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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遊記選》(2010編)

法國遊記選

巴黎的鱗爪⊙徐志摩1925.12.21

歐遊雜記--巴黎⊙朱自清1933.06.30

北京與巴黎⊙橫光利一

流連在亞耳城⊙劉怡君2001.05.06

黑鳥聞笛也嬉春⊙吳安蘭2001.05.12

城市的遠見--條條大路通巴黎⊙成英姝2001.05.16

百年雲裳展風華⊙吳安蘭2001.05.26

當學生,真好⊙小立2001.05.27

閒逛巴黎街頭⊙劉韻詩2001.05.28

重逢巴黎 愛已還諸天地⊙陶淘2001.06.04

火焰烤餅趁熱吃⊙許淑文2001.06.10

法國文化政策的實踐─藝術投資⊙黃光男2001.06.17

巴黎永不流逝的饗宴⊙史坦恩與盧梭2001.06.25

電車上的音樂家⊙朱和之2001.06.27

亞維儂之歌-旅行樂聞錄⊙李宗芳2001.06.27

公爵獵屋印象之旅⊙吳安蘭2001.07.07

老巴黎人的生活誌⊙辜振豐2001.07.20

大教堂與小靈犬⊙許淑文2001.08.12

橄欖樹下的鄰居們⊙欖仁2001.08.18

蔚藍海岸的陽台⊙欖仁2001.08.25

遇見世外桃源⊙欖仁2001.09.01

在巴黎,放慢步伐⊙林志冠2001.09.13

巴黎,是個女人⊙蕭蔓2001.09.15

山村裡的果醬師⊙欖仁2001.09.15

出門上甕方便也⊙欖仁2001.09.22

全法國皆美食⊙李昂2001.09.27

尋訪紫色夢田⊙欖仁2001.09.29

我的「恐怖」經驗⊙胡修真2001.09.30

方便的玄機⊙欖仁2001.10.06

村中的鐵球遊戲⊙欖仁2001.10.13

大蒜醬太太,夠辣⊙2001.11.10

橄欖樹之歌⊙欖仁2001.11.24

法國尋米香⊙羅英玲2001.12.06

都德的磨坊⊙欖仁2001.12.16

巴黎尋夢⊙傅建中2002.01.08

巴黎LV遊⊙余文馨2002.01.12

歐元來了一國兩幣⊙吳安蘭2002.01.13

普羅旺斯紫色的誘惑⊙劉德馨2002.01.18

流連紅磨坊◎布魯夏日2002.05.05

旅人在普羅旺斯的一天⊙韓良露2002.05.29

巴黎咖啡的味道⊙郭正佩2002.10.13

巴黎地下鐵⊙欖仁2002.12.05

法國美食系譜◎辜振豐2002.12.08

歐洲摩登--巴黎的美國人◎辜振豐2003.11.03

河左岸--巴黎的下午◎張耀2004.03.06

巴黎的日與夜⊙張耀2004.03.25

在法國流浪的吉普賽人 1 --在天堂與地獄之間搖擺-2004..04.01

尼爾餐廳◎彭小妍2004.08.23

徘徊聖雅各古道⊙韓良憶2004.10.03

生鮮地球村─巴黎--愛上嘎吱嘎吱小閣樓⊙張懿德2004.10.12

兩個旅館⊙虹影2004.10.19

巴黎的大學生活⊙彭小妍2005.02.13

今天不要到羅浮宮─從《蒙娜麗莎》遷居看文化產業的經營⊙黃肇松2005.04.04

聖米榭山⊙嚴慧瑩2005.08.05

巴黎,你愛我嗎? Paris,tu m"aimes?⊙吳錫德(20061124)

塞納河畔⊙張清志2006.12.30

夜巴黎⊙韓江平(20070303)

馬賽港邊的畫家世界⊙趙永楠(20070524)

亞維儂戲劇殿堂導遊 亞維儂去來⊙楊年熙20070724

與法蘭西斯珂相遇⊙姚嘉為2008.05.29

印象巴黎一個關於書與人的故事⊙彭怡平20090729

印象巴黎/文學藝廊酒吧⊙彭怡平2009.11.07

巴黎永不流逝的饗宴Suzanne RodriquezkHunter∕作

方鼎場館與巴黎鐵塔⊙吳定雄2010.06.14

夜色漸涼Avignon⊙鍾怡雯010-08-26

落音河的莫瑞小城(Moret-sur-Loing法蘭西島大區塞納-馬恩省)◎葉維廉2010-12-31

巴黎的鱗爪

徐志摩

咳巴黎!到過巴黎的一定

不會再希罕天堂﹔嘗過巴黎的,老實說,連地獄都不想去了。整個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鴨絨的墊褥,襯得你通體舒泰,硬骨頭都給熏酥了的──有時許太熱一些。那也不礙事,只要你受得住。贊美是多余的,正如贊美天堂是多余的﹔咒詛也是多余的,正如咒詛地獄是多余的。巴黎,軟綿綿的巴黎,只在你臨別的時候輕輕地囑咐一聲“別忘了,再來!”其實連這都是多余的。誰不想再去?誰忘得了?

香草在你的腳下,春風在你的臉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責備你,不督飭你,不窘你,不惱你,不揉你。它摟著你,可不縛住你:是一條溫存的臂膀,不是根繩子。它不是不讓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卻永遠在你的記憶裡晃著。多輕盈的步履,羅襪的絲光隨時可以沾上你記憶的顏色!

但巴黎卻不是單調的喜劇。賽因河的柔波裡掩映著羅浮宮的倩影,它也收藏著不少失意人最後的呼吸。流著,溫馴的水波﹔流著,綿的恩怨。咖啡館:和著交頸的軟語,開懷的笑響,有踞坐在屋隅裡蓬頭少年計較自毀的哀思。跳舞場:和著翻飛的樂調,迷醇的酒香,有獨自支頤的少婦思量著往跡的愴心。浮動在上一層的許是光明,是歡暢,是快樂,是甜蜜,是和諧﹔但沉澱在底裡陽光照不到的才是人事經驗的本質:說重一點是悲哀,說輕一點是惆悵:誰不愿意永遠在輕快的流波裡漾著,可得留神了你往深處去時的發見!

一天,一個從巴黎來的朋友找我閑談,談起了勁,茶也沒喝,煙也沒吸,一直從黃昏談到天亮,才各自上床去躺了一歇,我一合眼就回到了巴黎,方才朋友講的情境惝恍的把我自己也纏了進去﹔這巴黎的夢真醇人,醇你的心,醇你的意志,醇你的四肢百體,那味兒除是親嘗過的誰能想象!──我醒過來時還是迷糊的忘了我在那兒,剛巧一個小朋友進房來站在我的床前笑吟吟喊我“你做什麼夢來了,朋友,為什麼兩眼潮潮的像哭似的?”我伸手一摸,果然眼裡有水,不也失笑了──可是朝來的夢,一個詩人說的,同是這悲涼滋味,正不知這淚是為那一個夢流的呢!

下面寫下的不成文章,不是小說,不是寫實,也不是寫夢,──在我寫的人只當是隨口曲,南邊人說的“出門不認貨”,隨你們寬容的讀者們怎樣看罷。

出門人也不能太小心了。走道總得帶些探險的意味。生活的趣味大半就在不預期的發見,要是所有的明天全是今天刻板的化身,那我們活什麼來了?正如小孩子上山就得采花,到海邊就得撿貝殼,書呆子進圖書館想撈新智慧──出門人到了巴黎就想……

你的批評也不能過分嚴正不是?少年老成──什麼話!老成是老年人的特權,也是他們的本分﹔說來也不是他們甘愿,他們是到了年紀不得不。少年人如何能老成?老成了才是怪哪!

放寬一點說,人生只是個機緣巧合﹔別瞧日常生活河水似的流得平順,它那裡面多的是潛流,多的是旋渦──輪著的時候誰躲得了給卷了進去?那就是你發愁的時候,是你登仙的時候,是你辨著酸的時候,是你嘗著甜的時候。

巴黎也不定比別的地方怎樣不同:不同就在那邊生活流波裡的潛流更猛,旋渦更急,因此你叫給卷進去的機會也就更多。

我趕快得聲明我是沒有叫巴黎的旋渦給淹了去──雖則也就夠險。多半的時候我只是站在賽因河岸邊看熱鬧,下水去的時候也不能沒有,但至多也不過在靠岸清淺處溜著,從沒敢往深處跑──這來旋渦的紋螺,勢道,力量,可比遠在岸上時認清楚多了。

九小時的萍水緣

我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裡轉著的一張萍葉,我見著了它掏在手裡把玩了一晌,依舊交還給它的命運,任它飄流去──它以前的飄泊我不曾見來,它以後的飄泊,我也見不著,但就這曾經相識匆匆的恩緣──實際上我與她相處不過九小時──已在我的心泥上印下蹤跡,我如何能忘,在憶起時如何能不感須臾的惆悵?

那天我坐在那熱鬧的飯店裡瞥眼看著她,她獨坐在燈光最暗漆的屋角裡,這屋內哪一個男子不帶媚態,哪一個女子的胭脂口上不沾笑容,就只她:穿一身淡素衣裳,戴一頂寬邊的黑帽,在□密的睫毛上隱隱閃亮著深思的目光──我幾乎疑心她是修道院的女僧偶爾到紅塵裡隨喜來了。我不能不接著注意她,她的別樣的支頤的倦態,她的曼長的手指,她的落漠的神情,有意無意間的嘆息,在在都激發我的好奇──雖則我那時左邊已經坐下了一個瘦的,右邊來了肥的,四條光滑的手臂不住的在我面前晃著酒杯。但更使我奇異的是她不等跳舞開始就匆匆的出去了,好像害怕或是厭惡似的。第一晚這樣,第二晚又是這樣:獨自默默的坐著,到時候又匆匆的離去。到了第三晚她再來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不想法接近她。第一次得著的回音,雖則是“多謝好意,我再不愿交友”的一個拒絕,只是加深了我的同情的好奇。我再不能放過她。巴黎的好處就在處處近人情﹔愛慕的自由是永遠容許的。你見誰愛慕誰想接近誰,決不是犯罪,除非你在經程中泄漏了你的塵氣暴氣,陋相或是貧相,那不是文明的巴黎人所能容忍的。只要你“識相”,上海人說的,什麼可能的機會你都可以利用。對方人理你不理你,當然又是一回事﹔但只要你的步驟對,文明的巴黎人決不讓你難堪。

我不能放過她。第二次我大膽寫了個字條付中間人──店主人──交去。我心裡直怔怔的怕討沒趣。可是回話來了──她就走了,你跟著去吧。

她果然在飯店門口等著我。

你為什麼一定要找我說話,先生,像我這再不愿意有朋友的人?

她張著大眼看我,口唇微微的顫著。

我的冒昧是不望恕的,但是我看了你憂郁的神情我足足難受了三天,也不知怎的我就想接近你,和你談一次話,如其你許我,那就是我的想望,再沒有別的意思。

真的她那眼內綻出了淚來,我話還沒說完。

想不到我的心事又叫一個異邦人看透了……她聲音都啞了。

我們在路燈的燈光下默默的互注了一晌,並著肩沿馬路走去,走不到多遠她說不能走,我就問了她的允許雇車坐上,直望波龍尼大林園清涼的暑夜裡兜去。

原來如此,難怪你聽了跳舞的音樂像是厭惡似的,但既然不愿意何以每晚還去?

那是我的感情作用﹔我有些舍不得不去,我在巴黎一天,那是我最初遇見──他的地方,但那時候的我……可是你真的同情我的際遇嗎,先生?我快有兩個月不開口了,不瞞你說,今晚見了你我再也不能制止,我爽性說給你我的生平的始末吧,只要你不嫌。我們還是回那飯莊去罷。

你不是厭煩跳舞的音樂嗎?

她初次笑了。多齊整潔白的牙齒,在道上的幽光裡亮著!

有了你我的生氣就回復了不少,我還怕什麼音樂?

我們倆重進飯莊去選一個基角坐下,喝完了兩瓶香檳,從十一時舞影最凌亂時談起,直到早三時客人散盡侍役打掃屋子時才起身走,我在她的可憐身世的演述中遺忘了一切,當前的歌舞再不能分我絲毫的注意。

下面是她的自述。

我是在巴黎生長的。我從小就愛讀天方夜譚的故事,以及當代描寫東方的文學﹔啊東方,我的童真的夢魂哪一刻不在它的玫瑰園中留戀?十四歲那年我的姊姊帶我上北京去住,她在那邊開一個時式的帽鋪,有一天我看見一個小身材的中國人來買帽子,我就覺著奇怪,一來他長得異樣的清秀,二來他為什麼要來買那樣時式的女帽﹔到了下午一個女太太拿了方才買去的帽子來換了,我姊姊就問她那中國人是誰,她說是她的丈夫,說開了頭她就講她當初怎樣為愛他觸怒了自己的父母,結果斷絕了家庭和他結婚,但她一點也不追悔因為她的中國丈夫待她怎樣好法,她不信西方人會得像他那樣體貼,那樣溫存。我再也忘不了她說話時滿心怡悅的笑容。從此我仰慕東方的私衷又添深了一層顏色。

我再回巴黎的時候已經長成了,我父親是最寵愛我的,我要什麼他就給我什麼。我那時就愛跳舞,啊,那些迷醉輕易的時光,巴黎哪一處舞場上不見我的舞影。我的妙齡,我的顏色,我的體態,我的聰慧,尤其是我那媚人的大眼──啊,如今你見的只是悲慘的余生再不留當時的丰韻──制定了我初期的墮落。我說墮落不是?是的,墮落,人生哪處不是墮落,這社會哪裡容得一個有姿色的女人保全她的清潔?我正快走入險路的時候,我那慈愛的老父早已看出我的傾向,私下安排了一個機會,叫我與一個有爵位的英國人接近。一個十七歲的女子哪有什麼主意,在兩個月內我就做了新娘。

說起那四年結婚的生活,我也不應得過分的抱怨,但我們歐洲的勢利的社會實在是樹心裡生了蠹,我怕再沒有回復健康的希望。我到倫敦去做貴婦人時我還是個天真的孩子,哪有什麼機心,哪懂得虛偽的卑鄙的人間的底裡,我又是個外國人,到處遭受嫉忌與批評。還有我那叫名的丈夫。他娶我究竟有什麼動機我始終不明白,許貪我年輕貪我貌美帶回家去廣告他自己的手段,因為真的我不曾感著他一息的真情﹔新婚不到幾時他就對我冷淡了,其實他就沒有熱過,碰巧我是個傻孩子,一天不聽著一半句軟語,不受些溫柔的憐惜,到晚上我就不自制的悲傷。他有的是錢,有的是趨奉諂媚,成天在外打獵作樂,我愁了不來慰我,我病了不來問我,連著三年抑郁的生涯完全消滅了我原來活潑快樂的天機,到第四年實在耽不住了,我與他吵一場回巴黎再見我父親的時候,他幾乎不認識我了。我自此就永別了我的英國丈夫。因為雖則實際的離婚手續在他方面到前年方始辦理,他從我走了後也就不再來顧問我──這算是歐洲人夫妻的情分!

我從倫敦回到巴黎,就比久困的雀兒重復飛回了林中,眼內又有了笑,臉上又添了春色,不但身體好多,就連童年時的種種想望又在我心頭活了回來。三四年結婚的經驗更叫我厭惡西歐,更叫我神往東方。東方,啊,浪漫的多情的東方!我心裡常常的懷念著。有一晚,那一個運定的晚上,我就在這屋子內見著了他,與今晚一樣的歌聲,一樣的舞影,想起還不就是昨天,多飛快的光陰,就可憐我一個單薄的女子,無端叫運神擺布,在情網裡顛連,在經驗的苦海裡沉淪,朋友,我自分是已經埋葬了的活人,你何苦又來逼著我把往事掘起,我的話是簡短的,但我身受的苦惱,朋友,你信我,是不可量的﹔你望我的眼裡看,憑著你的同情你可以在剎那間領會我靈魂的真際!

他是菲利濱□人,也不知怎的我初次見面就迷了他。他膚色是深黃的,但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溫柔﹔他身材是短的,但他的私語有多叫人魂銷的魔力?啊,我到如今還不能怨他﹔我愛他太深,我愛他太真,我如何能一刻忘他,雖則他到後來也是一樣的薄情,一樣的冷酷。你不倦麼,朋友,等我講給你聽?

注:菲利濱,即菲律賓。

我自從認識了他我便傾注給他我滿懷的柔情,我想他,那負心的他,也夠他的享受,那三個月神仙似的生活!我們差不多每晚在此聚會的。秘談是他與我,歡舞是他與我,人間再有更甜美的經驗嗎?朋友你知道痴心人赤心愛戀的瘋狂嗎?因為不僅滿足了我私心的想望,我十多年夢魂繚繞的東方理想的實現。有他我什麼都有了,此外我更有什麼沾戀?因此等到我家裡為這事情與我開始交涉的時候,我更不躊躇的與我生身的父母根本決絕。

我此時又想起了我垂髫時在北京見著的那個嫁中國人的女子,她與我一樣也為了痴情犧牲一切,我只希冀她這時還能保持著她那純愛的生活,不比我這失運人成天在幻滅的辛辣中回味。

我愛定了他。他是在巴黎求學的,不是貴族,也不是富人,那更使我放心,因為我早年的經驗使我迷信真愛情是窮人才能供給的。誰知他騙了我──他家裡也是有錢的,那時我在熱戀中拋棄了家,犧牲了名譽,跟了這黃臉人離卻巴黎,辭別歐洲,經過一個月的海程,我就到了我理想的燦爛的東方。啊,我那時的希望與快樂!但才出了紅海,他就上了心事,經我再三的逼,他才告訴他家裡的實情,他父親是菲利濱最有錢的土著,性情是極嚴厲的,他怕輕易不能收受我進他們的家庭。我真不愿意把此後可憐的身世煩你的聽,朋友,但那才是我痴心人的結果,你耐心聽著吧!

東方,東方才是我的煩惱!我這回投進了一個更陌生的社會,呼吸更沉悶的空氣﹔他們自己中間也許有他們溫軟的人情,但輪著我的卻一樣還只是猜忌與譏刻,更不容情的刺襲我的孤獨的性靈。果然他的家庭不容我進門,把我看作一個“巴黎淌來的可疑的婦人”。我為愛他也不知忍受了多少不可忍的侮辱,吞了多少悲淚,但我自慰的是他對我不變的恩情。因為在初到的一時他還是不時來慰我──我獨自賃屋住著。但慢慢的也不知是人言浸潤還是他原來愛我不深,他竟然表示割絕我的意思。

朋友,試想我這孤身女子犧牲了一切為的還不是他的愛,如今連他都離了我,那我更有什麼生機?我怎的始終不曾自毀,我至今還不信,因為我那時真的是沒路走了。我又沒有錢,他狠心丟了我,我如何能再去纏他,這也許是我們白種人的倔強,我不久便揩干了眼淚,出門去自尋活路。我在一個菲美合種人的家裡尋得了一個保姆的職務﹔天幸我生性是耐煩領小孩的──我在倫敦的日子沒孩子管,我就養貓弄狗──救活我的是那三五個活靈的孩子,黑頭發短手指的乖乖。在那炎熱的島上我是過了兩年沒顏色的生活,得了一次凶險的熱病,從此我面上再不存青年期的光彩。我的心境正稍稍回復平衡的時候兩件不幸的事情又臨著了我:一件是我那他與另一女子的結婚,這消息使我昏絕了過去,一件是被我棄絕的慈父也不知怎的問得了我的蹤跡,來電說他老病快死要我回去。啊,天罰我!等我趕回巴黎的時候正好趕著與老人訣別,懺悔我先前的造孽!

從此我在人間還有什麼意趣?我只是個實體的鬼影,活動的尸體﹔我的心也早就死了,再也不起波瀾﹔在初次失望的時候我想象中還有個遼遠的東方,但如今東方只在我的心上留下一個鮮明的新傷,我更有什麼希冀,更有什麼心情?但我每晚還是不自主的到這飯店裡來小坐,正如死去的鬼魂忘不了他的老家!我這一生的經驗本不想再向人前吐露的,誰知又碰著了你,苦苦的追著我,逼我再一度撩撥死盡的火灰,這來你夠明白了,為什麼我老是這落漠的神情,我猜你也是過路的客人,我深深自幸又接近一次人情的溫慰,但我不敢希望什麼,我的心是死定了的,時候也不早了,你看方才舞影凌亂的地板上現在只剩一片冷淡的燈光,侍役們已經收拾干淨,我們也該走了,再會吧,多情的朋友!

二“先生,你見過艷麗的肉沒有?”

我在巴黎時常去看一個朋友,他是一個畫家,住在一條老聞著魚腥的小街底頭一所老屋子的頂上一個A字式的尖閣裡,光線暗慘得怕人,白天就靠兩塊日光胰子大小的玻璃窗給裝裝幌,反正住的人不嫌就得,他是照例不過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碼總得上燈的時候他才脫下了他的開褂露出兩條破爛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艷麗的垃圾窩裡開始他的工作。

艷麗的垃圾窩──它本身就是一幅妙畫!我說給你聽聽。貼牆有精窄的一條上面蓋著黑毛氈的算是他的床,在這上面就准你規規矩矩的躺著,不說起坐一定扎腦袋,就連翻身也不免冒犯斜著下來永遠不退讓的屋頂先生的身分!承著頂尖全屋子頂寬舒的部分放著他的書桌──我捏著一把汗叫它書桌,其實還用提嗎,上邊什麼法寶都有,畫冊子、稿本、黑炭、顏色盤子、爛襪子、領結、軟領子、熱水瓶子壓癟了的、燒干了的酒精燈、電筒、各色的藥瓶、彩油瓶、臟手絹、斷頭的筆杆、沒有蓋的墨水瓶子。一柄手槍,那是瞞不過我花七法郎在密歇耳大街路旁舊貨攤上換來的。照相鏡子、小手鏡、斷齒的梳子、蜜膏、晚上喝不完的咖啡杯、詳夢的小書,還有──還有可疑的小紙盒兒,凡士林一類的油膏,……一只破木板箱一頭漆著名字上面蒙著一塊灰色布的是他的梳妝台兼書架,一個洋磁面盆半盆的胰子水似乎都叫一部舊版的盧騷集子給饕了去,一頂便帽套在洋瓷長提壺的耳柄上,從袋底裡倒出來的小銅錢錯落的散著像是土耳其人的符咒,幾只稀小的爛蘋果圍著一條破香蕉像是一群大學教授們圍著一個教育次長索薪……

壁上看得更斑斕了:這是我頂得意的一張龐那□的底稿當廢紙買來的,這是我臨蒙內□的裸體,不十分行,我來撩起燈罩你可以看清楚一點,草色太濃了,那膝部畫壞了,這一小幅更名貴,你認是誰,羅丹的!那是我前年最大的運氣,也算是借來的,老巴黎就是這點子便宜,挨了半年八個月的餓不要緊,只要有機會撈著真東西,這還不值得!那邊一張擠在兩幅油畫縫裡的,你見了沒有,也是有來歷的,那是我前年趁馬克倒霉路過佛蘭克福德□時夾手搶來的,是真的孟察爾□都難說,就差糊了一點,現在你給三千法郎我都不賣,加倍再加倍都值,你信不信?再看那一長條……在他那手指東點西的賣弄他的家珍的時候,你竟會忘了你站著的地方是不夠六尺闊的一間閣樓,倒像跨在你頭頂那兩爿斜著下來的屋頂也順著他那藝術談法術似的隱了去,露出一個爽愷的高天,壁上的疙瘩,壁□窠,霉塊,釘疤,全化成了哥羅□畫幀中“飄□欲化煙”的最美麗林樹與輕快的流澗﹔桌上的破領帶及手絹爛香蕉臭襪子等等也全變形成戴大闊邊稻草帽的牧童們,偎著樹打盹的,牽著牛在澗裡喝水的,手反襯著腦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看天的,斜眼溜著那邊走進來的娘們手按著音腔吹橫笛的──可不是那邊來了一群娘們,全是年歲青青的,露著胸膛,散著頭發,還有光著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著來了?……□!小心扎腦袋,這屋子真別扭,你出什麼神來了?想著你的Bel Ami□對不對?你到巴黎快半個月,該早有落兒了,這年頭收成真容易──嘸,太容易了!誰說巴黎不是理想的地獄?你吸煙斗嗎?這兒有自來火。對不起,屋子裡除了床,就是那張彈簧早經追悼過了的沙發,你坐坐吧,給你一個墊子,這是全屋子頂溫柔的一樣東西。

□龐那,通譯波納爾(1867─1947),法國畫家,納比派(“納比”即,“先知”)代表人物之一。

□蒙內,通譯馬奈(1832─1883),法國畫家,印象派創始人之一。

□佛蘭克福德,通譯法蘭克福,德國城市。這句話提到的“馬克倒霉”,是指當時德國貨幣馬克的貶值。

□孟察爾,通譯孟克(1863─1944),挪威畫家,曾居住德國。

□哥羅,通譯柯羅(1796─1875)法國畫家。

□這個法語詞組有誤,應為Bon Ami(好朋友),或Belle Amie(漂亮的女朋友),從文中意思看似指後者。

不錯,那沙發,這閣樓上要沒有那張沙發,主人的風格就落了一個極重要的原素。說它肚子裡的彈簧完全沒了勁,在主人說是太謙,在我說是簡真污蔑了它。因為分明有一部分內簧是不曾死透的,那在正中間,看來倒像是一座分水嶺,左右都是往下傾的,我初坐下時不提防它還有彈力,倒叫我駭了一下﹔靠手的套布可真是全霉了,露著黑黑黃黃不知是什麼貨色,活像主人襯衫的袖子。我正落了坐,他咬了咬嘴唇翻一翻眼珠微微的笑了。笑什麼了你?我笑──你坐上沙發那樣兒叫我想起愛菱。愛菱是誰?她呀──她是我第一個模特兒。模特兒?你的?你的破房子還有模特兒,你這窮鬼花得起……別急,究竟是中國初來的,聽了模特兒就這樣的起勁,看你那脖子都上了紅印了!本來不算事,當然,可是我說像你這樣的破雞棚……破雞棚便怎麼樣,耶穌生在馬號裡的,安琪兒們都在馬矢裡跪著禮拜哪!別忙,好朋友,我講你聽。如其巴黎人有一個好處,他就是不勢利!中國人頂糟了,這一點﹔窮人有窮人的勢利,闊人有闊人的勢利,半不闌珊的有半不闌珊的勢利──那才是半開化,才是野蠻!你看像我這樣子,頭發像刺□,八九天不刮的破胡子,半年不收拾的臟衣服,鞋帶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國,誰不叫我外國叫化子,哪配進北京飯店一類的勢利場﹔可是在巴黎,我就這樣兒隨便問那一個衣服頂漂亮脖子搽得頂香的娘們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你信不信?至於模特兒,那更不成話,哪有在巴黎學美術的,不論多窮,一年裡不換十來個眼珠亮亮的來坐樣兒?屋子破更算什麼?波希民□的生活就是這樣,按你說模特兒就不該坐壞沙發,你得准備杏黃貢緞繡丹鳳朝陽做墊的太師椅請她坐你才安心對不對?再說……

□波希民,即波希米亞人。

別再說了!算我少見世面,算我是鄉下老戇,得了﹔可是說起模特兒,我倒有點好奇,你何妨講些經驗給我長長見識?有真好的沒有?我們在美術院裡見著的什麼維納絲得米羅,□維納絲梅第妻□,還有鐵青□的,魯班師□的,鮑第千裡□的,丁稻來篤□的,箕奧其安內□的裸體實在是太美,太理想,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反面說,新派的比如雪尼約克□的,瑪提斯□的,塞尚的,高耿□的,弗朗刺馬克□的,又是太丑,太損,太不像人,一樣的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人體美,究竟怎麼一回事?我們不幸生長在中國女人衣服一直穿到下巴底下腰身與後部看不出多大分別的世界裡,實在是太蒙昧無知,太不開眼。可是再說呢,東方人也許根本就不該叫人開眼的,你看過約翰巴裡士□那本《沙揚娜拉》沒有,他那一段形容一個日本裸體舞女──就是一張臉子粉搽得象棺材裡爬起來的顏色,此外耳朵以後下巴以下就比如一節蒸不透的珍珠米!──看了真叫人惡心。你們學美術的才有第一手的經驗,我倒是……

□維納絲得米羅,通譯米羅的維納斯(Venus de Milo),米羅是意大利的一個島嶼。

□維納絲梅第妻,通譯維納斯梅迪西(Venus Medici),梅迪西是意大利的愛神。

□鐵青,通譯提香(1490─1576),意大利文藝復興盛期威尼斯派畫家。

□魯班師,通譯魯本斯(1577─1640),佛蘭德斯畫家。

□鮑第千裡,通譯波提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藝復興盛期畫家。

□丁稻來篤。通譯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文藝復興後期威尼斯派畫家。

□箕奧其安內,通譯喬爾喬尼(1477─1510),意大利文藝復興

時期威尼斯派畫家。

□雪尼約克,通譯西涅克(1863─1935),法國畫家,新印象派(點彩派)代表人物。

□瑪提斯,通譯馬蒂斯(1869─1954),法國畫家,野獸派代表人物。

□高耿,通譯高更(1849─1903),法國畫家,印象派之後的代表人物。

□弗朗刺馬克,通譯弗朗茨﹒馬爾克(1880─1916),德國畫家,表現主義畫派代表人物。

□約翰巴裡士,通譯約翰﹒貝勒斯(1654─1725),英國教育思想家。

你倒是真有點羨慕,對不對?不怪你,人總是人。不瞞你說,我學畫畫原來的動機也就是這點子對人體秘密的好奇。你說我窮相,不錯,我真是窮,飯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兒──我怎麼也省不了。這對人體美的欣賞在我已經成了一種生理的要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擺脫的嗜好﹔我寧可少吃儉穿,省下幾個法郎來多雇幾個模特兒。你簡直可以說我是著了迷,成了病,發了瘋,愛說什麼就什麼,我都承認──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面前供養,安慰,喂飽我的“眼淫”。當初羅丹我猜也一定與我一樣的狼狽,據說他那房子裡老是有剝光了的女人,也不為坐樣兒,單看她們日常生活“實際的”多變化的姿態──他是一個牧羊人,成天看著一群剝了毛皮的馴羊!魯班師那位窮凶極惡的大手筆,說是常難為他太太做模特兒,結果因為他成天不斷的畫他太太竟許連穿褲子的空兒都難得有!但如果這話是真的魯班師還是太傻,難怪他那畫裡的女人都是這剝白豬似的單調,少變化﹔美的分配在人體上是極神秘的一個現象,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材,不論男女我想幾乎是不可能的﹔上帝拿著一把顏色望地面上撒,玫瑰、羅蘭、石榴、玉簪、剪秋羅,各樣都沾到了一種或幾種的彩澤,但決沒有一種花包涵所有可能的色調的,那如其有,按理論講,豈不是又得回復了沒顏色的本相?人體美也是這樣的,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下部,有的頭發,有的手,有的腳踝,那不可理解的骨胳,筋肉,肌理的會合,形成各各不同的線條,色調的變化,皮面的漲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態,不可制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煩細心體會發見去,上帝沒有這樣便宜你的事情,他決不給你一個具體的絕對美,如果有我們所有藝術的努力就沒了意義﹔巧妙就在你明知這山裡有金子,可是在哪一點你得自己下工夫去找。啊!說起這藝術家審美的本能,我真要閉著眼感謝上帝──要不是它,豈不是所有人體的美,說窄一點,都變了古長安道上歷代帝王的墓窟,全叫一層或幾層薄薄的衣服給埋沒了!回頭我給你看我那張破床底下有一本寶貝,我這十年血汗辛苦的成績──千把張的人體臨摹,而且十分之九是在這間破雞棚裡勾下的,別看低我這張彈簧早經追悼了的沙發,這上面落坐過至少一二百個當得起美字的女人!別提專門做模特兒的,巴黎哪一個不知道俺家黃臉什麼,那不算希奇,我自負的是我獨到的發見:一半因為看多了緣故,女人肉的引誘在我差不多完全消滅在美的欣賞裡面,結果在我這雙“淫眼”看來,一絲不掛的女人就同紫霞宮裡翻出來的尸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搖不動我的性欲,反面說當真穿著得極整齊的女人,不論她在人堆裡站著,在路上走著,只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礙就無形的消滅,正如老練的礦師一瞥就認出礦苗,我這美術本能也是一瞥就認出“美苗”,一百次裡錯不了一次﹔每回發見了可能的時候,我就非想法找到她剝光了她叫我看個滿意不成,上帝保佑這文明的巴黎,我失望的時候真難得有!我記得有一次在戲院子看著了一個貴婦人,實在沒法想(我當然試來)我那難受就不用提了,比發瘧疾還難受──她那特長分明是在小腹與……

夠了夠了!我倒叫你說得心痒痒的。人體美!這門學問,這門福氣,我們不幸生長在東方誰有機會研究享受過來?可是我既然到了巴黎,不幸氣碰著你,我倒真想叨你的光開開我的眼,你得替我想法,要找在你這宏富的經驗中比較最貼近理想的一個看看……

你又錯了!什麼,你意思花就許巴黎的花香,人體就許巴黎的美嗎?太滅自己的威風了!別信那巴理士什麼《沙揚娜拉》的胡說﹔聽我說,正如東方的玫瑰不比西方的玫瑰差什麼香味,東方的人體在得到相當的栽培以後,也同樣不能比西方的人體差什麼美──除了天然的限度,比如骨胳的大小,皮膚的色彩。同時頂要緊的當然要你自己性靈裡有審美的活動,你得有眼睛,要不然這宇宙不論它本身多美多神奇在你還是白來的。我在巴黎苦過這十年,就為前途有一個宏愿:我要張大了我這經過訓練的“淫眼”到東方去發見人體美──誰說我沒有大文章做出來?至於你要借我的光開開眼,那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可是我想想──可惜了!有個馬達姆□朗洒,原先在巴黎大學當物理講師的,你看了准忘不了,現在可不在了,到倫敦去了﹔還有一個馬達姆薛托漾,她是遠在南邊鄉下開面包鋪子的,她就夠打倒你所有的丁稻來篤,所有的鐵青,所有的箕奧其安內──尤其是給你這未入流看,長得太美了,她通體就看不出一根骨頭的影子,全叫勻勻的肉給隱住的,圓的,潤的,有一致節奏的,那妙是一百個哥蒂藹□也形容不全的,尤其是她那腰以下的結構,真是奇跡!你從意大利來該見過西龍尼維納絲□的殘像,就那也只能仿佛,你不知道那活的氣息的神奇,什麼大藝術天才都沒法移植到畫布上或是石塑上去的(因此我常常自己心裡辯論究竟是藝術高出自然還是自然高出藝術,我怕上帝僭先的機會畢竟比凡人多些)﹔不提別的單就她站在那裡你看,從小腹接檉上股那兩條交薈的弧線起直往下貫到腳著地處止,那肉的浪紋就比是──實在是無可比──你夢裡聽著的音樂:不可信的輕柔,不可信的勻淨,不可信的韻味──說粗一點,那兩股相並處的一條線直貫到底,不漏一屑的破綻,你想通過一根發絲或是吹度一絲風息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但同時又決不是肥肉的粘著,那就呆了。真是夢!唉,就可惜多美一個天才偏叫一個身高六尺三寸長紅胡子的面包師給糟蹋了﹔真的這世上的因緣說來真怪,我很少看見美婦人不嫁給猴子類牛類水馬類的丑男人!但這是支話。眼前我招得到的,夠資格的也就不少──有了,方才你坐上這沙發的時候叫我想起了愛菱,也許你與她有緣分,我就為你招她去吧,我想應該可以容易招到的。可是上哪兒呢?這屋子終究不是欣賞美婦人的理想背景,第一不夠開展,第二光線不夠──至少為外行人像你一類著想……我有了一個頂好的主意,你遠來客我也該獨出心裁招待你一次,好在愛菱與我特別的熟,我要她怎麼她就怎麼﹔暫且約定後天吧,你上午十二點到我這裡來,我們一同到芳丹薄羅□的大森林裡去,那是我常游的地方,尤其是阿房奇石相近一帶,那邊有的是天然的地毯,這一時是自然最妖艷的日子,草青得滴得出翠來,樹綠得漲得出油來,松鼠滿地滿樹都是,也不很怕人,頂好玩的,我們決計到那一帶去秘密野餐吧──至於“開眼”的話,我包你一個百二十分的滿足,將來一定是你從歐洲帶回家最不易磨滅的一個印象!一切有我布置去,你要是愿意貢獻的話,也不用別的,就要你多買大楊梅,再帶一瓶桔子酒,一瓶綠酒,我們享半天閑福去。現在我講得也累了,我得躺一會兒,隔一天我們從芳丹薄羅林子裡回巴黎的時候,我仿佛剛做了一個最荒唐,最艷麗,最秘密的夢。 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馬達姆,法語Madam的音譯,

即“太太”、“女士”。

□哥蒂藹,通譯戈蒂埃(1811─1872),法國詩人、小說家、批

評家。

□西龍尼維納絲,通譯西龍尼維納絲。西龍尼(cyrene),古希臘城。

□芳丹薄羅,通譯楓丹白露,巴黎遠郊的一處游覽地。

歐遊雜記--巴黎

作者: 朱自清

  塞納河穿過巴黎城中,像一道圓弧。河南稱為左岸,著名的拉丁區就在這里。河北稱為右岸,地方有左岸兩個大,巴黎的繁華全在這一帶﹔說巴黎是“花都”,這一溜兒才真是的。右岸不是窮學生苦學生所能常去的,所以有一位中國朋友說他是左岸的人,抱“不過河”主義﹔區區一衣帶水,卻分開了兩般人。但論到藝術,兩岸可是各有勝場﹔我們不妨說整個兒巴黎是一座藝術城。從前人說“六朝”賣菜傭都有煙水氣,巴黎人誰身上大概都長著一兩根雅骨吧。你瞧公園里,大街上,有的是噴水,有的是雕像,博物院處處是,展覽會常常開﹔他們幾乎像呼吸空氣一樣呼吸著藝術氣,自然而然就雅起來了。

  右岸的中心是剛果方場。這方場很寬闊,四通八達,周圍都是名勝。中間巍巍地矗立著埃及拉米塞司第二的紀功碑。碑是方錐形,高七十六英尺,上面刻著象形文字。一八三六年移到這里,轉眼就是一百年了。左右各有一座銅噴水,大得很。水池邊環列著些銅雕像,代表著法國各大城。其中有一座代表司太司堡。自從一八七零年那地方割歸德國以后,法國人每年七月十四國慶日總在像上放些花圈和大草葉,終年地擱著讓人惊醒。直到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和約告成,司太司堡重歸法國,這才停止。紀功碑與噴水每星期六晚用弧光燈照耀。那碑像從幽暗中穎脫而出﹔那水像山上崩騰下來的雪。這場子原是法國革命時候斷頭台的舊址。在“恐怖時代”,路易十六與王后,還有各党各派的人輪班在這兒低頭受戮。但現在一點痕跡也沒有了。

  場東是磚厂花園。也有一個噴水池﹔白石雕像成行,與一叢叢綠樹掩映著。在這里徘徊,可以一直徘徊下去,四圍那些紛紛的車馬,簡直若有若無。花園是所謂法國式,將花草分成一畦畦的,各各排成精巧的花紋,互相對稱著。又整洁,又玲瓏,教人看著賞心悅目﹔可是沒有野情,也沒有蓬勃之氣,像北平的叭兒狗。這里春天游人最多,擠擠挨挨的。有時有音樂會,在綠樹蔭中。樂韻悠揚,隨風飄到場中每一個人的耳朵里。再東是加羅塞方場,衹隔著一道不寬的馬路。路易十四時代,這是一個校場。場中有一座小凱旋門,是拿破侖造來紀勝的,仿羅馬某一座門的式樣。拿破侖叫將從威尼斯經馬克堂搶來的駟馬銅像安在門頂上。但到了一八一四年,那銅像終於回了老家。法國衹好換上一個新的,光彩自然差得多。

  剛果方場西是大名鼎鼎的仙街,直達凱旋門。有四里半長。凱旋門地勢高,從剛果方場望過去像沒多遠似的,一走可就知道。街的東半截兒,兩旁簡直是園子,春天綠葉子密密地遮著﹔西半截兒才真是街。街道非常寬敞。夾道兩行樹,筆直筆直地向凱旋門奔湊上去。凱旋門巍峨爽朗地盤踞在街盡頭,好像在半天上。歐洲名都街道的形勢,怕再沒有赶上這兒的﹔稱為“仙街”,不算說大話。街上有戲院,舞場,飯店,夠游客們玩兒樂的。凱旋門一八零六年開工,也是拿破侖造來紀功的。但他並沒有看它的完成。門高一百六十英尺,寬一百六十四英尺,進身七十二英尺,是世界凱旋門中最大的。門上雕刻著一七九二至一八一五年間法國戰事片段的景子,都出於名手。其中羅特(Burguudian Rude,十九世紀)的“出師”一景,慷慨激昂,至今還可以作我們的氣。這座門更有一個特別的地方:在拿破侖周忌那一天,從仙街向上看,團團的落日恰好扣在門圈兒里。門圈兒底下是一個無名兵士的墓﹔他埋在這里,代表大戰中死難的一百五十萬法國兵。墓是平的,地上嵌著文字﹔中央有個紀念火,焰子粗粗的,紅紅的,在風里搖晃著。這個火每天由參戰軍人團團員來點。門頂可以上去,乘電梯或爬石梯都成﹔石梯是二百七十三級。上面看,周圍不下十二條林蔭路,都輻輳到門下,宛然一個大車輪子。

  剛果方場東北有四道大街銜接著,是巴黎最繁華的地方。大舖子差不多都在這一帶,珠寶市也在這兒。各店家陳列窗里五花八門,五光十色,珍奇精巧,兼而有之﹔管保你走一天兩天看不完,也看不倦。步道上人挨挨湊湊,常要躲閃著過去。電燈一亮,更不容易走。街上“咖啡”東一處西一處的,沿街安著座兒,有點兒像北平中山公園里的茶座兒。客人慢慢地喝著咖啡或別的,慢慢地抽煙,看來往的人。“咖啡”本是法國的玩意兒﹔巴黎差不多每道街都有,怕是比那兒都多。巴黎人喝咖啡幾乎成了癖,就像我國南方人愛上茶館。“咖啡”里往往備有紙筆,許多人都在那兒寫信﹔還有人讓“咖啡”收信,簡直當做自己的家。文人畫家更愛坐“咖啡”﹔他們愛的是無拘無束,容易會朋友,高談闊論。愛寫信固然可以寫信,愛做詩也可以做詩。大詩人魏爾侖

  (Verlalne)的詩,据說少有不在“咖啡”里寫的。坐“咖啡”也有派別。一來“咖啡”是熟的好,二來人是熟的好。久而久之,某派人坐某“咖啡”便成了自然之勢。這所謂派,當然指文人藝術家而言。一個人獨自去坐“咖啡”,偶爾一回,也許不是沒有意思,常去卻未免寂寞得慌﹔這也與我國南方人上茶館一樣。若是外國人而又不懂話,那就更可不必去。巴黎最大的“咖啡”有三個,卻都在左岸。這三座“咖啡”名字里都含著“圓圓的”意思,都是文人藝術家薈萃的地方。里面裝飾滿是新派。其中一家,電燈壁畫滿是立体派,据說這些畫全出於名家之手。另一家据說時常陳列著當代畫家的作品,待善价而沽之。坐“咖啡”之外還有站“咖啡”,卻有點像我國南方的喝柜台酒。這種“咖啡”大概小些。柜台長長的,客人圍著要吃的喝的。吃喝都便宜些,為的是不用多伺候你,你吃喝也比較不舒服些。站“咖啡”的人臉向里,沒有甚麼看的,大概吃喝完了就走。但也有人用胳膊肘兒斜靠在柜台上,半邊身子偏向外,寫意地眺望,談天兒。巴黎人吃早點,多半在“咖啡”里。普通是一盃咖啡,兩三個月芽餅就夠了,不像英國人吃得那麼多。月芽餅是一種面包,月芽形,酥而軟,趁熱吃最香﹔法國人本會烘面包,這一種不但好吃,而且好看。

  盧森堡花園也在左岸,因盧森堡宮而得名。宮建於十七世紀初年,曾用作監獄,現在是上議院。花園甚大。里面有兩座大噴水,背對背緊挨著。其一是梅迭契噴水,雕刻的是亞西司(Acis)與加拉台亞(Galatea)的故事。巨人波力非摩司(Polyphamos)愛加拉台亞。他曉得她喜歡亞西司,便向他頭上扔下一塊大石頭,將他打死。加拉台亞無法使亞西司复活,衹將他變成一道河水。這個故事用在一座噴水上,倒有些遠意。園中綠樹成行,濃蔭滿地,白石雕像极多,也有銅的。巴黎的雕像真如家常便飯。花園南頭,自成一局,是一條蔭道。最南頭,天文台前面又是一座噴水,中央四個力士高高地扛著四限儀,下邊環繞著四對奔馬,氣象雄偉得很。這是卡波(Carpeaus,十九世紀)所作。卡波與羅特同為寫實派,所作以形線柔美著。

  沿著塞納河南的河牆,一帶舊書攤兒,六七里長,也是左岸特有的風光。有點像北平東安市場里舊書攤兒。可是背景太好了。河水終日悠悠地流著,兩頭一眼望不盡﹔左邊盧佛宮,右邊經母堂,古香古色的。書攤兒黯黯的,低低的,窄窄的一溜﹔一小格兒一小格兒,或連或斷,可沒有東安市場里的大。攤上放著些破書﹔旁邊小凳子上坐著掌柜的。到時候將攤兒蓋上,鎖上小鐵鎖就走。這些情形也活像東安市場。

  鐵塔在巴黎西頭,塞納河東岸,高約一千英尺,算是世界上最高的塔。工程艱難浩大,建築師名愛非爾(Eiffel),也稱為愛非爾塔。全塔用鐵骨造成,如網狀,空處多於實處,輕便靈巧,亭亭直上,頗有戈昔式的余風。塔基占地十七畝,分三層。頭層离地一百八十六英尺,二層三百七十七英尺,三層九百二十四英尺,連頂九百八十四英尺。頭二層有“咖啡”,酒館及小攤兒等。電梯步梯都有,電梯分上下兩廂,一廂載直上直下的客人,一廂載在頭層停留的客人。最上層卻非用電梯不可。那梯口常常擁擠不堪。壁上貼著“小心扒手”的標語,收票人等嘴里還不住地唱道,“小心呀!”這一段兒走得可慢极,大約也是“小心”吧。最上層衹有賣紀念品的攤兒和一些問心机。這種問心机歐洲各游戲場中常見﹔是些小鐵箱,一箱管一事。放一個錢進去,便可得到回答﹔回答若干條是印好的,指針所停止的地方就是專答你。也有用電話回答的。譬如你要問流年,便向流年箱內投進錢去。這實在是一種開心的玩意兒。這層還專設一信箱﹔寄的信上蓋鐵塔形郵戳,好讓親友們留作紀念。塔上最宜遠望,全巴黎都在眼下。但盡是密匝匝的房子,衹覺應接不暇而無蒼茫之感。塔上滿綴著電燈,晚上便是種種廣告﹔在暗夜里這種明妝倒值得一番領略。隔河是特羅卡代羅(Trocad↓ro)大廈,有道橋筆直地通著。這所大廈是為一八七八年的博覽會造的。中央圓形,圓窗圓頂,兩支高高的尖塔分列頂側﹔左右翼是新月形的長房。下面許多級台階,階下一個大噴水池,也是圓的。大廈前是公園,鐵塔下也是的﹔一片空闊,一片綠。所以大廈遠看近看都顯出雄巍巍的。大廈的正廳可容五千人。它的大在橫里﹔鐵塔的大在直里。一橫一直,恰好稱得住。

  歌劇院在右岸的鬧市中。門牆是威尼斯式,已經烏暗暗的,走近前細看,才見出上面精美的雕飾。下層一排七座門,門間都安著些小雕像。其中羅特的《舞群》,最有血有肉,有情有力。羅特是寫實派作家,所以如此。但因為太生動了,當時有些人還見不慣﹔一八六九年這些雕像揭幕的時候,一個宗教狂的人,趁夜里悄悄地向這群像上倒了一瓶墨水。這件事傳開了,然而羅特卻因此成了一派。院里的樓梯以宏麗著名。全用大理石,又白,又滑,又寬﹔欄桿是低低兒的。加上羅馬式圓拱門,一對對愛翁匿克式石柱,雕像上的電燈燭,真是堆花簇錦一般。那一片電燈光像海,又像月,照著你緩緩走上梯去。幕間休息的時候,大家都离開座兒各處走。這兒休息的時間特別長,法國人樂意趁這閒工夫在劇院里散散步,談談話,來一點吃的喝的。休息室里散步的人最多。這是一間頂長頂高的大廳,華麗的燈光淡淡地布滿了一屋子。一邊是成排的落地長窗,一邊是幾座高大的門﹔牆上略略有些裝飾,地下舖著毯子。屋里空落落的,客人穿梭般來往。太太小姐們大多穿著各色各樣的晚服,露著脖子和膀子。“衣香鬢影”,這里才真夠味兒。歌劇院是國家的,衹演古典的歌劇,間或也演隊舞(Ballet),總是堂皇富麗的玩藝兒。

  國葬院在左岸。原是巴黎護城神經也奈韋夫(St.Genevi↓ve)的教堂﹔大革命後,一般思想崇拜神經不如崇拜偉人了,於是改為這個﹔后來又改回去兩次,一八五五年才算定了。伏爾泰,盧梭,雨果,左拉,都葬在這里。院中很為寬宏,高大的圓拱門,架著些圓頂,都是羅馬式。頂上都有裝飾的圖案和畫。中央的穹隆頂高二百七十二英尺,可以上去。院中壁上畫著法國與巴黎的歷史故事,名筆頗多。沙畹(Puvisde Chavannes,十九世紀)的便不少。其中《經也奈韋夫俯視著巴黎城)一幅,正是月圓人靜的深夜,經還獨對著油盞火﹔她似乎有些倦了,慢慢踱出來,憑欄遠望,全巴黎城在她保護之下安睡了﹔瞧她那慈祥和藹一往情深的樣子。經也奈韋夫於五世紀初年,生在离巴黎二十四里的囊台兒村(Nanterre)里。幼時聽經也曼講道,深為感悟。經也曼也說她根器好,著實勉勵了一番。后來她到巴黎,盡力於救濟事業。五世紀中葉,匈奴將來侵巴黎,全城震惊。她力勸人民鎮靜,依賴神明,頗能教人相信。匈奴到底也沒有成。以后巴黎真經兵亂,她於救濟事業加倍努力。她活了九十歲。晚年倡議在巴黎給經彼得與經保羅修一座教堂。動工的第二年,她就死了。等教堂落成,卻發見她已葬在里頭﹔此外還有許多奇异的傳說。因此這座教堂衹好作為奉祀她的了。這座教堂便是現在的國葬院。院的門牆是希腊式,三角楣下,一排哥林斯式的石柱。院旁有經愛的昂堂,不大。現在是經也奈韋夫埋灰之所。祭壇前的石刻花屏极華美,是十六世紀的東西。

  左岸還有傷兵養老院。其中兵甲館,收藏廢棄的武器及戰利品。有一間滿懸著三色旗,屋頂上正懸著,兩壁上斜插著,一面挨一面的。屋子很長,一進去但覺千層百層鮮明的彩色,靜靜地交映著。院有穹隆頂,高三百四十英尺,直徑八十六英尺,造於十七世紀中,優美莊嚴,勝於國葬院的。頂下原是一個教堂,拿破侖墓就在這里。堂外有寬大的台階兒,有多力克式與哥林斯式石柱。進門最叫你舒服的是那屋里的光。那是從染色玻璃窗射下來的淡淡的金光,軟得像一股水。堂中央一個窖,圓的,深二十英尺,直徑三十六英尺,花崗石柩居中,十二座雕像環繞著,代表拿破侖重要的戰功﹔像間分六列插著五十四面旗子,是他的戰利品。堂正面是祭壇﹔周圍許多龕堂,埋著王公貴人。一律圓拱門﹔地上嵌花紋,窖中也這樣。拿破侖死在經海侖島,遺囑愿望將骨灰安頓在塞納河旁,他所深愛的法國人民中間。待他死后十九年,一八四零,這愿望才達到了。

  塞納河里有兩個小洲,小到不容易覺出。西頭的叫城洲,洲上兩所教堂是巴黎的名跡。洲東的經母堂更為↓赫。堂成於十二世紀,中間經過許多變遷,到十九世紀中葉重修,才有現在的樣子。這是“裝飾的戈昔式”建築的最好的代表。正面朝西,分三層。下層三座尖拱門。這種門很深,門圈兒是一棱套著一棱的,越望里越小﹔棱間與門上雕著許多大像小像,都是《經經》中的人物。中層是窗子,兩邊的尖拱形,分雕著亞當夏娃像﹔中央的渾圓形,雕著“經處女”像。上層是欄干。最上兩座鐘樓,各高二百二十七英尺﹔兩樓間露出后面尖塔的尖兒,一個伶俐瘦勁的身影。這座塔是勒丟克(Viellet ie Duc,十九世紀)所造,比鐘樓還高五十八英尺﹔但從正面看,像一般高似的,這正是建築師的妙用。朝南還有一個旁門,雕飾也繁密得很。從背后看,左右兩排支牆(Buttress)像一對對的翅膀,作飛起的勢子。支牆上雖也有些裝飾,卻不為裝飾而有。原來戈昔式的房子高,窗子大,牆的力量支不住那些石頭的拱頂,因此非從牆外想法不可。支牆便是這樣來的。這是戈昔式的致命傷﹔許多戈昔式建築容易記毀,正是為此。堂里滿是彩繪的高玻璃窗子,陰森森的,衹看見石柱子,尖拱門,肋骨似的屋頂。中間神堂,兩邊四排廊路,周圍三十七間龕堂,像另自成個世界。堂中的講壇與管風琴都是名手所作。歌隊座與牧師座上的動植物木刻,也以精工著。戈昔式教堂里雕繪最繁﹔其中取材於教堂所在地的花果的尤多。所雕繪的大抵以近真為主。這種一半為裝飾,一半也為教導,讓那些不識字的人多知道些事物,作用和百科全書差不多。堂中有寶庫,收藏歷來珍貴的東西,如金龕,金十字架之類,燦爛耀眼。拿破侖於一八零四年在這兒加冕,那時穿的長袍也陳列在這個庫里。北鐘樓許人上去,可以看見牆角上石刻的妖獸,奇丑怕人,俯視著下方,据說是吐溜水的。雨果寫過《巴黎經母堂》一部小說,所敘是四百年前的情形,有些還和現在一樣。

  經龕堂在洲西頭,是全巴黎戈昔式建築中之最美麗者。羅斯金更說是“北歐洲最珍貴的一所戈昔式”。在一二三八那一年,“經路易”王聽說君士坦丁皇帝包爾溫將“棘冠”押給威尼斯商人,無力取贖,“棘冠”已歸商人們所有,急得什麼似的。他要將這件無价之寶收回,便异想天開地在猶太人身上加了一種“苛捐雜稅”。過了一年,“棘冠”果然弄回來,還得了些別的小寶貝,如“真十字架”的片段等等。他這一樂非同小可,命令某建築師造一所教堂供奉這些寶物﹔要造得好,配得上。一二四五年起手,三年落成。名建築家勒丟克說,“這所教堂內容如此复雜,花樣如此繁多,活兒如此利落,材料如此美麗,真想不出在那樣短的時期里如何成功的。”這樣兩個龕堂,一上一下,都是金碧輝煌的。下堂尖拱重疊,縱橫交互﹔中央拱抵而闊,所以地方並不大而极有開朗之勢。堂中原供的“經處女”像,傳說靈跡甚多。上堂卻高多了,有彩繪的玻璃窗子十五堵﹔窗下沿牆有龕,低得可怜相。柱上相間地安著十二使徒像﹔有兩尊很古老,別的都是近世仿作。玻璃繪畫似乎與戈昔藝術分不開﹔十三世紀後者最盛,前者也最盛。畫法用許多顏色玻璃拼合而成,相連處以鉛焊之,再用鐵條夾住。著色有濃淡之別。淡色所以使日光柔和縹緲。但濃色的多,大概用深藍作地子,加上點兒黃白與寶石紅,取其襯托鮮明。這種窗子也兼有裝飾與教導的好處﹔所畫或為幾何圖案,或為人物故事。還有一堵“玫瑰窗”,是象徵“經處女”的﹔畫是圓形,花紋都從中心分出。据說這堵窗是玫瑰窗中最親切有味的,因為它的溫暖的顏色比別的更接近看的人。但這種感想東方人不會有。這龕堂有一座金色的尖塔,是勒丟克造的。

  毛得林堂在剛果方場之東北,造於近代。形式仿希腊神廟,四面五十二根哥林斯式石柱,圍成一個廊子。壁上左右各有一排大龕子,安著群經的像。堂里也是一行行同式的石柱﹔卻使用各種顏色的大理石,華麗悅目。經心院在巴黎市外東北方,也是近代造的,至今還未完成,堂在一座小山的頂上,山腳下有兩道飛階直通上去。也通索子鐵路。堂的規模极宏偉,有四個穹隆頂,一個大的,帶三個小的,都量卑贊廷式﹔另外一座方形高鐘樓,里面的鐘重二萬九千斤。堂里能容八千人,但還沒有加以裝飾。房子是白色,台階也是的,一種單純的力量壓得住人。堂高而大,巴黎周圍若干里外便可看見。站在堂前的平場里,或爬上穹隆頂里,也可看個五六十里。造堂時工程浩大,單是打地基一項,就花掉約四百萬元﹔因為土太松了,撐不住,根基要一直打到山腳下。所以有人半真半假地說,就是移了山,這教堂也不會倒的。

  巴黎博物院之多,真可算甲於世界。就這一樁兒,便可教你流連忘返。但須徘徊玩索才有味,走馬看花是不成的。一個行色匆匆的游客,在這種地方往往無可奈何。博物院以盧佛宮(Louvre)為最大﹔這是就全世界論,不單就巴黎論。盧佛宮在加羅塞方場之東﹔主要的建築是口字形,南頭向西伸出一長條兒。這里本是一座堡壘,后來改為王宮。大革命后,各處王宮里的畫,宮苑里的雕刻,都保存在此﹔改為故宮博物院,自然是很順當的。博物院成立后,歷來的政府都盡力搜羅好東西放進去﹔拿破侖從各國“搬”來大宗的畫,更為博物院生色不少。宮房占地极寬,站在那方院子里,頗有海闊天空的意味。院子里養著些鴿子,成群地孤單地仰著頭挺著胸在地上一步步地走,一點不怕人。撒些餅干面包之類,它們便都向你身邊來。房子造得秀雅而莊嚴,壁上安著許多王公的雕像。熟悉法國歷史的人,到此一定會發思古之幽情的。

  盧佛宮好像一座寶山,蘊藏的東西實在太多,教人不知從那兒說起好。畫為最,還有雕刻,古物,裝飾美術等等,真是琳琅滿目。乍進去的人一時摸不著頭腦,往往弄得糊里糊涂。就中最膾炙人口的有三件。一是達文齊↓的《蒙那麗沙》像,大約作於一五零五年前后,是覺孔達(Joconda)夫人的畫像。相傳達文齊這幅像畫了四個年頭,因為要那甜美的微笑的樣子,每回“臨像”的時候,總請些樂人彈唱給她聽,讓她高高興興坐著。像畫好了,他卻愛上她了。這幅畫是佛蘭西司第一手里買的,他沒有准兒許認識那女人。一九一一年畫曾被人偷走,但兩年之后,到底從意大利找回來了。十六世紀中葉,意大利已公認此畫為不可有二的畫像杰作,作者在與造化爭巧。畫的奇處就在那一絲兒微笑上。那微笑太飄忽了,太難捉摸了,好像常常在變幻。這果然是個“奇跡”,不過也衹是造形的“奇跡”罷了。這兒也有些理想在內﹔達文齊筆下夾帶了一些他心目中的經母的神氣。近世討論那微笑的可太多了。詩人,哲學家,有的是﹔他們都想找出點兒意義來。於是蒙那麗沙成為一個神祕的浪漫的人了﹔她那微笑成為“人獅(Sphinx)的凝視”或“鄙薄的諷笑”了。這大概是她與達文齊都夢想不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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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譯名為:達芬奇。

  二是米羅(Milo)《愛神》像。一八二零年米羅島一個農人發見這座像,賣給法國政府衹賣了五千塊錢。据近代考古家研究,這座像當作於紀元前一百年左右。那兩衹胳膊都沒有了﹔它們是怎麼個安法,卻大大費了一班考古家的心思。這座像不但有生動的形態,而且有溫暖的骨肉。她又強壯,又清明﹔單純而偉大,樸真而不奇。所謂清明,是身心都健的表象,與麻木不同。這種作風頗與紀元前五世紀希腊巴昔農(Panthenon)廟的監造人,雕刻家費鐵亞司(Phidias)相近。因此法國學者雷那西(S.Reinach,新近去世)在他的名著《亞波羅》(美術史)中相信這座像作於紀元前四世紀中。他並且相信這座像不是愛神微那司而是海女神安非特利特(Amphitrite)﹔因為它沒有細膩,縹緲,嬌羞,多情的樣子。三是沙摩司雷司(Samothrace)的《勝利女神像》。女神站在沖波而進的船頭上,吹著一支喇叭。但是現在頭和手都沒有了,剩下翅膀與身子。這座像是還愿的。紀元前三零六年波立爾塞特司(Demetrius Poliorcetes)在塞勃勒司(Cyprus)島打敗了埃及大將陶來買(Ptolemy)的水師,便在沙摩司雷司島造了這座像。衣裳雕得最好﹔那是一件薄薄的軟軟的衣裳,光影的准确,衣褶的精細流動﹔加上那下半截兒被風吹得好像弗弗有聲,上半截兒卻緊緊地貼著身子,很有趣地對照著。因為衣裳雕得好,才顯出那筋肉的力量﹔那身子在搖晃著,在挺進著,一團勝利的喜悅的勁兒。還有,海風呼呼地吹著,船尖兒嗤嗤地響著,將一片碧波分成兩條長長的白道兒。

  盧森堡博物院專藏近代藝術家的作品。他們或新故,或還生存。這里比盧佛宮明亮得多。進門去,寬大的甬道兩旁,滿陳列著雕像等﹔里面卻多是畫。雕刻里有彭彭(Pompon)的《狗熊》與《水禽》等,真是大巧若拙。彭彭現在大概有七八十歲了,天天上動物園去靜觀禽獸的形態。他熟悉它們,也親愛它們,所以做出來的東西神氣活現﹔可是形体並不像照相一樣地真切,他在天然的曲線里加上些小小的棱角,便帶著點“建築”的味兒。於是我們才看見新東西。那《狗熊》和實物差不多大,是石頭的﹔那《水禽》等卻小得可以供在案頭,是銅的。雕像本有兩種手法,一是干脆地砍石頭,二是先用泥塑,再澆銅。彭彭從小是石匠,石頭到他手里就像豆腐。他是巧匠而兼藝術家。動物雕像盛於十九世紀的法國﹔那時候動物園發達起來,供給藝術家觀察,研究,描摹的机會。動物素描之成為畫的一支,也從這時候起。院里的畫受后期印象派的影響,找尋人物的“本色”(local colour),大抵是鮮明的調子。不注重畫面的“体積”而注重裝飾的效用。也有細心分別光影的,但用意還在找尋顏色,與印象派之衹重光影不一樣。

  磚場花園的南犄角上有網球場博物院,陳列外國近代的畫與雕像。北犄角上有奧蘭紀利博物院,陳列的東西頗雜,有馬奈(Manet,九世紀法國印象派畫家)的畫與日本的浮世繪等。浮世繪的著色與构圖給十九世紀后半法國畫家极深的影響。摩奈↓(Monet)畫院也在這里。他也是法國印象派巨子,一九二六年才過去。印象派興於十九世紀中葉,正是照相机流行的時候。這派畫家想赶上照相机,便專心致志地分別光影﹔他們還想赶過照相机,照相沒有顏色而他們有。他們衹用原色﹔所畫的畫近看但見一處處的顏色塊兒,在相當的距离看,才看出光影分明的全境界。他們的看法是迅速的綜合的,所以不重“本色”(人物固有的顏色,隨光影而變化),不重細節。摩奈以風景畫著於世﹔他不但是印象派,並且是露天畫派(Pleinairiste)。露天畫派反對畫室里的畫,因為都帶著那黑影子﹔露天里就沒有這種影子。這個畫院里有摩奈八幅頂大的畫,太大了,衹好嵌在牆上。畫院衹有兩間屋子,每幅畫就是一堵牆,畫的是荷花在水里。摩奈歡喜用藍色,這幾幅畫也是如此。規模大,氣魄厚,汪汪欲溢的池水,疏疏密密的亂荷,有些像在樹蔭下,有些像在太陽里。据內行說,這些畫的章法,簡直前無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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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譯名為:莫奈。

  羅丹博物院在左岸。大戰后羅丹的東西才收集在這里﹔已完成的不少,也有些未完成的。有群像,單像,胸像﹔有石膏仿本。還有畫稿,塑稿。還有羅丹的遺物。羅丹是十九世紀雕刻大師﹔或稱他為自然派,或稱他為浪漫派。他有匠人的手藝,詩人的胸襟﹔他借雕刻來表現自己的情感。取材是不平常的,手法也是不平常的。常人以為美的,他覺得已無用武之地﹔他專找常人以為丑的,甚至於借重性交的姿勢。又因為求表現的充分,不得不夸飾與變形。所以他的東西乍一看覺得“怪”,不是玩藝兒。從前的雕刻講究光洁,正是“裁縫不露針線跡”的道理﹔而浪漫派藝術家恰相反,故意要顯出筆触或刀痕,讓人看見他們在工作中情感激動的光景。羅丹也常如此。他們又多喜歡用塑法,因為泥隨意些,那凸凸凹凹的地方,那大塊兒小條兒,都可以看得清楚。

  克呂尼館(Cluny)收藏羅馬與中世紀的遺物頗多,也在左岸。羅馬時代執政的宮在這兒。后來法蘭族諸王也住在這宮里。十五世紀的時候,宮毀了,克呂尼寺僧改建現在這所房子,作他們的下院,是“后期戈昔”與“文藝复興”的混合式。法國王族來到巴黎,在館里暫住過的,也很有些人。這所房子后來又歸了一個考古家。他搜集了好些古董﹔死后由政府收買,並添湊成一萬件。畫,雕刻,木刻,金銀器,織物,中世紀上等家具,瓷器,玻璃器,應有盡有。房子還保存著原來的樣子。入門就如活在幾百年前的世界里,再加上陳列的零碎的東西,触鼻子滿是古氣。與這個館毗連著的是羅馬時代的浴室,原分冷浴熱浴等,現在衹看見些殘門斷柱(也有原在巴黎別處的),寂寞地安排著。浴室外是園子,樹間草上也散布著古代及中世紀巴黎建築的一鱗一爪,其中“經處女門”最秀雅。

  此外巴黎美術院(即小宮),裝飾美術院都是雜拌兒。后者中有一間扇室,所藏都是十八世紀的扇面,是某太太的遺贈。十八世紀中國玩藝兒在歐洲頗風行,這也可見一斑。扇面滿是西洋畫,精工鮮麗﹔幾百張中,衹有一張中國人物,卻板滯無生氣。又有吉買博物院(Guimet),收藏遠東宗教及美術的資料。伯希和取去敦煌的佛畫,多數在這里。日本小畫也有些。還有蜡人館。据說那些蜡人做得真像,可是沒見過那些人或他們的照相的,就感不到多大興味,所以不如畫與雕像。不過“隧道”里陰慘慘的,人物也代表著些陰慘慘的故事,卻還可看。樓上有鏡宮,滿是鏡子,頂上與周圍用各色電光照耀,宛然千門萬戶,像到了萬花筒里。

  一九三二年春季的官“沙龍”在大宮中,頂大的院子里羅列著雕像﹔樓上下八十幾間屋子滿是畫,也有些裝飾美術。內行說,畫像太多,真有“官”氣。其中有安南阮某一幅,獎銀牌﹔中國人一看就明白那是阮氏祖宗的影像。記得有個笑話,說一個賊混入人家廳堂偷了一幅古畫,卷起夾在腋下。跨出大門,恰好碰見主人。那賊情急智生,便將畫卷兒一揚,問道,“影像,要買吧?”主人自然大怒,罵了一聲走進去。賊於是從容溜之乎也。那位安南阮某與此賊可謂异曲同工。大宮里,同時還有一個裝飾藝術的“沙龍”,陳列的是家具,燈,織物,建築模型等等,大都是立体派的作風。立体派本是現代藝術的一派,意大利最盛。影響大极了,建築,家具,布匹,織物,器皿,汽車,公路,廣告,書籍裝訂,都有立体派的份兒。平靜,干脆,是古典的精神,也是這時代重理智的表現。在這個“沙龍”里看,現代的屋子內外都儼然是些幾何的圖案,和從前華麗的藻飾全异。還有一個“沙龍”,專陳列幽默畫。畫下多有說明。各畫或描摹世態,或用大小文野等對照法,以傳出那幽默的情味。有一幅題為《長褂子》,畫的是夜宴前后客室中的景子:女客全穿短褂子,衹有一人穿長的,大家的眼睛都盯著她那長出來的一截兒。她正在和一個男客談話,似乎不留意。看她的或偏著身子,或偏著頭,或操著手,或用手托著腮(表示惊訝),倚在丈夫的肩上,或打著看戲用的放大鏡子,都是一副尷尬面孔。穿長褂子的女客在左首,左首共三個人﹔中央一對夫婦,右首三個女人,疏密向背都恰好﹔還點綴著些不在這一群里的客人。畫也有不幽默的,也有太惡劣的﹔本來是幽默並不容易。

  巴黎的墳場,東頭以倍雷拉謝斯(P↓re Lachaise)為最大,占地七百二十畝,有二里多長。中間名人的墳頗多,可是道路縱橫,找起來真費勁兒。阿培拉德與哀綠綺思兩墳並列,上有亭子蓋著﹔這是重修過的。王爾德的墳本葬在別處﹔死后九年,也遷到此場。墳上雕著個大飛人,昂著頭,直著腳,長翅膀,像是合埃及的“獅人”與亞述的翅兒牛而為一,雄偉飛動,與王爾德並不很稱。這是英國當代大雕刻家愛勃司坦(Epstein)的巨作﹔錢是一位傾慕王爾德的無名太太捐的。場中有巴什羅米(Bartholom↓)雕的一座紀念碑,題為《致死者》。碑分上下兩層,上層中間是死門,進去的兩個人倒也行無所事的﹔兩側向門走的人群卻牽牽拉拉,哭哭啼啼,跌跌倒倒,不得開交似的。下層像是生者的哀傷。此外北頭的蒙馬特,南頭的蒙巴那斯兩墳場也算大。茶花女埋在蒙馬特場,題曰一八二四年正月十五日生,一八四七年二月三日卒。小仲馬,海涅也在那兒。蒙巴那斯場有經白孚,莫泊桑,鮑特萊爾等﹔鮑特萊爾的墳與紀念碑不在一處,碑上坐著一個悲傷的女人的石像。

  巴黎的夜也是老牌子。單說六個地方。非洲飯店帶澡堂子,可以洗蒸氣澡,聽黑人濃烈的音樂﹔店員都穿著埃及式的衣服。三藩咖啡看“爵士舞”,小小的場子上一對對男女跟著那繁聲促節直扭腰兒。最警動的是那小圓木筒兒,里面像裝著豆子之類。不時地緊搖一陣子。圓屋聽唱法國的古歌﹔一扇門背后的牆上油畫著蹲著在小便的女人。紅磨坊門前一架小紅風車,用電燈做了輪廓線﹔里面看小戲與女人跳舞。這在蒙巴特區。蒙馬特是流浪人的區域。十九世紀畫家住在這一帶的不少,畫紅磨坊的常有。塔巴林看女人跳舞,不穿衣服,意在顯出好看的身子。里多在仙街,最大。看變戲法,聽威尼斯夜曲。里多島本是威尼斯娛樂的地方。這兒的里多特意砌了一個池子,也有一支“剛朵拉”,夜曲是男女對唱,不過意味到底有點兒兩樣。

  巴黎的野色在波隆尼林與經克羅園里才可看見。波隆尼林在西北角,恰好在塞因河河套中間,占地一萬四千多畝,有公園,大路,小路,有兩個湖,一大一小,都是長的﹔大湖里有兩個洲,也是長的。要領略林子的好處,得閒閒地揀深僻的地兒走。經克羅園還在西南,本有離宮,現在毀了,剩下些噴水和林子。林子里有兩條道兒很好。一條漸漸高上去,從樹里兩眼望不盡﹔一條窄而長,漏下一線天光﹔遠望路口,不知是云是水,茫茫一大片。但真有野味的還得數楓丹白露的林子。楓丹白露在巴黎東南,一點半鐘的火車。這座林子有二十七萬畝,周圍一百九十里。坐著小馬車在里面走,幽靜如遠古的時代。太陽光將樹葉子照得透明,卻衹一圈兒一點兒地灑到地上。路兩旁的樹有時候太茂盛了,枝葉交錯成一座拱門,低低的﹔遠看去好像拱門那面另有一界。林子里下大雨,那一片沙沙沙沙的聲音,像潮水,會把你心上的東西沖洗個干凈。林中有好幾處山峽,可以試腰腳,看野花野草,看旁逸斜出,稀奇古怪的石頭,像枯骨,像刺↓。亞勃雷孟峽就是其一,地方大,石頭多,又是忽高忽低,走起來好。

  楓丹白露宮建於十六世紀,后經重修。拿破侖一八一四年臨去愛而巴島的時候,在此告別他的諸將。這座宮與法國歷史關系甚多。宮房外觀不美,里面卻精致,家具等等也考究。就中侍從武官室與亨利第二廳最好看。前者的地板用嵌花的條子板﹔小小的一間屋,共用九百條之多。复壁板上也雕繪著繁細的花飾,爐壁上也滿是花兒,挂燈也像花正開著。后者是一間長廳,其大少有。地板用了二萬六千塊,一色,嵌成規規矩矩的幾何圖案,光可照人。廳中間兩行圓拱門。門柱下截鑲复壁板,上截鑲油畫﹔楣上也畫得滿滿的。天花板极意雕飾,金光耀眼。宮外有園子,池子,但赶不上凡爾賽宮的。

  凡爾賽宮在巴黎西南,算是近郊。原是路易十三的獵宮,路易十四覺得這個地方好,便大加修飾。路易十四是所謂“上帝的代表”,凡爾賽宮便是他的廟宇。那時法國貴人多一半住在宮里,伺候王上。他的侍從共一萬四千人﹔五百人伺候他吃飯,一百個貴人伺候他起床,更多的貴人伺候他睡覺。那時法國藝術大盛,一切都成為御用的,集中在凡爾賽和巴黎兩處。凡爾賽宮里裝飾力求富麗奇巧,用錢無數。如金漆彩畫的天花板,木刻,華美的家具,花飾,貝殼與多用錯綜交會的曲線紋等,用意全在教來客惊奇:這便是所謂“羅科科式”(Rococo)。宮中有鏡廳,十七個大窗戶,正對著十七面同樣大小的鏡子﹔廳長二百四十英尺,寬三十英尺,高四十二英尺。拱頂上和牆上畫著路易十四打勝德國,荷蘭,西班牙的情形,畫著他是諸國的領袖,畫著他是藝術與科學的廣大教主。近十幾年來成為世界禍根的那和約便是一九一九年六月二十八那一天在這座廳里簽的字。宮旁一座大園子,也是路易十四手里布置起來的。看不到頭的兩行樹,有萬千的氣象。有湖,有花園,有噴水。花園一畦一個花樣,小松樹一律修剪成圓錐形,集法國式花園之大成。噴水大約有四十多處,或銅雕,或石雕,處處都別出心裁,也是集大成。每年五月到九月,每月第一星期日,和別的節日,都有大水法。從下午四點起,到處銀花飛舞,霧氣沾人,襯著那齊斬斬的樹,軟茸茸的草,覺得立著看,走著看, 不拘怎麼看總成。海龍王噴水池,規模特別大﹔得等五點半鐘大水法停后,讓它單獨來二十分鐘。有時晚上大放花炮,就在這里。各色的電彩照耀著一道道噴水。花炮在噴水之間放上去, 也是一道道的﹔同時放許多,便氤氳起一團霧。這時候電光換彩,紅的忽然變藍的,藍的忽然 變白的,真真是一眨眼。

  盧梭園在愛爾莽濃鎮(Ermenonville),巴黎的東北﹔要坐一點鐘火車,走 兩點鐘的路。這是道地鄉下,來的人不多。園子空曠得很,有種荒味。大樹,怒草,小湖,清 風,和中國的郊野差不多,真自然得不可言。湖里有個白楊洲,種著一排白楊樹,盧梭墳就在 那小洲上。日內瓦的盧梭洲在仿這個﹔可是上海式的街市旁來那麼個洲子,總有些不倫不類。

  一九三一年夏天,“殖民地博覽會”開在巴黎之東的萬散園(Vincennes)里。 那時每日人山人海。會中建築都仿各地的式樣,充滿了异域的趣味。安南廟七塔參差,崢嶸肅 穆,最為出色。這些都是用某種輕便材料造的,去年都拆了。各建築中陳列著各處的出產,以 及民俗。晚上人更多,來看燈光與噴水。每條路一種燈,都是立体派的圖樣。噴水有四五處, 也是新圖樣﹔有一處叫“仙人球”噴水,就以仙人球做底樣,野拙得好玩兒。這些自然都用電 彩。還有一處水橋,河兩岸各噴出十來道水,湊在一塊兒,恰好是一座弧形的橋,教人想著走 上一個水晶的世界去。

  1933年6月3○日作。 (原載1933年9月1日《中學生》第37號)

北京與巴黎(節選)

橫光利一

芥川龍之介[注]曾對我抱怨說,他一去上海,腦子裡就盡轉著政治一類的事,覺得很困惑。那時候說的政治這個詞,意思相當於現在我們所說的思想這個詞,看來這十年間,詞語的涵意正在發生相當大的變化。最近,法國又出現了精神政治學這一前所未見的新詞匯,不過,就強調思想這個詞裡邊包含有行為的性質而言,思想也不妨可以稱作為精神政治學。我眼中的芥川,在當時是個比誰都偏愛將政治學置於自己精神思想之中的人。要是芥川今天還活著,他更感興趣的,肯定不會是他所喜愛的北京,而是他所厭惡的上海。去上海,就需要那裡有一種可以不斷向我們提供精神調節功能的政治,並且其調節的方法和程度,還得是在二十世紀的調節方法中凝集進一定程度的東亞方法。這回去中國走了一遭後,我痛切地意識到,這種東亞方式業已成為我們最為迫切需要的一種政治學。我也很想在這方面作些適合於我自己的嘗試,無奈面對超出兩手能力范圍之外的壓力,我卻無能為力。

每次踏進中國,盡管我把這之前提到的東亞看做是一個遠遠超出我所能把握的范圍之外的問題,但它還是壓迫著我的大腦,揮之不去。這種情況我想並非只是我一個人遭遇到吧。一個人去到某地,如果意識到自己找不到合適的方法來處置所面臨的處境,那肯定會感到惱火。我在中國遇到過不少在那兒有著相當長的生活經歷,並且人品相當出眾的人,屢屢聽到他們這樣嘆息:中國到底怎麼回事,實在弄不懂。每當遇到這種時候,我也身不由己地想依樣畫葫蘆應和上一句,可這樣的談論,便表明了那裡的政治對精神不具備調節的功能。“正因為弄不懂,我才……”,那個傍晚,我一邊不斷尋思著這個問題,一邊湖中國海而上,前往北京。

看來,現在一扯起東亞,便會卷入一場是非之爭之中。我也是作如是想中的一人。不過,推敲起來,東亞的靜穆性格中所隱潛著的含蓄,說不定恰好是東亞提供給世界的一份報告。這份報告的結果,往好裡說,是使人意識到,它在某種意義上為世界創造了良機,導入了有利於世界的東西。我並沒有比別人更好標新立異的習慣,但又常常不免會順從這種習慣。東亞的常識很大程度上具有生機勃勃的機能,譬如說,它就像電磁力,貫穿流通在人的沉默表情之中,是一種類似於韻律的東西。另外,把人的表情與思想、常識一視同仁地予以尊重的,將表情當做現實精神聯系方面常常十分奏效的技能來加以培訓,這種東亞式的神秘技能中,我以為也包含著利用皮膚的某一角去感觸電磁作用的操作方式。事實上,一旦成為這種超越了物理學范圍而又命數不佳的東亞世界,就跟將棋中桂馬斜跳似的,成了迷點與迷點的關系,因而不得不賦予置身其間的頭腦以高度的柔軟性。這是怎樣一種訓練的賜與物呢?對日本人說來,這種柔軟性就存留在傳統之中,具有一種一旦遭遇危機,便能如同蟬蛻一般翻然轉危為安的力量。這種力量如同一種神秘的數字,擁有它人就可以平安無事地與難境擦肩而過。

北京有消費城市一說。委實不假,在這座城市裡,從來不曾從事過生產這類勞什子的人,卻代復一代,歷然顯現出這麼一副生存狀態:絞盡全部的智慧,費盡心機琢磨著,人可以將消費完成到何種程度。頹廢的極度積累,厚重得使人喘不過氣來,不由分說地制服了步入此間的人們的反抗。被制服了的人們,則睜著一雙喪失了感覺的迷迷瞪瞪的眼,嘟囔一聲“那好吧”,隨後傾盡其最後的力氣,終於被帶至最後的歸宿。“就這樣,不挺好!”懵懵懂懂地囁嚅著“不挺好”的當兒,某種覺得是理所當然的東西,便像風一般從說話聲中溜了進來,進來的究竟是什麼則不得而知。由於大腦的麻木已具某種品格,被覺得理所當然,因而在大腦喪失了某種功能卻又毫不在意的情形下,惡鬼已悄無聲息地溜了進來。只要一個人不想與惡鬼抗爭,那麼一進到北京,他身上那些現實世界中的健康之物便會全部喪失殆盡。在這裡,比起有精神質地的美來,虛詐的美更具有美的精神。一個人,如果因為疲勞和孤獨,或很容易受到諸如此類情緒的侵襲,那麼他也許會覺得北京是世界上最美最舒適的都會。這個就像一具被敷以色彩後置放在客廳裡、使人嫣然而笑的尸體般的都會,它那女性氣質的壯麗,委實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

一想到寫北京,我就提不起筆來。再稍稍寫點吧。延續了好幾個世代的國都,卻為異族所徵服,而徵服者一旦崩潰,馬上又會出現另一個異族前來改朝換代,在這死滅的肉體的堆積中,殘存下來的唯有這等令人發狂的東西吧。想到這些,我便感到十分茫然。確實曾經存在過的優秀的東西,除了戲劇還保存著,幾乎已經滅絕,以致龐大的拙劣之作成了本尊,林海環圍著一座孤單單的祭壇。這裡最能打動人心的,現在只剩下一些哀婉小曲的抑揚頓挫,而大眾所喜歡的則是拙劣之作。以拙劣之作充當杰作並使其長久流傳的北京,不斷地講述著別的國家所根本無法與之攀比的罪孽深重的故事。起始是某個朝代犯下了罪孽,而隨後起來將其埋葬的另一個民族又泛濫成災,覆蓋其上。在這無休止的循環往復中,如此巨大的裝飾物便不經意地完成了,這恰好可以稱作是自然的杰作。它並非文化之物,而是如同山川一樣的自然之物。

在這奇特的情形面前,人類安之若素地穿行在現代之上,對於這一特殊的機能,我曾在冒雪環繞半島漫游時思索過好幾回。此時,在我的腦際,與北京一起不住浮現出來的都市,便是巴黎和佛羅倫薩。佛羅倫薩具有一種圓滿精致之美。這種圓滿的精致,是由遠在電被發明之前的那個時代所擁有的純粹而又嚴密的物理學設計而成的,當然,它的美與建立在解析幾何上的巴黎是截然不同的。而解析幾何與人類致力於電的發明這一智力活動是屬於同一形態的。佛羅倫薩由此而具備了一種只有在它身上才被完成了的莊嚴性質,從而使人感受到了日本的鐮倉所體現著的那種美感,即朴素單純的端莊與精神的合而為一。然而,北京又顯示著怎樣的能耐呢?它那似乎要告知人們唯有政治才是萬能的外交手腕,總讓人產生出某種被愚弄的沉重感。中華民國因嫌厭北京而決意將科學之都遷建於南京,可以說是一種明智的決策。

中華民國以南京為中心,謀求一個科學的中國的復興,本是一種賢明之舉,然而遺憾的是,此時正是科學分析在歐洲喪失了控制發展方向能力的時候。在歐洲,人們隨力不勝任的分析力一起闖入自己的頭腦,從中攥住科學法則,結果導致了認識論法則與科學法則難以界分的混亂。這混亂現在更是越趨加劇。一般說來,分析力無疑是以直覺作為其思想方法的根源的,因而,與其去質疑將分析力用之於作為其自身根源的直覺的做法是否可能,還不如說,對人類生活說來,它是多余的。而終至分析這一禁令的界限一經打破,意識便會旋踵而至並持續不斷地運作起來,由此看來,對使之中止的奇異自然力的渴望,正是出於這一道理。早在歐洲之前,中國便已在尋索意識的休上場所方面顯得出類拔萃。而在中國,北京又要比其他所有城市更適合於安眠。北京這座都市就跟尸體似的,根本無從分析,即便作出分析,那也毫無意義,無異於讓它死去。北京的美便是這樣一種如同死亡一

般展現在我們面前的美。這與巴黎那種上了年歲的靜謐是絕然不同的。

一想到巴黎,就如同懸想北京時那樣,我的頭腦裡便自然而然地浮現起兩句話來。一句是從別人那裡得知的,中國的江西派禪師馬祖道一,一邊爬著坡一邊剝著指甲時這樣尋思道:“吾身既非實在,此痛自何而來?”另一句話則為法國人笛卡爾所說,他當兵時,在努依布爾克戰場見到士兵倒斃在地的情景,不由得感慨道:“我思故我在”。對這兩位分別來自東方和西方的人物的觀點,人們曾提出過各種各樣的解釋。在我看來,說“吾身既非實在”的東方人馬祖,是在消除去自己頭腦中的觀念,他只是把疼痛本身當做一種實在來加以朴素的直覺,這與笛卡爾一看到死,便把“我思”這一被大腦觀念所思索到的東西當做唯一實在的西方人重分析的思路是不同的。這一不同便成了現代東西方致思方式差異的體現,而這一差異則至今仍持續著。正像北京確實是在“吾身既非實在”中不知不覺修建而成的那樣,它是壓根兒不重分析、在不斷演變更迭的現實之上就這麼堆積而成的一個都會,而巴黎則如同“我思”,是在頭腦裡被這麼建構起來的都會。然而,巴黎因“我思”之故,以致如今煩惱叢生,北京則因“吾身既非實在”從而痛苦漸多,這一結果卻並非單單是語言措辭所致。這裡,無非想把這兩句在歷史上顯得很典型的話拈出來,用以說明現實與語言的性質是相對應的。同時,這件事還具有這麼一種性質,那便是對巴黎是科學的、北京是自然的這樣一種說法提出反證。只要科學是一種分析和研究自然的方法,那麼一旦它侵入自然,便會產生科學的性質,換言之,西方對東方的侵入,也可以看做是一種科學的自然性。但令人困惑的是,其結果,作為分析材料,它把經濟導管加了進來,卻把吸取自然的滋養成分這件事全然忘在了腦後。既然已識破了這一吸收方法,要是東亞人對之一點方法也不講的話,那麼心裡還是不明白。識破的一方也好,被識破的一方也罷,當此之時,就像靜脈脈都圍繞著同一顆心臟在運作並彼此關聯那樣,一旦意識到這一點,同時也便是意識到了這一共有的心臟是緣何而發生變質之時。這便是二十世紀的混亂。這種混亂恰似不讓動脈變成靜脈,或不讓靜脈變成動脈,在這種情形下,“我思”因思慮過度而最終導致的虛無狀態,在表現出與“吾身既非實在”同樣無力的同時,卻又擺出了對尖銳難忍的痛苦現實安之若命的姿態。這樣,西方或許正在向北京漸漸靠攏。

近來越來越多地聽到去北京游玩的文化人談起,他們覺得北京正在變得跟巴黎一樣。從前則不大聽見有人這麼說。據說有位法國人講,北京比巴黎更勝一籌。我在巴黎漫不經心地走在街頭時,常會意識到自己正在動用著某種適合於我的分析能力。據說巴黎起初是由類似於構筑珊瑚礁的微生物般的細小虫於構筑起來的,無怪乎它像是一座由石灰岩所構成的城市。盡管這樣盡可能漫不經心地游逛,但一旦尋起它何以會成為一座喚起我分析能力的城市,便馬上會意識到,那是因為巴黎城的形狀本身具有一個坐標原點,這個原點很明顯地成了精神的中心。在街上行走或拐彎時,不斷出現的便是交叉成X線狀的坐標原點。坐標原點本是無,除了點,在幾何學上便是具有線的性質的有。我對數學是外行,可在巴黎存在著把外行的無之頭腦自然而然地當做有之線條這樣一種明快率直的東西,這便是精神。即使我們是無意識地行走在這座城市裡,頭腦卻不知不覺地走進了笛卡爾的頭腦,這裡邊有著某種十分聰明的東西,那是無須任何人解釋就能使人明白的東西:解析幾何就是從坐標原點產生的線條,還有,這原點的抽象物便是稱作代數的圖式。也就是說,沒有比巴黎更能讓人意識到“我思故我在”這一精神上的坐標原點的地方了。

可是,去北京,街區的原點在哪裡最初是不知道的。可以說,在北京所見到的,盡是些喪失了自我的東西。一走進這座城市,我們便會產生出一種仿佛回到了出生之前的故鄉的感覺。在這裡,人們對什麼都不會很介意。若要說分析力的驅遣運作,那只有修筑城牆這一樁。僅僅修造一道城牆,從遠古起,便已經耗費了幾億萬人的無價勞作。連夢中也想象不到的一輪巨大的明月正升起在城牆之上,像北京這樣大得令人驚詫的月亮,我在別的地方還從來沒有見到過。以前,聽說有不少西洋女子因為見了北京的秋月而發了瘋的,確實如此,這月亮已大得無法再稱其為月亮了。若一直這樣又紅又大地顯現在虛空之中,那人的精神便會從現實逃逸而去。中國那些卓越之士的分析能力都集中在天文上,這一方面是思想逃離自我,為天空所吸引的結果,或者很可能中國人的精神原點就潛藏在這月亮之中。如果真是那樣,那麼天子向上蒼祈求五谷丰穰,這一修筑天壇的構思也便不難理解了。開闊的宮殿廣場,寬大的屋頂,都可以看做是對支撐日月星辰的大地之力的依恃。

人是棲居在大地上的,因而人的文化構想力中,一定得有某種支撐生命力的原點。日本的原點大致建立在太陽光線之中。不過,許多數不勝數的東西如今正在進入日本,一方面是放它們進來入居,一方面又不失去日本人的本來習性,可以將此視作一個小小的世界。這裡邊既有創造了分析能力之中心的法國的原點,那種呈X形的交錯點,也有源於古希臘歐幾裡德的德國式的綜合能力,還有發源於中國和印度、如今已壽終正寢的認識論。但自從在大地上的某一角落發現了電之後,即使凡庸如吾輩者也都能意識到,過去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堆褪了色的物理學形骸而已。那麼到底是什麼東西在這裡邊起著作用呢?電燈燦爛輝煌,去巴黎也好,去佛羅倫薩也好,也就不過如此,這都已是在日本見過了的。因為總是讓這一心理糾纏著,以致羽左衛門在他的巴黎紀行裡突然想說,拿破侖與耶穌也就一回事吧?威尼斯、拜占庭,這些由大理石直接筑成的城市,兀然聳立在海中,即便觀賞如此壯麗和舉世無雙的城市,由於有了電燈,羽左衛門也一點都感覺不出有什麼可驚奇的。一到夜晚,在巴黎埃菲爾鐵塔一側,每當雪鐵龍汽車廣告的霓虹燈一次次閃亮,便會讓人一次次意識到,巴黎和笛卡爾那昔日的尊嚴,如今正從人們頭腦中消逝而去、和大伙一樣,我的腦盤也已進到了這樣一個現代社會,對我而言,面對突然出現的現代社會,與其把它攆走,更要緊的是將它納入思考之中,設想出一種對

策。二十世紀的混亂,對東亞人說來,實際上很可能並不是混亂。

我們的頭腦確實已屬於二十世紀,而被稱作混亂的那種混亂狀態也確實存在著。然而,要將世界看成是混亂的,就勢必得在某處存在著一種這樣看的原點。因此,成為我們東亞人內心原點的,也即是可以稱作為西方原點、即“我思故我在”式的內在批評圖式。其好壞姑且不論,如果當做文學來看的話,那麼如同道元所言:“飛動著的鳥才像鳥”,以及如同馬祖所言:“吾身既非實在,此痛自何而來”,就像電流一樣,在可以稱作某種時間單位的、呈時空一如流動狀態的零點之上,則可看到,作為一種涵養萬物的自由奔放的原點,東亞人已經把它設定好了。我突然意識到,只要整個東亞所共通的邏輯也置於這種自由之上,便能使西方的原點也得以復活,然後保持著各自的獨特性,並使生活的設計成為一種可能。我對電學一無所知,但是,揣想東亞人的這樣一種心態,即,不是把文學的根據置於人的直接接觸之中,而是置於經由意志溝通的人的眼光之中,便會由此強烈意識到,東亞的天才是一些如同電磁場核的人物。我每次去鐮倉,便會感覺到,這裡坐成一排的,是早在古昔便已意識到了電的禪宗僧侶。

《國際雷達站:法國》

黑鳥聞笛也嬉春

吳安蘭

法國的春天特別美,黃色白色的西洋水仙花盛開;附近百年古教堂旁,一列白色櫻花似雪,另一種粉紅櫻花怒放一樹春紅。紫色鳶尾花,稱為春天使者,在春雨中開出一片艷紫;還有葡萄風信子,開了一大片紫色小花;紅白粉紅艷黃的鬱金香,鮮麗得像春天跳躍的音符。

不過,最讓我高興的,就是我家後院的紫丁香樹,抽出一樹紅色花芽;我的心情,就像「小王子」寵愛那棵任性的玫瑰一樣。

法國二十世紀作曲家梅湘,有一首長笛曲「黑鳥」。來到法國,才看到黑鳥真面目,長得有些「抱歉」,但活潑自信。

我很難想像,梅湘怎麼會從這種鳥身上找到靈感?不過,也在盧森堡公園,看到一群烏鴉圍著小孩要麵包;反正,什麼樣的鳥都很被寵!

女兒吹著長笛曲「黑鳥」,壓暗笛聲,怕吵到鄰居,又重複每小段慢練,聽來不成曲調;一小時後,她拆開長笛一段段收回笛盒。突然,我被急促嘈嚷的鳥叫聲,吵得心中納悶,往窗外探看,天啊!什麼時候真引來了一隻黑鳥。

笛聲停了,牠在紫丁香樹枝上急聲大叫,又得意,又著急,我真想明白,牠到底在抗議什麼?不可思議,女兒那不成曲調的笛聲,牠也能聽出來?黑鳥吵了好久,在枝椏間跳來躍去,鬧了好一陣才飛走。

黑鳥的神祕,留下難解的謎面。梅湘在「黑鳥」的曲目中,以不和諧音描述森林中一隻黑鳥叫,孤寂悽然;兩隻黑鳥,聲音分成強弱濃淡,好似一遠一近;一群黑鳥叫,音高如層峰疊翠,高低起伏,節奏聒絮急促。

望著窗外的紫丁香一日紅似一日,暗想哪天春濃,再以一曲笛聲,重邀黑鳥聞笛!【2001.05.12聯合報 繽紛】

城市的遠見---條條大路通巴黎

成英姝

我第一次去巴黎可不是因為我一直喜歡法國電影或者法國小說,或者名牌服裝、香水之類的,只是純粹不知道要去哪裡。有一個白痴建議我和J去布拉格,但是十一月那個地方很冷吧?「到南邊去好了。」「其實南邊也很冷噢。」「那就往西邊再過去一點好了。」這麼說了以後就選擇了巴黎,出發前一天才拿到簽證,匆匆忙忙地只帶著一本簡陋的旅遊指南就出發,因為這本指南裡頭的巴黎地圖是切割成一塊一塊放大的好幾頁,以至於從頭到尾我們都沒有意識到一件致命的大事--巴黎的道路是放射狀的!一直以井字形來想像其實比較類似聖誕樹剖面的巴黎街道,比相信地球是平的要糟糕多了。

一出地鐵馬上就迷路,從路口的地圖標示我們確定旅館就在附近,但是怎麼也找不到。「那裡有很適合問路的地方喔。」我指著門口停滿了機車的商店說,每輛機車都附有塗著好像是達美樂或必勝客之類商標圖案的白色箱子,兩個戴著披薩店帽子的年輕人正在冷颼颼的細雨裡聊天。我把旅館的地址拿給這兩人看,沒想到對方露出十分困惑的臉,其中一個進店裡對著牆壁上的大幅地圖苦思起來,一會兒,揮手把外面那個叫進去。什麼東西?在《Taxi》裡頭,送披薩的不是「對全巴黎每一條小巷子都瞭如指掌」的嗎?兩個人研究了老半天,很有耐性地告訴我們右轉再直走就到了。結果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我不禁惡劣地懷疑,他們躲在店裡其實是在討論:「這兩個傻瓜是從第三世界國來的吧?咱們來騙騙他們怎麼樣?」然後一本正經地跑出來胡謅……。

巴黎的街道會變成這樣,是奧斯曼男爵的傑作,1853年他出任賽納省的省長,把巴黎來了個大翻新,地毯式地把房子拆掉,開大馬路,重新建蓋統一規格的整齊房屋。所以說,站在街口面對著那種十分有魄力的角狀建築物正面(在我們這裡,可沒有建築的大門是喜歡對著路衝的),一邊想著,一百年以前巴黎就是這個樣子的,馬車在這樣的街上跑著,穿著華美的紳士和婦人來來往往,我一直陶醉在這種彷彿死人環繞的世界裡。

巴黎的路牌也很形而上,那種調調就很像你站在永康街和麗水街口,在交叉點上豎了一個牌子,指的既不是永康街也不是金華街,卻是一個完全沒有路的斜向,上面寫著:「總統府」。或許應該有路牌指出一些更精神性的東西,比如說「自由、平等、博愛」、「巴黎最後的處女」、「地獄」之類的。我在龐畢度中心附近被騙子騙了兩次,心情大受影響。結果很奇怪的,好幾次不論怎麼走,即使明明原來是跑到另外一區,最後龐畢度中心那棟怪異的碩大建築就是會突然出現。弄得我毛毛的。「這個玩意兒該不會是鬼擋牆吧?」我對J說。真恐怖。

結果與其說是在巴黎的地面上行動,不如說是比較依賴巴黎的地底下!初到巴黎因為不識法文,還不曉得地鐵究竟是如何規劃標示的,幾天以後便有妙不可言之感。跑出地鐵以後,常常眼冒金星,好像剛從地洞裡跑出來的鼴鼠以為把地道挖到火星來了,一邊大喊著混帳,慌張地跑回地底下。如果只在地下生活的話,我可成了巴黎通了。「唔,我就知道,你是那種屬於潮濕、陰暗的地底下的人嘛!」電話那頭坐在剪接室裡的劉嵩一邊忙著剪輯《城市的遠見》的柏林篇一邊說。哼!再怎麼說,一般人都會認為我是屬於香榭麗舍大道的女人吧?

所有關於巴黎華麗的、時髦的、浪漫的想像大約都集中在香榭麗舍大道上(雖然它不見得能代表巴黎)。什麼東西在這裡都很壯麗,豐田汽車也好,匯豐銀行也好,維京唱片、更不要說是LV的專賣店,都比別的地方--唔,至少比我們這裡--大個五倍以上,讓人懷疑豐田汽車的旗艦店是在巴黎而不是日本吧?為了改善原本壅塞的香榭麗舍大道,巴黎市政府把路邊的五百個停車位畫掉,改建了九百個停車位的地下停車場。在我們這裡,為了使道路通暢,隨意高興地把路邊的停車位畫掉,管你這些車要停去哪裡呢?

因為是在一百多年前就如此細緻地規劃建造出來的城市,巴黎的建築物今天也大致還是和十九世紀的時候一個樣子,我們在蒙馬特山下看到一幢建築物在進行重修,它的內部整個被挖空,只留下一層「外皮」,模樣活像是一座羅馬競技場。唔,原來舊建築翻新是這樣搞的,我心裡想。怪不得巴黎建築的外觀全都保留了歷史原樣,內部卻是另一回事。至於巴黎人,給我的印象也如此,很難從巴黎人的外表看出他的內心。不過,巴黎人看我們大概也差不多。啊,這個笨蛋是從第三世界國家來的嘛!可能常常是如此想的。

「打造世界之都--巴黎」,五月十六日晚上十時至十一時公共電視「城市的遠見」節目將播出。【90.05.16人間】

《繞著地球玩》 流連在亞耳城

劉怡君

大片大片的花海,在車窗外流逝,五彩的花朵仰望藍天,躍動的喜悅,流入我的心。南法的普羅旺斯滿足了我對歐洲的嚮往,眼底盡是百花藍天,跟無窮蒼翠的大地。

翠綠一絡 牽風引浪 奢侈嘗美景

汽車在廣大的鄉野間行走,泥灰而擁擠的都市建築被遠遠地拋到身後。深深淺淺的綠,在眼中漸次地展開。翠綠一絡,牽風引浪,種花編籬,香吹滿徑,清美的風和日讓人奢侈地享受著。

亞耳城(Arles)是法國隆河下游的一個小鎮,歷史十分悠久,可追溯自希臘羅馬時代。雖然在第二次大戰時,曾遭到五次轟炸,但是此地特殊的南法景觀及古羅馬時代遺蹟,使得亞耳城仍成為普羅旺斯省裡,一個最值得流連的城鎮。

每一個城市都該有屬於她特殊的律動。亞耳呢?我出門前的想像,她的律動應該是可以讓我在靜靜的微風中,享受著暖暖的陽光吧。西元一八八八年,梵谷從巴黎來到陽光燦爛的亞耳,他寫信告訴朋友:

「這片土地空氣清澈,色彩明亮,河水在風景中描繪出山的翠綠與晶瑩的藍色斑點,宛如錦畫中的景致,特別是黃色的太陽,真是美極了!這一切的一切讓我的創作意念源源不斷。」

微風陽光 啤酒樂音 人情更豐美

而我一到亞耳感受的不只是微風與陽光,還有流瀉在空氣中曼妙的樂音!或許是運氣吧,我在亞耳城巧遇一年一度的啤酒節。節慶當天,有樂團做露天的拉丁樂演奏,還有些大學生塗著大花臉在街頭表演舞蹈劇。沿途的商家及露天啤酒屋,座無虛席。當樂團奏到高潮處,啤酒屋的客人跟著唱和起來,間奏時眾人齊喊:「哈厚!」原來,這也是亞耳的律動,屬於拉丁民族的律動。

亞耳雖然是個觀光地,但是商家都很客氣也很熱心,不會欺負觀光客。我看到雜貨店的草莓鮮紅欲滴,買了一盒,很想馬上嘗嘗。老闆娘聽懂我那不甚靈光的法語,便帶我進她們家廚房洗草莓。當我沿路走向圓形競技場,草莓也差不多解決一空。

經過一家服飾店,我看見順眼的衣服,走進裡面逛逛。老闆是個美麗優雅的少婦,很是客氣而且英語說得挺溜的。試穿衣服時,還給我很多造形建議。當她瞧見粗心的我,白色帽子沾上了草莓的汁液,好心的幫我清洗擦拭,還用吹風機弄乾。為了謝她,我買了件衣服,還請她吃從台灣帶來的豆乾,可惜口味不合,她咬一口,便嚇壞了。

除了薰衣草之外,普羅旺斯地區最負盛名的特產便是棉布。一家家的布店,在小鎮的商街裡,因為花色的豐富與鮮麗,人們走過,不得不駐足。原本我只是想純欣賞;可是印花棉布很是賞心悅目,實在讓人無法抵抗它的魅力。這些印花棉布的圖案有花、水果、橄欖、鳥類、魚,還有蟬。把普羅旺斯是陽光恩澤的大地,表現得十分徹底。

日常生活中能夠想像到的布製品,商家裡琳琅滿目、應有盡有。棉布裡填塞薰衣草的香包,非常有普羅旺斯的特色,兼具美觀與實用性,是觀光客的最愛。我在一家很雅致的布店,買了桌巾。是由一對母女合開的店,雖然她們不會英語,我還是跟她們聊天得很開心。女兒的嗜好是集郵,她說收集各國的郵票,會有環遊世界的感覺。說著說著便拿了一些郵票送給我,希望我回台灣之後,也能寄很中國的郵票給她!

風情多樣 賞心悅目 魅力無法擋

亞耳兼具多種魅力,在普羅旺斯地區裡少有城市堪與相比。古代劇場、赭紅城牆、羅馬圓形競技場,以及君士坦丁浴池,使得鎮上流露出古羅馬風情。其中的羅馬圓形競技場,是普羅旺斯地區保存最好的羅馬式遺蹟之一。拱門柱屬多立克式及科林新式,是相當傳統的羅馬建築。

四月時,亞耳觀光當局,會請來自西班牙的鬥牛士在裡面舉行鬥牛表演,劇場最多可容納兩萬名觀眾。啤酒節當天也剛好遇上鬥牛表演,圓形競技場裡裡外外,人滿為患。而且到處都可以聽到熱情的西班牙音樂。我在競技場旁的西班牙餐館,吃著美味的西班牙海鮮飯,感受摻雜著西班牙風格的亞耳城律動。

我的普羅旺斯之旅很有趣,可惜有些遺憾,因為我去的季節不對,沒看到薰衣草田。在火車上好不容易看到零星的幾叢薰衣草花,寥寥落落的豔紫色,在白亮亮的陽光下喘息著。為了安慰自己落空的期待,只有到附近商店買了一大瓶薰衣草精油,用它濃醇溫厚的味道,幻想自己在一片薰衣草田中甜蜜的沈思著。【2001.05.16 聯合報 繽紛】

(塞納河遊船)

《國際雷達站:法國》

百年雲裳展風華

吳安蘭

二十一世紀的法國人,如何去展現十九世紀美麗的華服?

具有藝術美感的法國人,展示手法往往超越我的臆想。而服裝王國也有一座「服裝織品博物館」,就在羅浮宮建築群中。

當我推門而入,著實嚇一跳,怎麼走到電影院去了?天啊!原來游動的燈光,不定時照在每件華服上,主題就稱為「光之戲」:

幽邈的燈光,時明時暗,一件件支在衣架上美麗的晚禮服,好像還以一身豔骨參加一場晚會;拿破崙時代軍裝依然英挺,只是失去肉軀的華服,不復往日光環,迴光返照那個遺落在歷史煙塵的時代。

一襲紫色洋傘美服,活脫像從莫內畫中走出;而讓你從神祕小洞窺視的,竟然是女人的內衣,一身緊束,像肉軀的巴士底監獄;而後,二十世紀的服裝,出現迪奧和香奈兒名牌,赫然還出現台灣名歌星穿過的銀管裝;但法國人最重視的,卻是一件男子中式絲緞紅袍,寬大袖口,就像宋徽宗穿的大紅龍袍!

電視裡播放著新世紀時裝表演,模特兒一身輕紗飄逸,未穿內衣的玉體若隱若現。

好像再不掛上這一絲一縷,服裝設計師就沒飯吃了!比起那些緊身褡,這些模特兒快要「進化」成伊甸園中的夏娃。

法國人非常惜物,甚至每年生日開香檳的軟木塞,都寫下日期保存。

每次看展覽,看到法國人如此珍惜先人智慧結晶的文化財產,就像看到商代銅器所刻銘文「子子孫孫永寶用」!【2001.05.26 聯合報 繽紛】

《國際雷達站:法國》

當學生,真好

小立

在法國,當學生真的好處多多,不論是參觀公立美術館,吃住或是交通樣樣都有減價,十八歲以下,有些還根本不用付錢呢!舉幾個例子好了:

十八歲以下的「小朋友」,他們去參觀巴黎市區內的公立博物館,例如羅浮宮等,全都免費。當到這些地點參觀時,他們只需出示明確註明出生年月日的身分證明就可以了。至於十八歲到廿六歲的學生族,只要隨身攜帶學生證,出入任何一家美術館,公立也好,私立也罷,都享有比大人票便宜許多的優惠價。假如某學生正好主修美術史,那麼在他的學生證上就會被學校貼個標籤,註明是念美術史的學生。如此一來,他進出各個博物館時只要出示此標籤,不用付門票。

住的方面更是沒話說:廿六歲以下的學生,不論國籍,租房子時可以申請享有政府的房屋津貼。法國的學校有的沒有宿舍,所以學生,尤其是外地生,多少要為自己的房事傷腦筋。由於地區、坪數大小都是影響房租價格的要件,所以法國政府以房租價格來評鑑津貼的金額。我有一位瑞典同學,她租了一間每月三千法郎的套房,每個月政府會補助她兩千法郎的房屋津貼。其實,只要學生申請,房租從一千到三千五法郎之間的房租,政府都會協助,但超過三千五法郎,政府就不理你囉!

地鐵和公車對巴黎人來說,是生活上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之一。不論距離,無論是公車或地鐵,一張巴黎車票只能用一次。常常使用大眾運輸工具的旅客,可選擇購買周票或月票;廿六歲以上的成年人購買一張月票約三百法郎,但學生族只須出示在學證明,便可以申請購買一年一千五法郎的年票,很划算的呢。

而且有了這一張年票,在這一年內,不管是搭地鐵或坐公車,學生都可以在大巴黎地區走透透,享受著巴黎的文化氣息。

在法國當學生,真好! 【2001.05.27聯合報 繽紛】

《春天正好遊》

閒逛巴黎街頭

劉韻詩

退休後愛上了旅行。常常在心緒不寧、坐立不安時,便覺得自己該出去走走了。不管到那裡,一趟旅行總是以騷動始,以寧靜終。

最愛去的地方是巴黎。不須轉機,很容易找到乾淨的小旅館;住上幾天,自己好像已不只是純粹的旅客。

早晨在廚房旁的小餐廳用餐,有著母親般慈祥笑容的女侍端出烤得酥黃的可頌麵包,熱牛奶熱咖啡,蛋盅裡立幾個熟雞蛋……就那般家常,那股親切安詳,讓我分享簡單的生活方式。也許就因為它最接近平常的生活,反而成為最寶貴也最真實的記憶。

最愛逛巴黎的傳統市場,喧鬧一如台灣菜場,少一點髒亂(只少一點點),多幾分花稍。最吸引人的,是不知名小餐館的家常菜──白嫩的豬頭皮切得飛薄,用小紅洋蔥調味的馬鈴薯球綿細順口,配上香軟柔滑的水煮血腸,竟是從未有過的好吃。讓我想到巴黎,唇舌間便浮起那難忘的菜香。

五月的巴黎,陽光正好,百花盛開,閒閒漫遊,隨便逛到那裡,都可以將花香芬多精和太陽能一起吸收。走乏了,路邊咖啡店小坐片刻,不說英語的侍者,用微笑與不懂法文的觀光客溝通。不論你叫杯白酒或咖啡,總會附一小碟花生米,給疲憊的旅人留下永恆的美好回憶。

慵懶春日,最宜小小放肆一下,享受些叛逆(家人或老闆)的自由──除了旅行,那有這等樂趣?【2001.05.28聯合報 繽紛】

《重逢巴黎》愛已還諸天地

陶淘

那年春天,我在巴黎艾菲爾鐵塔等待登頂的遊客隊伍裡,在各國語言交雜的聲譜中,一個熟悉的聲音攫住我,心中一凜,我回頭張望,一眼便瞧見他。我向他頷首微笑,他似有若無地瞄過,便繼續和身旁的人以英語交談。

我知道他看到了,而且我知道他原本就是要引我回頭,才刻意高聲談笑。睽違九年,我們身邊都有了另一半,但我以為他至少會微笑致意。我有些悵然若失,因為他笑起來很迷人的,十九年前椰林大道上初相識,他展顏一笑,恍若克拉克蓋博,我也自以為是費雯麗。

巴黎返台一個月之後,從娘家轉來一封他的信,是為了沒能漂亮出擊而懊惱,並向我道歉。他還是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以為討饒兼撒嬌,總可以激起我的母性。這一次,我也不怪他,因為面臨意外重逢而能練達對應,反而不見真情;而我會在第一時間行禮如儀,是因為「重逢」的劇本我已演練多年。

斷訊的九年裏,我一直深信我們會在第三國不期而遇(他定居美國、我在台灣),如今宿願得償,魂縈夢牽還諸天地的清明,讓我喜不自勝。

我想告訴他,巴黎鐵塔的遇見不是巧合,是老天給我的回應。不過,我始終沒有回信,當「六月雪」漫天飛舞時,再多的情節只是敗筆,幕已漸漸落下,我也該起身離去。【90.06.04 聯合報 繽紛】

《國際雷達站:法國》

「火焰烤餅」趁熱吃

許淑文

法國飲食極負盛名、素有佳譽,然四處品嘗過許多法式料理後,惟讓我在夜深人靜、半飢半餓中,魂縈夢牽的,莫過於「火焰烤餅」(La tarte flamb"ee)。

火焰烤餅源於法國阿爾薩斯省(Alsac),它並非頂尖名菜,也難列入星級飯店菜單中,若要一親芳澤,只能於傳統節慶市集尋找,或部分小食堂亦有提供。火焰烤餅外觀如脆皮披薩,惟麵皮薄,麵皮上塗滿流體狀起司醬,再撒上洋蔥、碎培根,亦可變化材料,以切細蒜苗、馬鈴薯呈現,製成後的烤餅麵皮,須即刻送入石製或木製烤箱,烘烤三至五分鐘。

出爐後的火焰烤餅,看似稀鬆平常、無足為奇,然它迷人之處,在於平凡中見不凡。剛出爐的烤餅,趁熱食用,絕對帶來莫大驚喜。箇中美味,若非親自品嘗,不能體驗酥、軟、香、鬆合而為一的絕妙。

為了天天有熱騰騰烤餅可食,我曾努力蒐集關於火焰烤餅的食譜,並於家中以電烤箱烘烤。儘管成分絲毫不差、步驟嚴格遵守,但總不能盡臻完美。

因為最難之處,在於麵糰要軟硬適中、不稠不澀;麵皮須平坦均勻、厚薄一致,太厚、麵皮烤出如嚼蠟,太薄、麵皮則易於烘烤中燒焦走味,但厚薄程度,十分難拿捏,若非經驗老到,常有「失之毫釐」、味道「差之千里」之憾。

失敗並不一定是成功之母,多次慘痛烤餅經驗,讓我舉「鍋鏟」投降。於是,我開始懷疑製作烤餅的師傅,手掌是否暗藏玄機,所以才能如此精準、快狠地做出美味的烤餅。精準在於桿出平薄如紙的麵皮,快狠在於送入熊熊炙火燒烤卻不燒焦的功力。

當然,在人潮洶湧的傳統市集,或於氣氛喧嘩的小食堂食用,其中風味,豈是我能於家中複製、增添的呢?

有機會於法國傳統市集閒逛,試著用您的嗅覺,尋找出香味逼人的火焰烤餅,食後必使您意猶未盡、欲罷不能。另外,要再三提醒的是,火焰烤餅的好吃,只有在剛出爐食用,方得其中美味。失去溫度的烤餅,猶如失去風華的黃臉老嫗,種種美好,只能任君想像了。

【2001.06.10聯合報 繽紛】

《文化筆記》

法國文化政策的實踐─藝術投資

黃光男(國立歷史博物館館長)

近五十年以還,國際間博物館投入之資源不計其數,尤其先進國家將其列為國力與活力的展現,無所不用其可能性,發展新興社會的學習資源。因此,在非營利事業的營運上,也有大幅度的改變,從過去的貯藏性質到當前的企業性質,雖然博物館從業人員極力在維護其深度的學術研究立場,但也不能免去文化產業的有形成效。

法國等歐洲國家近幾十年來,對於文化投資計有多項措施,依序列於後:

一、博物館的設置,從一九○○年以來,應用當時的萬國博覽會,建立很多大型的展覽場,然後成為日後改置為博物館的良質空間應用,如奧塞美術館為火車站改置,大小皇室博物館也是如此,連艾菲爾鐵塔,也成為法國二十世紀初的紀念性建築物。

目前關館的小皇宮,預算四億法郎整建。而居美美術館已修整完成,亦花費了三億七千萬,至於近三年的龐畢度文化中心的整修,或羅浮宮的整建,其花費則是非常龐大,蒙娜麗莎廳的重新佈置,也由日本電視公司贊助二千五百萬法郎,其他花費可想而知。

二、散置空間的再利用,是項有效的文化政策。政府普查已廢棄或可再重用之工廠、農舍等公共遺產,以預算方式對於適合再利用的廠房,或倉庫之類的建築體,進行整建改裝,作藝術展演之用,除了有效掌握到文化社區化的理念外,更是有抽象的哲學思考,如奧塞美術館來自舊火車站,其建站之時代正是印象畫派後期,具有產業革命與工業生產的精神,而火車站廢棄近半世紀,再規劃為美術館時,理所當然的以一九○○年前後所新生的藝術品為主,使它具有更密合的時空意念。

三、拍賣官,在法國是很受人尊敬的法定藝術品裁定者,他任務是將藝術品的賣方作有系統的整理、彙集、分類,並作深切的說明,然後定期舉辦公開拍賣。

拍賣官的權利很專業,仍為司法部所認命,幾乎是壟斷拍賣市場。拍賣官的出身,來自法律系的畢業生,必須通過執照考試後,再受藝術課程二年,通過才可以正式任命為拍賣官,同時接受司法部與財政部的約束。不過有關拍賣幾乎獨一無二的法定藝術品代理人有獨占藝術市場的機制,除在畫廊另有藝術品交易外,就只有拍賣官的權責了。因此為了活化藝術市場,法國在半年內將開放國際拍賣公司的進場,如佳士得、蘇富比公司等大型拍賣公司。因為電訊時代的來臨,很難再有封閉權威式營運方式,再則可以擴大資訊的取得,增強藝術品的交易。拍賣官是法國藝術市場與投資的象徵,他們的轉型,將帶動法國藝術投資邁向另一世界。

四、稅法與版權,是藝術投資先行要了解的法則。法國文化部設有博物館司與造型藝術司,前者主管法國三十三個國立博物館各項預算核撥、行政管理、藝術史專業、購藏方向等運作事宜。然而為了有效經營博物館事業,又成立了國立博物館聯合會做行政服務。舉凡典藏品購藏手續、各館票務、衍生產品設計、發行、出版展覽圖錄等商業行為,均由此聯合會統籌辦理。

近年來,我國與法國國立博物館交流展覽頻仍,如奧塞美術館、羅浮宮博物館、大皇宮博物館、橘園美術館等,相關展覽簽約及贊助金額之協定,均由博物館聯合會負責協商處理,贊助金額則歸給借展單位單獨運用,藉以彌補公家預算不足之困。【2001.06.17聯合報文化視野】

電車上的音樂家

朱和之

我一向對於在街頭或地下道演奏的人抱有相當的興趣,見到他們直接將音樂與熱誠和過往眾生分享,心底便泛起一陣會心的溫暖。有些演奏者獨特的魅力和活力,也能夠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不過若要論起音樂本身的水準,老實說起來便有些傷感情:它們多半像是一面平凡的櫥窗展示,讓人在錯身而過之後印象便稀薄得不復令人記憶。如果能夠在街上被突如其來的音樂所吸引甚至被完全擊中,那真是相當難得而珍貴的經驗。

巴黎的「公眾場合音樂家」可謂多矣,尤其集中在地鐵站和電車上,讓人懷疑巴黎地鐵是否原本就提供音樂演奏的服務。也或許因為操此業者眾,所以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演奏家和表演方式。

我曾經在電車上遇過一位「說唱藝術家」,此人在車門一打開之後竄了進來,迫不及待開口便唱——嚴格來說介於唱、說以及朗誦之間。乍聽像是在唱著一個模糊的曲調,卻讓人抓不住什麼旋律。要說他只是高聲說話,他又把聲調高高低低地變來換去。只聽得他慷慨激昂,詞意悲切,可惜我不諳法語,不曉得他是在宣揚世界和平的理念,還是單純地訴說自身遭遇的艱困。不過大出我意料之外的是,結束之後捧場的乘客竟相當多,不枉了他一番唱作俱佳的演出。

當然,大多數的演奏者都是帶傢伙的,諸如吉他、手風琴、管樂器等不一而足。大凡樂器輕巧的演奏者便跟著電車跑,每班車坐個兩站,奏完一支小曲便走人,換搭別班去也;而樂器笨重,缺乏機動力的,就往往在路線交會的大車站裡,揀個乘客換車必經之處坐定,從容悠然地演奏。

讓我印象最深的一樣樂器,竟是國樂的揚琴。我就是在換乘電車的過道上,遠遠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留上了神。從人群晃動的縫隙中向前張望,果然瞥見演奏者手持琴槌輕靈地敲擊著的姿態,確是揚琴不錯。叫人意外的是演奏者乃係一位道地的法國青年,不知他是否曾在台灣或大陸待過一段時間?走得近了,聽清楚他正在演奏的曲子,又讓我更加感到有趣:標準的賦格形式,工整的對位手法,居然是一首巴哈!這曲子本是無論接觸古典音樂與否的人都聽得爛熟的,搬到這東方樂器上卻叫人一時記不起曲目名稱來,但也因此叫人耳目一新。

我停下腳步認真聽了一會兒,他老兄掉音與錯音實在不少,但這對於欣賞樂趣絲毫沒有妨礙。不過後來走近一看,那樂器和印象中的揚琴略有幾分不同,讓我猶豫起來。等上了電車一想,揚琴本非「中土元音」,乃是來自波斯、中東一帶的「西域胡樂」,當代在東歐也廣為流傳。或許這位法國朋友演奏的,是揚琴的近親亦未可知。

就我個人的感覺,電車演奏家要能吸引人,倒不是憑藉著有稀奇古怪的樂器,而是演奏者所營造的特殊氣氛。通常他們總是毫無預兆地驟然出現,短短地演奏完便飄然而去,很有一種「即景」式的氛圍,像是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更幾乎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手上所劃出的短暫美夢。

與這種風情最為適切,也最能掌握住觀眾注意的是採取合奏形式而風格活潑的表演。有一次電車上跳進來大、中、小三個拉丁裔男孩,領頭的抱著手風琴,另一個手搖鈴鼓,最小的則握著兩根沙棒,一上車便熱熱鬧鬧地唱將起來。頓時全車的人彷彿都舞動著,如置身於南美洲豔陽下的節慶之中。

一曲唱畢,男孩們見沒有人喝采掏錢,便極為老練而爽快地下車去了。我對於沒有人贊助他們感到相當可惜,然而自己卻也毫無出手的意願。我不無矛盾地覺得,享受了這樣美好的音樂之後擲幾枚銅板以為報酬,似乎有幾分褻瀆了孩子們的熱情與純真——儘管他們原就是為掙一點收入而來的。

偶爾,也會有帶著三分落魄模樣的演奏家,孤身窩進車廂一角,幽幽地吹奏起來。他們的音樂倒多半有幾分可聽之處,不過累了一天只想趕快回家的乘客們,被這寒傖氣一逼,不免人人懊喪,舉座皆悲,自然也不會有心情探探口袋上前打賞了。

我是為了挽回一段維繫多年的感情而來到法國的。她到巴黎的機場來接我,而後我們在她居住的城鎮做了最後幾日的相處,中間雖然亦曾數度出現過轉機,但幾經波折之後仍然沒有能夠讓這段緣份持續下去。

我獨自回到巴黎。一時間並不想回台灣,也無心去當觀光客,鎮日待在旅館中卻又氣苦得不行,所以就逼著自己出門,任意識之所之,在巴黎的街頭漫步。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看到感覺好的巷子便拐彎,誤入一處寧靜的小方場便坐下來看小朋友們踢球,不知不覺也走過了大半個市區。

人言巴黎花似錦,然而我行走在冬天的街道上,惟見路樹乾舉著一片枯枝向天。巴黎是一座完整而仍然鮮活著的古城,洋溢著不該屬於這個時代的美感。錯身而過的人群有著全然陌生的臉孔,空氣中飄浮著的也盡是完全陌生的語言和氣息。我走不出多遠,便感覺到深深的疲倦;在公園坐得稍久,又冷得受不了;想回去,卻沒有一處能夠讓身心皆感安定的所在。就這樣走走停停,畢竟是過完了一天。

入夜以後,我胡亂尋了家餐館慢慢吃完晚餐,這才走下地鐵站,坐上十號線的電車,準備轉搭能夠帶我回旅館的十三號線。

古都的街道不寬,地鐵的設計也就較為狹窄,電車大小約略和台北的木柵線相彷彿,只是車體更舊,光線更暗,空間顯得十分逼仄。漆黑的地下隧道讓車窗形成一面模糊的鏡子,映著昏暗幽沉的車內事物,益加強化了那種非現實的感受。

上車之處不是大站,車上還算空。我尋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拿出此行隨身攜帶的一本《靈山》,就著書籤翻開,看看也將讀到盡頭了。這一頁正寫到「我」和一男一女兩位朋友,在沒有星光的夜裡雇了一隻小船,三個人躺倒在不得翻身的小船艙中,蕩進南國水鄉的蘆叢深處。

我的心緒漸漸帶入了小說的情境之中,沉浸在水上之夜的寧靜意象裡。電車停靠了一站,好像上來不少人,但我並不怎麼知覺。我只知道船尾正傳來咕嚕咕嚕的搖櫓聲,船家老頭兒忽然間唱開了,書上的「我」說,那聲音像是吼叫,又像是沉吟:

那是種悲涼的哀號,這靜夜裡,在涼風颼颼的河面上,漂泊在夜空中,就是他,那搖櫓的老頭在唱。唱得那樣專注,從容不迫,並非用的嗓子,聲音從喉嚨深處胸腔裡出來,一種積鬱了許久終於得以釋放的哀號……

這時電車門「啪」地一聲打開,上來許多乘客,接著車門邊便響起一段舒柔的旋律。我抬頭一看,一個精瘦的中年漢子正斜靠在內側的車門上,吹奏著手上一支年深日久的雙簧管。

演奏的技巧並不高明,音樂也不特別動聽,我也就沒有過於注意,低了頭還要回到書中的世界。然而就在關門警鈴響起的時候又跳上來一個人,還沒站定就鼓動起胸前的手風琴。雙簧管原本正演奏著老式情歌,這下卻尷尬了,當著他對面,距離沒有三步之遠的手風琴,無視他的存在,逕自彈起毫不相干的音樂。鍵盤樂器比雙簧管容易掌握節奏,逼得他不得不做出回應。

雙簧管毫不猶豫改變了速度,盡量配合手風琴的節拍。但那首情歌的味道畢竟與此相差太遠,勉強不來,兩個人遂始終對不上板眼。雙簧管似乎有些亂了手腳,勉強撐到一個段落結束,便連忙換了首曲子,但可能是急切間搜尋不出合適的音樂,旋律一出來又錯了拍點。於是只見手風琴氣定神閒地貫徹他的節奏,而雙簧管狼狽不堪地在後面苦苦追趕,惹得一車人都笑了。

我早已閤上了書,這時也看清楚彈手風琴那人的樣貌。他和雙簧管手的年紀應該不相上下,但乍看時予人較為年輕的感覺,一張滾飽的圓臉充滿喜感,似乎永遠快樂無比,和雙簧管手形成強烈的對比。

乘客們都已經關注起他們的音樂。雙簧管一句一句修正著,逐漸和手風琴配合上,最後總算完美無缺地合奏了兩個句子,讓眾人鬆了一口氣。不料此刻手風琴卻倏然一變,輪指如風,將節奏趕得極快。這一次雙簧管的反應非常迅速,在第一時間就跟上,吹奏起布拉姆斯的〈第五號匈牙利舞曲〉。兩人默契絕佳,指下音樂如急風驟雨,一氣呵成。曲子走完,緊接著又毫無間斷地帶出一首斯拉夫民謠,極歡愉、極熱鬧,卻也隱隱透著一股無比滄涼的況味。

這兩人的音樂是如此直接,如此充滿熱量與生命的活力。我只有完全傻了。

到了該轉車的那一站,看見他們也下了車,心裡竟莫名地高興起來,不由得走向他們。雙簧管手一語不發坐到椅子上點起了菸,彈手風琴那人則無比熱情地向我問好。我敬奉一人十法郎表示謝意,風琴手開心得不得了,立刻又為我演奏了一曲。

曲子我認不得,形式是簡單的快─慢─快三段體。風琴手不無炫耀地展示他極快的指法,但流洩出來的音樂純然是與君同樂的一派赤忱。歡愉的序奏結束,樂聲一緩,他的指尖忽然變得輕柔無比,整個人也稍稍向前湊近了些,臉上充滿了悲憫憐惜的表情,像是想起了又溫暖又辛酸的往事。整個車站頓時都安靜了下來。

慢板悠悠奏到一個段落,不等餘韻走老,他又啪啦啪啦輪起飛指,為我盡情謳歌。這段快板正如那斯拉夫民歌,狂熱、奔放,充滿希望,卻又掩不住深深的無奈。像是苦到盡頭時,將所有的苦楚都當作甜頭欣然吞之,昇華成為大無畏與大樂觀。

好不容易等他演奏完,我衷心地再三致謝之後,便頭也不回地匆匆逃走。一面快步走著,一面暗罵自己的軟弱。

走過長長的過道來到十三號線的月台,再也聽不見他們兩個人的任何聲音了。這一邊的月台十分安靜,人與人之間泛著候車乘客們應有的淡漠。軌道上方則旋響著空洞的氣流回聲。

我呆呆坐了許久,來了一列開往其他支線的班車,我未曾稍動,繼續靜靜地等候。而在車門打開的瞬間,不知從哪一節車廂裡傳出了音樂聲。聽不出來處,分不出是什麼樂器、什麼曲調,就是一抹若隱若現的樂音在飄動,細細地鋪進了我的心底。

我漫不經心地張望了一番,每一節車廂裡乘客都那麼稀疏,燈光都一樣慘白,沒有任何演奏者的身影。開車的警告鈴猝不及防響了,車門在嘶嘶聲中開始關上,不一瞬間便「啪」地緊緊閉住。

車站裡又得到極短暫的寧靜,但那微弱的樂音已不復得聞。

電車開了,滋噗滋噗,咻咻咻咻。機件運轉和鋼輪摩擦軌道的噪音,很快地隨著列車的遠去而消失在巴黎地鐵幽暗的隧道裡。

【2001.06.27聯合副刊】

亞維儂之歌

旅行樂聞錄---宗芳

女高音明亮勻稱的歌聲彷彿一抹溫暖不刺眼的陽光,照亮了亞維儂教皇城廣場的小角落,吸引過往行人駐足、傾聽。接著,宛如織錦一般,豎笛、單簧管、手搖鈴組成的小樂團漸漸加入,與人聲反覆交織成恬淡清新的曲調,讓人沉醉;好像置身陽光照耀下的青翠田野……。

那場與音樂美麗的邂逅在我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法蘭西旅行回來,我馬上奔入唱片行,憑記憶,咿咿呀呀地哼著殘缺的曲調,請店員為我指點迷津。結果,那繚繞於胸的旋律原來是康特魯伯編寫的「亞維儂之歌」。

康特魯伯是一位從法蘭西鄉村土壤中孕育出來的音樂家,對民俗音樂懷抱濃厚興趣。他自法蘭西各個省份中蒐集人們世代相傳的歌謠共數百首,搶救、保存可能失傳的寶貴旋律。「亞維儂之歌」收錄的便是普羅旺斯地區古老的歌謠,如牧羊人在山巔的情歌對唱、鄉村少女悠悠吟唱失去戀人的憂傷、風格獨特的亞維儂舞曲……精巧的編曲像畫一樣,描繪出南法濱紛多變的田園風貌。

每回重聽「亞維儂之歌」,那質樸的旋律總能觸動我心中那根細微敏感的心絃。我想那是因為:康特魯伯欲將對故鄉熱愛之情注入曲中,傳達給聽者。而我,一個居住城市的異鄉人,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因而被撩起濃厚的思鄉情緒吧!【中時人間2001.06.27】

《國際雷達站》

公爵獵屋印象之旅

吳安蘭

我走入這棟華宅,圓形的客廳,不同面相的窗子,窗外滿園碧綠映入眼簾。是拿破崙時代的建築和家具,原屬於公爵獵屋,還不是公爵府本尊呢!現在位於巴黎精華區。

老房子各有不同的命運,一八八二年,朱力摩蒙丹買下這棟房子,因此這房子如今稱為「摩蒙丹博物館」。其子保羅摩蒙丹一再擴建,一生蒐集許多銅器家飾品,最後立下遺囑,捐給法國美術學院。

「摩蒙丹博物館」在台灣知名度不高,遠不及奧塞美術館和橘園美術館;此三館合稱印象派三大博物館,又以摩蒙丹博物館為全世界蒐集莫內畫作最多也是最大的博物館!

一棟公爵的狩獵屋,能有今天的榮幸,都得歸功兩位貴人,一位是莫內的次子,米契莫內,在一九六六年,捐出莫內維吉尼家中的全部畫作。另一位貴人是蒙琦夫人,她父親貝立歐醫師是莫內、雷諾瓦、畢沙羅等人的心理醫師,不知畫家是否用畫作抵付醫療費,貝立歐醫師也成了印象派畫作的收藏家,其女蒙琦夫人,慷慨捐出父親所有收藏。

進入博物館之前,我發現賣票口工作人員為華人,竟然可以用華語買票耶!另一位服務員余先生,很高興有台灣來的訪客,對我們特別親切。他說,多年前,雅賊盜取莫內名畫「印象日出」,最後總算被警方追回了!

這畫在畫好後並沒有名字,雷諾瓦弟弟艾德蒙問莫內畫名,莫內隨口說:「就叫印象日出吧!」想不到也由此畫,衍生印象派之名!

目前這棟公爵的房子,有許多國際單位和私人認養。余先生說,周一休館,允許孩童、學生、成人,來此臨摹大師作品,不啻是一貼心且發揚藝術風氣的好點子。【2001.07.07聯合報 繽紛】

文學視窗---

老巴黎人的生活誌

◎辜振豐

十九世紀中期,巴黎歷經拿破崙三世和奧斯曼的大改造之後,便煥然一新,到了二十世紀的八○年代,密特朗又將巴黎大加修飾。因此,要了解往日的巴黎,只好求助於作家的筆記、小說和一些老照片。

法國小說家歐仁?蘇在《巴黎的祕密》中,一下筆,就描寫一位彪形大漢在一八三八年十月底的一個晚上,走過交易所橋,進入舊市區。此處是一條條昏暗、狹窄、彎曲的山路,從司法部一直延伸到聖母院教堂。至於德國當代作家徐四金在《香水》中描寫主角葛奴乙所處的十八世紀:「在城裡到處瀰漫我們現代人幾乎無法想像的臭味。路上有堆肥;後院有尿騷臭;樓梯有木頭霉味,老鼠屎味;……河岸臭,教堂臭,橋下臭,王宮也臭。」(黃有德譯)當時,許多觀光客一到巴黎,面對這種環境,往往有噁心欲嘔的感覺。

由此可見巴黎的種種缺點,對於行人造成諸多不便。尤其是,老巴黎的街道既狹窄又凹凸不平,一下雨,立刻積水。有趣的是,一些身強力壯的歐巴桑平時穿梭於大街小巷,專門揹著行人過馬路,以免他們的褲子和鞋子沾到水。她們出賣短暫的勞力,倒可賺取一些小錢。不過,老巴黎人向來缺乏公德心,因此在風和日麗時,行人也要嚴防樓上的住戶潑倒排泄物。看來,行人一出門,要保護全身,不但要耳聽八方,更要眼觀上下左右。

其實,要探索老巴黎的生活點滴,可以參考梅西耶的《巴黎的生活情景》。梅氏以批判的眼光,描寫法國大革命前的巴黎,為此,這部大作更遭到查禁。《巴黎的生活情景》共十二卷,前四卷於一七八一年六月在阿姆斯特丹出版,內容除了敘述老巴黎人的食衣住行,更旁及醫療,和歐洲各國的間諜活動。

在梅西耶眼中,巴黎的水質十分低劣,因此大街小巷充斥著小販的叫賣聲。特別是,有些小販身上揹著一大桶加醋的水,隨時供應路人。當時,巴黎並沒有搬家公司,只有一群群苦力,以繩子將家具綁在背上,為人喬遷。

巴黎的咖啡廳擠滿了高談政治的狂熱分子,而貴婦主持的文藝沙龍也為數不少,至於一些公共場所如盧森堡公園和杜伊勒里庭園也充斥著各國的間諜,以刺探法國的情報。當時,巴黎已是歐洲的時尚中心,除了歐陸的顧客外,英國小貴族趁留學之便,也會到服飾店訂做衣服,至於梳起一頭勁爆的髮型更是不在話下。

梅西耶除了描述老巴黎街道的情景和風花雪月外,也批判路易王朝統治下的醫院和監獄。看來,他就像一位記者從四面八方報導舊政權下的巴黎。因此《巴黎的生活情景》是一本頗具參考價值的大著。【2001.07.21人間】

《國際雷達站:法國》

大教堂與小靈犬

許淑文

位於法國東北部的歐洲議會所在地──史特拉斯堡(Strasbourg),是近年來旅遊新景點。遊覽「史」城,不能錯過的是此城之精神建築指標──敏斯特大教堂。

如同許許多多歐洲教堂是繪畫、建築、音樂、歷史的重鎮,敏斯特大教堂亦無例外;然而,異於其他教堂的雕像只環繞著慈愛的神像,敏斯特大教堂內右方第三根石柱,卻刻有一隻小小的狗兒雕像。在莊嚴隆重的殿堂襯托下,小狗的表情似是若有所思,亦彷彿若有所「失」,模樣十分惹人憐愛。

史特拉斯堡的居民,已無法詳述教堂小狗的雕刻年代,但關於這隻小狗,民間卻流傳著一個感人的小故事──

十二世紀初興建的敏斯特大教堂,是昔日附近居民的宗教信仰中心,城裡一隅,住著一位獨居老人與他的愛犬。老人每日下午,必攜愛犬散步至教堂,於堂內靜思、祈禱或念一小段經文。老人的愛犬便臥躺於教堂門口,安靜乖巧的等候主人。俟主人每日功課行畢,步出教堂,呼喚愛犬,愛犬便搖搖尾巴、伸伸懶腰,尾隨主人回家。

幾年後,老人因年邁病逝,愛犬頓成為無所依之流浪犬,每日需四處覓食果腹,晃盪度日。然而,令人驚訝的是,無論小狗流浪至何處,如同往常主人在世般,每日下午同樣時間,小狗便自教堂前廣場另一端出現,漫步至教堂門口,臥躺於門口石階,彷彿牠的主人還在教堂內虔誠祈禱,不曾離牠而去……

兩三年後,小狗並未如常出現於教堂前。人們知道,小狗不會再來了,牠已至天堂和主人團聚。

當時,仍處於興建中的敏斯特教堂,一位雕刻工為此小狗的忠誠深深感動,便在屬於神的殿堂內,刻下這隻靈犬的模樣。

雕刻工此舉,在彼時保守的宗教界,並未引起任何反彈,大家默默接受教堂內小狗的雕像,如同以往,默默觀看小狗的來來去去。

耗時約三百年竣工的敏斯特大教堂,迄今已有數不盡的人類於此,感受亙古不變的神愛,也讚美著大教堂角落裡的小小靈犬。【2001.08.13聯合報 繽紛】

《國際雷達站:法國》

橄欖樹下的鄰居們

欖仁

拉開帳篷的門,到外頭伸伸懶腰,和鄰居道個日安,啊!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

這裏是芒通(Menton),一個離義大利只有幾公里的法國南部海邊小鎮,在二月時有遠近馳名的檸檬節,而眼前的露營區就位在芒通火車站東北方的山坡上。五月中旬了,橄欖樹開滿了花,小小的乳黃色花朵綴在細長的樹葉間,風一吹,種滿橄欖樹的露營區就下花雨。

依山而闢的露營區,一層一層的像梯田,面對著美麗的小鎮和蔚藍海岸。往前看向後瞧,橄欖樹下各色各樣的帳篷,宛如可愛的迷你小屋,而在住了六天之後,常見面的也成了早晚會打招呼的鄰居了。

「喀!」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左斜後方的老先生起來了。比我們更早住進露營區的他,沒帶帳篷,直接睡在他那頗富年歲的藍色小廂型車裏。

每天早上八點打開後車門,中午下山傍晚回來,晚上八點半準時睡覺的他,除了煮早、晚餐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看書或抄抄寫寫。昨天晚上他煮的義大利麵實在太香了,害得友人和我面對自己的三明治,不知如何下嚥。

比起作息固定的老先生,在我們前方低兩層的一群男孩子便顯得血氣未定,前兩天還因積欠露營區的住宿費,與老闆起衝突,理虧而氣盛地辯稱找到工作後就可付錢。

其中有個男孩養了一隻名叫雷翁的大狗,常常夜不歸營,主人得在晚上四處找牠,「雷翁!雷翁!」地呼喊。可憐的雷翁,牠的食物已經連續兩天被闖進露營區的海鷗偷吃,主人也沒察覺。

海鷗吃狗食……這不是亂了嗎?

「你今天早上有沒有看到我的女朋友?」咦!這問法很有趣,我忍不住循聲探看,原來是和我們隔了一頂帳篷的先生正在問他的鄰居。這是一對歡喜冤家,忽而親密忽而吵架,這兩天已經看了幾回了。

「日安!今天比較熱一點啊!」剛剛盥洗完畢的鄰居微笑著說。他和女朋友是街頭表演者,帶著寵物──一隻兔子一起旅行,每天黃昏便看見他們陪兔子在露營區散步。

那位開跑車旅行但是非常安靜的中年男子也起床了。一頂黃色帳篷,一張藍色摺疊布椅,那坐在布椅上煮咖啡的模樣,和握杯眺望大海的神情,不就是咖啡廣告的情境嗎?

「嘿!吃早餐了!」友人呼喚著我,眾家鄰居們也要迎接新的一天了。【2001.08.18聯合報 繽紛】

《國際雷達站:法國》

蔚藍海岸的陽台

欖仁

「啊!難怪這條步道被稱為蔚藍海岸的陽台。」友人邊擦汗邊發出這樣的讚嘆。

「是呀!走著走著,海就出現了。」我揉著自己差點被大背包壓垮的雙肩,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前方美麗的海洋走去。

在法國有一種貫穿全國的步道系統──Grande Randonnee,簡稱為GR,攤開專用地圖時將會發現:密如蛛網的GR,可以讓人從巴黎走到馬賽,或者西進西班牙,東入義大利、瑞士、德國、比利時等國,和歐洲其他的步道系統連成一氣,只要您有時間和體力,全法國都可以走透透。

至於這一條GR步道,則因為橫貫蔚藍海岸地區,一直和海岸線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行走其上,時常可在山野村里間,遠眺大海,而被稱為Balcons de la Cδte d"Azur(蔚藍海岸的陽台)。

比起被觀光人潮淹沒的沿海城鎮及海灘,利用GR來欣賞蔚藍海岸,似乎更添加了一份閒靜的美感。而且走在步道上還可以看到許多的景物,以五、六月為例,正是各種野花盛開的時候,帶一本地中海地區野花圖鑑,便可以一路賞花觀草,讓自己沉醉在大自然的花園中。如果又能在山花草木間發現香藥草,那更是教人驚喜萬分。當我第一次辨識出迷迭香和百里香時,呵!那滋味和以往在餐桌上認識它們是截然不同的。

每回走累了,用手指輕輕地揉揉路旁迷迭香的葉片,嗯,沾留在指頭上的香味馬上讓人精神一振。

除了賞海觀花玩草,步道也連串了許多極富普羅旺斯特色的村莊,友人和我正嘗試依據健行地圖和GR的指南,沿路得找步道標誌,一步一步地靠近一個村子,讓美妙的景物一點一滴慢慢地匯入眼眶。

「嘿!妳知道嗎?這地區的步道最老的路段可以追溯到羅馬時代,還有一些是拿破崙的行軍路線喔!也有的是汽車出現以前,必須靠驢子運貨物所走的山路。」友人看著指南,為我解說一番。

哦!「蔚藍海岸的陽台」不只是有美景而已,還有歷史的韻味。這一想,腳下的土石也顯得非凡起來。【2001.08.25聯合報 繽紛】

《國際雷達站:法國》

遇見世外桃源

欖仁

晴空萬里,又是典型蔚藍海岸的初夏天氣,友人和我站在聖安妮艾絲村(Ste-Agns)的觀景臺向遠方眺望,藍澄澄的海洋盡情綿延,西南方熱門觀光小鎮芒通(Menton)散發著橙紅色的魅力,視線再走遠些,就到了隔壁的義大利。

巍巍聳立於近海的山頭上,聖安妮艾絲的海拔高度雖然才七百八十公尺,可是已足夠讓她享有「歐洲最高的濱海村莊」的美名。

不同於一年四季都是觀光重點的芒通,小小的她在夏季旅遊熱潮來臨以前,顯得安靜而自在。咖啡館老闆在店外泉水臺旁的長椅上曬太陽,餐廳的掌櫃雙手叉腰站在店門口看人,

唯一的民生商店──「稻草人雜貨店」,店主在門口貼著:「我在樓下轉角的圖書館工作,請來找我。」

「可能是村子人口太少,開雜貨店也難以為生,必須兼差到圖書館工作吧?」我正在猜測時,老闆出現了,一個笑嘻嘻、頭髮微亂的中年人,的確很像是從書堆裡走出來的模樣。

「你們等很久了嗎?」他親切地問。友人和我微笑地搖搖頭。

沿著山頭地形而闢建的村屋緊密相連,圓拱形的走廊接續成柔緩起伏的巷道,石砌的牆壁上鑲嵌著粉藍、粉綠、粉紫的木製百葉窗,而且家家戶戶的窗臺上都有鮮花,在盆瓶籃甕裡恣意地享受陽光。

第一次看到想像中的普羅旺斯小村出現,按相機快門的手指開始不聽使喚。

咦?這一戶人家門口貼了紙條,湊近一看,「Shut, bebe dors,」(噓,寶寶在睡覺。)旁邊還畫了一個睡得正香甜的嬰兒。難怪每一個經過的人都變得躡手躡腳、輕聲細語。

再往上走,來到挺立於村子最高點的十二世紀古城堡廢墟,它由一位芒通中學的歷史老師率領學生及社區義工負責照料,採「不收門票,自由樂捐」的開放方式。

特別的是:為了不讓古城堡繼續隨時光老去,他們選擇了部分的城牆遺址,恢復它原先的模樣,而且在新舊土石之間放了一層橙紅色的瓦片,作為維護歷史和修復古蹟之間的區隔。

「多一個遊客,不如多一個居民。」我們聽到本地人聊天時,為村莊的未來這樣地慨嘆。嗯,我們雖是過客,也希望這樣的世外桃源可別消失才好。【2001.09.01聯合報 繽紛】

世界搜奇

在巴黎,放慢步伐

◎林志冠

日前因為工作需要,前往法國巴黎一個多禮拜。其間透過朋友介紹,利用空餘時間,也拜訪了從台灣移居巴黎的作家鄭寶娟小姐。

與她在餐桌上輕鬆愉快地聊天,其間她也展示了不少她在台灣報紙上刊登出來的作品。我所感興趣的,不只在這些作品的內容上,還在於她是用什麼方式投稿的?

不用多說,肯定是跟我一樣,她應該是透過電子郵件吧,尤其對於遠居住在國外的人來說,這實在是一個既省時、省錢、又保險(不怕寄丟)的做法。但是她的回答令我大為驚訝,她說她仍是利用最傳統的方式--把稿子裝到信封裡頭、寫上地址、貼上郵票、走到郵局,再把它從巴黎郵寄到台灣。

她當然有她自己的看法,她說,她的生活不需要太過緊張、不需要太過快速,生活一樣,寫作也是一樣。她是沉靜地、用心地、悠閒地完成她的作品,如果這些作品,一下子,咚!就從巴黎跳台北去,那種感覺就不夠浪漫 而且一點感情也沒有了。所以她仍願讓稿件是在悠哉、輕鬆的情境下,走這一段「投稿」的路程。

我在想:也許她是特殊個案吧?也許其他的巴黎人並不會這麼「食古不化」吧?回到巴黎街頭,看著悠哉步行的人群,望著每個角落,我卻看不到有人在講大哥大,更別說是疾步快行,邊走邊講行動電話的人了。這樣的景象與台北大異其趣,我突然想到前年年底總統大選時,國民黨有一支廣告是這麼說台灣的:「連小朋友攏用會起大哥大」,也不知這到底算是讚美還是諷刺呢。

再與當地幾個朋友聊天時,才發現不用e-mail,不只發生在鄭寶娟身上,其實大部份法國人都還不太習慣呢。他們說,會使用大哥大或電子郵件的,絕多數是因為工作需要所不得不的做法。

按照他們的邏輯,科技進步,該給人們帶來更多的方便,不是用來綁住人們生活的。也許因為他們這樣浪漫、悠閒性格,所以能少點暴戾之氣,而給巴黎增添如此多的文化藝術氣息吧。

回到台北,將當地感染到的緩慢生活步調帶了回來,一時之間還無法調整過來。看著台北街頭行色匆匆的人群,與自己的心境恰成為強烈的對比。心裡納悶著:法國人給自己悠閒的步調,不也過得好好的,我們的腳步是否太快了呢?放慢步伐,仔細看看身邊景物,聆聽周遭聲音,也許在日常平淡無奇的生活中,也有嶄新而異想不到的體驗與收穫!浮世訊息【2001.09.13中時浮世繪】

巴黎,是個女人

蕭蔓

前仆後繼,她們都去了巴黎。

我說的,不只是葛楚?史坦茵(Gertrude Stein)、蘇薇亞?畢奇(Sylvia Beach)、珍娜?弗蘭絲(Janet Flanner)、裘娜?邦斯(Djuna Barnes)……。我說的,也是妳,妳的女朋友們、我、我的女朋友們。

我們都去了巴黎,因為隱隱約約的,我們彷彿知道,巴黎有另外一個我,一個更接近真正的我,在老巴黎的賽納河畔上,靜靜的守候,等著,與我們相遇。

像《巴黎,是個女人》(Paris Was A Woman)這一部葛莉塔?席勒(Greta Schiller)一九九五年完成的紀錄片。你可以說,這是以一群巴黎二○年代的女性風雲人物,對女性史、女性主義的追尋。但是我更有興趣的,是這些女人愛上了巴黎,選擇在這裡,做了她們想做的。

很多人都只記得,那個美好的年代,巴黎有海明威、喬伊斯、馬蒂斯、畢卡索……這些男人們。甚至,很多人都以為,當時這些巴黎左岸女人,之所以有名氣,無非是因為替這些男人搭造了舞台,推他們上台表演。

事實上,她們真正忙著的,是她們自己的精彩;不論是才華、創作、名氣、愛情與性。從來沒有一個城市,能夠像二○年代的巴黎,或多或少的,讓女人佔了上風。

蘇薇亞&雅蒂安

雅蒂安?莫尼耶(Adrienne Monnier)從小的夢,就是開一家書店。當蘇薇亞?畢奇(Sylvia Beach)一九一七年,從美國紐澤西的守舊派牧師家庭,來到巴黎左岸。雅蒂安經營的法文書店,已經在開張不久之後,成為法國前衛文學的集散地,經常舉行藝術展覽、新詩朗誦。

蘇薇亞與雅蒂安結識,在雅蒂安書店的對街,開起一家規模不大,卻是當時唯一的一家英文書店,著名的「莎士比亞書店」(Shakespeare and Co.)。

當喬伊斯的作品因內容猥褻被扣押、燒毀,蘇薇亞卻認定他是天才,不顧財務警訊,堅持為喬伊斯出版了《尤利西斯》。

蘇薇亞與雅蒂安,兩人都深愛巴黎,特別鍾愛塞納河左岸。兩家書店,更讓「巴黎左岸」成為當時歐洲的人文代名詞。

葛楚&愛麗絲

當葛楚?史坦恩(Gertrude Stein),從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輟學,住進盧森堡公園附近的一間寬敞工作室。

那些被稱為「現代藝術」的作品,多半被視為怪異、醜陋、充滿爭議。葛楚以她獨特的藝術眼光,領先收藏馬蒂斯與畢卡索,並為他們寫下舉足輕重的評論。

在她掛滿名畫的工作室,每週六開放為文藝沙龍。任何人想要跨進現代藝術運動的門檻,「晉見」葛楚絕對是必要的通路。

葛楚的聲音低沈、緩慢。說話如寫作,經常以重複的韻律、疊句、不加逗號、不分段。海明威在回憶錄中這樣形容她:「她的個性頗具吸引力,只要她想贏得某個人的支持,那人一定不會拒絕她。與她見過面和看過她的藏畫的那些文評家,憑著對她的信任去評論她們看不懂的作品,一方面也因為她們欣賞她的個性,相信她的判斷力。」

葛楚與愛麗絲?托克勒斯(Alice B. Toklas)在巴黎同居了四十年。葛楚每日寫作,托克勒斯為她打字、校對。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兩個人開著福特卡車,協助法國運送醫療物資,還得過勳章。

葛楚認為她一生中,唯一想要描寫的主題,就是巴黎。她說:「美國是我的國家,巴黎是我的家鄉。」

珍娜&《紐約客》

珍娜?弗蘭娜(Janet Flanner)自稱受不了美國的清教徒生活、物質主義及虛偽作風,也說是為了美食、便宜的好酒,於一九二三年來到巴黎。並且宣稱她將在「雙叟咖啡館」度過餘生。

在朋友的邀約下,珍娜開始為《紐約客》(The New Yorker)撰寫「letter from Paris」專欄。從時尚、芭蕾舞、新音樂、到納粹、政治……,無所不包。這個專欄持續寫了半個世紀。凡是經過珍娜介紹的藝術家、文人,在她權威的筆桿下,都像是鍍了金,一個個成為巴黎左岸的傳奇人物。

裘娜&堤爾瑪

裘娜?邦斯(Djuna Barnes)一九二一從紐約格林威治村移居到巴黎。一九二八年,她以當時巴黎文學沙龍裡的女同性戀為故事主軸,出版《艾爾曼克小姐》(Ladies Almanac),備受矚目。

一九三四年,她以自己與酗酒、暴力的堤爾瑪?伍德(Thelma Wood)長達十年的糾纏戀情為題,出版了《暗夜伍德》(Nightwood),成為左岸最被看好的女作家。

娜坦莉&星期五文藝沙龍

差一點被父親逼婚的娜坦莉?巴妮(Natalie Barney),帶著大筆遺產,住進巴黎一條十七世紀古老街道的華宅,每個星期五晚上舉行奢華、放縱的「文藝沙龍」。

一位沙龍的常客曾經這樣描述:「她的客人裡有身穿紅鈕扣軍服的軍官,以及各式各樣的美女。我的眼角瞄見她們之中有一群人,隱身進入一間邊房裡,心裡希冀著沒有人注意到她們的消失。」

除了不斷的新戀情,娜坦莉至少寫過六本小說、兩本自傳,內容多是她對巴黎的美好記憶。她曾說:「我的一生所歷經的,遠達超過生命本身。」

舞者、詩人、畫家、攝影……她們都去了巴黎

紀錄片中出現的,還有在香榭大道劇院裸體表演,引起狂熱和轟動的黑人舞者約瑟芬?貝克(Josephine Baker)。以及其他才華洋溢的詩人、畫家、攝影……。

她們都去了巴黎……,像是碰觸到某種神奇,愛上巴黎,做了她們想做的;做了她們自己。

(「第八屆女性影展」自九月十四日至二十一日在台北總統戲院上映,詳情電洽:02-25704890、02-27841111。)【人間90.09.15】

《國際雷達站》

山村裡的果醬師

欖仁

霧來了,不遠處的教堂鐘塔漸漸隱沒,廣場上的法國梧桐也罩上面紗,嬌羞不已。

「麵包、火腿、香蕉都有,午餐解決了,是不是要出發了?今天我們要走十四公里耶!」友人拍拍大背包,問著我的意見。

「過了一夜卻沒四處看看,有點可惜,也許老城裡面比塞滿餐廳的廣場漂亮多了……」我望著籠罩在山霧中的耶司佩蒙(Aspremont)老城,仍不放棄一絲遐想的權利。

幸好,最後好奇心贏了。

把大背包和手杖留在廣場長椅旁,我們拾階而上走進老城,晨霧未散,寂靜的巷道中,有一位郵差小姐正在送信。

果然,耶司佩蒙老城是美麗的。就如普羅旺斯其他的中古世紀村莊一樣,有著賞不厭的彎曲小巷及石牆古屋,每個窗口都在訴說著花言草語,偶爾有貓咪靜悄悄地走過,或者休憩,使周遭風景凝結成為一幅畫。

「那招牌是……」才一轉彎,我便看見前方有塊店招。

手工果醬……水果丁……」友人幫忙翻譯。

門開著,一股水果甜香柔緩地飄出,屋裡有位工作中的女子身影。

「日安!我們可以進來參觀嗎?」「當然,請進!」女主人穿著T恤及短牛仔褲,繫著圍裙,脂粉未施,笑容清淨真摯,一面招呼我們,一面熬煮著果醬。在她前方桌子上的大鍋裡,滿滿的深紅色果醬泛著誘人的光澤,正咕咕地冒著熱氣。

說是店,其實更像個果醬工作室,已經完成的作品就放在低矮的木架上,黃橙紫紅,罐罐動人。

「歡迎試吃哦!」她微笑地眨了眨眼睛。

我先選擇了一小匙的黑醋栗,入口後,一縷酸甜果香在舌尖起舞。而從小就吃媽媽煮的果醬長大的友人,在試吃了三種口味之後,也問了一句:「妳為什麼可以把水果的原味保存得這麼好?」

「沒有什麼祕密,慢慢煮就好了,不要急。」她繼續用手中的大木匙慢慢地攪動果醬。

愈聊愈投機,原來她也喜歡健行,更不可思議的是──在學校念地質學系的她,論文的題目就是有關台灣的地層構造!難怪她一開始聽說我是從台灣來的,便露出微笑。

「我們今天是不是遇見一位果醬仙女啊?」把果醬放進本來就不輕的大背包,我還是不敢相信早上在霧中老城的邂逅。【2001.09.15聯合報 繽紛】

《國際雷達站:法國》

出門上甕方便也

欖仁

一走上佩耶(Peille)鄉土博物館的二樓,前方玻璃櫃中有件展示品立即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件袖珍可愛的嬰兒服,純白還帶點蕾絲,來自二十世紀初始年代。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嬰兒服上有很多補釘,每一塊都被縫得平平整整,讓衣服依舊好看。

「以前的人真的比較惜物啊!」友人和我都有類似的觀感。

這鄉土博物館並不大,灰石牆,橙瓦屋頂。解說志工是一位已退休的老太太,神采奕奕的她,親切地為參觀者介紹,這個曾經因十六世紀大地震而重創的中古世紀村莊。

館內展示品除了少數的地下考古文物外,大部分都是近兩三百年來的常民生活用品,廚具、農具占了很高的比率。

重新回到一樓,老太太微笑地請我們看一個老甕,是個高度超過一公尺的窄口寬肚大甕,黃綠褐的釉彩只在甕口周遭塗抹了一圈,甕身露出飽經風霜後的暗橙色陶土。

「這種大甕原先是為了醃製橄欖用的,因為我們這山谷盛產橄欖,有些搾油,有些就成為食物。」沒錯,這地區的各色醃橄欖的確美味。

「可是,用久了之後,甕開始產生縫隙,如果有漏水現象的話,那怎麼辦?」怎麼辦?把縫隙補起來或者丟掉?

「這時候,先民就把這甕轉換為另一種功能,你們猜猜看……」老太太調皮地眨眨眼,友人和我只得認真地思索一下。

「這甕哪!他們把它埋到土裡去,只露出甕口,嘿!就成為馬桶啦!」老太太興高采烈、外帶動作地揭開謎底。

「嗯,所以從前本地人如果想方便時,就說要去甕那裡!」老太太解說完畢,眼神裡有一絲講古給年輕人聽的滿足感。

原來如此,我們今天又上了一課:在普羅旺斯南方,有一個叫「佩耶」的小村落,從前的人想出門上廁所時,就會說一句:「出門上甕(Aller a l jarre)!」 【2001.09.22聯合報 繽紛】

全法國皆美食

李昂

自詡美食天下第一的中國人,誇口自己吃的文化獨冠全球,但又常常很自卑的說:華人地區的館子,常參差不齊,好的很好,但不敬業的,卻也不少。

沒錯,有時隨意走進一家館子,服務生臭著臉,盤子弄得大小聲,菜基本上都只有一種加料,不論魚、肉,反正料汁一加,味道都一樣。

心裡忍不住要想:可不可以多用一點心。不免同意上述的感覺:奇怪,中華美食號稱天下第一,怎麼流行到近代,變得這麼不敬業?

還是,其實本該如此,餐廳本就良莠不齊,怎可要求每個餐廳都盡心盡力?

然後發現,以比率來說,華人的餐廳,的確水準不佳的比率極高。到過日本,特別是自助旅行的,一定發現,日本就算是小地方,只有一個歐巴桑掌廚的餐廳,也會態度嚴謹、盡心盡力的認真做菜,好不好吃是另一回事,但至少那一份心力,可以感覺得到。

隨便吃都感動

做菜但求盡心盡力

最近一趟法國行,並沒有專注去挑米其林三顆星的餐廳,反而是隨著大夥走到哪吃到哪。當然,問問當地人,或要旅館推薦,吃的餐廳基本也不會差。

可是總有忙於購物、逛街的時候,好吃如我,也會隨便買個小東西吃,或吃個簡餐,然後發現:法國真的全國皆美食。我的意思是,連一般的餐廳,做出來的法國菜,也比得上我們台北的大餐廳。

同樣的,那份盡心盡力的負責感覺,更讓我感動。

突然間才豁然貫通:為什麼旅行及居住過世界不少國家後,常發現,好吃如中國菜,居然都排不入當地高級餐廳行列?以前總以為,是老外不懂得中國美食,才不會讓中國餐館與法國菜、義大利菜館一樣昂貴、高級。

這次的法國行讓我感到,是不是華人經營餐館的方式,永遠不曾像那些高級西洋餐館、日本料理一樣,凡事盡心盡力,才無法躋身入真正「頂極」之尊?

很可能如此,一味的怪西方人不懂中華美食,才使中國餐館進不了頂級行列,不妨想想,生冷的日本料理,西方人不見得能欣賞吧!但舉例來說,紐約一家頂級日本餐廳,還要幾個月前預約,才吃得到呢!價格更是「頂極」。

講英語嘛也通

鮮活海鱸價廉物美

當然要講講這次法國行如何不懂法文能點菜的傳奇。理由無他,團裡有一位極敬業的美食記者,認得菜單上什麼是什麼。而且,觀光地區,法國人也不見得如此不愛講英語。我在坎城附近一個小山城裡一家極好的法國餐廳,就看到法文下面有英文的菜單!更不用講侍者的英語之流利呢!

坎城是世界性的影展中心,英語當然是可以通的世界語言。我在一家普通的餐廳,吃到一尾真的是活的「海鱸」(Sea bass),這種魚在米其林法國大廚來台做大餐時,會見使用。但大概是冰來的,不像在法國南岸活生生的鮮魚,雖然只是簡單的抹鹽炭烤,其味道之鮮美,肉質之細嫩,真是難得吃到的美味。

下次有機會到地中海沿岸,不要忘了一嘗新鮮的海鱸,絕對值回票價,一條三四十公分長的魚,在坎城這種地方,都不到台幣五百元,真是價廉物美。

裝潢美已值回

高雅品味勝過口味

當然,巴黎貴的地方絕對有。我小小的去Fochun喝個下午茶,喝掉我八百多塊錢。Fochun因為靠近羅浮宮附近的精華區,又是個百年老店,要價當然不凡。台灣的少數百貨公司,還可買到它進口的果醬、蛋糕,所以,我當然覬覦它的點心良久。

沒料到並沒有想像中的精采。兩層的甜鹹點心,只是一般,咖啡倒是很好。而且,最重要的是,喝茶的上、下兩層樓空間,全用真絲裝潢,從牆壁到座椅,都是精心選用的紅色系絲織品。

能將這些昂貴的材質用到如此高雅、精緻且不落俗套,更重要的,不見庸俗的華麗,這樣細緻的品味,才真是這下午茶最值得之處。否則,與一些觀光客鄰桌喝下午茶,也不見得是多愉快的事。

如同Fochun的空間布置與顏色運用,如此細膩簡單但品味高超,正是法國文化高明之處,也是法國餐飲的精華。

向全國皆美食的法國致敬吧! 【2001.09.27聯合報 繽紛】

《國際雷達站》

尋訪紫色夢田

欖仁

「對不起,請問妳在這附近有看到薰衣草田嗎?」在卡瓦榮(Cavaillon)的火車站裡,有位金髮女孩走過來問我。

「這附近……沒有,我是在更北邊看到的。」

失望的神色出現。原來她和家人是從美國佛羅里達州來的,從蔚藍海岸的尼斯開始,一心想看普羅旺斯的代表景象──一望無際的紫色薰衣草田,卻無緣得見。帶著幾件大行李的她,即將結束法國的旅程。

果然,在許多人心目中的普羅旺斯,重要的夢幻因素之一就是薰衣草。

紀念品店裡的乾燥薰衣草花束紮得齊齊整整,放在大籐籃裡;店門外的明信片架子上,一張張美麗非凡的四方風景中,處處可見薰衣草田;傳統市場的布攤上,一匹匹人間錦繡在陽光下展開,薰衣草的紫色身影這裡那裡地出現;還有芳甜的薰衣草花蜜及舒緩身心的薰衣草精油等等。

這就是普羅旺斯,想像著在這裡深呼吸,心肺裡都該有宜人的香氣。

可是,要看薰衣草田得離開海岸,往普羅旺斯的北方山區走。翻開從遊客中心索取的薰衣草路線指南,發現有「薰衣草節」的小鎮並不在友人和我的健行計畫路線上;幾經考量,忍痛割捨,下回再一親芳澤吧!

這一次能夠在預定途徑中巧遇數回花田,已足夠讓我驚艷不已了。初次相遇是在霧中,一塊狹長的薰衣草田就在穿過田野果林的健行步道旁,而且因為天色灰濛,直到走近了才驚喜地發現:右方的紫色田畝竟然就是薰衣草。嘿!頗有和山神花仙交會的神祕感哩!

後來再遇見薰衣草田都是在陽光下,圓蓬蓬的花叢,一畦一長條地滑舞到視線盡頭,彷彿是造物主捻出的紫色絨線在大地上來回穿梭,織出了教人屏息的大塊花氈。

不過,最讓人興奮的是有一回在聖勝利山(Montagne Ste-Victoire)山巔步道旁邊,看到了小叢的野生薰衣草,印證了我們在薰衣草博物館所學到的:生長在海拔八百公尺以上的才是lavender,一般所看到的其實是lavandine。前者早在羅馬時代就與人關係密切,後者則是直到二十世紀五○年代才被大量栽種。

回想起這些讓自己目迷心醉的經驗,我要祝福那位佛羅里達女孩,下回再來普羅旺斯,可以和她心目中的紫色夢田相遇。【2001.09.29聯合報 繽紛】

《國際雷達站》

我的「恐怖」經驗

胡修真

九一一紐約恐怖攻擊事件後,世人對恐怖分子可說聞之色變。對我而言,因為在法國已經有過接觸,則較能以平常心看待。

民國八十一年,我與妻子束裝前往法國深造。第一站到法國中部學習法語。上課第一天,長年在國內研讀國際政治的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來自伊朗的約瑟夫(此次美國通緝嫌犯之一名字就叫約瑟夫)與巴勒斯坦的法弟外表溫文有禮,但是經常不自覺流露出對「哈瑪斯」等激進團體的景仰之意。於是,我知道自己的太平日子即將結束。

到了巴黎,情況未見好轉。首先,我們夫婦都很喜愛英式食物,因此經常光顧位於春天百貨對面的Mark & Spencer。問題是當時愛爾蘭共和軍也很喜歡這家連鎖店,三不五時就把倫敦總店炸得血肉橫飛。

目睹血淋淋的電視畫面,即使以逛街見長的太座,到這家店時也有如驚弓之鳥,買好東西立刻結帳走人。

八十三年耶誕節前夕,法國陷入另波恐慌。阿爾及利亞激進分子在馬賽劫持客機,隨即槍殺一名乘客。班上的法國軍官個個氣憤填膺,巴不得手刃暴徒。最終巴拉杜總理決定派遣特種部隊GIGN格斃劫機者,救回乘客。事發當時,我與官拜海軍少校的好友梅雪正在咖啡館小敘。梅雪振臂歡呼,彷彿巴黎聖日耳曼隊贏得歐洲足球冠軍盃。

後來世界報有則漫畫說,政府官員向巴拉杜報告法國失業率再度攀升,巴拉杜回答說:「去找GIGN。」

兩年後,阿爾及利亞恐怖分子的威脅再起。有回走在香榭大道,赫然發現路邊的造形垃圾桶全被封了起來。我們以為又是那位藝術家的創意,後來才知道是怕恐怖分子在桶內放置炸彈才出此下策。

這可害慘一票觀光客,個個愁眉苦臉看著手中垃圾不知如何處理。

同年,我和太座返國任職。臨行前,同窗好友紛紛饋贈紀念品。梅雪送的是把名牌摺疊乳酪刀。到了戴高樂機場,海關官員將刀從行李拿出,仔細比對刀刃長度。結果刀刃長了幾公釐,必須責付航空公司到台北後再交還我們。從此次紐約經驗來看,那位法國官員頗有先見之明。

至於他是否認為在下有張恐怖分子的尊容,那就不得而知了。【2001.09.30聯合報 繽紛】

《國際雷達站:法國》

方便的玄機

【欖仁】

廁所內的玄機,各國巧妙殊異,而在普羅旺斯,最有特色的便是土耳其馬桶和全自動廁所。

話說第一次在露營區看到土耳其馬桶,把門鎖上後,便讓我陷入疑惑:這怎麼用?地面上約莫八十公分長寬的正方形白瓷馬桶,一個黑黝黝的圓洞,還有兩個腳印大小的長方形凸起。凸起的地方應該是踏腳處,可是,方向呢?該向洞背門?抑或向門背洞?

萬般思量之後,決定依照從小使用蹲式馬桶的經驗,面向圓洞吧!沒想到事後向友人請教時,他居然說我錯了,應該背洞向門才對。

另外,在沖水時也有奧妙之處,因為土耳其馬桶的扇形水柱,力道強勁,來勢洶洶,一不小心便漫流上岸,直攻鞋頭,所以在扯動水箱拉繩以前,務必先量好安全距離。

至於全自動廁所,則是一種在法國南部公共空間常見的公廁,外觀宛若一體成型的迷你水泥小屋,而且沒有任何窗口,完全密閉,看起來十分「高科技」的模樣。

那一天在巴士站,別無選擇非去不可,友人自告奮勇作先鋒,出來後再將實戰經驗告訴我。

「不用怕,投幣以後,門會自動打開,走進去,把門關好,接著上完廁所後,洗手,走出來,門自己又會主動關上,然後妳就會聽到裡面發出一些聲音,好像廁所自己在沖洗、消毒之類的……」友人說

得眉飛色舞,我卻是一頭霧水,這廁所怎麼如此「卡通」呀?

沒想到旁邊長椅上一對瑞士夫婦開口了,小心翼翼地問:「請問這廁所可以用嗎?看起來教人有點害怕。」

「沒問題,我用過了。」友人又把使用方法說明了一次。於是那對憂心忡忡的夫妻輪流進去,出來後如釋重負,臉上都有喜獲重生的表情。

該我了。咦?怎麼門板上的顯示牌一直亮著法文的「使用中」?而且廁所裡的沖水聲都停不下來,它壞了?才三個人用過而已呀!

「如果自己一個人旅行時,千萬別使用這種廁所,萬一故障,全世界都沒有人知道……」友人一臉嚴肅地作出結論,而我,完全同意。【2001.10.06聯合報 繽紛】

《國際雷達站:法國》

村中的鐵球遊戲

欖仁

夕陽斜照,一棵棵原本翠綠的法國梧桐,全被映射成燦爛的金黃,巴掌大的葉片在風中翻動,似乎也在為樹下的活動拍手叫好。

「喲!再來,再來,再來……」剛擲出一球的老先生,為那顆在沙土上奮力前進的銀亮鐵球,努力聲援。

哦啦啦!跑過頭了。」嘴裏說惋惜,臉上卻滿是笑意,老先生把擲球位置讓給對手。

如同台灣的老人家在公園及公共廣場下棋、打拳、跳舞一般,法國東南部的老人們最流行的社交活動之一,便是打鐵球。

首先,得有一塊沒被柏油、水泥覆蓋的平坦土地;接著球場周遭必得種有許多枝葉繁茂的大樹──幾乎每個村子都選擇法國梧桐,以遮擋那炙人艷陽;最後再放上幾張長椅石板凳以便觀戰,一個典型的普羅旺斯鐵球場便可宣告完成。

場地單純,玩法也不複雜,基本原則就是先扔出一顆有「小不點」、「小豬」外號的小木球,看它落點在哪裏,然後在距離它約六到十公尺的地方,由比賽雙方輪流擲出表面花紋各異、大小一致的鐵球,看誰的鐵球比較靠近小木球就得分。

每回走進一個村子,只要循著談笑聲前進,便可以發現鐵球場。平日的黃昏,剛從葡萄園、農田回來的村民,還沒回家就先來向老球友們報到,也有年紀更大的老爺爺帶著孫子牽著小狗來觀戰的,大夥隨意的聊天說笑,鐵球場成了村落的社交中心。步調優閒但是清脆有力的鐵球撞擊聲,成為普羅旺斯生活節奏的象徵。

「鏗!」「哦──」「哈!哈!哈!」如果可以成功地將對手即將得分的球擊走,甚至取代原來的有利位置,那便是最高桿的打法,觀賽者會發出讚嘆的聲音,擲球者也開懷大笑,在美麗的夕陽餘暉中,大家都成了老頑童,誰還在乎花白的頭髮?

晚風漸涼,球賽散場,人慢慢地離去,友人和我也要走回今晚投宿的露營區。

「愈看愈有趣,我們要不要買一套鐵球來玩?而且每到一個村子就可以找當地人挑戰!」我愈說愈起勁。

「可以啊!一套六顆大概有五公斤,現在背包只有十六公斤而已。」友人邊說邊做出被大背包壓扁的蝸牛模樣。【2001.10.13聯合報 繽紛】

《國際雷達站:法國》

大蒜醬太太,夠辣

欖仁

正如我們有玉井的芒果節、白河的蓮花節一般,物產豐饒的普羅旺斯以農產為名的節慶也不少,例如:檸檬節、甜瓜節、小麥節、橄欖節、薰衣草節等等;為了反映本地風土特色,驢子節和趕羊節當然也不會缺席。那大蒜節有什麼看頭呢?

揮汗走到卡德涅(Cadenet)村公所廣場時,似乎活動正走到最高潮,只見大批的村民及旅客沿著長排的桌子緩緩移動,臨時搭建的小舞台上聲浪鼓譟,主持人賣力地說話,樂隊演奏著輕快的爵士樂曲。

不一會兒,人群分散,各自向舞台前靠近。終於看到長條桌上的內容了,原來是現場製作大蒜醬比賽,所有的人都可以用麵包蘸食,試吃各個參賽者的作品,然後到主持人那裡投票選出自己最喜歡的口味。

「唉!我們動作太慢,沒口福!」我向友人咕噥著。普羅旺斯的大蒜醬可是有名的風味醬料哩!

廣場上已漸漸呈現出曲終人散的態勢,清早就來擺攤的農民已經在收拾東西了。有幾位剛來的外地遊客和我們一樣,看著桌上空空的醬缽和麵包屑,滿臉惋惜的神色浮現。

「嘿!再拿幾顆大蒜過來!」突然有位中年太太轉頭喊了一聲,走到長條桌前,準備好橄欖油、雞蛋、鹽,開始利用桌上的杵缽動起手來。

「有一些小祕訣可以讓你做出好吃的大蒜醬哦!」她向圍攏過來的人們環視了一圈,一面俐落地用小木杵壓扁大蒜再去皮。

「缽要選寬口的,鹽呢,要粗,蒜泥才會細。」眾人的眼光跟著她的手指移動,鼻子嗅到了蒜泥的辛香。

「蛋黃跟橄欖油的溫度要一致,一小時前就得從冰箱裡拿出來……」話聲剛落,一顆亮澄澄的蛋黃就滾入木缽裡。

「再來,倒橄欖油時不能急,由少而多,慢慢來。」經驗豐富的她,一手徐徐地傾注,一手快速地研磨,互不干擾,從容不迫,觀眾裡有人嘖嘖地讚賞。

「好!一直到它微微發泡,可以輕輕地顫動而不黏缽,好吃的大蒜醬(aioli)就出現了!」掌聲響起,中年太太露出了微笑,有人開始張羅麵包。

「拿來蘸水煮的紅蘿蔔、馬鈴薯、朝鮮薊、花椰菜或者醋醃鱈魚等等,滋味更是美得不得了!」她親吻一下自己的手指,宛如一位自信的法國大廚一般。【2001.11.10聯合報 繽紛】

《法國》

橄欖樹之歌

欖仁

「茱莉,吃橄欖囉!」右前方有位太太搬了凳子在家門口一放,朝向我們的左後方喊了一聲。

打著赤腳、手抱玩具熊的小女孩應聲咧嘴而笑,蹦蹦跳跳地跑了過去。剛才被她追得無處可逃的貓咪,收好差點被小魔掌摧殘的尾巴,「喵!喵」地抗議了兩聲。

在這個離海不算太遠的普羅旺斯小村歐希伯─須─夏紐(Auribeau-sur-Siagne),媽媽要吸引在外頭玩的小孩回家,絕妙法寶竟然是醃橄欖,我想歐洲地中海沿岸的人們和這奇妙的果實之間,確實有著不解之緣。

在古埃及和古羅馬神話中,橄欖樹即象徵著神聖的生命之源;還有在聖經中諾亞方舟的故事裡,被派出去探測陸地消息的鴿子,啣回來的就是代表希望的橄欖樹枝,而在現代世界中,盛產橄欖油地區的人們,他們的健康長壽也成為話題。難怪在法國南部,橄欖樹會被視為上帝賜予的禮物。

來到這裡,怎麼可以錯過品嘗橄欖的好時機呢?尤其是在氣氛熱烈的傳統市場,一定可以找到專門賣各色醃橄欖的攤子,熱情的老闆也必定會請顧客試吃看看。瞧那些或青或紫或黑的大小橄欖,醋醃鹽漬外加天然香藥草,有時也伴著紅黃甜椒,怎不令人食指大動?

咬一口綿密紮實的麵包,配一粒揉合了迷迭香、百里香的醃橄欖,左邊有當季的甜瓜,右邊有純淨的礦泉水,旅途中的我覺得自己真是奢華極了。

上回在風維耶(Fontvieille)的一座橄欖油老磨坊買油時,服務人員二話不說,便請上門的客人先品嘗口味,而且是直接倒出一湯匙的橄欖油送到眼前來。

哇!生平頭一遭要直接喝油,我遲疑了一陣才接過湯匙,再深吸一口氣,張嘴迎接這本地人所謂的「液體黃金」。

嗯,初始有些辛辣的口感,但是很快就消逝,真正入喉後,慢慢地,有一絲青橄欖的氣味回升……

「Taxi!Taxi!」吃完橄欖點心的茱莉又跑過來了,口中呼叫著小貓咪的名字,可憐的「計程車」,喵地一聲,溜進了花叢裡。【2001.11.24聯合報 繽紛】

《世界真奇妙》

法國尋米香

羅英玲

在一般法國超市賣的米,種類琳琅滿目,看得我的頭都大起來,只好隨便挑了幾樣回家實驗,看看到底哪一種才比較接近台灣吃的米……

沒有出國留學前,一直以為吃米飯是東方人才有的習慣,而西方人只吃麵包。

直到有一回在「八卦」雜誌上,看到心目中的偶像──百戰天龍「馬蓋先」,他的最愛居然是米飯,才有了西方人也吃米飯的模糊概念。但是他們究竟怎麼吃飯,以及吃哪一種飯,我就「莫宰羊」了。

等到了美國念書,住在學校中一種特殊的分工宿舍(CO-OP)中,自己選了煮飯的差事,常常得煮二十人份的白飯,才確定了「阿啄仔」真的吃飯。

法國人視為美味

我卻不敢領教

在法國,吃米飯也是一件很普遍的事。外子的哥哥萊恩就常說,只要有白煮的米飯,加上番茄醬汁,他就可以打發一餐。只是法國人心中的「上等米飯」,竟然是我不敢領教的那種帶「特殊香味」的泰國米──對不愛聞那種米香的我來說,它就像已經放了好多年的「臭甫味」,令人難以下嚥。

經過一番旁敲側擊,後來才知道,原來西方人大都偏愛鬆散不黏的米飯,而法國人更愛帶有味道的米飯。

第一次和外子回法國拜訪他的家人時,他的姊姊阿格恩斯尚未結婚,她邀請我們到她的單身公寓裡作客時,為了我是個愛吃米飯的東方人,特地煮了一鍋白飯。只是那飯一入口,我就嘗到濃濃的奶油香,透過外子翻譯,她才笑著說:「因為白飯沒有味道,放點奶油比較香啊!」所以有味道又鬆散不黏的泰國米,在法國可真是鹹魚翻生,成為米中貴族。

因為市場的偏愛,這種「泰國香米」在法國可貴著呢!一公斤最貴可賣到二十法郎;最便宜的,在中國超市的散裝米,也要賣到十三法郎一公斤。

超市賣米種類多

回家實驗味道

一般法國超市賣的米,種類也是琳琅滿目,有最無香味的一般長米、保證鬆散不黏的長米、適合義大利料理帶黏性的圓米、做西班牙海鮮炒飯的黃色長米、野生的紅黑長米、營養的糙米和有機米等等。這還不包括已經事先調理好的五分鐘或十分鐘快煮米,以及一些配好的西班牙海鮮飯調理米包。

這一字排開的十數種米,讓只知道「池上米」和「中興米」的我,看得頭都大起來,於是隨便挑了一些米回家煮看看,到底哪一種才比較接近台灣吃的米呢?

經過數次的實驗後,發現原來在超市中最便宜的義大利圓米,煮起來就有台灣米稍帶黏性的口感,而且沒有怪味道。

後來認識一些來法留學的台灣學生,互相討論後,才又得知,超市中最便宜的長米,也很像台灣米。於是我們這群快樂的台灣人,就用低價享用法國人不愛的無味稍黏米飯。

不過,自從在中國超市裡發現義大利進口的日本米,雖然它的價錢比超市便宜的米貴上兩倍,但是我愛上它較Q的口感,就決定全面改吃日本米。

沒想到吃了一陣子以後,法國老公居然對我說,他很想念不黏的法式長米。

於是,我們家的餐桌上,從此有不黏的長米,和會Q的日本米輪流上桌,以滿足兩張挑剔的嘴。

我的他也愛糯米

油飯連吃三碗

我很喜歡用糯米做的油飯或粽子,但是在法國想買糯米,就得到中國超市才買得到。法國人不能明瞭,為什麼有人要吃那種黏呼呼的米飯呢?

外子算是一個比較開放的法國人,他居然很能接受糯米,而且偏愛吃香菇蝦米油飯。

不過後來我發現,如果我在煮糯米時,水放得稍多,致使炒出來的油飯較濕軟,他就會顯出害怕的神色;但是如果水分恰到好處,油飯吃起來很Q時,連吃三碗他都意猶未盡。

所以我想,飲食習慣要改變,畢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尤其是我遇到很多中西合璧的夫妻或情侶,幾乎在日常生活中,都會碰到許多跟飲食有關的趣事和摩擦,像是我的一個長年茹素的朋友,嫁給一個在美國長大的華僑,這個先生必須接受太太的素食料理,而太太也對先生在她做的炒米粉上,擠上一堆番茄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於是,根據我的觀察,能由情侶變成夫妻的兩方,大都是能在某種程度上接受對方食物的人,否則,每天在餐桌上大眼瞪小眼,你來我往的唇槍舌劍,這樣的日子,說多痛苦就有多痛苦,怎麼可能維繫正常及良好的夫妻關係呢?吃,還是很有學問的呢!【2001.12.06聯合報 繽紛】

《國際雷達站》

都德的磨坊

欖仁

風車磨坊的巨大扇翼早已不再轉動,在烈日的炙烤下,宛如一座象徵堅毅精神的十字架,矗立在風維耶(Fontvieille)村內的小山丘上。友人和我尾隨其他遊客慢慢地排隊,等候購票進入這座法國文學的地標──都德的磨坊。

一八四○年生於法國南方的都德(Alphonse Daudet),據說常常在這座早已停用的磨坊裡沈思寫作,創造出許多深受人們歡迎的作品,而在台灣,許多年前的高中國文課本裡,也有他的短篇小說「最後的一課」。

磨坊很小,相較於高聳的風車扇翼,磨坊的建築本身顯得小多了,在坊內的迷你螺旋木梯上,兩個成年人無法併肩錯身而過,同一層地板上大概只站得下六個人左右。

可是牆壁很厚,厚到窗口前可以砌出兩層台階,小窗外的風景好像被一副寬大的畫框圈住。難怪磨坊可以穩穩地撐住風車扇翼。

磨坊二樓的中央是一座巨大的磨盤,透過層層結構和外頭的風車連結在一起。我一仰頭看到了牆壁上的圖文,上面用法文寫著依四季變化從不同方向吹來的風,每一種風都有自己的名字。

聽說現在加拿大魁北克還有使用中的水車磨坊,老人家努力地想培養年輕的磨麥人;而一百多年前的都德,卻已經寫出風車磨坊中磨麥人的悲歌。

快到中午了,透過小窗望去,近處的松樹和遠方的橄欖林,都被白亮的陽光籠罩著。

在都德的「磨坊文札」中有一篇「高尼爾先生的祕密」,描寫一位年邁的風車磨坊主人,頑強地抗拒蒸汽麵粉廠的潮流,努力想維持自己和老磨坊的尊嚴,竟然在沒人送麥子請他研磨的情況下,拿土石來讓磨盤和風車扇翼持續運轉。

以大自然的水和風為動力,用堅石來做磨盤的日子似乎真的遠離了,十九世紀的都德已經說出趨勢的改變,可是,有趣的是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代,我卻曾經在東京的有機食品店裡,看到標榜「石臼研磨」的小麥粉。

有人說石磨不易發熱的特性,比較可以保持麵粉的風味及營養,但是,慢一些。

在這個追求快速又大量生產的時代,我們有權利選擇自己手中的麵包是來自什麼樣的麵粉嗎?站在都德的磨坊裡,我開始猜想今天中午可以買到哪一種麵包。【2001.12.16聯合報 繽紛】

巴黎尋夢

◎傅建中 (2002.01.08)

遊巴黎的人,多半喜去人潮擁擠的羅浮宮、奧賽博物館、聖母大教堂和香舍里榭大道領略花都的文明和情趣。當然這些地方都值得逛,甚至一逛再逛,可是也有些恬靜、少為人知的景點,另有一番風味。去年十一月就趁美國感恩節的假期,與家人第三度重遊巴黎。某日午後,我獨自一人乘地鐵去巴黎東區的干姆白塔站(Gambelta),到巴黎最大也最負盛名的賴神父公墓(Le Pre Lachaise)消磨了一個難忘的下午與黃昏。

在西方,許多公墓都環境優美,維護良好,絲毫不像中國那些亂葬崗,予人可怕、恐怖的感覺。像華府的阿靈頓國家公墓,不是遊客們必去瞻拜的名勝之一嗎?倫敦的西敏寺中所葬的歷代英國帝后,詩人、文學家們埋骨的一角之地(Poets" Corner),不也是讓遊人流連忘返的所在嗎?

巴黎的賴神父公墓始於十七世紀,原是天主教耶穌會神聖人員退休後的安養之所。是由賴神父於一六八二年創建的,因而得名。這位賴神父也是法王路易十四懺悔認罪的對象,使他在歷史上佔有一席之地。這地方成為公墓是十九世紀初拿破崙當政時,最初叫東郊墓園(因地處巴黎東邊之故),整個墓區佔地一百零五英畝(四十三公頃),坐落在一小山丘上,如今雖在巴黎市區中,卻能遠離市囂,鬧中取靜。

自山下進入墓園,得經過一段不算太短,由鵝卵石舖砌的道路,充滿古意,事實上,這條路已有將近二百年的歷史了。

我來到公墓的那天,陰天並飄著絲絲細雨,道路稍顯泥濘,落了滿地的金黃色梧桐葉,踏在地上,有種輕柔之感,襯上美麗的景色,頗像從前上海法租界的霞飛路,只是賴神父公墓的氣勢大多了,而且是道地的法國首善之區。但面對賴神父公墓的景物,也讓我無限懷念少年時在霞飛路上騎著單車與同學追逐嬉戲的歲月,那是我純真無邪的年代,可是那種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六年前首次重訪滬濱,曾去淮海路尋覓從前的遊蹤和多年在我心頭揮之不去的一位女同學倩影,但往昔的行跡已渺,舊時的佳人亦無覓處,頓生「沈園非復舊池臺」的惆悵,內心深處卻仍冀望「驚鴻照影來」。

賴神父墓地共劃為九十七個區,每個區都埋著一些知名人物,進入陵墓之前,我先在入口處花了十法郎買了份墓區地圖,這圖除了有簡單文字說明外,把九十七個墓區劃分得非常清楚,並標示出那些名人的墓地所在,附了編號,我只須仔細研讀這份圖,按圖索驥即可。二百年來,葬在這公墓裡的名人數不勝數,我不可能一一尋訪,於是我鎖定了下列幾人:法國小說家巴爾札克(1799-1850),愛爾蘭劇作家和詩人王爾德(1854-1900),法國諷刺喜劇作家莫里哀(1622-1673),波蘭出生的法國鋼琴家蕭邦(1810-1849)。

羅丹曾為巴爾札克塑像,穿睡衣全身圓滾滾

巴爾札克的「人間喜劇」和他的小說「高老頭」,是中國讀者耳熟能詳的。去年我去巴黎時,曾去西區的巴喜(Passy)瞻拜巴爾札克的故居,在這裡他終能逃避了討債的債主們,完成了「人間喜劇」。我也先後兩度去羅丹雕塑館,看羅為巴雕刻的塑像,羅丹所雕的像極為誇張,巴穿著睡衣全身圓滾滾、胖胖的,極盡粗獷之能事。羅丹為巴爾札克所作造形中,居然有裸體的,觀後令人為之莞爾,巴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巴爾札克的墓位於第四十八區,離入口不過半里之遙,墓頂樹立著羅丹為他所作雕像的複製品,一眼望去,極為醒目,墓地很小僅容一身而已,巴氏病歿前夜,另一法國文豪雨果曾去探疾,據雨果說,當時彌留的巴氏痛苦不堪,哀號之聲聞之不忍,他的死算是解脫,只苦了那嫁給他還不過五個月的俄國伯爵夫人漢思卡。巴氏和漢思卡戀愛長達十八年,終於贏得芳心,但婚後共同生活的日子才一百五十多天而已。

大學同學E的好友專攻巴爾札克,好像博士論文是研究巴爾札克作品的中譯及其在中國的影響。我曾受E之託,在美國國會圖書館找一些資料。在巴氏墓前,凝視著他的雕像,腦中閃過的盡是與E相偕出遊,泛舟碧潭的往事,彈指間,數十餘載如逝水東流。曾記否,紅樓岩下水深危險的警示牌?當兩情相悅時,越是危險越是安全,而且危險地帶提供了不受干擾的寧靜。

從巴墓向北行約一里路,即來到王爾德的墓地。王在巴黎雖靠借貸度日,潦倒以終,但墓地卻頗氣派,尤其墓前類似飛行天使的裸體石雕更是引人注目,只是不知什麼人惡作劇,把生殖器割掉了,莫非認為王爾德是同性戀者,必須閹割以示懲罰嗎?

王爾德是維多利亞時代後期的唯美派作家,主張為藝術而藝術,他最為國人所知的劇作有「不可兒戲」和「少奶奶的扇子」等等。

王爾德生前因「性醜聞」遭牢獄之災,死後仍享有不朽文名。

王爾德的父親是位有名的外科醫生,母親是散文作家,他自己唸的是牛津大學,以這樣的出身,他本可擠入上流社會,大有成就的,只是他行為乖張,好著奇裝異服,使人側目,成為衛道之士的眼中釘。當他的創作生涯因前述劇作相繼問世,由於用語俏皮、機智,深受讀者歡迎之際,爆發了他和道格拉斯爵士同性戀的醜聞,這在道德至上的維多利亞時代,是不可寬恕的失德行為,王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譽訴諸法律,結果敗訟,且有牢獄之災,出獄後,已是身敗名裂,不得不亡命歐陸,最後客死巴黎。有點奇怪的是,王爾德在國外的聲譽遠超過在英國,他在文人騷客多如過江之鯽的賴神父公墓裡,能佔一席之地,深受青睞,算是不朽了。

我之所以要謁莫里哀的墓,是因為年前看過他編寫的劇「偽君子塔吐夫」(Le Tartuffe),另外,莫里哀最大的貢獻是把喜劇發展成為可以上演並為觀眾喜愛的戲劇形式,在此之前,舞台劇是以悲劇為主的。當然另一原因是,在我選定的名人墓之中,他的年代最久,從他逝世算起,已有三百廿八年之久了。訪莫里哀墓的意外收穫是和他同時代的詩人及寓言作家拉芳登(La Fontain)也葬在同一區,而且二人墓的外觀一模一樣。

在上述四個墓中,最難找的是蕭邦的墓,不過也最美,他那大理石的雕像栩栩如生,加上仰慕者所獻的花環繞四週,越發增加這座墓的美麗。當我終於找到蕭邦的墓時,天色漸暗,接近薄暮,我佇立墓前良久,思緒起伏不已。想到P畢業時演奏的就是蕭邦的「喪葬進行曲」,為了開拓更為美好的音樂生涯,P正不捨晝夜的勤練蕭邦的作品,儘管她真正喜歡的是貝多芬,特別是有「帝王」之稱的第五交響樂。記得P說,從前遊學巴黎時,為參加一位長輩的葬禮,到過賴神父公墓,只是當時無緣一謁蕭邦之墓,如今我代她償了宿願,總算她走過的地方,也有我的足跡,只是如杜工部在一千三百年前說過的,「蕭條異代不同時」,這也使我「悵望千秋『欲』洒淚」。

賴神父公墓也是「巴黎公社」革命家壯烈成仁的所在地

賴神父公墓除了是許多法國名人長眠之地外,還有它悲壯的一面,原來一百三十年前(一八七一)這裡是「巴黎公社」的革命家及其成員「壯烈成仁」的所在地。一八七○年普法戰爭法國戰敗,德軍佔領了巴黎,德國首相俾斯麥示意法國重組議會政府與德國謀和。新政府以貴族和保守派成員為主,巴黎的群眾擔心法國王朝會趁機復辟,同時不滿法國的投降主義,因此組成革命性質的公社(Commune)與新政府對抗,從三月到五月,公社的群眾為了奪權,和政府軍展開了浴血戰,到了五月下旬,政府軍自凡爾賽進城,與公社的成員進行街頭巷戰,到了五月二十八日那天,殘餘的公社戰鬥成員被逼到賴神父公墓東北角的聯邦城牆,遭就地處決,巴黎公社就此覆亡,成了歷史名詞。不過馬克斯和列寧都認為,這是無產階級與資本主義決鬥的首役,在整個共產主義運動中,有不可磨滅的地位。

短命的巴黎公社使它至少兩萬名的成員遭到殺戮,上萬人被流放到太平洋的卡里唐尼亞荒島上,見證這段血風腥雨的歷史是掩埋在賴神父公墓裡的慷慨就義者,和那彈痕纍纍、血跡斑斑的聯邦城垣。如今一切歸於沈寂,所剩下的是每年五月最後的一個星期,巴黎的普羅階級,特別是工人,以朝聖的心情來到這裡,緬懷「先烈」的殉難往事。

浮生若夢,早在兩千多年前,莊子不是「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隔了一千五百多年,晚唐的大詩人李商隱(八一三-八五八),還不忘在他的「錦瑟」詩中記下「莊生曉夢迷蝴蝶」。古往今來,多少人有夢,有的是黃粱一夢;有的是一簾幽夢,我何其有幸,生為現代人,不必去想像的華胥國尋夢,而到多彩多姿的巴黎,在Pre Lachaise,尋找我生命裡曾經有過的夢,追憶那些依然魂牽夢繞的往事。此刻耳際響起R愛唱的「美麗的夢者」(Beautiful Dreamer)的歌聲,我寧願永遠是dreamer,不要面對生命裡的現實(reality)。 【中時人間2002.01.08】

世界搜奇

巴黎LV遊

◎余文馨  (2002.01.12)

話說五月的某天,我一個人旅行到了巴黎,卻在香榭麗舍大道上的麥當勞被一位中國籍女性搭訕。果然她們就是傳說中的「LV掮客」。據說只要來到香榭麗舍附近就滿容易遇到她們的,因為這條路上有兩家大型的LV專賣店。

既然來到巴黎,來到香榭麗舍,還遇到LV掮客,我想也好,就幫妳們去買皮包吧,反正我本來就想到路易.威登逛逛。畢竟LV之於巴黎,等於糬之於花蓮、肉丸之於彰化,是遠近馳名的道地土產,遊客又豈容錯過呢?

看我答應了,她們便迫不及待地拿出一本「目錄」給我參考。據說她們手上的這一本和LV店內使用的是一模一樣的東西。

消費者在專賣店裡必須使用目錄,指著印刷的照片說我要這個、我要那個,而不是看到實品再決定喜不喜歡,也算是LV的獨門特色了。巴黎LV規定所有客戶一次最多只能購買「兩大一小」,就是最多只可買兩個大型皮包,外加一件小型皮件,如眼鏡袋或是零錢包。

難怪她們需要找人幫忙買,原來就是這個原因。

但居然有生意人會替顧客立下購物門檻,真是聞所未聞。有錢還不能一高興就擺出一副姨太太面孔說:「這些、那些,統統給我包起來!」LV也真夠跩了。

不過從這一點,我們也就可以推斷巴黎LV售價肯定是世界最低,不然也不需要防客人防成那個樣子。畢竟這事不是祕密,知道的人很多,如果每個來巴黎旅行的亞洲人都如法炮製地買LV回國去賣,台北的LV和東京分店還用混嗎?所以為了遏止情況惡化,他們毫不客氣地限制「嘿,一本護照只能買兩個皮包!」

對,巴黎LV是認護照制的,所以就算你們是三個好朋友開開心心地一起來逛LV,看到「哇,價錢還真便宜呢!」於是大膽挑了六個手提包,到結帳時卻發現,你們之中居然只有你帶了護照,那麼很抱歉,雖然你們確實來了三個人,最終仍只能帶兩個皮包走。

冷酷的LV Sales絕不會因為你是外國人而給予任何通容,就算你說你明天就要飛回去了,如果現在沒買到就沒機會了也是一樣,因為付款時須登記護照號碼。況且LV生意好得很,少賺你一個也沒差。

像輪到我在挑選時,左手邊一對日本老夫妻的歐巴桑大概是受人之託,攢在手心的便條紙上頭抄了七八個型號,都是想要帶走的包包編號,可是規定只能買兩個啊,害得她十分猶豫,不知道該如何抉擇。這麼重要的時候,偏偏歐里桑的護照又忘在飯店裡沒帶出來,結果到頭來還是只能買兩個。

右手邊則是一對年輕的日本情侶。整間店裡至少百分之八十五的客人來自於日本。日本客非常好認,不只因為外在的種族特徵,而是因為每個人都是「有備而來」。

很少有人是到了店裡才開始想說「哎呀,應該買那一個好呢?到底哪一件好看?小型的可愛一點還是大的實用?」大家都是狠角色,要不是厲害到連目錄型號都已經打聽好,至少也會帶著雜誌前來。

我也不傷腦筋,反正包包買來也不是給我用,和我配不配根本不是重點,不需要花腦力選擇。唯一需要注意的事是記得「要挑大件的買」。我被掮客託付了七千法郎旅行支票和一千元現金「請在此範圍內儘量挑大件的買,這樣妳也可以拿到比較多的佣金嘛(是運回內地時可以賣比較多錢吧)。」她們說,事成之後,我可以得到百分之五的佣金作為報酬。

我買了個近影印紙B4 Size的大肩包和一個立體設計的提包,共六千九百五十法郎,差不多是台幣三萬一千元。

替我報帳的是個留「謝霆鋒式」長髮的男生,金髮。我趁排隊時已觀察過他是所有Sales裡頭最帥的一個,所以看是輪到他來招呼我時不免有一點小高興,想說Woo﹣Lucky me!

然而當他一發現我是以匯豐銀行的旅行支票付帳,似乎察覺了什麼似的,本來一直微笑的臉色剎時改變。因為正常人幾乎都是用信用卡付帳,到二十一世紀還在用旅行支票,而且是匯豐銀行的旅行支票的,恐怕只有「掮客」。他一定看穿了這一點,所以當我說我要DutyFree的退稅單時,他還露出了懷疑的臉色,直追問我說「Are You Sure?」因為要在機場辦退稅必須同時出示購買商品才行。這擺明是暗示我明明是替掮客購物,東西不會跟我回家,又何必辦什麼退稅單呢?

雖然那是事實,但是被人以那麼惡劣的方式質疑,奇檬子又怎麼可能會好。所以我一拿到東西就急著走了,巴黎LV的服務品質真讓人不敢恭維。之後掮客們再拜託我去另一家LV買皮夾,我也說什麼都不願意再去。就是這麼回事。 【中時浮世繪染坊2002.01.12】

《國際雷達站:法國》

歐元來了一國兩幣

吳安蘭

精打細算的法國人為了迎接歐元,市場馬上推出歐元、法郎互換的小計算機,有上下兩欄液晶顯示。

如果想知道兩百法郎是多少歐元,可以先按法郎,鍵入兩百,上欄就自動出現歐元的數目。

在付法郎找歐元這段「一國兩幣」的時期,店家有法郎歐元雙表制,咖啡館的服務生,也在背心上掛著法郎歐元互換的計算機。

法國地鐵站每周都會出免費取閱的報紙「我們的巴黎」,二○○二年一月一日,推出歐元的這一周,報紙頭版出現一大幅漫畫:一個戴著眼鏡前額略禿的法國裁縫先生,用針線把歐盟各國國旗縫合在一起。老裁縫縫合的針法,全是歐元的記號——C上加兩橫。

除此之外,巴黎有一名叫「歐洲」的地鐵站重新整修,這個地鐵站得天獨厚,新裝了多個電視,不斷播出歐盟十五國生活情景,以同一主題帶出各國不同風情。

塞納河上名橋無數,這次則選出四百年歷史的資深美女「新橋」,擔當迎接二十一世紀新貨幣「歐元」的明星;入夜之後,橋身泛出一片藍光,並有歐元記號的浮印,放射出藍色雷射光線,像一個旖旎的夢。

銀行開始換歐元支票簿,而從二○○一年十二月十四日起,就已經可以拿一百法郎到銀行換一套八種硬幣;法國人說,這些為數可觀的硬幣,有兩萬六千噸重,足足是巴黎鐵塔的四倍重哦!

法郎到二月十七日,全面退出市面,走入歷史;法國就有一個博物館,在新橋附近的「錢幣博物館」。

當初拿破崙成立法蘭西銀行,對穩定法國貢獻很大,在貨幣穩定的基礎上發展工商。歐元發行,在法國貨幣史上,邁入新的里程碑。

而我呢,吻別了五十法郎上小王子的作者聖伯里修;吻別了一百法郎的畫家莫內;吻別了兩百法郎上巴黎鐵塔設計者艾菲爾,吻別了五百法郎科學家居禮夫婦。

情深吻別了這些沒有拿破崙,沒有戴高樂,沒有千篇一律的政治人物的鈔票,第一次感到知識分子也能如此受到尊敬!

我忍不住想留下這些法郎,這些曾經讓我如此感動的鈔票,因為我在鈔票上,看到一個國家對文化人,真正的尊敬!【2002.01.13聯合報 繽紛】

《繞著地球玩》

普羅旺斯紫色的誘惑

劉德馨

提到普羅旺斯,你會想起什麼?薰衣草、陽光、鄉村美食,抑或優閒的生活?沒錯,這些都屬於普羅旺斯。去過法國南部的人,免不了會帶回幾包薰衣草香包放在枕邊,但你是否曾真正深入內陸觀賞薰衣草呢?

拜訪陽光之谷 尋香客的朝聖原鄉 好熱門!

其實,薰衣草生長在法國南方七百至一千六百公尺的高山,地勢險峻,不經一番車途顛簸,是無法深入內陸一窺其真面目的。從尼斯出發,一路經過位於陡峭山壁之內的小鎮卡斯特蘭(Castelane),以及以香水業聞名的葛拉斯(Grasse),約莫四五個鐘頭,山路起伏難行,顛得人頭昏欲嘔,接著,山石邊野生的薰衣草才漸漸地多了起來。

我們下榻於盛產薰衣草的瓦蘭挲(Valensole)。這地名是由la valle du soleil而來,法文意為「陽光之谷」。春季時,山裡滿是開了花的杏仁樹,而盛夏時節,空氣中則飄滿了薰衣草和百里香的香味。

到了旅館時,天色已晚,我們便在旅館內用餐,一嘗著名的普羅旺斯美食。由於時間已晚,客人多已用餐完畢,好客的老闆兼廚師也出來和我們閒聊一番。

老闆 Benoit本是巴黎叱吒風雲的銀行家,卻在十餘年前毅然放棄高薪,帶著中越混血的妻子雲遊四海,在法國各地物色了一百多家旅館後,看上了瓦蘭挲的地靈人傑,買下這個已有百年歷史的旅館重新改建,始有今日的面貌。

據老闆娘說,每年的七月初鎮上最是熱鬧瘋狂,那是薰衣草全面盛開的時期,電影家、藝術工作者來此地尋找靈感,慕名而來的遊客也把這裡擠得水瀉不通。放眼望去,只見紫色的薰衣草田一直連到藍藍的天際,空氣中聞到的盡是薰衣草的沁人花香,蜜蜂採蜜的聲音嗡嗡作響,好不熱鬧!

此時,市集上到處都是農人自製的蜂蜜、精油、香水、薰衣草乾燥花和香皂,再加上羊奶酪、橄欖油和熏火腿薄片,琳琅滿目的美食香料,包你走一趟回來菜籃滿滿!

尋薰衣草之旅 紫花田與藍天相連 美呆了!

我點的前菜為熏牛肉片沙拉總匯,主菜是淋上薰衣草蜜的嫩牛排,配上極珍貴的洋菇 morilles,以及用橄欖油燜燒番茄、茄子和洋蔥而成的普羅旺斯招牌燜菜 ratatouille,配上南部味道香醇的紅酒……

普羅旺斯終年陽光普照,這兒的葡萄酒似乎也沾染了法國南部熱情優閒的迷人特性,木桶成熟時的煙薰味兒,把牛排多層次的醬汁全引了出來,後韻流暢悠長。

次日清晨,在老闆娘的指點下,我們驅車展開薰衣草之旅。當看到第一片紫得讓人炫惑的薰衣草田時,我終於體會到徐志摩所說的「數大便是美」。當它層層疊疊地在微風下如海浪般起伏時,你會感到它特有的力量,彷彿世上真有薰衣草海洋。

只見成千上萬的蜜蜂圍著小紫花,那麼執著地採收花蜜,對闖入薰衣草叢中的陌生人絲毫無暇也不屑一顧;此起彼落的嗡嗡聲傳遍山野,真是全世界最美好的音樂。

我只覺得,住在這兒的人一定會長命百歲,因為在薰衣草盛開的季節,空氣裡溢滿了薰衣草香,勾起心靈最深層原始的悸動,是怎麼也聞不膩的。而道路兩旁,放眼望去,是看不到盡頭的薰衣草田與天相接,在這又藍又紫的夢幻世界,試問還有何事值得心煩牽掛?

在盛夏時期,這兒的人不論老少,皆把手直接伸到噴水池下舀水解渴,幾經猶豫,決定效法他們,才發現這水真是清冽可口!

探精油廠之祕 蒸餾精煉花香永存 能安神!

向北約莫開了半小時後,靠著路旁小店一位賣薰衣草香包的婦人指點,我們到了一家薰衣草精油廠。據廠長說,七月正逢薰衣草收割季節,他必須沒有假日地每天工作,因為薰衣草收割後必須趁鮮放進蒸餾器,以便得到最精純上等的精油。當收割完畢後,同年的十、十一月又要趕著把薰衣草種子播入,以便來年收耕。

取得精油的原理不難,花草收割後灌入蒸氣,將植物精華溶解出來送到冷凝器中,蒸氣冷卻後成為液體,裡面的兩種成分因濃度不同自動分離:含有花香的水分在下層,而重量較輕浮在上層的,便是最精純的精油,蒸餾原理其實相當簡單。

至於下層含有許多奧利多(oligo)成分的花香水,因為其濃度不似純精油般高,反而適合兒童和易敏感者使用。取自新鮮花朵的薰衣草精油在安定情緒上有絕佳效果,其清澈的花草香更是現代人舒緩身心的良藥。

而香甜中微微透著酸澀的薰衣草花蜜,除了加在熱茶中使其別具風味外,也是做菜的好佐料。此外,就連有薰衣草口味的冰淇淋,都透著一股淡淡的花香,真是味覺和嗅覺的雙重享受。

在這裡,你可以感受到法國南方人熱情友善的個性。不同於巴黎人的冷漠高傲,走在這兒的市場,會有雞婆的老太太來問你住哪家旅館,接著要你小心旅館老闆的為人;買披薩時,你可以聽到披薩老闆娘與村人對剛剛堅持少找錢的客人議論紛紛,連那人的開車技術也拿出來討論哩。

巴黎人一向瞧不起外地人生活的無趣,以及村民愛說長道短的習性;但在我眼中,這些鄉下人的純樸友善,卻比巴黎人的高傲冷漠,更讓人覺得可愛!【2002.01.18聯合報 繽紛】

旅遊明信片

流連紅磨坊

◎文/布魯夏日(2002.05.05)

已有一百年歷史的紅磨坊為蒙馬特區點亮夜間另類魅惑,紅磨坊的紅色風車依舊在,如今尚搭配衣著華麗的上空舞孃與聲光一流的表演,藉以窺見巴黎紙醉金迷。

仰望紅色風車,想像那個才子佳人前仆後繼的時代,彷彿身上的細胞也隨之跳起了康康舞般,我們在紅磨坊前流連,終究沒有進去感染那熱鬧而五光十色的氣氛。

可是,在拍下照片的瞬間,彷彿也捕捉了那個時代、那個妮可基嫚與伊旺麥奎格詮釋的歌舞片「紅磨坊」中,深情無悔的愛意。【中時浮世繪2002.05.05】

旅人在普羅旺斯的一天

幾米

【韓良露】

旅人來過普羅旺斯許多次了,每次落腳在不同的城鎮,也許是梵谷發瘋的亞耳,也許是塞尚的家鄉艾克斯,也許是碧姬芭杜、溫莎公爵藏身的聖托貝,這一次,旅人選了以教皇、亞維儂女人、戲劇節著稱的亞維儂古城。

在曲折的鵝卵石巷道中,旅人覓著了一個小小的旅館,只有六個房間,左鄰右舍都是當地的民家,旅人的房間對著一個天井,可以看到夏天綠葉茂盛的梧桐樹。

旅人沒什麼旅遊的計畫,只想簡單地晃蕩,普羅旺斯對旅人而言,從來不只是一個地名,或許許多多的城鎮,而是一種生活型態,這種過日子的方式,曾經在世界上許多角落都存在過,卻慢慢被人遺忘了,只有普羅旺斯人特別珍惜著。

旅人睡了一個長長的覺,在隔天清晨五時就起床了,這時的亞維儂是見不著太多觀光客的,旅人走向鎮上的公園,初陽新起,露水剛退;步道上的迷迭香叢發散著初醒的香味,橄欖樹葉伸展著葉脈,吸收著清晨的濕氣,之後再曬一兩小時的陽光,橄欖葉可就要蜷曲著身子了。

在公園散步了一會,六七點時正好去鎮上傳聞會做最好吃的麵包坊去買巧克力可頌,這時街上行人仍少,但麵包店中卻聚集了不少人,這些人都是鎮上要起早的勞力者,像替隔壁酒店送啤酒的工人或正要上肉舖、乳酪舖開店的主人,買好麵包的人會大剌剌地坐在隔鄰的咖啡店的露天椅上,叫上一杯咖啡歐蕾就沾著可頌吃喝起來。這樣的行徑在巴黎絕對不可,怎可帶外食入店呢?但在普羅旺斯卻是公然的行為,連端咖啡來的女侍都會跟旅人點點頭,說的確隔壁家的麵包很好吃。

坐在普羅旺斯到處種植的梧桐樹下,看著街道兩旁這些高聳挺拔的大樹綠蔭遮天,就讓坐在樹下喝咖啡、吃麵包都成了人間至高的享受;但也別忘了留下一些麵包屑讓飛到桌上覓食的鳥兒吃,鳥兒肆無忌憚地輕啄著時,旅人也正肆無忌憚地打量這時來咖啡館喝上一杯清晨玫瑰紅酒的老人,怎麼這些老人都長著紅通通的鼻子?

散步回旅館時要繞路,而且最好是迷一陣子的路,在老城不按牌理彎曲的巷弄中旅人往往越走越遠,但也發現更多有趣的事物,像看到一些觀光客不常發現的有著古老海豚圖像的噴泉、或走過別人後院聞到令人心神盪漾的薰衣草花香、或看到蔬果店的老闆正像調色大師般安排著他的夏南瓜、茄子、扁豆、無花果等等的擺法。走著走著,迷路的旅人卻奇蹟似地回到了落腳旅館的那一條街上,而旅館對街那家得到三頂廚師帽的餐館正掛上今天的特別菜單,旅人在窗前研究了菜單許久,一邊跟自己的胃口打商量,吃五道從前菜、湯、主菜、乳酪、甜點都是用番茄做的午餐,是不是個好主意?

在旅館床上,看著窗外天井中隔鄰人家在曬被單,曬法也地老天荒得像旅人兒時的記憶一般,都是大聲大氣地用力扯平了白布,讓已經升上天的烈陽充當天然漂白劑般地烘烤一上午就變得乾透發白。旅人決定上午不出城亂跑,八月大城小鎮的車陣最會破壞閒情逸致。翻著手邊的旅遊資料,看到當日正好有一周兩次的大市集日,當下見了心喜,於是稍微沖了個涼,把一早上散步的體內熱氣揮去,再換上較清涼的服裝,再拿上一頂草帽,迎接普羅旺斯八月燠熱但燦爛無比的陽光。

市集上早已人聲喧騰,可能是清晨才摘的蔬果五彩繽紛地佔據了大部分的攤子,紅色的番茄鮮艷欲滴、紫色的茄子飽滿豐厚、橘色的甜椒玲瓏剔透、綠色的歐南瓜青翠結實,旅人看著這些全未經過冷凍,統統是農人從自家農地上一成熟就採收來販賣的蔬果,馬上覺得口裡就甜了起來,旅人知道這些不亂施肥、長在富生機的農地上的作物一定有著土地和自然相親相愛的味道。

市集上的香草攤子,老遠就散發著新鮮迷迭香、鼠尾草、牛至草、百里香、薄荷、茴香混合在一起的香味,讓人立即回憶起這些香料在加進烤雞、燉肉、蒸魚時的神奇魔力,而把一包一包乾燥的普羅旺斯香草包成了小麻袋,是不得已的做法,就好像把春天原野上的花做成了乾燥花。但旅人還是買了好幾十小包,以供返家後烹調普羅旺斯的回憶時,讓嗅覺與味覺借屍還魂。

販賣野生蜂蜜的人叱喝著他家的蜂蜜最可口,一面用木湯匙請客人嘗試不同的口味,旅人試了薰衣草蜂蜜,想像著是吃了薰衣草花粉的蜜蜂嗡嗡採集而來的,迷迭香蜂蜜甜中帶有淡淡的苦味,當地人認為這是因為迷迭香藍色的小花是聖母瑪利亞的化身,而這淡淡的苦也許是瑪利亞為耶穌掉下的眼淚吧!

普羅旺斯崎嶇貧瘠的石灰岩山地無法放養乳牛,只有黑白兩色的山羊能在荒地上跋涉,因此這裡盛產山羊乳酪,市集上有各種手工製作、小巧玲瓏的圓形乳酪,有包在葡萄葉中的、沾著綠、紅、黃色胡椒粒的、浸過葡萄酒的,帶藍紋的、泡在橄欖油中的、撒上各種香料種子的……光是普羅旺斯一地,就有上百種的乳酪,旅人試吃了幾味,豐腴爽滑的口感有如初戀的吻,怪不得嗜吃乳酪的法國人會發展出舌唇並用的法國深吻。

市集上還有攤子賣著自家烤的鄉村麵包;也兼賣上普羅旺斯地區出的橄欖油,旅人最喜歡其中一家叫奧利維公司的產品,不少普羅旺斯人的長子都叫奧利維(橄欖的意思),據說是因為年輕男女都喜歡在橄欖樹下偷情,有了愛的結晶後才結婚,因此就取名奧利維以資紀念。也許奧利維公司出的橄欖油就因為來自愛的結晶,所以特別濃郁香醇。

旅人試吃了一點沾了橄欖油的麵包,心想再撒上點海鹽,再加上剛才看到的新鮮番茄切成片,就是一道前菜,然後再有一盆綜合的普羅旺斯沙拉當主菜,切成細條的西洋芹、胡蘿蔔、筍瓜、茴香莖;沾著黑橄欖鯷魚醬吃,再配上普羅旺斯的玫瑰紅酒,就會是一頓完美的午餐。

旅人想著想著就飢腸轆轆起來,剛才試吃的東西都變成了開胃點心,旅人臨時改變了主意(旅行的樂趣之一就是即興),決定不去吃番茄大餐,而改成在市集上買菜。

買食物時比光看不買要開心多了,而在普羅旺斯市集上小量採購是合乎當地人情的,隨便你挑幾個紅衣蘿蔔球、一把香草、兩支筍瓜、一串葡萄、一個哈密瓜、六粒無花果,攤子主人完全不會用奇怪的眼神看你,這裡的人一向只喜歡買當天就吃得完的食物份量,像家樂福那種大批發的庫存貨,是法國北方工業城不懂美味的人才會做的事。

市集上真是應有盡有,旅人回旅館房間後,攤開所有採購來的食材放在橡木桌上欣賞著,在旅行中能買食物回旅館吃、或擁有一間臨時廚房試做當地菜是旅行一大樂事,其樂絕非餐餐上一流的餐館可比擬的。旅人一面洗洗弄弄、切切擺擺這些食物,一面幻想著在台北也擁有一個普羅旺斯市集,但這當然是做白日夢了。

當旅人正坐在窗前享受自配的普羅旺斯大餐時,聽到天井中的談笑聲,起身一看,有人在樹蔭下擺上了桌子,鮮艷的普羅旺斯花布(這家鋪的是黃底綠葉黑橄欖的圖案)上擺著盤盤碗碗;有人端來了濃郁的像番茄燉肉味道的大鍋,餐桌前的人雀躍地搶食起來。

普羅旺斯迄今仍作興回家吃中飯,旅人想起了許久以前的童年,旅人住在新北投小鎮上,那時家家戶戶也習慣回家吃中飯,連公務員中午都有交通車接送回家,只有可憐的中小學生吃蒸便當或等人送便當,而旅人總假冒母親任職的育幼院的院童,因為他們可以回院吃午飯,但國一時有一次被糾察隊長識破,但他還是放了旅人一馬,而隨後他就開始追起旅人來了。從想著回家吃午飯、再想到少年的戀情,這些都是很遙遠的人事了,現在的人不要說回家吃中飯,好多人連晚飯都是在外解決,食物不再有家的味道,只有餐館的味道,連帶著那種優閒地、在家中吃飯、聊天、沒人催趕的生活情趣也喪失了。

午飯後的小寐也是普羅旺斯人的生活大事,南歐夏日下午的毒太陽是會讓人昏昏欲眠的,與其在街上、店中、辦公室中打盹,不如回家躺在床上好好歇著。但別以為南歐人就睡得比北方人多,他們下午四五點起床後,可要生龍活虎般地耗到深夜兩三點才再上床,而北方人可能九、十點就掛了。

午飯後,旅人也學當地人在床上躺著,也想著小時候在蟬聲中半醒半睡的往事。那時的夏天,再熱總有南風從窗外吹來,而鋪著大甲蓆的床也總有另一側清涼可供翻身。午後的短寐從來不是真正地非睡不可,總有好多時間聽著蟬聲,看著夏日光影在牆壁上遊走,想著一些無聊卻有興味的瑣事,然後才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旅人再度睡醒時,一時分辨不出身在何處,好久沒有午睡了,而醒來的輕鬆愜意也許久不曾經驗過,看看手錶,才睡了不到一小時,也許正因為短眠,才不像夜裡入睡靈魂常常遊走虛空太久,醒來反而覺得沉重。旅人又賴床了一會,聽著蟬聲漸弱了,在普羅旺斯,夏蟬深受當地人的喜愛,會用黃金打造成蟬的形狀串成項鍊,而做成蟬狀的香包、香皂、香木也處處可見,蟬是夏日的活溫度計,天氣越熱蟬聲越猛,當地老人總說一聽蟬聲強弱就可以知道現在氣溫多少。【91.05.29聯合副刊】

蟬聲減弱,旅人想那些愛玩法式滾球的男人一定已經聚在硬土方場上玩每天下午的例行遊戲了。在普羅旺斯,每一個大城小鎮荒村都一定有這樣的滾球場,也都一定有一批人每天到球場報到;一邊玩球,一邊閒扯天下事。世人對普羅旺斯人有一個形容,就是「活潑、好動、愛吹牛」,而這項特徵最容易顯現在球場和咖啡館中。

旅人記得鎮上的球場旁有間看來很不錯的咖啡館,午睡剛醒,想著上那喝杯現榨檸檬汁醒醒腦,順便閱讀一下當地拿的旅遊資料,旅人查出法國的占星預言家諾斯查圖姆斯在附近一個小鎮出生,這點旅人原先並不知道,這個叫聖瑞米的小鎮本以梵谷在這裡的精神病院臨終出名,這兩個人都是旅人很喜歡的人,在此一生一死,不知是否有什麼牽連?

坐在滾球場旁的露天咖啡座上,看到身邊的人都在喝茴香酒,這種帶著八角味道的酒,喝不慣的人一聞就想吐,但卻是希臘、普羅旺斯人的癮頭,旅人又臨時起意改叫了茴香酒,因為旅人最喜歡看清澄如水的茴香酒加了水之後,竟然會變成乳白色,在視覺上由水變奶,彷彿魔法一般;令人看了開心歡喜。

一邊喝著酒,看著球場上七八個中老男人玩著球。滾球一定是懶人發明的遊戲,幾個人聚在一塊,先丟出一個木製小球,然後每人輪流把手中的大鋼球往前扔,唯一的技術要求是雙足並立和不能超線,然後球一滾出去,再大夥比比誰離小木球最近。這樣的遊戲入門門檻很低,小孩老人都可以玩,也不太需要體力,但卻往往要大費唇舌,因為在比較誰人離小木球近時,往往就是吵翻天的時候,每個人各用自己的測量工具:目測、手測、量尺、線軸紛紛上場,每人都怕別人失之毫釐。

每次看這些中老男人玩滾球,旅人都會想到小時候看男生玩彈珠,其實滾球和彈珠很相似,玩心比技術重要,還要很愛混。這些普羅旺斯的男人玩起滾球,常常一玩就玩到黃昏,有時還要太太(通常是在家做晚飯的人)來催回家吃飯,跟小男孩被媽媽叫著回家的情況差不多。

從旅人手邊的旅遊資料看來,離聖瑞米鎮上不遠處有一處古蹟,是一九六六年才發現的,這處叫葛儂的古蹟,歷史比羅馬帝國還早,其歷史文化的淵源和古埃及較有關係,而古蹟附近又有一條希臘人築的橄欖樹古道,有的橄欖樹還可能是希臘人留下來的種。

旅人對古文明和橄欖樹都很著迷,當下決定回旅館去借腳踏車,從亞維儂騎車去聖瑞米並不遠,可以抄小徑,順風馳騁在夏日的田野上。

聖瑞米一帶是普羅旺斯橄欖樹最多的地方,當年希臘人就是看上這裡的氣候風土而決定在這廣種橄欖樹。橄欖樹是很奇妙的植物,永遠可以重生,新樹往往長在老樹的枝幹上,因此歷史悠久的老樹都會顯得盤根錯節、老態龍鍾,令人一看就發思古之幽情。而橄欖樹又是最不需要照顧的樹,荒長多年、無人看管的老樹,在自然中依然可以存活,只要剪去老枝,讓新芽重發,第二年就可以長出新的橄欖枝。

葛儂古蹟留下了塔樓、神殿及奇怪的文字,文字迄今無人能解,但從建築的圖案上可看出強烈的異教精神。旅人走在斷壁殘垣的神殿上,感受著這裡的地氣;因為旅人知道古文明時代人們選擇聖地一定先勘察地氣。旅人又想到了諾斯查圖姆斯,他誕生在這裡,是不是也和這裡的地靈有關,而梵谷在死前大量畫下的聖瑞米的風景,是否也在表達某種神秘的召喚。

落日金色的陽光替銀綠兩色的橄欖葉鑲上了金邊,也將遠方艾庇里山因風化裸露在外的石灰巨岩染成了淡橘色,旅人緩緩地迎著夏日的微風騎車回亞維儂。旅人一路想著普羅旺斯奇特的魅力,吸引著世界的旅人朝聖般地前來,表面上主要是陽光、風土、食物、人情,但一定還有更重要的理由,才會讓古葛儂人、希臘人都選擇這裡落腳。

回到了旅館,旅人又沖了個澡,洗去一身的泥土汗水氣,肚子也餓了起來,有了騎車的運動量後,旅人決定好好犒賞自己一頓。找到了一處餐桌擺在後院樹蔭下的餐館,叫了普羅旺斯有名的鑲茄子、魚湯和茴香烤魚,一人還喝完了一瓶普羅旺斯粉紅酒。

在普羅旺斯飽餐,很少會有罪惡感的,因為這裡的人雖然天天美食,但卻是全世界排名在前的長壽地區,很多人研究普羅旺斯料理,得出的結論是這裡的人吃大量橄欖油,每餐都喝酒,食物新鮮,而大量使用的香草又多有各種天然的藥用效果。總而言之,上帝一定厚愛這裡的人,只給他們美食,也給健康。

旅人在餐館中沒叫甜點和咖啡,旅人反正不急著回旅館,夜尚未央,還想在普羅旺斯入夜變得有點清涼的夜風中散散步,再找另一家咖啡館坐坐,讓良宵延長。

旅人走到鎮上教堂前的廣場,四周仿古的煤氣燈照在梧桐樹上,有一對戀人在樹下擁抱,有人在廣場上作畫,有人在吹長笛,廣場邊的咖啡座都坐滿了人,每一個人看來都十分愉悅,而這裡的小孩似乎也不必早早上床,很多小孩拿著冰淇淋筒在廣場上奔跑,幾隻狗也湊著熱鬧地跟著小孩跑。

旅人看到一家兼賣手製冰淇淋的咖啡店,坐了下來,叫了無花果、梨子、桃子、檸檬四色口味的冰淇淋盅,覺得快樂極了,這樣的夜色,和這麼多陌生人一起享受著生命的美好,旅人想到自己總會離去,但這裡的居民難道天天過這樣的日子嗎?

吃完了冰淇淋,旅人又叫了入睡前的黑聖水——濃縮艾斯培索咖啡,旅途中何必擔心失眠的問題,有時睡不著反而能欣賞到一些特別的風景,像有一年旅人在義大利的科摩湖邊,喝多了濃縮咖啡,一直無法入睡,才坐在旅館向湖的陽台上良久,深深被深夜湖景的神秘所感動,而後還看到了流星雨滑過天邊,輝映在湖面上的奇景。

旅人喝著咖啡,一邊在燈下看著帶在身邊的《普羅旺斯的解謎之旅》,一本關於中世紀吟遊詩人馬薩布悼念他純純之愛的書。在中世紀時,普羅旺斯是吟遊詩人的大本營,詩人歌頌陽光、玫瑰、景色,也歌頌至愛,只有置身在普羅旺斯中,你才知道這些吟遊詩人相信的東西從未曾死去。

旅人在咖啡館看了許久的書,身邊的人有的離去了,但又換了另一批顧客,在旅行中藏身在人群中閱讀,可以同時兼得相聚及獨處的樂趣。普羅旺斯的咖啡館很適合久待,不管坐多久,都不會有人管你,旅人甚至看到另一桌有個老人已經打盹了快一小時了。

夜越來越深,旅人感受到腳底升起的冷意,也該回旅館了。旅人走回安靜無人、鋪著圓石子的巷道,窄巷兩邊的石造建築有的還是十五、十六世紀的房子,旅人覺得自己有如走在時空隧道中,如果這時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吟遊詩人的幽靈,大概也不用見怪的。但旅人什麼也沒遇到,只遇到一隻黑貓躡手躡腳地跟在身後,牠會是吟遊詩人還魂的化身嗎?

旅人回旅館後,躺在床上,回想今天過的日子,才不過一日,卻彷彿某種永恆的日子一樣。旅人在普羅旺斯的一天,會成為生命記憶中永遠的美好。(下)【2002.05.30聯合副刊】

巴黎咖啡的味道

【郭正佩】

周四晚上的花神咖啡館是人氣鼎盛的,氳煙繚繞的四周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因此我三番兩次爬上樓,緩緩走入二樓洗手間。那是個可以稍微逃離這個可怕世界,讓被煙霧和噪音轟炸的頭腦有恢復思考能力機會的小靜地。洗手間令我驚訝,地板上的碎瓷磚,陳舊而復古,角落擺放著一台似乎可以用手搖撥接的公共電話。我感覺,不是刻意放置的,倒像這一百年來他們都不曾換過裝潢。這不是不可能。

洗手間和通往一樓木製樓梯之間有個櫥櫃,林林總總的東西讓我嘆為觀止。一方面覺得有點可笑,另一方面我卻思考,如果將來在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小小房間裡,拾起印著翠綠色「Cafe de Flore」的白瓷杯,為自己沖泡一壺熱騰騰花茶、咖啡,什麼都好,說不定真能讓自己回到在巴黎的心情?那麼,不算便宜的白瓷杯也就值得它的價錢。除了大杯盛卡布其諾咖啡、中杯盛茶、小杯盛濃縮咖啡等不同容量的白瓷杯組和白瓷壺,盛裝熱巧克力的銀壺也在櫥櫃裡陳列著。要不,還有印有花神咖啡館地址的盤子、菸灰缸、銀匙、筆記本、水瓶,封面有花神咖啡館照片的書、攝影集。也許太多人喜歡這裡的方糖,如果我沒記錯,印有花神咖啡館的方糖也是可以買的。當然,那本米白色襯著鉛筆素描的菜單,一句「我們在花神咖啡館見面吧......」,價值是三十六法郎。如果喜歡的話,托盤、侍者的圍裙也能買。

竊笑花神咖啡館的同時,心裡突然有一股遺憾,想想自己不過是個被商人瞄準的目標,而巴黎有名的咖啡館如今也因為名氣開始做些沒氣質的事了。雖然這麼想,我的心裡卻在盤算,荷包裡的錢,足夠帶幾個杯子回去?一直想帶回波士頓給好友華的禮物有著落了,這個杯子或者能讓她重溫在聖傑曼德佩區蜜月的滋味,我不好意思在櫥窗前站太久,所以隔一小段時間,就走上二樓,偷偷摸摸在洗手間照幾張相,然後順便在櫥窗前逗留,糟糕的是,每經過一次,發現自己想帶回去的東西就多一樣。

走回暫時屬於我的木桌,再一次和那位體面的中年男人擦身而過,「你們有明信片嗎?」我問。巴黎有特色的餐廳一角經常放置著自製的明信片,精緻特別而且免費,雖然他們從不主動拿給客人。我總是藉故在餐廳內走動,觀察有紀念價值的明信片藏在哪個不起眼的角落。

「當然有,跟我來。」他很有魅力地一笑,帶我走到花神咖啡館敞開的門口。一片軟木板上貼有二十張之多不同的明信片--黑白、彩色、日景、夜景、咖啡館內談笑的人們、咖啡館關門後疊放整齊的籐椅、咖啡館外街上急行的男女、水彩畫、素描,每張都一一編好號碼--一張六法郎,想要幾張都行。

「妳要哪幾號告訴我?」心裡一邊咕噥,一邊衡量如何在二十多張明信片中取捨,老實說,明信片的質感相當好。我看上三張黑白照片。

「一起算在帳單裡吧。」我說。

「對不起,我們沒有免費的明信片。這個送妳好了。」他遞給我一張米黃色,印著「我們在花神咖啡館見面吧......」和翠綠色「Cafe de Flore」字樣的卡片,卡片中央是一張泛黃的照片--從聖傑曼大道街角看過來的花神咖啡館。

「妳等等,我去後面找妳要的卡片。」

他再度出現在我桌前,遞上明信片的同時,也附上一張名片。

「吃過了嗎?要不要叫點什麼吃的?」他問。

「沒關係,我不餓。」

這句話是違背良心的,來到聖傑曼德佩區前我曾在經過的中國快餐店買了比桌上這壺茶還便宜的炒麵,因為進來得早,還沒機會吃。眼看對面牆上的時鐘一個小時一個小時轉過,空腹喝完一整壺茶的我早就餓得有點頭暈。剛才隔壁男女的鴨肉沙拉上桌的時候,我仔細地研究了其中的每一道佐料,再試著把它們畫在本子上。

「妳工作得太認真了。」法蘭克斯說。看過名片之後,我確定他是這裡的經理。

我繼續埋首,茶杯已空。雖然餓得難過,我還是決定不再叫任何東西,一份「花神(Le Flore)」餐,可以換幾個印有「Cafe de Flore」字樣的杯子也說不一定。

從走進花神咖啡館第一步,我就有一種奇怪的矛盾感。吵鬧、菸味、頭痛、數不清的觀光客、窄小的座位、陳舊的擺設,我一方面努力地收集在這個地方「合法」可以留下的紀念品:杯墊、茶壺把手上的隔熱紙、方糖的包裝紙、老闆的名片、餐巾紙,一邊取笑自己來巴黎數次,又待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卻還在做觀光客巴黎三日遊的功課之一。總之,到此刻為止,除了那只銀壺、白瓷印著翠綠色字的茶杯,洗手間外那台古舊的電話機,花神咖啡館沒有任何令我高興的地方。

一位侍者把桌上所有茶具和因為撕壞所以被留在桌上的方糖紙、沾到茶所以沒被「收留」的餐巾收拾乾淨。剛才法蘭克斯問我「想喝杯香檳嗎?或是紅酒?」時,我笑著搖搖頭。所以雖然一坐好幾小時,其實只點了一壺三十三法郎的茶。我想這個動作應是侍者委婉的暗示?這畢竟是做生意的地方。把桌上散亂的雜記紙筆簡單整理,我餓極了,該是回家的時候,背袋裡的炒麵正在呼喚我。

幾乎收拾好準備離開的時候,那位約有六十多歲的侍者再度從廚房出現,手中高高地端著銀製的托盤,白瓷茶具完美地擺放在托盤上。這幾個小時內,我開始發現這是一種迷人的動作。他沒有走遠,停在我那距廚房門口只有一步之遙的方桌前,彎下腰,很有禮貌地放下托盤。托盤裡是滿滿一整壺桔茶,另外,小盅開水和牛奶也是滿的。換上的白瓷茶杯碟上已經找不到因為我大意而溢出的茶漬,茶壺的把手上加上新的隔熱紙墊,兩顆方糖、包著印有花神咖啡館字樣的紙,整齊地放置在白瓷碟子上。我看了看那位侍者,他對我點點頭,微鞠著躬,然後快步離開繼續招呼其他桌客人。

一壺茶大約有四杯半的容量,喝下四大杯茶後,我想自己肚子裡大概全是水了。奇怪的是,九點半,咖啡館裡嘈雜的遊客漸漸散去,一下子安靜下來,不再那麼煩躁可憎。新沏好桔茶出現在我面前時,一股幸福的感覺湧上,電影膠卷快速轉動著,花神咖啡館裡的空氣突然溫柔起來。我重新拿出收好的筆記,決定再待一會兒,即使我一點也不想再喝茶,而且飢餓已讓我暈眩,幾乎無法思考。但,我想自己必須給一壺新沏好的茶一點面子。

進入花神咖啡館時天空是微陰的。人少之後,我才意識到街上淅瀝的雨聲。除去可怕多國語言混雜組合而成的噪音,將近十點的咖啡館突然像變了一個地方似的。

觀光客消失了。隔我兩桌的中年男人桌上散置有十來本雜誌,他蹺著腳,漫不經心地翻著,一邊拿起面前的濃縮咖啡。男人左手邊坐著一位高瘦的老先生,拿著放大鏡仔細地讀報紙。老先生面前有一盤剛出爐義大利麵之類的東西,熱呼呼的白煙從麵條之間撒得均勻的乳酪屑中冒出,老先生一邊嚼著麵一邊讀報紙,他每吃一口,隔著三桌的我都能感覺到來自自己胃羨慕地抗議。我再一次把面前的茶杯盛滿。

一位戴著暗褐色鴨舌帽的老先生拄著柺杖緩慢地側身繞過其他桌椅,再側身坐進我隔壁的座位。他穿著深灰色西裝,脖子上深紅色領帶繫得十分漂亮。老先生小心地把柺杖靠在暗紅色皮沙發的邊緣,這個位子不大,他凸出的肚子正好挺在桌緣。我們距離得十分近,因此我可以仔細地觀察他。老先生或許有七十歲了,稀疏的銀灰色頭髮很整齊地往後梳,我注意到他柺杖上方有著非常細膩的雕刻。深灰色西裝之下令我吃驚的是一雙深咖啡色看來質感相當好的休閒鞋。老先生從有點壓扁了的皮公事包中拿出四、五本書丟在桌上,然後就一頭埋入書本的世界。我不記得他點了咖啡還是茶,甚至覺得他可能什麼也沒點,只記得他沉浸在書中緩慢而出神的表情。

法蘭克斯坐在靠門口的位子用餐,剛才他走過來的時候,遞給我兩片巧克力。

「好餓,我一直忙到現在,終於可以吃飯了。」他說。

「可以幫我照張相嗎?」我說。

「當然好,和我一起嗎?」

我難得在幾家咖啡館餐廳想為自己留下紀念照,但每回最後的照片上都會多出一些侍者或廚師。我笑著點點頭,法蘭克斯馬上喚來一位年輕侍者。

「等我吃完飯請妳喝咖啡吧。我們聊聊?」

我的肚子裡裝得滿滿的茶,目前百分之一千不想喝咖啡。尤其聽到

「等我吃完飯」這幾個字之後。不過,一天下來,我沒有和任何人交談,彷彿自閉症似地對著本子寫了一個晚上,讓嘴巴運動一下也不錯。法蘭克斯身邊坐著一對五十歲上下的男女,男人半傾著上身往女人的臉龐靠近,那是一種求愛的表情和姿勢。而男人身邊的女人打扮成熟嫵媚,卻流露出一臉小女生嬌羞的表情。她低著頭,任由男人撫摸她的手指。我突然想到,如果爸爸目睹這一幕,一定會說:「那八成是情婦。」他來巴黎的時候,我們常常一起討論餐館裡其他客人之間可能的關係。

我小心撕開法蘭克斯遞上巧克力外層的白色包裝(然後把印著花神咖啡館圖案的包裝紙夾進我的記事本),這兩顆巧克力此刻對我而言彷如救命的仙丹,上次進食是下午三點。我迫不及待想吞下任何食物。

掀開金色錫箔紙時我卻怔住了。

那是一顆讓人沒有辦法一口「啊」地就吞下的巧克力。雖然我做了前面一半的動作,那個「啊」卻在到嘴巴前停止住。巧克力上細膩的線條,是每一個經過聖傑曼大道轉角的人對花神咖啡館的第一個印象。大約二公分長三公分寬的深咖啡色巧克力上,像是用裝滿巧克力墨汁的鋼筆,細細地描繪出咖啡館給人的第一印象。我在筆記本上試著把這迷人線條描繪一次,畫完之後,才忍痛吃掉其中一顆,把剩下那顆收進百寶袋。

「來杯熱巧克力吧。」我說。肚裡有八杯茶,除了熱巧克力,我想不出還有任何一種液體在此刻能裝進胃裡的。威士忌,以後再說吧。

「我們的熱巧克力很不錯,妳真會點。」

「真的很棒。」法蘭克斯對我眨個眼,又加上一句讚美。

招呼侍者來的時候,四位年輕日本男孩說說笑笑地走進花神咖啡館。他們的頭髮是金黃色的,就像在電視雜誌上看到的日本年輕人。法蘭克斯和我使個眼色「等我一下」,快速地走到他們桌前。四個人站起來,一一和法蘭克斯握手,並擁抱著親吻臉頰。

「他們是隔壁幾條街一家日本料理店的服務生,每天下班之後,都要來這裡喝一杯。」法蘭克斯帶著笑容回來,一路上又以眼神和手勢和另外幾桌客人致意。這使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此刻店裡唯一不是熟客的奇怪客人。(喝一杯茶從下午坐到深夜,難怪老闆要來調查一下。)

沒有多久,三位穿著時髦高性感的女性出現,頂著漂亮的髮型,長筒皮靴,低胸毛衣,很引人注意。她們也許剛從哪用完晚餐,看來心情很好,邊走邊高聲地說話,其中一位有濃厚的英國腔。看到法蘭克斯,三個人又輪流熱烈地和他親吻招呼,並用英文和法蘭克斯及其他侍者問好。

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她們不是觀光客嗎?一位年輕侍者走向她們,給每一位女士一個吻,似乎雙方都很高興。現在看來,我是唯一進入咖啡館內沒有和法蘭克斯親吻招呼的人。

奇怪的是,昨夜,我獨自一人坐在丁香園靠近演奏鋼琴旁的一個位子。入夜時分,穿著淺藍色短袖襯衫看來十分隨意的一位老年男士從杯盤狼藉的座位走出坐上鋼琴椅。他彈奏著鋼琴邊低聲吟唱。當他離開鋼琴座走入酒吧區時,我驚奇地發現他似乎和大部分此刻吧裡的客人互相認識,至少,會互相親吻。那是一個在丁香園門外看不到的世界。雖然,海明威描述的丁香園正是如此,但,那不是超過半世紀以前的事嗎?

下一次走進花神咖啡館的時候,我也會和法蘭克斯親吻吧。說不定,那位六十多歲的侍者也會把臉龐湊上。【2002/10/13 聯合副刊】

巴黎地下鐵

【欖仁】

「跟緊我,看我怎麼做......」法國友人邊回頭邊拿出車票準備示範,腳步被周遭人潮推湧得停不下來。我也趕緊拿好車票準備迎戰。

和世界上其他都會的地鐵一樣,小小的車票被機器一吸,跑了一段距離之後又露出頭來,物歸原主,我的手趕忙去抽拿,然後推動槓把旋轉門,接著,阻擋在鼻尖前的兩扇灰暗帶有斑漬的密閉窄門,轟隆一聲,開啟了約兩秒鐘,砰地一響,又關上了。我快步地跟上友人的背影,生怕擋住後面腳步匆忙的乘客們。

「好,接下來最重要的是--千萬、千萬不要把車票弄丟了!」友人先揚揚手中的票,再慎重地把它放進襯衫口袋並扣好扣子。

「巴黎地鐵的查票員凶得很,查驗時一旦你手中沒票,嘿!說什麼都沒用!」友人指著我手中的藍綠色小紙卡,再三叮嚀,我的手心也越捏越緊。

巴黎的七月真熱,連地鐵站裡都沒什麼涼意,空氣也不太新鮮。在我手心裡的車票逐漸變軟。

走過了曲曲折折的廊道,再三確認過路線方向後,終於到達正確的月台,正想鬆一口氣,友人卻又在耳畔囑咐:「現在是下班時間,人很多,小心自己的背包,我長這麼大,兩次被偷都在巴黎......」話聲剛停,列車進站了,一陣強風颳過月台。

有人下車,有人上車,車廂裡依然是滿的。當車門關上之後,我挪挪放在兩腿之間的背包,努力讓它不要絆住別人。

「好熱,是不是冷氣壞了?」我問道。

「不是,是巴黎的地鐵沒有冷氣。」滿臉漲紅的友人給了我答案。

訝異的心情並不能使人清涼,我只好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開始欣賞周遭的乘客。

「白人像牛奶,黑人像咖啡,那黃種人就是茶囉?」小小一節地鐵車廂裡,幾乎什麼膚色的人都有,我在心裡讚嘆著造物主的神妙。

「到了,準備下車。」聽見友人提醒,我緩緩地向門邊移動,等到列車停穩。

「咦?門怎麼不開?」正當我滿心疑問時,人群中有人伸出手指來,壓了門上的按鈕,兩扇車門終於砰然一聲退向兩旁。

「忘了告訴你,地鐵車廂必須按鈕才會開門。」友人滿臉歉意地說。

我笑一笑,耳朵卻聽到了歌聲,前方廊道上站著一位盲人先生,身旁的小音響正放送著法國香頌,在他前方的小鐵盒裡有些硬幣。

「二十年了,當我才十多歲時就看到他在地鐵站裡唱歌,最近他不自己唱,改放一位老歌手的唱片......」友人悄聲地說著,我想再回頭看一眼,兩腳卻不由自主地隨著人潮往出口走去。   【2002/12/05 聯合副刊】

法國美食系譜

◎辜振豐  (2002.12.08)

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法國爆發大革命,三日後,康德公爵旗下主廚羅拜爾在黎塞留街一○四號開設餐廳。此後,許多貴族的廚師也群起倣效,如此一來,巴黎的餐廳也就到處林立。同時,謝爾曼.蘇維也開設食材店,供應歐洲各地的高級海產、山產和水果。不過,法國料理的變革與推廣則要歸功於卡雷姆、古費、艾斯可菲耶等人。至於葛利莫主編的《老饕年鑑》,為法國菜建立評鑑制度,也是功不可沒的。

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法國爆發大革命,三日後,康德公爵旗下主廚羅拜爾在黎塞留街一○四號開設餐廳。此後,許多貴族的廚師也群起倣效,如此一來,巴黎的餐廳也就到處林立。同時,謝爾曼.蘇維也開設食材店,供應歐洲各地的高級海產、山產和水果。不過,法國料理的變革與推廣則要歸功於卡雷姆、古費、艾斯可菲耶等人。至於格利莫主編的《老饕年鑑》,為法國菜建立評鑑制度,也是功不可沒的。

回顧過去,拿破崙在滑鐵盧之役大敗後,旗下外交官塔列朗主導談判,開始與神聖同盟的歐洲各國周旋。他聘請大廚卡雷姆掌廚,設宴款待各國特使,使他們不但暢所欲言,而且大飽口福。狡黠多謀的塔列朗因此掌握各國大使內心的虛實,最後將法國的傷害減到最低。看來,美食也是政治人物的一種利器,可以適時發揮功能。

卡雷姆在法國料理史上是一位傳奇人物。他從小失去雙親,長大後向糕餅師傅白里拜師學藝,往後只要有機會,更遍訪名師,吸收他們廚藝。他在閒暇之餘,也喜歡埋首於書堆,尤其是經常進出圖書館,研究建築、農學、化學、藥學。終其一生,他不但是法國料理的改革家,而且著書立說,為法國菜留下許多珍貴的文獻。

卡雷姆在做菜時,儘量少用香料與香辛料,以便呈現魚肉的原汁原味,同時提升營養價值。他平時對於建築頗有研究,所以十分重視餐桌的美感與景觀。他利用豪華的餐具如銀器、水晶杯,將每道菜展現出立體效果。像他知名的一道鵝肝醬上面會飾以天使人形。此外,他自己創造出百餘種醬汁,使得後代的廚師能夠有參考的準則。

顯然,卡雷姆十分重視餐桌料理的劇場效果,而他自己強調廚師就像導演一樣,必須有主導權。他聲名大譟後,曾先後受聘於許多歐洲王室和名門之下,如俄國沙皇、英國的王儲,以及猶太富商羅斯查爾德。不過,卡雷姆算是比較幸運的一位廚師,因為他的主人們對於料理過程所需的經費從不限制,如此一來,他的每道菜呈現在桌上,便能將美學、建築、劇場結合為一體。

卡雷姆於一八三三年去世,留下五本著作,其中較知名的包括《巴黎的料理人》、《十九世紀法國的料理藝術》,以及生前的廚藝筆記。後來,卡雷姆的弟子古費也將他的料理藝術加以發揚光大,而完成《料理書》。看來,這兩位名廚所留下的大作,成為後代廚師必備的參考書。

然而,卡雷姆畢竟處在一個新舊交替的大時代,其料理不免沾有濃厚的貴族色彩,因此他的弟子古費對於料理的看法已開始有所轉變。在《料理書》中,前半部探討家庭料理,後半部則論述法國高級料理。因此,古費的觀點也為庶民料理開創一條新路。但這要等到名廚艾斯可菲耶出現,法國料理更加簡易化,同時也排除貴族的色彩。

廚師就像導演

一八四六年,艾氏生於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十三歲時前往他叔叔在尼斯的餐廳裡學習廚藝。進出餐廳的顧客中有許多俄德兩國的貴族,不管是傳統料理和地方菜都是他們眼中的佳餚。經過多年的觀察與體會,艾氏相信自己可以掌握國際的脈動,從而透過美食,展開料理人的生涯。

他在二十七歲時前往巴黎的小紅磨坊餐廳任職,後來更先後到倫敦的塞伯伊、卡爾頓大飯店以及紐約的里茲││卡爾頓大飯店擔任主廚。他深知在十九世紀末是大旅行的時代,民眾搭乘火車前往各地旅行,有時候也會到海邊休閒地的大飯店住宿。因此身為料理人最重要的課題就是改革傳統料理,並且將廚房的運作賦予管理、規劃、效率等特色。

他一生非常崇拜料理大師卡雷姆,但他目睹大眾時代的來臨,料理已經不須重視建築和劇場效果,因此他開始簡化調理法,重視食材的風味和營養。此外,他更強化廚房的管理,提升整個料理過程的效率。如此一來,法國料理在他的改革下,完全具備現代化的特質。他生前完成《料理指引》一書,其中竟有他自己獨創的五千道菜的食譜,足足成為後代廚師參考的準則。

一八八三年,法國的料理學校也相繼登場,可見廚師的地位已獲得正式的認可,而《料理藝術》雜誌也問世。當時,另一位名廚哥隆比耶創立料理研究協會,同時開設小型圖書館,出租廉價料理書籍。此外,他還開設料理講座,教導學生烹煮各種料理。看來,到了十九世紀末,法國料理已自成一個完整的系統。

做人應當多多請客吃好飯

然而,法國美食能夠發揚光大,則一半要歸功於美食家格利莫,因為他創辦《老饕年鑑》,對各種料理和餐廳給予評論,從而為米其林評鑑制度鋪路。

格利莫生於一七五八年,家庭十分富裕,父親是郵政總局的行政長官,而母親則是位女貴族。格利莫本身畸形怪狀,五指不全,相傳小時候手指被一頭豬咬斷,幸虧他父親聘請一位瑞士師傅為他做了義指,才使他日後能從事寫作。

他主修法律,畢業後當起律師,但他一天到晚批評王室,同時也聲稱他父母親是壓迫民眾的當權派。最後,他因文章內容而觸怒王室,結果是律師資格遭到解除,並且被放逐到洛林的多梅維爾修道院。

不過,他在修道院中卻潛心探討法國美食的優點,並且有意大力宣揚。在大革命後,他回到巴黎,一開始撰寫劇場評論,但他相信舊時代中有許多生活的智慧,值得執筆為文,一一介紹給新時代的民眾。

他平時喜歡造勢,以宣揚法國美食。他組織「夜食會」,邀請各方人士,品嚐珍饈。值得一提的是,一七八三年二月一日,他在香榭大道舉辦盛宴,事前以訃聞的形式和內容來邀請十七位男賓,其中有兩位是女扮男裝,至於觀眾則有三百名。盛會一開始,黑幕被拉開,一位身穿羅馬軍裝的前導帶領一群侍者端著佳餚進場,而大桌的正中央則擺了一副小棺木。顯然,格利莫有意仿效共濟會的入會儀式,外加邀請觀眾參與,以發揮劇場效果。不過,他將「食事」與「死亡」結合在一起,也意味法國菜可以從大革命中死而復生。

此外,格利莫更與友人創辦《老饕年鑑》,評介巴黎的餐廳、酒店、食品店的優缺點。他在撰文時,摒棄法國沙文主義,並指出:巴黎是法國美食中心,但為了強化料理藝術應多多吸納外國料理的精髓。

值得一提的是,在《老饕年鑑》中也有幽默的筆調。記得錢鍾書〈吃飯〉一文裡,引用其中一段內容:「我們吃了人家的飯該有多少天不在背後說主人的壞話,時間的長短按照飯菜的質量而定;所以做人應當多多請客吃飯,並且吃好飯,以增進朋友的感情,減少仇敵的毀謗。」可見,格利莫的大作已在一九四○年代得到錢老的認同。

縱觀法國美食的發展過程,能夠日漸發揚光大,從而得到世界各地民眾的肯定,則不得不歸功於這些前人的實踐與論述。【人間2002.12.08】

歐洲摩登

巴黎的美國人

◎辜振豐  (20031103)

一九二○年代,巴黎展現空前的魅力,吸引許多藝術家、文人、編舞家、贊助人前來定居。如大家所熟悉的西班牙畫家畢卡索和俄國畫家夏卡爾。此外,俄國革命後,編舞家狄雅格雷夫率領俄國芭蕾舞團流亡到巴黎,對於表演藝術和時尚界造成不小的影響。不過,一些美國人的到來,對於文化氣候的轉變,更令人刮目相看。

首先,美國的猶太裔女作家葛珠史坦恩(Gertrude Stein)和哥哥李奧開設畫廊,不但贊助藝術家,同時也提拔不少作家,例如畢卡索、馬蒂斯與小說家海明威便是受到她的照顧與鼓勵。當時,正值一次大戰結束後,美元大幅升值,美國人只要帶點錢,即可在巴黎過得舒舒服服。此外,美國遭逢禁酒的年代,加上民眾對於文人和藝術家總是帶著異樣的眼光。相對而言,巴黎百花齊放,兼容並蓄,所以美國的藝術家和作家也就蜂擁而至。

一次大戰期間,海明威加入美國部隊,遠赴義大利參戰,但因負傷而體會到戰爭的殘酷。一九二一年,他帶著新婚妻子決心定居巴黎,白天在咖啡廳寫作,晚上一到,也會到酒吧飲酒。後來,詩人龐德和小說家費茲傑羅也來到巴黎。海明威經常和他們打成一片,談話內容大多不離寫作。在《流動的饗宴》中,海明威稱讚龐德有情有義,聊天時,還擔心任職洛伊玆銀行的艾略特,無法挪出時間寫詩。

海明威在巴黎收穫不少,不但結交許多畫家,更認識愛爾蘭小說家喬艾斯。一九二六年,他完成《旭日又東升》,過去好萊塢曾改編成電影,片名則為《妾是朝陽又照君》。三年後,他回到美國,不久便完成另一部小說《戰地鐘聲》。此後,海明威也就聲名大譟。【2003.11.03 中時人間】

河左岸

巴黎的下午

張耀/文

最隱祕華麗的老旅館

L"Hotel地毯的顏色竟那麼好看。

剛剛走過塞納河的國王橋,天上來了一陣雲,黑黑的,但河邊的房子卻很亮,然後穿進一條小街,波拿巴小街,就是巴黎藝術學院的那條街。

在學院的門口左轉彎,來到了「Rue des Beaux-Arts」小街。街上的13號就是這家門口沒人看得出究竟、很奇怪,隱藏很深的著名旅館。

著名是因為大作家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當年就死在這家旅店裡,正好是一九○○年。那時此地還是一家落魄的小旅館,奧斯卡?王爾德臨終也是身無分文。他在人生的頂點之時,終日在蔚藍海岸上戴著太陽帽晃悠,沉迷豪華,末了卻潦倒在這破落的小旅館中,連極少的房錢都付不起了。後來此旅館被人大手筆地整修了,應該說是重新翻造,設計了,打造成了巴黎最隱祕而華麗的高檔旅館。

不是為了紀念作家,而是為了對得起這門外的左岸金地段。

名字是最簡單的法語:L"Hotel。

很窄的門口小而玲瓏,廳堂很深,先是一個帶天井的樓梯廳,然後穿過很多地方,最後是一個玻璃天頂的沙龍,紅色的、綠色的絲絨靠椅,頭頂上的天空就這樣一陣烏雲一陣燦爛地跑過去,像移動的電影場景。

這沙龍裡可以吃午飯,二十五歐元一套,很美味的創意餐,這是巴黎的時髦,有點才氣的廚師都在忙創意菜,不一定好吃,但要有話題性,這是在茫茫如海的巴黎美食界冒出頭的唯一機會。

咖啡就比較一般,點心也太甜了,可能廚師還是太年輕了,不能掌握好從頭到尾的每一環(否則可以弄到米西林的二顆星了,最高三顆!)。

在場的一位巴黎朋友說話了,Laduree在左岸也開了一家分店,還不如去那裡喝。

左岸真是越來越墮落,我一直覺得Laduree是屬於典型的右岸,不是這種另類的、藝術的。當然左岸還有雙偶咖啡館,還有花神咖啡館,都在不遠處。

出來的時候,再看一眼那個老樓梯廳,光線正亮,從天井裡灑落進來,那一圈圈盤旋上去的扶梯著實絢麗非凡,充滿了舞台感,難怪有些好萊塢明星深深迷戀此地。

奧斯卡?王爾德當年也喜歡演戲,對他,吃飯也好,喝酒也好,生活就是一齣魔幻劇,甚至他的衣服永遠都是請舞台服裝師設計的,胸袋裡總是插一朵百合花或者太陽花。

一百米長的老街

店門口的Rue des Beaux-Arts街很古老,牆和牆之間的距離只有三米,而且也不長,只有一百來米,兩邊是很窄的人行道。到頭就是Rue de Seine街,微微寬敞了一點,沿街都是前衛畫廊,店面有的只有一開間,但名聲大大在外,誰要是在這條街上開一兩次個人畫展,在巴黎就有得混了。

從此地的畫廊,可以一步登上《費加洛報》的藝術頭版,下一步就是現代藝術館了。

所以,在這條小街上晃的巴黎人,不管什麼衣著,甚至邋遢(可能是一種另類打扮),都別小看。

到了一個三岔路口,那裡原來是一個老市集,現在也搬進了一家從右岸來的高檔麵包店(Paul),按我的觀點,也不是屬於左岸藝術區的東西。

真正的左岸咖啡館

什麼是真正左岸的呢,比如以前的「調色板咖啡館」(La Palette),現在也不算了,拍了太多的廣告片。更地道的是旁邊只有幾步遠的Caf晹 Le Balto。

巴黎最古老的咖啡店神話Le Procope 就在半條街之外,一群群匆忙的時髦客人來來回回,很少人看見這家街邊上的小店。Caf" Le Balto的門面清閒,很難想像的清閒,就在左岸熱鬧的Mazarin街角上,還會聽得到風吹過報紙邊的聲音。

當然是Liberation(《解放報》,開明左派的,比較激烈的反布爾喬亞態度),通常看這份報紙的,大都在巴黎城的東北面,有點替工人階級請命的菁英味道。

看慣了Figaro(《費加洛報》)的優裕分子是不喜歡的,左岸人最多的還是讀Le Monde(《世界報》),特別中立,暗含著世界主義,其實這在巴黎是不可能的。

此時,Le Monde的讀者都坐在不太遠的雙偶咖啡館裡,蹺著腳討論世界大事,至少也要坐在調色板咖啡館裡,談談下一步Saint-Germain-des-Pr"es的畫廊該發生什麼了。在那裡,你中午再遲也能吃到熱菜,至少有煎雞蛋。

但是,Caf晹 Le Balto最多只有一塊黑麵包,蓋上一片薄薄的火腿和奶酪。這是地道的咖啡館點心。Caf" Le Balto告訴你,咖啡館不必時時讓人心滿意足,酒足飯飽只會導致平庸。一個文人咖啡館就是相反,讓你在精神深處有種坐不住的感覺。

Le Balto的地板是很奇特的,都是幾何形排列的瓷磚,白的、黑的,一格一格地締造著縱深,你的目光爬過很多格子,到盡頭就遇上了酒吧台的板壁,畫面和空間頓時全活動起來。

Le Balto的酒吧台上面畫滿了數以百計的晃動人頭,出現在櫃後面的老闆娘卻在圖畫當中吆喝著,而吧台旁一位穿皮夾克的客人,似乎也在畫中浮動。

那些畫是看不出年代,可以是上個世紀八悾年代,或者昨天的。畫家肯定常來店裡,否則不可能把細節抓得那麼準,特別是那些地板的格子。就算沒畫出店牌,也知道是這裡,但畫裡那麼多的客人呢,他們在哪?

也許是時間不對吧,可能要到深夜,此地才會出現這麼生龍活虎的場景。

對一個文人咖啡館而言,一天裡的時間點是很重要的。

我曾見過花神咖啡館的早上七點,而且是在大冬天,那時的客人場面是無法忘記的,以後我別的時候再也不想去花神了。

冬天,早晨七點的花神,才是當年保羅?沙特留戀不捨的地方。那麼Le Balto的時間是什麼呢?我不知道,有可能早就過去了。

聖日爾曼德佩的驚歎號

在Rue de Seine街的西面,Rue Abtei街進去,你會遇到巴黎最有風情的一個小廣場,富斯坦堡廣場(Place de Furstenberg)。

它才是這個聖日爾曼德佩地區(Saint Germain des Pr"es)的驚歎號。

令人驚歎的安詳,在這個日益時髦的地區是一種匪夷所思的光彩,空地上居然還有一棵樹,旁邊是三兩家老牌的裝飾布料店和骨董店,掛著上百種的沉重的窗簾樣品,也是一派很傳統的安詳。

許多人都畫過這個浪漫的小廣場。這也是大畫家德拉克洛瓦(Delacroix)晚年生活的地方。廣場6號是他的老房子,現在是博物館,除了這裡,德拉克洛瓦的作品都進了羅浮宮和奧塞美術館。

其實,坐在這小廣場上就可以見到聖日爾曼德佩古教堂了,十世紀的,這羅馬式的建築是巴黎留下的最古老的教堂,它的門口就是聖日爾曼大道,集中了那些最出風頭的左岸咖啡館,Le Flore (花神)、Les Deux Magots(雙偶),還有馬路對面的Le Lipp。

在當初的雙偶咖啡館崛起了超現實主義,現在這家店被日本遊客和隔壁的新鄰居Louis Vuitton的追隨者輪番轟炸,如果你非常想看看這家畢卡索也來過的老店,最好深夜來。

他們還有自己的「雙偶文學獎」。

在它的南面,CD的新店也來了,大道對面的街角是Emporio Armani,原是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大眾藥房,也賣些深夜急尋的安全套之類的。現在專賣米蘭來的精緻衣裳。

到了這裡,街道分成了幾個方向,朝南直去的寬廣大街是Rue de Rennes,浩蕩地直對蒙巴納斯的摩天高樓,這是巴黎城裡的唯一超高層建築。

而左手朝Place Sulpice廣場去的小路上,看似古老,實際上巴黎的大小設計師幾乎是全體登場,把原本的一家家老書店、古典唱片行,還有老香頌酒吧,全弄成了光鮮明亮的美麗場所。

販賣美麗的場所。

YSL的高跟鞋

Place Sulpice,十年前還是一個綠蔭幽靜的地方,二百六十年前,詩人海涅在這個廣場上談情說愛,迷戀上一個賣鞋子的巴黎女孩,後來在這裡的教堂裡舉行了婚禮。

而今,Sulpice廣場人潮如湧,追根究源是伊夫?聖羅蘭老先生(YSL)的一步走錯,當初把左岸的法文「La Rive Gauche」拿來做了自己的品牌,也怪他的人文底子太深了,結果被一幫後起之輩群起效仿。

整個左岸淪陷到此,他老先生倒好,拱手把品牌賣給了大集團,自己上電視跟眾美男美女擁抱告別,跟全世界弄不清楚的時裝界說了拜拜,去當退隱的高人了。

大寫著他名字的男裝店、女裝店,現在仍然把持著這廣場的一半天空,各占一個街面,別的人只能弄到一個小小開間。巨大的櫥窗裡全黑色,一道燈光下來,獨獨一只金色的高跟鞋,那鞋帶無限優美地微微一彎,就可以讓你心馳神往。

什麼叫才高八斗,巴黎就是出魔鬼天才!

愛美可以壓倒一切原則

讓精神休息休息,前面可以看見綠草青青的盧森堡公園(Jardin du Luxem-bourg)了。

盧森堡公園的一片片草坪讓人眼睛發亮,總是精神抖擻,有衝勁,不知道哪傳來一點音樂,有人在下國際象棋,有人在奔跑,很多很多人在昏天黑地地陷入愛情,轟轟烈烈地海誓山盟,老夫老妻在這裡散步,對一切保持微笑。

孩子們歡暢地呼喊著,追著小湖裡的紙帆船。

公園的中央還有一個盧森堡宮殿,它是瑪麗?德?美第奇(Marie de M"edicis)王后照著家鄉佛羅倫斯的Pitti城堡建造的,她是十六世紀美第奇家族的女兒,為了一場政治婚姻嫁給了法皇亨利四世,但她對娘家義大利美學的執著改變了後來法國的藝術進程。

那時的義大利佛羅倫斯,在美學上遠遠領先巴黎。現在二百七十四個法國上議員在此地辦公開會,享受這位義大利王后打造鋪陳的奢侈。

傳說中,亨利四世去世後,這位王后為了寬解守寡的悲哀,從羅浮宮搬到這來的。其實這可低估了這位鐵腕王后的本事,她可不是甘於寂寞的女人。亨利四世剛走,她就把他的情人戴安娜夫人收拾了,用的方法很巧妙而辣手,她用自己在羅亞爾河谷的一座小要塞城堡,跟戴安娜夫人「換」了風華絕代的水上宮殿「香儂瑟宮」。

戴安娜夫人後來在那個小城堡裡抑鬱而死。

美第奇王后此後還把握政權很多年。

一六二四年造的巴洛克噴泉Fontaine de M"edicis,還在公園東北角的小池塘邊。

南面的另一個噴泉Fontaine de l"Ob-servatoire,是一八七三年設計的,那時的法國已經叱吒全球,所以有一個四女圍繞地球的雕塑,每個女人代表一個洲,為了對稱,沒有把大洋洲算在內。

巴黎人的愛美之心,可以壓倒很多原則。

左岸的巴黎藏龍臥虎

盧森堡公園的大門對面平地聳起的神殿建築,是萬神廟(Pantheon),法國歷史上最偉大的人物都躺在裡面,你儘管敬禮,沒錯的。

而巴黎當今最聰明的大腦,都集中在旁邊的索邦大學,一二五三年成立的。

一九六八年的左派學生暴動,也在這裡,因為他們那時相信毛主席和共產主義,想跟中國人民團結在一起。

不是笑話。

這些人現在都紛紛當上了部長、院長、公司總裁、著名作家、教授、醫生、大牌律師……三十年前的左派菁英,現在五六十歲了,大部分都在全力捍衛傳統的歐洲價值觀。

這也不是笑話。

左岸的巴黎過去藏龍臥虎,現在還是,不要光被那些美麗的服裝店弄煩了心,擋住了視線。

從「大學生之街」聖米榭爾大道往回走,就是拉丁區的核心。在一些古羅馬傳下來的小巷裡,中古世紀的僧侶學者們日夜苦讀、研修,當時的大學者都是教會的,用的都是拉丁語,所以有此地名。此地是巴黎除了河上Cit"e島外,最古老的城區。

一二00年時,有個法國寫史書的人描寫拉丁區是一個火熱的烤爐,全人類的精神麵包將在這裡締造出來。

再過去,很快就又是塞納河了。【2004-03-06/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

巴黎的日與夜

張耀/文攝影

巴黎的一天,從優雅的早餐主義開始,在深夜的唯美主義當中結束。

巴黎一看,再看,真是深刻,真是浮華!

巴黎的深刻是哲學大師的功課,你一年兩年也摸不著頭腦。巴黎的浮華你走到哪都碰到,分分秒秒躲不掉的,如果你不懂浮華,就只能被它嘲弄。

巴黎場面廣大,同時又熱愛細節,甚至是揪住小節不放的。大道廣場,塞納河上二三十座橋確實磅礡,而無數的小街小巷也隨時埋伏著讓人陷落的機會。

如果你是一個不在意小節的人,就可能隨時受氣。

反正在巴黎只能做兩種人,要麼是享受的,或者是被嘲弄的。

比如去Laduree早餐是享受的。

巴黎的廣大,我們很尊敬地遠觀,巴黎的一天,從優雅的早餐主義開始,在深夜的唯美主義當中結束。

我們不想做滄海一粟,虛心學習。

不想在LV門口排隊。

想讓每個毛孔都在呼吸巴

黎。

這上千年擺弄出來的無限優雅,無法抵抗。我們是巴黎的一分子,忘記了距離、隔膜,忘記了看不懂、吃不慣的奶酪,就當巴黎是自家的天堂走一趟,隨興所至。

巴黎的浮華不是人人看得懂的,不是鑲金嵌玉,鋪大理石,造巴洛克柱子,巴黎的巴洛克在三百年前就完成了。巴黎的浮華是飄在空氣裡的,就像香水,剛好讓你感到心曠神怡,不會多出一分,或顏色組合絢麗,每個細節都有質感。

決不允許破綻。

宛如用餐,每一把調羹,每一杯水都要最好的。

這是無數推敲的結果,背後有無數的、無數的工作小時。

但不一定是最貴的,重要的是你會品味其中的代價,這一點連巴黎人也不是都會的。

回到具體的話題,先住在哪裡?

巴黎城太大了,旅館上千又上千,除非你是一個老巴黎(那就有無數可能了),最好的旅館不外乎集中在三四個地點:

第一,在瑪德蓮娜廣場(Place de la Madeleine)左右。

這個廣場是巴黎浮華的風口浪尖,時髦漩渦的正中央,每天出門就呼吸到大師精心調弄的巴黎味道,連空氣也是打扮過的,不是說要浮華嗎?

第二,在左岸聖榭爾芒德佩區(Saint Germain des Pr晹s)的古老巷子裡。

那裡有中世紀的窄街,古老浪漫的高檔小旅館,溫情脈脈的三、四星級,高雅的Lobby天鵝絨的窗簾垂地,好比上等人家的沙龍,這也是巴黎浮華的一種特質。

一上了五星水準的大旅館,就不可能溫情脈脈了,連保持法國味道都難。

這片左岸的街區,雖說是哲學家和畫家的舊日地盤,現在實為巴黎新時尚的第一溫床,不用擔心你會掉進存在主義的陷阱,就算沙特老爹還親自坐在那裡,肯定也知道隔壁那位叫Kenzo。

第三個好地方,是老城中央3區、4區瑪黑(Marais)一帶的古老旅館,十有八九是貴族豪門的官邸改造的,夠堂皇也夠歷史悠久,老地板、吊頂床、洗手間可能比別處的客廳還大。

一推門出去,就是古典的花園廣場「Place des Vosges」,還有畢卡索博物館,還有前衛時髦徹夜不眠的巴士底。

怎麼,連畢卡索博物館也是巴黎浮華的一部分嗎?

正是,你慢慢就明白是在什麼地方了。

我住在瑪德蓮娜廣場旁的Rue de l"Arcade街上,拐角的旅館房間,看出去三面都是石頭的老街。

早上醒來

6:00 AM

二五悾支以上的細支棉和奢侈的睡眠

早上醒來

身子下面的床是很飽滿的柔韌,被單溫涼而滑的,起碼二五悾支以上的細支棉,上過漿熨燙的,才有如此的細滑可人,貼著皮膚上柔軟的微涼,很適意地睡了一夜。

這種舒服來自一種被照料的感覺,只有很細心、很考究的旅館才會提供這樣奢侈的睡眠,跟多少星級是沒關係的,巴黎的五星級,常常太國際化了,反而沒有私人的感覺。

國際標準,對巴黎人來說不是一句讚美的詞。

對街樓裡的窗戶還亮著燈,吊在雪白色的窗紗後面,兩邊是筆直的白色百葉窗,再旁邊是厚大的米色石頭牆面,樓上是一排黑色鑄鐵的陽台欄杆。

真是再模範不過的巴黎第8區。

擺在精緻光線裡的蘆筍、千分之五巴黎人的開心。

極溫文爾雅的早上,下面的街上沒有人大聲說話,汽車也是不摁喇叭的,老頭子穿著筆挺的羊毛外套,手裡的拐杖可能是從「Old England」買來的。

他去的方向是瑪德蓮娜廣場,買小菜是在「Hediard」,那的每一根蘆筍都擺放在最精緻的光線裡,個個顏色動人,不好看的東西在第8區,特別在瑪德蓮娜廣場周圍,是沒人會喜歡的。

至於價錢,這裡的居民是不大管的,東西要好,他們尊重別人精心的勞動,方式是掏錢。

這也不能全算資本主義,他們的錢也是工作掙來的,只不過單位小時的價值有天文差別,而他們一定認為這是公平的,就像瑪德蓮娜廣場周圈的店都是天價的,因為全是巴黎找得到的最好東西。

比如廣場26號的Fauchon公司有幾十種鵝肝醬,幾百種奶酪,上百年的紅酒,這樣的供應只能靠遠離大眾的價格和門口的停車夫來平衡。

瑪德蓮娜廣場是違背一切巴黎民主原則的,但它又是非常巴黎的。

沒有Fauchon,千分之五的巴黎人會活得不太開心,還有千分之一百九十五的巴黎人會覺得失去一點目標,另外的大部分巴黎人可能很無所謂,他們一輩子也不來Fauchon,他們在自己區裡有習慣的美食小鋪。

問題是在巴黎說了算的人,大都喜歡Fauchon,瑪德蓮娜廣場的名氣在城裡就不可小看了。

也有人從吃早飯開始,就泡在Fauchon的。

美食家、悠閒分子、

有錢太太的最愛

其實,還有更好的早餐地點。

穿過廣場去國王街(Rue Royale)16號的Laduree,喝伯爵紅茶,吃牛角麵包。

在巴黎這樣吃早餐的人很多,但能在Laduree用早餐的人很少,Laduree一共只有幾十個座位。

而且九點以後才開門。

巴黎的早上能在Laduree開始,是天下最美的事情之一。

對來的客人是這樣,對Laduree店裡的招待就不一定了,我看他們九點鐘來上班,還是怨氣不小。

雖然這的店堂漂亮無比,而且有全城最好的牛角麵包(這句話有人會不服氣,這是在巴黎可以爭一輩子的話題),說到服務態度則是另一回事。

可能在Laduree就不需要了吧。

就這樣還天天坐不下,這間沙龍是巴黎的美食家、悠閒分子、有錢太太的最愛。

英國人的「貢獻」,

在Laduree

被巴黎化了

全巴黎只有一個Laduree,不對,現在有兩三家了,香榭麗舍大道(Champs-Elys晹es)開了分店,比老店大幾倍,全是頂級名師的復古設計,還是座無虛席。

左岸也開了一家。

但國王街16號的Laduree,是一八六二年開張的。

Laduree的名字來自老闆家的姓氏,路易?埃內斯特?拉杜蕾(Louis Ernest Laduree)原來是一個西南外省來的磨坊主,他到國王街開的第一家店是麵包房。

那年代正是奧斯曼男爵(Baron Haussman)在巴黎大舉拆去古城小巷,大造廣場和優美大道的年代。國王街也一躍成為連接瑪德蓮娜廣場和協和廣場的大道。一八七一年的時候,麵包店被一場火災燒毀,Laduree的太太讓娜?蘇沙爾(Jeanne Souchard)和里昂一個有名的旅館業主女兒想在此地開一家新店,把咖啡館和點心店合併起來,就這樣,巴黎的第一家咖啡和茶藝沙龍誕生了。

咖啡酖茶藝沙龍,那時跟一般的咖啡店相比有個優勢:允許女士進入這家店,而且客人坐得比較久,所以空間的佈置也更為講究。當時著名的畫家和海報設計家朱爾?謝雷(Jules Cheret)被雇來設計這家店的內堂。他從西斯汀教堂和Garnier歌劇院的設計感覺上得到了靈感。

到這家店裡來,就是看上下兩頭的陳設,極為華麗的金色天花板和地上彩色而厚重的地毯,小桌面是灰黑色的大理石,茶具和咖啡壺是沉甸甸的銀製品。在這般精緻的氛圍裡,招待端上香噴噴的伯爵茶和牛角麵包,一看那金紅晶瑩的茶色就知道是極品,這種一七八四年Earl Grey II伯爵調製出來的珍貴紅茶,配方的原底是從中國福建弄到的,配上斯里蘭卡的高山紅茶,加上天然的佛手柑油,一下風靡了英國和歐洲的上流社會。

純正的印度紅茶是大吉嶺茶,下午喝更好,不加任何香料的。英國人的「貢獻」,在Laduree又被巴黎化了,更精緻了。

不知道這是帝國主義,還是世界主義。

純粹法國「締造」的牛角麵包

而Laduree的牛角麵包更絕,純粹法國締造,酥鬆得幾乎一碰就全碎了,真的到嘴裡,卻能感覺到一層層的響脆,真是功夫。

這樣的麵包,只有奉麵包為神物的法國人才弄得出來,在巴黎也很難找到了,每個區就那麼一兩家正宗的老店還能做得如此地道。就是一點麵粉、黃油,加上爐火溫度,就弄出這麼玲瓏剔透的香脆和酥軟,絕對是一份手藝。

難怪,巴黎人覺得住的地方附近有一家咖啡店,一個好麵包房,還有一個市場,那就是人生的大幸福。

Laduree到底是麵包房起家的,幾百年的真傳,一入口就能品出來。

這只是開始,前庭的櫃裡一列排開的精細糕點,草莓千層派(Millefeuille aux fraises)、黑巧克力藍莓蛋糕,還有名聞世界的瑪佳烘餅(mac-aron,一種皮脆餡軟的圓型夾心糕餅),一樣樣都是家傳的絕活。

有時想想,法國人能把生活過得這麼考究,也的確有理由鼻子翹得老高了。

就像店裡衣著整齊的俊男美女招待,態度不管怎樣,派頭是足夠的。有足夠的派頭,還給你倒茶送水,這是法國人對服務的最高理解。

Laduree的房子細看也有些老了,內庭的一邊撐了根鐵柱,托著那優美絕倫的屋頂雕花,下面坐著一個穿得很挺刮的亞洲男人,頭髮梳得像義大利人。

邊上的一對巴黎男女在不停地講話,那男人很認真地講,女人就很認真地聽,要不就是那女的很興奮地講話,男人認真地聽著。兩個人說話的方式奇怪,不是對話的,而是每人講一大段,很長時間,然後再聽對方講。強調起來的時候,聲調就很高,手勢很激動。女人端坐不動,很典型的巴黎式女人,眉毛,眼睛,鼻子小而尖尖的,輪廓明顯的額頭,很薄,非常光亮。

驚心動魄的教堂和

驚人美麗的洗手間

隔著窗子,看著外面的車水馬龍,路對面的GUCCI剛剛換了櫥窗,CD的店也裝修完了,再過一會那些店裡的顧客,就會來這裡吃嫩綠的沙拉菜了。

在南面的瑪德蓮娜廣場上,希臘神殿式的教堂門面正在光彩照人。

這一排高達三十米的希臘科林斯式石柱,是全城最具崇高感的廣場,連希臘和羅馬也沒這麼高的柱子。

一座驚心動魄的房子,總是跟一個驚心動魄的年代有關。這房子造得很坎坷,大革命前就動工了,但讓它高聳起來的是拿破崙。

拿破崙橫掃歐洲的時候,想將它蓋成忠烈祠,沒想到滑鐵盧戰敗,建築中斷了,這麼大的殿堂,誰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這華美的建築卻開始長草爬藤了。一八一四年,路易十八決定造成一個教堂,獻給曾在附近的協和廣場上斷頭台的哥哥路易十六。

這建築門面恢宏,外牆上沒有一扇窗,內部幽暗,光線從中殿的三個天窗進入,極具古寺院的神祕氣氛,巴黎名人喜歡在這裡舉行婚禮和葬禮。

裡頭,還有一處驚人美麗的洗手間,一九0五年的新藝術裝飾,馬賽克拼出來的地板,彩繪玻璃的門,很舒服的高大靠椅專供人擦皮鞋時坐的。

在巴黎過日子,的確很鋪張。

出了Laduree的門,覺得滿眼都是明晃晃的太陽,太陽。

街上滿是太陽,雲是很白很高的那種,一團團的,飛來飛去,不過風也夠強勁,看見這種雲才知道十九世紀的油畫從哪裡來的。

巴黎的天空經常這樣奇豔,國王街的宮廷式的路燈也顯得更高大了。

我往北走到交岔的時尚小街Faubourg Honore,橫穿過去,經過了Hermes的老家,還有巴黎時髦人喜歡的Buddha Bar,新派小生的設計酒吧Faubourg,就來到克里翁大旅館的背後。

它是協和廣場的一部分,高聳的柱廊跟瑪德蓮娜教堂相似,可以說是巴黎大旅館裡的王宮,住在這不一定睡得好,卻能感覺宏偉。(上)【2004-03-25/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

巴黎塞納河上的新橋,十六世紀末建造的,也是現在河上最古老而浪漫的橋,更老的橋上還有房子,都倒塌掉了。到晚上這裡燈火闌珊,像作夢一樣。

協和廣場的地面,一個跑步的人經過,腿上有金色的汗毛,地上的小石頭,一塊一塊,硬梆梆的,排到很遠的地方,再後面就是塞納河,然後是議會大廈的屋頂,遠處浮起純金般燦爛的傷兵院大圓頂,雲很白。

這廣場上的石頭,經歷過的太多了,不會想到滄桑這字眼了。

殺了路易十六國王,殺了王后,殺了小偷,又殺了大革命領袖羅伯斯比爾的廣場,如今國慶的時候做閱兵式,平常的日子裡萬千汽車在此地拐彎煞車啟動,滾滾向前。

在廣場西面,香榭麗舍大道浩蕩地鋪開了,不,應該說大道的綠地和林帶浩蕩地鋪開了。

這片綠色的草地樹林也是此大道的本色。香榭麗舍(Champs-Elys晹es),法文原意就是香榭麗的田園,而大道北面的「香榭麗宮」,原為十八世紀大名鼎鼎的彭巴杜夫人豪華宅邸,現在是總統的官邸。

就是密特朗當政時,讓Philippe Stark去擺弄新潮風格衛生間的那棟宮殿,雖然他自己並不住在裡面。

他覺得愛麗舍宮太帝王氣了。

而現在的席拉克則對此宮殿深愛不已。

當年在宮前蔓延的森林田野裡有一條小路,給騎馬的貴族去西面玩,西面是著名的布隆尼亞森林。

今天的西面是城市,那片大森林還在,巴黎今天的「貴族」(締造時髦的設計師和有產階級們)都住在西面和環繞大森林的地方。

他們的店也開在西面,從8區、9區,到15、16區,西面是巴黎作鬼弄怪,舞蹈世界潮流的地方。

最集中的並不在這大道上,而是跟它交岔的三、四條橫馬路,所謂巴黎的時髦金三角,第8區的西部,在極簡主義的門牌下面氣焰囂張。這種組合,是最瘋癲的流行。

6:00 PM 上了蒙馬特(Montmartre)

Sacre-Coeur:這樣一看就很神奇的地方

蒙馬特山丘在巴黎的北邊,只有一百米高。

但山頂上白色的拜占庭圓頂教堂卻像一個美麗的驚歎,矗立在巴黎各個區大片灰色、米色、紅色的屋頂上。

站在任何高度的地方,都能一眼看見。

而本地人相信,能看見這聖心教堂的白色圓頂是一種運氣。

它有一個優美的名字:Sacre-Coeur。

在法語音調的那種微妙起伏,可惜是無法用中文發音來傳遞的。

在巴黎和倫敦之間有一句傳統的笑話:就算看見雨霧茫茫的Sacr晹-Coeur,也比陽光燦爛的Big Ben(倫敦大鐘樓)漂亮十倍!

這座雪白的聖心堂是一個朝聖的地點,每年有一千五百萬人要爬上來。但走的路線,都是同樣的兩三條街,稍微繞開一點,走別的山階小街上去,就不會碰到人潮了。

許多人的巴黎印象,來自法國攝影師Doisneau的一張清晨薄霧裡的山階照片,那取景地便是蒙馬特的石階步道,它也是很古老的東西。蒙馬特是巴黎仍保有市井小民生活的一塊土地,雖然少有人想到在這起伏的街道下面的蒙馬特是一座空山。

在這個山坡的心臟裡,曾有過三十九個石灰岩礦和採石膏井,古羅馬年代留下的,後來在巴黎造堂皇的石頭房子時再度挖空了半座山,市政府一直想用水泥將它填滿,但還沒弄到足夠的錢。

過去蒙馬特山坡上還有三十個古磨坊的風車在旋轉,山腳下Pigalle廣場的紅磨坊夜總會,也是來自這個聯想。特殊的山丘地形凝聚了嚮往自由的藝術氣息。有些蒙馬特的居民自稱是蒙馬特人而非巴黎人,而且終其一生未曾離開過這一區!可見其迷戀此地生活的偏執。

蒙馬特山丘這樣一看就很神奇的地方,從久遠的古代起便是拜神之地。羅馬人在山底開礦,山頂造神廟,原名為「水星山」(Mont de Mercure),八世紀時出了一個著名的殉難者後改稱殉道者山(Mont des Martyrs),蒙馬特一名就是它的諧音。傳說殉道者聖丹尼在西堤島先遭火炙酷刑,再被砍下頭顱,後來他的身軀回來將鮮血淋漓的頭撿起來,一路朝北走去。

蒙馬特的血腥回憶

十二世紀時,山坡上出現一些本篤會修院,今天還有一條名叫修院路(Rue des Abbess-es)的小街。大革命後,修道院的地產被變賣,包括路易六世和王后獻給聖丹尼的修道院,除了羅馬風格的聖皮埃爾教堂外,房舍也均被拆毀。後來就算有了聖心大教堂,古樸的聖皮埃爾教堂仍然是當地人最喜愛的地方。

十九世紀下半葉,蒙馬特山上出了一件大事!

當時的首相提耶爾(Thiers)向進攻的普魯士軍隊投降,憤怒的村民將衛城的一百多座大砲拉上山頂自衛,凸顯了他們傳統久遠的獨立性格。提耶爾遣派收回大砲的將軍都被殺死,起義的村民聯合巴黎工會,策畫了七十二天的巴黎公社革命。

逃往凡爾賽的政府,暴力鎮壓了公社,前後槍殺了三萬到四萬起義民眾。五年後,在起義者拉砲集會的山頂,造了雪白的聖心大教堂,以懺悔這場付出沉重代價的失落戰爭。

說來也奇怪,這座血腥記憶的小山丘卻從此散發出越來越迷人的魔幻吸引力。

到了工業革命年代,來自鄉下的人潮湧入巴黎,進入到物價較低的蒙馬特居住。目前山下Pigalle廣場的所在,原來是收取通行費的圍牆口,該圍牆將巴黎市和蒙馬特隔開來。進城的貨物必須在皮加爾收費站課稅,因此牆外蒙馬特盛產的酒比較便宜,需求量很大。

一八六悾年,蒙馬特被併入巴黎市,成為第18區。

到了十九世紀末的美麗年代,風氣浪漫,放浪,蒙馬特山丘成了此城的放浪沉淪之山,出現了許多跳大腿舞的康康舞廳,表演妖豔變性舞的夜總會,還有色情俱樂部和吸毒風氣,吸引了不少想放縱自己的藝術家、作家和波西米亞色彩的人前往尋求刺激。

而後,巴黎的中產階級也蜂擁而至,他們從來不捨得錯過任何新起的潮流。

看不到雷諾瓦的風車

德拉克洛瓦(E. Delacroix)、白遼士和梵谷等各式各樣的藝術家都曾經為蒙馬特的風采、光線以及低價房租而來。

而穿著時尚的巴黎西區貴婦和小姐,也常來此山的坡道上漫步,去拜訪那些可以刺激神經的畫家工作室。印象派大師雷諾瓦也在山上住過很多日子,作了不少畫。後來畢卡索的現代立體畫派也集體上山了。

一九○七年畢卡索在這完成了名畫《亞維儂少女》,以阿波利奈爾(Apollinaire)為代表的現代詩也誕生於蒙馬特。直到一戰結束,巴黎的前衛藝術才由蒙馬特轉移到左岸的蒙巴納斯,開始另一段轟轟烈烈的藝術運動。

如果,我們踩著Rue Pigalle一步步上山,很快就能看見地鐵站Abbesses的新藝術風格門口,高而輕輕彎曲的鑄鐵燈欄杆,宛如飄搖的樹枝。

在它旁邊的Rue Lepic 54號,梵谷曾住在他兄弟Theo的家裡。在美食小鋪「Au Cochon Rose」(名為粉紅色的豬)裡,畢卡索喜歡跟當時的戀人,很豐滿的Fernande Olivier一起去買好吃的小食,如果他手頭剛好有錢的話。

幾個台階上去,就是浪漫迷人的Emile Goudeau廣場。畢卡索和那幫畫家朋友的工作室兼臥室就在此處一個半地下的矮屋,這是「立體主義」的搖籃。整個小廣場造在一處平緩的斜坡上,有水泉、台階、大樹和幾把座椅,可以說是全巴黎最讓人想起法國鄉村的地方。二百年前的廣場上還有一棵碩大無比的高大梨樹,在極粗壯的樹枝上竟然可以放下一個喝酒的?子和椅子,後來因為起義者當作巷戰的街壘使用,而被人砍掉了。

現在廣場的邊上還有個舒適的老旅館,Timhotel Mont-martre,每一層樓的房間都是仔細佈置的。四樓以上的房間可以看到蒙馬特山坡,517號房的窗口可以從空中俯瞰白色聖心堂。

出名的煎餅磨坊Moulin de la Galette,也在附近。

雷諾瓦、梵谷等畫家都以它為題材,這座風車已有超過六百年的歷史,雖然風車的主人並不客氣地立了個牌子,寫著:「本住所在電子監視器、雷達和凶狗監視下。」等於拒客千里,也是可以理解的。

想想每年一千多萬爬上山的遊人,我們應該高興蒙馬特山上還住著當地人!這一帶的風車,如今只剩下兩座,另一座是哈得磨坊(Moulin Rodet)。

到了山頂,那個充滿偽畫家的小丘廣場Place du Tertre也就無所謂了,雖然蒙馬特第一個區政府就在廣場上的5號門牌處。至於那些一兩百法郎的素描畫像,養活的其實並不是真窮的畫家,不得溫飽的畫師在這是搞不到席位的。

從這裡可以南眺巴黎市區。或許就是這與巴黎若遠若近的心靈距離,讓蒙馬特雖然是巴黎的一部分,卻始終不屬於巴黎。

山頂背後,還有一個讓你意外的葡萄園山坡Les Vignes de Montmartre。就在「狡兔酒吧」的對面。

巴黎城裡唯一的葡萄園,十月的第一個周六是採收慶典,每年產量僅三百瓶左右,雖然酒的品質一般,但憑其名氣和罕有,跟藝術品一起拍賣,價格很高。

在山頂周圍的凱瑟琳媽媽(La Mere Catherine)酒館裡,開始沿用「Bistro」一詞作為餐廳之意,因為一八一四年巴黎被佔領時期,俄國兵士經常在酒館內拍桌叫喊:「Bistro!」俄文「快點」的意思。

暮色慢慢下來的時候,蒙馬特街道上的聲音變得柔軟了。

坐在Rue Abtei街的別墅餐廳裡,剛剛喝了點香檳酒,很好的牛油果跟蝦仁的沙拉,然後還有鮭魚排,已經八九點鐘了,太陽還沒有完全下去,對面的老房子,十七八世紀的那種,牆邊還被照得金光←亮。

旁邊是一家小店Le Nazir Bar,有巴黎人開著很豪華的車子過來吃飯。再過去是一家眼鏡店,再過去是一個賣紙的店,上面寫了Le Monde,那是《世界報》的廣告,過來是一個花店,然後又是一個很本地式的餐廳,接著是一個麵包店,再過去是一個賣舊貨的店,然後是白色的房屋,也在太陽裡,六層樓高的大道風格的房子,蒙馬特是混合風格的,很古老的跟近代的在一起。

很漂亮的女孩子走過我們的桌子,戴著黑帽子,穿著黑毛衣,下面是一條灰白的褲子,紅帶子。坐下來吃飯的,幾乎都是男人或一對對的情侶,討論著等會吃完去幹什麼,去喝很多紅酒,男人說。

女人很纏綿地用手指繞著他的襯衣。

集體淪落為夜巴黎的陷阱

有個很胖的男人走過,他旁邊的黑女人,頭髮像頭巨大的獅子一樣,金色的,燙得很仔細。一個抽菸的男人,停下來看菜單,這裡的街頭點的是大煤氣燈,很熱,所以就坐在外面,聽馬路聲,看光線慢慢變成夜色,變暗。

還有個女人走過,耳朵一直貼在手機上,另一個女人手裡拿著冰淇淋在啃。

入夜的蒙馬特是一座奇特的不夜城。每條山道上都人聲鼎沸,飲食美酒,看街頭藝人的雜耍,還有本地人外面人的喧鬧,剛剛看上去還很破舊的房子,卻一家一家亮出了絢麗的燈火。

燈是黃黃的,坎坷的石頭街面是青綠色的,櫥窗很多是粉紅的,映照著阻街女郎的霓虹色,熱鬧的人氣聚集成一種迷幻場面,這時的蒙馬特集體沉落為一個巴黎夜晚的陷阱。(下)【2004-03-26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

在法國流浪的吉普賽人 1 ---在天堂與地獄之間搖擺

看過電影”濃情巧克力”中的強尼戴普演出,對於搭船四處流浪的吉普賽人感到好奇又浪漫,事實上吉普賽人可不像電影中如此美化而浪漫。

我們居住的Grenoble位於阿爾卑斯山區的科技工業大城,氣候宜人,風景壯麗,自然也吸引不少流浪的吉普賽人來此。現代的吉普賽人不駕馬車也不乘船, 馬車船隻全部都進化至------------- 露營車。車頂上還裝上小耳朵可以收看衛星電視!確保與世界同步連線而不落後!

法國各地的市府為了安置這些趕不走的露營車,只好指定偏僻的停車場供應停留,例如公立墳地旁的停車場,或者高速公路旁停車場,所以我常常見到一處像露營地的停車場,擺滿露營車,散置四處的吃飯的桌椅,曝曬在外的衣物,棉被,水桶,烹飪器材等等,熱鬧得不得了,雖然他們不介意與墳墓為鄰,可是也精明得很,他們尋找更好的環境再偷偷搬遷過去,在Grenoble他們最鍾愛的地點是放暑假中的大學校區。校區內有餐廳,游泳池,浴廁,綠蔭,運動場,對於居無定所的吉普賽人,簡直是五星級的天堂享受。他們排隊吃學生餐,也踢足球,再游游泳,之後再使用游泳池的盥洗室沖澡,日子比在東歐老家愜意多了。

因為學校是開放式校園,所以也禁止不了他們使用這些設備,所以學校消極處理的方式就是關閉游泳池設施,連學生也不能使用,或者學校請警察出面,再把他們趕回限定的停車場。露營車中的吉普賽人,就在Grenoble行進小型的流浪旅行,從墳場到大學,再回到高速公路下的停車場,在天堂與地獄之間搖擺

在法國流浪的吉普賽人 2 ---行乞篇

說道吉普賽人, 在法國流浪如何維生過日子呢 跟據法國人的傳統說法是偷竊,現代就轉型為其他犯罪行為, 我不能認定他們就是以此維生, 因為我沒有親眼見到, 但是我親眼見到吉普賽人在都市中行乞, 是最普遍的謀生方式。看他們穿著破爛的衣褲, 不分冬夏跪地行乞, 實在令人同情。 行乞的吉普賽人有婦女有小孩, 就在最熱鬧的鬧區, 最高級的購物區, 最高級餐廳的外頭。行乞時舉著錯誤百出的法文標語, 如果翻譯成中文如下:

『敗拖 , 偶 乾 吃飯, 謝謝』

實在令人鼻酸又想笑。在城裡行乞吉普賽人, 他們竟然認定我是富有的日本人, 因此對待我的亞洲面孔特別有禮貌。我曾經與一位女性友人一同在路上行走, 一名年輕的吉普賽人見我走近他的方向, 他立刻從萎靡不振的跪躺姿勢,變成90度的標準跪姿,並且不斷磕頭唸唸有詞:『敗拖,偶乾吃飯,謝謝』,我的友人親眼目睹這一幕,她偷笑到不行, 她說: 妳今天一定要掏錢施捨,他太有誠意啦!這同一狀況在那一天中發生次數太頻繁, 多達三次, 嚇得我拉著友人趕緊上車回家, 雖然我是一個佛教徒, 我也是失業的人, 口袋裡也沒有太多錢, 如果每一個乞丐我都布施, 到頭來在法國街頭上就有我的跪地行乞的身影, 哇咧 ! 『 敗拖 , 偶 乾 吃飯, 謝謝』

尼爾餐廳

◎彭小妍  (20040823)

到了巴黎,如果要找餐廳吃頓道地的美食,記得千萬要找法國人多、觀光客少的地方。專事招攬觀光客的餐廳,只有兩個特色:價格昂貴、文過於質。要價格公道,又要物超所值,事前就得費點心思,向當地人仔細打聽一番。

李貞和林立從布拉格來巴黎度蜜月時,當然少不了帶他們上餐館。巴黎朋友一聽說要招待吃素的客人,立刻建議尼爾餐廳(Niel)。這是一家突尼西亞餐廳;朋友的父母早年曾移民到那裡,如果老人家都說好,想必不錯。我特地做了一點功課,想了解突尼西亞的殖民史。那裡最早的住民是貝爾貝爾人(Berberes),西元前八一四年腓尼基人移民來此,建立迦太基城,不旋踵成為文明中心,後來和後起之秀的羅馬帝國競逐地中海霸權。從西元前三世紀起,雙方三度大戰,漢尼拔甚至一度率象隊翻越阿爾卑斯山脈,進逼羅馬。但最後迦太基在西元前一四六年戰敗,成為羅馬帝國在非洲的第一個殖民地。從五世紀起,又陸續給汪達爾人(Vandales)和拜占庭人(Byzantins)攻佔,一直到六四七年被阿拉伯人佔領,成為回教國家。一二三六年哈夫西德斯王朝建都於突尼斯,一五七四年突尼西亞被併入奧圖曼帝國。一八八一年淪為法國殖民地,但反殖民的抗爭始終不斷,越演越烈,一九五六年終於獨立。

因為回教傳統的關係,突尼西亞人多半不吃豬肉。和地中海沿岸其他地區的餐點一樣,特色是正餐之前的開胃菜。到尼爾餐廳那天,我們按圖索驥,找到尼爾街,已經是晚上七點二十分,生怕沒有空位;但侍者說八點才開始。想坐下來先喝杯咖啡,他說不行,建議我們到對面的小咖啡館去等。好不容易熬到時間,進門一看,不禁傻了眼。整個店裡二十幾張不算大的桌子,每一張上面擺了十六小碟五顏六色的開胃菜,琳琅滿目,看得人眼花撩亂,簡直像是節慶饗宴。此時店裡已坐滿一半的客人,半小時後便座無虛席,幸好我們早到先訂了位。四下環顧,只有我們三人是東方面孔。

所有的開胃菜除了一碟魚卵以外,全是素菜,都是用橄欖油加上香料調理出來的。紫色的茄子、生菜,紅色的辣椒、番茄,白色的蘿蔔,綠色的蔬菜,充滿視覺的享受。真難想像,素菜也可以這麼豐盛多變。林立吃全素,在布拉格待了一個多月,苦於難以滿足口腹之慾,見此滿桌嘉肴不覺大樂,一時興起,要我替他叫一瓶不含酒精的啤酒。我有些遲疑,因為從沒聽過這樣的啤酒,不知會不會出洋相。但我才說了一半:「有沒有啤酒是不含──」,「不含酒精的﹖」侍者立刻接口。我可真土,竟不知素食如此講究花樣。

還沒看到正餐,我們都幾乎半飽了。正餐一上,又是一陣驚喜。李貞點的是魚,我點牛肉,都色香味俱全,但最讓人垂涎欲滴的,還是侍者建議林立點的招牌全素餐。慢火煨出來的紅白蘿蔔、荸薺、蘑菇,還有一些不認識的根莖類蔬菜,全放在一個橢圓形盤子裡,堆成小山一樣。最夠味的是作為主食的一種豆子,比黃豆稍大的紫黃色圓形顆粒,上面有不規則的突起,香氣口感耐人尋味,可惜也不知名。到後來,李貞和我忍不住分享他的食物,覺得比我們自己點的葷菜還好吃。

吃完,實在是沒有肚子裝甜點了,但不試又怕會遺憾。侍者建議我們點一種素食蛋糕,不放雞蛋,只有牛奶、麵粉、核果和糖。林立邊享用,邊感嘆:「在巴黎,素食也可以這麼幸福!」最後結帳,三個人一共才九十歐元出頭,太難以置信了。算上小費,給了一百歐元,結束這一餐令人大開眼界的突尼西亞餐點。事隔近兩年,我們在台北偶爾回憶起來,還念念不忘。城市的活力,來自於多種族的風貌。沒有異族文化的城市,多麼貧乏!

(彭小妍,哈佛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任教台灣大學外文系,現任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所研究員。著有《超越寫實》、《歷史很多漏洞》、《海上說情慾》。編輯《楊逵全集》,著有小說《斷掌順娘》、《純真年代》。)【2004.08.23中時人間】

徘徊聖雅各古道

有別於聖雅各古道上富麗堂皇的大教堂,「慈恩聖母堂」孤立在峽谷上,讓人更感覺超然神聖。韓良憶/提供

【韓良憶】

在法國西南部半居半遊期間,常常看到一個扇貝形標記,有的刻在木牌上,有的鑿進石板裡,一問之下,原來是聖雅各朝聖古道的標誌。不論你在大城或小鄉,只要看到這圖案,就曉得自己正身在古道所經之處。

這不免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回到荷蘭後,買了相關的書籍來看,這才知道,西南法有許多鄉鎮的發展原來和聖雅各朝聖道息息相關。於是次年二度重遊西南法,手邊不但多了和古道有關的資料筆記,更特別注意相關的建築物和地標,只要順路,就一定拉著約柏去拜訪一下。

聖雅各(Saint-Jacques)是何許人也?而什麼又是聖雅各朝聖道(Les Chemins de Saint-Jacques de Compostelle)呢?

聖雅各是基督教

首位殉教聖徒

在英語世界裡,聖雅各叫做聖詹姆斯(St. James),西班牙人則稱其為聖狄雅哥(Santiago)。他在西元四十四年時,因為堅持基督信仰遭到斬首,成為基督教首位殉教聖徒。傳說他的遺體被放入石棺,運至伊比利半島西北部,只是確切埋在何處,當時並無人知曉,直到西元十世紀,有人在一顆星星的指引下,「發現」了他的遺體。

聖雅各埋骨之處先是建了一座教堂,後來以教堂為中心,逐漸發展成一個城鎮,叫做康波斯特拉(Compostela,意為繁星原野)。沒過多久,開始有基督徒從法國翻越庇里牛斯山,來到小鎮朝拜遺骨,這些旅人被稱為「朝聖客」(pilgrims)。

朝聖的道路主要有四條,延伸擴散出去還有許多支道,它們的起點都在法國境內,四條路線都穿越西南法,朝著同一個終點前進。根據文獻記載,朝聖風氣至中世紀大盛,當時每年有數十萬乃至上百萬的朝聖客,沿著法國境內的朝聖道,一步一腳印,千里迢迢前往西班牙。

絡繹不絕的人潮帶動了沿途村鎮的繁榮,朝聖道上於是興建了一座又一座巍峨的教堂和修道院,專供朝聖客借宿的客棧行業也應運而生。儘管歲月摧折,在教會和教徒的刻意維護下,朝聖道沿線有不少的寺院和信徒客棧,至今依然保有原貌。

目前,每年仍有一百多萬的基督徒從世界各地來到康波斯特拉,其中有數千人刻意捨快捷的飛機或火車不坐,偏要徒步、騎單車或騎馬,循著法國古道來朝聖,這些人可以獲得一份特別的文件,證明自己是靠著雙腿、雙輪或馬兒,跋涉至少一百公里,完成心願。

古道上中世紀教堂

多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一九九八年,認可聖雅各古道和相關的宗教建築為世界文化遺產,目前認證在案的寺院、信徒客棧等古蹟,共有六十九個,法國佔了五十個,其中光是西南法就有三十多個。較出名的有波爾多的聖安德烈教堂(Cath晹drale St-Andre)、聖瑟林教堂(Basilique St-Seurin)、聖米歇教堂(Basilique & Fl晲che St-Michel),以及吐魯斯的聖賽能教堂(Basilique St-Sernin)等。

這些教堂多半建於中世紀,起造年代早於十二世紀末的,呈現當時風行的仿羅馬式(Romanesque)風格,它的特色為常有圓頂、拱廊和開得小小的窗戶,整體造型比較沉重,比方建於十一世紀的聖賽能教堂,以及佩里格的聖福杭大教堂(建於十二世紀初,有五個大圓拱屋頂)。

後來建築技術改良,直聳雲霄的尖塔取代了笨重的圓拱,牆面上也多了一扇又一扇的彩繪玻璃,輕巧但富麗的哥德式(Gothic)風格興起,花了兩百年才在十六世紀蓋好的聖米歇教堂,正是其中的代表。有趣的是,初建於十一世紀末,但在十三、十四世紀大幅重修、加蓋的聖安德烈大教堂,因為橫跨兩種不同的建築時尚,兩種風格兼具。

這些教堂拜列名為世界文化遺產之賜,經費充足,因此都維修得相當好,教堂內時時飄揚著聖樂或古典樂,刻意營造古老肅穆的氣氛。我和約柏在西南法停留三個星期期間,雖不致逢「廟」必拜,但是那些特別有名的,或是被明定為世界文化遺產的教堂,只要有空,就會進去參觀一下。

大教堂外觀的堂皇氣派常令我震撼,內部美不勝收的彩繪玻璃、華麗的宗教文物與巧斧神工的壁飾和雕刻,也常使我佇足細看,直嘆中世紀基督教會的財富和勢力真是不可一世。可是,在一路上看到的那麼多宗教建築中,最讓我感動的,卻不是這些恢宏壯麗的名教堂,而是一間在旅遊指南上找不到的小教堂。

在破舊的教堂中

感到「神」的存在

這間名喚「慈恩聖母堂」(Notre Dame des Graces)的小教堂,位在聖雅各朝聖道的一條支道旁,離我們客居的小屋不遠。它孤獨地立在被河流切過的峽谷上方,面對一片曠野和一尊石刻十字架。

教堂裡面略顯破舊,灰白色的牆面和地面卻很乾淨,幾近一塵不染,顯然有人定期照料。室內面積很小,只夠容納六條四人座的木頭長凳,木凳也很老舊了,椅面上有些地方好似微微下陷,說不定是多年來端坐其上的善男信女留下的痕跡。

小小的祭壇上方,是室內唯一有色彩之處,那兒有三扇彩繪玻璃,正中央那一扇上頭的耶穌,正在凝視著空寂的室內,眼神好像有點哀傷。左右牆上原來應各有六個木頭十字架,只是右牆上少了一個,形成一小片空白,左牆上則有個十字架少了半邊,變成卜字形。

這是間貧窮的教堂,顯然沒有被列為世界遺產的大教堂氣勢那麼懾人,裝飾那麼繁複華貴。然而,在這寂靜無人的所在,乍見這樣一間彷彿孤懸天邊的小教堂,少了那些展示權力的雕飾,我卻更強烈地感到某種超乎理性之上的存在,簡單地說,就是「神」。

這個神,不是大教堂裡高高在上,俯瞰著世人,叫人敬畏的神,而是與人同在,讓人想去親近、想去依靠的神,我們或許稱之為上帝、菩薩或阿拉,叫什麼,其實不很重要。

我坐在破舊的小教堂裡,想像自己是好幾百年以前一個孤獨的行者,不知已在朝聖道上跋涉了多少日子,意氣慢慢消沉,體力漸漸不支,目的地卻仍遠在高山的另一側,我真怕自己撐不下去。

這一天午後,朔風野大,我照舊拖著腳步,走在蔓生的荒草叢中,四顧茫然間,遠遠卻看到有間石砌小教堂,靜靜地站在曠野的另一頭,那麼堅實,那麼篤定。我疾步前行,奔進敞開的木門,趺坐長凳上,低頭祈禱。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到某種溫暖卻神聖的光輝,籠罩著我,賜給我力量。

我張開雙眼,看見了透過彩繪玻璃折射在灰白地板上的流麗陽光,抬頭一望,前方有對溫柔的目光,正在那兒靜靜地望著我,我禁不住低呼:「神哪,原來您在這裡……」【聯合副刊2004.10.03】

生.鮮.地球村─巴黎

愛上嘎吱嘎吱小閣樓

張懿德  (20041012)

這些歷史悠久、走起來嘎吱作響的小閣樓住房,可是巴黎的一大特色,雖然這裡狹窄又冬冷夏熱,又容易遭竊,但只要住過一段時日,很難不愛上它!

每個飄洋過海留學的遊子,在異鄉總有些令人難忘的人、事、物。曾在巴黎待過的我,對那些在外觀古老華麗建築頂上的小閣樓特別鍾情。爬不完的樓梯,向上推開的窗戶,加上斜一邊的屋頂,經常是三、四坪大的房間,分佔在頂樓走廊的兩邊。這樣「冬冷夏熱」的小閣樓,在我留學的生涯中,帶給我許多難忘的回憶。

學生或社會新鮮人 最佳選擇

這些小閣樓上的房間,以前是給有錢人家的管家或女傭們住的地方。常常只有一扇窗,一個洗手台和一張床,廁所則在房間外走廊的盡頭。由於在巴黎一屋難求,所以許多人把自己在閣樓上的房間整理成合乎出租規定後,就將它租給學生或社會新鮮人。

小閣樓的另一個特色,是它的樓梯間。通常這些古老華麗建築中的一般住戶與小閣樓上的住戶,各自有各自的樓梯間,因此,小閣樓上的住戶們,都練就了一雙「好腳力」。窄小樓梯間裡,僅有容納兩個人擦身而過的空間,木製的階梯板,除了走起來會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外,也因年代久遠及人來人往的頻繁,而留下了前人的「足跡」,階梯板上因此有些許的光滑與凹陷,一不小心隨時可能會滑倒。

我所住過的兩個小閣樓都在巴黎的第十七區,離凱旋門不太遠的地方。第一個小閣樓房間,是在圖書館的布告欄上找到的。房裡有扇向上斜推的窗戶、迷你洗手台、小淋浴間、小冰箱跟釘在牆上的迷你折疊書桌,和一張卡在斜面屋頂下方的單人床墊。這麼多的設備,全擠在三坪大小的空間裡。

閣樓烤箱 威力驚人

我的樓友有一位養了兩隻貓的義大利裔的老太太,一位法國小姐,和兩個課業繁忙的法國研究生。在這個閣樓上,我度過了盛夏炎熱的三個月,也在這段期間內,見識到了「閣樓烤箱」的威力。

義大利婆婆的貓常常熱到伸直了身體,躺在走廊的地磚上乘涼。義大利婆婆則教我,沒事要打開窗,向屋頂上澆水,以降低溽暑。於是夏天裡,我常拿著杯子,推開窗,往斜面屋頂上澆水。一面看著水蒸氣緩緩上升,一面想著台灣的冷氣和家人。有時也會瞧見義大利婆婆和我做著同樣的事,然後彼此話起家常來。

與其他的鄰居最常碰面的地方,就是在廁所外面。起初每人各自抱著自己的捲筒衛生紙,尷尬無言地站在廁所門外,後來大家竟然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開來,因而熟稔了起來。小閣樓房間的隔音設備是出了名的差,我卻因為實在無福消受法國小姐半夜的叫春聲,在嚴重失眠後,又拎起我那裝滿了所有家當的一卡皮箱,爬上另一個小閣樓。

我的第二個小閣樓房間與前一個只相距不到五百公尺。這次我則「更上一層樓」,住進了位於八樓且沒電梯的小閣樓房間。房間比之前的大了一坪左右。

爬上鐵皮屋頂 飲酒賞夜景

我的鄰居有一位實習醫生、一位實習老師、一個大學生,及一位實習森林守護員。住戶們除了我之外,清一色全是年輕的法國人。鄰居們都很友善,偶爾大家會聚在一起喝開胃酒或茶。

最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其中的幾個人,有時竟然會一起爬上九樓滑溜溜的鐵皮屋頂,坐在上面喝啤酒,一邊看巴黎的夜景。據說他們在屋頂上甚至還會遇到別棟大樓的「同好」。

這種爬上屋頂的經驗、我只試了一次,就害怕到腳軟,再也不敢嘗試,不過那一晚巴黎夜空中的景致,實在美得令人無法忘懷。遠處的香榭大道,像是一條川流不息的銀河在閃耀著。也難怪我那位實習醫生鄰居,每每在值完大夜班後,就爬上屋頂,清空所有在醫院裡的壓力。至於那位實習森林守護員則是標準的印度迷,總是一身印度裝扮。從他房裡常會傳出裊裊的印度香,有時還能聽見他配合著印度音樂打鼓,曾讓我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身在巴黎。

遭竊之必然 溫暖問候接踵而來

另一個讓小閣樓住戶感到困擾的問題是竊賊猖獗。他們特別喜歡光顧外國留學生的家。我搬到這裡一個月後的某個下午,毫無倖免地遭到了他們的「眷顧」。

當時嚇壞了的我,在一片狼籍的房間裡,找出還能接通的電話報警,無助與恐懼交錯的心情,在電話接通的一剎那,讓淚水把我淹沒了。剛回來的印度迷鄰居和他的女友聽見了我的哭聲,先一起陪我整理房屋裡散落了一地的書本、文件與家具,然後再陪我去警察局作筆錄。稍後其他的鄰居都跑來問候我,看看我有沒有需要些什麼。

第二天房東就請人來幫我換了有個上下左右大鎖的鐵門,好降低我在遭竊之後強烈的不安全感。這次事件讓我感受到住在小閣樓溫馨的一面,房東和鄰居們的熱心相助,著實溫暖了我這個在異鄉遊子的心,我因此也繼續留在這個小閣樓上,度過了往後兩年的留學生活。

我的小閣樓生涯,在我二十七歲生日收到求婚玫瑰後,畫上了美麗的句點。小閣樓對我來說,是凱旋門、羅浮宮、香榭大道,甚至巴黎鐵塔都難能與它相提並論的。【浮世副刊2004.10.12】

《舞到對岸》

兩個旅館

【虹影】

這兒離巴黎不遠,一閉上眼睛,你也可以認為自己就在巴黎城中心,比如拉丁區。當時我站在路口,將相機的鏡頭調好,然後求助於路人,幫我拍一張照片。

這故事與你相關,當年你講完故事時從我的頭髮裡挑出一根白髮,說故事催人老。很多年後,你已過世,我才來這兒。果然如你描述,這兒的草奇香,我學你的樣:沒有行李,沒有同伴,一個人,從河裡走出來,沒有胸罩內褲絲襪,披了件寬大的衣服,赤腳向山坡爬。山坡本來很高,但從容地向上爬,山坡就平緩下來。

我看見街口的那棵夜百合樹。

那天你住在一家小旅館,白牆上長了些竹葉,非常東方味,連牆上的畫也是仿明式。你進了房間,放下窗簾,躺在床上。天不熱,也不涼,但潮濕誘人,彷彿剛剛下過一場雨。

他會不會來?他與你相約在這兒見面,他一到就會找你。

你出去走了一圈,旅館旁邊就是個殘敗古堡,找不到出路,就只能原地折回。門前有一紙條,是他的手跡,說他來過了,還會再來。你一直等到月上樹梢,電話響了,他的聲音說,我在旅館廳裡等你。你急急抓了件衣服穿上,下到樓梯口,他看見你,說你真年輕。

他領著你穿過古堡,一出來竟是熱鬧的夜市,燭光融融,大都賣手工飾品,你們走得很快,咖啡館的香氣湧過來,街口有棵樹。他說我們去喝一杯,卻繞過好些小酒館,徑直帶你回他的旅館。

這一夜你們做愛,卻不如以前。你躺在他身邊,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全是俗豔的花案,大紅大紫,牆和浴室也一樣。睡著前他解釋,別小看,裝飾風格卻是某個藝術復興時期的結晶。可是這些花案使房間空間壓縮,你透不出氣,想推醒他,卻又不敢。你和他的生活的真相在這個夜展現出來,你不會幸福的,已經懷上他的孩子不能要。

一夜折騰,無法入睡。第二天清早,你眼睛紅腫,與他一起吃早餐。你說你們不能這樣進行下去。他說好。你要他的照片作紀念,他把護照上多的一張給你。然後送你回你的旅館,走到街口,你發現那是一棵玉米樹,掉了一地花瓣,新花苞卻依然在怒放,你們抬頭凝視片刻,他牽著你的手。一回旅館,你忍不住大哭。他說將打電話給你,就走了。

那是五月,我記得你說過,他是一個猶太人,一個上了年紀的戰爭孤兒,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曾有幾度將沉重的記憶沉浸在酒中差點斃命。

你為什麼愛他?現在還愛,對吧?

當然你不能回答,若你能,你可能會說,因為我曾一度迷失,他站在那個夜裡,將我引出了那個古堡。

如果我替你將這有著玉蘭花的照片洗出寄給他,他會記得那五月的巴黎嗎?

我替你搖搖頭。

或許我找到你說的地方,卻也未必正確。事過境遷,人變,風景也變,我很難看到那一夜壓著你們的格子窗,厚窗簾,那一朵接一朵墜落下來的絢麗繁花。【聯合副刊2004.10.19】

巴黎的大學生活

彭小妍

有一回,我在廚房牆上看見一張告示,上面畫著一把廚房用

的斜背椅子,同時書曰:「這把椅子自動失蹤了,我希望它也

會自動回來。」……隔了兩天後,椅子回來了……

二○○二年秋到巴黎短期研究時,在大學城(Cit晹 Uni-versitaire)住了四個月。這裡有三十七棟宿舍,多以國家為名,像美國館、加拿大館、德國館、英國館、亞洲館、緬甸館、日本館等等,住的是來自各國的學生,也有少數的國際學者。像我,就是透過網路申請,被安排住在美國館。房租可以按天、按兩星期或按月算,月租四百歐元到六百歐元不等,基本房只有盥洗設備,標準房有淋浴設備和廁所,加上迷你廚房的就較貴。如果房間裡沒有廚房設備,每層樓有公共廚房,可以自己開伙。整個大學城裡面有一個咖啡廳和一個公共食堂,相當方便。一餐飯票二歐元五十分,法國政府補助一半以上,可以領取麵包、肉、主食、優格或水果。原以為巴黎的大學生活就不過如此,但事實上不然。

二○○四年秋冬之際重訪巴黎,朋友安排我住在高等師範學院(Ecole Normale Sup晹rieure)一個月,才發現大學城作為國際學生的住所,並不代表真正的巴黎大學生活。高等師範學院是法國最具名望的高等學府,許多世界知名的科學家、哲學家和社會學家,像巴斯特(Louis Pasteur)、傅科、德希達、布爾迪厄,都是這裡畢業的。校區分為二,一在巴黎市區南部的玉母街(rue d"Ulm),位置是地鐵四號線末端的奧爾蘭門站(Porte d"Orl晹on),離大學城不遠;另一在更往南走的卡鄉(Cachon),屬於郊區,要坐長程鐵路(RER)B線才能到。我就住在前者。

目前的高等師範學院,是一九八五年玉母街的校區與女子高等師範學院(位於稍北的賽福和街rue de S晲vres)合併的結果。玉母街的校區有四棟宿舍,我住在C棟六樓,電腦室在七樓。比起大學城,這裡的房間設備簡陋多了,從一七九四年建校起,大約就是這個樣子,只有電腦室和每個房間的網路設備是二十世紀末增加的。但房租也比大學城便宜許多,只要一百五十歐元。每層樓十六個房間,每個房間有淋浴盥洗設備,但沒有個人廁所,只有外面的兩間公共廁所。每層樓有一個公共廚房,也是學生們的餐廳和起居室。

剛住進來的時候,覺得學生太吵了。雖然學校教學區的大樓裡有公共食堂和咖啡廳,提供政府補助的平價餐飲,但他們經常約好下了課回來一起做飯,一面吃晚餐,一面聊天。有時放音樂,鬧到午夜,有些令人受不了。後來才發現,他們把宿舍當成家。到了週末,他們幾乎整天都在廚房裡,燒菜、烤蛋糕等等。住在大學城的學生,多半是短期停留,而且互不相熟,只是偶爾在走廊上見了面,打個招呼。相對的,住在這裡的,則大多是高等師範學院牙醫系的法國、阿拉伯或亞洲學生,有些顯然是同班,有時會在廚房一起討論作業。只有少數是外人;除了我以外,還有隔壁房間一對情侶,是從智利來的。女孩是這個學校的學生,男孩不懂法語,只會說一點英語。

學生們對我們這些外人相當友善,有任何問題都熱心回答。有一次我問路,一個女學生乾脆把巴黎市區的地圖借我帶出去,說道,「因為你還得找路回來。」我常常燒開水時,一回到房間打開電腦工作就忘了,他們會特別幫我注意。後來,我不好意思,每次燒開水就先定好鬧鐘,以免麻煩他們。

住在高等師範學院,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學生受到的照顧,簡直無微不至。開始時我很好奇,從星期一到星期五,廚房餐桌上都有兩條長棍麵包,不知是誰買的;看起來每個學生隨時都會切一塊下來吃。也許是大家湊錢,負責輪流去買的吧?有一天早上我起得早,才恍然大悟。原來每天早上七點半左右,工作人員會進來廚房,把新出爐的長棍麵包擺在桌上,把牛油、牛奶放在冰箱裡,同時補充櫥櫃裡的咖啡和糖。每天下午一點鐘,清潔人員會進來打掃廁所和拖地,補充廁所的衛生紙。

學生們也很自愛。冰箱的食物有些腐壞了,偶爾需要整理,他們也會自動清潔。先在冰箱門上貼上告示,通知大家當天不要買食物,到晚上便把所有的東西搬出來,徹底把冰箱內外上下清理乾淨。如果有扔掉的腐敗食物,他們會在冰箱門上條列丟了幾個壞雞蛋、香腸或蔬果,勸告大家盡早食用自己所購買的食品。

有一回,我在廚房牆上看見一張告示,上面畫著一把廚房用的斜背椅子,同時書曰:「這把椅子自動失蹤了,我希望它也會自動回來。」不知是工作人員寫的,還是學生寫的?總之,隔了兩天後,椅子回來了。

學生的免費娛樂活動不少。像十二月有古典音樂會,在玉母街上的表演廳舉行,演奏史特拉汶斯基、德布西等的作品。如果是外人,一張票可高達二十二歐元。還有一場搖滾音樂會,提供免費的飲料和蛋糕;一場電影觀賞,播放蔡明亮的《愛情萬歲》。此外,各式各樣的演講也常見,例如這樣的題目:我們要工作權;學生代表選舉,勿忘投票;黑色橡樹(指法國西南部黑人)失色了,別再沉默……有機會分享巴黎大學生的生活,何其有幸!【2005-02-13/聯合報/A18版/聯合副刊】

今天不要到羅浮宮─從《蒙娜麗莎》遷居看文化產業的經營

黃肇松

中國時報旅行社日前接到巴黎羅浮宮博物館發來的電子郵件,告訴我們四月四日藝術家《蒙娜麗莎》將搬回到重新整修完成的老閨房,不得不停展一天,希望我們事先告知這天要到羅浮宮參觀的旅客,避免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見不到《蒙娜麗莎》的芳蹤而滋生訝異和失望。

據了解,羅浮宮對全世界六千家旅行社發出此一電子郵件。中時旅行社創辦僅六年,得以列入被通知的名單,可能與該社經常派出法國藝術深度旅遊團有關,也可能與中時報系於四年前在台北、高雄兩地主辦吸引了六十萬參展觀眾的「達文西大展」有關,也有可能是我們的老朋友──羅浮宮博物館新任館長(原任奧塞美術館館長)羅赫博士的關照。無論如何,我們感謝羅浮宮的善意,更見識到法國人經營文化產業的用心良苦。

人類共同資產 神秘傳說不斷

不需要借助美國作家丹布朗(Dan Brown)在他那本全球銷售逼近三千萬本的《達文西密碼》中的穿鑿附會、巧弄玄虛,《蒙娜麗莎》這幅長僅七十七公分寬度五十三公分的達文西曠世傑作,不僅是羅浮宮鎮館之寶、法國的國寶,更是人類共同的文化資產,當然,《達文西密碼》的生花妙筆,加上全人類每兩百人就有一人買了這本書的巨大傳播效果,更增添了《蒙娜麗莎》的懸疑與神祕,也是不爭的事實。

《蒙娜麗莎》從創作伊始就不缺神祕。又被稱為吉歐孔達夫人(La Gioconda)的這幅畫,一般認為主人翁是義大利佛羅倫斯的殷商巨室法蘭卻斯科.岱爾.吉歐孔達的第三任妻子。蒙娜(Mona)是義大利文Madonna的縮寫,也就是「夫人」的意思。據信吉歐孔達在一五○三年禮聘天才畫家達文西為他妻子作畫,當時她廿四歲。我們不知道達文西為何要花四年才完工,更不知道完工之後為何一直沒有交給吉歐孔達。有一傳說:達文西在作畫過程中愛上了主人翁,畫好之後捨不得交出去。事實是,一五一六年達文西帶著這幅畫移居巴黎三年後過世,《蒙娜麗莎》就一直留在法國。

淺淺一笑 征服英雄拿破崙

六百年來有關《蒙娜麗莎》的著作汗牛充棟,相關的傳說不絕於耳。《蒙娜麗莎》的商標是她淺淺的微笑,不知迷倒多少觀畫者。除了微笑,《蒙娜麗莎》的眼神和手的造形,也展現了達文西無人能及的天分,連一代英雄拿破崙都被達文西和《蒙娜麗莎》征服了。一七九八年法國大革命期間,《蒙娜麗莎》納入羅浮宮收藏,兩年後在政壇崛起的拿破崙,向羅浮宮商借《蒙娜麗莎》掛到自家臥室,四年之後才歸還。

《蒙娜麗莎》和達文西也影響了法國後來的畫家。十九世紀初楓丹白露畫派著名畫家尚-巴第斯特.卡密勒.柯洛所作名畫《戴珍珠的女人》(Woman with a Pearl),呈現的純真素樸,就像是《蒙娜麗莎》的翻版,不少畫評家認為,柯洛可能是有意識或無意識的將《蒙娜麗莎》融入了自己作品中的主人翁的形體,影響之大可見一斑。羅浮宮館長羅赫這樣形容《蒙娜麗莎》:她是有生命的,她自訂規則(She sets her own laws),讓追隨者跟從。

曾遇重大意外 無損畫迷熱情

進入二十世紀,《蒙娜麗莎》遭遇幾次重大意外。一九二一年,羅浮宮員工帕魯奇亞(本身也是畫家)偷走這幅畫,兩年後被捕,原璧歸趙。一九五六年,有人企圖對她潑鹽酸,幾個月後又有人試圖對她丟石頭。自此《蒙娜麗莎》加了鏡框,但絲毫無損畫迷們對她的熱情,她是羅浮宮每年數以千萬計的遊客必看之作,每年銷售的《蒙娜麗莎》相關產品將近四十萬件。大部分的日本和美國旅客表示,不看《蒙娜麗莎》等於白來了法國。

本文不純然為道賀《蒙娜麗莎》喬遷而作,更值得吾人深思與傚仿的是法國人從她的遷居所展現的經營文化產業的專業、細緻和周到。法國人口七千萬,全年到訪的國外旅客也有七千萬,最吸引這些觀光客的觀光資源就是散布全法國的博物館、美術館和歌劇院等文化設施,法國政府對此項資源至表重視,在文化部設置博物館管理委員會,妥善輔導各博物館建立特色、吸引觀眾,法國能吸引到與人口數相等的外國觀光客,其來有自。我國人口二千三百萬,每年來台的國外觀光客不及十分之一,差距豈可以道里計?

重回閨房 出國展出將成絕響

以建立特色、發揚優勢而言,羅浮宮固然包山包海、應有盡有,但對鎮館之寶的《蒙娜麗莎》可謂呵護備至。為了讓她在更安全、更舒適的環境與畫迷見面,羅浮宮把《蒙娜麗莎》請出來,花了四年的時間作最徹底的整修。四月四日遷回她的閨房,五日羅浮宮依例休館一天,六日與參訪者見面,將是在一個煥然一新的空間與氛圍中,而且據了解,從此不再遷動,一九六三年赴美展出和一九七四年在東京的展出將成絕響。「羅浮宮沒有《蒙娜麗莎》,就不是羅浮宮。」羅赫館長如是說。這就是優勢和特色的充分掌握和運用,而我們每個館舍的優勢在哪裡呢?

最後,為了《蒙娜麗莎》喬遷這一天的停止展出,羅浮宮對全球六千家旅行社一一找出網址發出通知,並在網站上不斷告示,還在該館的導覽地圖上以十種文字告知此一訊息,生怕有任何旅客撲空、不悅,以羅浮宮的優勢和強勢,對這麼一天的活動竟是如此的謙卑,這不正是經營文化產業應有的態度?【2005.04.04中國時報】

Global View】聖米榭山

嚴慧瑩

暑假旅遊季一到,巴黎人離開巴黎前往別處度假,把城市留給觀光客。夏季巴黎被外國人「占領」的情況相當嚴重,巴黎市民好像到了異地。

台灣觀光客也很喜歡法國,不過大多數求「俗擱大碗」,15天要遊遍全歐才不吃虧。近幾年普羅旺斯炒得很熱,或許觀光團驅遊覽車南下,望一眼薰衣草早已收成的普羅旺斯。

其實法國有一個好地方,那就是位於西部諾曼地半島和布列塔尼半島交接處的聖米榭山(Mont Saint-Michel),台灣旅客或許不甚知道,事實上它早就是法國僅次於巴黎吸引最多觀光客的寶地,每年350萬遊客擁來朝聖。

聖米榭山方圓只有900公尺,居民只有30多人(其中有14名修士),懸於海中的小島上一座11世紀興建的大教堂,四周圍著13世紀的古城牆,退潮時可划舟前往,漲潮時阻絕於陸地,如海市蜃樓。1979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遺產保護區,也是世界七大奇景之一。

神秘的聖米榭山也沒逃過大自然和人為的破壞:潮汐的速度使得島四周淤沙堆積,失去島嶼、行船的天然本色,人為的手段則更惡劣,1877年在島和陸地間興建了一座2公里長的堤防,上可行車,一輛輛遊覽車輕輕鬆鬆開過去,完全沒有渡海行舟的樂趣,除了俗不可耐之外,更嚴重加速泥沙淤積。

經過10年的討論研究、籌措經費,斥資2億歐元、為時6年的重整聖米榭山工程終於在今年開工,除了排解泥沙淤積問題,堤防打掉、移開停車場,修建一道輕便的小橋,往後遊客可以乘船前往或步行,短短2公里的朝聖路途,就算三步一拜九步一叩也幾個鐘頭就走完,比之囂張粗俗的遊覽車,意境不可同日而語。【2005.08.05中時晚報】

巴黎,你愛我嗎? Paris,tu m"aimes?

吳錫德(20061124)

與巴黎結緣,屈指算來今年適巧四分之一世紀。我的身份,從留法學生、巴黎住民(一住就是六載),到短期進修者、替出版社洽談版權,或參加國際研討會,代表政府洽公談文化交流等等。每回,我都以「觀光客」的身份或心情,好奇的觀看、或閱讀、或遊歷這座世界名城的每個重要角落。總之,我應該可以稱得上是個「巴黎通」了吧!事實不然,我與所有謙遜的巴黎崇拜者一樣,打從心底承認我並不認識巴黎。因為她太浩瀚,也太厚實,又太沉重了。最殘酷的經驗是數年前重回巴黎,坐上地鐵,心頭突然一緊:怎麼整個車廂的乘客都這麼年輕……。

這回重返巴黎,我給自己安排了一項輕鬆的任務,就是重遊一下我所不甚熟悉的右岸,想來一趟不一樣的巴黎,尤其要暫且拋開吃喝玩樂,追求名牌,那種浮華的物質主義巴黎。先從那個舉世聞名的「巴黎我的娘」(這是清末第一批中國遊客給巴黎聖母院的譯名)開始,因適逢週日,我像朝聖者那樣跟著遶境,逛著聖堂,一邊欣賞著右側給陽光穿透再熟悉不過的彩繪玻璃,一邊聆聽著主事神父用那悅耳又再清澈不過的法語講道,他談論著時事、宗教寬容、貧窮問題,而且居然提到我最心儀的作家卡繆的一段引言:苦難是一座堡壘,上面獨缺了吊橋;貧窮不是罪惡,教堂是窮人的意志建成的……。然後又花了七個歐元排隊拾階登上了巴黎聖母院。這是名聞遐邇的《悲慘世界》的真實場景。我一手輕撫著六、七百年前砌成的石牆,一邊用力嗅著那股最純粹的巴黎空氣。我見到了鐘樓,也遠眺了眼底下潺潺流過的塞納河,她永遠流動著,看似不變,但那洗滌時光的流水早已今非昔比,此浪非彼浪。

然後直接北上,我依著日本學者鹿島茂在《巴黎時間旅行》的指點,按圖索驥,一探歷史的巴黎,深入啟動巴黎資本主義活動及邁向現代化的拱廊街。的確,吾道不孤,兩名日本女遊客就相偕走在我的前方閒逛著。隨後,無意間晃進已有百餘年歷史的「巴黎蠟像館」(Musee Grevin)。清末放洋士人薛福成曾到此一遊,寫下著名的遊記。小時對他「栩栩如生」的形容可說半信半疑。但它終究並非遊歷巴黎的首選,加上節省起見,過去廿五年我都沒將它列入參訪的對象。果然,館內蠟像除無法動彈外,各個到了幾可亂真的地步。後人的科技加上些許的心意,是可以留住某些形像。但到頭來,這也不過是一種較為逼真的「假像」(trompe-leil)而已。世故的巴黎人可說看透了這層心理,有時還真讓人覺得這個民族真的太豁達,也太冷峻了。

這趟巴黎時光隧道之旅充滿了情趣和驚奇。這些拱廊街是當時藝術家及文人既愛又怕的新式文化空間,就像當前的網際網路空間之於現代藝術家和文人一樣。雖說它是現代資本主義的發凡,也曾是最重要的商業櫥窗及交易場所,實則源於波斯及阿拉伯的市集(bazaar)。台灣鹿港舊時的「不見天」市集便有幾分相似。誰說早期台灣沒有受阿拉伯文化影響?鹿港人當中確有不少源自泉州轉進台島的阿裔移民!英國應是最早引進這種遮蓋式商店街的西方國家(它亦稱「gallery」)。法國在拿破倫退位,王權復辟後,便公開歡迎資本主義的進場。法國人稍作改良,大量採用當時法國已獨步發展且已臻完善的玻璃工業,配上新興問世的鐵材,若干藝術巧思如街燈及照明等等,將許多原本熱鬧的街坊加蓋,並飾以點妝,或改裝原王公貴族的豪宅,成了可遮風避雨、幽閒自在的購物及休閒空間。當今奧斯曼大道上的老佛爺百貨公司(Galerie Lafayette)的那龐大透明圓拱便是最好的見證。十九世紀著名詩人波德萊爾就曾語帶激賞地在其作品〈窗〉散文詩裡寫道:「我望著波浪般屋頂的另一端。……」(上) 【人間副刊2006.11.24】

奧斯曼這位現代巴黎都市建設的擘劃者,也正是拱廊街的「劊子手」。一因大量開通街衢,拉直馬路,便鏟除或攔腰截斷了許多拱廊街衢。另則他新闢了許多寬敞的人行步道(如香榭大道),吸引走更多的人潮及閒逛者。資本主義便直接去追逐更大效益的商業空間。不過,五花八門且韻味十足的拱廊街空間,它們彼此間的檔級相當懸殊,有的豪華氣派,有的尋常百姓,總會留給閒逛者許多驚奇及思古幽情。走入其間,真能遙想當年的人聲鼎沸,摩肩擦踵。舊式的櫥窗讓人有回到童年的趣味,透過若隱若現陽光乍現的幽靜迴廊,聞著散發閒置氣味的空間,時間反而是最不迫切的;踩著發得出歷史叫聲的精美嵌磁地磚,即便是普通石板拼成的,也足資構成一趟時光之旅。

廿世紀之初,更因它新舊雜陳,兼容並蓄,加厚了它的歷史感及前衛味。讓許多藝術家體驗出另一種新式的美學──超現實(surrealisme)。詩人阿哈貢稱這兒精美的櫥窗宛如「人類水族館」般,讓人有一種超脫現實的感覺。布賀東寫道:擁有白貂般乳房的女子在喬佛洛瓦拱廊街的入口,沉醉在各式各樣的歌聲中……。德國哲士班雅明為逃避納粹,亡命巴黎,竟日在緊鄰的國家圖書館伏案鑽研。偶爾出來透氣,行過柯爾貝、薇薇安或施華瑟拱廊街,竟讓他悟出一種超現實的幻覺,認定它就是人類的救贖!

班雅明的遺作《巴黎拱廊街計畫》再度讓這些被遺忘、日漸荒蕪、不見天日商店街起死回生。巴黎市政府積極投入整建,逐一將它們列為歷史建物。自一九八○年代起,拱廊街的空間概念、商業活動,以及一切與之相關的文化社會學現象,成了探討「現代性」及資本主義活動的最佳田野原生地。當我走進已修建得富麗堂皇的柯爾貝拱廊街,很驚訝的發現入口右側的第一間科研教室掛著「Walter Benjamin」的命名。拿起照相機,正準備按下快門,耳際突然一句:「Are you Japanais?」一位五十開外的職員親切地問道。幾句寒暄,說明來意,他竟權充起導遊,花了近半個小時,上上下下特別為我導覽一番。然後道別,說已過了他的午餐時間!稍早,當我徘徊在證券交易所地鐵站前,戴起老花眼鏡東翻西轉地研究地圖之際,耳邊也同樣聽到:「我可以幫上忙嗎?」兩位西裝革履的中年銀行家主動前來協助,甚至願意帶我前往薇薇安拱廊街……。頓時讓我這個「巴黎通」好不羞慚。佯裝觀光客的確會有許多方便之處,而受到巴黎人如此「禮遇」也是作夢都不敢想的。(中)

【人間副刊2006.11.25】

此回,雖走了一趟巴黎歷史深度之旅,但我還是得承認我並不認識巴黎。我只是一直深愛著她而已,但也不是那種激情式的獻身。我寧可與她保持距離,像當年徐志摩那樣:「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就去過巴黎,是世間最幸福不過的事!」試想,每年有超過七千萬人遊歷這座城市,而全法國人口也只不過五千六百萬。單單記錄上攀登過艾菲爾鐵塔的崇拜者就多達二億人次,要我如何識得這些來來往往,已逝去的,已老去的,或者活著的,還有行將來到的巴黎過客?

日前獲邀觀賞金馬獎開場大戲〈巴黎我愛你〉(Paris, je t’aime.)。這部新片集合了20位各國導演及大卡司,用了18個片段描述發生在巴黎的那些浪漫、溫馨、趣味、激情、懸疑及幽默的愛情故事。現場坐滿了近200位人士,有的是道地的巴黎人,其餘的也都跟巴黎扯上邊,住過巴黎,有過各自的巴黎經驗。看完十八個風格迥異,精采、寫實或寓意十足的巴黎故事,每個人都因沉緬在往日情懷,而忘了給這部片子喝采。每個人心中也肯定都有這麼一個共同的疑問:為何他們的巴黎與我的那麼不一樣?「A chacun son Paris.」(每個人各有其巴黎),這是我這個老巴黎通悟出的新哲理。不過,曾幾何時巴黎人給外界的印象竟是如此憂鬱和沮喪?該片最後一段用旁白方式描寫一名「哈法」的中年郵務士,千里迢迢來到巴黎遊歷,用她那初學,又生硬且還帶有濃濃美國腔的法語述說她的心得。對我這個命定要學會這世間最美麗的語言,早年負笈花都,卻得辛苦打拼,戮力學習的窮留學生,看來備感親切,也心有慼慼然。最後這位女郵差竟然期待:我這麼愛巴黎,希望巴黎也愛我!

「Paris, tu m’aimes?」(巴黎,你愛我嗎?)說實在的,我從來不敢如此奢望,至少別去如此期待巴黎人!他(她)們像過早看盡人世間滄海桑田的世故玩家(像影片中傑哈德巴迪厄飾演的那位咖啡店侍者)。他(她)們只會無動於衷地看待發生在眼底的任何不怎麼新鮮的世事!巴黎這城市對當代億萬個生靈而言,活像一樁「神話」,更像是「上帝」。正是因為這世間太不完善了,人們才需要祂。祂也很慷慨大度地讓人們各取所需,各自體驗,各作領悟,這不就反而更美,更虔敬了嗎?(下)【人間副刊2006.11.26】

塞納河畔

張清志

青年作家張清志於12月27日因腦膜炎病逝,得年34歲。

民國61年生於宜蘭的張清志,南華大學哲學研究所碩士班畢業,曾經擔任聯合文學叢書編輯、《印刻》雜誌主編,甫獲今年台北文學獎散文優選,並於今夏出版第二本散文集《告別的年代》,在這本書裡,張清志寫道:

最後走的人,必須關燈。留下來的人,必須落淚;

必須接受功課,學會承受離別帶來的苦……

〈塞納河畔〉是張清志上個月寄給聯副的作品。歲末刊出此作,紀念這位早逝的作家,分外令人感傷。(編者)

從布魯塞爾搭泰力斯號到巴黎,只需兩小時,我還沒學會用Euro rail搭車,因而被罰重新買票,花了一百多歐元,真痛,加上跟車掌無法溝通,更覺丟臉,只好一路望著車窗外,平穩無聲滑行過平疇田野,抬頭只見天空的雲彩竟像一路美術館裡那些名畫一般,原來畫家真是描摹現實的。

人到了火車站,下車,看到川流的人群,我突然愣住了,不知所措,只好找張椅子坐下,等腦子醒過來。那種發怔實在奇怪,可是腦子就是一片空白,人在我面前走來走去,行李在地上滑過來滑過去,腳步聲,悶悶的人語,廣播聲,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得去找旅館的,我得為下一站的火車劃位,我得快快安排下一步,到美術館博物館或者任何一個景點去,可是我什麼都沒做,只是傻傻看著人來來去去,讓時間慢慢溜過。

就這樣徬徨了半個鐘頭或更久,我才起身,到旅遊資訊處,將網路上查到的青年旅館地址給服務小姐,她點明了方向跟走法,賣給我一張巴黎地圖,我才去劃位,搭地鐵,找旅館。

把行李放到旅館,人離開,沿著小店林立的街道走,我不知道要去哪裡。這是第二次到巴黎來,排的時間很短,只想補齊三年前因為一時偷懶而沒去成的羅浮宮與奧塞美術館。可是這個時間,這個抵達的下午,去任何一個美術館都嫌時間不夠,於是陷入一種虛空狀態,無所事事的虛空。或許我需要一杯咖啡,幫助自己定神。隨意走進大街轉角的咖啡館,點了到哪裡都點的熱拿鐵,我再度拿出筆記本,想寫點東西。最後卻只是看著陽光照射的街頭發呆,感覺該做點什麼事,卻全然想不出能做什麼,能去哪裡。

在街頭晃蕩片刻後,決定搭地鐵到塞納河畔走走。

由於是假日,有座橋進行管制,只開放行人通行。小販在橋兩側販售物品,還有小丑表演拋球的雜耍,也有人騎單車表演。到處都是人,分不清誰是觀光客誰又是在地人,或許每個到巴黎的人都是主人,也都是客人,巴黎已經成為任何人的巴黎,也不屬於任何人。

我漫無目的沿河行走,看遊客搭乘著觀光渡輪在河上穿行,風吹動他們的髮與衣服,衣袂飄飄,每個人的臉上不自覺漾開笑容,彷彿行走水上真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停在岸邊,看河水盪漾,看兩岸的建築,那些有點熟悉卻又尚未能一一指認的建築。遠天灰濛,巴黎給我的印象總是灰。腳有點痠了,找了處台階坐下,拿出水瓶,喝了幾口水。旁側的情侶耳鬢廝磨,情話綿綿。有父母帶著孩子散步的,假日果然屬於家庭。

就在我臨水而坐,等待天色暗下的時刻,突然,想起S。並不是想起S具體的什麼,只是一陣了悟,S死了,S真的不在人世了。那種真切感明明來過,明明在S的告別式已經經歷過,卻又不知不覺飄走飄遠,遠到不存在。直到這一刻,我避走異鄉,來到巴黎,一股真實感再度逼近,不容質疑地,突然驚覺,再也見不到S了。忽忽大慟,哀傷莫名,竟似第一次體認到真實。後來在一本書上讀到,巴黎是個奇怪的城市,行走其間,特別容易懷念誰。不知道是否巴黎吸納了太多來自世界各地的思念,人特別容易在這裡感染相思。低頭看水悠悠流過,水波盪漾,潺湲不絕,或許接受失去對我來說依然不是那麼容易。我悠悠吐了一口氣,把逼到眼角的悲傷拭去,起身,離開河畔。 【2006-12-30/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

夜巴黎

韓江平(20070303)

周璇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車聲響,歌舞昇平。夜上海的過往也只有通過張愛玲的文字,王家衛的旗袍來秀一下她的靡靡,大概現在又可以加上李安的南京西路。聲色交錯的夜上海,終究還是成了回憶。

夜巴黎倒是不能用爵士風情來唱的。一路從盧浮宮穿過塞納河再沿著香榭麗舍大道前進,柔和的黃色以及乳白色燈光照出了這個城市的質感。泛舟夜遊,波光粼粼地浮出兩岸悄無聲息但又佈滿暗湧的歷史畫卷,只能感歎拯救城市的不是高樓霓虹,卻是透過黑暗也能傳達進心底的人文氣息。如果要選音樂,我倒更傾向於二泉映月,對於那首曲子的解讀向來是帶著階級概念的,但曲子本身是清透的,擲地有聲的,一如巴黎的冬夜。

當我閒情逸致地回憶著這些畫面的時候,顯然你們都被文字的外表所蒙蔽。那個夜晚,我們關掉了一切音樂,四隻眼睛再加上四塊玻璃眼鏡片兒緊張地盯著散落于車內的地圖,甚至於是前後左右都車門鎖上了才能安心開車。讓一段本該非常優雅的夜遊經歷變得如此倉皇,一來怪我膽小,二來籠罩著這個城市的搶劫防火偷盜新聞鋪天蓋地,三來,我們開進巴黎迷路的第一站竟是新聞裏常說到的最亂的三個區域之一,躲在車窗後面,周圍竟都是開摩托車吹口哨的黑人,罵罵咧咧的阿拉伯人,一幫幫無所事事的摩洛哥人,鱗次櫛比的黑壓壓小房子,煙熏色的房門。腦袋裏的導航系統已經幾乎失靈,只知道戰戰兢兢哆哆嗦嗦地捧著地圖。

這就是我第一次進入巴黎這個城市的所見所感。期間,我還硬著頭皮到黑人區加油站問路,到麥當勞買漢堡包,剩下來的時間就是一隻熱鍋上的大螞蟻,在狹小的單行道小街裏尋找任何可以開出骯髒地帶的救命稻草。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總之是在看錯了無數條路(巴黎遍地都是單行線),看走眼了無數個標牌,違反了無數次交通規則之後,我們終於緩緩地毫髮未損地開過了盧浮宮,那一刻,我的腦海裏直響起了「英雄」的片斷。在巴黎開夜車不容易,對於兩個四眼來說更不容易。但凡是廣場的地方都是標準的繞場一周,又聽到久違的犀利的汽車喇叭聲,又見到汽車橫七豎八地堵在路中間。那夜恰好是耶誕節,從協和廣場到凱旋門足足開了一個小時,車子倒是喝夠了油,而我們卻饑腸轆轆。

真實的巴黎,大概就應該是那個樣子,骯髒油膩的街道裏擁擠著小偷,強盜,罪犯,賣淫女,員警和牧師,偶爾貴族的馬蹄聲和粉脂的豔香也被前赴後繼的惡臭吞沒,「永無止境的兩極遊戲──陰暗與光明,過去與現在」。Andrew Hussey的新書「巴黎:隱秘的歷史」,就把真實的巴黎,一罐腐酸的陰溝水,原封不動地潑灑到吹著和風的浪漫巴黎上。中世紀的巴黎模樣,提克威的「香水」影像大約已幾近書中的畫面。一切歷史的經典,從巴黎聖母院到盧浮宮,都是建立在殉道者的屍體、裸露的群體交媾、苦難的容貌、殘缺的四肢之上,哪怕是方尖碑旁的噴水池,也許還殘留著大革命時期混雜的鮮血和群眾喪心病狂的哭喊。野蠻和文明,從來就是一對連體嬰兒。

還好,當左岸咖啡廳裏傳出悅耳的小提琴聲,遠處艾菲爾鐵塔的整點燈光星星閃爍,香榭麗舍大街華彩齊放,人們只期許能與牽著手的另一半白頭到老,而不會回想幾百年前的腥風血雨。巴黎,洗盡鉛華之後,還是那座屬於浪漫的巴黎。 【人間副刊2007.03.03】

旅人輕文學

馬賽港邊的畫家世界

趙永楠(20070524)

抽離的根源,往往是由於人與環境間的調適困難,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文化隔閡,這不正是馬賽行旅帶給我的最大衝擊與體驗嗎?

我喜歡用直覺和快門,尋找一個城市代表性的畫面,透過這畫面來述說一座城市的特色與文化,開啟一段屬於這個城市的故事。

位於地中海畔的馬賽,是法國第一大港,自兩千六百年前建城以來,即是移民和商船來往的驛站大港,來自世界各地的民族匯集於此,將此地融匯成多樣化的國際大城,不管是貿易商人、流浪水手、船員,還是眾多南來北往的旅客,馬賽港邊的人潮總是川流不歇,加上來自地中海沿岸的希臘人、義大利人、猶太人、阿拉伯人等移民人口所形成的獨特聚落,難怪小說家大仲馬曾說:「馬賽是全世界匯聚的地點。」

我從蔚藍海岸租了車,一路開到普羅旺斯幾個小鎮和馬賽城,行前蒐集的資料總是用混亂不安來形容馬賽城,參雜著移民社會裡常見的偷竊搶劫等新聞,這些資訊讓我對這個陌生的城市有些排拒與擔憂。

初到馬賽,我在舊港邊四下閒逛,拘謹又小心,走在街上,發現這裡的商店櫥窗也有鐵杵欄杆,雖然熟悉,卻與南法普羅旺斯的城市風貌大大不同。

等著搭觀光小公車遊舊市區的空檔,我在舊港邊看見一艘奇特而簡陋的小船,船身掛著一面黑色骷髏頭,緩緩停泊靠岸,一位蓄著山羊鬍的年輕人,頭上盤上白布巾,從船上搬出幾幅畫,席地擺賣起他的作品,一邊繼續專心作畫。

眼前這些抽象線條的畫面,有種驅使我專注探看的吸力,於是我緩緩趨前。這些用色璀璨的畫作,初看紛亂,細看卻又耐人尋味,傳達出一種莫名的安定感,對照那艘破舊小船,我在這位流浪藝術家身上,隱約看見一絲俏皮的漂泊。

回國後不久,無意間在一本談論美學的書冊上發現風格類似的圖樣,我才了解原來這是抽象主義的荷蘭風格派畫作,除了強調幾何線條的冷抽象,以表達一種抽離的氛圍之外,更試圖透過藝術形式尋找寧靜的存在與情緒的慰藉。

抽離的根源,往往是由於人與環境之間產生了調適的困難,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文化隔閡,而這樣的感受,不正是馬賽行旅帶給我的最大衝擊與體驗嗎?

對一般觀光客來說,初到遙遠的海域地疆,常會因生疏而感到恐懼;而對於生活在馬賽大城的不同族群來說,文化的隔閡與社會階層的分化,增加了生活的壓力與不安,頻傳的治安事件為港邊大城蒙上一層灰濛的色彩,使得馬賽和其他普羅旺斯城市顯得多麼不同。乘著理想來到馬賽城的街頭畫家,或許正因為感受到這樣的抽離與不安,而祈願藉由藝術加以吸納與昇華吧?

我在馬賽港邊的街頭畫家世界裡,重新了解到關於旅行的意義﹔原來,旅行途中偶然拾獲的素材,有待來日的醞釀與發酵,而繁複瑰麗的陌生世界,也有待我們抱著夢想,向未知的文化疆境,持續探索人生的善與美。 【浮世副刊2007.05.24】

亞維儂戲劇殿堂導遊

亞維儂去來

為期三周的亞維儂藝術節七月六日啟動,海報招貼鋪天蓋地,進了城門便眼光忙亂。大街小巷人氣旺盛,操各種語言的遊客中間巡梭著自己打廣告的演員……

楊年熙/文

亞維儂古城的主要入口,共和城門。楊年熙/攝影

鬧市中的流動舞台

七月的亞維儂,總以燦爛的陽光迎接你,地中海晶瑩剔透的藍已渲染上這裡的天空。在巴黎的陰雨中發霉捲縮的心一下子舒展開來。新落成的高鐵站居然是玻璃和不鏽鋼流線形建築,狹長一片,外觀如飛船,內部架構則像一道道光線的拋射。好啊!二千年前所建的古城,至今在十三世紀城牆包圍之下,卻毫不扭捏作態,坦蕩蕩借現代科技放眼未來。

高鐵站外移到三公里外,負責區間捷運的老火車站則繼續隔街對著共和城門,門內的共和街筆直通往古城的核心———時鐘廣場,以及後面的教皇宮。為期三周的亞維儂藝術節7月6日啟動,海報招貼鋪天蓋地,進了城門便眼光忙亂。大街小巷人氣旺盛,操各種語言的遊客中間巡梭著自己打廣告的演員。

演員用演繹莎士比亞的嗓音「叫賣」,將廣告詞編成亞歷山大體十四行詩;五人鼓號樂隊將一座涼亭合撐在腰幹上呼啦啦而來;穿件齊膝米色風衣光著腿的光頭男人提隻箱子急急趕路,後面跟個不斷對著他拍的攝影師,攝影師的黑色圓領衫背上寫著「To Be」二字。光頭男人眼光落在界外,攝影師亦心不二用,他們在鬧市中畫出自己的流動舞台。「To be or no to be」,莎翁的心理戲劇衝突,光頭演員的「To Be」劇名倒是說出了「OFF」的真諦:要緊的是來這一趟,哪怕後來撐不下去而打道回府。

狂熱者不惜舉債演出

亞維儂藝術節以戲劇為大主流,舞蹈、音樂和展覽陪襯,1947年誕生,二十年後生出了旁枝外場「OFF」。相對於主辦單位所邀請的內場「IN」,參加OFF一要狂熱,再要資金。今年的658個劇團,演出866種劇目,「狂熱」多得送人都來不及,錢嘛,不惜舉債。其中也有不少獲得官方或民間團體補助,但更多的是幾個志同道合的年輕人戲劇學校畢業後結伴上路,自己掏腰包到亞維儂來辦登記,找劇院,參加不需要經過任何甄選的OFF演出。他們的終極目標不在亞維儂,做好了賠本生意的心理準備,期望的是被來自世界各地的職業買家看中,接下去的巡迴演出便是事業的起點了,一齣戲夠吃上兩、三年,甚至更久。

在這個全球最大的舞台藝術節中,劇團在節日啟動十天後仍無進帳,而棄甲還鄉的,平均每年有一百五十個。亞維儂的成功也讓人擔心有內爆炸之虞:一間九十個座位的小劇院,一天演兩場,三周的租金八千歐元,演出登記費四百一十五歐元,公關宣傳預算至少三千歐元……旅館和餐館價格上漲,遊客將行程從過去的一兩周縮短為兩、三天,但停留近月的藝術家們便負擔不輕了。然而戲癡滿街跑,就是要來「演給人看」,失敗了,回去養精蓄銳,明年再來。至於觀眾,迷的也就是這種在嚴苛的現實中打造出來的戲劇天地,讓人神遊八荒,不知其所之矣。

亞維儂節的難得在於它雖龐大,卻十分親近,演員到你面前來剴切而談,或當街表演一段。票價亦十分民主(OFF十到十三歐元,IN十三到三十六歐元),不像在巴黎常見「十七到一百三十歐元」,只花得起十七歐元的不免心虛,也懷疑還能看到些什麼。因此戲劇在亞維儂被平常化了,從來不上劇院的人輕易跨過門檻,旅遊兼吸收文化養分。

亞維儂六十年的歷史也造就了它的傳奇性。在開創號中參加《理查二世》演出的珍妮夢露,以近八十高齡,7月9日在教皇宮的榮譽院,和亞維儂的另一位常客薩米弗雷朗誦演出海奈姆勒的Quartett。之後三千觀眾起立鼓掌歡呼,她離去時伸手撫摸在舞台背景高牆下的拱門;這個親暱的手勢含義豐富:是在告慰亡靈,還是向時間挑戰?

亞維儂成為戲劇的殿堂,

釋出世界戲劇的動向

亞維儂是念舊的。教皇宮庭園內的這堵厚石牆前後見過九位教皇,從十四世紀中期起的二百年間,教皇以此為家。在教廷最終返回羅馬後,教皇宮經歷了混亂黑暗的時期,大革命期間被當作監獄,這堵高牆上染了不少鮮血。二戰結束,和德國占領軍合作的維琪政府對戲劇的控制鬆綁。1947年,詩人赫內夏爾建議壤維拉將他前年在巴黎造成轟動的《主教堂謀殺案》搬到教皇宮榮譽院來,實非偶然。平時習慣數十人小劇院的壤維拉也很快意識到法國戲劇新生的時機到了,而在「技術上不可能」的榮譽院開創了新一代的戲劇:露天、開放、舞台巨大,尤其徹底擺脫了義大利傳統舞台的簾幕。

亞維儂成為戲劇的殿堂,釋出世界戲劇的動向,以抗爭為宗旨的小劇場自然不甘人後,OFF應運而生。亞維儂的戲劇又並非不食人間煙火,在理想之外得照顧到賣點,因此陽春白雪之外也有「大道戲劇」類的民眾大戲,如在共和街外觀如電影院的「大廈劇院」上演的時尚諷刺喜劇《培蕾羅普,妳別哭》,1998年創戲以來已有六十萬人看過,僅有的三名女主角共有二十二名女演員在飾演,不僅出了DVD,也有連環圖問世。此次在亞維儂,三人在相鄰的兩間劇院連演上下二集,各五百來個座位場場爆滿。

《培蕾羅普》講今天女性的愛情和性生活,台詞大膽露骨,卻一如她們所諷刺的女性雜誌的內容,另一齣同樣的女性戲Hard Copy談家庭和職業難以兼顧的婦女生活,若前者讓人笑岔了氣,後者的心理分析更深刻,笑也苦澀,但真實入骨。巴黎郊區移民子弟的街舞戲《沒有社區》從殖民時代說到前年底的燒車動亂,舞技堪為此中之極,而語言誠懇幽默,是值得繼續注意的移民小劇場。在OFF的貼近時事和社會現實之外,IN的節目今年不乏政治參與,從納粹的末路到《共產黨的沉默》,好像在度過第六十一年的今天,更需要記取當初。 【2007-07-24/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

與法蘭西斯珂相遇

他"要大家靜默,聆聽冰河的聲音。當天地一片靜寂,首先入耳的是流水的淙淙,然後,彷彿自空山幽谷,傳來了單響的爆竹聲,繼之以春雷的隆隆,此起彼應……

【姚嘉為】

法蘭西斯珂吹奏薩克斯風,變成師奶殺手的那晚,我早已在海浪拍船聲中進入夢鄉。次晨下船後,聽人說起,為之跌足不已,他還有這本事,而我竟然錯過!

這艘南美冰川郵輪上,每天有短講,介紹荒原的生態、動物、植物和冰河,法蘭西斯珂是最主要的講員。兩鬢微霜,舉止沉穩,微帶歐洲口音的英語,流利地解說這片水域荒原,流露出對這片土地的摯愛,不時迸出幽默的珠璣。我們猜,他八成是教授吧?

搭小艇上岸到原野漫步,我們總愛緊跟著法蘭西斯珂。大地上杳無人煙,太陽雨下著,遍地的小水窪間填滿了紫紅的小草。低矮的樹叢中露出紫紅漿果,法蘭西斯珂摘下一粒,送入口中:「嗯,好甜!」我們也跟著學樣。

圍住一塊岩石,我們欣賞一幅斑斕的潑墨畫,大大小小的圓點,亮麗的紅、黃、綠,大自然才有的手筆!法蘭西斯珂徐徐說起了植物的故事。千百年前的一塊石頭,被冰河沖到這裡,擱下了。然後,生命的跡象出現了,地衣占據了岩石的一方,蕨類跟著來了,在另一方擴張領域。歲月流逝,它們侵蝕了岩石,風化成土,矮樹叢從土壤裡冒出來了,然後有了大片的森林。隨著法蘭西斯珂策杖走進森林中,我們跟著,只見滿目荒涼,處處是傾倒的樹木,寄生的「老人鬚」和「中國燈籠」在風中搖曳,是凜冽的南極風造成的吧? 法蘭西斯珂無語,領我們走出森林。

一聲鳥鳴破空而來,循聲抬眼,安地斯兀鷹的身影優美有力地在高空盤旋。深藍海面上,禽鳥三三兩兩在浮冰間戲水,法蘭西斯珂教我們指認高地鵝和鸕鶿,如何分辨雌雄。永遠出雙入對,一生相隨的高地鵝,母鳥死後,公鳥也隨之而去,他幽默地說:「癡情吧? 反之不然,公鳥先走了,母鳥還是好端端活著。」

他蹲下身,一邊以手掌在沙地上用力向前推,一邊解說冰河和峽灣的形成,冰河的消長,全球暖化的影響。當我們近距離與冰河相對,他問我們冰河有多寬,眾說紛紜,他給了一個數字,說道:「十多年來,我常隨船經過,覺得這座冰河正在縮小,於是開始用GPS測量,收集數據來比較,證實了這座冰河正在縮小。」他要大家靜默,聆聽冰河的聲音。當天地一片靜寂,首先入耳的是流水的淙淙,然後,彷彿自空山幽谷,傳來了單響的爆竹聲,繼之以春雷的隆隆,此起彼應。法蘭西斯珂說:「我們一起大喊!起初冰河冷然以對,然後有了動靜,悶悶的單音,隆隆的雷聲,穿透表層,小塊冰雪徐徐震落,嘩然墜入水中。

在烏萊亞灣的荒島上,法蘭西斯珂教我們辨認可食用的野芹菜、薄荷和海帶。行過貧瘠的砂礫,蔓草間時見淺淺的土坑,是當年印第安土著的營地。在這苦寒之地,他們赤身露體,僅貼上一點海豹皮禦寒,白天划著獨木舟到海上覓食,夜裡生篝火取暖,營帳外堆滿了吃剩的青口貝殼,世世代代,竟也存活下來了。然後歐洲人來了,改變了他們的命運。

法蘭西斯珂說起一個真實的故事。十八世紀時,英國航海家詹姆斯庫克來到號角灣,有位傳道士同行,他身材高大,一臉棕紅色的落腮鬍,穿著厚重體面的衣裳。印第安人卻擔心他的穿著有礙健康,於是剝光了他的衣服,剃掉了他的鬍子。庫克經過,看到這位飽受驚嚇的傳教士光著身子,在沙灘上沒命地狂奔。

這個故事有趣地呈現了歐洲人與南美印第安人初遇時,兩種文化的極端差異引起的驚惶不安。弔詭的是,印第安人赤身裸體,是基於歸真反璞,天人合一的生命觀,歐洲人卻視之為荒唐可笑。傳教士出於愛心,改造他們,讓他們穿上衣服,過文明人的生活,冷酷的殖民者卻把他們當野獸獵捕,用毒藥殺害。法蘭西斯珂黯然道:「我們對他們的傷害太大了,如今他們面臨絕種。達爾文也許很偉大,但我們不敢恭維他,他竟說本地的印第安人是猿猴與人類之間消失的鏈結!」

他是教授嗎?最後一天,他解謎了:「我是智利人,巴塔哥尼亞是我的家鄉。隨著郵輪工作,十幾年來在內陸峽灣間航行,我看到自然生態的變化,不免關心,於是去大學選修生態課程。我不是教授,只是一個關懷自然生態的人。」

在偏遠的南美角落,不期然遇見了法蘭西斯珂。在荒寒的峽灣水域間,他向世界各地來的遊客傳授生態知識,浸淫日久,對地球生態的關懷日深,對歷史的感喟也日增。這份關懷使他的工作更具意義,也提升了他的人生境界,雖無傲人頭銜,世俗虛名,卻令人尊敬。臨別一曲薩克斯風,迷倒眾人,更令人難忘! 【2008-05-29/聯合報/E3版/聯合副刊】

印象巴黎

一個關於書與人的故事

我成為他接續這個故事的參與者,努力地在他顫抖的雙唇與靈光乍現的意識裡尋找彼此交會的那一剎那……

【彭怡平/文】

「我住布吉拉漢。」這是我的好友提耶首次自我介紹時,對我說出的第一句話。當時的我對於布吉拉漢代表什麼意義還不知情,我身旁的法國朋友卻已經大呼小叫起來:「哇!那可是出了名的布爾喬亞區啊!你一定很有錢囉?」提耶不置可否,嘴角卻掛著費人猜疑的微笑。

布吉拉漢

提耶的家看起來比想像中迷你許多,這是一間不到十坪大的套房,狹小的空間裡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而且處處流露出古怪的混搭風格。當他告訴我,整間房內,除了轉角的那個置物櫃是他花錢買的,其他家電全部是多年來,他在這條前後不到一公里的街上,每天遛狗時順道給撿回來的廢棄物時,我這才恍然大悟!當下不由湧現一個念頭:「搬離我長年所在的貧民窟,到這一區當個拾荒者。」

提耶搖著頭說:「這些物件當中,不少還是完好無缺的新品,卻因款式過時,又沒地方放,便遭主人丟棄在路邊!」說時卻難掩嘴角浮現的微笑。

置身於這個由冰箱、烤箱、酒櫃、沙發床等舊貨搭建起來的垃圾堆裡,提耶活得像位富足的國王;他指著書架上排成一列、硬皮穿線精裝,書背上那些個閃閃發亮的字母還是以燙金處理過的十來巨冊說著:「這套大英百科全書,才是我最引以為豪的收藏品。在我看到它們的當下,真教我不敢相信,這些布爾喬亞,連『知識』也當垃圾給清出家門。」

回程已是晚上七點多,我沿著小徑往地鐵方向前行,兩旁的庭院裡坐落著美輪美奐的獨棟建築,而每一棟建築都是門窗深鎖,只除了一戶人家;四周牆壁鑲嵌著大片低檯度的玻璃窗,整座建築物宛如一個發光的水晶球體般的晶瑩剔透。我從庭院外朝內眺望,發現這戶人家一樓大廳的中央懸掛著一盞水晶燈,三面牆全是書架,每一層架上都擱滿了書,主人還在書牆邊擱置了一個梯子以方便取高處的書。

日後,每逢來此探望提耶,我總會在這棟房子外駐足觀望。然而,每一次,我都無法如願地看到擁有這些書籍的主人出現。那些書籍被主人當成珍寶似地展現在路人面前,卻任由它們靜悄悄地躺在書架上沉睡,這樣的景致,全然不同於我另一位法國好友傑哈住所裡的光景。

傑哈

在我的法國朋友中,唯一能出口成章的,就推傑哈了。喜愛引經據典的他,往往話說到一半便開始在他那堆積如山的書庫裡翻箱倒篋,只為了訴說更多的小故事來引證他的觀點。「妳知道O.K.的由來是什麼嗎?」每說完一個故事以後,他還會以一句法國成語為自己的故事結尾,並且一如老師般地,出其不意地考我:「說說O.K.怎麼來的吧。」我往往被他那多如繁星的故事,以及淵博如百科全書的知識素養所折服。然而,直到我造訪他家以後,這才發現身為活字典的傑哈,家裡完完全全被書本給塞滿!

每一次我造訪的時候,他都得努力地與書搏鬥以清理出一條僅容我小心翼翼地側身行走的通道,並在沙發上騰出一個容納「我」這個不速之客的空間!多次造訪傑哈的家以後,我更發現,傑哈連睡覺的那張床上都堆滿了書籍,每當他讀累了,便以書當枕與棉被,睡在這堆書上;就連整間公寓裡最小的空間──廚房與廁所,也無例外地堆滿了傑哈四處搜羅而來的珍貴書本。

兩年前的某個午後,傑哈家裡遭小偷,當警察前來做筆錄的時候,傑哈的妻子念茲在茲的是尋回她那些不翼而飛的珠寶首飾,而嗜書如命的傑哈卻如失了神般地一再重複著以下的話語:「混帳!你竟然偷走了我耗費大半輩子收藏的骨董書。」這個意外成為傑哈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日後,言談間,他總會突如其來地陷入沉思,並沒來由地冒出這麼幾句:「這些書籍都是大部頭,重量不輕,小偷肯定不止一人!但是,他如何能在一小時內從我家搬出這批書並消聲匿跡?難道是我熟識的?他甚至清楚我那天的行蹤……」

睡在書堆上

或許是傑哈的腦子裡裝進了太多的知識,廣博到連老天爺都妒嫉起他的才華,乾脆讓他在七十二歲那年,得到這種讓人一點一點地喪失記憶的阿茲海默症。最會說故事的傑哈,開始在講故事講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忘記要說些什麼,或者支支吾吾地嘗試在腦海裡尋找一個他怎麼也想不起來的辭彙。我成為他接續這個故事的參與者,努力地在他顫抖的雙唇與靈光乍現的意識裡尋找彼此交會的那一剎那,以幫助他重新與這個他所熟悉的世界接軌。

今年的愚人節,照例地,他又想為我講那個他說了百遍的「O.K.故事」,張開嘴,卻無法吐露出任何一個字。半晌沉默過後,他突如其來地轉身回房,不一會兒,房內傳來號啕哭聲。直到哭聲轉為鼾聲,我才悄悄地推門而入,這時的傑哈,已在書堆上沉睡,臉頰上滿是淚痕,手中卻緊緊地抱著他那鍾愛的書本。【2009-07-29/聯合報/D3版/聯合副刊】

印象巴黎/文學藝廊酒吧

【彭怡平】2009.11.07 03:25 am

他在我的掌心裡塞入一張名片,大步邁出酒吧,瞬間消失在黑鴉鴉的夜色中。我愣了半晌後方回過神來,這才發現那張名片上,除了名字,什麼都沒有……

「美麗的霍特絲」是巴黎「瑪黑區」最受人喜愛的文學藝廊酒吧。彭怡平/攝影

沒有Starbucks駐足的巴黎,已成為往事,但在那樣的巴黎生活過,意謂著日後我無論身在何方,都難以適應,即便是今日的巴黎。

在那個標榜特立獨行、標新立異的城市裡,我培養出「晃遊」的興味,隨性所至,漫無目的,任由好奇心帶領,在大街小巷的石頭路上,一腳印一腳印地踩出我對這個城市的印象,久而久之,這成為我瞭解這個城市的方法。A點至B點間,我嘗試各種不同的路線:叉路、十字路、S形迴路,繞圈圈,甚至走入死巷,在旁人眼中,這叫白費力氣,我卻樂此不疲,一切只為了尋找不同的人間風景,我故意迷失方向,卻每每因自己的任性妄為而獲得意外的驚喜,乃至於無可自拔地上癮,在這些閒晃得來的寶藏中,「美麗的霍特絲」(La Belle Hortense)便如皇冠上的寶石。

藏在廁所裡的祕密

在說到「美麗的霍特絲」之前,不能不提及一位巴黎紳士──艾札菲耶?德納姆(Xavier Denamur)。1981年,他在波西米亞藝術家與猶太移民聚居的「瑪黑區」(Marais)的「舊神廟街」(Rue Vieille-du-Temple)上開設了第一間小酒館,還給它取了古怪的名字「小馬蹄」(Le Petit Fer a Cheval);據說,這間餐廳有兩個特別厲害的看家本領,一是料理出讓食客讚不絕口的里昂家鄉菜,另一個則藏在它的廁所裡。為了揭開這個藏在廁所裡的祕密,我特意來到這家口耳相傳的小酒館,才踏入門內,酒保便笑著指了指轉角暗處裡一扇熠熠發出白色冷光的鐵門告訴我:「餐廳的廁所在那。」我逕自推開那道厚實且笨重的白鐵門,登時被眼前看到的景像所迷惑。

牆上掛著幾個形狀如朵朵雲彩般的無框鏡子,無論是牆壁、洗手台、便所,還是沖水器,皆是不鏽鋼,整個衛生間讓我有如置身於庫伯力克《2001太空漫遊》的太空艙內,充滿了異常冰冷的後現代感。一仰起頭,天花板還有一個深邃的黑洞,一陣勁風自我身後吹起,我的雙腳不自覺地挪移,感到整個身體就要被吸入無盡頭的穹蒼。剛才那位穿著黑色背心的酒保悄然無聲地出現。

他的模樣有如清朝人,寬大的衣袖鬆散地垂落在兩肩,長過手腕,前額已是毫髮不生,後半邊腦袋與耳際兩側卻留著捲曲的長髮。這位酒保年紀才約莫三十來歲,卻已擺出一副智者的姿態,他摸摸沒有鬍鬚的下巴,若有所思地告訴我:「這間廁所是依照朱勒?凡爾納1903年小說中杜撰的傳奇人物──雷摩船長的船艙為藍圖。妳知道朱勒?凡爾納?《環遊世界八十天》的科幻小說家。」酒保又不自覺地摸了摸下巴,難掩語氣裡的得意,「你知道嗎?這兒從早到晚、裡裡外外都座無虛席,無時無刻不擠滿了慕名前來看雷摩船艙的客人。」

猶太區裡的法國文學酒吧

隨著「小馬蹄」的成功,艾札菲耶?德納姆在「瑪黑區」又接連開設了另三家小酒館──「天花板上的椅子」(la Chaise au Plafond)、「哲學家」(les Philosophes),以及「缺少的那顆星星」(l"Etoile Manquante)。一如「小馬蹄」,這三家小酒館都有個讓人難忘的名字,各自藏有一個跟文學緊密相關的祕密,靜待世人來此解謎;而每一間小酒館的風格,都流露著濃烈的二十世紀初期法國「美好年代」的懷舊氣氛,為猶太移民聚居的「瑪黑區」注入一股截然不同的法式風尚。

這區布滿了猶太教會堂,耳邊傳來的不是吉普賽吉他,便是猶太傳統音樂克里茲瑪;而這裡餐館的菜單上,不是波蘭猶太人的罌粟子甜點、果餡捲餅、分量多到膩死人卻好吃得捨不得鬆口的「起司蛋糕」,就是北非猶太人甜得足以淹死蜜蜂的「蜂蜜果仁千層酥」(baklavas),以及炸得一團焦黑的「蠶豆球搭配醋酸蘿蔔條捲餅」(falafel);唯獨艾札菲耶?德納姆經營的這四家小酒館,是道地的法國味道。

黑寡婦

櫥窗映著對面「小馬蹄」的「美麗的霍特絲」文學酒吧。彭怡平/攝影

1998那年,為了紓解「小馬蹄」川流不息的客潮,老闆艾扎菲耶決定在對街再開一家小酒館,這便是「瑪黑區」最受人喜愛的文學藝廊酒吧──「美麗的霍特絲」。

自許「詩與數學的作曲家」,傑克?胡伯(Jacques Roubaud, 1932-),這個對國人而言極其陌生的名字,除了寫詩以外,也出版了不少散文與劇本創作。而在他的故鄉巴黎,有這麼一位知音,為了向心目中的作家致敬,以他的小說《美麗的霍特絲》為名,開設了這麼一間酒吧。

「艾札菲耶?德納姆非常熱愛文學,《美麗的霍特絲》大概是他最喜愛的小說吧?!」初次見面,女酒保史黛菈一身黑的酷酷模樣,像極了一隻隱身在陰影裡,攀附在吧台後方壁窖上的黑蜘蛛,悠然自得地等待著我們這些自投羅網的獵物,她慵懶地抬起右臂,指了指黑色書架上一排口袋書,這些全是傑克?胡伯的著作。

我的眼光掃過這排書架,卻沒見著《美麗的霍特絲》,「又賣完了!要的話,至少得等上一個禮拜。不過,若是妳運氣不錯,或許會巧遇傑克?胡伯,他就住在這條街上,這樣一來,你還可請他在書上簽名留念呢。」史黛菈挺直了背脊,將每一個字都拖拉得很長,使得每一個發音都聽得清清楚楚的。

鏡花水月

儘管艾札菲耶?德納姆如此喜愛傑克?胡伯,「美麗的霍特絲」裡陳列的書籍卻不僅是這位作者的小說,舉足輕重的法國文學家的作品集,當代法文小說、詩集,歷史、社會學、哲學,藝術類叢書,諸如:建築、設計、攝影、電影等,也羅括在他的收藏之列;置身於這片讓我嘆為觀止的書海裡,放置在吧台架上數本「一個巴掌大」的迷你小書Paris Flip吸引了我的目光。

史黛菈隨意在架上取下四、五本Paris Flip,命我將雙手攤放在桌面:「如今,巴黎再也逃不出妳的掌心。」我以指尖小心翼翼地翻開,很快的,發現閱讀此書的竅門。我以左手大拇指按著書封,另一手指尖以規律的節奏轉動每一個頁面,直到書中的影像在我的眼簾裡形成動態的畫面,隨著頁碼的滾動,彈指之間,我從蒙馬特來到香榭里舍再轉至聖母院,一個沒有時空隔閡的巴黎在我的眼前展露,那個美好年代,如夢似幻。我抬起頭,不經意望見天花板與牆面接合處那面懸空高掛的古鏡,對街「小馬蹄」來來去去的人潮,在鏡裡浮現、隱沒,又浮現,好一幅鏡花水月。

法國紳士的畫像

「這裡是巴黎唯一一間酒吧,讓女性可以放鬆地喝酒而不用擔心被騷擾。」一旁的黑美人瑪麗安在我耳邊低語。每次從倫敦來巴黎度假,她一定會在這間酒吧裡消磨好幾個夜晚;但是,對我而言,吸引我駐足的,卻是門廳入口處古色古香的吧台邊的活看板。

午後時分,吧台邊總會看到幾位如亨利?鮑嘉般,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西裝,舉手投足流露出卡萊葛倫風流倜儻氣質的男賓客在此小酌。他們有如「美麗的霍特絲」的廣告看板,吸引著每一位路經此地的女性駐足停留;對我而言,能夠這麼近距離地欣賞一位男性紳士的機會,已近乎絕響!

韓德爾圍著白色圍巾、戴著白色禮帽、穿著白色風衣出現在酒吧。彭怡平/攝影

我就是在這個地方巧遇韓德爾,在春暖花開的四月,他圍著白色圍巾、戴著白色禮帽、穿著白色風衣出現在酒吧。他在非洲最貧窮的國度裡為全世界最大的國際貿易公司從事石化產品的業務。「這個工作充滿暴利,沒有人性,但我老了。對一個從事劇場藝術工作長達三十年,卻朝不保夕的我來說,這段人生已告一段落,如今,我轉換跑道已兩年多了……」多年藝術的陶冶畢竟在韓德爾的生命裡烙下了深刻的痕跡。

談起那段在里昂捲起衣袖沒日沒夜地搞劇場的歲月,他的眼神充滿了熱情與魅惑,生命的火苗被再次點燃。不知不覺之間,他幾杯Coteaux-du-languedoc Saint-Martin de la Guarrigue白酒下肚,我也追加了一杯Morgon Flache-Sornay紅酒,窗外夜色籠罩,提醒我們,該是揮別時刻;他抓起帽頂,優雅地蓋住那已無幾根髮絲的頭顱,將白色大衣套在身上,讓圍巾灑脫地垂落在胸前,他指了指大廳盡頭告訴我:「那兒有一間小藝廊,有朝一日,妳也可以在此辦個展,朗讀妳的作品,到時,別忘了我這個老朋友。」他在我的掌心裡塞入一張名片,大步邁出酒吧,瞬間消失在黑鴉鴉的夜色中。我愣了半晌後方回過神來,這才發現那張名片上,除了名字,什麼都沒有。 【聯合副刊2009.11.07】

巴黎永不流逝的饗宴

畢卡索、葛楚?史坦恩與亨利?盧梭

Suzanne RodriquezkHunter∕作

蘇珊?羅德莉格?韓特/作盧娜/譯

【新書布告欄】

巴黎永不流逝的饗宴

(徐淑卿)

巴黎永不流逝的饗宴

蘇珊.羅德莉格.韓特著,盧娜譯

探索出版公司,散文

九歌出版社曾推出海明威自述早年巴黎生活的作品《流動的饗宴》,這部書名類似的作品,主要也是描述二十世紀初期一群美國藝文界人士在巴黎的行腳,不過這裡的「饗宴」不僅停留在海明威所意味的抽象層次,作者蘇珊.羅德莉格.韓特還真的從不少資料裡,仿製了這群人在某些聚會中品嘗的餐飲食譜。

作者在序文中說道,她旅居巴黎時也和許多遊客一樣,經常流連於海明威等人當年出沒的地區,但總覺得自己像徘徊屋外不得其門而入的陌生人,直到有一天她和朋友到了海明威常去並曾寫入小說的水手餐廳,她和朋友一邊聊著小說,一邊吃著書中人物大啖的烤雞,這時她終於找到重回過去時光的方式。在《巴黎永不流逝的饗宴》中,作者不僅重建海明威、費茲傑羅、葛楚.史坦恩等人在巴黎的生活圖景,而且在每篇文章之後,她還附錄了某次飲宴聚會可能的食單與料理作法,讓讀者可依稀想像甚至如法炮製真正的饗宴。【中時開卷2001.07.22】

節錄

二十世紀到來不久,蒙帕納斯區破舊一角,一棟搖搖欲墜名叫「洗衣船」(Bateau Lavoir螽)的舊樓裡,聚集了一群貧困潦倒的年輕作家和畫家。他們生活捉襟見肘,每天在樓下「狡兔之家」蟑裡吃上廉價一餐,到龍蛇雜處、見不得光的手風琴伴奏舞廳跳舞,偶爾東籌西湊一次克難派對苦中作樂。

不過,有一次例外。那是一九○八年某一個秋夜,他們舉行了一席饗宴。這個於一九二粼年代前舉行的饗宴,邀請了許多年輕作家和藝術家,他們之中有許多日後赫赫有名,更成為二○年代巴黎舉足輕重的角色,更為失落的一代的生活經驗提供了印證。

一九○八年,已屆六十四歲的盧梭(Rousseau),一生展覽皆不甚成功。身為當代印象畫派大師,他那自然、原始、純真的畫風,意欲喚起一個詭異原始的世界,一直飽受公眾評論和其他藝術家嘲諷。新世紀轉換伊始,一群年輕畫家起來反對印象畫派,他們認為印象畫派矯揉造作陳舊過時,徒反映出一個已死世代。

即使這輩青年藝術家認為盧梭作畫水準僅只業餘(他從未接受任何正式美學薰陶),然而他們對他的畫作所呈現出來的天馬行空想像力,以及詭異視覺極致讚賞。盧梭因而結交有一群年輕後輩,如畢卡索、佛納德?萊傑(Fernand Leger)、詩人阿波利奈爾(Guillaume Apollinaire蟀)和羅勃特?德洛內(Robert Delaunay)等人。盧梭窮其一生對本身藝術信仰堅定不移,行徑高調備受爭議。他曾一度口出豪語,告訴比他年輕四十多歲的畢卡索說,「我們都是最偉大的藝術家,你活在埃及時代,而我活在現代。」

一九○八年秋天,畢卡索買了他所擁有的第一幅盧梭的畫。有一天在一個舊藝廊裡閒逛時,他瞥見一幅一個女人臨窗沉思的大開版畫作。眼光短淺的畫商,無視畫布還能再利用的價值,將這幅《女人的圖像》(Portrait of a Womam)以五法期(約一美元)廉價賣給這位年輕西班牙畫家。畢卡索為自己撿到便宜好貨暗自竊喜,心中暗下決定設宴來褒揚它的創作者,好大肆慶祝一番蟊。

他邀請來友人三十位,其中包括畫家布拉克和瑪莉?羅蘭桑(Marie Laurencin);作家安德烈?薩爾蒙(Andre Salmon)和詩人阿波利奈爾;以及美國友人葛楚?史坦恩,她的兄長里歐(Leo)和她的新女伴愛麗絲?托克勒斯(Alice B.Loklas)。他讓賓客先到蒙馬特的弗維特酒吧(Bar Fauvet)會合,見識那裡新奇的投幣式自動電子風琴演奏,以及淺嚐開胃酒和小菜。八點整他們再一起整裝出發,前往畢卡索位於山腰上以舊穀倉改裝的畫室。一切準備就緒,迎接主客盧梭的蒞臨。

然後,饗宴開始,主菜為畢卡索當時的女友法南蒂?奧莉薇亞(Fenande Olivier)準備的瓦倫西亞風味海鮮飯(riz a la Valenciennes),以及烹飪經驗豐富的熟食店東菲利克斯?波汀( Felix Potin)提供的熟食。接著眾人舉杯向盧梭致意,趁酒酣耳熱之際詠歌吟詩。為一場原定格調優雅的致謝饗宴。

但事與願違。之後有關此次饗宴的故事版本,每位賓客皆各執一詞(是夜他們無一個不酩酊大醉),因此,無論你相信哪個故事版本,以下引述的事件有些或許根本未曾發生:

平時自律甚嚴的瑪麗?羅蘭桑,在弗維特酒吧裡顯然喝多了餐前酒。頭昏眼花的她開始大聲喧嘩,還站在椅子上引吭高歌。這時,發現波汀的熟食店已經打烊,但預定熟食卻還未送達而怒氣沖沖奪門而入的法南蒂,暫時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愛麗絲?托克勒斯熱心表示要助法南蒂一臂之力,同她去找其他熟食店,然後兩個女人行色匆忙離去。不過,當時天色已晚,當地熟食店的店門捲簾皆已拉上,法南蒂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以瓦倫西亞風格海鮮飯和一些甜點權充場面。她回到畢卡索的畫室繼續打理菜餚,愛麗絲則回酒吧與葛楚會合。

不久,這夥人離開弗維特酒吧,前往洗衣船舊樓。那時羅蘭桑已爛醉如泥,步履蹣跚不穩。身形壯碩的葛楚和里歐,一路上只好把前晃後搖的她架在中間,連拖帶拉到山腰上。畫室裡應聲開門的法南蒂瞥了羅蘭桑一眼,身體誇張地把她擋在門外。葛楚指稱「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瑪麗?羅蘭桑扛上山來,若知道要吃閉門羹,還不如早把羅蘭桑吊死算了。」畢卡索點頭附和,排開法南蒂阻擋的身體讓大家進門。羅蘭桑甫進門,便立刻倒臥在一盤果醬塔甜點上。

畢卡索的畫室裡,擺著以木匠工作用檯架和木板搭成的餐桌,以及一張張做為座椅的長板凳。主客榮譽席是一張放在木箱上的瘸腳老木椅。主桌後面擺著畢卡索的最新戰利品,《女人的圖像》,畫框邊緣綴滿彩旗和花環。牆上掛著非洲面具擺飾(當時甫嘗試立體派畫風的畢卡索,受原始藝術影響極深),花燈和中國燈籠營造著異國色彩。角落裡堆著許多畢卡索的畫作。賓客紛紛就座,等候盧梭大駕光臨。

一陣遲疑的叩門聲終於響起。盧梭徐徐走進門來,一手拄著那根形影不離的枴杖,另一手拿著他那把小提琴。他的年紀大得足以當所有賓客的祖父,這個慈藹、弱小的老人奇怪地站著,目光遲疑游移著。他覽視無遺:正式席位,他的畫作,榮譽席。窮其一生,他努力爭取其他藝術家的認同與肯定,然而就在他過世前兩年的此刻,他終於償其宿願。站在走廊上,他兩眼泛光,久久不能自已。賓客瞬時動容而噤聲,直到他終於坐上榮譽席後,才開始恢復交談。

饗宴開始。當晚畢卡索準備了五十瓶酒,客人亦未空手而來。因此儘管食物稍嫌不足,眾人酒興絲毫未減。瑪麗?羅蘭桑繼續狂飲,並藉酒裝瘋,直到她的情人阿波利奈爾把她拉下樓為止;他們回來後,據葛楚?史坦恩說,「她的臉上稍帶淤痕,不過仍舊醉眼惺忪。」舊樓裡其他飢腸轆轆的鄰居紛紛不請自來。有一人從狡兔之家附近來,牽著他的騾兒露露閒晃進門。他和騾子各被灌了一杯黃湯後離開,不過那頭騾子喝酒前,卻把愛麗絲?托克勒斯的花帽先給吞進肚了5。一群賣唱的義大利街頭藝人也加入狂歡,但不久便被力圖維持「高雅」格調的法南蒂給請走。眾人不時舉杯相祝,然後阿波利奈爾以法文吟誦他為盧梭所特別做的一首詩,最後幾行慷慨激昂如下:

Nous sommes r"eunis pour c"el"ebrer ta gloire Ces vins qu′en ton honneur nous verse Picasso Buvons-les,puisque c′est l′heure de les boire En criant tous en choeur:”Vive!Vive Rousseau!“

之後,據葛楚?史坦恩說(她偶爾喜歡以第三人稱「他」,來敘述故事):這時坐在我朋友身旁,原本一本正經討論文學與旅行的安德魯?薩爾蒙,突然詩興大發,縱身跳上薄弱的桌面,即興發表頌詞又吟詩作對。最後,又隨手抓來一個大杯瞧也不瞧,便仰頭一骨碌喝個精光,杯中的酒精馬上發揮作用,他在徹底醉後開始打架滋事。所有男人七手八腳忙著把他制伏,場面頓時亂成一團,雕塑擺設搖顫欲倒。大個兒的布拉克忙著拯救,兩手各抓著一尊雕塑;另一頭,另一個大個兒葛楚?史坦恩的兄長里歐,忙著保護瘦弱小個兒的盧梭和他那把寶貝小提琴。其他人則由畢卡索帶頭,畢卡索個頭雖矮,但勝在身體強壯,把薩爾蒙拖往前頭的工作室裡關起來。

一切風平浪靜後,盧梭以小提琴演奏一首由他親自作曲,以他首任妻子為名的華爾滋舞曲,《克蕾蒙絲》(Clemence)。醉眼朦朧的羅蘭桑唱著諾曼弟老民歌,畫家皮邱(Pichot)表演了一段西班牙宗教舞蹈,身體在地板上亂翻亂滾,最後他像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一樣,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動也不動。醉意正濃的布拉克,興高采烈地拉著手風琴。阿波利奈爾要求葛楚和愛麗絲表演一段美國印地安歌謠,但她們對印地安歌謠一竅不通。街角酒吧的酒保氣急敗壞爬上樓說,有一個女客一路滾下山,掉到一條臭水溝裡,但他拉她不起。盧梭酩酊大睡在一盞燈籠下,熔化的蠟油在他頭上滴成一柱圓錐,不久醒轉後,又把舞曲從頭到尾演奏一回。

葛楚與愛麗絲僱來馬車把盧梭送回家時,約已凌晨三點。愛麗絲表示,當時馬車剛出發時,她看見薩爾蒙大叫著一路跑下山,衝過她們的馬車,最後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其他賓客逗留到天明,不過他們多數已醉得忘記發生過的事。「當晚每個人幾乎都已醉得不成人樣,沒人能確切記得那場饗宴是如何結束的,」安德烈?沃諾德(AndreWarnod)事後說,「當時美酒當前,而我們又都高談闊論得口乾舌燥。」

1:原是鋼琴工廠,外形如塞納河上流動的洗衣船,在一八九○年到一九二○年間提供給才華橫溢但生活困頓的詩人與藝術家一處落腳他。包括畢卡索、莫迪里亞尼、范唐元、羅蘭桑、格里斯。畢卡索在此完成《亞維農姑娘》(一九○七)。

2:「狡兔」得名自吉爾(Andr"e Gill)畫的招牌:正從桶子逃出的兔子。因此取其諧音Le Lapin a" Gill而成今名Au Lapin Agile。

3:阿波利奈爾(一八八○~一九一八),詩人,最有名的詩作《酒》(Alcools,一九一二),將其與瑪莉?羅蘭桑之間的已逝愛情之感傷寓於巴黎之景中,其中最淋漓的感傷代表作「米哈波橋」(Le Pont Mirabeau),詩人憂唱著:「米哈波橋下流著塞納河,以及我倆的愛。」

4:這幅《女人的圖像》畫作,如今已價值數百萬美金,並典藏在巴黎的畢卡索紀念館裡展出。盧梭的畫作可見於多數現代藝術美術館裡,如紐約的現代藝術美術館及巴黎的奧塞美術館。

5:一九一一年小說家羅蘭?道爾傑拉斯(Roland Dorgel"es)因痛恨洗衣船藝術村及畢卡索的現代藝術,對阿波利奈爾開了玩笑kk將畫筆綁在狡兔之家老闆的驢子尾巴上,驢子亂刷的成果題名「亞得里亞海日落參展獨立沙龍。」

6:今晚我們為慶賀您齊聚一堂,畢卡索因您的光彩為我們倒酒,趁此佳時,讓我們開懷暢飲!齊聲高唱,「萬歲!盧梭萬歲!」

【90.06.25 聯合副刊】

海明威與費茲傑羅意外之旅

他倆的友誼打一開頭便注定得來不易——更遑論兩人各方面天壤地別的差異。史考特?費茲傑羅出自名校普林斯頓大學,在大學裡便已鋒芒畢露;海明威連大學門檻也沒踏進過一步。大戰期間,費茲傑羅在美國大後方軍營裡安逸待命;海明威則在義大利戰場前方擔任救護車駕駛,還曾中彈重傷。費茲傑羅人矮;海明威高大。費茲傑羅一頭美麗金髮,外形古典,幾乎稱得上是個美男子;海明威則渾身黝黑,粗獷爽朗的英俊硬漢形象。費茲傑羅的男子氣概中處處顯出缺乏自信;海明威則把自己塑造成超級頑強剛毅的血性壯漢,一邊對女人施展英雄救美的魅力,一邊把鐵腕用在戰場和運動場上。在巴黎右岸,費茲傑羅和妻子賽爾妲與一班美國有錢朋友奢華度日;海明威、赫德莉,以及他們的小嬰兒邦比,則一室赤貧住在左岸。費茲傑羅不斷飲酒和參加派對,寫作斷斷續續;海明威則每天六點起早開工,開始他那緩慢,日復一日的筆耕工作。

初次見面時,費茲傑羅正紅透半邊天;他已經寫成兩系列的短篇、一部劇集,以及三部小說,其中第三本是剛出版且佳評如潮的《大亨小傳》。而另一邊,海明威僅出版兩本小發行量的短篇;與市面上一大把的作家和評論家相比,他算是沒沒無名的。誰知道四年後,他們的地位竟會來個天旋地轉的大轉變:費茲傑羅聲名直落;海明威則因首兩本小說《旭日依舊東昇》和《戰地春夢》的出版,初嚐走紅滋味。

然而,儘管兩人間南轅北轍的差異,自一九二五年四月底某日,他們於澳洲犬酒吧初次晤面起,他們之間的確便發展出一段友誼。海明威記得自己當時正和幾個人聊著天,一個稱得上半英俊、半漂亮的男人朝他走來。他先自我介紹是費茲傑羅,然後大加誇讚海明威的作品一番。但他犯了一個錯誤:在海明威的男子氣概裡認為,當面褒獎便是公然羞辱。費茲傑羅叫來一瓶香檳,接著又叫了一瓶;第二瓶香檳喝完時,他已醉得七葷八素。這時不知所措,而且心裡對他憎惡的海明威,只好把他扶進一輛計程車裡。

幾天後,他們在丁香園咖啡館(Closerie de Lilas)裡不期然地又碰了面。一開始情況有點緊張,不過費茲傑羅在兩杯威士忌蘇打下了肚後還顯得十分正常,海明威心裡頭的一顆緊張大石這才著了地。他們仔細聊了寫作方面的事情一會兒,然後費茲傑羅提起他和賽爾妲上回因壞天氣,不得不把他們的車子丟在里昂。他要求海明威陪他乘火車南下到里昂去,一起把車開回巴黎來。海明威對這個提議很感興趣;這時正值晚春,天氣正適合旅行不過,而且他可藉這回旅行機會,多向這位成功作家請益,相信自己一定能獲益匪淺。而且在澳洲犬酒吧首次見面時,費茲傑羅醉倒的不愉快印象,已被眼前表現正常和迷人的費茲傑羅所取代。於是海明威一口答應陪費茲傑羅去里昂。

說好這趟旅費全由費茲傑羅支付,但約好出發的那一天早上,他並未出現在巴黎的里昂大火車站,引頸枯等良久的海明威,只得自掏腰包買了張票,在列車開動前最後一秒跳上車。他在里昂為自己找了間旅館住下,然後發電報回巴黎通知費茲傑羅地址。翌日清晨,費茲傑羅一臉抱歉現了身,糟的是他仍宿醉著一頭醺茫。不過最後他們和好如初,並一同離開去找車開回巴黎。

抵達修車廠時,發現車子頂篷已被賽爾妲叫人拆掉,著實讓海明威大吃一驚,「她討厭被關在密閉的空間裡,」費茲傑羅忙不迭地解釋說,彷彿這是個天經地義的大理由。於是兩個大男人開著沒有頂篷的車子北上,不過他們離開里昂不到一小時便讓大雨給攔下來;自此他們一路因雨耽擱了不下十次。無論開著車或躲在樹蔭下避雨,他們都喝著馬孔酒(Macon),不久費茲傑羅又醉倒了。

大雨開始下得更猛了,他們只得改變原定計畫找一間旅館過夜,他們的衣服都送到火爐旁烘乾,身上只穿著睡衣。這會兒,費茲傑羅的憂鬱妄想症卻發作起來,他相信自己淋了雨,而且快要死於肺充血。他爬進床裡,悲傷地躺下來,喝著熱檸檬汁和威士忌。他掛念自己要是死了,有誰來照顧賽爾妲和他的稚齡女兒絲嘉蒂(Scotty)?接著他巨細靡遺地告訴海明威,賽爾妲愛上法國飛行員的一段婚外情。他自暴家醜的行為讓海明威大感厭惡,並深深後悔自己踏上這趟旅途。

他們的衣服烘乾送回來時,費茲傑羅的身體也感覺好多了,並同意一起下樓用晚餐,他認為晚飯可能會對他的病情有點幫助。費茲傑羅要旅館幫他接通到巴黎給賽爾妲的電話。等待電話的同時,兩個男人走往餐廳。費茲傑羅的人有點不安,不過還是勉強吃了一些蝸牛,並喝了一瓶酒。然後他的電話來了,費茲傑羅離開了約有一小時久。海明威只得一人把蝸牛全吃光。

最後終於回來的費茲傑羅幫自己又點一份烤雞。海明威在《流動的饗宴》這本書裡,對之後發生的情況敘述如下:

中午我們便已吃過香噴噴的冷雞,但這裡畢竟仍以烤雞聞名,於是我們叫了伯黑斯雞(poularde de Bresse)砣和一瓶蒙塔尼酒(Montagny),這是鄰近地區出產的一種醇美白酒。史考特吃得很少,並小口啜酒。突然間,他雙手撐著腦袋,昏倒在桌上。他暈得很自然,一點都不像在演戲,而且他看起來小心得很,生怕撞翻酒或碰破東西似的。

他們回到巴黎數日後,費茲傑羅給海明威帶來一本他剛出版的小說《大亨小傳》。這時對費茲傑羅已徹底失望的海明威,心不甘情不願地讀這本書。看完後,他卻深為感動。假如費茲傑羅能寫出如此一本精采好書,海明威心想,那麼或許他能寫得更好。海明威自許未來要盡量幫助費茲傑羅,並做他的好朋友,不管他的舉止會如何乖戾。

於是他們的友誼,一如往常,緊張、困難地延續著。

●註1:伯黑斯雞,是一道以法定產區(appellation contr"ol"ee)制度為品牌保證的菜,雞肉搭配奶油醬汁與野生羊肚菌,味道鮮美。伯黑斯城位於隆河谷地及阿爾卑斯山區(此帶即薄久來新酒的產地),距第二大城里昂約六十公里。【2001.06.26聯合副刊】

方鼎場館與巴黎鐵塔

【吳定雄】2010.06.14 12:44 am

1889年萬國博覽會建造的巴黎鐵塔。本報資料照片/記者鄭秋霜攝影

上海的2010年萬國博覽會剛開幕,各國的場館建築無不耍點子,搞特色,爭奇鬥豔,力拚創意,其中最高大的場館建築,當然沒有例外的是地主國「中國館」,是一棟方鼎造形的紅色建築,博覽會結束後,這棟方鼎場館也將被永久的保留下來。

西元1889年的萬國博覽會在巴黎舉行,法國為了那年的博覽會,由橋梁工程師艾菲爾(Eiffel)自1887年開始設計建造了一座高300公尺,加上避雷針總高324公尺的鐵塔,塔身分為三層,有電梯可以直達塔頂,俯瞰巴黎全景,為當時世界上最高的建築物,又名「艾菲爾鐵塔」,也一直保留到今天,始終是巴黎的熱門觀光景點。

清光緒17年(西元1891年)八月間,詩人黃遵憲由駐英參贊調任馬來亞(當時首府在新加坡)總領事,取道法國,路經巴黎,曾登上艾菲爾鐵塔,寫下一首〈登巴黎鐵塔〉的詩,盛讚鐵塔:「塔高法國三百邁突,當中國千尺,人力所造,五部洲最高處也。」詩云:

拔地崛然起,崚崢矗百丈。

自非假羽翼,孰能躡履上?

高標懸金針,四維掛鐵網。

下豎五丈旗,可容千人帳。

石礎森開張,露闕屹相向。

遊人企足看,已驚眼界創。

懸車倏上騰,乍聞轆轤響。

人已不翼飛,迥出空虛上。

並世無二尊,獨立絕依傍。

即居最下層,高已莫能抗。

蒼蒼覆大圜,森芒列萬象……

黃遵憲遊覽巴黎鐵塔的那年,是鐵塔落成後的第二年,因為是當時世界上最高的人造建築物,所以讓詩人嘆為觀止。

詩寫鐵塔平地拔起,高峻突兀,矗立百丈。除非長了翅牓,誰能憑空登臨?塔頂有避雷針,塔身鐵架密如織網。而且掛著五丈大旗,旗子大到可以做千百人的帷帳。塔基以花崗石砌成,在風露中屹立不搖。遊客站在塔底仰頭觀望,無不大開眼界,驚呼連連。電梯急速竄升,突然聽到機器軋軋作響。而人卻已經好似不翼自飛,騰出三界虛空之外了。這座鐵塔堪稱屹立雄視,舉世無雙。塔分三層,即便是最下的一層,也已經高得沒有別的建築物可以相比了。而站在塔頂極目四望,頭上是朗朗青天,腳下是森羅萬列。連呼吸都感覺像是與上帝相通,與神靈感應似的。大千世界,盡收眼底,從天上到地下,只須低頭俯看,不必仰頭張望。只恨自己的眼力有限,否則是一望無際,毫無遮攔。但見田疇相連,沃野千里。茫茫的天際線,有一條迤邐千里的河流(塞納河)。遠處的宮殿和城堡,都混成蒼茫的一片。牛羊人馬分辨不清楚,就像小小的蟲在地上爬動一般。從地面來到塔頂,所見到的東西,大大小小都變了樣。不知道更高的天界所看到的景象,又是怎樣的情形?風從北海那邊吹來,感覺秋氣颯爽。遙望海西似乎有數點炊煙升起,鬱鬱相望的那邊,便是英倫三島了。

當今三百多公尺高的建築物,世界各大都市比比皆是,台北的101大樓就有509.2公尺高。黃遵憲可能是第一個登上巴黎鐵塔的中國人,能登上這座當時世界上最高的建築物,以當時人的眼界而言,難怪他要說:「一覽小天下,五洲如在掌。既登絕頂高,更作凌風想。」

一百多年前,一個拖著長辮子的中國人,因緣際會,路經巴黎,有機會遊覽這座至今仍然存在的巴黎鐵塔,把他的所見所思記錄下來,讓我們撫今追昔,仍然可以想見當年詩人初見巴黎鐵塔時的視覺震撼,搭乘電梯上塔時的旌搖神馳,以及在塔頂俯視遠眺時的心領神會,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就如同百年之後的人,一樣撫今追昔,一樣想見當年的中國館,當年的盛況! 【聯合副刊2010.06.14】

夜色漸涼

【鍾怡雯/文】2010-08-26.27

 ▲樹和房子的對話,在阿維儂Avignon (普羅旺斯省Provence)。◎鍾怡雯/攝影

 ▲現代和古典的交界,阿維儂的老城牆。◎鍾怡雯/攝影

 管他歐洲冰封在大雪裡,對我而言,那是一片白茫茫的乾淨大地,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時數夠遠,足夠把現實丟開。再不遠走,人都霉爛了,像陽台的大理菊,才到我家兩週便憂鬱而死。那陣子天天濃霧陰雨,它臨死前的枯槁身形和哀傷眼神充滿警惕。那是我的倒影。

 今年春天特別彆扭,早上烈日灼身著短袖,下午颳風大雨厚外套;一連數日高溫熱得吹電扇,突然一掉十幾度。偽裝的夏天說走就走,變臉比翻書還快。開始我不太相信還觀望著,薄衣撐著,實在受不了只好把洗好的冬衣翻出來。天氣就在夏冬之間跳躍,哪來的春風拂上我的臉?在台灣住了二十二年,今年四月讓人無所適從。聊天氣突然變成朋友的主要話題。暴冷暴熱的天氣很考驗身體,市區那家有名的耳鼻喉科每回經過都擠滿人,身邊總有人戴著口罩哈啾擤鼻涕,總有人說我感冒了然後抱怨,爛天氣。

 最為難的是睡眠。冬被涼被都不對,沒那麼冷,蓋不住棉被;涼被太薄,遂得外加薄毯,厚被堆床邊省得半夜又冷了。要不,就把涼加薄毯擺一邊,有幾回半夜熱醒翻出家當,夢早遠走,連個影子都沒。睡覺變得很儀式很大陣仗,被升等論文折騰得倒頭就睡的本事沒了,如今被睡眠蹂躪得很徹底,重回十幾年前垂釣睡眠的日子。

 或許不能全怪天氣。

 ▲眼看就要枯萎了

 一月中從巴黎到普羅旺斯,再轉往翡冷翠時,在纏綿的意大利語裡,開始了莫名其妙的顛倒睡眠。

 出國從來沒時差,能吃能睡,連坐地鐵短短十分鐘也能入夢。到巴黎那五天照例晚八朝五──八點睡凌晨五點醒,那是旅行時身體的睡眠調節──只要在旅館,我的生理時鐘就變成農民,變成祖父母,他們都是晚八朝五或晚八朝四的農業時代人。

 上天賜我趴趴走的體質,為此離家總是毫不遲疑,逮到機會就走。二十二年前來台全無鄉愁,三年之後第一次返馬,竟在自家床上失眠。家是久住不得的,遠走他鄉也行,旅行也罷,總而言之,就是要離家,拋家棄夫或棄貓棄魚都很好。無法棄夫那就帶著為夫的一起走吧,管他去哪裡管他海角天涯。

 再不走,就要枯萎了。

 我被那沒完沒了的論文勞作折磨得對生命起了極大的懷疑。睡得很死精神很好,心卻破了個大洞;靈魂萎縮乾澀,沒水沒光澤像沙地久曝的果核。果核活著,可是看來已死。寫論文,教課,打掃,煮飯,運動,規律生活。把心拴好,把飄忽的眼神收回,封鎖感情,當個沒血沒肉的人。做事非常有效率,心無旁騖,像機器。

 生活機器,本能地活著。

 有時對人事動怒,還有些詫異,咦,還像個人,還有人的氣息嘛!全神貫注做一件事沒有不好,連情感起伏都管得住,近四十歲的我才有這等本事,如果這算智慧,可是用青春抵押而來,何其不易。然而總有低潮,被論文煎熬完全沒進度,甚至後退──論點沒辦法開展,無法穿透資料,論述沒活力沒新意,打算投降。電腦前的枯坐換來頭痛,頭痛讓人心情低落。溫暖的藍天尤其讓我心痛,該去郊遊曬太陽,而不是抽象演繹,把頸椎腰椎蹂躪得左弓右彎,把活人變成活死人。所有的等都升完,身經百戰的教授早被折騰得沒了人氣,垂垂老矣。不是人老,而是心老,臉上無光無熱,神氣萎縮,只有研究室這小而黑的象牙塔是棲身之地,世界只剩電腦。這跟成日面對著遊戲機打電動的虛擬世代有什麼差別?對學術的熱誠有時全然熄滅,覺得那是個沒有光的所在,我真的要使盡力氣走進去嗎?

 ▲人生從不要求完美

 虛度光陰。這感覺很壞,乃陷入存在主義式的焦慮。然而,這些洶湧的感覺或情緒,全被我用意志力把它們壓到最低層。到十八層地獄去吧,抵死不讓它們入夢。我的夢土,要花開滿谷,陽光燦爛,不要烏雲不要陰雨。

 遂無夢。夢說作夢豈是自由意志,豈能由你要或不要,立刻掉頭走遠。無夢的日子我是個兩眼空洞的人,每天都做白日夢,對著電腦想像虛幻的未來想像遠方。學期沒結束,立刻收拾行囊走人。管他歐洲冰封在大雪裡,對我而言,那是一片白茫茫的乾淨大地,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時數夠遠,足夠把現實丟開。再不遠走,人都霉爛了,像陽台的大理菊,才到我家兩週便憂鬱而死。那陣子天天濃霧陰雨,它臨死前的枯槁身形和哀傷眼神充滿警惕。那是我的倒影。

 匆匆告訴母親我要遠走,她試探性的問,妳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去?她心裡有陰影,一聽到我要出國就問,是兩個人一起去吧?半強迫的語氣,她的意思是說,出國得兩個人,不准一個人走。她還沒從我青春期離家的陰影走出來,都二十幾年了。可憐的母親,當年肯定被女兒嚇壞了,她忘了我早沒青春可以揮霍,沒有本錢可以重演離家的戲碼。母親到現在都不瞭解女兒,從來沒有。她太單純。父親問, 歐洲下大雪,一定要去嗎?不可以改時間?父親這麼一問,我就去意堅定。

 始終不明白我在抵抗什麼。朋友說,妳該生個小孩,快,趁還來得及,那是妳跟父親和解的最好方式,有了小孩就會明白做父母的心情。我不明白身邊的這些人,他們都覺得我的生命有缺憾。欠父親一個和解,欠小孩。還有長輩乾脆明說,妳什麼都有了就少一個孩子。他們都在暗示,我是個不完整的女人,而且,還有機會變完整,或者完美,得好好把握。一定要把握。

 哎,我從不要求完美。生命本來就該有遺憾和欠缺。我已經到了感謝遺憾和欠缺,垂首答謝磨難和病痛的年紀,如果可以要求,那麼,親愛的神啊,請給我更多的自由。從小到現在,甚至到老死,這都是我一輩子慾求不滿的追求。

 ▲憂慮安穩的未來

 於是到了心理距離最遙遠的歐洲。第二次到巴黎,不太陌生也不算熟,有限的法文剛好讓我卸除情緒的武裝,安心亂走。需要一個適合散步和走長路,沒人會打量我一眼的旅遊城市,成為冬日街道的一景,被人群吞沒,慢慢走。

 從來習慣快步走路,快速入睡,還得睡得少而好,以便可以更快速處理做不完的事。很有效率,於是更多的事情將我掩埋。有效率是我最大的缺點。

 管他的效率管他的走馬看花,當個膚淺的觀光客吧,學術太有深度太嚴肅,讓我精神衰竭。反正沒有目的地,迷路就迷到天黑,走到不能走了拖步回旅館,把力氣用盡的身體摔床上,睡到自然醒。反正有大把時間,不用煮飯做家務,沒人會給我電話,緩慢的把巴黎五日殺掉就是。

 第三天卻不知怎麼曲折的走進了盧森堡公園。公園異常安靜,厚實的新雪,凍結的空氣,樹的靈魂都冬眠了,光禿的枝椏線條乾淨俐落,銳利的指向灰濛天空。跟幾隻雪地相逢的大小狗玩了一會,跟牠們的主人打過很淡的招呼。二○年代尚未成名的海明威就在這裡餓著肚子撐過午餐時間,對大他八歲的第一任妻子赫德莉宣稱吃過午飯,而且吃得很飽。那樣貧乏的生活卻很有元氣。二十五歲,愛情和生命還有很多可能,他無法想像不很久的未來,會有第二第三,甚至第四段婚姻吧?第三次的婚姻在四十一歲,跟我同樣的年紀。

 我的未來那麼安穩,觸手可及,這讓人安心,也讓人害怕。

 ▲循著海明威的腳印

 昨夜沉睡時,大雪下在巴黎的夢裡。有一些現實的殘渣越洋而來,很快被我清理掉了。站在這裡,跟蕭瑟的冬日街景一樣乾淨,情感往內縮,原來想釋放的躁動消散。寒氣讓人清醒,多年來總是在最冷的冬日離開台灣,去更冷的地方,憑空蒸發。台灣黏稠的濕冷令人厭倦,像剪不斷的人際網絡,逼人逃離。

 積雪很厚,寒氣逼到腳底。不知道海明威穿什麼鞋,怎麼耐得住下著雨雪,總有尿味的骯髒街道?如果不是對未來有強大希望,他能耐得住這灰濛黯沉,看不到未來的冬季嗎?如果不夠年輕,他有力氣超越眼前的煎熬?他能掙脫生命的牢籠嗎?最終他跟父親一樣,舉槍自盡了啊!

 我在公園散步,一整個上午對著桀驁的枯枝發呆,終於明白海明威為何老是要躲進咖啡館和酒館。這世界太冷,誰要去思考形而上的存在問題,或者生命的意義?不如來點咖啡和酒,這兩物都讓人心生幸福和溫暖的假象。唉,沒有幻象,要怎麼說服自己活在這艱難的人世?(上)【人間副刊2010.08.26】

 無預警的告別,生命中越來越多的離別和突然。那陣子我比盧森堡公園的枯枝還要冷峻,流不出淚。睡眠走得更遠,春天如此亂無章法。夜色漸涼時,死亡伴著睡眠的焦慮一同走向我,考驗我對生命的忍耐,或者妥協。

 我不進咖啡館,只是經過。走過海明威走過無數次的穆費塔街(rue Mouffetard),在超市買酒帶回旅館,打開窗口,跟天空對飲。然後,在室內暖氣和寒氣夾殺下,在酒意的溫暖中滑入夢境。一直很喜歡旅館,以及旅館的床。那床多半潔白如雪,零時差,即使作夢,都輕盈異常,醒來即消散,如雪消融了無痕跡。

 沒有牽絆,不受束縛的緣故。

 午睡時間太晚,喝了酒又走長路,總是沉睡。夢醒近黃昏,臉上猶有酒意未散,就那樣抿緊棉被怔忡著,把剩下的酒全喝完,就不知道該做什麼了。窗外日與夜交接的天色那麼陌生,裹著冬衣圍巾的行人埋首疾走,時間和風景從他們和我的身邊流過,沒有從自家的沙發或床鋪轉醒時的聲氣,沒有夢痕,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在現實和夢的交界裡。

 沒想到南下阿維儂後,忽然就從攸長的夢境轉醒。阿維儂。普羅旺斯奇幻的陽光。連逼到身上的冬日寒冷都被轉化成熱和光。被陽光抹過的房舍和山野形色飽滿,那棕黃那結晶的寶藍,連松樹的灰綠都是亮的,跟赤道霧濛濛帶著灰塵和汗意的陽光不同。山和樹都在發光,線條益顯乾脆俐落。光影對比如此絕對,誰也不能覆蓋誰。打在牆上的樹影是純粹而絕對的黑。陽光不到的地方寒意欺上臉,畢竟是個位數的低溫。進入陽光的懷抱就瘋了似的,只會啊啊啊的讚嘆,語言失去了意義,只剩感覺。

 徹底被征服,這霸道又溫柔的陽光。穿透性極強,那麼熱烈,讓人猝不及防,把我收藏好,壓在抽屜暗處的情感全翻出來,散落一地狼藉,散出霉味。苦日子恐怕要來了,這一地散亂究竟要如何收拾,重新歸位?

 ▲等待著南歐早晨曙光

 每日我在街道轉悠,在冬日驕陽底下慢吞吞踩過石子路,染匠街,經過大減價的商店,買水果,午餐晚餐,街景變得很熟悉。每一頓都讓各種各樣的起司攻佔我的胃。走太多路,天冷,老覺得餓,需要高熱量,很像二十五歲老處在挨餓狀態的海明威。

 陽光抱得我流汗,汗捂在冬衣和帽子裡,捂出人的氣息。

 就這樣開始失眠。離開阿維儂轉到翡冷翠,規律睡眠全被打亂。八點睡,凌晨兩點或一點清醒。九點睡,還是一點或兩點醒來;十點睡,醒來時間照舊,唉!

 醒來,小而美的民宿一片漆黑,窗外是暗夜嚴冬。打開窗戶,撲面寒氣令人顫抖,清冷的星星在遙遠的天邊眨呀眨。被普羅旺斯陽光弄亂的情緒在暗夜裡發酵,在暖氣旁感受著刺骨的寒冷,等著近七點才有曙光的南歐早晨,等咖啡香把我喚醒。隔壁是僅容十人左右的迷你餐廳,六點左右開始有聲響,杯盤的碰撞。烤麵包和咖啡的氣味滲進來,我知道朝陽已經斜斜打在餐龐那面橘黃色的牆上,牆上的爬藤都伸手去接天光。

 一天,就這樣開始了啊。

 ▲被陽光緊緊擁著的小城

 在這些老城市生活一切都貴,只有時間不值錢,用不著省,那就盡情揮霍吧。等公車,等火車,等時刻表上的大眾運輸公具令人安心,它們意外的準時,很少誤點。不像台灣或馬來西亞的等公車經驗,多半賠了夫人又折兵,最後投降,花錢坐計程車;計程車上懊惱著被浪費掉的寶貴時間,早知道何必白等,真是的。這裡就數時間最便宜,我用得毫無節制。

 從翡冷翠的民宿到山城(Seina)得轉兩趟車。近兩個小時的山路峰迴路轉,在上午的刺眼陽光中穿越葡萄園,春天還在光禿的葡萄籐裡沉睡。西雅那被陽光緊緊攬著,藍天沒有白雲,暖得發暈,聖母院散發著神的潔淨輝光。正門的狼雕像一半獻給陽光一半沒入陰影,牠俯視眾生的神情很直接,剛烈又溫柔,走到哪裡那雙說話的眼睛都跟著。這聖母院都是動物,狼,大象,獅子,龍或蛇。必然有神,神才會眾生平等,把所有生命抱在懷裡。

 沒睡飽,我有淚的衝動。一直很喜歡教堂,遇見了必定進去坐一坐,許個平凡的願,身體健康或者一夜好眠之類。這聖母院讓我想在這座剛毅的小城定居,它的陽光比翡冷翠更透明,老建築線條冷硬。我問服裝店的吉普賽女郎,四季都有好太陽嗎這城?她說,噢不,冬季下雨下雪都很難過。她深長的美目望著廣場,我們都同時讚美了陽光。

 夕照中時睡時醒,經過許多山中小鎮,蜿蜒迤邐回到翡冷翠,夜已冷。這麼迢遙的山路公車竟然準時,這等待一點都不煎熬。等待黑夜過去等早餐等陽光在睏乏的眉眼閃爍,這些都不難,只要時間肯往前移。

 惟有睡眠。

 ▲突如其來的告別

 從深冬等到初夏。睡得很亂,很零星。開始很沒志氣的懷念睡死的日子,可見清醒的活著是痛苦的。開學了,快節奏的忙亂日子沒睡好,簡直活不下去。一度我以為更年期要提早十年到,半夜總熱醒,手腳伸出棉被,疑心是熱潮紅。那是陽光後遺症,我的臉不潮也不紅,卻是睡眠不足的缺氧臉色。

 意外等到死亡。春天的週末中午,接到朋友病危的消息。除了怎麼可能,我再也找不到句子可以反應情緒。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可能?發傻了幾天,我感覺得到他在離開。來不及告別。醫生給他病危通知還當面給他罵了一頓,沒絲毫病態的朋友覺得這根本是一個開過頭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

 無預警的告別,生命中越來越多的離別和突然。那陣子我比盧森堡公園的枯枝還要冷峻,流不出淚。睡眠走得更遠,春天如此亂無章法。夜色漸涼時,死亡伴著睡眠的焦慮一同走向我,考驗我對生命的忍耐,或者妥協。

 陽光明媚的日子,我彷彿看到他微駝的身影在校園行走。櫻花玫瑰花開得那麼燦爛,他怎麼捨得?死亡躲在陽光背後,睡眠留在普羅旺斯。我會耐心等待。他欠我一個告別。告別,以及睡眠,我等著。(下)【人間副刊2010.08.27】

落音河的莫瑞小城

【葉維廉/文】 2010-12-31

▲莫瑞風光。◎葉維廉/攝影▲希斯利畫中的莫瑞。◎葉維廉/攝影

▲莫瑞古建築。◎葉維廉/攝影▲莫瑞水景。◎葉維廉/攝影

 「Grandma,這個小城要比巴黎好看,這裡起碼有三種美,自然美,建築美,和Aging Beauty。」最後一項,保持孫子Griffin用的原文,涵義異常,因為,對一個九歲大的孩子來說,講老舊的美,令我們微微的驚異。是講小城老舊剝落的美嗎?是指令人懷舊的舊情綿綿的感覺嗎?小孩子怎會有這樣的感覺呢?Aging Beauty,用諸老人身上,是很得體的一種討人喜歡的話。現在用諸老舊的小城,是不是代表一種深情的眷愛?這句話,若出自成年人或老年人的口中,便幾乎是老調陳腔, 但出自一個小孩子的口,尤其是他拿來與巴黎比,講的可是新城市/大城市所缺乏的、或有也不易發現的、精雕細琢所涵蘊的靈性,從時間的殘柱斷瓦留痕中放射出來的美?

 詩路與畫境

 小城落音河上的莫瑞(Moret-sur-Loing),離巴黎南郊約兩小時的車程,兩年內,我們竟然拜訪了三次!第一次是畫家李文謙帶我和慈美去觀游的。今年夏天我們再訪巴黎,女兒一家,兒子一家都能和我們匯合,心中就盤算著要帶他們去看,沒想到他們重疊的時間只有一天,我們在兩個星期內分別帶他們再去了兩次!

 文謙因為住在巴黎西南郊區的葉赫(Yerres)鎮,離他家不遠的葉赫河邊是一位法國印象派畫家的贊助人而本身也是赫赫有名的印象派畫家蓋爾博特(Caillebotte)的莊園。2008年,文謙帶著我和慈美在河邊散步,沿河豎立著不少法國詩人的詩牌,是當地有名的「詩人之路」,沿河的房子還留存著印象派時代的模樣,房子與垂柳的倒影上常常繫著一二靜止的小舟,一時彷彿回到印象派畫家的第一現場。蓋爾博特的畫,我熟識的是他與當年波特萊爾散文詩裏喜歡呈現的城市,也就是波氏在他的〈現代生活的畫家〉(The Painter of Modern Life,1859-60)一文中講的城市漫遊人(flaneur)看見到新城市:「生命壯麗的行列」(la pompe de la vie),時髦衣飾的「高雅的生命,雄赳赳的生命」(la vie elegante,la vie galante)和他在散文詩集裏看到新的Cafe(咖啡廳)和香榭那樣的大道。我在教學時,曾用過他的畫來作視覺的印證補充,沒想到在這裡看到他印象派的畫友莫內(Monet)、雷諾瓦(Renoir)的畫境。我們走著走著閒談間,提到過去來巴黎,最喜歡到與畫家的視覺環境有關的地方,看他們的行跡,不是做一個專家式的研究,而是讓他們給我們的視覺的經驗,顏色的濃淡、揮發、角度、冷熱的跳動來豐富我們對景物的新的認驗,往往有雙重的感染,一面深化我們對畫家的初識,一面對眼前的實境,哪怕是一棵平凡的樹,也有難得的發現,其體態、其風姿。事實上,他們的畫曾經影響過我的散文,最顯著的譬如我那篇散文,〈讓景色擁有我們──印象派景物試寫〉,我們在1970年最初到巴黎的時候,像很多遊客一樣,自然會到楓丹白露樹林(Fontainebleau)看古代海洋留下的奇岩怪石和附近現代畫人常常去寫生的巴比松藝術村(Barbizon派畫家在1830-1870左右聚此而聞名,不少日本畫家組團在那裡寫生),其後,我們曾到過瓦茲河上的奧弗爾(Auvers-sur-Oise)看梵谷的扭曲鬼氣的「奧弗爾教堂」和「滿天烏鴉的麥田」的田野,到吉凡尼(Giverny)看日本色彩的莫內花園,到普羅旺斯梵谷的畫土阿爾(Arles),到聖瑞米(St.Remy)的St.Paul de Mausole精神病院之間多張傳世永恆畫作的場地,到普羅旺斯的愛克孜(Aix-en-Provence)看激發塞尚畫了一百多張的聖維多爾山(Mont Ste.Victoire),而得到了思維以上質感的印認。文謙知道我們的心意,說:「我帶你們去看印象派畫家希斯利(Alfred Sisley 1839-1899)定居的小城落音河上的莫瑞。」

 希斯利印象

 今天談法國印象派畫家的文章,常常把希斯利與莫內,雷諾亞,畢沙羅(Pissarro)等人相提並論,但由於希斯利早逝,離世時才59歲,在世時並沒有享受到盛名和隨之而來的寬裕的生活,不像莫內等那樣長命,有足夠的時間,等塵埃落定後,被論者奉為大師,受到禮遇而畫價高升,而在莫內的情況,又因為後期的睡蓮畫成為抽象派的先鋒之一,更成為理論家注目的中心。其實1863年希斯利與莫內離開巴黎一同住在郊外,一同畫畫,希斯利雖然受到過莫內短速快筆的印象派手法的?發,但他始終如一的遵守,慢慢深化了印象派的氣質,在他後期的風景水景的畫,在色調的掌握、光影的玩味,都非常圓熟,可以說與莫內、雷諾亞、畢沙羅不相上下,但自從他父親破產而中斷了經濟上的支持後,他必需把他那時最好的畫以賤價賣出來維持生計,他在艱苦中,堅持自己美學的向度,耐心琢磨而捕捉到自然細膩的跳動的脈搏,終於贏得後世高度的認定。希氏1876年定居在落音河上的莫瑞,直到他離世,他用畫筆和油彩把附近的風景和鎮上的建築做了永恆的抒情的鑄記。他對郊野上平凡的活動作出深情的凝注,尤其是那些未被擾亂而生氣微微顫動的瞬間,流水與林木河岸相遇時的互觸互變的律動,在他的畫裏,我們一面覺得景物形狀明澈,彷彿一直就在那里,一面因為他用了柔和溫暖的不同濃淡的綠、和緩緩遞變的藍,進出於淡淡的黃與主調的清明的天藍,或與雲層給與天空的柔細的肌理互玩,我們感到葉子的搖曳的細嚮,和流水裏斑斕的色澤微細的舞動與閃爍,有一種無聲的音樂慢慢的溢出。

 城內外風光

 我們先不入城,從城外落音河的下游開始,水是那樣平靜,夾著河身的兩排樹也是,微風吹來,樹葉輕輕顫動,倒影也輕輕顫動,靜而柔,柔而細,細而滲入水景的內在生命,我們正要沈入尋索,突然,原來只是微弱如潮音的水聲,現在忽然變成水瀑聲,從中世紀留下來的防衛城牆另一端城樓伸出來的橋拱爭相奔騰過來,悠揚,清脆,該是穿城到那邊去接近、進入那水聲中央的時候了。

 從薩摩爾門(Samois)那個被時間所炭黑化堡壘般的城塔到出城的波根地門(Burgundy)形成的城中心,步行不過是十分鐘不到就可以走完,但這裡面寧靜中滿溢著中世紀以來豐富的建築,那怕是一磚一瓦上面留下的精雕,都要我們細味瀏覽,譬如入門處那間傲然矗立的Raccolet屋,土石筐間以木構造壘形牆(或稱山形牆)的屋角,配以細緻的塔樓和陽台,古舊中發散出一種(曾經顯赫一時的)精緻生活的意味,又譬如法國第一個文藝復興的君主弗朗索瓦一世(Francois 1er)在現在市政府廣場上興建的文藝復興風格建築留下的門面,上面的圓形的徽章的迷人的精雕,細緻而典雅,輕快而不沈重,引人看完再看。至於大街上的建築大致都保有木構造壘形牆古雅的模樣,剝落間流露某種肅穆多樣的雕花,逗人尋索細看,轉過街角就可以看到崇偉騰躍攀天十二世紀建造的聖母院,這間教堂的格局雖然比巴黎的聖母院小,但建築的肌理和氣象都很特殊,牆面微微弧形彎疊而上,與巴黎的聖母院比較,可以說各領風騷,無怪乎希斯利一畫再畫。旁邊有一間非常古樸的房子,風格上迴響著Raccolet屋,但牆上門面甚至門紐的雕飾都更精細,十六世紀亨利四世的情人賈珂玲(Jacqueline de Beuil),官封莫瑞的女伯爵,她增建了許多建築,這間是給本篤會教派的修女製造大麥糖的地方,這種糖一直繼續如法製造至今!再轉角就是希斯利的舊居,不開放人參觀,但因為他的畫給了我們喜悅,我們就來了,在門口瞻望瞻望,可以了卻一點朝聖的意願。

 置身畫境中

 想著他的樹畫、水畫,我們就繼續尋索他的行跡,從波根地門出去上橋,一下子便被眼前的一片平鏡的湖面抓住,是那樣寂止,被引向深邃的神祕遠方濃密的樹群。這靜、這寂,我們不知不覺的在橋的右沿止步、屏息、凝神,彷彿怕擾亂了這湖止水,彷彿止步屏息凝神,我們才可以進入這靜、這寂的內在的機樞,凝神空思,我們也許可以觸及那靜水微微發散的神韻,這樣好一陣子才驚覺,橋底下的嘹亮的沖濺奔騰,我們從感覺回到知覺,這裏當然是那條流動從未終止的落音河。我們沿著石級走到橋下,發現一個已經停止使用的水車輪,我們坐在曾是鞣革或磨麥的水磨工地上,透過一列紅色的小花,靜看、靜聽河的動似未動,未動猶動其實是快速的步履,左面是河湖平鏡,鏡沿長長一線水瀑,開始時彷彿是無聲,繼而擊石而河花怒放,直是一片水瀑的打擊樂,因為我們坐看的地方,是在無聲復有聲,寂而復嚮的河瀑的中央,感覺、神經都同時被撩撥著,這可就是希斯利樹葉河光閃爍中無聲音樂的原始?我們不去問。在水瀑中央,那種感覺,正是身在安全處而進入原是危險重重的奔騰中的一種快感,我們記得在加拿大坐船進入尼加拉加大瀑布的感覺,全身沖得濕透,刺激,彷彿每一分鐘都會葬身狂濤,雄渾驚奇,但今日相對的是水瀑柔細的演奏,就在身邊,就在眉睫之前,彷彿是出浴的戴安娜柔潤的舞踏,水籟此時即天籟。

 我們回到橋上把橋走完,從另一頭回看莫瑞城在天藍的畫布上,雄姿橫展,聖母院坐鎮小山頭,尖塔如旗,傲視八方,我們繼續環轉到河的對岸,沿岸見河從橋拱兵分幾路爭奪而出,激流瀨喘,時急時緩,其奔騰正如我們的生命,依著可感而不可知的脈搏的跳動推動前行,彷彿是有意安排似的,三次在河岸的平野處,都有一個畫家,在那裡,彷彿聽到瀨流的召喚,啊,還是希斯利畫作的精靈的召喚,在一筆一筆地畫著希斯利的橋畫,是在追尋他橋與水靜動推揉的音韻?是對希斯利的挑戰?是對話?是通過形影的躍動與色彩的姿動找他們自己靈魂深處的脈動與靈動?在這個時刻,讓我們撥開文字思想的繩索,忘記一切,攜手走入這靈氣活潑潑的瞬間。【人間副刊2010.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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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遊記--太極湖村
安徽旅遊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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