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瑞與王熙鳳】別「小看」賈瑞
作者王熒熒
《紅樓夢》,是很好看的一部小說。賈瑞,是很難看的一個人物。喜歡《紅樓夢》的人很多,喜歡賈瑞的人並不多。但你真的了解賈瑞嗎?換個角度打量,這個小角色背後,或許藏著大匠心。長久以來,你可能「小看」了賈瑞。
賈瑞短命,在書中只上演過兩齣戲。一出是「頑童鬧學堂」,另一出便是他和鳳姐不得不說的故事了,「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鑒」。這兩齣戲看似不相干,實則大有聯繫,關鍵在賈瑞。這個人物,就像樹葉,通過他在兩件事中的表現,可以探知整個賈府的風氣。
先看「頑童鬧學堂」。
這裡有一個人,一直帶著面具。而此人對賈瑞,有著重要影響。他就是賈代儒,書中這樣寫道:
原來賈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養。
賈瑞也是苦孩子!無父無母,管教遺孤的重任,落在爺爺一人身上。
賈代儒的輩分很高,與賈代化、賈代善是一輩。賈代儒是他們的親兄弟嗎?應該不是。證據有二,其一,嫡長子承襲爵位,在繼承家財方面,根據清代法律,嫡生子和庶生子是一樣的。如果賈代儒是賈代化等的親兄弟,即使為庶出,他也應該分得一份不菲的財產,不會像書中所寫那般家道「淡薄」。其二,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提及賈代化的父親寧國公,「生了四個兒子」,脂硯齋在句旁批語:「賈薔、賈菌之祖,不言可知矣。」當賈薔、賈菌出場時,寫明是「正派」或「近派」。而反觀賈瑞,則無此類注釋。綜合以上兩點,可以推知,賈代儒應為賈代化、賈代善的堂兄弟。
賈代儒出身並不高,他的才德又如何呢?
又知賈家塾中現今司塾的是賈代儒,乃當今之老儒。
「當今之老儒」,刺心之語啊!賈代儒還不如晚年中舉的范進,他可能是童生,至多也不過是秀才。在科舉制度下,古代讀書人,不是做了官,便是在去做官的路上,當然,也有因年齡太大不得不停步的,賈代儒就屬於這一類人。讀了一輩子書,仍是布衣身份,仗著輩分高,賈代儒才獲得照顧,主持賈家學塾。
在賈府,賈代儒是仰人鼻息的,他的晚輩賈政,就曾下達命令:不要教課外書《詩經》,要教應試教材《四書》。而賈代儒的薪水,也是從富貴者指縫間漏下來的:
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給銀兩,按俸之多寡幫助,為學中之費。
這樣一位「老儒」,是不是「年高有德之人」呢?有兩個例子可以說明。
第八回,通過寶玉的關係,秦鍾準備進賈府義塾讀書,他的父親秦業可作了難。
只是宦囊羞澀,那賈家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富貴眼睛,贄見禮必須豐厚,容易拿不出來。又恐誤了兒子的終身大事,說不得東拼西湊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兩贄見禮,親自帶了秦鍾,來代儒家拜見了。
光見面禮就送了二十四兩,夠劉姥姥一家過一年了。賈代儒的工資,賈府不已給過了嗎?設立義學的初衷,是「恐族中子弟有貧窮不能請師者,即入此中肄業」,現在卻藉機收窮學生紅包,難道不是莫大的諷刺?而秦業若非提前打聽過,知道賈代儒的「規矩」,又怎會借錢也要孝敬他?
第二個例子,牽涉到薛蟠。這個呆霸王,男女通吃,假借上學,獵取男色,「白送些束脩禮物與賈代儒,卻不曾有一些進益,只圖結交些契弟」。賈代儒貪圖錢物,任薛蟠胡作亂為。
賈代儒表面「年高有德」,其實是貪財勢利之人。「代」與「大」古音相通,賈代儒即「假大儒」。藉助諧音,曹公暗相譏諷也。
說一套,做一套,賈代儒口裡的「仁義道德」,怎能化為賈瑞的行為準則?身教重於言傳,「假大儒」的面子活兒,賈瑞沒學會,他的里子功夫,倒是學成了。
原來這賈瑞最是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中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後又附助著薛蟠,圖些銀子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助紂為虐討好。
貪利附勢,祖孫倆一脈相承。賈代儒裝糊塗,睜隻眼閉隻眼。賈瑞則更進一步,撕掉面具,藉助教的機會,赤裸裸地創收。就業雖易,發財不易,瑞大爺且行且珍惜。
在賈代儒祖孫管理下,賈府學塾是什麼情形?「頑童鬧學堂」,打起群架。
拜賈老師們所賜,班風盡刮男風了。插班生寶玉、秦鍾,「都生的花朵兒一般」。人以群分,嫵媚風流的香憐和玉愛,想從薛蟠陣營中叛變,和寶玉、秦鍾八目勾留、綣繾羨慕。大家都是高顏值,同性也要講情調,在「皮膚濫淫」里摻點兒「意淫」,就甩薛獃子十條街了!夢想很豐滿,現實太骨幹。當這「紅樓F4」發展感情時,一直竊慕香憐、玉愛的那些人,「都背後擠眉弄眼,或咳嗽揚聲」搗亂。因薛蟠喜新厭舊、撒錢不均,他的小契弟們,皆素懷積怨、暗中醋妒。香憐和玉愛,就有一個對頭金榮。
一日,秦鍾和香憐假裝小解,正在說「梯己話」,金榮突然冒出來,揚鈴打鼓,把秦、香做的和可能做的事兒,全抖露出來。無奈金同學嘴巴太不幹凈,竟把情色生生說成了色情,觸怒「外相既美,內性又聰明」的賈薔。秦鍾是賈蓉的小舅子,而賈薔和賈蓉關係好到傳「緋聞」。看見有人欺負秦鍾,賈薔心生一計,挑唆寶玉的小廝茗煙去打金榮。武戲正式開機,群眾演員爭著露臉,有助力的,有叫好的,有躲避的……亂烘烘、熱騰騰,把爭風吃醋的鬧劇推向高潮,青春荷爾蒙爆棚。
且慢,我們的瑞大爺哪兒去了?「頑童鬧學堂」,他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賈瑞怨香憐、玉愛不在薛蟠前提攜自己,當秦鍾、香憐來告金榮時,他公報私仇拉偏架,反倒訓斥香憐多事。正是因為賈瑞失職,未能及時控制事態,角口才發展成角斗。學堂里上演全武行,賈瑞拉這個、勸那個,但沒有一個聽他的。師德早就「變現」了,還想再來震唬人?最終,寶玉的大僕人李貴,出馬平息了戰鬥,並且指責賈瑞道,「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經,所以這些兄弟才不聽」。好歹也是個爺,卻被下人教訓,賈瑞為他的見利忘義買了單。
再看第二場戲——遭遇鳳姐,賈瑞縱慾身亡。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什麼「叔嫂不相問」,什麼倫理道德,全都拋於腦後。鳳姐選擇「釣魚執法」,一面以色相引誘,一面設計謀懲罰。賈瑞被哄得團團轉,直到淋了一桶尿糞,才明白自己被耍了,從此再不敢找鳳姐。賈瑞想著鳳姐,「指頭告了消乏」,先掏空了身子。命垂一線之時,又入風月鑒內,屢與鳳姐雲雨,在幻覺中死去,生命祭奠給慾望。
吹打賈瑞這片樹葉的,是賈府里的歪風邪氣。將兩齣戲聯繫起來看,能夠獲得更深的理解。
身為「老儒」之孫,接受道德教育,卻調戲起嫂子,賈瑞犯的過失,一個重要原因,可追溯到爺爺。而「假大儒」們,以儒教之名,行祿蠹之實,正是曹公的批判對象。頑童中的男風,和「同性戀」概念,不可混為一談。男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生理髮泄,與賈瑞對王熙鳳,皆屬不倫之色慾。義塾上下,傷風敗俗。「希望工程」尚且如此,賈府還能有希望嗎?在慾望抽打下,賈瑞東倒西歪。他的醜態畢露,折射出了環境。
賈瑞是小人物,卻有著大寓意。
賈瑞,字天祥。賈瑞的名和字,化自「天降祥瑞」。紅迷們知道,曹公起名字,是大有講究,諧音或涵義,皆有所指示。賈瑞,這樣一個最「沒行止的人」,怎得了吉利、大氣的名字?
這就涉及到一個問題:曹公為什麼要寫賈瑞?
當然,正如上文所述,一個原因,是揭露賈府風氣之敗壞。還有一個深層原因,也值得探究和討論。
《紅樓夢》有一點,讓人細思恐極。請翻翻前八十回,數數死了多少人。我們只看賈府,寫的全是死亡,竟無一次新生。鳳姐和尤二姐,倒懷上了孩子,但都中途流產。「忽喇喇似大廈傾」,大家族走向覆滅,生命一個個消逝。而拉開賈府死亡大幕的,恰巧是「天降祥瑞」的賈瑞,他是明寫的賈家第一喪。故事開始不久,賈府中的「祥瑞」,便撒手人寰了,這就定下基調。假瑞、假天祥,對賈府,天不降祥瑞也!
人名寓深意,賈瑞與書名,竟也有關係。
第一回說了,《紅樓夢》又名《風月寶鑒》。「風月寶鑒」就是「風月鑒」,賈瑞臨死前照的鏡子。這「風月寶鑒」的來頭可不小,由跛足道人攜自「太虛幻境」。跛足道人、癩頭和尚,貫通了仙界與人間,在全書的大關節處,他們總是及時出現。「賈天祥正照風月鑒」,風月鑒在情節中,只出現了這一次。將「風月鑒」交給賈瑞,讓賈府的「祥瑞」來看,其大旨可想而知。
跛足道人囑咐,風月寶鑒,只可照背面,不可照正面。正面是美女,背面是骷髏,意謂美女背後即骷髏,淫慾噬人命。賈瑞執迷不悟,與正面里的鳳姐歡媾,最終氣絕身亡。而整個賈府,不也在淫逸聲色中,漸漸耗盡祥瑞之氣?
賈瑞這個人物,實在不可小覷。
「賈天祥」里的喻意,還體現在人蔘上。你應該會記得吧?病入膏肓的賈瑞,需要人蔘來保命。每天服用獨參湯,賈代儒沒這力量,便向榮國府求助。鳳姐只給了幾錢,竟全是「渣沫泡須」。而到第七十七回,鳳姐「血山崩」發作,自己也要用人蔘,以配調經養榮丸。彼時賈府已入不敷出,僅尋到一些細參、「須末」,王夫人在萬般無奈下,向賈母討珍藏的好參。但賈母那包好人蔘,也救不了鳳姐的急,周瑞家的轉述醫囑:
這東西比別的不同,憑是怎樣好的,只過一百年後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這個雖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爛木,也無性力的了。
「一百年後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對於人蔘的意義,前人已注意到了。這「一百年」,即是關鍵。第五回,榮、寧二公之靈,對警幻仙子說,賈府「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第十三回,秦可卿之魂,向鳳姐託夢,稱賈家「已將百載」,盛筵必散會敗落。百年人蔘、百載賈府,以區區人蔘,喻堂堂賈府。「老祖宗」賈母那裡配的葯,在第三回里已經交代了,有一味就是人蔘養榮丸。養榮丸,「養榮完」,百年人蔘,已無性力;百載賈府,運終數盡,榮華富貴,將完結也!
我們來看,賈瑞病重,來討人蔘,鳳姐不給,只用「渣沫泡須」打發。鳳姐病犯,要吃人蔘,好的沒有,僅找到些細枝「須末」。鳳姐對賈瑞,「毒設相思局」,終遭了報應,這是小因果。秦可卿生病時,一日二兩人蔘,也能夠吃得起。那時候的賈府,還有多餘人蔘,送楊提督太太。其後用「草蛇灰線」,將人蔘一路寫來。從鮮花著錦,到光景慘淡,小小的人蔘,折射盛和衰。而「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之際,賈府的「祥瑞」就已吃不上人蔘,這對貴族大家庭來說,豈不正是敗亡的前兆?今與昔對比,賈瑞至鳳姐,人蔘串起的,又是大循環。
不管是人蔘,還是風月鑒,賈瑞、賈天祥,與衰亡趨勢,都有大關聯。《紅樓夢》這部書,非常奇特。它像生活,熱乎乎的,人物的氣息,都像觸得到。它又像寓言,冷冰冰的,命運的鐵律,橫貫於其間。神秘的宿命、悲觀的讖語,彷彿烏雲,終將落下,化作血和淚。作為賈府的第一亡人,賈瑞承擔了象徵意義。開篇伊始,「祥瑞」既死。活色生香,誰又不在風月鑒內?勢敗運消,賴何物以補氣養榮?從某種角度講,賈府在後來一步一步地走向滅亡,不過是賈瑞之亡的慢鏡頭、拉長版。
隱喻賈府,預示後文,賈瑞小角色,發揮大作用。在《紅樓夢》中,對結構篇章,類似的人物,還有一位,就是甄士隱。要寫賈府大榮枯,先寫甄家小榮枯。要寫賈府變為「陋室空堂」,先寫甄家成「一片瓦礫場」。要寫賈寶玉「懸崖撒手」,先寫甄士隱棄世出家。「從小至大,是此書章法」(脂硯齋語)。厄運的鎖鏈,一環套一環。小人物、大家族,皆逃不出宿命。悲劇已註定,森嚴的命數,等待著註解,那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紅樓夢》是具有自傳性的小說,曹公把家族的經歷融入其中。有清一代,上自宮廷,下至民間,皆視人蔘為珍品。曹公的爺爺曹寅,就喜歡服用人蔘。康熙五十一年,曹寅身染瘧疾,他讓妻兄李煦密奏,向康熙求葯。康熙命人火速送葯,並且批示:「曹寅元肯吃人蔘,今得此病,亦是人蔘中來的。」但沒等葯送到,曹寅便病逝了。
人蔘還與曹家興衰相伴。康熙曾多次命曹寅、李煦等售賣人蔘。雍正上台僅月余,就抄了李煦的家,而其中一項罪名,是「李煦為王修德等人采參具奏一事」(參見《雍正朝滿文硃批奏摺全譯》)。在一年多以後,因為人蔘問題,雍正傳下聖旨,斥責曹家賤賣,「顯有隱瞞情形」。雍正六年年初,種種罪名羅列,曹家終被抄家。可以說,人蔘烙印在曹公的記憶深處。這就不難理解,曹公為何用人蔘比喻賈府,並讓「賈天祥」和人蔘相關聯。
「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對於賈府,曹公的感情,矛盾、複雜。揭露其弊病,痛惜其衰亡,愛與恨交織。「以人為鑒,可以知得失。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風月鑒」照到的,豈獨賈瑞和賈府?百年望族曹家,從赫赫揚揚到凄凄慘慘,又有多少血淚記憶、慘痛教訓!《紅樓夢》也叫《風月寶鑒》,難道不是曹公留給後人的一面鏡子?
賈瑞、賈天祥,豈可小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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