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夫人楊絳先生今晨離世 被譽「最懂《圍城》的人」丨逝者

整理撰稿:探針實習生/胡飛

經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確認,5月25日凌晨一時,著名女作家、文學翻譯家和外國文學研究家、錢鍾書夫人楊絳在北京協和醫院病逝,享年105歲。這位錢鍾書先生口中的「最賢的妻,最才的女」,在《我們仨》的深深回憶中,「終於」與她的丈夫錢鍾書、愛女錢媛一家三口在天國團聚了。

探針對楊絳先生的生平進行了一個簡單的整合。楊絳先生,出生於無錫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楊蔭杭學養深厚,早年留日,後成為江浙聞名的大律師,做過浙江省高等審判廳廳長。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楊蔭杭於美國留學歸來,到北京一所法政學校教書。這年7月17日,楊絳在北京出生,父親為她取名「季康」,小名「阿季」。

成長與求學

父親對楊絳特別鍾愛,她排行老四,在前面三個姐姐中個頭最矮,愛貓的父親笑說:「貓以矮腳短身者為良。」十二歲時,楊絳進入蘇州振華女中,雖然成績好,卻也個性頑皮。上課時,一位姓馬的老師講「白馬非馬」的典故,她調皮回說:「不通不通,假如我說,『馬先生,非人也』,行嗎?」鬧得同學一片鬨笑。

後來,在父親的引導下,她開始迷戀書里的世界,中英文的都拿來「啃」,讀書迅速成為她最大的愛好。一次父親問她:「阿季,三天不讓你看書,你怎麼樣?」她說:「不好過。」「一星期不讓你看呢?」她答: 「一星期都白活了。」說完父女會心對笑。

楊絳出生後還不到100天,就跟隨父母南下移居上海,四歲時隨父母重返北京。孩提時代的楊絳起初住在東城,房東是滿族,她因此見識了梳「板板頭」、穿旗袍、著高底鞋的滿族婦女。她們的高底不是像上海人那樣嵌在鞋後根,而是位於鞋底正中,俗稱「高底鞋」,或依其形狀稱「花盆底」鞋、「馬蹄底」鞋。滿族女子穿上這種鞋,不僅身高陡增好多,而且走起路來,前傾後仰,婀娜多姿。父親有一次問楊絳:「你長大了要不要穿這種高底鞋?」楊絳認真思索了一會,答:「要!」 。

1923年,楊絳在啟明上學,舉家遷蘇州。

1928年,楊絳十七歲,她一心一意要報考清華大學外文系,但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發現,清華雖招收女生,但南方沒有名額,楊絳只得轉投蘇州東吳大學。當時,費孝通與楊絳在中學和大學都是同班同學,費孝通先生一直視楊絳為初戀,還曾追求過她,不過被楊絳拒絕了。錢鍾書去世後,費孝通去拜訪楊絳,送他下樓時,楊絳一語雙關:「樓梯不好走,你以後也不要再『知難而上』了。」

楊絳念念不忘清華。1932年初,東吳大學因學潮停課,21歲的她與朋友四人一起北上,當時大家都考上北平的燕京大學,準備一起入學,楊絳臨時變卦,毅然去了清華當借讀生。母親後來打趣說:「阿季的腳下拴著月下老人的紅絲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華。」

求學清華時,一貫愛好文學的楊絳開始自己創作,備受任課教師朱自清的欣賞,她的第一篇散文《收腳印》和第一篇小說《璐璐,不用愁!》都被他推薦至《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發表。楊絳在清華沒能拿到碩士學位,後陪錢鍾書西方遊學,也未攻讀任何學位,但她一路旁聽,一路自修,坐擁書城,遍讀喬叟以降的英國文學,還不時和丈夫展開讀書競賽。兩人回到家中無事時,便對坐讀書,還常常一同背詩為樂。

與錢鍾書的相遇

1932年3月初,楊絳去看望老朋友孫令銜,孫也要去清華看望表兄,這位表兄不是別人,正是錢鍾書。兩人初見,楊絳眼中的錢鍾書身著青布大褂,腳踏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鏡,眉宇間「蔚然而深秀」。當時兩人只是匆匆一見,甚至沒說一句話,但當下都彼此難忘。

後來,錢鍾書寫信給楊絳,約在工字廳相會。一見面,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訂婚。」楊絳答:「我也沒有男朋友。」從此兩人便開始鴻雁往來,「越寫越勤,一天一封」,直至楊絳覺出:「他放假就回家了,(我)難受了好多時。冷靜下來,覺得這是fall in love了。」

1935年春,錢鍾書庚子賠款公費留學資格,那時候楊絳還沒有畢業,但是考慮到老錢這位大名鼎鼎的清華才子從小生活在優裕的家庭環境中,被嬌養慣了,除了讀書之外,其它生活瑣事一概不關心,尤其是不善於生活自理,處處得有人照顧、侍候他,所以她就下定決心跟他完婚,同去英國。

1935年7月13日,錢鍾書與楊絳在蘇州廟堂巷楊府舉行了結婚儀式。同年夏季與丈夫同赴英國、法國留學。滿腹經綸的錢鍾書在生活上卻出奇地笨手笨腳,學習之餘,楊絳幾乎攬下生活里的一切雜事,做飯制衣、翻牆爬窗,無所不能。檯燈弄壞了「不要緊」、墨水染了桌布「不要緊」、顴骨生疔了「不要緊」,什麼事都沒讓錢鍾書操心,楊絳的「不要緊」伴隨了錢鍾書的一生。錢的母親感慨這位兒媳,「筆桿搖得,鍋鏟握得,在家什麼粗活都干,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鍾書痴人痴福。」

多年後,讀到英國傳記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我見到她之前,從未想到要結婚;我娶了她幾十年,從未後悔娶她;也未想過要娶別的女人」時,楊絳把它念給錢鍾書聽,他當即回說,「我和他一樣」,楊絳回道「我也一樣。」

在英國,他們的女兒錢媛出生了。

求學時老師給楊絳的批語是「仙童好靜」,在英才濟濟的東吳大學,她很快就奠定了自己才女的地位。中英文俱佳的楊絳是班上的「筆杆子」,東吳大學1928年英文級史、1929年中文級史,都由她「操刀」。她還喜歡音樂,能彈月琴,善吹簫,工崑曲。大學期間,自修法文,拜一位比利時的夫人為師,學了一口後來清華教授梁宗岱稱讚不已的法語。

《圍城》與「楊絳」

1937年,上海淪陷,第二年,兩人攜女回國。錢鍾書在清華謀得一教職,到昆明的西南聯大上課,而楊絳留在上海,在老校長王季玉的力邀下,推脫不過任了一年母校振華女中的校長,這也是她生平惟一一次做「行政幹部」。其實一貫自謙「我不懂政治」的楊絳,正是畢業於東吳大學的政治系。後來,楊絳歷任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學院外語系教授、清華大學西語系教授。

從昆明回到上海之後,錢鍾書打算寫《圍城》,楊絳甘做「灶下婢」,輔佐夫君全力搞創作。閑時,在陳麟瑞、李健吾等人的鼓動下,嘗試寫了部四幕劇《稱心如意》。沒想這位自稱業餘的劇壇新手「出手不凡」,第二年《稱心如意》在金都大戲院上演時「引來陣陣喝彩聲」,一鳴驚人,她所署的筆名「楊絳」也就此叫開。此後,楊絳又接連創作了喜劇《弄真成假》、《遊戲人間》和悲劇《風絮》,諷刺幽默,流暢俏皮,頗有英式戲劇的風格。

1945年,夏衍看了楊絳的劇作,頓覺耳目一新,說:「你們都捧錢鍾書,我卻要捧楊絳!」

錢鍾書的小說《圍城》被搬上熒幕前,導演黃蜀芹曾專門來徵詢夫婦倆。楊絳邊讀劇本,邊逐段寫出修改意見。電視劇果然名聲大噪,一時在全國掀起熱潮,而出現在每集片頭的那段著名的旁白——「圍在城裡的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衝出去。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願望大都如此。」被無數人時常引用,實際上就出自楊絳之手,她可謂是最懂《圍城》的人。

多年後,楊絳在文中幽默地回憶道「(《圍城》里)結婚穿黑色禮服、白硬領圈給汗水浸得又黃又軟的那位新郎,不是別人,正是鍾書自己。因為我們結婚的黃道吉日是一年裡最熱的日子。我們的結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籃的女孩子、提紗的男孩子,一個個都像剛被警察拿獲的扒手。」

1943、1944年,署名為「楊絳」的劇本《稱心如意》、《弄假成真》、《遊戲人間》等相繼在上海公演。《稱心如意》經歷長達六十多年,2014年依然還在舞台上公演。

1945年的一天,日本人突然上門,楊絳泰然周旋,第一時間藏好錢先生的手稿。解放後至清華任教,她帶著錢鍾書主動拜訪沈從文和張兆和,願意修好兩家關係,因為錢鍾書曾作文諷刺沈從文收集假古董。

錢家與林徽因家的貓咪打架,錢鍾書拿起木棍要為自家貓咪助威,楊絳連忙勸止,她說林的貓是她們家「愛的焦點」,打貓得看主人面。楊絳的沉穩周到,是痴氣十足的錢鍾書與外界打交道的一道潤滑劑,也是他成就事業的最有力支持。1946年初,在短篇小說集《人·獸·鬼》自留的樣書上,錢鍾書為妻子寫下這樣無匹的情話:「贈予楊季康,絕無僅有的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創作、翻譯之旅

楊絳的翻譯生涯最早追溯到清華讀研時,一次錢鍾書的老師葉公超請她到家裡吃飯,飯後拿出本英文刊物,讓楊絳譯出其中一篇政論《共產主義是不可避免的嗎?》。在此之前,楊絳的英文雖然很好,也從未做過翻譯,但也只得硬著頭皮「應考」。交稿時葉公超卻連連稱讚「很好」,推舉發表到《新月》雜誌。

從此楊絳一發不可收拾,走上了翻譯的道路。她翻譯的47萬字的法國小說《吉爾·布拉斯》,受到朱光潛的高度稱讚:我國散文(小說)翻譯「楊絳最好」。這部作品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第一版。

1953年,楊絳任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的研究員。

1958年,47歲的楊絳,利用大會小會間隙,開始自學西班牙語,打算從原文翻譯《堂吉訶德》。1965年1月,《堂吉訶德》第一部翻譯完畢。

1969年,他們被下放至幹校,楊絳被安排種菜,這年她已年近六十了。在翻譯家葉廷芳的印象里,楊絳白天看管菜園時,就利用這個時間,坐在小馬紮上,用膝蓋當寫字檯,看書或寫東西。從幹校回來後,楊絳寫了《幹校六記》,名字仿擬自沈復的《浮生六記》,記錄了幹校日常生活的點滴。這本書自1981年出版以來在國內外引起極大反響,胡喬木曾評價「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纏綿悱惻,句句真話。」,女兒錢瑗更是一語道破:「媽媽的散文像清茶,一道道加水,還是芳香沁人。」

1978年4月,楊絳翻譯的《堂吉訶德》出版。同年6月,西班牙國王和王后訪華,她應邀參加國宴。鄧小平驚訝道:「《堂吉訶德》是什麼時候翻譯的?」此事一言難盡,楊絳忙於和西班牙皇室握手,無暇細談,只好答非所問:「今年出版的。」這部《堂吉訶德》譯本至今被業界公認為最優秀的翻譯佳作,到2014年已累計發行70多萬冊。

寫於1980年的《洗澡》,是楊絳迄今為止惟一一部長篇小說。一部《洗澡》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各類知識分子在「三反」運動期間的眾生相,被施蟄存譽為「半部《紅樓夢》加上半部《儒林外史》」。

1984年,她寫的《老王》被選為初中教材。

1985年,她的散文集《隱身衣》出版了英語譯本。

1986年,她出版《回憶我的父親》、《回憶我的姑母》、《記錢鍾書與圍城》。1986年10月,西班牙國王頒發給75歲的楊絳一枚「智慧國王阿方索十世十字勳章」,以表彰她的傑出貢獻。

1992年2月,法譯本《洗澡》及《烏雲的金邊》在巴黎出版。

《我們仨》

1994年,錢鍾書住進醫院,纏綿病榻,全靠楊絳一人悉心照料。不久,女兒錢瑗也病重住院,與錢鍾書相隔大半個北京城。當時八十多歲的楊絳來回奔波,辛苦異常。錢鍾書病到不能進食醫院提供的勻漿時,楊絳親自做各種雞魚蔬菜泥、燉湯,雞胸肉剔得一根筋沒有,魚肉一根小刺也沒有。後來,她回憶道「鍾書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顧人,男不如女,我儘力保養自己,爭求『夫在先,妻在後』,錯了次序就糟糕了。」

1997年,被楊絳稱為「我平生唯一傑作」的愛女錢瑗去世。一年後,錢鍾書臨終,一眼未合好,楊絳附他耳邊說:「你放心,有我吶!」內心之沉穩和強大,令人肅然起敬。

當年,已近九十高齡的楊絳開始翻譯柏拉圖的《斐多篇》。

2001月,她出版《從丙午到流亡》。當年,楊絳以全家三人的名義,將高達八百多萬元的稿費和版稅全部捐贈給母校清華大學,設立了「好讀書」獎學金,到2014年已累計捐款一千多萬元。7月17日她的九十歲壽辰時,她專門躲進清華大學招待所,住了幾日,只為「避壽」。

2003年,楊絳93歲,她出版了作品《我們仨》,風靡海內外,再版達一百多萬冊《我們仨》這本書寫盡了她對丈夫和女兒最深切綿長的懷念,感動了無數中國人。同年,她出版了3卷《容安館札記》,178冊外文筆記。

而時隔4年,96歲高齡的楊絳又意想不到地推出一本散文集《走到人生邊上》,探討人生的價值和靈魂的去向,被評論家稱讚:「九十六歲的文字,竟具有初生嬰兒的純真和美麗。」

2004年《楊絳文集》出版,出版社準備大張旗鼓籌劃其作品研討會,楊絳打了個比方風趣回絕:「稿子交出去了,賣書就不是我該管的事了。我只是一滴清水,不是肥皂水,不能吹泡泡。」2013年,楊絳102歲時,出版了250萬字的《楊絳文集》八卷。

錢鍾書留下的幾麻袋天書般的手稿與中外文筆記,多達7萬餘頁,也被楊絳接手過來,陸續整理得井井有條,20卷的《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於2011年面世。同年,這位百歲老人被查出患有心衰,但她依舊樂觀豁達,每天讀書寫作從不間斷,晚上一點半睡覺。

2015年7月17日,楊絳先生迎來104歲生日,身體依舊很好,思路依然清晰。

獨留人世間

北京三里河,一個屬於國務院的宿舍小區,三層樓的老房子,惟一一家沒有封閉陽台、也沒有室內裝修的寓所,便是楊絳的棲身之處。她說,「為了坐在屋裡能夠看到一片藍天」。

自1977年一家人搬進來,她就再沒離開過。一晃三十多年了,曾經的「我們仨」,只剩下這位即將在7月17日迎來105歲誕辰的老人。她清楚,她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快「回家」了,無法確知自己還能走多遠,但她有時也會喃喃自語,「家在哪裡,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但從丈夫和女兒離世起,楊絳就把這間寓所稱為「人生的客棧」,歡樂與傷悲來來往往,都成了過客,已沒有什麼可以擾亂她平靜的心靈。她把獨自一人全身心整理錢鍾書的學術遺物視為「打掃現場」,每日的生活簡單而規律,筆耕不輟,深居簡出。在她身上,人們往往忘掉時間的殘酷:一百年無情而漫長,而這位女性始終一如既往的柔韌、清朗、獨立。

楊絳一生的作品曾獲獎無數,探針就不一一羅列。搜狐網曾這樣評價她:「她堅忍於知識分子的良知與操守,她堅貞於偉大女性的關懷與慈愛,她固守於中國傳統文化的淡泊與堅韌,楊絳的內心是堅硬的,又是柔軟的。」中國小說學會副秘書長盧翎這樣評價她的文學:「楊絳的散文平淡、從容而又意味無窮。

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讀她的散文更像是聆聽一位哲人講述些煙塵往事,在平靜、平淡、平凡中有一種卓越的人生追求。」中國當代著名學者、作家、哲學研究者周國平則評價她「這位可敬可愛的老人,我分明看見她在細心地為她的靈魂清點行囊,為了讓這顆靈魂帶著全部最寶貴的收穫平靜地上路」。

但這些評價,甚至,中國著名的作家、戲劇家、翻譯家……這些頭銜,對於楊絳來說,或許都,不是最重要的。一百年過去了,歲月的風塵難掩她的風華。她雖然離開了我們,但多年前,錢鍾書老先生便已經給了她這一生最高的評價:「最賢的妻,最才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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