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在看著你」:人類為什麼還是不能擺脫宗教

丹麥物理學家尼爾茲·玻爾是美國陸軍部研製原子彈的「曼哈頓計劃」中的重要人物,曾作為難民從納粹政權下逃了出來。當一名美國科學家拜訪玻爾家的時候,驚訝地發現了他的書桌上懸掛了一隻馬蹄鐵。「您當然是不相信馬蹄鐵會給你帶來好運的對吧,玻爾教授?」客人問,「畢竟,您是一名科學家……」玻爾大笑。「我才不信這種東西。完全不信。我怎麼可能相信這種愚蠢的事。但是呢,有人告訴我,不管你信不信,馬蹄鐵都會給你帶來好運。」講了這個故事的多米尼克·約翰遜認為,玻爾可能是在開玩笑。但是這位物理學家確實說出了一個重要的事實:人類一直在尋找一種超越因果關係的事物規律。不論科學如何影響人們的世界觀,人們在思考和做事情的時候,還是感覺受到著某種非人類因素的監視。正如約翰遜所說,全世界的人們都有意或無意地懷著這樣的信念,認為世界是公正的,是有道德存在的,善惡終有回報。我們的思維方式就是如此,它總讓我們情不自禁在生命的混亂中尋找意義。作為拿了牛津大學進化生物學和日內瓦大學政治學雙博士學位的人,約翰遜認為,給自然事件賦予超自然的意義,這個需求是很普遍的。它是「人之常情」,對維持社會的秩序具有關鍵意義。這種思想不僅僅存在於一神論的文化中,它「在不同文化、不同歷史時期中都存在,不論是土著部落里的人們,還是當代世界的宗教信徒,其中甚至也包括無神論者」。善報和惡報不一定像西方社會想像的那樣來自一個唯一全能的神。伸張正義的可能是一大群看不見的神靈、天使和妖魔鬼怪,或者是一種懲惡揚善的中立的宇宙規律,就像印度教和佛教中的「業」(karma)。人類的思維好像必須要建立某種超越個人的道德法則, 這種「人在做,天在看」的感覺無疑幫助了人類社會的進化。因為超自然的善惡有報觀念比其他任何東西更能促進社會合作。相信我們的生活受到某種超自然力量的指引,這並不是終究會被拋棄的迷信,而是人類在進化中形成的適應性。對於理查德·道金斯、丹尼爾·丹內特、薩姆·哈里斯和其他當代的無神論者來說,以上的結論無疑是可憎的,對於他們來說,宗教就是混合著謊言和幻覺的毒藥。這些新無神論者的想法是天真單純的。他們的觀念來自理性主義哲學而非進化論,認為人類的思維總是希望能夠準確地再現世界。這就產生了一些疑問:為什麼在不同歷史時期和地點,大多數人們都擁有某種宗教信仰?唯一的解釋只可能是這些人被惡魔般的神職人員和權貴精英們洗腦了。無神論者總是被導向這樣的「魔鬼學」解釋,不然他們無法解釋,為什麼被他們認為是毒害人心的不理性信仰總是重複不停地出現。人類對宗教根深蒂固的仰賴實際上成為無神論者眼中的惡。

「新無神論」四騎士但是,如果人們對超自然的信仰是自然的呢?對任何把進化論當回事的人來說,宗教不是智商不夠用的產物,而是人類對於充滿不確定和風險的外界環境的適應。各種宗教信仰和實踐是不斷演變以滿足人類某種長期需求的,我們需要對宗教這樣的理解,但這一視角迄今仍然少見。約翰遜的作品《上帝在看著你》(God Is Watching You)這本書就試圖彌補視角上的缺陷。這本書內容廣泛而有趣,寫作手法生動,而且充滿了引人入勝的例子。它向讀者展示了人們對於超自然的懲戒力量的信仰如何平衡眼前的個人利益、強化社會團結的。有一個重要的證據是阿齊姆·沙里夫和阿蘭·洛倫薩揚這兩位心理學家關於「獨裁者遊戲」的突破性研究。「獨裁者遊戲」是一個博弈論的實驗,實驗對象會和另一個匿名的人分享一筆錢,但是他可以自由地決定怎麼分配。分配情況是保密的,也不會有任何不好的後果,按照經濟人法則來說,實驗對象理應把所有的錢都留給自己。事實上,幾乎沒有人這麼做。無數的研究都表明人們會選擇差不多五五開,而接觸過宗教理念和宗教信仰的人通常會給得更多。

《上帝在看著你:對於上帝的恐懼如何讓人之為人》,作者:多米尼克·約翰遜,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有意思的是,進一步的研究表明,對於惡報的恐懼比對善報的嚮往能更有效地遏制自私行為。一想到做壞事時會有神靈看到,就會讓人覺得世界像幽閉的空間一樣恐怖,而想到控制人的最佳方式竟然是讓他感到害怕,這對人們來說也缺乏吸引力。然而,相信上帝會懲罰惡行似乎確實有力地遏制了個人行為,並且有利於社會秩序。許多人會反對說這種超自然信仰強加的道德觀通常是高度壓迫性的,確實如此,但是新無神論者們也很難否認這些不自由的道德觀念在人類進化中是有價值的。畢竟,沒有幾個社會長久地自由過。自由價值在人類進化的長河中也許最終只是一道閃光。儘管當代的無神論者選擇忘記這一事實,但這卻是早期的無神論者們得出的結論——比如共產主義者、實證主義者和各種各樣的社會工程師們,他們多少都親近過進化論的準則。約翰遜在引用了其他有類似結果的實驗之後,得出了一個很有力的觀點,認為宗教是在進化中過程中適應社會合作需要的產物。為了證明這一觀點,他用了一個章節,也加入了科學與宗教關係的長期論戰。當然,他的論證難免有漏洞。一方面,不是所有的宗教中心都是一個操心如何懲罰惡行的神。在古希臘的眾神中,很多神可能和人類一樣善變,比如竊賊、商人和論辯者的守護神赫耳墨斯,他被人們崇拜是因為他用陰謀詭計來騙人和其他神。羅馬和巴比倫文明有許多關於超自然的信仰實踐,但是他們崇拜的神並沒有特別地有道德或者想要懲罰那些違背善的法則的人。如果超自然的懲罰是為了減少自私、宣揚善行和合作,那麼為什麼還有一些超自然的力量不僅僅沒有懲惡,反而打擊了錯誤的人?為什麼有些希臘的神那麼善妒並且充滿報復心?為什麼在《約伯記》里一個好的神會向無辜的受害者施加明顯是不正義的懲罰?為什麼超自然力量之間甚至還會有矛盾?上帝和魔鬼撒旦就是明顯的例子,但是這個現象在別處也能見到。希臘人就有可能在一個神那裡祈禱自己免受另一個神的傷害。儘管承認這些例子和他的理論框架有衝突,但約翰遜認為它們屬於非正常的現象。「重要的是主流現象……對於超自然懲罰的理論來說,這些難以捉摸的神就像是腐敗官員對於民主政府理論的存在。只要有足夠充分的選舉,重要的東西就能留存」。換句話說,進化的過程會保證主流的宗教是那些可以通過懲罰惡行來促進社會合作的宗教。問題在於這個觀點自由解釋空間太大,並非一個能夠證偽的假說。如果你按照達爾文的觀點來理解人類,那麼宗教無可避免地會被理解為是進化中適應性的體現,但是堅持認為進化過程偏好那些重視懲惡的宗教則是另一回事。從來沒有人在不同宗教的發展中發現任何自然選擇機制,而且我們也不清楚任何類似的機制到底會不會作用於個人、社會團體或者兩者的結合。這些實際上是困擾所有文明進化論的問題。最終,這些有關文明進化的理論可能僅僅是不恰當的類比和受到誤導的隱喻。約翰遜還認為人類天生需要在無規律的事件中尋找穩定的意義,這個觀點更能令人信服一些。在這裡,無神論的歷史具有啟示意義。約翰遜用了很長的一章來描述他所說的「無神論者的問題」,他論證道,無神論者就像其他人一樣也「傾向於超自然的思考方式」,在無神論者身上,這體現為「迷信的念頭和做法」。事實也許如此,但是這並不是闡釋無神論者也需要那些曾經滿足宗教需求的東西的最佳方式。過去幾個世紀的無神論者運動都體現了一種尋找意義的慾望,這導致無神論者們也獲得了許多一神論(尤其是基督教)特有的思維方式。對於基督教徒來說,人類的歷史不是無盡的循環——古希臘和古羅馬人會這麼認為。基督徒認為人類歷史是一個故事,而且是一個很特別的故事。不像通過其他方式尋找意義的多神教信徒,基督徒講述了一個關於人類努力走向救贖的神秘故事,並在故事中發現了生命的意義。許多人以為自己已經拋棄了宗教的信仰,但是他們的思想仍然沒有離開這個神話。許多當代思想自稱是世俗化,這是有欺騙性的。左派和自由主義關於「異化」與「革命」、「人性的前進」和「文明的進步」的理論實際上都是救贖的神話。對於某些人來說,無神論只是根本上對於宗教概念和實踐缺乏興趣。但是作為一項有組織的運動,無神論一直是另一種信仰的替代品。狂熱的無神論堅信,如果人們轉信無神論,這個世界就和以前不一樣了。這是在做夢。只要看看歷史就知道了,無神的世界和以前的世界一樣容易陷入殘酷的衝突。不過,相信沒有宗教的人類生活會更美好,這滿足了許多無神論者的心理需要——但這恰好證明了無神論運動的宗教本性。無神論不需要成為一個狂熱的信仰。在各種地方都存在一些思想者們,他們真的拋棄了救贖神話。亨利·路易斯·門肯是一位美國記者,也是反宗教信仰者。他是一位愛發言的無神論者,喜歡批評有宗教信仰的人,但是他並不是想把他們都變成無神論者,而是出於一種嘲諷精神。他並不在乎別人信仰什麼,這是很睿智的態度。他沒有對人類無藥可救的非理性表示惋惜,而是選擇對種種表演付之一笑。如果一神論在門肯的眼中是人類愚蠢的有趣體現,那麼新的無神論對於他來說可能也一樣滑稽。當然,新無神論者們將達爾文主義和狂熱的理性主義混合起來是有一點滑稽的。理性主義的思維方式來自笛卡爾和其他理性主義哲學家,它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和進化生物學兼容。如果你相信達爾文所說的,認為人是在自然選擇壓力下進化的動物,你不可能認為思維的主要任務是尋找真理。相反,統治我們的應該是生存的慾望,有利於生存的信仰應該是最有吸引力的。這可能是我們為什麼如此急切地要在一系列事件中發現規律的原因。如果沒有規律,我們的未來只能靠運氣了——想想就令人絕望。另有一條出路就是相信我們的生活受到神靈指引,如果這樣的信仰能支撐我們度過災難,那麼它到底是不是真的又有什麼關係呢?從進化論的角度來看,非理性的思想不是偶發的人類缺陷。正是非理性的思想造就了我們。既然如此,為什麼妖魔化宗教呢?約翰遜總結說,去宗教化的運動可能是不明智的。約翰遜這樣寫道:「如果我們認為宗教是一台在進化進程中無用的老舊機器,迫不及待地要把它丟進歷史的垃圾堆,我們總有一天會再需要它的。」事實上,他的觀點指向了一個非常不同的方向。如果宗教是對於進化的適應,要想讓人們放棄宗教信仰不僅僅是不明智的,而且是不可能的。

新無神論的諷刺在於它是前達爾文主義的。宗教幫助人們從混亂中發現意義,這是人們極度渴望的,而科學永遠無法做到這一點。相應地,新無神論者已經把科學變成了宗教:啟蒙的福音可以將世界從黑暗中拯救出來。這一信條擁有傳統宗教的所有缺點,卻不會像宗教一樣承諾高尚的救贖。我們的無神論聖戰戰士們就被這樣的宗教替代品所控制,但是他們卻對自己的信仰毫無覺察。我們需要一個像玻爾這樣的真正的科學家來指出他們的荒謬。

(本文譯自英國《新政治家》雜誌網站2016年1月20日刊,原題Why humans find it hard to do away with religion。作者約翰·格雷是英國著名政治學家、宗教學者,他的新書是《牽線木偶的靈魂:關於人類自由的簡要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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