垢重襲而覆部,占射之者,十而失九。

夫文由語也,或淺露分別,或深迂優雅,孰為辯者?故口言以明志,言恐滅遺,故著之文字。文字與言同趨,何為猶當隱閉指意?獄當嫌辜,卿決疑事,渾沌難曉,與彼分明可知,孰為良吏?夫口論以分明為公,筆辯以荴露為通,吏文以昭察為良。深覆典雅,指意難睹,唯賦頌耳!經傳之文,賢聖之語,古今言殊,四方談異也。當言事時,非務難知,使指閉隱也。後人不曉,世相離遠,此名曰語異,不名曰材鴻。淺文讀之難曉,名曰不巧,不名曰知明。秦始皇讀韓非之書,嘆曰:「猶獨不得此人同時。」其文可曉,故其事可思。如深鴻優雅,須師乃學,投之於地,何嘆之有?夫筆著者,欲其易曉而難為,不貴難知而易造;口論務解分而可聽,不務深迂而難睹。孟子相賢,以眸子明了者,察文,以義可曉。

充書違詭於俗。或難曰:「文貴夫順合眾心,不違人意,百人讀之莫譴,千人聞之莫怪。故管子曰:『言室滿室,言堂滿堂。』今殆說不與世同,故文刺於俗,不合於眾。」

答曰:論貴是而不務華,事尚然而不高合。論說辯然否,安得不譎常心、逆俗耳?眾心非而不從,故喪黜其偽,而存定其真。如當從順人心者,循舊守雅,諷習而已,何辯之有?孔子侍坐於魯哀公,公賜桃與黍,孔子先食黍而後啖桃,可謂得食序矣,然左右皆掩口而笑,貫俗之日久也。今吾實猶孔子之序食也,俗人違之,猶左右之掩口也。善雅歌,於鄭為人悲;禮舞,於趙為不好。堯、舜之典,伍伯不肯觀;孔、墨之籍,季、孟不肯讀。寧危之計,黜於閭巷;撥世之言,訾於品俗。有美味於斯,俗人不嗜,狄牙甘食。有寶玉於是,俗人投之,卞和佩服。孰是孰非,可信者誰?禮俗相背,何世不然?魯文逆祀,畔者三人。蓋獨是之語,高士不舍,俗夫不好;惑眾之書,賢者欣頌,愚者逃頓。

充書不能純美。或曰:「口無擇言,筆無擇文。文必麗以好,言必辯以巧。言了於耳,則事味於心;文察於目,則篇留於手。故辯言無不聽,麗文無不寫。今新書既在論譬,說俗為戾,又不美好,於觀不快。蓋師曠調音,曲無不悲;狄牙和膳,餚無淡味。然則通人造書,文無暇穢。《呂氏》、《淮南》懸於市門,觀讀之者無訾一言。今無二書之美,文雖眾盛,猶多譴毀。」答曰:夫養實者不育華,調行者不飾辭。豐草多華英,茂林多枯枝。為文欲顯白其為,安能令文而無譴毀?救火拯溺,義不得好;辯論是非,言不得巧。入澤隨龜,不暇調足;深淵捕蛟,不暇定手。言奸辭簡,指趨妙遠;語甘文峭,務意淺小。稻穀千鍾,糠皮太半;閱錢滿億,穿決出萬。大羹必有淡味,至寶必有瑕穢,大簡必有大好,良工必有不巧。然則辯言必有所屈,通文猶有所黜。言金由貴家起,文糞自賤室出,《淮南》、《呂氏》之無累害,所由出者,家富官貴也。夫貴,故得懸於市,富,故有千金副。觀讀之者,惶恐畏忌,雖見乖不合,焉敢譴一字?

充書既成,或稽合於古,不類前人。或曰:「謂之飾歲偶辭,或徑或迂,或屈或舒。謂之論道,實事委瑣,文給甘酸,諧於經不驗,集於傳不合,稽之子長不當,內之子云不入。文不與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稱工巧?」答曰:飾貌以強類者失形,調辭以務似者失情。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類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稟,自為佳好。文必有與合然後稱善,是則代匠斫不傷手,然後稱工巧也。文士之務,各有所從,或調辭以巧文,或辯偽以實事。必謀慮有合,文辭相襲,是則五帝不異事,三王不殊業也。美色不同面,皆佳於目;悲音不共聲,皆快於耳。酒醴異氣,飲之皆醉;百穀殊味,食之皆飽。謂文當與前合,是謂舜眉當復八采,禹目當復重瞳。

充書文重。或曰:「文貴約而指通,言尚省而趨明。辯士之言要而達,文人之辭寡而章。今所作新書,出萬言,繁不省,則讀者不能盡;篇非一,則傳者不能領。被躁人之名,以多為不善。語約易言,文重難得。玉少石多,多者不為珍;龍少魚眾,少者固為神。」答曰:有是言也。蓋〔要〕言無多,而華文無寡。為世用者,百篇無害;不為用者,一章無補。如皆為用,則多者為上,少者為下。累積千金,比於一百,孰為富者?蓋文多勝寡,財寡愈貧。世無一卷,吾有百篇;人無一字,吾有萬言,孰者為賢?今不曰所言非,而雲泰多,不曰世不好善,而雲不能領,斯蓋吾書所以不得省也。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戶口眾,簿籍不得少。今失實之事多,華虛之語眾,指實定宜,辯爭之言,安得約徑?韓非之書,一條無異,篇以十第,文以萬數。夫形大,衣不得褊;事眾,文不得褊。事眾文饒,水大魚多。帝都谷多,王市肩磨。書雖文重,所論百種。按古太公望,近董仲舒,傳作書篇百有餘,吾書亦才出百,而雲泰多,蓋謂所以出者微,觀讀之者不能不譴呵也。河水沛沛,比夫眾川,孰者為大?蟲繭重厚,稱其出絲,孰為多者?

充仕數不耦,而徒著書自紀。或〔戲〕曰:「所貴鴻材者,仕宦耦合,身容說納,事得功立,故為高也。今吾子涉世落魄,仕數黜斥,材未練於事,力未盡於職,故徒幽思屬文,著記美言,何補於身?眾多欲以何移乎?」答曰:材鴻莫過孔子。孔子才不容,斥逐,伐樹,接〔淅〕,見圍,削跡,困餓陳、蔡,門徒菜色。今吾材不逮孔子,不偶之厄,未與之等,偏可輕乎?且達者未必知,窮者未必愚。遇者則得,不遇失之。故夫命厚祿善,庸人尊顯;命薄祿惡,奇俊落魄。比以偶合稱材量德,則夫專城食土者,材賢孔、墨。身貴而名賤,則居潔而行墨。食千鍾之祿,無一長之德,乃可戲也。若夫德高而名白,官卑而祿泊,非才能之過,未足以為累也。士願與憲共廬,不慕與賜同衡;樂與夷俱旅,不貪與蹠比跡。高士所貴,不與俗均,故其名稱不與世同。身與草木俱朽,聲與日月並彰,行與孔子比窮,文與楊雄為雙,吾榮之。身通而知困,官大而德細,於彼為榮,於我為累。偶合容說,身尊體佚,百載之後,與物俱歿,名不流於一嗣,文不遺於一札,官雖傾倉,文德不豐,非吾所臧。德汪而淵懿,知滂沛而盈溢,筆瀧漉而雨集,言溶氵窟而泉出,富材羨知,貴行尊志,體列於一世,名傳於千載,乃吾所謂異也。

充細族孤門。或啁之曰:「宗祖無淑懿之基,文墨無篇籍之遺,雖著鴻麗之論,無所稟階,終不為高。夫氣無漸而卒至曰變,物無類而妄生曰異,不常有而忽見曰妖,詭於眾而突出曰怪。吾子何祖?其先不載。況未嘗履墨塗,出儒門,吐論數千萬言,宜為妖變,安得寶斯文而多賢?」答曰:鳥無世鳳皇,獸無種麒麟,人無祖聖賢,物無常嘉珍。才高見屈,遭時而然。士貴,故孤興;物貴,故獨產。文孰常在有以放賢,是則〔醴〕泉有故源,而嘉禾有舊根也。屈奇之士見,倜儻之辭生,度不與俗協,庸角不能程。是故罕發之跡,記於牒籍;希出之物,勒於鼎銘。五帝不一世而起,伊、望不同家而出。千里殊跡,百載異發。士貴雅材而慎興,不因高據以顯達。母驪犢騂,無害犧牲;祖濁裔清,不榜奇人。鯀惡禹聖,叟頑舜神。伯牛寢疾,仲弓潔全;顏路庸固,回傑超倫;孔、墨祖愚,丘、翟聖賢;揚家不通,卓有子云;桓氏稽可,譎出君山。更稟於元,故能著文。

充以元和三年徙家辟詣揚州部丹陽、九江、廬江。後入為治中,材小任大,職在刺割,筆札之思,歷年寢廢。章和二年,罷州家居。年漸七十,時可懸輿。仕路隔絕,志窮無如。事有否然,身有利害。發白齒落,日月逾邁,儔倫彌索,鮮所恃賴。貧無供養,志不娛快。曆數冉冉,庚辛域際,雖懼終徂,愚猶沛沛,乃作《養性》之書,凡十六篇。養氣自守,適時則酒,閉明塞聰,愛精自保,適輔服藥引導,庶冀性命可延,斯須不老。既晚無還,垂書示後。惟人性命,長短有期,人亦蟲物,生死一時。年曆但記,孰使留之?猶入黃泉,消為土灰。上自黃、唐,下臻秦、漢而來,折衷以聖道,理於通材,如衡之平,如鑒之開,幼老生死古今,罔不詳該。命以不延,吁嘆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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