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學如何回應西方價值?
一、儒學可以兼容自由和民主價值
1998年北京大學一百周年校慶時出版了一本叫《自由主義的心聲》的書,書里收錄了毛澤東在1949年以前也就是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發表的一些文章。看了這些文章會知道,毛澤東如果放在當前任何一個民主國家,絕對是最傑出的領袖,他言詞犀利,可以說是自由主義的先聲。
何謂「自由」?立憲主義的先驅康德對自由的理論貢獻非常大。康德認為,自由有消極和積極兩種層面上的意義。在消極意義上,自由就是人有能力可以獨立於一切經驗因素的制約,在積極的意義上,自由就是人有讓純粹理性的要求成為實踐的能力。
康德的《自由論》在西方是受到絕對肯定的,然而就其實質,不過是孔子「克己復禮」這四個字。所謂「克己復禮」,就是克制外部的誘惑和內心的慾望,人是有這個能力的,這就是自由。康德所講的那個在道德王國里完全自由的人,用中國話來講就是「聖人」,跟大「道」完全融為一體,這個「道」用朱熹話來講就是「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慾之私」,即把自己的私慾清理得一乾二淨。康德認為能夠管得住自己的人就是自由人,這也就是儒家所講的「慎獨」。所以,儒家並不需要去否定自由這一價值,而是要重新對自由這一價值加以解釋。
民主一開始就是反對殘酷的暴力統治的,中國共產黨也是民主的先聲,它將自己開展革命鬥爭的那段歷史稱為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因此民主這一價值也沒有什麼好反對的。明太祖朱元璋看了《孟子》里的 「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很不高興,就命人把《孟子》刪掉許多。我對比了一下,總共刪掉大概47%,實際上,把被刪掉的那些東西拿出來,就是建設有中國特色民主政治最好的資產。
二、對自由、人權等概念各有理解
人們討論問題大都停留在理論層面,沒有深入到實踐層面。其實,自由主義是一個很籠統的概念,對於何為自由主義,西方的認識也並不統一。例如,康德的自由主義理論跟英美的自由主義理論就不一樣,康德很強調人與人的關係,英美的自由主義理論則強調個人主義。
人權這個概念也同樣如此。最近我看了一篇文章,作者比較了德國的人權觀跟美國的人權觀,結論認為兩者差距之大遠遠超過常人想像。我鼓勵這個作者再寫一篇英國的人權觀跟美國的人權觀之間的差別,這種差別會更有意思。人權發展史的起源其實就是新教徒為了逃避英國和歐洲大陸對新教的壓迫而到美洲大陸去,希望建立一個新的國度,所謂出版自由也就是印刷《聖經》的自由,所謂言論自由就是解釋《聖經》的自由,而所有的這些自由都是為了抵抗英國的壓迫而來的,所以,英國的人權觀肯定跟美國的人權觀完全不一樣。
由此說來,中國的人權觀跟美國不一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美國可以用他們那一套自由、民主、人權的理論要求自己,但不能拿來要求別人。如果我們覺得這些理論不錯,可以派人去學習,然後引進來,也就是說選擇權在我們手上,而不是被你強迫做的,這點很重要。
三、儒學文化的可貴之處
西方文化中心主義已經走到盡頭了。說到外交,大家似乎有一個常識,就是以維護國家利益為最高原則,這是一個即使在西方也被認為是很野蠻的理論。西方國際法之父格勞修斯、普芬道夫都強調在國際交往當中一定要嚴格遵守自然法,只有在不違反自然法條件下才能夠追求國家的最大利益。如果說國家之間的外交就是要維護擴展國家最大利益,那要是將這個原則用到個人之間的交往中又會怎麼樣?
康德在《道德形而上學》中界定「國家」時說,國家是一群人生活在法律規範之下的共同體,康德說我們可以想像國家就是一群惡魔的組合,每個惡魔只要力所能及都想無限制地擴大自己的利益,但是因為有一個法律框在那邊,有些事情只能內心想卻不能做,所以國家要有一個起碼的倫理規範、法律規範擺在那裡。然而,西方最近三百年來最大問題就是個人權利意識太過張揚,其結果造成強者欺負弱者。孟子說:「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天下無道,弱者就遭受強者的役使。
西方的這種個人主義在中國的儒家傳統文化裡面是沒有的,儒家講「仁」,「仁」就是指「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所以要「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只要能夠把這五種最重要的人際關係處理妥當了就可以治國平天下。儒學文化可貴之處就在於此,強調人與人的關係,絕對不是個人主義,也不會因為集體就否定個人。
其實,第一個起來反對西方文化中心主義的並不是馬克思,康德早在《共產黨宣言》(1848年)發表53年前就在《論永久和平》(1795年)裡頭很明顯地對當時掠奪式的殖民帝國主義進行批判了。
康德說,一個國家不可以看到別的國家比自己落後,就說我是善意的,我來改造你,康德認為就算他們再落後,也應該要尊重他們選擇自己發展的權利。其實最近這200多年來西方殖民帝國主義對亞非拉丁美洲,包括對中國都是一副頤指氣使的模樣,美國攻打伊拉克後找不到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就說是要幫他們重建民族國家。康德的思想跟中國儒學所講的王道政治以及「夷夏之辨」是互通的。
中國的王道政治就是這樣,中國不主張對周邊的國家說你一定要怎麼做,日本人是自己派使節到中國學習的。所謂「夷夏之辯」,雖然你是「夷地」,但是我也不會幹涉你,你如果覺得我好,你跟我學就是了。孟子說「行有不得,皆反求諸己」,是說我們要要求自己,不是要求別人。
四、儒學的第二次復興
過去我們把自己整個文化主體意識都丟光了,從德國回來就主張學德國,從日本回來就主張學日本,從蘇聯回來就主張學蘇聯,沒有自己的主體性,思想亂得一塌糊塗。現在中國的經濟發展讓大家有了自信,民族的自豪感開始恢復,大家又開始提出儒學的振興。
其實儒學在一千年前經歷過一次復興,我們要從儒學第一次復興過程中吸收經驗教訓。從董仲舒建議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開始,儒家設五經博士,發展到東漢時一個字要註解上千字,甚至上萬字,結果儒學變得支離破碎。再加上黃巾起義天下大亂四百年,這個時候佛教傳進來了,由於儒學不宣揚怪力亂神之事,「未知生,焉知死」,於是道教興起與佛教抗衡,在動亂年代人心需要有一個安心立命之處,結果大家不是去信佛就去信道,儒學則被邊緣化。直到北宋時期出現程顥、程頤等五位大儒,其思想後來被朱熹吸收,形成了程朱理學。程朱理學以孔孟思想為基礎,吸收了佛道兩家的長處,影響了整個東亞文明一千年來的價值觀、宇宙觀、人生觀。
自鴉片戰爭以來的一百六七十年間,中國的整個傳統文化不斷地丟失其重要性,取消科舉制度後讀書人就不再讀儒家經典,五四運動以後直到「文革」這段時間,更是將儒學棄之如敝屣。但是,我們一定要相信我們的老祖宗在過去五千年裡面絕大多數時間都是領先全世界的,事實上程朱理學是整個東亞文明的主流意識形態。那麼我們現在如何將程朱理學作為基礎、把基督教文明以及資本主義文化的長處融入到這個系統裡面?我們已經有過一次成功的經驗,我相信只要大家共同努力,在可預見的二三十年內,我們一定可以完成這個使命。等到為儒學重新找到定位的時候,中國人的文化主體意識也就自然而然樹立起來了。
在振興儒學的過程中,我認為反映了儒學文化精華的「中」、「和」這兩個字絕對不能忽略。先講「中」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這十六字是大舜傳禹王的修心之法,《論語》最後一篇文也提到「允執厥中」,也就是說凡事不偏不倚,不過不急,這樣就可以賓士天下。朱熹對這十六個字解釋得很好,說舜禹乃天下之大聖,以天下相傳乃天下之大事,天下之大聖唯以天下之大事之際諄諄告誡,天下的道義還有超過這十六個字的嗎?
另外一個「和」字同樣重要,《國語》里史伯跟鄭桓公講「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將一物勻適地融入另一物叫做「和」,「和」則萬物即可生長發育,而用相同的東西補充相同的東西,則無法發展、繼續,史伯預言周朝的天下快垮了,因為周朝的天子只喜歡那些評《易經》跟他觀點一樣的人。因此,我們現在探討中國往哪裡去的問題,也是要「和實生物,同則不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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