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名家陳維崧詞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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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維崧畫像

【作者介紹】陳維崧（1625-1682），字其年，號迦陵，宜興（今屬江蘇）人。清初諸生，康熙十八年（1679），舉博學鴻詞，授翰林院檢討，後又參與纂修《明史》工作，卒於任所。羈旅南北，晚拜一官。他的《沁園春.余卧病澄江，不能應試，主者頗難之，竹逸為經營良苦，乃始得請歸來，作此自嘲，並以申謝》，似也可見其對晚年出處的心情。

他以詞著名，於朱彝尊齊名，曾合刊《朱陳村詞》、陳詞數量多至一千六百餘首，僅《賀新郎》一調即一百三十餘首，「每章於蒼莽中見骨力，精悍之色，不可逼視」（陳延焯《白雨齋詞話》卷四）。風格以豪放為主，兼具婉約。內容頗多反映現實生活，有些詠史弔古之作，也別有寄託。短處是深厚沉鬱不足，往往一發無餘。

除詞外，存詩也達七百七十餘首，但成就不及其詞，文則以駢體為工。

醉太平·江口醉後作

【說明】從詞意看，似是作者從南京（或鎮江）顧船運載租來，到鎮江暫泊，上江樓而飲酒，因酣醉而呼嘯。「西風」句本指航船順流而下，就像流落天涯一樣，又由丹徒想起劉裕。劉裕早年是一個落魄的無賴，後來取晉為宋，建都立業。三十年後，宋又為齊所滅。但這時的宋齊宮苑早已埋沒，只剩下連天的綠草了。

鐘山後湖，長干夜烏。齊台宋苑模糊，剩連天綠蕪。

估船運租，江樓醉呼。西風流落丹徒，想劉家寄奴。

點絳唇·夜宿臨洺驛

【說明】作者於康熙九年（1670）庚戌在懷州（今河南沁陽）曾作《屋後望太行山歌》七古，這首詞當也是庚戌年間作。前片寫由遠而近的景色，後片略含弔古意。結句以象徵性手法，隱喻自己的漂泊，可能指作者自己由臨洺將赴河南。

晴髻離離，太行山勢如蝌蚪。稗花盈畝，一寸霜皮厚。

趙魏燕韓，歷歷堪回首。悲風吼，臨洺驛口，黃葉中原走。

虞美人·無聊

【說明】題目叫「無聊」，實際上是有感而發，因為這時西南西北一帶還常有戰亂，所以見到枝頭的杜鵑紅花而聯想到杜鵑鳥的啼血，並於最後表達了他的願望。

無聊笑捻花枝說，處處鵑啼血。好花須映好樓台，休傍秦關蜀棧戰場開。

倚樓極目深愁緒，更對東風語。好風休簸戰旗紅，早送鰣魚如雪過江東。

卜運算元·阻風瓜步

【說明】船到瓜步，因大風而暫停，時間正是深秋的傍晚。烏臼之烏原非本色，紅梨之紅也只指果實。霜是實指，這裡卻有雙關的意義，即兼喻白色。以一語而使暮景色分明。「船在霜中住」，也即人在霜中住，就給予讀者以感覺。「極目」兩句，先見後聞。最後以疑問句作結束，於漂泊之感中又具豪曠、詼諧之情。

風急楚天秋，日落吳山暮。烏臼紅梨樹樹霜，船在霜中住。

極目落帆亭，側聽催船鼓。聞道長江日夜流，何不流儂去？

好事近·夏日史蘧庵先生招飲，即用先生喜余歸自吳閶過訪原韻

【說明】史可程流寓宜興後，和陳維崧往來還很密切，維崧詩詞中常有寄贈之作，如《史蘧庵先生招飲賦贈》的「江頭愛弟飄零老，社日遺民祭賽同」，《哭史懷詠》的「宋末文丞相，揚州有斷碑。至留令弟，垂老失佳兒」，都是在悼念史可法。可程的生平，出除《小腆紀年》外，史書中記載的很少，從維崧詩詞中猶得略知一二。

分手柳花天，雪向晴窗飄落。轉眼葵肌初綉，又紅倚欄角。

別來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猶昨。話到英雄失路，忽涼風索索。

清平樂·夜飲友人別館，聽年少彈三弦

【說明】夜深雨後，幾個好友，借索以消遣，不禁又引起滄桑之感，炎涼之嘆，《琵琶行》所謂「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末句之「吼」實有憤激之意。

簾前雨罷，一陣凄涼話。城上老烏啼啞啞，街鼓已經三打。

漫勞醉墨紗籠，且娛別館歌鐘。怪底燭花怒裂，小樓吼起霜風。

南鄉子·邢州道上作

【說明】鷹在古人詩詞中，常被寫作性格強悍的猛禽，這首詞中開頭兩句，便是寫鷹的性格，正因為有這種「削碎中原路」的性格，所以當狐兔出沒的時候特別要想到它。陳延焯《白雨齋詞話》卷四評此詞「聲色俱厲，較杜陵『安得爾輩開其群，驅六合分』之句，更為激烈」杜詩題目為《王兵馬使二角鷹》，指惡鳥與佳禽。

秋色冷並刀，一派酸風卷怒濤。並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櫟林中醉射鵰。

殘酒憶荊高，燕趙悲歌事未消。憶昨車聲寒易水，今朝，慷慨還過豫讓橋。

醉落魄·詠鷹

【說明】鷹在古人詩詞中，常被寫作性格強悍的猛禽，這首詞中開頭兩句，便是寫鷹的性格，正是因為有這種「削碎中原路」性格，所以當狐兔出沒時候要想到它。陳廷卓《白雨齋詞話》卷四評此詞云：「聲色俱厲，較杜凌『安得爾輩開其群，驅出六合梟鸞』之句，更為激烈」杜詩題目為《王兵馬使二角鷹》，梟鸞指惡鳥與佳禽。

寒山幾堵，風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無今古。醉袒貂裘，略記尋呼處。

男兒身手和誰賭？老來猛氣還軒舉。人間多少閑狐兔。月黑沙黃，此際偏思汝。

過澗歇·顯德寺前看楓葉

【說明】第一句寫美感經驗：詩人曾經看到過草鞋夾的蒼翠嵐煙，但濃度比不上。接下來是谷泉之聲對話，由虛轉實，引出詩人與同游者的笑語，讀者起先還以為是詩人單獨去的。將近結束，才用「丹楓裹寺」點出詩題，並表達了他的願望：很想終老於此。

嵐翠濃於草鞋夾。繞坡細流，潨潨暗通苕霅。谷聲遝，下落亂泉聲里，愀悄如相答。此間景，純得關仝巨然法。

寺松三百本，雨溜蒼皮，霜彫黛甲。禿干爭欹壓。笑語同游：黃葉鳴簷，丹楓寺里，如何不荷埋身鍤？

過澗歇.暨陽秋城晚眺

【說明】暨陽本是一座古城，南北朝時北魏攻宋。宋曾陳艦列營於暨陽。陳詞上片用虛幻的傳說，下片用已逝的史事。古人所謂長嘯，其實是一種發泄。詞中說「泉底恐驚織綃客」，正見得他嘯聲之深沉，想把滿腔牢騷都發泄出來。

壞堞頹關暮煙積，悄乎無人，只聞江聲千尺。混茫極，恍見水仙海妾，采月金鰲背。吾長嘯泉底，恐驚織綃客。

春申遺壘在，古戍吹笳，亂洲伐荻，碎把闌干拍。沙草無情，不管興亡，朝朝暮暮，西風只送巴船笛。

滿江紅·秋日經信陵君廟

【說明】《史記》所寫「四公子」中，以信陵君寫得最有聲色，評價也最高，因為他能禮賢下士，不恥下交。作者羈旅南北，於深秋時節身經大梁，既過信陵君之祠，又吊其故宅，很自然地回想起候贏的故事，這時作者已四十餘，在古人已有遲暮之感了。陳延焯《白雨齋詞話》卷四云：「慨當以慷，不嫌自負。如此弔古，可謂神交冥漠。」但也失之率露。

席帽聊蕭，偶經過、信陵祠下。正滿目、荒台敗葉，東京客舍。九月驚風將落帽，半廊細雨時飄瓦。桕初紅偏向壞牆邊，離披打。

今古事，堪悲詫；身世恨，從牽惹。倘君而尚在，定憐余也。我詎不如毛薛輩，君寧甘與原嘗亞！嘆侯嬴老淚苦無多，如鉛瀉。

念奴嬌·讀屈翁山詩有作

【說明】陳維崧的年齡比屈大均大了五歲，逝世也早於大均十餘年。他們可能見過面。這首詞不是一般的讀詩之作，而是將屈大均從早年到後期，從政治到婚姻的經歷，作了或明或暗的敘述，還表現了他的性格。但大均的歸隱番禺，在康熙二十年（1683）後，其時維崧已卒，所以詞末的「歸而偕隱」云云，或指大均早已有此意圖，或指夫婦旅遊之趣。

靈均苗裔，羨十年學道，匡廬山下。忽聽簾泉豗冷瀑，豪氣軼於生馬。亟跳三邊，橫穿九塞，開口談王霸。軍中毬獵，醉從諸將游射。

提罷匕首入秦，不禁忍俊，縹緲思登華。白帝祠邊三尺雪，正值玉姜思嫁。笑把岳蓮，亂拋博箭，調弄如花者。歸而偕隱，白羊瑤島同跨。

沁園春·題徐渭文《鐘山梅花圖》，同雲臣、南耕、京少賦

【說明】開頭三句，寫常態下的梅花盛開的形象，下四句是梅花因煙花霧風雨而睏倦的神情，有象徵意味；再下來便是滄桑之感，卻用諷刺筆法，說的是南明小朝廷遊樂沉湎、粉飾太平的局面，「誰爭賞」，不僅僅諷刺這些貴戚、公卿是俗物而附庸風雅，還含政治上的苟安之意。下片全寫福王政權覆滅後的金陵的荒涼景象，尤深慨明孝陵之冷落，而以江海餘生作結，實亦憂患餘生之意。這樣的作品，與明遺民追懷故國之作其實沒有多大的區別。陳延焯《白雨齋詞話》卷四云：「情詞兼勝，骨韻都高，幾和蘇、辛、周、姜為一手。

十萬瓊枝，矯若銀虯，翩如玉鯨。正困不勝煙，香浮南內；嬌偏怯雨，影落西清。夾岸亭台，接天歌板，十四樓中樂太平。誰爭賞？有珠璫貴戚，玉佩公卿。

如今潮打孤城，只商女船頭月自明。嘆一夜啼烏，落花有恨；五陵石馬，流水無聲。尋去疑無，看來似夢，一幅生綃淚寫成。攜此卷，伴水天閑話，江海餘生。

賀新郎·贈蘇崑生

【說明】蘇崑山和柳敬亭，在當時都是被世俗所輕視的賣藝人，他們的享名，最初也只是以唱曲說書使人娛樂,他們在左良玉幕中，實際等於是狎客，但到福王政權滅亡後，文士們吟詠他們時，往往和南明的政治生活聯繫起來（如杜甫等人之對於李龜年一樣），就因為他們本人也具有民族意識，如蘇崑山便曾削髮入九華山。陳維崧作這首詞時，已在中年以後，卻尚有能作哀怨之音，說前朝故事的老藝人，因而也以知己相待了。

吳苑春如綉。笑野老、花顛酒惱，百無不有。淪落半生知己少，除卻吹簫屠狗。算此外、誰歟吾友？忽聽一聲河滿子，也非關類濕青衫透。是鵑血，凝羅袖。

武昌萬疊戈船吼。記當日、征帆一片，亂遮樊口。隱隱柁樓歌吹響，月下六軍搔首。正烏鵲、南飛時候。今日華清風景換，剩凄涼、鶴髮開元叟。我亦是，中年後。

賀新郎·五人之墓再用前韻

【說明】蘇州人周順昌曾於在職時斥責過魏忠賢。天啟六年（1626），魏忠賢便派遣爪牙至蘇州拘捕周順昌，激起了當地人民的公憤，沖入衙門向魏黨官員鬥爭。事後，朝廷嚴加追究，市民顏佩韋、楊念如、馬傑、沈楊、周文元五人便挺身投案，最終遭到殺害。後來蘇州一些正直的士紳，便拆毀魏忠賢生祠而改葬五人的遺體，並立石於墓門予以表彰，自此五人墓之名大著。墓在蘇州虎丘下，成為後人憑弔的古迹。陳詞即記其事，並以一些庸碌苟安的達官貴人與五人的壯烈就義作對比，也為已一向被人輕視的下層人民吐氣。明末張曾作《五人墓碑記》，也是一篇名文，可以並觀。

古碣穿雲罅。記當日、黃門詔獄，群賢就鮓。激起金閶十萬戶，白棓霜戈激射。風雨驟、冷光高下。慷慨吳兒偏嗜義，便提烹、談笑何曾怕。抉吾目，胥門掛。

銅仙有淚如鉛瀉。悵千秋、唐陵漢隧，荒寒難畫。此處豐碑長屹立，苔綉墳前羊馬。敢輕易、霆轟電打？多少道旁卿與相，對屠沽、不愧誰人者？野香發，暗狼籍。

賀新郎·縴夫詞

【說明】這首詞中的故事在兵荒馬亂時期，本來也很普遍，杜甫的《石壕吏》、《兵車行》中某些情節，就有類似。下片「此去」四句寫病婦對臨別丈夫的關心，真誠而沉痛。「好倚」四句寫丈夫離開後病婦向神靈的求願，又令人想起元宸《聽瘦及之彈烏夜啼引》中韋叢激女巫為丈夫祈求消災的事，但我們又何忍簡簡單單地用「迷信」二字來批評她們呢？

戰艦排江口。正天邊、真王拜印，蛟螭蟠鈕。徵發櫂船郎十萬，列郡風馳雨驟。嘆閭左、騷然雞狗。里正前團催後保，盡壘壘鎖系空倉後。捽頭去，敢搖手？

稻花恰稱霜天秀。有丁男、臨歧訣絕，草間病婦。此去三江牽百丈，雪浪排檣夜吼。背耐得、土牛鞭否？好倚後園楓樹下，向叢祠亟倩巫澆酒。神佑我，歸田畝。

本文選自中華活頁文選（卷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