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森將軍回憶錄之一
往事追憶
作者:毛森
毛森,字善森,譜名鴻猷,浙江省江山縣人,出生於民前四年(一九○八),浙江省警官學校正科二期畢業。抗戰期間曾任軍統局浙江站站長、浙西行動隊長及上海行動總隊總隊長、中美合作所東南特區區長等職,為戴雨農先生麾下之得力幹部,在陷區殺敵鋤奸成果輝煌。抗戰勝利後,中美合作所推進上海,毛森由戴先生推薦給第三方面軍司令官湯恩伯將軍,出任湯總部第二處處長(湯總部總改首都衛戍總司令部及京滬杭警備總部)。民國三十四年冬在上海曾以偵破棉紗大王榮德生綁票案而名噪一時;以後並兼任衛戍總部綏靖糾察團團長及無錫指揮所參謀長(無錫指揮所主任由副總司令陳大慶將軍兼任);三十六年調國民政府軍務局監察科中將科長(該局行憲後改為總統府第三局,局長俞濟時);三十七年調浙江省警保處長、衢州綏靖公署參謀長;三十八年初又調滬擔任上海市最後一任警察局長。淞滬撤退後又隨同湯部擔任廈門警備司令。大陸陷共,國軍撤來台灣及舟山群島,毛森以其個人聲望號召,在東南沿海組織「東南人民反共救國軍」,自任總指揮。民國三十九年,最高當局曾有意令其出任台灣省警務處處長,以其志在前方拒而未就,因此開罪於當時主政者,乃隻身前往泰緬邊境從事反共游擊活動,自此浪跡海外,未再返台,其曾顯赫一時的威名也逐漸銷聲匿跡,被人遺忘。
毛森有五子三女,各有成就,其後四十年一直住在美國,由子女奉養過寓公般生活,但以壯志未酬,一直耿耿於懷,最後幾年(八十幾以後)罹患帕金森氏症,健康精神均受影響。卒於一九九二年十月三日以腹部癌瘤逝於美國,享年八十五歲。毛夫人胡德珍女士,小毛森十一歲,為其早年在杭州任地下工作時之夥伴,兩人生死相倚,禍福與共,結縭五十四年感情極為融洽。毛氏子女均受高等教育,有五位擁有博士學位,除長女在大陸,次子毛漢光在台灣(國家博士,曾任職於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多年,現在嘉義任某專校校長),其餘都在美國,其中尤以三子毛河光在物理學上已有享譽國際之特殊成就,現為中央研究海外院士。(張行周撰)
第一章 家世及求學一、吾族源遠流長
據史書記載,我們毛族始祖是周文王第八子姬鄭,封於毛;即今河南省宜陽縣境。後為強鄰所併,其子孫仍以毛為姓。據父老相傳:至宋時金人入侵,人民流離;我們祖先向南逃難,過了長江,歇腳九江附近,後漸四遷:一部南下去廣東;一九七O年代,在美廣東華裔僑領毛秀金,為了追查毛族的根,遍翻電話簿,曾親蒞我家追根,諒其即此一支。一部西遷湖南;毛澤東諒即此支之後裔,也是吾族最顯赫之人物。一部東徙浙江衢縣爛柯山;即我們發族祖先。此山又名橋山,其山石飛拱如石橋。成為天然壯觀風景。述異記記載(即王子成仙故事):
晉王質入山採樵,見二人對弈。一人與質一物,如棗核,食之不饑。局終,一人指質曰:「汝柯已爛矣!」質歸鄉里,已及百歲。人物全非。
相傳王質所遇為赤松子,因此得道成仙,故名爛柯山。毛姓祖墓即葬於此。有二子遷居江山縣。由此仙地佳穴,人丁大盛。其中一支分衍十三祠(分祠之後,各自獨立字輩、堂號)。有一部分遠遷奉化。即蔣中正夫人毛福梅的一房。夫與子都是總統,也光宗耀祖。在南京時,有一次蔣總統對我指示工作之餘,曾問起江山毛族情形,及與毛人鳳的關係。我答:「毛族係江山大姓之一。我與毛人鳳同宗不同祠。」可能他因毛夫人關係,對毛姓有關懷也。
我們這一支沒有分祠,但人口可能超過他們十三祠。本祠堂號西河郡提督軍門(不知哪一代大官),共有八房:我們良三房,多年前男丁即三四千人。良七房更多,男丁有七八千人。祠門口懸有「柯山遺澤」大字匾。民國十七年,我在衢州第八師範肄業時,曾去爛柯山憑弔此發祥地。本祠祠產甚富,多係田地。每年租息,專供祭祖及編印族譜等用。我曾參加過冬至祭祖,但因年幼,沒有細看族譜。故所寫族事,只憑幼時所聽父老談述,可能有出入。
本祠因人口漸增,城裡容納不下,逐漸向四鄉分散。大約在清初順治年間,我們祖先遷至離縣城四十多華里之石門鄉和仁村定居。本村四面較高,背山面河;河源起自江郎山,逶迤如帶,向東流出狹地,形成小盆地;故土名叫下陳,確係沉靜之村,只是局面不大。最近我囑大姪毛翼調查族事,據告,城內毛祠已被拆毀,改建糧倉。
自柯山移到江山建祠,從泰字輩開始。其循序是:「泰正良誠,欽壽永昌。積慶繁遠,和順吉祥。承美繼武,卓立名揚。」我小時隨父老祭祖墓,記得最早之祖碑,刻有順治、康熙年號。每年正月初一全村祭祖先時,最早太公畫像是「積」字輩。我是「武」字輩。照計算遷來和仁村已十二代了。本祠族譜,每隔十年左右續修一次。自泰字輩至揚字輩,已編修了一百餘部,都是連本(即每部連環修訂)。詳註每人出生年、月、日、時、婚配、簡歷、死亡時間、葬於何地,上接父祖,下嗣子孫,旁及兄弟姐妹。文化大革命時,打倒宗族主義,放譜都被燒光。曾任本祠坐譜局的毛增業,現年八十一歲,江山嶺底村人,現尚碩存,據告:因字輩用完,已續撰四十八個字輩(可能係本世紀三十年代續撰)。即:「傳詩絢穎,性道文章,伯仲伊呂,匡佐漢唐,莊敬謙益,德厚源長,昭謨彝訓,佑啟烈光,綱紀經緯,輔翼贊襄,簪纓組綬,機梓棟樑。」現已綿延到什麼字輩?我不知其祥。
二、 自啟蒙以至入警校
我生於光緒三十四年(一九O八)陰曆八月初四日申時。上有二兄二姐,下有一弟二妹。母周愛梅,生於一八八一年八月初八日。係一舊式賢妻良母,沒有受過教育,希望兒孫讀書揚名。父親錫嘏公,生於一八七六年三月初一日。讀過八年書,因祖父無心家務,我父放棄考功名念頭,負起全家生活重擔,克勤克儉,吾家由自足而小康。嗣後兩兄長大,得力協助,更成附近幾十里內之殷戶。我父勤儉治家的情形,可為農村致富之寶鑑,決非毛澤東的「農改主義」、「公社政策」能及於萬一。結果竟因我的關係,全家掃地出門,兩兄被殺,母貧病憂憤而死,父曾被囚禁及從事苦農至死。曾祖父兄弟四人,即步口、步懷、步良、步周。曾祖第三。曾祖母方式,精明能幹,為我家建立基礎。
余小時常與群兒在附近山上摘採野果,或在溪潭捉魚、游泳,或幫助父兄做些雜事,也放過牛。民國五年,本村落第秀才毛福照,與我父同輩同年,以創辦江山縣石門鄉第十二所初級小學為名,實際仍為私塾,全校約有三十兒童。那時我的虛齡已經九歲,才初次上學,老師認我是出萃兒童,第一天即教我讀大學,如和尚唸經,他讀一句,我跟一句,實不知所云。為了應付視學員(督學),兼讀共和國教科書;每課只有幾句,意義很淺,且有圖解,我們把它當作小點心,只花很少時間,即讀得滾瓜爛熟。每天除苦讀死背經書外,必須習字;我們老師的字寫得很好,他寫成樣版帖,給我們描摹。那時的風氣,認為真命天子將再復臨,仍將恢復科舉;鼓勵小孩熟讀四書五經,準備考取功名。
我們小學因在鄉僻,視學員難得駕臨。有一年,老師得到風聲,視學員要來,並且要考算術;他不知向哪裡學得一點加減知識,轉教我們。他因雜務很忙,請了鄰村塾師毛石虎代課,這位老師更差勁,第一次教算術,百位之內尚能應付,超過百位,即手足無措了。我深刻記得,他把100+15算成10015,被我們一追問,他愈解釋愈糊塗,只好不教了。我自認是調皮的學生,趁老師不在時,私翻他的「算數教授法」;厚厚的教授法,說得非常詳細,且有清楚例題。以後趁其不在時,繼續偷看,偷學全部加減乘除,不論幾位數,瞭然貫通,好像華羅庚無師自通;老師驚我為數學天才,要我幫他教算術。我一直不敢自白偷看他的教授法。
這樣年復一年,飽讀經書九年。我雖沒有機會閱讀報章雜誌,但外來親友,尤以四房遷居衢州的武舉人毛本源子孫,來往較多;常常談起時事、新聞,增廣我的新知識。
民國十三年秋,縣視學楊德中,字益時,來校視察。他講話溫文有條理,見我們教科書背得爛熟,但沒有作文,初級小學學生,站起來幾乎和他一樣高,頓起疑竇;搜查我們抽屜,都是四書五經,這本是鄉間小學普遍的現象。但這樣大的兒童,仍留在初級小學裡,實在誤人子弟。他一面鼓勵我們升學,一面開導老師放我們生路,不要為了多收一點學費,斷送兒童前途。我見老師面紅耳赤,低頭無語。但楊視學這次的訓示,對我如當頭棒喝,為我一生治學、事業之創始點,對他有刻骨銘心之感激,終生不忘。他在城裡開設樂群書店,我長大之後,想圖報答,無奈忙於公務,苦無回江山拜謝機會。聽說其子楊宏道現在台灣,但無從取得聯絡。
當時教師之束脩,除本地祀租,每年供給若干擔穀以外,每人須量力繳學費,最後我每年繳學費八元。自聽過楊視學訓示之後,深感自己最好讀書,吸收力最強的年華,被師貽誤了,對他發生了惡感,奮志向外升學。吾村後門山,係長台柴姓產業,適有柴潤金之子(已忘其名),來收租掃墓;談起長台嵩高高等小學,創辦於民國前五年,聲譽卓著,人才輩出,如留美博士朱炳魁,有名人物朱榮光、朱曜西(北大五四運動積極分子,共產黨員)、朱仁吾、毛皋坤、朱錦章(共產黨員)、朱開初等,都出自該校。柴特介絕我上嵩高。
民國十四年春,父親送我去長台,柴潤金父子對我們殷勤款待,帶引參觀附近風景;這是一個富裕的鄉鎮,以朱、柴二姓為大族。並陪我向嵩高報到。校長即朱開初,字子爽,考我作文、算術兩科;我的算術雖自學成功,但沒作過作文,勉強寫了一短篇,被編入五年級下學期,住宿校內。開學後,所見功課都很新鮮;級任老師祝雅存,教導國文、算術、英文,朱震生教地理、歷史,朱校長也兼教音樂、公民、博物,其他國音、圖畫、手工、體操等,都是當時最優秀的老師。我的國學,本有深厚基礎,加上新奇、用功,非特眼界大開,課業也如洪濤衝浪,可說樣樣第一,思想也大開放。不久即為全校最出眾之學生。但我並不以為榮,內心反覺慚愧,因我年齡比他們大也。
當時雖在軍閥孫傳芳控制之下,但革命暗潮已滲入學界。不久,列寧、孫文相繼去世,我校也舉行追悼會,及不斷宣揚革命。在孫先生追悼會中,我第一次寫了一副輓聯:「嵩高山上引英魂」(校前小山叫嵩高山)「淒風苦雨哭先生」。以後才知道老師都是黨員。朱校長要我們幾個較大的學生入黨,口頭上說是國民黨,實際可能是共產黨;當時國共合作,我們分不清是國是共。祝雅存曾因共產黨關係被捕,關在杭州陸軍監獄半年;祝現年九十,仍在江山家居。不久,朱開初受聘衢州第八中學總務主任,則因國民黨關係被圍捕(因這時是軍閥當政,故國民黨亦遭排擠),踰牆逃脫。現朱在南京為中共編寫地方史料。朱震生則離鄉赴粵,進了黃埔軍校六期。我們還沒有辦好入黨手續,即畢業離校了。
這時我還做了一件荒唐的事:那時我鄰村清漾毛延口等得革命風氣之先,毛延口係我嵩高同學,參加共產黨(或國民黨),開始鬥爭土豪劣紳。我對塾師毛福照貽誤求學,發生惡感,受毛延口之教唆,將塾師作為檢舉對象;寫了一篇豪紳劣跡,定期在清漾開會鬥爭。這一傳開,哄動村裡;墊師強我父母令我親去現場撤回控訴。因此我一面受毛延口等責罵虎頭蛇尾,一面受塾師等指為不肖子弟。我從此離開家鄉,很少回去;固因求學在外,同時也耿耿於心,無臉見師也。清漾地方,思想較進步,毛延口等即毛延祚的堂兄弟;延祚即毛子水,與胡適齊名學者,係現在台灣國學界的泰山北斗。那時他本人不在家鄉,都在北京。
民國十五年夏,我考進衢州省立第八中學師範部。校長楊文洵,雖係日本留學生,但其管教方式,相當古舊,仍有舊書院意味,尚不及嵩高新穎氣象。我仍很用功,成績優良,常為級代表。迨革命軍到了衢州,也參加了革命運動,列隊郊迎北伐軍到來,參加慰勞部隊等;他們在衢州稍停,有幸見到東路軍總指揮何應欽、前敵總指揮白崇禧。那時天氣已冷,白身披軍毯,忙於督師東下,與孫傳芳軍激戰於桐廬;對我們勞軍者,只說了幾句謝意的話,但我對這綽號小諸葛的白崇禧,留下好印象。直至抗戰勝利,他任國防部長,來京滬線檢閱部隊,我任無錫城防指揮官;他為追念過去光榮,特來無錫火車站訪問,才再次見到他。因北伐龍潭之役,白的指揮部即設此車站(站長似仍原人),此役乃白最得意之傑作;我為地主,才有機會與白較多交談。白經龍潭時,也特下車憑弔。白在北伐、抗戰,貢獻極大;只因受到政治牽累,湮沒名將史實,在台默默而終。
那時革命狂潮澎湃,衝擊每一青年心坎;我曾考慮投筆從戎,參加北伐隊伍。嵩高前期同學周廷洛,也正在八中肄業,他更活躍,當起國民黨衢州縣黨部委員兼青年部部長;教師程本一、華蓋等,都是縣黨部委員(後知程、華都是共產黨黨員),我也濫充幹事。常常開會活動,課業受了一些影響。過了相當長的時間,情緒才平復下來。
有一天,宣中華來校找我,偕我在冷僻河邊長談,只宣我二人,談了半夜。宣說,他專程由杭州來指導各方工作,要我組織學生運動。但國共兩黨,從無認我是黨員。後據祝雅存說,可能前填入黨表時,宣中華持有我的姓名地址,故來聯絡。宣為共產黨浙江負責人,後來國共鬥爭,宣被鬥死,故斷聯繫。
我在此風雲際會中畢了業,校長早已換了胡之德。他是北京大學出身,對學運比較自由開放。可能因我成績較佳及表現優秀,被留校工作,這是很榮譽的職位。但我一心想升學。是年冬,寒假回家,路經江山縣城,順道拜望祝雅存先生,他正擔任江山縣立中山小學校長,他挽我在讓校擔任教員。該校為全縣設備、師資最完善之學校。我對他說決定升學,最多只能教半年。他說半年就半年吧,同時我可以好好準備功課。他聘我擔任三年級級任教員。我除了教課外,全心溫習功課,很少外出,在縣城半年,只經過很少街巷,也沒有交什麼朋友。
十九年夏,我束裝去杭州,自信準備充足,投考任何學校,都能錄取。迨考浙江大學錄取之後,因住迎紫路迎紫旅館,近西湖,乘閒遊湖,遇到八師同學吳海龍,他本江山人,其父在衢縣裁縫鋪,我們感情極好。他來杭垣,專考警官學校。他強拖硬拉,也要我去考警校。我說:「我已考進浙大,準備註冊入學,況我對警察印象,向來不好,下鄉需索,魚肉人民,我不想做此行業。」他說:「警校校長就是朱家驊,是留德高才生,也是浙江省主席張人傑(靜江)的親信;他創辦警官學校、自治專修學校、助產學校,舉辦西湖博覽會,創建自來水廠、自動電話、發電廠等等,百廢俱興,浙江將成模範省。我們畢業後,還有公費留學德、奧、日本機會。第一期畢業者,已有一批被選送留學。我們即為警政革新創始人。」就這樣被說動,拉去投考警官學校正科第二期,我們二人都高列榜上。但我仍心猿意馬,不想入警校,被吳強勸軟哄,認為文學校成就很慢,沒有背景,出來只能做個教師或小職員,沒有什麼前途;也為公費留學所誘,就這樣同入警校,我心中對浙大一直留有餘念,入警校實非初願也。
警校正科,每期二百人,兩年畢業後,再續招考。朱家驊為了求治心切,應付急需,除以正科為主體外,尚舉辦警官訓練班(現任警官調來訓練)、速成科(挑選編遣軍官改受警訓)、巡訓班(培植基層警官)及附設警士訓練所。我們功課甚忙,除全部警察學術課外、一般法學院功課都要教授;軍事亦如軍官學校,採用日式教練。總隊長伍崇仁,共編二隊,第一隊隊長黃沖,第二隊隊長王輔臣;每隊分三區隊,第一區隊長舒翔,第二區隊長張有佺,第三區隊長葛超。我被編在第二隊第二區隊。
我在警校很用功,對民法、行政法下過較多功夫。日本教官山田一隆所教的犯罪搜查學,更有心得。以後我在警界迭破巨案,可說植基於此。訓練警犬、警鴿,也是日本教官,我也學得一些功夫。法醫教官毛咸,我對他印象特別深,他非特教我們驗屍、偵查現場遺物等,還教我們防病、保健方法。我一生不飲生水及古怪食物,即遵記他的指示。他係留德名醫,在廣西擔任過重要醫職,朱家驊請其來浙,委其民政廳技正兼警校法醫教官。他係江山城內閥閱世家,其人毛開邦、毛開科,都是革命先烈,其姪輩毛應章、應熊、應孝等都才具出眾,他與政治並無關係。後據何效文面告,中共統治大陸後,硬指毛咸為國民黨特務,不斷被鬥毒打,不給他飲食,任烈日活活曬死。一代名醫,被棄屍街頭。
何效文,浙江警校巡訓班畢業,原係趙龍文部屬;抗戰後期,我擔任中美合作所東南指揮官,他調至我部擔任上校參謀,屬中美合作所前進指揮站編制;抗戰勝利後改行,考入上海震旦大學習醫。迨中共抗美援朝時,以其抗戰時曾為中美合作所的成員,將其逮捕,判處死刑。因其係中共當時所奇缺的醫務技術人才,故沒有執行,派在安徽農場做勞改醫師,一九七五年獲得特赦。一九七九年中國開放,准其來美訪問,曾來看我,傾訴所歷境況。旋去西德繼續學醫,以其垂老之年,居然能取得德國醫學學位,現在定居西德不來梅行醫。其與命運搏鬥的精神及毅力,實足為世人法!
其他教官如范揚、周敬瑜等,都是留日有名學者;周先生兼教日文,教得很好,可惜我沒有好好學習,抗戰時一點用不上,自感悔愧。我們同學因程度參差不齊,為了提高一般水準,還請浙大教授來兼課,加教數理化等自然科學。二年內要讀六十多門課,尤以法律講義、參考書等,堆積如山,只能走馬看花,擇要摘讀。我的畢業論文是:「論無期徒刑和死刑」。寫得洋洋灑灑,頗費一番推敲工夫。二十一年夏畢業考試時,我全力以赴,各科成績都尚滿意,但不幸得了瘧疾病,每天都發寒熱,最後幾天連筆都拿不牢,只徥入教會辦的廣濟醫院就醫,還有幾科沒有考試,自知奪魁無望。警校醫務所,只能包紮一些跌打輕傷及感冒小病,如需入院治療,需自付醫費。
我住院一二星期後,有一天,戴笠的機要秘書毛宗亮來看我,他說:「戴特派員想在青年會請你吃西餐,你何時出院?」我說:「病差不多好了;但很疲弱,沒有胃口,謝謝他的邀請。」他又對我說:「戴已囑我付清你的醫藥費,回校時請你去談談。」我心想戴為什麼對我這樣好?他來校時間很短,和我沒有什麼交情;既要請我吃西餐,又代我付清醫藥費。對他盛情,不由得深為感激。
毛宗亮是戴的妻弟,也是戴的隨從機要秘書,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以後他對我的安危很關心,幾次我被派敵區,都勸我推辭。中共統治大陸,聽說他仍留家鄉,被鬥慘死,深為痛悼。
三、 與戴雨農先生發生工作關係經過
當二十一年春夏之間,中央突宣布派戴笠來警校擔任政治指導員。大家都很奇怪,只有軍隊有政治指導員,全國學府都無此編設;浙江警校與中央沒有直接關係,何以派設指導員?
過了幾天,戴帶助手趙龍文、胡國振、簡樸、徐為彬、廖宗澤、羅毅……等一批人來,在大禮堂與我們見面。那時警校校長早已換了施承志;施本任教育長,朱家驊辭職去粵,由施升任校長。施向大家介紹:這位就是戴特派員。戴手挾皮包,神態緊張,自謙沒有學識、能力,只有一腔熱忱、血性,來校輔導大家提高政治認識,擁護中央,服從領袖,使中國統一強盛。講得慷慨激昂,滿口革命。警校平日不談革命,只重研究學術;羨慕德、日維新強盛,英、美法治,國富民康。聽他滿口革命,頗覺新鮮。但他講過話之後,同學們都竊竊私議。對他都是不好的批評,有的直罵他「潦鬼兒」(杭州俗語,流氓之意)。我根本不知其人,私問幾個江山同鄉,他們說「他就是戴春風。一點家產,被其花光了,到處流浪。」大家都很奇怪,何以他一步登天,忽然做起政治特派員來?
嗣後我曾聽他自己說過,他曾經打過流(無業遊民之意,他並不隱諱出身)。他設一特派員辦公室,他和帶來的人,在我們上課時,有時來教室旁聽,出操打野外時,也常跟來旁觀。同時將我們分組,舉行政治討論會,討論一些政治、黨派、革命、主義、風雲人物等等;其用意一面探討我們個性思想,一面訓練我們忠黨愛國、效忠領袖。那時蔣委員長的聲望極高,他自命蔣之心腹,我們不大相信。為了測驗他與蔣委員長的關係,大家請他求蔣在畢業同學錄上題字。我與羅道隆同學被推為代表,向他表達來意。他一口答應,毫無難色。這是我第一次和他交談。他給我們的名片是蔣委員長的上校侍從參謀。過了幾天,他給了我們委員長的題字「禮義廉恥」四個大字。筆力端勁,確有幾分像蔣的筆蹟。同學們不得不信他能親近蔣了。
我因成績優良,品行端正,頗得校長、教師器重。將畢業時,施校長邀我去他家裡,問我畢業後作何打算?我答:「聽從政府分派。」他說:「國難方殷,東北、華北,都如砧上魚肉;歐洲風雲亦日緊張,本期留學生,將暫緩辦。自警校成立之後,先期同學分發各縣工作,雖然已著成效,但基層政治積習難改,官豪勾庇,阻礙新政推行;尤以邊區鄉僻,伏莽雈苻,日見坐大。為欲整飭縣政,必須確保治安;為保治安,必先健全警政。我擬建議民政廳,選派本期優秀同學五人,成立警政視察小組,深入各縣內部,切實考察應興應革事宜,作為改善警政之準則。你是預選人之一,希你好好準備。」自奉校長指示之後,我即準備視察事宜,打算將盡所學,全心考察各縣警政利弊,向民政廳提出報告。但久等不見命令下來。
有一晚飯後,我在運動場散步,碰到戴特派員,我向他表示感謝代繳醫院費用之事。他說:「小意思。」又問我要否回家?我說:「正在等候分派工作命令,暫時不想回家。」他竟告我:「你的派令,我已把它撕了。並另挑選幾十個優秀同學,繼續深造,參加更重要新工作。」初聽之下,深感不安,幾年心血結晶,見都沒有見到,被他撕了。而警察學術,大致已學完,還續學什麼新課程呢?他也沒有詳細說明。不久,果然成立「甲種特警訓練班」。正科二期同學,被挑選四十人,我即其中之一。尚有外來幾人,如女生薑毅英(杭州高中畢業高才生)等。
我與戴笠素無關係,對其品性事業,毫無所知,亦從無談論其好壞;他之選中我,可能:
(一)查看我的學業成績優良。(二)有一次野外對抗演習,我擔任連指揮,他也隨隊觀戰,認為我攻守有方,指揮得當,曾點頭稱許。戴是黃埔六期生,雖僅短期軍訓,畢竟正規軍校出身,自以知兵,對操練演習,特有興趣。
(三)我與羅道隆為代表,請其轉求蔣委員長在同學錄題字,認我們信仰委員長,自必忠於領袖,故我與羅均入選。
不久,特警班開訓,仍設警校之內。主要課程,多與情報技術有關。由德國教官布登尼、俄國顧問布哈林(似係白俄),教授情報學;有投降國民黨的共產黨員葉道信、余樂醒等教導各種情報、行動技術、製造及實施爆炸、破壞,對投擲手榴彈、埋設地雷,反覆演習。請了杭州有名的佛國照相館攝影師來教攝影;公路局資深駕駛來教駕車;並上火車學習駕火車;請了專家講授及實施麻醉、毒藥等;游泳因設備關係,沒有具體實施。那時當局曾有命令不會游泳者,不準出國留學,只有利用機會自行學習。騎術,警校本有此科,因為馬少人多,限於時間,我們沒有學精。當時義大利的墨索里尼風頭最勁,他曾兼過七八個部長,為了應付反對黨的要挾(多係罷工、怠工、不合作等事件),墨的黨徒,都能接長業務,繼續推動一切工作。一般青年,對他們的萬能,非常羨慕,並未想到完全用特工。又因日本積極侵華,「一.二八」時,日機飛過我校,曾開槍示威;認為中日戰爭如箭在弦,故也用心學習,以備對日作戰之用。
戴所帶來一班人都是指導員,把我們分成若干小組,經常舉行政治討論會。戴甚忙碌,很少來校;也講過幾堂課,沒有書本講義,口述社會各階層情形,百藝行業活動形態。對於當前派系組織、人事離合及時勢演變趨勢,都如數家珍;各地城市環境、風俗習慣,都瞭如指掌。他不止行萬里路,全國各城市社會,似乎都曾親歷。趙龍文講解秘密結社、幫會組織;我們學警察時,雖已注意幫會對治安的影響,但只知一點皮毛,趙先生竟能溯追淵源、演變、組織、分佈、人事、情勢及當前在社會上的力量。並要我們實習,解釋口語、暗號、擺設杯壼陣形、手勢、動作等。趙某是學者,並非幫會中人,他的雜學博聞,大家對他頗有好感。又請了北京教授朱渭清夫婦,來教我們方言及相命學;我們同學都是東南人,在校時雖也學過國語,但平時交談,都說東南方言,對國語很生疏,粵、閩方言,聽、談都困難。朱夫婦一口北京話,清脆悅耳。朱妻本係廣東人,能說標準粵語。那時北京社交,看相拆字很流行,朱教授亦善此道;他推算我的相命,將成「烈士」,恐難過六十歲。如能過六十三,則要照第二甲子算起。勸我廣積陰德,助人行善。又請來魔術師阮振南,他是越南革命分子,因程度很差,黃埔軍校勉強收錄他。他的魔術變得很好,談吐滑稽突梯,一言一動,令人捧腹。在軍中風頭甚健。他要我們勤練玩紙牌等基本手法,我很慚愧,沒有學成一技。以後聽說他回越南革命,在胡志明部下卓著功績。較可笑的是軍訓教官馬策,沒有考察我們的程度,把我們當做初期入伍新生,從立正、稍息基本教起,那知我們早已熟透典範令,讀過統帥學;他教得力竭聲嘶,我們被整得啼笑皆非;因為軍訓,只有服從,不能抗辯。後被戴知道了,才停止軍訓。尚有化裝術、催眠術……等各種功課。古代青天刑吏,也有採用,現在各國警探間諜,更廣泛應用科學儀器「測謊機」、「錄音機」、各種電子、電腦等;但在正統警官立場眼裡,對有些伎倆,仍視視為旁門左道。
如催眠術,校中舉行慶祝會時(似為二十年國慶),徵得三期同學章微寒之同意,作為催眠對象;他年最小,也最活發,尚未完全成長,在禮堂檯上被催眠過去,扮演大總統就職,其架式動作,活潒一位尊貴的總統,並發表演說。當時我見催眠師十分緊張,事後我問他什麼緣故?他說:「催眠後還醒動作,如有遺漏一點,沒有做到或做錯,將長期影響其心神智慧及身體健康。」章以後即不再長大,心智似亦不及當年靈俐,一眼即覺其發育久健全;恐其催眠時對身體某部沒有完全還原,至今我的腦海裡,仍留疑團。又請了大畫家梁鼎銘,教我們速繪法,對人物抓住其特徵,用簡單幾筆,描繪出其圖形,有的真能畫得維妙維肖。另請專家教速記。能把對方說詞。用符號記下,此技非短期所能學成,現在發明錄音機,速記更無用了。後有一部分同學被挑出,學習無線電收發技術,從此即為無線電專業人才。
二期畢業之後,二十一年秋續招正科第三期,但名額減半。校長施承志被戴擠走,由趙龍文接任校長。除法律、警察等部專業教官留用外,其他教職人員,大部被調換。三期畢業後,尚續辦第四期,同時舉辦「乙種特警訓練班」、「丙種特警訓練班」,招收各色男女青年,培訓中、下級幹部。
二十一年冬,我們甲訓班結束,送去南京明瓦廊大豐富路洪公祠續訓。訓練班門外掛著「外國語研究所」招牌,裡面也有和我們相同的訓練班,約有三十餘人,多係黃埔軍校四、五、六期的軍官,也剛在別處訓練結束,來此續訓;如陳恭澍即其中佼佼者之一。這是戴的工作有組織、有訓練、最初奠定規模的基幹。這近百幹部,以後都成各單位最早領導人,後來官階幾都升至將官。我們兩班合併,一面短期續訓,一面考核各人能力、社會關係、適宜分派何地、何種工作,並在兩班中各挑選六人,共十二人,成立最高幹部班,杭校特警班中六人,即石人寵、張人佑、鄭海良、王滌平、羅道隆及我;軍校特警班六人即黎鐵漢、李鐵軍、郭文彥、胡宿嘉、趙理君、卓飛。現在僅我與石、張三人仍在世上,其餘九人都已去世。大都死於抗戰時期,為國犧牲。不久,兩校同學陸續派出工作,彼此不知派往何地?擔任何職?以後偶然相遇時,傳告一點。
我們十二人繼續受訓,主要教官多係德國軍事顧問團的人兼充。其中駱美蒼係將級,態度嚴肅,要求較苛。有一年輕校級教官,常駕車帶我們去山野上課,非常活躍;他能在一天時間,把全南京站崗警察偷拍下來。他的秘密相機如帶狀,略彎,掛在胸前衣內,鏡頭如紐扣,露出衣外,快門用一線通至褲袋,用時只要鏡頭對準目標,用手一捺,即拍下目標,同時自動移上次張,不需拿出對光、距離等;拍完一條軟片,再拿出沖洗。尚有偷測軍事目標、航空速繪等等新奇技術;愈學愈覺可怕,自覺「弱國無國防」。中國教官如余樂醒、葉道信等,都是留俄共黨特工能手。余樂醒教爆破,有一天自製手榴彈,我用杯子裝炸藥,倒入酒精,調勻如糊狀,再塗於拉線之一端,裝進手榴彈內,再將拉線裝藏木柄內,將柄端蓋緊,即成自製手榴彈;用時去了蓋,用力拉引線,等於火柴擦著粗面,即發火爆炸。因酒精揮發很快,我塗了幾條拉線,即乾了;一時大意,隨手拿了銼柄刮一下,立即爆炸(即如撞針撞擊子彈屁股的雷汞),杯子落地粉碎,火藥上衝,我的頭髮、眉毛都被燒焦,左手掌現尚留一點疤痕,全教至彌漫硝煙。余教官焦急惶恐,各同學也關懷圍慰。我的臉部、手部被火藥燒得面全非,樣子很可怕;但自知沒有傷及要害,碎片沒有射入體內,去了醫務所包紮之後,即算無事。四、 傷寒重病幾乎喪生
這一爆炸,我並不把它當做大事,可是幾天之後突發高燒,燒得我昏昏沉沉,有時昏迷不省人事。病情怎樣?什麼時候被送入中央醫院?我不知道,只略記得送入醫院。
有一天,清醒過來,見我父親在我房裡,戴的秘書毛應熊,陪在他身邊。我很奇怪,問父親怎麼來的?他說:「這裡打電報邀我來的,已來到幾天了……」因我病重,醫護人員不許我們多講話,並有特別看護專在我身邊日夜照顧。我記得內科主任戚大夫,常親來診病,外科主任沈大夫,不時也來。病漸好轉,父親每天來看我,停留相當時間,略有交談。等我稍有康復,毛應熊才對我說:「你患的是嚴重傷寒病,一來即很兇,因高燒不退,昏迷一個多星期,最嚴重的時候,氣如游絲,只靠冰袋把你保住,人也認不得了,以為已無希望,故一面打電報給你父親,一面準備後事。」他說了後,我才想起:似在朦朧夢中,曾見老師同學來看我,並有人問我「我是誰,你認識嗎?」其中似有父親。後問父親,父說,他確曾來過,見我昏睡,醫護人員不許他說話。可能父子連心,昏夢中相見。過了兩個星期,才脫離危險。但此病實在太厲害,高燒過度,腸炎傷害,恢復較慢;住院六十五天,才准回校。在此期間,各同學已陸續分發工作,離校之前,多來看我,教官也有來。醫藥費似花二千多元,由戴給付。這是一筆巨款,當時不論機關學校,很少代人付醫藥費,多由自己負擔。我未參加工作,他即代我付了二筆醫藥費,我對戴深深銘感。
那時校中同學、老師都已離開,只剩下幾個電台人員及雜兵伙伕,對我病後調養,毫無照顧。我除每天和大家同樣三餐外,連牛奶也未喝過一口,補品藥物更談不上了。病後需要補充營養,總覺肚餓,常在附近買些油條、小餅充飢。不久,頭髮、眉毛脫落;又,可能飲食不調和,火氣上升,兩眼通紅,幾乎看不見東西。在附近找得一家印度人開的眼科小診所,醫療幾次好了,費用自己支付。健康恢復很快,已能慢跑操練。
我父在京期間,即住離校很近的小旅館。我為送他回家,陪他搭乘京杭直達公共汽車,到了杭州,送他上火車回家。父親堅邀同回,他說:「媽媽每天倚門而望,全家及各親屬都切望見你。」我為了逃避婚姻,已幾年沒有回家,對大家確甚想念;但為避婚及候派工作,仍未與父同行,依依分手。我回京後仍續調養。旋屆二十二年國慶,舉行全國運動會,三期同學派來南京實習,內有葉霞翟(後為胡宗南夫人),上級要我帶他們實習,每天我帶他們實習參觀。忽因福建醞釀獨立,我奉派入閩工作。
第 筆
"毛森".art_autc 第 6 筆
回憶錄 第448號:(1999年09月)
列印
往事追憶──毛森回憶錄(二) 作者:毛森 附圖
五、時代犧牲的婚姻
我的大姨母周梅英,長期吃素信佛,家住英岸。同村鄭芝寬夫人,亦吃長素信佛。我母稟承外祖母信仰,也吃齋禮佛,自然成為佛門之友。鄭之幼女鄭彩耀,常依我母膝前,逗人喜愛。姨母開玩笑說:「不如給你做媳婦吧!」初只說說笑笑,以後我母與鄭母漸漸有意,大姨自願促成。當時大哥已結婚,二哥也已訂婚,幼弟則與外祖母襁褓族孫女定婚,自然只能選中我了。我年尚小,不知世事,彩耀更小,只一天真幼女,我們自不知道。以後她們逐漸認真,談起結親。慢慢我亦略有所聞,但因年小,羞於開口詢問。偶爾聽母說起她的纏足苦情:腳掌、腳趾已捲緊,……能忍痛……扶牆倚壁行動,痛苦不過,她常私自解放……其母把它包緊,用線密縫……。我才明白她正被纏成三寸金蓮,又不給她上學。我已稍懂事,乃表示不要小腳、不識字的妻子。當初大家並不重視我的態度,後見我意態甚堅決,才漸猶豫起來。我則自接觸新文化之後,如脫離黑暗迷途,豁然開朗;對胡適革新思想,特別崇拜,自然也信仰杜威學說,如我從事教育事業,將效法杜威自由教學主義。原由孔門出來的我,也贊同打倒孔家店,堅拒不要纏足、文盲的女人。她們見我如此反抗,才莫可奈何送彩耀去清湖小學上學。她沒有正式上過學,只在家中其兄念私墊時學得幾字。可能因入學太晚,所有同學都比她小,她已長大,羞與為伍,只讀一年左右即輟學;所以只能寫幾句粗淺的東西,寫不成通順的信。她的腳也得到解放,但為時已晚,筋骨彎折,已成定形,無法伸展,由此對其母發生反感。其母尚以棄置若干精美新鞋而可惜。我則一直反對與這樣的女人結為終身伴侶。女父鄭芝寬先生為煤商,經常由江山運煤去杭、滬出售,在鄉間可算殷戶;因我拒婚,常怪責其妻選錯東床,女母則向大姨訴苦。我父素性和善,不表明確主張,我母堅決要我娶她,否則她沒有臉做人了。我則堅決解除婚約,爭吵甚烈,以致聲淚俱下。我負氣離家,為了避婚,好幾年沒有回家。
我奉派去杭州見胡國振,胡對我說,福建陳銘樞等要造反獨立,他臨時奉令成立浙、閩、贛邊區情報站,站部設在上饒。要我星夜由江山入浦城,監視閩北各部隊動態及十九路軍部署。發給我密碼、發電紙等,沒有配帶電台,用軍事委員會軍事雜誌社(社長潘佑強,黃埔一期生)通訊員身分,對外活動,支領少校薪。
路經江山時,因多年沒有回家,很想念家人。母親個性堅毅,對每一子女,都深切愛護,對我期望尤深,只是新舊觀念不同,如過門不入,心實不安。我乃走進家門,全家自大歡喜。她們促我立即成婚,我說:「任務重要,在家只能停留一天,不能辦婚事。」大家不肯放我。母親甚至聲言,如不答應,要向我下跪。她是生我的母親,不答應也得屈從;我無法逆天忤倫。我十一月十八日抵家,二十日即把彩轎抬來,次晨(二十一日),我即離家入閩。
第二章 初派福建六、閩北初露鋒芒
二哥常去閩北經商,他陪我同行。我以商人身分,翻山越嶺,到了浦城邊境九牧地方,寄宿一家小飯鋪。天尚未亮,聽到幾聲槍聲,旋有十多名便衣隊來店盤查;見我是小商人,問了幾句,並無留難。據說:他們是紅軍游擊隊,經常來查行商旅客。大家對政府軍都叫「白軍」。這是我初次接觸到共產黨游擊隊。那時閩、浙邊境,只有地方團隊及紅軍游擊隊。紅軍移動,多在夜間,政府監視哨,常隱伏必經路徑;如係十字路口,則將手榴彈保險打開,接長拉線,綁在樹枝或草幹上,每面都是如此。崗哨則隱匿草叢中,不論那面來人,都將碰動拉線爆炸。大動物經過也將碰炸,早晨則一一收線、收彈離去。只需少數人力,即能在廣大山區佈崗警戒,故夜間行人絕跡。紅軍對這類暗探活動,十分注意,如被發覺,都慘刑處死。在那裡,我也初次看到蘇維埃政府的寄信郵票,中共在邊區設有郵政傳遞網。
到了仙陽鎮,才見獨立四十五旅駐軍。二十四日到浦城,我以新聞記者李谷生身分,拜訪旅長張鑾基。詎我在飛渡關山的幾天裡,斷了消息,十九路軍已於十一月二十日在福州獨立。張說,他剛接到通電。即將原電給我看,大意謂:十一月二十日在福州南郊場搭台,召開「中國全國人民臨時代表大會」,宣布成立「中華共和國人民政府」。改年號「中華共和國」元年,以半藍半紅顏色。中嵌五角黃星的旗為國旗;以陳銘樞任人代委員會主席,李濟深為人民政府主席兼軍事委員會主席,蔣光鼐為經濟委員會主席,蔡廷鍇為人民革命軍總司令。張旅長表示十分憤慨,並聲稱絕對擁護中央;又介紹他的副官張□佑和我詳談。張副官乃四十五旅代表,與駐閩北建甌約五十六師劉和鼎、駐尤溪新編第□師(後改為五十二師)盧興邦、駐邵武的獨立第四旅周志群等部,被邀去福州參加獨立代表之一,剛剛回浦城。張副官說,他們表面上只好表示贊同獨立。陳、李等亦看出其委蛇態度,只在情勢上不得不盡力拉攏。參加會議之後,他們乘輪船繞道上海經浙回閩。在上海曾舉行秘密會議,決定效忠中央。如果十九路軍強力壓迫,則向浙、贛邊境稍退,採取一致行動,靜觀中央處置。我立將當前情勢,用電報拍告上級,並積極採訪各方情況。
那時全國震動,南京亦甚驚惶。浙江省主席魯滌平,只有一點保安部隊,蔣委員長正在南昌部署五次圍剿,江、浙都無國軍勁旅;如果曠日持久,十九路軍發動攻勢,其他地方有力響應,閩北駐軍可能改變態度。他們都非中央嫡系部隊,被迫調駐福建。盧興邦更是割據民軍,誰能保住其地盤即投誰。蔣委員長為積極平亂,一面調兵遣將,準備討伐,一面空投巨款,對各駐軍極力撫慰,並催促修築機場、公路。張鑾基動員所有鄉民,親自督工。
有一天,我在飛機場遇到張旅長,他似開玩笑又似懷疑的對我說:「十萬大軍即將來浦,委員長要我準備糧秣、駐營:日夜加工,有恐辱命。」並提及一些番號,他向我探詢這些部隊現駐地。我說:「這就是三軍未動,糧草先動。委員長的指令,絕不會有錯。你是勁旅主官,各軍駐地,你比我更清楚。」當時戰事頻繁,各部隊駐地,非嫡系軍官,確不清楚。我初離南京,素極關心軍情動態,故能瞭如指掌;心想部隊調動素保秘密,何以預告張旅長?大概這就是中國式統帥術,安定軍心的手段吧!但知有幾個部隊,遠在華北邊區,如何能救近火?不免有些懷疑。
過了一個多月,尚未見中央軍入閩。福州人民政府氣勢很囂張,以為國軍被紅軍纏住,不敢對其用兵。南京袞袞諸公爭議莫措,據內部傳說,蔣對他們保證,在一個月之內,敉平閩變,回京開□中全會。福州方面則忙於開會分官,過分輕視中央,沒有積極備戰。據我探查,閩北重鎮的延平,僅駐司徒一旅;最前線的南雅口,只有一個連對北警戒;延平以南古田、水口,兵力亦甚薄弱,該軍四個主力師,分駐福州及閩南各要點,沒有大會戰的本錢,不能與一二八戰役同日而語。蓋淞滬乃一隅之地,當時有中央精銳八十七師、八十八師等為其撐頂,輿論為其宣揚助威,抗日戰役之能獲得輝煌戰果,並不全是十九路軍一己之力;而其不察,反以是居功驕矜,妄圖獨立,自取滅亡!我常感覺誇大宣傳,固有助長聲威,但過大誇張,常易僨事。盛譽之下,反易迫人陷於絕境,使團體毀滅;十九路軍即可作為殷鑑。
據我記憶所及:討伐閩變,乃蔣委員長一生最得意的用兵之一,真可說師出如神!他把十九路軍估計得很高,抽調十五個師以上的兵力,大部係準備五次圍剿的勁旅,列陣於武夷之陽。因浦城的機場尚未完成,他驅車入浦城,又因街道狹窄,不能通行,與夫人輕裘緩帶,乘輿進城;談笑用兵,以雷霆萬鈞之勢,揮兵南下。三十六師迅即攻佔延平。司徒旅投降;張治中統八十七、八十八等師經建甌,攻略古田、水口,直薄福州;其他部隊或沿閩江而下,或直指閩南各據點,如狂風捲落葉;不過幾星期,叛軍即被全部解決。人民政府要角,幸而逃得快,浮海去香港,否則盡為俘囚矣!
戴先生亦隨蔣委員長來浦,曾至我的住處巡視,詳詢一般情形。對我生活簡樸,工作切實深入,表現優異,大為嘉許。可能對我建立良好印象。蔣平閩變之後,將大軍調回閩、贛邊境,派蔣鼎文為東路軍總司令,衛立煌為前敵總指揮,即駐延平,與南路陳濟棠合圍,部署五次圍勦。
大軍南下時,我亦隨軍去福州。至水口過新搭浮橋,黑夜踏上活動的木頭上,掉下閩江,茫茫不辨方向。幸小時學得一點土法游泳,掙扎游至岸邊,沒有滅頂。所以我對游泳,從前認為係救生技能,現在才視為健身運動;每人都應學會泳術。
上級以我報導軍情,安撫軍心,探訪民隱,頗有貢獻;令我組織閩北站,站部即設延平。並派報務員楊震裔等二人,來延平設台,與上級直接通報。我跑遍閩北十七縣,羅致幹練青年張新民、李鳴華、喻炎、徐謙、吳輝映、鄧□等十餘人,佈置情報網。那時共軍主力已退縮贛南,在閩已無多大活動。當局全力開闢公路網,建築沿閩江碉堡線,防共軍向東突圍。我站主要工作是監視民軍活動、部隊軍風紀。因連年征戰,軍紀廢弛,加以福建係極落後地區,貪官污吏,魚肉人民。除我們盡力檢舉外,南昌行營並令康澤組織別動總隊,在贛、閩戰區巡察,賦予先斬後奏之權。這樣深入各階層,搜檢各種貪腐劣跡,工作十分繁重。談不上大成績,只算盡力苦勞。二十三年春,奉召出席南京工作會議,得到一點口頭嘉獎。回延之後,為了工作方便,戴先生介紹我認識福建水警總隊長李國興,給我閩江水警第二大隊附名義,並無薪水。同時另介衛立煌,請其給我連絡參謀名義;我見過衛,但他並未發表我的職位。
彩耀來到我家,掛了空名的媳婦,自然寂寞,要求我父送其來延平,父親沒有來信通知,即陪她同來。在這種情況之下,只好自認命運安排,為時代犧牲者,不得不把她留下。彩耀為想控制我,不久邀其二兄鄭佩賢、三兄鄭佩傑來到我的身邊,我說,沒有職位容納他們。他們表示不計職位待遇。我無法令他們回去,只好任佩傑在家裡燒飯打雜,佩賢跟班跑腿。七、奉調福州工作及初為人父
由於五次圍剿的成功,共軍向西突圍,閩、粵、贛次第肅清。陳儀勵精圖治,省政漸上軌道;閩北走上新建設,已無變亂之慮,上令撤銷閩北站。二十五年初春,我奉調福州站副站長。站長卓飛,本地人,黃埔四期生;。閩變時他潛伏福州,建功甚大。
我攜眷到了福州,即住東大街旗汎口站部。陰曆二月二十六日,彩耀誕生一男,因為生於福建,即取名毛建。她知我不愛她,見我很喜愛孩子,即不自己哺乳,三年之內,連生二男一女,都交奶媽哺養。毛建自小即肥頭大耳,強壯活潑,與群兒遊玩,常被其推倒,不知哪個給了他綽號「火車龍頭」。次子是彩耀回江山生產,產後攜奶娘同返福州,我去洪山橋碼頭迎接,我子已能爬動,十分可愛。據告:家鄉什麼老先生把他取名「毛吉(吉旁)」,我說:那是不常用的字。隨即取名毛革。他與長男個性不同型,自小本分忍讓,不與別人爭強好勝。三女是在協議離婚時出生,把她取名毛綏,以示我們最後愛女,安和吉祥,各得幸福歸宿。其母對她憎厭,生下即交我母撫養。中共統治之後,可能隨聲錯寫,變成了「毛瑞」。我家因受我累,家破人亡;瑞兒被視為不祥之人,無人肯收容,四處乞討,流浪至玉山,與貧農祝發金結合,生了二子四女,常被其夫毒打,一九七九年離婚。她於六十年代初,與我們取得聯絡,才得接濟其生活;大陸開放之後,本擬接其來美團聚,一九八三年十月,不幸腦溢血,病纏至今,真苦命兒也,建、革二兒,則於抗戰勝利後,接來上海團聚,得到良好教育。當時妻也要我把綏兒一起帶出來,但老母迷信,說是算命先生說,綏兒的生辰八字與我有沖,不如留在她身邊作伴,等小學畢業後再帶出來念書。不想這一延誤,造成她的終生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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