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鳴】王尚文:敘事說理的語言表達
敘事說理的語言表達
一
錢鍾書《談藝錄》:「瓦勒利(法國詩人,今通譯『瓦萊里』)嘗謂敘事說理之文以達意為究竟義,詞之與意,離而不著,意苟可達,不拘何詞,意之既達,詞亦隨除;詩大不然,其詞一成莫變,長保無失。」① 正如錢鍾書所說,「詩藉文字語言,安身立命」。「春風又綠江南岸」,其詩意藉此語境中的「綠」字而源源不斷表現,別的字詞無可取代。可以說,無此「綠」字則無此詩。
但敘事似乎也不能一概而論,如果把小說中的敘事和實用文中的敘事作些比較的話,就會發現它們還是有區別的。最明顯的是,小說所敘往往為作家設想之事,雖然不能完全隨心所欲,但畢竟有較大的想像空間。為了能夠寫得生動形象,以使讀者產生身臨其境之感,作家應該為此作出不懈的努力,正如福樓拜所言:不論一個作家所要描寫的東西是什麼,只有一個名詞可供他使用,用一個動詞要使對象生動,一個形容詞要使對象的性質鮮明。因此就得用心去尋找,直至找到那一個名詞,那一個動詞和那一個形容詞。
如此說來,出色的或者說成功的敘事,「 其詞一成莫變」亦與詩並無二致,如魯迅所指出的《水滸傳》里「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寫下大雪的那個「 緊」字,確實只有這一個形容詞才能「 使對象生動」「 性質鮮明」,和「 春風又綠江南岸」中的「 綠」有異曲同工之妙。瓦萊里說只有詩「 其詞一成莫變」,顯然有欠嚴謹。
再來說實用文中的敘事。其所敘之事一般都是現實里發生的,作者的筆當以逼真為務,必須循其規蹈其矩,不能信馬由韁。而要求逼真,就沒有「樣板」可供臨摹。由於現實生活有時比小說還小說,甚至完全超乎人們的想像,若求逼真,「其詞一成莫變」亦與小說、詩歌同。
不過,詩與實用文在這一點上雖然有所區別,詩離此詞此句而用義近之它詞它句,詩意往往就會失去甚至蕩然無存,而實用文之意有時可用義近之它詞它句而大體保留。也就是說,遣詞造句,詩必此詞此句,而實用文則有通融的餘地,從這一角度看,詞與意的緊密程度,詩與實用文確實有所不同。然而,實用文這種以詞達意的靈活性是有條件、有限度的,有時甚至和詩一樣,不可移易。
二
平心而論,任何言語作品之詞與意,都不可能像瓦萊里所說的那樣「離而不著」。這實在是語文教學理論和實踐的一大關節,然至今似乎仍有不少人對此沒有認識到位,甚至還在誤區中徘徊。例如,最近有一年輕朋友來信質疑:你如此重視語文品質,甚至提出它是語文教學的核心內容;由於語文品質只是遣詞造句、謀篇布局方面的事,那麼你將思想內容、情感態度價值觀置於何地?——其實這個問題的提出有一個前提,這就是認為可以脫離思想內容、情感態度價值觀而獨自講究遣詞造句、謀篇布局,也就是說兩者是「離而不著」的。
錢鍾書強調「詩藉文字語言,安身立命」,完全正確;但必須補充的是,所有與「 言」相對的「意」都要借文字語言安身立命,難有例外,並非獨以詩歌為然。這裡所說的意,其內涵除了最基本的意思、意義,還應包括「情態」「意趣」等,有時後者更為重要。無論意思還是情態,它們都只能寓於詞中,而且也總是意隨詞變,不可能「離而不著」,就詩而言,絕對如此,而敘事說理之文則有如下三種不同的情況:
一是字句變而意義、意思還在,情態、意趣則已走樣或消失。錢鍾書《管錐編》有言:
「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於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考證》:「陳仁錫曰。疊用三無不字,有精神,《漢書》去其二,遂乏氣魄。」按陳氏評是,數語有如火如荼之觀。……馬遷行文,深得累疊之妙……②
若將所引《史記》原文改為:
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士均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人人惴恐。於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諸侯將入轅門,皆膝行而前。
兩相比較,從意思、意義角度看,幾無不同;但從情態、意趣的角度看,改文因無累疊之妙,原句的「精神」「氣魄」卻已喪失殆盡。
錢鍾書在《管錐編》中曾以《項羽本紀》為例說明司馬遷刻畫人物的藝術:
(在鴻門會上,)范增召項莊曰:「因擊沛公於坐殺之,不者,若(汝)屬且為所虜。」到會後,范增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始曰『若屬』,繼曰『吾屬』,層次映帶,神情語氣之分寸緩急,益現字裡行間,不曰『將』而曰『今』,極言其迫在目前。」③
我的理解是,「 若屬」說的還是「你們」,「吾屬」說的就是包括「你們」在內的「我們大家」,所指有多少之別,所關有大小之分,體現在字裡行間的神情也自然不同。「今」與「將」比,照事實說,用「將」為是,但「將」體現不出事情的緊迫性、嚴重性以及對項羽的憤懣,所以非用「今」不可。
二是字句變化甚微而意義變化至巨。於此,我們首先聯想起的也許就是從前一個訟師將「 馳馬傷人」的「 馳馬」改成「 馬馳」的故事。「馳馬」,責任在騎馬的人,「馳馬傷人」屬故意;而「 馬馳」,是因馬跑而傷人,人只是過失而已。這是字未變只是順序調換了一下而已,但事情的性質因此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事實真相到底如何,不容篡改,訟師若有意歪曲,當然是德行有失。講這個故事,只想藉此說明語言文字的力量。
錢鍾書《談藝錄》有一則《論「一詞之差,詞氣迥異」》,說的是王世貞所寫歸有光像贊中「晚而始傷」一語,意思是賞指王世貞「能識歸有光的異量之美,認為歸有光的學習韓愈、歐陽修,與自己學問門徑不同,但同以學習《史記》《漢書》為歸宿,這點起初不認識,這時開始認識,因而傷悼他」。可錢謙益卻將「始傷」篡改成「自傷」,這一改用意就變了,「『自傷』是傷自己的迷途狂走,開道已遲。這一字的篡改,歪曲了王世貞原意,來貶低王世貞」④。
《紅樓夢》寫林黛玉眉目的對子,流行本一般作「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情目」。據周汝昌說,列寧格勒所藏舊抄本《石頭記》卻作:「……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他認為,「含露者,是寫黛玉兩目常似濕潤,如含有仙露明珠——亦即雪芹在另處說她是『淚光點點』同一用意。罥煙、含露,對仗精切無匹!這是雪芹費了大心血而創造的足以傳寫黛玉神態的高級藝術語言。若作什麼『 含情目』,不但失去對仗,簡直是太俗氣了!」⑤ 確實,「含情目」糟蹋了林黛玉的形象,而「含露目」所含之「露」還和「絳珠仙子」的「珠」呼應、匹配,意象獨特、生動,含義豐富。
最常見的情況是字句之變不大,所造成的意義變化也並不明顯,但若仔細品味,不但所表達之意有所區別,而且語文品質也因之有所差異。
胥智芬的《圍城》匯校本(四川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正文414頁,每頁所列從初刊本到定本的修改之處一般都有三四到五六處之多,只有兩處的是極少數,多的甚至有十一二處。所改有少數是字體、標點的使用更為規範、更符合一般的言語習慣,例如,頁2:「這女人的漂亮丈夫,在旁顧而樂之」,「旁」原作「傍」;頁2:「兩付馬將牌」,「付、馬」改為「副、麻」;頁3 :「他剛會走路,一刻不停地要亂跑」,「地」原作「的」;頁4:「蘇小姐一向瞧不起這位寒磣的孫太太」,「磣」原作「蠢」;頁6:「說:『睡得像豬』」改為「說『睡得像豬」;等等。
在此之外數以千計的文字修改都與意義、意思、情態、意趣密切相關。
有的變得更為清通,例如,頁5 :「那些男學生看到滿腔邪火,背著鮑小姐說笑個不了,心裡好舒服些。」定本刪「心裡好舒服些」,「看到滿腔邪火」定本作「看的心頭起火,口角流水」。分句之間原來意思不太連貫通暢,由「看到滿腔邪火」而「背著鮑小姐說笑個不了」,中間似有斷裂之感,定本不但一氣灌下,情態也更生動逼真了。頁11 :「賢婿才高學博」定本改「學博」為「學富」,因有幾乎人盡皆知的「學富五車」,「學富」就顯得自然順暢;而「 學博」,意思雖然清楚,但因難得一見,多少有點彆扭之感。頁12:「父親和丈人望自己是個博士」,「望」易生「看」的歧義,定本改為「希望」就曉暢明白了。
有的變得更為準確。例如,頁2:「那些不愁沒事的學生」,在「 學生」前加定語「 留」。頁3:「孩子不足兩歲,塌鼻子,眼睛兩絲斜縫……」「絲」原作「條」。頁8:「看人家一對對的戀愛」,「戀愛」改為「談情說愛」(前面既用「一對對」,「談情說愛」比「戀愛」具體)。頁17:「方鴻漸又把手勾了她腰」,定本刪「了」,「勾她腰」比「勾了她腰」動作性要強得多。頁14 寫鮑小姐「身圍瘦,後部重」,定本改「後」為「臀」。以上這些都是極為明顯的例子。
有的變得更富情態了,例如,頁27:「……便『啐!』的一聲向痰盂里唾口濃濃的吐沫」,「唾口」定本作「射出一口」,定本改得神態畢現。頁37:「 這景色是鴻漸出國前看慣的,可是這時候見了,心忽然擠緊作痛,眼酸得要汪淚……」「汪」才恰到好處,初版用的「流」就有些過了,顯得俗而不真。頁22:「蘇小姐病了,吐過兩次,才睡著呢。」「才」原作「剛」。「剛」僅僅點明「睡著」的時間,而「 才」還有和「 吐過兩次」在前後內容上的因果關係。從遣詞造句的角度看,「才」顯然更綿密了。平常「 剛」「 才」常常連為一個詞,意思也差不多;此處由「 剛」而「 才」似乎可改可不改,實際上恰恰典型地表現出作者行文時的敏感、認真、細緻。頁23:「鮑小姐睡了一天多才起床,雖跟方鴻漸在一起玩……」「跟」定本作「和」,與上文易「剛」為「才」異曲同工。頁32:方鴻漸猜到「定是蘇小姐大學同學的時候常向家裡人說起自己了,又有些高興」。「高興」定本改為「得意」,確實貼切多了。如果沒有後來定本的「得意」作對比,讀者也許會覺得「高興」並沒有什麼不妥,只有見到了「得意」,方能真正體會方鴻漸當時的心情。
語文品質之高下優劣體現在遣詞造句上有時往往只差一點點,這一點點的差異,或由於寫作態度認真程度的差異造成,或由於語言表達水平的差異造成,而且常常要通過比較才能識別。頁56:「……但據周太太說,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陽壽未盡,搶著投胎,找足前生年齡數目,將來怕活不長。」初讀這段話,根本看不出有任何不妥;而定本最後一個分句改成「只怕將來活不長」,這才發現定本要嚴謹多了,而「將來怕活不長」多少受到口語的影響,在語法上不大經得起推敲。
總而言之,敘事說理之言與意確實不可能「離而不著」,讀者也不應該把它們看成是可以相互遊離的兩種不同的東西。因此,評論語文品質的高下優劣當然也不可能離開言所表達的意。
注釋:
[1]錢鍾書.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4:412-413.
[2][3]錢鍾書.管錐編(第1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272,276.
[4]周振甫,冀勤.錢鍾書談藝錄讀本[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10.
[5]周汝昌.周汝昌點評紅樓夢[M].北京:團結出版社,200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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