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哥哥:史上最長《霸王別姬》影評

看死君:快將寶劍賜予妾身!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張國榮紀念日,成眠童鞋熬夜數日寫下了這篇史上最長的《霸王別姬》影評,將近兩萬字。懷念哥哥!

作者| 成眠

公號| 看電影看到死

「以京劇名伶的情慾帶出時代動蕩」,戛納電影節的選片委員會主席皮埃爾·里斯昂如此讚歎《霸王別姬》。

「拍《霸王別姬》和《活著》的時候我很高興,我覺得我曾經走入了一個虛幻的夢境中,我以為這是第五代電影的起點,可沒想到,它卻也是終點。」編劇蘆葦由是言。

影片講述一對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弟,段小樓演生,程蝶衣演旦,兩人一向配合天衣無縫,尤其一出《霸王別姬》譽滿京城。師弟傾慕師兄,然而段小樓在認為該成家之時迎娶了名妓菊仙,自此三人圍繞一出《霸王別姬》生出的愛恨情仇開始隨著時代風雲的變遷不斷升級,終釀成悲劇。


霸 王 別 姬 : 戲 子 深 情

一、程蝶衣的人物感情

1、與段小樓

2、與妓女

3、與袁世卿

二、戲子與京劇的深情

六個時期:北洋政府、抗日、內戰、建國、文革、平反時期

三、段小樓的三退三出

四、預言式的伏筆

五、有意味的物象

六、折子戲

七、結語

一、「差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程蝶衣人物感情

「差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即可指程蝶衣對師兄的感情,也可指他對京劇的感情。本節主要分析程蝶衣對於各個人物的感情。

1、與段小樓——戲裡戲外的迷戀

假霸王、真虞姬,是段、程師兄弟倆一生戲劇生涯的寫照。兩人對戲劇與人生關係的理解有本質不同,段小樓深知戲非人生,程蝶衣則是人戲不分。

回望劇情,分為6個時期:北洋政府、抗日、內戰、建國、文革、平反時期。

①北洋政府時期

小石頭(小時候的段小樓),作為大師兄,對外為給戲班解圍不惜以頭拍磚,對內尊師重道甘心挨打,小小年紀儼然已是一副大哥摸樣,有膽識也有道德,且對小豆子(小時候的程蝶衣)又有格外的偏愛袒護,是小豆子的父權形象的填補。

小豆子不堪重壓出逃時,都不忘表達對師哥的信任和欽慕,「師哥,枕席底下有三個大子兒,你別忘了」。

小石頭唯一一次頂撞師父,是為了愛護小豆子。

「你把小豆子打死了!我跟你拼了!」

「霸王要有這把劍,早就把劉邦給宰了!當上了皇上,那你就是正宮娘娘了。」

「師哥,我准送你這把劍!」

「哎喲,當心呀,我的小爺兒!這可是把真傢伙。」

師哥年少時的隨口戲言,小豆子承諾一句卻認真了整整一生,因為那承諾就是他真正的願望。程蝶衣的心愿不只是想把「寶劍」送給霸王,給父權形象以成就、威信和認同,而更是想當「正宮娘娘」,成為所愛的父權形象的伴侶,與段小樓廝守一生。

孰不知,師哥不是真霸王,師弟也唯有在戲裡能做虞姬,於是師弟陷在戲裡不能自拔,飾演虞姬時真正達到了「不瘋魔不成活」的程度,每一次唱《霸王別姬》,其實都是程蝶衣所經歷的一種重複,只有在舞台上,霸王段小樓才是屬於他一個人的,他才能享受到這種禁忌的佔有慾。

②抗日時期

長大後的程蝶衣依然惦念「寶劍」,惦念「正宮娘娘」,惦念他師哥的人和心。

「蝶衣,那兒現在成了棺材鋪了。」

「我昨兒剛去的。」

「又去找那把劍了是不?早不知賣哪兒去了。」

程蝶衣眼裡只有京戲和師哥,他的戲與現實相通。但段小樓清楚,自己是在「凡人堆」里,戲裡戲外不同。

「你忘了咱們是怎麼唱紅的了?不就憑了師傅一句話?」

「什麼話?」

「從一而終!師哥,我要讓你跟我…不對,就讓我跟你好好唱一輩子戲,不行嗎?」

「這不,小半輩子都唱過來了嗎?」

「不行!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蝶衣,你這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呀。唱戲得瘋魔,不假,可要是活著也瘋魔,在這人世上,在這凡人堆里,咱們可怎麼活喲。」

段小樓在認為該成家立業之時迎娶了名妓菊仙(鞏俐),致使程蝶衣認定菊仙是可恥的第三者,使段小樓做了叛徒,三人圍繞一出《霸王別姬》的愛恨情仇自此展開。

「黃天霸和妓女的戲不會演,師父沒教過。」

「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

「漢軍已略地」,段小樓被菊仙帶走成親。這是第二次見到寶劍,也是再次有人提醒此劍是「真傢伙」。寶劍乃真劍,不是道具,而於程蝶衣,戲劇和現實的邊界卻是模糊的。程蝶衣心中對段小樓的情感,就像虞姬對楚霸王的情感,頑強存在,超越現實坎坷和倫理道德的阻隔。

「漢軍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別動,這是真傢伙!」

寶劍,對於段小樓是演戲的道具,是戲外,對於程蝶衣卻是積年累月的真實愛意,是戲裡。蝶衣贈劍並不是想提戲,而是想提起他們曾經的約定和情意。

「你認認。」

「好劍!又不上台,要劍幹什麼?」

「人生在世如春夢。」

「您且自開懷吧。」

「且自開懷飲幾盅。」

忽然,漫天傳單撒落,戲場嘩亂。程蝶衣熟視無睹,兀自唱《貴妃醉酒》,觀眾們漸漸止了喧嘩,定了睛神。

爾後斷電燈滅,戲場又亂。程蝶衣依然無睹,旋轉舞蹈,長袖紛飛。燈光乍復,台上正是絕代風華,袁四爺肅然起身,寂寥的掌聲漸漸變成雷鳴般的喝彩,日本人青木三郎也移開軍刀、脫下手套鼓掌致敬。程蝶衣酡顏伏地,猶在戲中。是程蝶衣的高光時刻。

此戲恰合程蝶衣的心境,摯愛被他人奪走,蝶衣唯有在戲裡一醉忘懷。是片中最美的情境。

日本人拘禁事件後,段小樓被菊仙勸退戲壇、吃喝嫖賭、當了行頭、玩蛐蛐不作為;程蝶衣失意、抽大煙傷嗓子,兩人雙雙墮落。程蝶衣在街頭抽煙時,依稀又響起糖葫蘆的叫賣聲,恍然憶起童年時少有的短暫美好。

「程蝶衣,當初是你師哥把你成全出來了的,現在你師哥不唱戲了,你也該拉他一把吧!快著點啊,給我動手啊!小豆子,小石頭,你們倆起小這點故事,話說來長啦……到了這時候就不忍心了?我叫你縱著他,我叫你護著他,我叫你看著他糟蹋戲!」

情誼何深,蝶衣不捨得向小樓下手,兩人雙雙挨打。

「閉嘴!老爺們的事,沒你說話的份兒!」

菊仙為關爺狠打段小樓一人而不平,卻不知她逾越了傳統女性的邊界。一方面,關爺是段小樓尊敬的師父,男性在處於弱勢和理虧的情況下由女性出面維護,冒犯了他的男性尊嚴。另一方面,詆毀程蝶衣則是段小樓的逆鱗,他對程蝶衣不是沒有感情,而是不能直面,生活中已然弱勢受助於對方,皮肉之苦的時刻如果還不能維護對方就更丟臉了。多方面導致段小樓的惱羞成怒。

菊仙說的「疼人」一語雙關,既可指段小樓給她巴掌,也可指段小樓對程蝶衣的愛護。

③內戰時期

程蝶衣被以漢奸罪抓走,菊仙在官兵和戲子們的哄鬧中流產,段小樓在師弟和妻子之間兩難。程蝶衣得救後,段小樓留在菊仙身邊。菊仙出於母性的覺醒和遭受時代的壓迫,已然開始對程蝶衣產生同情心。

「你這個師弟呀,也不知道這世道跟他找彆扭呢,還是他跟這個世道找彆扭。」

「這林黛玉要不焚稿,那叫什麼林黛玉呀。」

把程蝶衣比作林黛玉,是女性化的,是與以段小樓、袁世卿為象徵的男性對位。程蝶衣燒給母親的信中亦非真實,而是他幻想的「師哥小樓對我處處照應體帖」。此處亦是一伏筆,顯示程蝶衣仍然思念曾把他賣給戲班的妓女母親。

此時的程蝶衣即失去了父權形象的照護,也缺少母性的愛,是個沒有家的人。

在他身邊的唯有商人那坤,而商人對戲子的愛護可靠嗎?不啊,雖是博其一樂,但戲謔之間,扇子便撕了。

④建國時期

虞姬再次把寶劍贈給霸王。虞姬西裝革履,霸王是個賣西瓜的糙汗。

「哎喲,這水流千遭,到了還得歸海不是?虞姬跟霸王說話,中間還得隔著條烏江啊?」

與「勞動人民」討論現代戲時,程蝶衣和段小樓對戲劇藝術面臨意識形態整改時的態度發生分歧。虞姬已經失去了根,沒有家,沒有許多顧忌,只有不屈的戲骨。霸王則見到菊仙送傘,便知要向威權妥協,此時他不只是為了自己,也為了對菊仙所代表的世俗生活的牽掛。

⑤文革時期

霸王氣節漸去,虞姬還情款依依。赴批鬥前,蝶衣一臉淡然,在人群里為驚慌的小樓勾臉,小樓先是驚慌張望,又逐漸在蝶衣的堅定中順從地昂起臉,閉眼任之。

「我早就不是東西了,可你楚霸王都跪下來求饒了,那這京戲它能不亡嗎,能不亡嗎?」

批鬥場上,段小樓在酷刑威逼中心理崩潰,良知喪失。程蝶衣一生所慕之人和一生所攀的藝術追求也都隨之崩塌,只剩荒唐言,辛酸淚,假霸王,真虞姬。

⑥平反時期

自文革過去11年,大約是到了平反和改革開放的年代。

這個時期出現於片首和片尾,頭尾相接,使夾在中間的主體劇情成為了插敘。營造舊時光流溯的回憶質感,也加強了劇作的整體性。

段:「二十一年了。」

程:「二十二年。」

段:「對,二十二年了,我們哥倆也有十年沒見面了。」

程:「十一年,是十一年。」

段:「是,十一年,是。」

十一年後重逢,程蝶衣的時間概念很清楚,他對時間有明確的感知,時間的流逝未能讓他模糊對過往的記憶。

「大王,漢兵他……他殺進來了。」

「在哪裡?」

如果在折子戲中,此處情節應是:霸王不知有假,轉身看去,「待孤看來…」,待他方一回頭,虞姬即抽出他腰間寶劍,未幾,項羽意識到受騙,忽一低頭,驚見腰間抽空的劍鞘。而此處段小樓卻用了白話文,小樓一直清楚戲與現實間的區別。

這段情緒戲超級精彩,蝶衣前後連問了5遍「大王,快將寶劍賜予妾身!」,小樓「妃子,千萬不可」,是虞姬欲死,霸王不讓;亦是虞姬求「情」,霸王不予。中間小樓調笑蝶衣「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錯了~ 又錯了!」,蝶衣喃喃自述「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程蝶衣大半生都活在戲夢裡,在他對霸王的幻想里,在自己模糊錯位的性別里,終於明白個人感情追求和藝術追求與現實的差異,唯有戲屬於他。

「來,我們再來」,於是投身戲中,化作虞姬拔劍自刎,在蝶衣生命的終結處,他才算「自個兒成全了自個兒」:還是在戲台上,還是在「霸王」身邊。現實與戲劇失去了邊界,蝶衣用自身成全了藝術的真實。

蝶衣握住劍柄的手,從柔情似水慢慢撫上劍柄,緩緩抽出這把真傢伙,再到電光火石寒芒出鞘,有留連和決斷的變化節奏。

2、妓女與戲子的糾纏

對於學戲的人來說,手是第二個靈魂,除了一眸一笑之外,一個造手,有時足以表現許多,關爺不收六指的孩子。

妓女艷紅央求關爺收小豆子為徒時,插入鏡頭是巷道遠端正在叫賣的磨刀人,隨著磨刀人走入巷道,近景是一具裹著稻草、被大雪覆蓋的屍體的光腳端,於一隅里映出其時世道的生存艱難。暗示艷紅走投無路,唯有在寒天雪地中剁去兒子的第六根手指。

做母親的哪有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帶小豆子看戲時,艷紅臉上露出的是笑容。她大概以為與其留在妓女身邊,成為戲子是小豆子更好的出路。

「不是養活不起,實在是男孩大了留不住…」這或是說男孩養大了妓院里待不下,可分明是話裡有話。自古「女大不中留」,怎麼反倒說男孩大了留不住?這是電影對程蝶衣性別錯位的第一個著筆。

袍子象徵溫情,是艷紅離別小豆子時留給他的最後遺物。可以用袍子窺見妓女和戲子的關係。

入門當晚,師兄弟們取笑是「窯子里的東西」,小豆子便毅然燒掉母親留下的袍子,表現出他自尊、敏感、倔強的性格,與污名化的過去的訣別,很難說此時他心中對母親是否懷有恨意,坎坷多舛無根漂泊的一生亦從此伊始。

袍子在影片中反覆出現,各式各樣的袍子(被子),被幼年小豆子披在小石頭身上,被少年小石頭披在小豆子身上(出張公公府時),被段小樓披在菊仙身上(菊仙上門提親時),被漢奸披在日本人身上。被菊仙披在程蝶衣身上尤多,有3次:

①、菊仙求助程蝶衣救段小樓,此時的袍子不單隱喻溫情,更是隱喻了權力與認可;

②、程蝶衣戒毒時,苦痛難禁,恍惚間憶起母親,「娘,水都凍冰了,我冷」,蝶衣像個無助的孩子,菊仙心中湧起母性的悲憫,再顧不得許多紛爭,把袍子和被子用力往程蝶衣身上裹,晃動的動作如母親安撫嬰兒,溫暖他的身體、溫暖他的心靈,菊仙對程蝶衣的怨此刻和解;

③程蝶衣被小四換角時,菊仙給予的安慰。蝶衣從菊仙手中拿過盔頭給小樓戴上,之後菊仙將袍子披在蝶衣身上。「多謝菊仙小姐」,難言相看淚眼,蝶衣對菊仙的怨恨和解。但他像當年對待母親留下的袍子一樣,將袍子灑落,孤身寂寞而去。恰似小豆子當年不要母親的袍子,只是這次溫和許多。

程蝶衣自小缺少父母關愛,段小樓或者說是小石頭,代替了父親的角色給他關懷和激勵,缺位的母親角色則隱隱由後來的菊仙補上。

後在文革中,段小樓因恐懼而舍卻了道義,揭發迫害程蝶衣。程蝶衣也因憤怒而失去了理智,在極度失落中把刀口指向菊仙,「自打你貼上這個女人,我就知道完了,什麼都完了!」,「我來告訴你們她是什麼人,臭婊子!淫婦!她是花滿樓的頭牌妓女,潘金蓮!」。

他恨菊仙奪走了段小樓。程蝶衣的揭發,直接導致心理不堪重負的段小樓對菊仙「劃清界線」,菊仙絕望自殺。

妓女把兒子拋於梨園,兒子終於害死另一個妓女,妓女卻給戲子留下寶劍。妓女與戲子,母親與兒子,一番原罪的輪迴悲歌。

文革的極端條件下,小四因嫉妒和懶惰而成為卑鄙偽善式的紅衛兵;段小樓為求生而屈服;程蝶衣因為對戲劇的摯求、對師哥的情意而囈語瘋言;唯有妓女出身的菊仙始終貞烈。菊仙知道寶劍是對於段小樓和程蝶衣很重要的情義象徵,所以當著紅衛兵們的面從烈焰中搶出。

菊仙能為愛情付出所有,為了愛護過她的段小樓,多少苦難都能堅持,但當小樓說「不!不愛,不愛她」、「我跟她劃清界線!」時,活著的意義徹底崩塌,菊仙臉上只剩茫然,人心至最失望時只剩空無。死前卻不忘把寶劍交給蝶衣,把遺恨留給自己,這是個可以為了愛情赴湯蹈火,能夠面對世道變化寧折不彎的奇女子。赴死,是善良和絕望對惡的一種抵抗,也是母性對男人的救贖。

當段小樓作為父權形象維護程蝶衣,與官兵爭鬥時,作為母親的菊仙流產了。此時母性開始覺醒,蝶衣在一定程度上替補了她失去的孩子。

▲菊仙留劍給蝶衣

程蝶衣和段小樓小時候都缺少母性形象的愛護,但苦在有物質生活的外在壓迫,也好在有師兄弟的內部關懷,於是形成了穩固的向內感情。他們對小四可能缺少母親式的愛,只見提出父權式的要求,而小四始終追求的是「成角兒」,他們最終遭到小四反叛,亦可看作是程蝶衣與母親的家庭悲劇的報複式再演。

3、袁世卿與程蝶衣的紅塵

「《霸王別姬》這一折,淵源已久,本是以崑劇老本《千金記》里脫胎出來的,好多名家都在這出上唱栽過,獨你程老闆的虞姬,快入純青之境,有點意思了。有那麼一二刻,袁某也恍惚起來,疑為虞姬轉世再現了。」

袁四爺愛戲、懂戲,深知程蝶衣的靈奇所在,願為程蝶衣一擲千金。

「塵世中,男體陽污,女體陰穢,獨觀世音集兩者之精於一身,歡喜無量啊。」

此處的觀世音暗喻程蝶衣雌雄同在、性別模糊,袁世卿為之傾倒。

「自古寶劍酬知己,程老闆,願做我的紅塵知己嗎?」

對程蝶衣的喜愛程度已不只是欣賞,還混合了愛與性的成分。此處語氣、音效極佳,充滿蠱惑人心的力量感。

「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此境非你莫屬,此貌非你莫有。」

張公公也曾說「就往這裡頭撒,你這樣的往裡頭撒,不算糟蹋東西」。通過張公公和袁四爺的話,反映程蝶衣的俊美容顏。並一步步強化他的性別錯位。

▲張公公府里的春宮圖

「給蝶衣唱霸王的段小樓啊。」

「那該他救虞姬去呀。」

「哎喲,我的親老爺子,那不是戲嗎?」

「可這全北平,誰不知道袁四爺才是梨園行的真霸王啊。」

明言提醒,段小樓只是戲裡的霸王,現實里能救程蝶衣的「霸王」是袁世卿。

可袁世卿卻不是程蝶衣心中真正的「霸王」;程蝶衣心中的霸王,就是他在戲裡的霸王,段小樓。

幾個典故:

袁世卿的人物原型,可溯至民國總統袁世凱的次子、崑曲名票,袁克文。大姨太的驕縱,袁世凱的偏愛,造就了袁克文的揮霍、任性、驕奢的花花公子性格,生長在這樣的家庭,他一生花錢如流水,從未愛惜過錢財。但他十分聰明,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精通書畫、作詩填詞,喜唱崑曲,小生、丑都扮得好,曾在北京新民大戲院與陳德林合演《遊園驚夢》。

「依我之見,你們這戲演到這份兒上,竟成了姬別霸王,沒霸王什麼看頭了」這句話是有出處的。梅蘭芳當年和楊小樓演這齣戲的時候,觀眾看到虞姬自刎便離場了,以致楊小樓挺沒面子地說:「這哪裡是霸王別姬,簡直是姬別霸王。」

▲前景是只雞

還有,袁四爺贊蝶衣:「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是當年一位名叫張聚鼎的清朝遺老寫給梅蘭芳先生的。

二、「揭發奼紫嫣紅」——時代變遷里對京劇的深情

「不瘋魔,不成活」,程蝶衣一生,都猶在戲中。

故事的進程,仍按北洋政府、抗日、內戰、建國、文革、平反6個時期進行分野,京劇藝術家的命運在歷史裡跌宕起伏。

1、北洋政府時期

小石頭作為大師兄,在一次師弟逃跑、觀眾鬧事時用頭「拍磚」救場,喜福成的關爺師父卻抽打訓誡,罵那是「下三濫的玩意兒」,問他「你他媽連個猴兒都演不了,日後怎麼做人?」。可見關爺對待徒弟們的教育剛正不阿,雖然自知戲子和妓女一樣是「下九流」,卻對待戲劇藝術有嚴苛而崇高的追求和深刻的熱愛。

「凡是人的,就得聽戲,不聽戲的,他就不是人。什麼豬啊,狗啊,它就不聽戲,是人嗎?它畜生。所以呀,有戲,就有咱梨園行。」

戲劇,即是藝術載體,是精神追求和藝術追求的一種體現。

關爺說「打自有唱戲的行當起,哪朝哪代也沒有咱們京戲這麼紅過,你們算是趕上了」,可見京劇其時紅火。

「他們怎麼成的角兒啊,得挨多少打呀!」

小癩子羨慕「角兒」的台上風華,觀時卻是痛哭追憶學戲的艱苦,學戲必下苦功,想成角更是要付出非同一般的辛苦。終究承不住師父的嚴令暴打,沒勇氣再遭世間許多折磨,小小年紀伴著糖葫蘆離開世間。

小豆子出逃時被台上的角兒觸動,一心向戲,回到戲班,自此唱戲成了他的自身追求,而不是他人所迫。

「『霸王別姬』講的是楚漢相爭的故事,……人縱有萬般能耐,也敵不過天命,……那虞姬最後一次為霸王斟酒,最後一回為霸王舞劍,爾後拔劍自刎,從一而終啊!」

關爺的這段講戲娓娓生動,念白鏗鏘有力,背景配音渲染正到好處,引人入境。關爺不只以棍棒育人,也以言傳身教育人。虞姬的命運,恰是對小豆子的命運的預言。

「講這一齣戲,是這裡邊有個唱戲和做人的道理。人,得自個成全自個兒。」

「從一而終」、「自個成全自個兒」,戲子的追求與宿命,芸芸眾生的追求與宿命。小豆子跪在地上打自己的臉,再不出逃,把自己置入宿命。

「今年是什麼年?」

「是…民國二十年。」(1932年)

「不對!是大清宣統二十四年。」

清朝已然崩塌,張公公卻還陷在舊時代里不願直面現實,在尋歡作樂中麻痹自己。

2、抗日戰爭時期

「這妖里妖氣的,你們唱什麼戲?沒家沒國的,你們有沒有中國人的良心?」

抗日時期,京劇仍熱火朝天,「角兒」好似今日的超級明星,然而世間亂象已顯,學生們上街遊行鬧哄哄。幸而那坤是個聰明的商人和公關,以「中國人不打中國人」解圍。學生們愛國心切、一腔熱血的遊行,亦是無力抗敵報國的憋悶,以欺負戲子、商人等作發泄精力、釋放情緒的出口。

「反對日本增兵華北!」,兩國交戰之時,堵在街頭對敵人喊喊口號有用么。「糟了糟了,又是那些學生們」遭殃的卻是市井商人、藝人。「一個個都他媽忠臣良將的模樣,這日本兵都在城外頭,打去呀!敢情欺負的還是中國人」,誠哉斯言。

「瞎哄唄,學生們不都沒娶過媳婦嗎,火氣壯,又沒錢找姑娘,總得找個地界煞煞火不是?」暗示男人會被女人軟化,磨去剛性。

「領著喊的那個唱武生倒不錯。」

動亂危險中,程蝶衣惦念的仍是戲劇,戲劇浸染了他的整個生活。

日本兵在城外,城內戲堂仍人頭攢動。戰爭時期,人們依然需要藝術的慰藉。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於斷壁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事誰家院?」

為救段小樓,在日本人的堂會上,程蝶衣唱崑曲《牡丹亭》的《遊園》一折。袁四爺後來說,此折乃國劇文化中之最精粹,以駁檢察官「淫詞艷曲」之言。「奼紫嫣紅」、「斷壁殘垣」,也是文革時期被押被迫害時,程蝶衣「揭發」的對象。

「你趕緊著呀,都說日本人會放狼狗掏人心吃。他又是那個脾氣,你要去晚了,他可就沒命啦!」

侵略時的日本人比狼狗更兇殘,程蝶衣在日本人佔領的大院里,也是惡犬滿院,其吠惶然。其時列隊跑步的日本軍人、哀嚎的婦孺老幼青年男女、耀得睜不開眼的車燈強光、殺戮成排民眾的槍聲,戰爭的兇殘和恐怖,方才刺入程蝶衣的腦海。

「你給日本人唱了嗎?」

「有個叫青木的,他是懂戲的。」

段小樓一巴掌打在程蝶衣臉上。程蝶衣此時先慮及的不是國讎族恨,他眼裡第一位的是京劇藝術。

3、內戰時期

「各位老總,這戲園子裡頭,沒有用手電筒晃人的規矩,連日本人也沒這麼鬧過,大伙兒都是來聽戲的,請回座上去吧。」

「說得好,回去。可是有一樣,替日本人叫好成不成?!」

「不成!」

「打!」

國民黨流氓官兵的偽君子行徑,大鬧戲場,以致菊仙流產。

「堂會我去了,我也恨日本人。可是他們沒有打我。」

「被告人程蝶衣,你有義務和權利用事實,來證明你清白的人格,你再仔細的回憶一下,再做一次陳述。」

「青木要是活著,京戲就傳到日本國去了。你們殺了我吧!」

有道是戲子無情,程蝶衣卻最是有情。不僅對戲有情,也對真實有義。

判決生死的法庭,法官已被袁四爺打通關係想要助他脫困。程蝶衣卻只牽掛京劇藝術的傳承,寧求一死也不說誑言(詆毀日本人,為自己開脫)。官場亨達的袁四爺、商場圓融的那坤、看戲時惺惺作態的國民黨官兵、瘋狂害人的紅衛兵、被逼惡言的段小樓,這些真小人、偽君子或被時代裹挾強暴的凡人,都反襯了程蝶衣「真戲子」的節操和無奈。

時代流駛的洶湧浪潮里,最有情有義的卻是個一心追求藝術的旦角伶人,劇設本身就很戲劇化。

新的統治權建立時,總有對慶典的需求。程蝶衣作為伶人起到的作用與日本人攻佔北平時的其實類似。因戲生禍,亦因戲免禍。

此中最令我感動的是,程蝶衣的民族主義仇恨的不在場。正值反日情緒最為激烈的時候,蝶衣發現了日本軍官里有個真正懂戲曲的人,一直到最後,他也沒後悔給日本軍官唱過戲,而是痛恨那個軍官死得太早,沒能將京劇帶到日本。

這放在其時語境下,是對文化的不分國籍的宏大包容,歷史的來路很長,若希望去路也很長,我們需要骨氣,也需要包容。

4、建國時期

「共產黨來了,也得聽戲不是?新君臨朝,江山易主,慶典能少得了您二位嗎?不能夠!咱們就等著點新票子吧。」

那坤一語點出了歷史輪轉中的共性,戲子總是要為勝利者歌唱。可他料錯了新時代的統治者,是欲建立全新的單一化的意識形態,湮滅舊藝術,推翻舊禮制。

「您要有袁四爺那譜那行,甭管哪朝哪代,人家永遠是爺,咱們不行!」

那坤同樣料錯了袁世卿的命運,新時代的意識形態將要發生重大變化。

「抽一根……抽一盒。」

潦落街頭賣煙的張公公,他所象徵的清王朝已作為舊時代崩滅殆盡。

「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憂如何?」

「有勞妃子。」

「如此妾妃獻醜了。」

拍《霸王別姬》時,程蝶衣因抽大煙傷了咽喉,唱至破音。段小樓也料錯了台下軍隊的反應,不起鬨不打鬧,反而唱起軍歌。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意識形態政治化同一化,新時代的軍人與舊時代不同,利弊皆有。

「京劇講究的是個情境,唱、念、做、打,都是在這個情境裡面。穿這一身往布景跟前一站,玩藝再好也不對頭了,我就怕,這麼一弄,就不是京戲了。……京戲是什麼?就是八個字,『無聲不歌,無動不舞』,得好看,美。」

堅持行頭和布景組成的情境、聲音和身段傳達的美,程蝶衣不接受時代的裹挾,始終追求京劇的藝術美,匠心堅定。但新時代對京劇藝術家的苦難和迫害在紅衛兵們的質疑聲中已埋下伏筆。

「外邊要下雨了,給你傘,接著。」

菊仙提醒段小樓,時代在變化,讓他在時代的潮流中低頭自保。亦是女性對男性的柔情,提醒他有「家」。

「你也不出來看看,這世上的戲都唱到哪一出了?小豆子,你就聽師哥一句,服個軟,那還不是我的霸王,你的虞姬呀。」

「虞姬為何要死?」

「蝶衣,你可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呀,可那是戲!」

虞姬為何而死?為忠貞而死。程蝶衣發問的意指是,師哥所說的霸王和虞姬,是假的霸王和虞姬。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世道上的戲變了,程蝶衣卻不願與之妥協相歌,燒去戲服以明志。

蝶衣第一次燒衣服,祭奠的是母親的離去,第二次燒衣服,祭奠的是時代變遷。

5、文革時期

「當前開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一場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

全民生活政治化的意識形態統治,對人們的精神世界和道德觀念的壓迫和收束,對靈魂的囚禁和收割。

「我怕,我夢見我站在一個大高樓上,四處都是白雲,我就是想往下跳,我想往下跳!」

「你跳呀,我在那兒呢。」

「你不在那裡,你不在那裡,小樓,你不會不要我了吧?」

菊仙的政治敏感性告訴她,暴風雨已經來臨,她知道自己妓女出身的政治危險,擔心段小樓會在這場暴風雨里站不住腳跟,拋棄她、負她。他們唯有用激烈的性愛釋放壓力。

「段小樓,你是霸王嗎?」

「不,不是。」

「你不是一直是霸王嗎?」

「那都是戲,不是真的。」

再三聲明,戲裡的霸王不是真霸王,段小樓經不住現實里過於嚴酷的摧殘。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揪出黑幫,斬斷黑手!揪出伸進文藝界的黑手!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牛鬼蛇神們正當道。

「他是個戲痴,戲迷,戲瘋子!」

「誰?說清楚。」

「程蝶衣!他是只管唱戲的,他不管台下坐的是什麼人,什麼階級,他都賣命地唱,玩命地唱!」

「避重就輕,你不老實。」

「段小樓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抗日,抗日戰爭剛剛開始,他就給日本侵略者唱堂會,他,他就,他就當了漢奸。」

「打倒程蝶衣!」

「他給國民黨傷兵唱戲,給北平姓袁的反動頭子唱戲,給資本家唱戲,給地主老財唱,給太太小姐唱,給地痞流氓唱,給憲兵警察唱,他,他給大戲霸袁世卿唱!他抽大煙,他抽起大煙來沒命,不知抽光了多少勞動人民的血和汗。」

「揭,揭實質問題!說!」

「他為了討好大戲霸袁世卿,他,你有沒有?他給袁世卿當,當…你有沒有!你當了,你當!」

段小樓揭發程蝶衣是「戲痴」、「戲瘋子」,「只管唱戲」,「不管台下坐的是什麼人,他都玩命地唱」,而這正是對一個藝術家的絕烈讚許,是一個藝術家對自己的藝術熱愛的成全。

反覆追問「揭實質問題」,這是一個挖掘深層心理過程,最後段小樓說的是程蝶衣與袁世卿的曖昧關係,可見他對此事的在乎之重,近乎於是在嫉妒和吃醋。段小樓不敢直言自己的猜想,可能正是因為不敢面對自己對程蝶衣的感情里的特殊成分,不是不愛而是沒有勇氣愛。

沒有比政治更能放大人性的了。在極端條件下,段小樓被迫傷害自己最愛的兩個人,不能完全怪個人,更多是因乎苦難的時代。

「你們都騙我,都騙我。我也揭發!揭發奼紫嫣紅,揭發斷壁頹垣,段小樓,你,你喪盡天良,狼心狗肺,空剩一張人皮了。自打你貼上這個女人,我就知道完了,什麼都完了!你當今兒是小人作亂,禍從天降?不是,不對!是咱們自個兒一步一步,一步步走到這步田地來的,報應。我早就不是東西了,可你楚霸王都跪下來求饒了,那這京戲它能不亡嗎,能不亡嗎?報應,報應!」

程蝶衣所愛的人,在時間的洪流中一一背叛他:妓女母親(把他賣給戲班)、師父關爺(把他賣給張公公)、徒弟小四(篡位、迫害)、師哥段小樓(把他賣給紅衛兵),或者還能加上商人那坤(出賣蝶衣所愛的段小樓)。就連京戲藝術,在現代戲時代也背叛了他。

有了足夠的戲劇張力作鋪墊,戲劇衝突在高潮中釋放。「你們都騙我,都騙我」,人物行為欲揚先抑,張國榮哀傷的臉讓人心疼,程蝶衣是被眾生所騙,也是被自己所騙。活著,是不停地用意義和情感「騙」自己,成全自己。「揭發奼紫嫣紅,揭發斷壁頹垣」,極其經典的台詞,引得觀者對一個用靈魂、用生命追求藝術的赤子的心酸。「自打你貼上這個女人」,程蝶衣知道女人能軟化男人,也知道自己對段小樓的情意為世所不容。

「可你楚霸王都跪下來求饒了」,一方面,程蝶衣猶如仍在戲中,另一方面,是段小樓作為父性形象的崩塌,導致程蝶衣的心理崩潰。「那這京戲它能不亡嗎」,蝶衣身在棘叢,最後記掛的仍為京劇傳承,京戲的存亡關乎蝶衣自己構建的人戲一體的精神世界。

6、和平時期

文革平反,改革開放,社會又需要戲劇藝術的精神哺育和慰藉了。

程蝶衣卻選擇人戲一體,死於戲中,回歸自我。

段小樓臉上有生死離別的悲慟,也有對師弟從現實解脫的欣慰,他彷彿又看到當年的小豆子和小石頭。

三、段小樓的三退三出

1、一退

被日本人拘禁過後,菊仙作為女性軟化男性,女性的慰藉替代了藝術的慰藉,消減段小樓唱戲的志向,退齣戲壇。

「不唱戲了。往後啊,我太太平平地跟你過日子,再生個大胖小子,我一下得倆,夠了,不唱戲了。」

身無長技,過慣了光鮮生活的段小樓不願做苦工粗活,日子頹唐腐敗。

「玩蛐蛐,大爺樂意。」

「站起來都是七尺高的老爺們兒,放著正經營生不做,就會在一個小蟲子身上找飯折,德行」

「正經營生?我姓段的就會唱戲。」

2、一出

畢生奮鬥的京劇事業,被最得意的門生糟蹋,關爺悲吟《夜奔》,傷心而去。

「都瞧我的,看看什麼是蓋世英雄。——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新舊相傳,看到小四時,段小樓臉上又有了光彩。關爺死前的訓斥、小四練戲的刻苦堅持,重新喚起段小樓對京劇的熱情,繼承師父遺志,繼續唱戲。

「科班都散了,你還傻跪什麼呀?」

「師父說了,要想成角兒,就得自各兒成全自各兒。」

3、二退

菊仙流產,女性再次軟化男性,菊仙排擠程蝶衣在段小樓生活中的介入,不讓段小樓再和程蝶衣唱戲。

「你這個師弟呀,也不知道這世道跟他找彆扭呢,還是他跟這個世道找彆扭,總是輕省不了,早晚還得出亂子。只要你跟他在一起,我這心就不踏實,咱們的孩子沒了,我可就剩下你一人了,往後跟你一起去要飯,我都沒二話。小樓,你得讓我這心裡太太平平呀,你把他救出來了,咱們可就不欠他的了,往後你別跟他唱了。你答應我,你得給我立字據,啊?」

4、二出

給共產黨的慶典唱戲,又齣戲壇。

「新君臨朝,江山易主,慶典能少得了您二位嗎?」

5、三退

被文革打倒,這次是完全被動的退出。

6、三出

十一年後,文革平反,師兄弟倆共赴劇院走台。

四、「你當這世上的狼啊虎啊,就都不認得你啦?」——預言式的伏筆

未來的種子深埋在過去,環環相扣。

1、「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您倒是真入了化境,連雌雄都不分了」

前一句是本片的貫穿台詞,多次復現。「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小豆子唱思凡,生理性別與戲劇相反,語言又與戲劇相反,反覆衝撞的強化與重構近乎催眠,模糊了程蝶衣的社會性別。長大後的程蝶衣,也果然達到「人戲不分、雌雄同在的境界」,繼而與劇情的發展相互印證。

2、虞姬舞劍,成全自個兒。

這段前文已述,再貼一遍:

「『霸王別姬』講的是楚漢相爭的故事,……人縱有萬般能耐,也敵不過天命,……那虞姬最後一次為霸王斟酒,最後一回為霸王舞劍,爾後拔劍自刎,從一而終啊!」

關爺的這段講戲娓娓生動,念白鏗鏘有力,背景配音渲染正到好處,引人入境。關爺不只以棍棒育人,也以言傳身教育人。虞姬的命運,恰是對小豆子的命運的預言。

「講這一齣戲,是這裡邊有個唱戲和做人的道理。人,得自個成全自個兒。」

「從一而終」、「自個成全自個兒」,戲子的追求與宿命,芸芸眾生的追求與宿命。小豆子跪在地上打自己的臉,再不出逃,把自己置入宿命。

3、「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垓下歌》,是一個在時代變遷中無法保護自己女人的男人的哀嘆。

4、「您說這虞姬她怎麼演,她也得有一死吧」

假戲真演,蝶衣死於戲中。

見於張公公召見、關師傅求情時,那坤所言。

按編劇蘆葦說,「編劇你可以不知道中間部份,甚至不知道怎麼開始,但是你必須知道怎麼結束。我對凱歌說,張國榮(演的)這個人,既然對自己的藝術信念堅定不移,那麼他就得死,一開始我們就知道結局。」

而今回顧,一語成讖,十年後(2003)的張國榮竟在現實里也給了自己和觀眾們一個突然的結局。

5、「窯姐永遠是窯姐」

老鴇的詛咒不是空穴來風,妓女的過往、社會的歧視始終是菊仙脫不去的重擔,抹不去烙印,直接導向她在文革中的絕境。

「你當出了這門兒,把臉一抹灑,你還真成了良人兒啦?你當這世上的狼啊虎啊,就都不認得你啦?我告訴你,那窯姐永遠是窯姐,你記住我這話,這就是你的命。」

6、「說怕我知道了是誰,犯狂,不用功」

程蝶衣說他「功也不練,嗓也不弔,耍皮頂嘴你倒學成了」。練戲之苦,少年剛毅的小四長大後卻沒有堅持住,小樓和蝶衣的耀眼成就、小四遲遲未成名角的苦悶、程蝶衣恨鐵不成鋼的訓責,都變成他惡毒的嫉妒。

小四在文革期間對段小樓和程蝶衣的迫害,不是站在道德立場做什麼「正義」的事,他只是在做讓自己開心的事,利用「新社會」和「勞動人民」作為「耍嘴皮子」的武器。小四用背叛的方式「自個兒成全自個兒」、奪了程蝶衣在台上的位置,只是這般得來,不過曇花一現,心中對美的慾望終究把他拉下深淵,亦是自身罪惡對他的成全。

五、有意味的物象

反覆出現的重要物象有袍子、冰糖葫蘆、寶劍、勾臉、扇子、照片、金魚、屏風,各具功能性。

袍子在前文已言,不再贅述。

冰糖葫蘆可以象徵快樂,只是世間事,有一樂必有一悲,冰糖葫蘆作為小癩子死前的最後慰藉,染上了悲劇色彩,冰糖葫蘆本身便也融入戲劇性的衝突,提醒其時世間生活多舛、學戲生涯的辛苦,快樂亦即悲凄。多年後,師兄弟成了角兒前往劇院時、內戰時期蝶衣吸著煙走齣劇院時,街頭又響起冰糖葫蘆叫賣聲,響起童年裡短暫而殘忍的美好。

注,小豆子和小癩子偷跑出去吃冰糖葫蘆和觀戲時,趙季平配樂《升帳》里那段嗩吶正是秦腔里的《帥爺升帳》。

寶劍是本片的貫穿道具,它具有剛強堅韌、充滿力量的屬性,既是堅持藝術追求的信物,亦是堅持情感的信物。戲中存知己,寶劍贈美人。相比於段小樓的當局者迷,袁四爺和菊仙可能是戲裡戲外最理解程蝶衣的兩個人。

按編劇蘆葦說——

「那個劍一直都有,他們童年的時候發現一把劍了,成年以後,程蝶衣回去唱戲,張公公府上已經敗落,段小樓說:『你又去那兒了。』他知道程蝶衣又去找劍了。

實際上這把劍在袁四爺手裡,他就是為了勾引程蝶衣才買的那把劍的。最後程蝶衣把這個劍還給了段小樓。他拔劍打開,說好劍,又插上了,他說,不唱戲要這個劍幹什麼。

實際上這是發泄自己的苦悶,後來他們掰了,後來又和好了,最後程蝶衣又把這個劍送回來了,這就是貫穿道具,我們可以在好萊塢的戲劇中看到貫穿道具的作用。」

勾臉隱喻愛意,在不同的語境里各義不同。程蝶衣給段小樓勾臉,早已是長情的儀式。程蝶衣給袁世卿勾臉,是失意時在知己處的感情寄託。菊仙給段小樓勾臉,小樓心裡還想著蝶衣,「師弟說,這眉子得勾得立著點才有味」。

最動人自是赴批鬥前,蝶衣一臉淡然,當眾為驚慌的小樓勾了可能是最後一次臉。勾臉落筆之處,是左眉梢,正是小石頭當年為護小豆子而頂撞師父時被打傷之處,也是張公公府上戲畢,小石頭說「眉毛這兒汗一蜇,生疼」時,小豆子為他舐傷之處。

扇子與程蝶衣的舞颱風華相聯,現於多處。

第一次是與段小樓分家後獨唱貴妃醉酒,手持金色牡丹畫扇,雍容華貴,酡然徑醉。

第二次是給日本人唱堂會,《牡丹園·遊園驚夢》一折,其人唯見剪影,持扇行退,窈窕婉轉,扇子與造手的開合起落豐富了剪影內容;鏡頭轉向正面,仍是金底牡丹畫扇。

第三次是漢奸案堂審後,給國民黨權貴唱的仍是《牡丹亭》,身著淡衣手持素扇。

第四次是抽大煙時,那坤為哄他、逗他,撕了難得找回的那面金粉畫扇,蝶衣卻不為所動,只是痴笑著繼續抽大煙,反映了他精神狀態的萎頓失意,心靈世界的乾涸寡樂。(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典出《紅樓夢》第三十一回。)

照片是風華時期的紀念,一則掛在牆上體現程蝶衣對段小樓的在乎,二則提醒觀眾,不管如何愛恨糾葛,命運流轉,二人昔日曾「少年裘馬」。留下紀念,正是因為怕以後會忘。增強故事氛圍的整體性。在蝶衣贈劍處復現,在戒毒時復現。

金魚和屏風是一組組合出現的物象。金魚作為一種人工培育的觀賞性畸形鯽魚,被囚禁在玻璃缸里,封閉在水下,對應程蝶衣自身的壓抑狀態。按編劇蘆葦言,「這就是一種暗喻,比喻一個人的命運。程蝶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人物,但他也是在玻璃缸裡面,到處掙扎。」。

程蝶衣在內戰時期抽大煙時,鏡頭和他之間是一面綉有金魚和水草的屏風,屏風本身有隔開空間之用,躲在屏風後抽大煙的程蝶衣把自己封閉,逃避現實。接著還給了一個懟在魚缸玻璃上的特寫鏡頭,金魚、封閉空間都體現程蝶衣的心理狀態。

之後建國時期,程蝶衣被強制戒毒時,屏風和魚缸再現,段小樓用力把他流血的手從魚缸內拽出然後綁起來,鏡頭透過玻璃缸看程蝶衣,缸內的金魚就像戒煙時痛苦的程蝶衣,困在水下沉淪掙扎。

另見處有意思的細節:在漢奸扒走戲服披在日本人身上,和段小樓對話時,漢奸和日本人的後方站著一個伴著白臉奸臣相的丑角,與畫面同側的人物性質對應。如此小處用心,最見華麗細膩。

▲左側的白臉奸臣

且不只關爺、那坤、小四、袁世卿這些戲份多的配角,就連艷紅、小癩子、張公公、青木、吳大維演的紅衛兵這些小配角都能得到正面側面多重建構,立體豐滿。

六、折子戲

按在影片里出現的順序,提到的摺子有《夜奔》、《霸王別姬》、《思凡》、《貴妃醉酒》、《牡丹亭》。

《夜奔》講得是林沖的故事,朝政腐敗、官逼民反。它可指朝代紛亂變遷,京劇的命運隨之動蕩。關爺死前哀唱「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霸王別姬》講得是項羽兵敗烏江,虞姬殉情自刎。可指段小樓與程蝶衣的對位關係,也可指人們在極端條件下的選擇。

《思凡》講得是尼姑色空不耐拜佛念經的寂寞生涯,私自逃出尼庵找男人。可指禁忌的情慾,如程蝶衣對段小樓的同性之情。那坤說「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因這二折分別是生和旦的經典難段,都需一人唱、演到底。

《貴妃醉酒》講得是唐玄宗失約,臨幸江妃,楊貴妃怨妒難遣,酒入愁腸。可指程蝶衣失去愛人時的悲傷失意。

《牡丹亭》講得是杜麗娘尋夢覓愛,為情人而死,也為情人而再生。可指犧牲,段小樓、程蝶衣和菊仙,三個人都為了愛的人作出諸種犧牲。

其中,《霸王別姬》、《牡丹亭》的題材是愛人之間的眷戀與成全。《夜奔》《思凡》《貴妃醉酒》則是爭鬥與背叛,其對象有政治、信仰、情慾。

七、結語

戲子深情,既是對人,也是對戲。對京戲藝術的從一而終的外在表現就是程蝶衣對虞姬、對霸王——師哥段小樓的從一而終,這種忘我的熱愛鑄就一種飄忽、無奈的凄美人生。

時代的大潮,流淌在個人的骨血里,深厚文化內涵和時代大背景的介入讓個人的感情變得深刻陳凝。《霸王別姬》更多講的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常規情感故事,而是有著濃厚中國韻味的苦難史,是一個國家的苦難史,也是藝術家在歷史中跌宕起伏的苦難史。

結構上,它突破了陳凱歌早期追求的自由詩意,蘆葦對它進行了好萊塢經典模式化的專業改編。通俗中見斑斕,曲高而和者眾。

1993年的戛納,評委們爭執不下,於是《霸王別姬》和《鋼琴課》兩部影片同獲金棕櫚。且在同年,侯孝賢導演的影片獲得戛納評審團大獎,其片名正好可以生動地詮釋《霸王別姬》中人物的經歷:《戲夢人生》。

「凡是人的,就得聽戲,不聽戲的,他就不是人。什麼豬啊,狗啊,它就不聽戲,是人嗎?它畜生。」

有人,就有故事,就有戲。

八、彩蛋環節

「我是我,多麼特別的我。」

今日4.1,開啟懷念哥哥和八卦時間。

1、天價酬金

1991年酬拍,陳凱歌預計大概有三百萬到五百萬美金的投資。蘆葦說:「我們的資金很多,一下子成了暴發戶了,那麼多錢,怎麼可以用得完?」凱歌說,「你別看錢多,如果我們把張國榮請來,他一個人酬金就得二百萬。」

2、性別分歧

性別,有社會性別和生理性別之分。1993年戛納,有位評委執意投張國榮「最佳女主角」一票,於是張國榮以一票之差輸給了當年的影帝。這可能要部分歸因於該片的英文名「Farewell My Concubine」,直譯成中文是「再見,我的妾」。

3、學京劇

為了演好幾段戲中戲,影片開拍前,張國榮先行趕赴北京拜師學習京劇表演。擔任他形體指導老師的,是北京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張曼玲女士和刁麗,從身段到舞台調度基本都按老派典型設計,保留了梅派的原汁原味。

給張國榮配唱的是如今碩果僅存的梅派男旦溫如華。而張國榮本人,為了飾演好程蝶衣這一角色,不僅仔細看過梅宅布置,還買下《梅蘭芳舞台生活四十年》一書認真研究,對京劇表演的程式術語,也細加鑽研。

《貴妃醉酒》一折,因為做工極其繁重,一般都是由具備武功底子的刀馬旦應工,學戲多年的普通旦角,都不一定拿得下來,而影片中那一個「舒廣袖」的旋舞卧魚動作,卻是由張國榮本人一氣呵成演下來的,並沒有經過後期剪輯拼接。

4、讓鬚眉

《霸王別姬》大陸有部分觀眾因為這部電影對張國榮有個印象就是「陰柔嫵媚」,實事上現實中的張國榮一貫是英氣勃勃的小生形象,與劇中的程蝶衣相差甚遠,但是為了把他改造成影片中的男花旦,劇組和他本人都下了好大工夫:剃了他的眉毛,因為太粗太直了,這回要修剪成纖秀的形狀;要他保持消瘦的體型,結果常年健身的張國榮在《霸王別姬》里瘦得整個人都細了……

還有他的鬍鬚:張國榮的鬍鬚比一般人濃重,長滿半張臉頰,每天都要剃兩次,這次為了符合蝶衣的氣質,化妝師給他刮乾淨還不夠,還得在他臉上塗粉來掩蓋,但是有些鏡頭仍然可以看到一片青色的鬚根。

▲《東邪西毒》里,蓄鬚的張國榮

5、局部

現場的張國榮扭著旦角身段,說起話嬌滴滴,笑起來酸溜溜,舉手投足活脫一個訓練有素的舊戲子。劇組人們對他的演技佩服極了,私下開玩笑的說:「你可真是個妖精!」張國榮對自己的表演也十分得意,雖已拍過很多影視劇,但他仍覺得這部將成為他的代表作。

張國榮為人也十分隨和。拍戲他是最按時到場的演員,從不耽誤大家的時間。如果趕上拍腳步聲,胳膊,腿等鏡頭,堅持不請替身,他認為身體的每個部分都是通心的,是有感覺的,局部鏡頭也是某種情緒。

6、唐鶴德——此愛綿綿無絕期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過人間無數。除了是藝術明星,張國榮也是唐鶴德的愛人。中國同志人群在大眾視野里的正名不能說沒有他們的功勞。

為了照顧張國榮,霸道總裁唐鶴德辭掉了象徵傳統男性尊嚴的獨立工作,一心一意在愛人身邊打理內外。兩人先隱居加拿大,又隨哥哥的心意復出。

哥哥在和唐先生在一起10多年之後,還能在訪談中提到唐先生就掩飾不住的笑意,後來直接說:「你們不要問了,我不能再說了,我要忍不住笑了,謝謝,我真的很幸福」。

有次當他們兩個去看戲的路上被狗仔跟拍,唐先生回頭猶豫,但是哥哥毅然地牽起唐先生的手往前走。而照片上的兩位先生,也當選了香港【風吹雨打不散】情侶排行榜第一名。這手一牽,就是18年,亦是一輩子。

在哥哥葬禮上,唐先生哭到要兩個人架著才能立住。有記者問他,他此刻是不是特別愛張國榮?他言「你為什麼說此刻?我一直愛張國榮」。唐送了這樣一幅輓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愛綿綿無絕期」。

又十四年了,唐鶴德至今單身。哥哥的骨灰沒有下葬,唐說不忍心讓哥哥一個人呆在冰冷的地下,一直安放家中,與哥哥生前好友親人及榮迷們時有往來,替哥哥完成未竟之事。

7、梁朝偉——你還記不記得

張國榮死後,有次梁朝偉來內地演出,一個女榮迷向他大聲哭喊道:「黎耀輝,你還記不記得何寶榮?」梁朝偉聽到她的喊叫,停下來,朝她這個方向看來,然後點了點頭,急匆匆地走了。

2013年,在紀念張國榮的《繼續寵愛·十周年音樂會》上,梁朝偉與哥哥隔空對話「十年過去,好想問哥哥一句,你還記不記得我們?」

懷念作為藝術家的哥哥,懷念深愛著唐先生也被唐先生所深愛的張國榮。

作者| 成眠;公號|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成眠、悉達不多;轉載請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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